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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运筹帷幄郑婶娘

    沈念禾拿到的圩田图绘已经是成稿,原就是前朝知县沈批会同许多水利官员一齐绘制而成,后来又经过裴、谢二人的修正,另有裴继安这数年来的重走再核,其中已经把许多潜在的危险考虑了进去,还设了应对之法。

    她花了小半个月功夫,把里头涉及算学的部分重新核对,果然发现不少问题,忙同裴继安说了,此时正在瘾头上,只觉得自己甚是有用,油然生出一股自得感,这一段时日简直同生在桌案前一般,连动都不想动了。

    郑氏劝了几回,见她虽是嘴巴上应得好听,可一旦拿起纸笔来,又忘了旁的,只好跑去找侄子。

    “等得闲了,带你沈妹妹出去走走,已是开春了,外头山啊水啊的都好,我听得说荆山脚下的桃花也有开的了!”郑氏提醒他道,“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说,你也不能光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又叹道:“这回她一心去京城,其实不过是为了打听你沈叔叔的消息,偏偏又不能告诉她,我这心总定不下来,回来之后,你看她嘴上不说,心中多半也难受得很,不然怎的天天窝在房里算数?数有什么好算的?不过是在寄情他事罢了。”

    裴继安深以为然。

    正好他手头事情告一段落,次日就是休沐,问得确信之后,知道那山脚桃花果然开了,便趁着这机会要带一家子去看荆山桃花林。

    沈念禾听说之后,十分不愿意动弹。

    “在算砖材呢……”

    她觉得花啊草啊的什么时候不能看,上辈子已经看得够够的了,可这修堤挖田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能自己参与其中,感觉如果自己好好计算,若是能做到算出来的材料同实际使用的材料、人力恰恰相符,该多有成就感啊?

    正是上瘾的时候,竟要把她拉出门,如果能选择,当真不想去。

    郑氏就私下去劝她道:“陪你三哥走一遭,他从年头忙到年尾,一回得来就去上衙了,一时都没有停过,难得休沐,你要是不去,他坐在家里就又忙什么衙门里的事情了,总该把脑子休息休息才是。”

    沈念禾听得说是要给裴继安作伴,就觉得不好推拒了,仔细一想,果然那裴三哥一向忙得很,都没见他闲下来过,倒是应该好好放松放松。

    只她实在有些不舍得圩田的事情,便笑道:“桃花梨花的,怕是我同婶娘爱去看,三哥多半不感兴趣,倒不如叫谢二哥同他出去跑一跑马,松快松快。”

    郑氏在侄儿面前扯陪“沈妹妹”的大旗,来了沈念禾面前,又说什么要“陪你三哥”,一是真的想要给他们两放松放松,二却是想叫他们年轻人多亲近。

    毕竟在她看来,沈轻云都不在了,剩得沈念禾这一个女儿,实在可怜,虽是侄儿说了她对裴家无意,不想嫁进门,可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原本是才来,抹不开面子,眼下不就已经处出感情了?

    最好感情深得快些,等到沈轻云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才好去给这小姑娘顺理成章地做安慰,再把她娶进门来。

    可现在两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一天却说不上几句话,还不如在京城一路回来的时候,叫她急也要急死!

    眼见人就要及笄,能订亲了!

    谢处耘陪着去跑马,能给侄儿陪出个媳妇来吗?!

    可这样的话,她毕竟不好直说,便道:“跑马累得很,你谢二哥这一向也忙得很,哪里好叫他这样辛苦。”

    然而这话却给在后头看书看得头都大了,想要出来寻些吃的喘口气的谢处耘听个正着。

    他背书也好、看书也罢,已是看得头疼欲裂,但凡能有机会可以得到裴继安的同意,光明正大出去玩,简直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此时听得这跑马的借口眼见要从自己眼前溜走,登时急也要急死了,连忙进门道:“婶娘莫胡说,跑马哪里辛苦了?最是放松不过!”

    又道:“早一时说也好啊!我此时去葵街上租马,都未必能选到惯骑的!”

    急匆匆就要往外奔去。

    郑氏唬得连忙把他拦下,道:“你去哪里,你三哥都不曾回来,问了他再说。”

    心里已经气都要给他气死了。

    谢处耘犹未自知,只觉得可惜得很,讪讪道:“去得晚了,好马都给人订走,剩得不是老就是弱,跑不动几步……”

    他从头到尾听了个完整,对提出跑马的沈念禾就更多了几分顺眼,还问她道:“沈妹妹会不会骑马的?”

    沈念禾自然会骑马,骑术还是从夏州请了教习特地过来教过的,未必比谢处耘差到哪里去,可她特地要支这一招,不就是为了不出门吗?

    是以她笑盈盈道:“我就不去啦,跑来跑去,风尘仆仆的,谢三哥给我折几枝桃花回来就好。”

    谢处耘见她如此知趣,登时看她更顺眼了。

    他自觉同裴继安出去跑马,乃是男人同男人之间的游戏,一旦扯进去沈念禾,哪里还玩得好,少不得要走三步,歇两步,娘们唧唧的。

    “看你谢二哥给你选一棵好的挖回来!”

    投桃报李,谢处耘自认是个大方的,立时就夸下海口来。

    荆山那一处野桃树多得很,也有些小桃林是官营的,况且一旦要修圩田,许多原本的荒地都要重新布置,上边的花也好,树也罢,自然得全部清掉,拿来送人情,也不勉强,还算救了那棵好运的桃树一命。

    两人各取所需,都十分高兴,只剩一旁的郑氏心中郁闷。

    倒是谢处耘并未察觉到,还高高兴兴地问郑氏道:“婶娘一同去罢!”

    这问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郑氏早被气掉了半条命,哪里肯理他,只道:“我家中有事,就不同你们年轻人一齐去了。”

    然而一等到裴继安回来,她就偷偷去告状道:“你沈妹妹不肯出门!倒是小耘那个躲懒的,书也不背,图也不看,明日想要溜出去同你玩哩!”

第一百五十二章 跑马

    裴继安叫谢处耘背书,不过是拴着他的心而已,其实没有当真指望他做出什么事来。

    这一趟去麻沙办事,谢处耘办得心都野了,回来之后浮躁得很,被关了大半个月之后,才好了些,不过看起来蔫蔫的,倒是有些可怜。

    听得郑氏告状,裴继安就问她道:“婶娘一齐去吧。”

    他问得真心诚意,同谢处耘那随口一说,全不是一码事。

    郑氏心中熨帖得很,却是摇头道:“源县那一处有人要来,我在家中等着吧。”

    又道:“想想办法,叫你沈妹妹一同去,若是她不肯走,我只好同她说清楚了。”

    她这一番话,一半真,一半假,叫裴继安立时就不好问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上回去京城回来,那贴着红色纸篓里头装着的是给源县的东西,既是他们来了人,正好带得回去,省得还要托人帮忙送来送去的,又要推脱。”

    郑氏面上的笑意则是收敛了几分,道:“看他们怎么想吧,便是我这一处想要给,也要看他们那一处肯收才是。”

    两人一时默然。

    源县乃是郑氏娘家所在,裴七郎抱石沉河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郑家都想要把她这个外嫁女接回家再嫁,劝也劝了,骂也骂了,还是没有说动。

    郑氏想要给裴七郎守节,她那老娘劝不通,拿手把她狠打了一通,后头索性骂她道:“你是不是贱死的!那裴七但凡心里有一点想着你,哪里至于走到投河那一步?莫说你们连孩子都没有一个,就算是有,大把带子女再嫁的,哪里就不行了?!”

    又骂道:“你老娘生你这一个,难道养你这许多年,是叫你给旁人守寡的?!你们两个无儿无女,裴七死了还有你帮着收尸,你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

    郑氏对着亲娘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偷偷溜回了宣县。

    她父亲对外发话,说再没有这个女儿,自此之后,多年里头两家面子上都不太好看。

    先前的时候,不管裴家怎的穷,遇得三节五气、父母过寿的时候,郑氏都要亲自送礼回去,后头见她回回都被赶,东西也被扔出来,郑母便偷偷给女儿传话,叫她有好东西自己收着,裴家眼下这个情况,将来还不知道还能吃多久饱饭。

    郑氏只好抹泪走了,后头只通过兄弟暗暗送些东西过去。

    倒是前年的时候,郑母有一日忽然翻了急病,病入膏肓之时,嚷着要见女儿。

    郑家大哥便瞒着父亲偷偷把妹妹接了回来。

    后来给郑父知道此事,他年纪虽然大了,脾气依旧倔强得很,险些把儿子也撵了出去,无意中知道几个儿子曾经私下去见郑氏的事情,特地发话叫他们一个都不许再搭手,打那时起,郑家来人的次数就少多了。

    裴六郎活着的时候,也劝过这个弟妹改嫁,可他到底是个男子,许多话也不好说,劝得几次,见她执意不肯,还同郑家闹成这样,差点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只好不再多劝。

    长辈的私事,裴继安不好评价,他知道郑氏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拿定的主意,谁都说不动,也帮不上什么旁的忙,只好每次遇得源县来人的时候都避开去。

    郑氏见裴继安面色有些担忧,便笑道:“你又想什么?我这不是帮你七叔守,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怎的做出这副模样?”

    又打发他回院子里,道:“劝劝你沈妹妹。”

    等到裴继安走了,她才低头见得手中绣到一半的帕子,出了半晌的神。

    她方才的话,并不是胡说的。

    其实不是给裴七守节,而是给自己在守。

    世人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每每想到从前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就难受得厉害。

    一颗心里已经装满了一个人,怎么还好去祸害别人?

    最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再嫁,可晚上做梦时一梦到那一个,早上起来,心里就难过得很,又怪他绝情,又怪他情痴,后头大病过一场,反而想开了。

    能多留一日,也就算一日吧。

    虽是不孝,对不起父母,可已是断绝了往来,也不至于叫婆家再连累娘家了。

    ***

    裴继安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一眼,却也不好逗留,想了想,径直去找了沈念禾。

    “……趁着明日我休沐,带上你同你谢二哥一同去一趟荆山……”

    沈念禾把先前拒绝的理由再说了一遍,道:“正算砖材呢,时间也赶,三哥同谢二哥一起去就是。”

    裴继安却是道:“还是要看一看实地,看图也好,听我说也罢,到底不同亲眼得见,你既是要帮着核算,自然得瞧瞧那堤坝、圩田修建在何处,否则岂不是比之盲人摸象还不如?”

    去京城那一回,已经叫他知道沈念禾骑术很好,是以也不担心这个,又道:“那荆山边上就是河道,说是去看桃林,其实是去走河道的,我过一会去找马来,明日你同你谢二哥一同都要去,多带一双好走路的鞋,届时要看河堤的,我会同你们说一说——也带着图绘去。”

    沈念禾一下子就把态度放端正起来。

    她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算数,有数字跟式子就够了,可此时听得裴继安说了,竟是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还是要实地走一走,才是谨慎的做法。

    便再不推辞,应道:“我听三哥的。”

    她此时坐在桌案面前,手中还拿着笔,桌上摆着全是散落的纸,看起来乱作一团,人倒是乖乖巧巧的,小小的脸,眼睛圆圆的。

    裴继安面上就露出一个微笑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到她的时候,心情总是很好。

    看到乱的桌子心情也好,看到人心情也好,见她帮自己做事的时候心情好,眼下一句“我听三哥的”,不过五个字,就叫他也高高兴兴的。

    裴继安想伸出手去揉一揉她的头,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微笑道:“给你挑匹好马,明日也一起跑一跑。”

    沈念禾应了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背书

    出得沈念禾的房间,裴继安立时就转去找了谢处耘。

    这一位的心思早已经飞去十万八千里外,只顾着想明日跑马的事情,同谁去,去哪里都不要紧——这半个多月,他在衙门应差时被裴继安抓着做事,回来之后又时时对着书册,比要了命还难受。

    杀人不过头点地,眼下这般背书、背图,在谢处耘看来,简直和凌迟是一个意思。

    他如同屁股下头坐了个刺猬似的,可看到裴继安进门,还是装作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嘴里还念念有词,又皱着眉头,像模像样的。

    裴继安哪里不晓得他是个什么德行,并不说话,取了一册书坐在一旁。

    谢处耘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被搭理,只好转过头去,问道:“三哥回来啦?婶娘说明日休沐,给咱们一起去荆山下头跑马!她另有事不去,沈念禾也不去,说懒得动弹,喊我给带几枝桃花回来插瓶……”

    已是晓得扯虎皮张大旗来了。

    他说完这话,便一心等着裴继安答应,谁知对方却是问道:“书背完了不曾?”

    谢处耘一愣。

    裴继安又道:“还记不记得先前我是怎么说的?”

    谢处耘一时脸色都变了。

    他自然没有忘记。

    当时裴继安说叫他好生背书,背完要考问。

    可这书厚得很,又难,全是他不熟悉的东西,背得几天下来,进度实在是慢,又这裴三哥嘴巴上说要考,后头其实也没考,是以便抛到了脑后,人虽是在桌前坐着,内心早已划起水来。

    本以为这不过是教训教训,等糊弄过这一阵子,也就忘了,谁知今次当真要考……

    谢处耘不敢接口,生怕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倒叫他问成了这个意思,便勉强道:“三哥是怎么说的?”

    裴继安便把他桌面上摊开放着的书拿了过去,就着摊开的那一页,先叫谢处耘背,果然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背不出来,再问问题,也一般含含糊糊,仿佛半点没有看过一般。

    他也不生气,只皱着眉头把那书重新掷回了桌面上,问道:“你就是这样背书的?”

    谢处耘低头不语。

    裴继安叹了口气,道:“是我没把你教好,才养成这个样子。”

    谢处耘连忙抬头道:“三哥,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上进!”

    裴继安摇头道:“从前家里日子难过,我总出去找法子,在外头混迹久了,又叫你跟在后头,就有样学样,性子左了,再转不过来。”

    他这一头严肃,对面的谢处耘却是紧张极了,忙道:“三哥,你怎的能这样说?我打小就不爱读书,只想从军打仗,怎能怪到你头上?”

    裴继安道:“打仗难道只用蛮力就能打了?你去问问郭监司他从前那些个仗是怎么打的,仗有这样好打,他为什么要转来路中做官?”

    谢处耘只好不说话。

    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错了,行事十分不妥当,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裴三哥管自己管得太紧,有些过了——他又不指望将来一直做个差吏,更不想今后都修圩田、堤坝,更何况这些个书当真是太难,读也读不进,背也背不下。

    虽是很想同三哥一齐继承父辈志向修圩田,可也不代表两个人一齐都要背这么多书啊?

    三哥分派,他来做,难道不也很好吗?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裴继安道:“我知道你是想着,这书背不背的,不甚要紧,同你干系不大,可你再想想,你今年就要十七,这样的年纪,做事情还是没头没尾的,嘴巴上应下的话,同放屁一样,将来便是有要紧差事,谁肯交给你去办?”

    谢处耘尴尬极了,低声道:“三哥,我本来也是想要好好背书的,只没想到这样难背……”

    裴继安就道:“你都不晓得书上有什么东西,自己背不背得了,就一口答应了?我平日里就这样教你处事?将来出得外头,被人架起来,你也是一口答应?若是要你出钱、出力,你待要怎的?”

    谢处耘忙道:“我又不是蠢的!”

    然则看到对面裴继安的眼神,他却是越说越虚。

    这样的话,只好唬旁人。

    去年的时候,他有一次被人哄去外头的赌坊玩乐,因为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实在新鲜得很,还被人又是恭维,又是吹捧,夸得下不来台,最后输了好几百贯钱。

    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有个任一路监司官的继父将要到任,自然没有防备,哪里料到这是特地针对自己的局,不过见得账目,总算没有傻到底,立时就清醒过来,说认赌服输,要回去筹钱还赌债。

    然而赌坊却不肯答应他回去,定要他签下两年的卖身契。

    后来七八个人押着,硬逼他把契纸画了押。

    若不是裴继安设计取了回来,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

    “你虽是姓谢,到底同郭监司那一处扯着关系,当日他送你去州学读书,又给你找了校卫教习武,一碗水端得够平了——他同你没有半点关系,做到这一步,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你一向懂得自立,也要脸,又晓得感恩,受了他的好处,不说偿还,总不能带累吧?”

    裴继安站起身来,道:“今日同你说了这许多,没有旁的意思——你是个聪明的,但凡用心,事情总能做好,不要叫我失望。”

    又指着桌面的书道:“明早能背完二十页,我就给你同念禾一起出去跑马。”

    谢处耘听得这一通,已是半点玩乐的心思都没了,只觉得又是羞愧,又是自责,便道:“我不出去了,我答应三哥要背书,背完了再去。”

    裴继安没有回话,转身出去了,剩得谢处耘一个人在屋子里憋着一口气背书。

    只是他背到一半,忽然就闪过一道念头。

    ——明天那跑马,同沈念禾又有什么关系了?

    她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家,且不说不会骑马,便是会骑,今日也早说好不去了啊?

    如果自己去不了,岂不是剩得她同三哥两人出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踏春

    一半为着愧疚,一半为着不肯叫只有沈念禾同裴继安两个出去玩,谢处耘居然熬了半宿背书。

    他一早起来,虽是磕磕巴巴,也出了几个小错,还是当着裴继安的面,把那一本艰涩异常的水利文书背了一遍。

    “三哥,我这算不算过关了?”初春的早晨,天气寒凉得很,谢处耘却是背出了一头的汗,问话的时候,连心都跳得快了几分。

    裴继安点了点头,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道:“昨日还抱怨难,眼下总不说难了吧?”

    谢处耘笑得直咧嘴,只有两桩挂了一晚上的事情一直放不下心来。

    他发愁道:“昨日就想去葵街找两匹好马回来,眼下虽然书是背完了,可时间太赶,马也不好弄了……”

    裴继安好笑道:“晓得你惦记,已是叫马行里留了平日你喜欢的那一匹红鬃马。”

    谢处耘又惊又喜,却是又惦记起另一桩事情来。

    “三哥,今日只是我们两个去罢?”

    裴继安道:“念禾也去,源县来了人,不好叫她留着。”

    谢处耘万没有料到其中还有这个原因,本来一肚子的话,此时全不好再说,只好道:“外头风这样大,她女孩子家家的,又不会骑马……”

    还做出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道:“不如送去坊子里听戏罢?咱们给她包个厢房!”

    裴继安却没有理会他,只道:“春日风软,吹不着她——你倒是好好担心担心,若是跑不过她要怎的把脸找回来吧。”

    谢处耘半点不信,只当做笑话来听,可是一出得院子,就见得当中排了三匹高头大马。

    马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得起的,况且宣县地处东南,并不产马,只有马行里头蓄了一些,另有各处驿站、衙门也养了公用的,还大多是滇马,善走路,不善跑。

    这三匹明显都是西北来的大马,俱都精力充沛,腿毽健壮,连马都打理得顺滑油量。

    谢处耘高兴极了,当先抓着自己惯骑的旧识翻身上去,只觉得坐在马背上,天地都比往日开阔了。

    只是见得一边的另一匹之后,余光又瞥见沈念禾换了骑装,正从屋子里出来,而裴继安还迎了上去。

    谢处耘一下子又急急从马背上再一次翻了下来。

    马高人矮,生手很容易摔倒。

    他知道裴三哥一向体贴得很,却不想对方帮着扶沈念禾爬上马去。

    当真要扶,还不如他来扶呢!

    虽是听得说过什么“只做哥哥看”、“绝无高攀之意”之类的话,他还是觉得不甚放心。

    不如自己盯得紧点的好。

    他念头一转,口中已是问道:“三哥,这马太高,沈妹妹怕是骑不了,要不再去给她换匹小的……”

    只是这话还没落音,就见得那沈念禾同裴继安打了个招呼,还笑问道:“三哥,咱们这就出发吗?婶娘哪里去了?”

    一面说着,慢慢走得近了,伸手去摸了摸边上那匹马的背同脖子,轻轻给它顺了两下毛,也没什么旁的动作,忽然一搭、一扶,唰的一下,半边脚一抬,人已是坐稳在马身上。

    可能因为沈念禾分量轻,那马儿连半点反应都没给,老老实实立在原地,只昂了一下鼻子,甩了甩尾巴。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意下如何

    果然那管事的没有猜错,当天晚上郭保吉就回到了宣州。

    他带着长子郭安南风尘仆仆而归,吃过晚饭之后,先把门客招来问了问近日州中可有发生什么事,忙完这一头,已是大半夜。

    廖容娘在房中等了许久,才把他候回来,等丈夫洗漱完毕之后,两人对坐说话。

    “有好几家都来问了老大的婚事,另有东娘那一处,也不少人打听,因官人头前说过不必多去理会,我便没有印……”廖容娘一面给丈夫端茶,一面道,“老大的倒是不着急,东娘年纪却是不小了,若是不快些定了人家,怕是将来不好说亲。”

    郭保吉今次回来,倒是真的打算同妻子商量商量儿女婚事。

    他“嗯”了一声,道:“东娘那一处,略等一等,过了三月,看看科考再说。”

    廖容娘口中应了,心中却很不以为然。

    丈夫说要等科考,这话里的意思,多半是要在新科举子里头寻女婿。

    他也不想想,郭家虽然世代将门,可在世家大族里头,谁不嫌这一门泥腿子没洗干净?

    况且那郭东娘自小喜欢舞刀弄枪,脾气大得很,样样都要自己拿主意,这样的性子,怎好嫁给书香世家去?

    廖容娘娘家的官做得虽然不是很大,却算得上是正宗的书香门第,她设身处地想了一回,这样的儿媳妇,廖家是不太愿意要的。

    郭保吉官做得确实不小,可郭家本家的处境这些年一向微妙得很,近两三年来越发不好,这一家的女儿低嫁进门,当真未必是好事。

    不过丈夫这样说了,她便也不去反驳,还问道:“那要不要叫几个老成的去京城盯着?还是看看宣州城里有没有合宜的,叫人去问问?”

    虽说是榜下捉婿,可当真等到黄榜出来,就没那么好看了。

    倒不如现在瞧一瞧城里有没有文名甚佳的,提前定得下来,说好了如果能得高中,两家就结为亲家,如果不能,婚事作废,两家再任意婚嫁。

    郭保吉道:“你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廖容娘虽然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着实不太高兴。

    她虽是续弦,同继子继女关系也很一般,可毕竟占着一个“母”字,郭保吉这一番行事,等同于半点不给她插手,这是怕她另有私心,还是怎的?

    她略有些烦躁。

    郭东娘的婚事她倒是无所谓,可郭安南的却很要紧。

    这一个是嫡长子,将来若是娶了个厉害的进门,同自己这个继婆婆不对付,或是腰板太硬,日子难免会不舒服。

    只是郭保吉对子女的婚事都上心得很,半点不同她商量,叫她找不出应对之法。

    廖容娘不免想起了谢处耘。

    不论眼下再怎么闹得厉害,可到底是自己儿子,自家生的,自家骨血,总比旁的人要靠得住多了。

    “说起婚事,小耘转眼就十六了,我前一阵子同通判夫人说起来,两家坐了坐,她倒是有些意动,只是等回得来,又推说张通判想个进士女婿——官人,州学虽是不好再进去,还是给小耘另寻个书院读书罢?总在那宣县衙门里头做那跑腿的,到底不是个事!”

    郭保吉皱眉道:“他在宣县做得好好的,眼下帮着裴三管公使库,也算是得了好处,将来未必不能靠那一处出头,倒不如好好跟完这一年。”

    说到此处,他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事,问道:“你知不知道,那裴家原本有个姓沈的姑娘,乃是翔庆军沈轻云的女儿?”

    郭东娘点头道:“是有此事。”

    郭保吉想了想,道:“我今次进京,偶然听得说是沈轻云原本给她订了一桩亲,只是后头没做成——那姑娘家世倒还不错,人也聪明,若是方便,我想给谢处耘说了,结这一门亲,你意下如何?”

第一百五十六章 盘算

    如果说在翔庆军出事之前,能同沈轻云的女儿结亲,虽然有个冯蕉在前头摆着,可这一个岳父能干得很,倒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眼下沈轻云已经丧命,那沈念禾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无田无产,还寄人篱下,说句难听的,将来被欺负了,连个帮手的兄弟都没有。

    谢处耘本就是独子,又没甚助力,廖容娘正想着给他寻一个家族里头树大根深的妻族,自然不愿意理会六亲不在的沈念禾。

    果真是个好的,怎么不说给郭安南,郭向北??

    她面色大变,正要拒绝,然而想到郭保吉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忙把话憋了回去,问道:“却不晓得原来说的是哪一门?怎的会没有做成?”

    郭保吉答应过裴继安,不会将此事漏出去,况且谢处耘同裴继安两人情同兄弟,此事细究了,毕竟不怎么好听。

    他轻描淡写地道:“那一门的家世不太堪配。”

    这一回应诏进京,忙过公事之后,郭保吉少不得带着儿子去各处旧识门上拜访。

    婚姻乃是儿女助力,他对长子的期望很高,又因原配早亡,继室又有私心,是以自己早已做了准备,也相好了几家,其中有一门姓陈的,唤作陈狄,本是信州通判,今次因翔庆事,也一同被诏入京。

    郭保吉在雅州平叛时就与其人相识了,多年来颇有私交,又看好其人仕途,眼下一遇得要给儿子寻亲家,顺利成章就想起了这一门的女儿,找人私下一打听,果然那女儿年纪正与郭安南相当。

    陈狄虽然是个贫寒子弟,可他那妻族姓刘,出身世家,其父原是在工部尚书之位上头致仕的,各个兄弟此时或在工部、或在吏部,泰半已经成了气候。

    这样的门第养出来的独女,因其父出身不好,母亲甚有教养,多半既有内秀,又少高门大户的盛气凌人。

    能得陈狄作为岳父,又能得刘家作为岳母外族,给自己的长子,实在最合适不过了。

    郭保吉想得倒是挺美,还特地带着郭安南上门拜访,想要给陈狄这个未来亲家看看自己儿子,此时站掌了眼,将来也好少些顾虑。

    谁知还未等他这一处稍作暗示,对方才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向他打听裴继安的事情来。

    裴继安能力出众,虽然只是个吏员,好歹也出身名门,哪里是寻常吏员可以比拟,以其向日所为,便是去顶替彭莽的位置都绰绰有余,是以哪怕郭保吉只是在平铺直述,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此子将来大有可为,甚至偶尔看到一旁站着的长子郭安南,还生出几分拿不出手的感觉。

    ——明明儿子还比对方大上一两岁,又在清池县做个户曹官,虽是荫庇,好歹是个正经官身,可已是过了半年有余,平日里不过按部就班,哪里有半点拿得出来说的功绩?

    其实平心而论,不过在县中做个小官,既无实权,又才及冠,未曾经历过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成绩才是正常的。

    可一样是在县中,为甚那裴继安还只是个小吏,入衙半年,就能纵连三州七县,通过互换徭役赋税、采买布帛之法,把彭莽这个平躺着吃干饭的考功由下等变为上等?

    这样的人,怎的就不是自己儿子?!

    也不知当要赞一声果然是裴家生的儿子,还是可惜他是姓裴才好。

    口中说着裴继安事,又看着边上老老实实陪坐的儿子,一时之间,郭保吉竟是不好意思趁着这个机会说什么结亲的话。

    对比有些忒强烈了。

    不过他听那陈狄问了半日,问得甚是详细,也察觉出几分端倪来,当着郭安南的面不好说什么,只私下寻了个机会去问。

    两人交情甚笃,陈狄也不骗他,道:“我有个女儿,正是选人家的年岁,内子看上了裴家那一个,我虽不怎么瞧得中,你也晓得我家那葡萄架子不甚牢靠,到底拗不过她,便想打听打听其人品行。”

    郭保吉甚是惊讶,虽不好直接捅破裴继安同沈念禾的事情,却也好心提醒道:“这事同那裴三说了不曾?我听闻他好似有说一门亲。”

    陈狄倒是不慌不忙,道:“原来好似有说,后头不了了之了,他今次入京,正好半途去得我家,后来虽说在京城里未曾碰面,我却特地去见了秦相公——你也晓得,那一位从前是那裴七郎的授业恩师,纵然裴家沦落至此,照旧没少帮着奔走,裴继安入京之后,也去他门上拜访,说是眼下并无什么婚约,正要等立业之后,再来成家!”

    郭保吉听得莫名其妙。

    当初裴继安在说什么要同沈家女成亲,眼下沈轻云身首异处,他正是兑现诺言之时,前次两人在京城相见,对方还信誓旦旦,怎的一夕之间,就变成并无婚约了?

    那后头不了了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般反复小人,却不是什么好的,并不值得好女儿家托付终身。

    一则考虑到自己儿子,二则考虑到不想见到好友女儿跳入火坑,郭保吉犹豫再三,还是把沈、裴两家的婚约说了。

    陈狄叹道:“郭贤弟,你对我说掏心窝子的话,我这一处也不瞒你——我原也不晓得他同沈家有如此商议,不过若是按着你的说法,他不同那沈家女结亲,却是应了话中之意,果真是个大好儿郎。”

    又暗示道:“天子急召你我入京,正要遣我去翔庆军,其中厉害,虽是不好细说,以你之能,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听出陈狄话中的暗示,郭保吉错愕极了。

    此时此刻,儿女婚事倒是放在了后一位,他开始细细思索朝中局势、并翔庆军情起来。

    他今次入京,一直自荐陛前,想要领军收复翔庆,可天子虽然询问了许多当初他去翔庆平叛之事,却始终对那自荐置之不理,也不知是防备郭家军权太重,还是有其他想法。

    如此看来,翔庆难道还能有所转机?

    若是如此,连如此厉害军情都不肯给他透露,越发显出郭家形势微妙,将来或许当真不能再走军功,只能转走文路了。

    回来路上,郭保吉不住思索,知道于事无补之后,便想着如何从中得利。

    他思来想去,倒是有了另一样设想。

    若是翔庆军有变,裴、沈两家亲事作废,若是不论家世,单论个人,实话实说,在陈狄面前,自己儿子或许是抢不过裴三。

    可裴三娶了陈家女儿,那沈家女,岂不是单出来了?

    眼下翔庆虽然未定,可按着那陈狄话的意思往回倒推,沈家其实也不错。

    不过说与长子,实在还有些风险,倒不如说给谢处耘,那一个虽是继子,既得了好处,实在有事的话,也不至于拖累郭家。

第一百五十七章 要张还是要沈

    郭保吉想得挺好。

    谢处耘文不成、武不就,幸而肖似其父,生了一副好相貌。

    毕竟是继子,不管吧,又说不过去,管吧,管了这一年,也没见管出什么样子来,倒是把家里老三郭向北引得也跟着不着调起来。

    他才转官做监司,人脉都在军中,倒是可以把继子弄过去当兵头,可若是在阵后,难得立功,去了还不如不去,若是在阵前,何等危险,廖容娘哪里会答应。

    倒不如找个好岳丈,叫沈轻云去管。

    自己的崽自己疼,考虑起谢处耘的儿媳妇来,廖容娘的立场就跟丈夫全然不同了。

    她道:“倒不是看不上那沈家姑娘,只她无依无靠的,上回去裴家,我也见过一回,性格挺和气,却同小耘不太堪配——以他的脾气,如果没有一个强力的压着点,便是成了亲,多半也懒得搭理。”

    夫妻十年,郭保吉对这继室的想法虽然称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略知道几分,便道:“你别看她眼下无甚依靠,却也不想想当年冯老相公在世时,结过多少善缘?过个一二十年,谢处耘年纪大些,等到性格沉稳,也有心向上了,但凡他能有那么一点能耐,靠着从前的关系,我再扶一把,就能把他托得起来。”

    又道:“另有一桩,世间稀罕物,又岂止金银、田产?你且看近日坊间的《杜工部集》,引得多少人为之侧目?那沈家的小姑娘虽然没有什么资财,凭她默背沈家、冯家的古书,得天下读书人心,难道不比那些个俗物得用?”

    郭保吉自己只是粗通文墨,是以对文人墨客多有尊敬之意,给自己也好、儿女也好,都想找个书香门第的亲家,提起沈念禾来,诸多褒扬。

    可廖容娘自小就有才女之称,父亲也是翰林学士,耳濡目染之下,少不得学了几分文人相轻之意。

    那一个文人世家书房里没有几部孤本?

    只是未必愿意拿出来发印罢了。

    况且能背默一部,未必会有第二部,江郎都有才尽之时,《杜工部集》这样的珍本,可遇而不可求。

    而那所谓的冯蕉旧日人脉,沈轻云从前旧识,全是将来事。

    俗话说得好,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几年、十几年之后,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别人还认不认?

    娶了这样一个妻子,还要靠卖书来还钱,一来不一定有多少,二来便是能卖得好,这事情做得风声如此大,人人都知晓,少不得要去嘲笑做丈夫的吃软饭。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又不是没有更合适的,何必自讨苦吃?

    廖容娘便道:“那沈姑娘虽然不差,张通判家中的幺女却更好,一来她父亲正在势头上,才好帮扶,二则那姑娘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其余都是兄弟……”

    数了一通那张家女儿的好。

    虽然觉得这话有些伤人,却是不得不说,郭保吉道:“张留家门第不错,只他眼光高得很,从前就私下同人说过只要进士女婿,谢处耘那一处,及得上?”

    廖容娘便笑道:“所以才来同官人说,便是州学不能去,还是把人接得回来,不拘哪一处,寻个好书院认真读一读书——小耘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是闹腾得些,其实脑子聪明得很,一旦上了心,读书、科考,不在话下。”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想把谢处耘从宣县接回宣州来。

    其实这想法倒是很好理解。

    人情都是处出来的,不然怎么会有生恩不如养恩的说法。

    廖容娘改嫁得早,虽是回来一年了,同儿子之间还是生分,一来她想要母子二人多点接触,走得近些,而来也想叫谢处耘同郭家人处出感情来。

    郭保吉是一地监司官,只要能叫他多惦记一把,怎么也能叫儿子的路顺一些,少吃点苦。

    眼下谢处耘去了宣县,离得远不说,平日里也不肯多回来,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再过一年半载,谁还肯搭理你?

    郭保吉皱了皱眉,道:“你莫要在此处一厢情愿,你那儿子在宣县衙门做得好好的,跟着那裴三,未必没有出路——裴家人聪明得很,不会叫他吃亏。”

    廖容娘不以为然,道:“一个县衙的吏员,能有什么出路?”

    郭保吉不愿同她多做解释,便道:“此事先放一放,等那雅州、翔庆军前筹银的事情毕了再说,另有,虽是你看中了张留家的女儿,谢处耘未必看得上……”

    廖容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婚姻什么时候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那张姑娘样样都好,哪里轮得到他来挑剔?”

    她口中说着,心中倒是当真生出几分忧虑来。

    母子两虽然见面都要吵一通,可自己生的种,廖容娘哪里会不知道。

    那谢处耘年纪小,还不懂事,正是贪美好颜色的年龄,又兼他接着谢父的相貌,长得出类拔萃,对女子的要求自然更高。

    小时候有人私下拿他开玩笑,说要把某某家的女儿许配进来陪他作伴,他面上不说,等到晚间竟是会偷偷来同廖容娘哭哭啼啼说不要,问为什么,就说“长得丑,不喜欢”。

    那张家女儿虽然样样好,却有一桩,有些相貌平平。

    娶妻娶贤,相貌自然在其次,可这话谢处耘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继子是什么样子,郭保吉自然是知道的。

    他摇头道:“你别看他年纪小,主意拿得正得很,再一说,就是你想要,也得他肯才是——找个机会,把他叫来,我当面问问。”

    未必那谢处耘肯娶姓张的,也未必他不愿意娶姓沈的。

    廖容娘虽然有些不大高兴,可家中无论大行小事,她对丈夫从来少有违拗,便点了点头,道:“等下回休沐我便叫人把他寻来。”

    ***

    夫妻两个在此处讨论谢处耘的婚事,正主却半点没有察觉。

    他正飞马奔在荆山脚下。

    谢处耘小心思再多,被关了这十来天,也憋得难受得很,开始还时不时盯着沈念禾,生怕她使什么小动作,可等到了地头,却见那沈念禾竟是跑到了前头,腰腹甚稳,挥鞭都挥得漂亮得很,错身越过他时,还要回头看一眼,登时那好胜心就上来了,打马就跟着追上前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惊慌

    他自恃骑术,谁知追赶半日,俱是还慢了十来步,怎的都追不上去,急得不行。

    看两人座下马匹,俱是精神得很,品种、胖瘦都差不离,再看骑术,虽是承认前头人的不错,却也不认为自己差到哪里去。

    他追了一段,倒是找出原因来。

    沈念禾毕竟是个女子,年纪又小,比不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又高又重。

    便是马儿脚力仿佛,一个要驮五十斤的东西,一个才驮三十斤,自然快慢有别,须是怪不得自己。

    他跑着跑着,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回头一看,后边马蹄得得,那裴三哥正气定神闲地缀在自己后头,左手持缰,右手随手搭着,却是一面跑,一面去看不远处的河岸。

    谢处耘这才记起来,按着这裴三哥的说法,今次好想不单是来跑马,还是来看河堤的。

    果然,裴继安又往前跑了一阵,寻得一处地方,就把缰绳慢慢收紧,将马停了下来,对他道:“你去看看念禾,别叫她跑得远了。”

    一面说,已是翻身下马,自袖子里取了卷尺同罗盘、铜仪出来,在堤上量测起来。

    谢处耘左右环顾一圈,见得前头有一处拐弯,目之所见,却没看到沈念禾的踪影,便忍不住抱怨道:“偏她事多,出门在外的,也不晓得好好跟着点,在此处胡乱跑!”

    然则嘴上虽然抱怨,人还是骑着马往前寻了过去。

    他跑了小半盏茶功夫,因此地已是有些偏,又是在堤坝上,不像离县城近的河边处,又有桃花又有溪水,还有绿茵青草、新树嫩叶,不是那些个赏花踏春者喜欢的,是以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到,更别提什么沈念禾了。

    眼下正是春时,上游春雪消融,河中水虽然不深,却也有些湍急,这河堤虽然年年修缮,却毕竟有百年历史,不太稳当,从前时常听到说谁人巡堤不小心掉进河里被冲走的事情。

    谢处耘找不到人,又把马停了,认真听了听,竟是再没听得马蹄声,心中已是生出些惊慌来,暗道:三哥叫我去看着那呆子,若她掉进河里了,我要怎的交差?

    又想:此处虽然偏僻,却也不是没有人来。

    前次还在州学上课时,那先生不是说过,有那等畜生偷偷罩了姑娘家去行龌龊事,一不小心落了单,莫说是在这等荒郊野外,便是在县城、州城当中,也常有吃大亏的。听闻去岁在隔壁清池县,有巡铺同县保领着人修堤时,竟是在桥堤下头的桥洞里发现不少被绑缚的少男少女。

    那沈念禾弱不禁风的,胳膊也细,腿也细,当真遇得坏人,哪里挡得过?

    不会真出事吧?

    他又寻半日,找不到人,越发惶恐,越想越怕,先还担心被裴继安听到,只敢压低声音喊,后头慌得不行了,便顾不得旁的,大声喊起“沈念禾”来。

    谢处耘喊了一阵,左近只有河水声、鸟叫声、虫鸣声,另有自己骑着的马儿孤零零踢踢踏踏的声音,并无半个人回应,叫着叫着,心中愈惊乱,手心全是汗不说,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顿再不敢耽搁,转头就要回去寻裴继安,然则才跑了两步,忽听得不知何处隐隐有人语,再一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好似又听不到了,正急得团团转,就见得一粒石子骨碌碌从远处滚了过来。

    不多时,又有一粒。

    谢处耘循着那石子来路跟了过去,没多会,走到堤坝边上,扶着护石探头一看,仔细寻了寻,桥堤下边一人正仰着笑脸,笑盈盈冲自己挥手——不是沈念禾是谁?

    再转头一看,原来绕过前头一里多的地方,有一处小拐角,沿着山坡同河堤的交界处,可以绕到堤坝下头。

    那沈念禾多半就是牵着马从堤坝上走到了堤坝下,又因这堤虽然老,却足有五六丈高,又在桥洞下,被风一吹,那声音多半就上不来了,倒把他吓得不轻。

    谢处耘那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拿袖子一擦头上的汗,这才觉出自己背后也全湿了,双腿更是发软,好似连站都不太站得稳了。

    那呆子,傻乎乎跑到下边,也不晓得告诉一声,吓也要把人吓死!

    谢处耘也顾不得旁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歇了一会,复才牵着那马儿去了前头山坡处,把缰绳拴在一边的树上,自己则是三步并两步地朝着堤坝下头走。

    他找到人之后,虽是不担心了,那气却是腾地一下冒了起来,等寻到沈念禾面前,开口就要训斥,要叫她好生反省,只是还没来得及骂,对面沈念禾便把软尺的一头递了过来,口中还道:“谢二哥,你来得正好,你身量好,手脚也长,快帮我量一量这一层石阶有多高。”

    谢处耘见她问得认真,一面问,一面还用手去比划被水没过的矮桩,脚下虽然穿一双绣鞋,那鞋子却是已经踩得脏兮兮的,还湿了水,而骑装的裤脚处也全是泥子,甚至袖子、手背手掌,也被尘土擦黑了,不仅手脚动,嘴里还念念有词算着数。

    倒是衬得他好像很蠢似的!

    ——同样是出门,怎么她就能同三哥一般,又带软尺,又带铜盘,一个在上头测山测土,一个在下头量水量堤,只他自己一个傻啦吧唧被打发去看人,还没看住,绕着这一个堤全在转圈圈去了!

    谢处耘越发觉得自己方才那眼泪掉得又傻又不值得,偏偏一肚子闷气又不好往外发,想要骂人,一边的沈念禾正埋头测高,还不忘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眼睛圆圆的,仿佛正等着他的数据一般。

    被那眼睛一看,谢处耘下意识就接了过来,明明肚子里全是恼火,不知为何,居然还是踮起脚帮她量了一回,没好气地把数报了。

    沈念禾算完这一处,又算那一处,竟是当真把他做个帮忙量高矮的了,指挥起来,很是顺手。

    等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拿炭条把数一一记下,这才好像回过神一般,问道:“谢二哥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方才被沙子迷进去了?”

    还好意思问!

    还不是以为你被人拐了,吓出来的眼泪!

第一百五十九章 簪花

    如此沉不住气,为着还未确定的事情,只因一点猜想就开始哭鼻子,谢处耘一向自认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不肯在沈念禾面前承认自己居然如此蠢且怂。

    然而气也气了,怕也怕了,就这般轻易放过去,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谢处耘便做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恶狠狠道:“你晓不晓得此处荒郊野外的,危险得很,居然还敢一个人胡乱跑——若是出了事怎的办?!”

    指着不远处的桥洞,诈她道:“看见那一处了没,那一处右边是不是有暗红的石头?你莫以为那就是寻常花石,其实是人血染的!前两年上元节的时候,县里就有上街的小孩被人拐了关在此处,后头虽是给找了回来,人却已经痴傻了。”

    又教训她道:“你知不知错的?今后还敢不敢这样乱跑了?你才几岁,给拍花子的人掳了去,我要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谢处耘本就比沈念禾身量高,此时又站在上坡处,居高临下,指手画脚,还把从前郑氏教育他的语气同架势也学了过来,竟是自觉仿若在指点江山,气势如山一般。

    一面训,一面心里笑,一面却还要努力学着裴继安板脸,暗想:怨不得三哥平日里这么喜欢教训他。

    原来抓着道理教训人,实在畅快得很呢!

    沈念禾却是暗暗好笑。

    她也看出谢处耘是关心自己,只是这般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小孩披虎皮,虽说扮猛兽是扮不像的,不过论好玩倒是有几分。

    至于什么对面的桥洞下曾经被贼人拿来做囚房,一听就知道是来吓唬人。

    沈念禾还记得之前裴继安拿过宣州的州志回来,她在里头见得清池县县志,当中就写了有贼子把良家子弟掳了去,奸淫之后,关在城外堤坝下桥洞中的事情。

    多半是这谢处耘特地张冠李戴来着。

    “是我没想那许多,因听得三哥说今日要来量堤坝桥高并水深,在家时看到那图绘里头好几个地方都不太明白,难得能正见得对应之处,便径直过来了……”

    对方一番好意,沈念禾就爽快认了错,还不忘顺毛撸了一下,又道:“况且谢二哥不是跟在后头?我见得你在,便没想那许多——便是当真有事,难道二哥管不住不成?”

    谢处耘听得“二哥”两个字,虽然只是把他那姓氏去了,可念得出来,听起来竟是感觉完全不一样,不过短短一句话,给他品出几分平日没有的亲近,一时耳朵尖都微微发红起来,强自镇定道:“我虽是跟在后头,难免有走神的时候,若是一个没看好,这路陡得很,不小心摔了怎么办?”

    然则他口中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忍不住暗暗点头。

    虽然有些疏忽,不过这话确实说的也没错。

    倒也不算笨到家了,知道有自己这个靠谱的二哥跟着,出不了什么事。

    谢处耘是个好哄的,沈念禾暗暗给他顺了顺脾气,就又变回甚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还任劳任怨地给沈念禾做事,搬石头、撩裤脚下河,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他虽然已经十六七,从小也吃过苦,可那苦到底是多年前了,进得裴家之后,被郑氏同裴继安当做幺子护着,养出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脾气。

    不过他也只是嘴巴上喜欢抱怨,做事情的时候却不打折扣,认真得很。

    等到沈念禾这一处把各处量测出来的数字一一写好了,又在同原本图纸上的做对比,他也顾不得此处满地脏乱,登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催问道:“早间出来,此时都正午了,你这一处弄好了不曾?”

    沈念禾摇了摇头,笑道:“我先算一算,二哥等我一等。”

    又指着前头不到一里处的另一处桥洞,有些发愁地道:“前边还有四五个地方也要量,只不知道下午来不来得及做完。”

    她声音干干净净的,叫起“二哥”来,还带一点点尾音。

    谢处耘没去过翔庆,不知道彼处是个什么口音,可沈念禾说话的腔调比起宣县当地也好,官话也罢,都要更软更甜,叫他听得顺耳极了,甚至还想要多听几句,是以哪怕知道之后还有四五个桥洞要等着自己去测高量深,居然也没有不耐,还安慰她道:“慢慢来吧。”

    不过他干等在此处,也有些无趣,转头见得不远处有一株小桃树,正正生在山脚根处,虽然长得不太周正,七歪八拐的,但是树梢上已经开了些零散的花苞。

    谢处耘干坐无事,便起身走了过去。

    那树只比谢处耘略高半身,只要踮起脚,便能够到顶上,只是还没成材,连花苞都结得不多,幸而认真找了找,倒是在不显眼的一处枝桠上寻到了几朵或半开、或盛开的桃花。

    他一向喜美厌丑,这不单是对人,哪怕对树对花也是一样,此时又要里头没有虫的,又要花瓣形状对称的,又要花蕊上头花粉不多不少的,是以站在原地嫌弃地挑了半天,才勉强选出三两朵入眼,伸手从花蒂处摘了下来,转头回得河边的原地。

    沈念禾才把最后一条数对好,抬头一看,却见谢处耘在边上站着,还把手伸过来。

    “来时路上见得旁的姑娘家都有花簪,只你没有,拿去戴着玩吧——没得叫婶娘知道了,说我这个作二哥的欺负妹妹。”谢处耘犟嘴道,只那耳朵尖些微翻红。

    沈念禾有些吃惊,接得过来之后,却看到手中是两朵开得正盛的粉嫩桃花,一下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谢处耘见她没有反应,还要在一旁指指点点。

    “这花要别右边,你把那簪子取下来,桃花下头不是有细枝……”

    他说着说着,几乎想要上手帮着去弄,到底还晓得男女有别,还是忍不住了。

    沈念禾十分无奈。

    明明这花光秃秃的,哪里有什么细枝!

    取了簪子下来,头发就全散了,这荒郊野外的,随身又没带梳子,为这两朵桃花,实在麻烦得很。

第一百六十章 照料

    燕朝人没有簪花的习惯,沈念禾来到之后,今次才过得第一个魏朝的春天,虽然见到过路上不少男男女女头上戴花,可她连给自己梳头都不太会,拿着这桃花,只有短短的蒂柄,又无长叶长茎可以别在耳朵上,又不好簪在头上,想了想,便把随身荷包掏了出来,将那桃花放了进去。

    谢处耘有些失望,却不好表现出来,只问道:“你不簪吗?”

    沈念禾便道:“外头风这样大,又有扬尘,一会还要去前头量测,要是簪在头上,什么时候掉了都不晓得,难得谢二哥选这样好看的花送我,掉了脏了都可惜,还是收起来,回家压干了做书签罢。”

    谢处耘释然又得意。

    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东西,自然比旁的花都好看,只是不过两朵花而已,用得着这么珍惜吗?

    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还说什么难得,倒显得自己平日里很不在意这个妹妹似的。

    不过沈念禾如此表现,自己虽然只是送了两朵花,她也十分珍视的样子,倒叫谢处耘十分满意。

    他一向就是恨不得所有人关注自己的性子,此时高兴之外,又暗想,三哥说,有来有往,这沈念禾怪可怜的,又没爹没娘,得朵花就这么高兴了,下回若是遇得合适的,也顺手送一两件旁的好东西给她罢。

    谢处耘转过这一道念头,复又想起昨日同裴继安说的话,便指着远处的一小片桃花林,道:“三哥说了,这一处过不得一两个月,花也好、树也罢,全都要铲平了来做圩田,你不是说想折两枝回去,今次也不用只要枝干了,去瞧一瞧,看中哪一棵,我给你挖回家里种起来,日后不用出门就能赏桃花。”

    沈念禾前次不过随意扯个借口而已,没想到这谢二哥当真上了心,倒是有些感动,便笑道:“此时花开得正好呢,咱们挖回去,旁人就看不到了,况且也没听说在家里头种桃树的,今后想看花,再一同出门就好——跟着谢二哥同三哥出门跑一跑马,也能解闷。”

    谢处耘闷声“哦”了一句。

    他听得沈念禾叫回“谢二哥”,也不好问她这称呼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心想给她挖桃树,不想竟是被拒绝了,也有些郁闷。

    ——此处荒郊野外的,哪有什么吃饱撑着的闲汉来看什么花啊!

    况且种一棵种两棵的,也不费事。

    沈念禾半点猜得到对面这人千回百转的脑子,指了指前头,道:“咱们去量一量那一处?”

    谢处耘自然无有不可。

    只是这一回两人才上得堤坝,就听得远处马蹄声,转头一看,果然是裴继安上来了。

    “寻了你们半日,怎的跑到下头去了。”他放马跑得近了,招呼道。

    谢处耘终于抓了个机会,连忙告状道:“三哥,全靠我跟得紧,你不晓得她这人看着老实,其实皮得很,胆大包天的,一个人就敢跑去桥洞下头!”

    又把他方才吓了一大跳,好悬足够聪明,最后才找到人的事情说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那脸上只差写着:“快训她,快训她”几个大字。

    沈念禾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同裴继安解释了几句,又歉声道:“原没想到下头看不到人,以为很快就能上来的,谁知竟是量了这样久——也全靠谢二哥跟着过来,不然我一个人,怕是很多地方都测不到。”

    裴继安的面上难得地生出了几分不虞,好容易才压了回去,道:“你也太不防备了,此处堤坝都高得很,下头水势又疾,一个人怎的好跑来跑去的,便是再小心也不为过。”

    他平日里都同男的打交道,教训谢处耘也是常有的事,可对上沈念禾这样的小姑娘,却实在轻不得又重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说得轻了,怕她不上心,伤到哪一处,若是说得重了,又怕她难过。

    此时不过训了一句“你也太不防备了”,见得沈念禾低头自省的模样,裴继安就有些后悔起来。

    难得出门一趟,本是叫她高高兴兴的,怎么最后又引得不开心起来了?

    他连忙道:“天色不早了,往前跑四五里路外有一处道观,也对外做素斋卖的,去吃点东西,不要饿着了。”

    谢处耘在对面看着,正等自家三哥好好教训“沈妹妹”,给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将来才好分出谁是老二,谁是老三来,孰知最后竟是这般轻轻拿起,又温柔放下,莫说挨不上“训”字,那语气就同哄孩子也差不多了。

    再对比前一日三哥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一样都是人,怎么待遇差得这样大?!

    ……

    ……

    裴继安说的那庵庙叫做螺蛳观,因它建在一座山下,那山形似螺蛳,因而得名。

    里头住的有出家的道士,也有跟着修行的居客,此处饭做得不错,倒是引来不少人当做新鲜来吃。

    裴继安领着两个小的过来,正待上菜,却被谢处耘寻个机会,拉到外头问道:“三哥,你怎好这样不公平!”

    又道:“那沈妹妹明明做得大错事,你不好好教她,反而如此轻拿轻放,给她性子养得左了,将来惹出事来怎的办?”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头就有些发酸,问道:“平日里三哥管我这样严,怎的对她就这样松,也忒不公平了罢?”

    裴继安皱着眉道:“你还有脸说这个,好歹也是个当哥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正因你性子左了,才叫念禾也跟着学,学得歪了去,今后也好生盯着些,过不了多久,衙门里头就要开始修圩田,我腾不出手来,你在家中要顶梁柱,再把房子弄歪了,就不是训两句的事情了。”

    又把人说了一通。

    谢处耘听得自己已是变成家中“顶梁柱”,只觉得浑身是劲,想到将来要照看婶婶,照管沈妹妹,还要跟着三哥忙衙门里的事情,果真忙得不行,真正是根大好房梁,显然十分得三哥倚重。

    他被这般打一棍子,给两颗甜枣,一时被数落也不觉得委屈了,还要拍着胸口保证道:“三哥,交给我罢,定会把这沈妹妹照料得妥妥帖帖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假煎鱼

    裴继安一向觉得谢处耘的性情有些问题,只是他前几年一向在外头跑商办事,实在腾不出手来管教,郑氏又太过慈柔,连硬话都不舍得多说两句,自然更不可能去管。

    好容易等他回了宣县、进得衙门,先前忙着站稳脚跟,后头妥了,偏遇得廖容娘随郭保吉来宣州,要谢处耘接回去。

    毕竟是亲生母亲,去得郭家,一来能进州学,二来可有军中资历极深的校士带着习武,而若是留在宣县,裴继安绝无可能供出如此条件,是以他不仅没有拦阻,还说服谢处耘接受了此事,使其应了转去宣州跟随生母。

    本以为会是利大于弊,谁知道谢处耘年岁既小,脾气倔强,不仅同郭家的幺子郭向北生出矛盾重重,便是同他亲母相处起来也是冲突多过温情。

    虽然他的确托了继父郭保吉的福,进得州学,可不知是果真不喜读书,还是在学中时时被郭向北这个继兄挑衅,大半年下来,不但没有没有读出什么结果,还被劝退了。

    除此之外,母子两个也几乎是见面就吵,连好好说话都做不到。

    见得廖容娘那一处靠不住,她有丈夫、继子女,将来再如何也能安享晚年,可裴继安却是看得清楚得很,郭家乃是郭保吉做主,他对谢处耘是顺手提携,不会下力气管教——毕竟是继子,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

    比起廖容娘,裴继安自然更相信自己,便又把谢处耘弄了回来。

    谢处耘聪明机灵,只是太过浮躁,他有意磨一磨对方的性子,这几个月以来,软硬兼施,果然有了些效果,比起其刚回来时,虽然仍是有些小孩子脾气,却已经能看多了。

    裴继安点头道:“也不用你多费力气,只搭手看一看就是——平日里你沈妹妹有婶娘照管。”

    谢处耘撇了撇嘴,心道:婶娘都还要三哥你来照管哩,她能照管谁?还要看我手段才是正经!

    又摩拳擦掌暗想:老子已是长大成才了,正好为三哥分忧,从前三哥怎么管教我的,我就怎么管教那沈念禾,好叫她知道,做我谢处耘的妹妹也是没有那样容易的!

    这般一想,他眼珠子一转,竟是开始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不过口中却是老实应了,还要再一回保证道:“三哥放心罢,我今时不同往日,早懂事了,交给我便罢!”

    裴继安便点了点头,见得这螺蛳观里半日没有人搭理,想来是正当饭时,顾不过来,便自去寻人点菜。

    谢处耘本也想跟着去凑热闹,才走两步,因才被提点了几句,倒是忽然有了做哥哥的自觉,想到包房里还有一个人独坐,略有些不放心,便重新转身进得去。

    他一进门,就见沈念禾老老实实坐在客座上,一手持壶,一手扶竹筷,正拿茶水顺着筷子冲涮桌上的碗碟,很是专注的模样。

    她半低着头,鼻子秀挺,嘴唇丰润却又小巧,眉毛整整齐齐的,虽然不是柳叶眉,可形状也十分漂亮,尤其好看的是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又亮。

    在宣县住了这么久,沈念禾被郑氏养,又叫裴继安拿各色滋补饮食漫灌,脸颊已经养出了婴儿肥,其中透着一两分未消褪尽的稚气来。

    可那稚气又不是童稚,倒像是个小姑娘家嫩丝丝的感觉,仿佛不能细碰,一掐就要出水。

    谢处耘看得一呆。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休沐时,白日出去忙,晚间回得府上,常常同母亲一齐围着自己,有时候一晚上要叫他换五六身衣裳,还要搭配不同的鞋子、袜子,甚至连帽子都要不一样,等换好之后,又对他又举又抱的,有时候还要抱着亲。

    后来虽然吃过几年苦,可事情太久,记忆已经有些淡了,只想起来去得裴家之后,婶娘也极喜欢给他做衣裳,因为三哥时常往外跑,婶娘管不住,穿什么、怎么传都由着去。

    可自己时时在家里住着,她便三天两头要换搭配,搭好了还不许他换。

    当时谢处耘很是不解,只当这两家大人莫名其妙,可眼下站在这螺蛳观的包厢门口,看着里边用热水冲涮碗筷的沈念禾,他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

    怪可爱的。

    圆圆眼睛,小小脸,正是刚迈入少女阶段的美好颜色。

    真想给她换一身漂亮衣裳,最好用翠玉簪,白玉簪也好,只是颜色太单调,耳朵上也过素了,缺点东西。

    如果能簪花就好了,耳边簪花,耳垂上搭一点闪闪的东西。

    谢处耘喜美厌丑,虽然不熟悉钗鬟首饰,可他凭着自己的喜好,只站的这几息功夫,已是在脑子里给对面坐着的沈念禾换了七八身不重样的打扮,还认真思索起怎么实现来。

    ***

    螺蛳观的素斋吃起来果然与众不同。

    此处除却好菜,也有好景。

    裴继安选的这一处间厢正对着道观后院,推开窗,外头近树远山,想是山上雪化了,又因前一阵下了雨,还有野瀑布自山上蜿蜒而下,汇入河流,虽然隔得不算近,也能叫人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和着鸟叫虫鸣。

    院子里栽了桃树同梨树,另有一小片枇杷树,梨树未开,倒是粉色的桃花与白色的枇杷花各自映衬,粉粉白白,地上落英缤纷。

    桃花引蝴蝶,枇杷花引蜜蜂,另有道观里还养了一只黄色的小狗,正在院子里追蝶扑蜂,时不时还转来转去咬自己的尾巴,一派生意盎然。

    对着这样的景,便是寻常的菜色,吃起来也会多几分滋味,更何况观里的菜出品还很不错。

    沈念禾尤爱其中一道假煎鱼,也不知道是厨房怎么做的,煎出来味道便同真鱼肉一般,却又少了鱼肉的腥味。

    她忍不住就下了两回筷子,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上回自己给裴继安煮的鱼汤来,又腥气又奇怪,里头下的白萝卜拧出的汁成汤还寡淡,可那样难吃的东西,这裴三哥居然还全部都吃完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兄妹与姐弟

    沈念禾顺手就把那一盘假煎鱼推了过去,道:“三哥尝尝这个。”

    裴继安依言挟了一筷子,尝过之后笑道:“豆腐做的,吃起来倒是挺像鱼肉。”

    又道:“若是喜欢,等回去我试着给你们做。”

    沈念禾忙道:“麻烦得很,我倒是觉得平日里做的正经鱼肉更好吃,这东西不过尝个新鲜罢了,谁家费力去弄?也就是好在没刺而已,想吃的话,再来就是,左右也不算远。”

    裴继安便笑了起来,道:“我看你平日里不太爱吃鱼,这假煎鱼倒是挺喜欢的样子,原来是不耐烦挑刺?”

    沈念禾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我什么都爱吃,鱼也喜欢的。”

    裴继安只笑笑,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他不光嘴角带笑,便是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丝说不上来的笑意,好似在调侃她:你哪里什么都爱吃了?

    沈念禾深觉冤枉,然则这裴三哥又没有直说,叫她连解释都无从下手。

    她自觉在吃食上头实在是一点都不挑剔,什么都吃,只是遇得不适口的东西,就少嚼两口,遇得喜欢的东西,就多嚼两下,多下几回筷子而已,怎么看着三哥的样子,倒像是认为自己很挑食一般?

    要知道,鱼肉她是喜欢吃的,只是不太喜欢海鱼,比较中意河鱼,然则河鱼除却桂花鱼同鲈鱼,其他鱼类不是刺多,就是土腥重,她又很不耐烦去在肉里剔刺,是以遇得的时候,就少吃两口。

    倒是谢处耘跑了这半日马,又帮着沈念禾举着软尺竹竿四处量测,早忙出一身的汗,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裴继安点菜是按着沈、谢两人的喜好来,还特地调整过摆桌,估计着把谢处耘爱吃的都挪到他面前了,叫他吃得眉开眼笑,此时得了六七分饱,才把耳朵空得出来听两人说话。

    他生怕自己被忘了一般,连忙插道:“三哥,豆腐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吃鱼罢——最好要大鱼,那些个小鱼刺烦得很,不小心就被卡了!”

    裴继安复才同他道:“未必要大鱼,此时桂花鱼也好吃的,等回去时看看路上有没有现成的卖,晚上就给你做。”

    他说完这话,还特地转头再看了沈念禾一眼,笑道:“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吃桂花鱼的时候。”

    若没他这一眼同这个笑,沈念禾还不会多想,可听得他这么说,顿时就记起月前从京城回宣县的时候,自己在马车里说的话来。

    当时她不过随口一提,谁想到已是过了这样久,裴三哥居然还记得。

    三人吃过之后,略歇了一下,复又回得荆山下头堤坝边上或量或测。

    这一回谢处耘铆足了劲,本待要好生显示一番自己作为哥哥的能耐,从头到脚管一下沈念禾这个妹妹,谁知下午裴继安却再不同早间一般分为两边,而是打头带着两人一并做事。

    有裴继安在,谢处耘自己就是个被支来使去的,半点没享受到作为“二哥”的好处,当时还未觉得,等到回家之后,越想越没占到便宜,便特地去寻裴继安道:“三哥,你们这一处的数是不是没有量测好?”

    毕竟是圩田修堤,虽然只是宣县一处自己做,却也算得上大工程,怎么可能三两个人跑一天就全数测得完。

    裴继安摇头道:“等彭知县那一处得了批示回来,衙门另要招募些水工帮着一起做,少说也要十来天才好,今日不过打个头阵罢了。”

    谢处耘便别有居心地道:“三哥不是说,等修圩田的时候要安排我去盯民伕开堤?眼下我日日在家里头背书,也背不出什么东西,倒不如趁着此时还有些空闲,每日去量测堤坝、水深,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百闻不如一见’嘛!今时熟悉了,过后才不至于生手生脚,叫旁人笑话我年纪轻,不晓得做事!”

    裴继安哪里不知道这是白天在外头跑得野了,只听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怕是被憋坏了,倒知道动脑子去想些正经理由了,便笑道:“你图纸都不能全看懂,也不知道问题在哪里,知道怎么量,量哪一处?”

    谢处耘便做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今天不是去量测过了,我又不是蠢的,况且我虽不太看得懂图绘,不是还有那沈念禾嘛!婶娘总说她天天在家里坐着,闷久了不好,趁着春时,三哥没甚空闲,我却还好,不若就叫我把她带得出去,也算两相便宜。”

    说完之后,还偷偷拿眼睛去瞟裴继安,仿佛生怕他不答应一般。

    ***

    不独谢处耘这一处闹着要出门,宣州城里,郭向北也正怂恿他姐姐郭东娘要出门。

    “听闻往东边走,若是骑马,约莫跑两个时辰,有一处螺蛳山,那山脚下有唤作螺蛳观的道观,有几个道士,炼丹不行,素菜倒是做得好吃,又种了许多桃树、梨树,说是正开得旺,好看得很,姐,你要不要同爹说一声,找个空档,去住几日散散心?”

    他好心好意的样子,道:“才是踏春的时候,左近也没甚好看的,远的又太远,倒是那螺蛳观有些意思,听说里头还养了蜜蜂,也出蜂蜜来团药丸子,咱们回来的时候带几罐子给爹同大哥,再带些菜回来,岂不是好?”

    郭东娘奇道:“我住我的,怎的回来的时候就变成‘咱们’了?这个们字哪里来的?”

    郭向北嘻嘻笑道:“怎么能叫二姐一个人去逛什么道观,这宣州也没什么堪配二姐手帕交,同她们出去玩,不是作诗,就是作文,哪有什么好玩的?倒不如我陪你一同去——姐,你同爹说一声,叫我陪你去一趟罢!”

    郭东娘一看就知道这弟弟是皮痒了,冷笑道:“你倒会找由头,书读不好,看爹爹回来了,居然还会找法子躲开,我才不惯你,你被打一顿就知道下回改好了!”

    又问道:“上回月考你考得多少名?先生改好的文章拿回来了吗?我记得爹走之前给你布置了功课,背完了不曾?”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枇杷蜜

    郭向北被问得面色有些发白,强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爹布置的功课,我怎么可能敢不背完……”

    然而他这话音实在虚得很,细细弱弱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郭东娘冷声道:“你如果同我说实话,说不得还帮你担待些,若是连我也想要一起骗,就不要怪我手硬了。”

    她话才落音,郭向北也光棍得很,当即就坦白了,老实交代道:“我没背完爹布置的功课!”

    又道:“姐,你且帮一帮我,再多两天就能背完了,若是我自己说要出去玩,爹肯定不让,说不得马上就要考问,可若是你要出去玩,他从来不拦着的,你看看你弟弟这张好脸,若是被打了,将来怎么见人?”

    到底是自己弟弟,郭东娘嘴上再怎么嫌弃,心里还是想着的,只怒道:“你早跑哪里去了?爹去了小一个月,什么书都背下来了,你平日里总去玩这样、弄那样,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才背不完。”

    训完之后,又道:“最后帮你一回,再有下次,不用爹爹上手,我一根鞭子就能打哭你!”

    郭向北得了好处,也就随她去骂,诺诺连声的,心中却是一阵轻松,好险才忍住笑。

    郭东娘想了想,道:“也不必说去什么螺蛳观了,就说我要去找大哥罢,若是大哥得闲,还能给你指点指点,叫他也好好管管你!”

    这一回郭向北却是有话说了。

    他急急道:“不要提大哥,提了大哥,爹那一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回来,爹爹看大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人还没多留一晚,就被撵去清池县衙了!”他愤愤不平,“估摸着是有人吹了什么枕头风!”

    郭东娘越听越不对,随手捡了身边一颗花生往他头上扔,骂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话,爹爹的事,是你我能说的?”

    郭向北额头挨了一下,这才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说了错话,连忙低下头,不敢理论。

    郭东娘又道:“给我知道你听了谁的煽风点火,小心我连人带嘴巴一起打出去!”

    骂过之后,果然叫人去同郭保吉说自己想去看桃花,问能不能叫弟弟相陪。

    郭保吉对女儿一向予取予求,听得她说要去,不但立时就同意了,因知道郭东娘喜欢骑马,还特地交代马房给她挑了三匹最好的出来,晚间回来,问她道:“叫你母亲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这样远,又要留宿,到底不太好。”

    郭东娘满不在乎,道:“爹说的什么话,给我同向北去,我们两人都能跑马,带几个跟得动的小厮丫头,再多两个管事,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到了,若是请她一起跟着,少不得要备马车,又要收拾这样、收拾那样,路上半天都走不完,不过是去打个转,何苦麻烦。”

    又道:“况且这一往一返,辛苦得很,爹又才回来,许多事情要做,正是要当家主母忙的时候,我怎好这般不懂事?”

    郭东娘越为郭保吉着想,郭保吉就越疼这个女儿,一时欣慰笑道:“家里几个孩子,就数你是顶好的。”

    “还有大哥呢!”郭东娘笑道。

    这一回,郭保吉却不说话了,只道:“叫向北进来,我有话嘱咐他。”

    郭东娘虽然性格大大咧咧,却不代表她是个粗枝大叶的,她原来还没什么感觉,只以为弟弟是胡编乱造,此时见得父亲这般反应,才发觉对方所言不虚。

    ——不知这一趟京城之行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大哥犯了什么错事,叫爹十分不满意。

    自母亲早逝后,郭保吉续娶,他虽然是个好父亲,毕竟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战场、朝堂之上,对内院的事情有心无力。

    兄妹三人性格各异,幸而母亲亡故时都已经知事,见得廖容娘之后,也都谨慎起来。

    一母同胞与同父异母,全不是一般情况。

    他们年纪不大,却都不约而同担心起继母生了小孩之后,一来会夺家产,二来会抢郭保吉,是以不用人教,就已经懂得抱起团来。

    郭东娘不好多问,只打算这次出去的时候,顺路要去看看长兄郭安南,问问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叫父亲好似很不高兴的样子。

    ***

    郭家这一处准备出游,宣县里头裴继安把去荆山量测高、深吊在上头做引子吊了几天,引得谢处耘积极主动地背完了两本书,复才同意他同沈念禾两天出去一回。

    又交代道:“上回我同螺蛳观里头的浮云子说了,他给留了三罐子枇杷蜜,另有一小瓶蜂王浆,你去吃饭的时候记得寻他把蜂蜜拿回来。”

    语毕,特地还给了他一卷经书,两小锭金子。

    谢处耘接得过来,不满地道:“三哥,这蜂蜜是金子做的吗?哪里值这许多?依我看,一半都用不着!你也对那道士忒好了罢!”

    裴继安不由得好笑道:“从前没见你这样小气过。”

    又解释道:“蜂王浆已是难得,枇杷蜜更难得,我从前托人去寻,找了小半年,都没能找到,眼下能得三罐,得亏别人帮忙留了下来,多给一点也是道理。”

    复又道:“这东西温胃润肺,届时取了回来,你同婶娘各一罐,另有一罐给你沈妹妹,她前一向爱干咳,也不好吃药,拿着个混着蜂王浆一同一天吃一点。”

    谢处耘听得蜂王浆三个字,立时就想起小时候被逼着吃的场景,已是舌头根泛苦泛酸,连忙摆手道:“我不吃!这样的好东西,给沈妹妹去吃罢!”

    他一惯挑剔得很,只觉得蜂王浆又酸又涩,还发臭,哪里是人吃的东西,从前是躲不开,眼下有了个沈念禾,正好全数推给她去,自己吃好吃的,给她吃难吃的!

    果然还是有个比自己小的好,有事无事还能欺负欺负!

    裴继安却没想太多,他本就是给沈念禾找的,谢处耘身体壮得同牛也差不多,不过顺带而已,是以并未说什么,只点头道:“取回来再说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道士

    这日起,沈念禾同谢处耘两个便开始跑往荆山量测堤坝高矮、河流水深,裴继安多数时候都抽空陪着,却是陪到一半,又要走开不知去办什么事情,偶尔下午还同他们一齐回来。

    沈念禾虽然已是无意间听说了沈轻云的事情,可不知为何,朝中迟迟不下邸报,也不知道是担心朝野大哗,打算将此事暂且压下,还是对翔庆另有打算。

    她等得甚是着急,自己虽不是真正的沈念禾,可来得魏朝久了,也有休戚相关,祸福与共的感觉,很希望对方能活下来,那消息乃是误传,是以心神不定的,开始还能强压着去算数,后头数算完了,便有些坐不住,倒是愿意跟着谢处耘往外跑。

    累得一天下来,回家睡觉时便不至于再去多想。

    这日一早,她跟谢处耘照例往荆山去,量测了半日,见得日头偏中,便停了下来。

    从前两人多吃干粮,今次谢处耘却是道:“我叫人去约了螺蛳观,今日去吃那观里的素斋罢——省得说我欺负你!”

    沈念禾听得好笑。

    谢处耘又道:“我问了,今日才有你上回说喜欢吃的假煎鱼。”

    倒是想得还挺周全的。

    两人上了马,一前一后朝那道观去,仍旧找的原本的包厢,点菜吃饭,果然有那一道假煎鱼。

    不过晚了几天而已,窗外的桃花开得更盛,园子里更有其他人声,听起来多是官宦、富贵人家眷来游园看花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两人这一处厢房正对着院子里唯一的一片枇杷林,十来株枇杷树也正一齐开着小白花,引得蜜蜂围着乱舞,不少甚至飞进窗子里来。

    谢处耘听得蜜蜂嗡嗡响,又听得外头人吵吵嚷嚷,十分嫌烦,正好吃得差不多了,也不耐烦在此处干坐着,便同沈念禾道:“我去找此处道士取点东西,你在此处吃饭,遇得事情就叫人。”

    沈念禾虽不觉得会遇见什么事情,还是点了点头,一口应了。

    谢处耘才出去没多久,沈念禾便听得外头有一道小道士的声音,正细细解释这螺蛳观同院子的由来,想是带着客人四下参观。

    那小沙弥声音稚嫩,话说得颠三倒四,显然是强行背了些典故同来历下来,可碍于年纪小,记得不清,是以时常张冠李戴。

    不过他聪明得很,虽然货不对板,却每每能瞎扯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把错处填补上,沈念禾倒是觉得听得怪有趣的,便换了个位子,离那窗户更近了些。

    隔着一重墙,一扇半开的窗,小道士在外头不知跟谁介绍了一回,不多时,又有个声音中略带点粗噶的少年声问道:“怎的这么多蜜蜂?叮了人怎么办?”

    那小道士一本正经地道:“客人说得是,不过只要不去招惹它们,平日里这蜜蜂也不叮人,除非想去偷蜜吃。”

    说到此处,又把声音压得低了,道:“去年我就偷了,被蛰了好几下,有一只还蛰我的鼻子,肿了老大一个包,如果不是这样,不会被师叔发现的!”

    语气里满是小孩子的懊悔。

    那少年还没回话,一旁便有个女子“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少有听说桃花蜜,你们这里还有蜂蜜吗?你去偷的那蜜好不好吃?”

    小道士便道:“姐姐问对人了,我原也不知道,后来听得师兄同师叔说话,才知道这里得的是枇杷蜜——须知这蜜天下间最难得,世人都道蜂王浆是好东西,却不晓得这枇杷蜜更好,除却咱们南边,北边都寻不到,先一等,要等枇杷花开,再二等,要等那枇杷花开花时打霜,打了霜才有花蜜,才好叫蜜蜂来采,偏偏枇杷花开时未必有霜,而遇得冷的时候,蜜蜂都冻死了,哪里能出来采蜜?”

    他口齿伶俐,说得像模像样的。

    那女子就道:“原还不觉得,听你这样一说,好像这枇杷花蜜当真难得,却不知有什么好处?”

    那小道士就把听来的话一一数了,什么润肺清脾,温胃化痰,去燥下火云云。

    隔着窗,沈念禾听得那女子同少年道:“我看爹爹这一阵子十分辛苦,昨日去大哥那一处,他也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如果有多的,咱们不如带一点回去?”

    两人嘟嘟哝哝的,沈念禾本不以为意,可听着听着,倒是觉得那女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只一时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外头正说着话,忽又听得一阵小跑步的声音由远而近,有人道:“叫两位施主久等了,方才我师叔那一处有事,叫我去帮着看了看,谁知竟是费了不少功夫。”

    又奇道:“清竹,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道士道:“我见师兄有事,这两位客人干站着,怕他们无趣,便来帮着解说一番。”

    口气十分老成自信,只他那声音稚嫩得很,叫人听来好笑。

    果然那道士苦笑道:“你解说了些什么?”

    “旁的没什么,只听小道长说你们这一处有枇杷花蜜,我同我弟弟想给家中长辈求一些,不知能不能让得几罐出来?”

    那道士“啊”了一声,道:“实在十分不巧,这枇杷蜜十分少有,今年统共也就得了十来瓶,我们观里的师祖们分一分,也没剩得几瓶了,若是昨日或许还能让得一瓶子出来,今日正好有浮云子师叔的旧友过来取,我方才去的库房,最后五瓶都被人带走了。”

    又道:“不过咱们观里也有百花蜜,又有冬蜜,也是好东西,两位不妨带几瓶回去?”

    那声音粗噶的少年人不满地道:“方才小道士说了,枇杷花蜜最好……”

    那女子也问道:“不如问问方才那人走了没走,如果用不得五瓶,让两瓶给我们也行,我这一处出高价。”

    道士显然有些为难,道:“这……不大好罢?”

    那女子便道:“道长只管去问,就说我们这一处不会亏待他。”

    那道士最后只好应了,转身不知去往何处,剩得那一堆姐弟站在外边。

    声音略粗的弟弟道:“二姐,那道士不会骗人罢,去外头转得一圈,最后回来同咱们说找不到了?”

    那女子不说话。

    弟弟又道:“咱们跟上去瞧瞧,别给他在背后搞鬼。”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冤家路窄

    再说另一头,谢处耘出得门,寻了个小道士问浮云子。

    螺蛳观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有牌楼、山门、灵宫殿,又有七真、玉皇两大殿。

    浮云子今日不在,倒是他有个徒孙听得是“裴继安”家里人过来取蜂蜜,匆匆赶了出来,见得谢处耘,看他长相,先愣了一下,复才恍过神来,忙道:“施主是裴家人?师叔早前已是分派过了,请随我来吧。”

    果然把他带去一处地窖中。

    那地窖乃是贮藏蜂蜜、果酒、白醋等调饮之处,里头坛坛罐罐摆得满满的,转到边上,果然有一排小陶罐、陶瓶,上头贴了纸,有写“百花蜜”、“冬蜜”的,角落里单独摆了几个白瓷瓶,上头拿红纸贴了“枇杷蜜”三个字。

    谢处耘想起裴继安的交代,把手中拿着的匣子打开递了过去,道:“这经书是给浮云子道长的,另有金铜拿来换蜂蜜。”

    那道士见得里头两块金子,忙道:“师叔已是交代过,凭着两边交情,裴施主来取,不必给什么交换。”

    说着伸手就要取单取匣子里头的书。

    谢处耘怕被裴继安训,忙把那匣子重新盖好,道:“三哥叫我把东西给浮云子道长,他而今不在,你只做什么都不知道,收了便是。”

    那道士半推半就地应了。

    然而两块这样大的金子,晃得人眼睛都疼,自然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道人随身带着一个草编的篓子,想了想,索性将面前剩下的几瓶枇杷蜜一气装了进去,这才领着谢处耘往外走。

    路过七真殿的时候,里头另有个道士叫了声师兄,又道:“前头有客人来,师叔喊你去带一带。”

    对方虽然没有直说,那道士却知道来的客人肯定非富即贵,足下顿时犹豫了一下。

    谢处耘在外头倒比在家里懂事,顺手把那草篓接了过来,打发道:“道长忙你的去吧。”

    那道士倒也不推拒,道谢之后,立时转身走了。

    谢处耘拿着草篓,正要回去找沈念禾,忽听得殿中有人道:“既是来了,多求一求——这螺蛳观里头的平安符灵验得很,先抽了签,再问解签,然后拿香囊包起来,便能作效!”

    另有人道:“什么都能求,姻缘也能求吗?”

    当先那人便道:“自然能求,给你姐姐求个好郎君罢。”

    后头那人果然“叩叩”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谢处耘把脚步放得慢了,转头去看,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家,看着像附近的住户,不知怎么就跑过来了,此时一个个跪在三清道长的塑像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复才转去边上问那儿一个打坐的道士抽签。

    那道士好似解签解得十分厉害,引得那几个小丫头惊叹连连,各自拿了解签同平安符在身上放着,又重新去磕了一次头,复才往后头走了。

    谢处耘见得这番场景,忽然就有些心动,一手提着那草篓,径直走到边上倒是身旁,问道:“敢问道长,此处可能代人问姻缘?”

    那道士问道:“施主想问谁人的?那人是男是女,年庚几何?”

    谢处耘犹豫了下,道:“若是男的如何,是女的又如何?不知道年庚又会怎样?”

    那道士便道:“男的有男的抽法,女子有女子抽法,知与不知,也各有抽法。”

    谢处耘想了想,道:“先抽男子的。”

    语毕,把裴继安的年龄报了出来。

    那道士取了边上的一筒签子,叫谢处耘从中抽了一根,拿到面前看了一眼,便道:“施主是代人问姻缘?”

    谢处耘理直气壮地点头。

    他这半个月来,同沈念禾几乎日日相处,对她已是不像从前一般嫌弃,只觉得这妹妹也有妹妹的好处,可随时平日里慢慢知道照顾了,却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始终记得当初她来宣县时那些个兵卒说是来投奔未婚夫的。

    纵然到了今日,谢处耘还是觉得,这沈妹妹的确挺好,只是不适合自家裴三哥。

    性情、相貌都是其次,三哥已是够辛苦了,裴家又这样难,最好能有一个温柔貌美、家世出挑的来配。

    此时到得螺蛳观,虽然也知道玄学不可信,可来都来了,便顺便问一问,能安安心也好。

    那道士道:“这一位施主幼年不幸,是父在母先亡的命,家中波折不断,只他聪明又勤励,自会有好路走——将来一路扶摇,不在话下。”

    谢处耘原来不过随口问问,此时听得那道士如此说,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只觉得果然盛名之下果有所倚,这螺蛳观的看卦人,很有几分能耐,说裴三哥的来历前事,说得再准不过了。

    他忙问道:“那他那姻缘如何?”

    那道士也不必去翻卦书,细细看了看,又道:“若说姻缘,这位施主桃花运甚佳,还俱是正桃花,一路多有贵人相助,与将来妻室正所谓珠联璧合,最为般配不过。”

    谢处耘大喜,复又问道:“却不知那嫂……那妻室是个什么出身?”

    道士捋了捋胡须,道:“再细了不好说,却是个极好的出身。”

    谢处耘听得这样一番话,一面高兴,一面却犹有些不放心,思忖了片刻,又道:“我抽个女子的。”

    因他不太记得沈念禾年庚,那道士便另取了一个签筒出来。

    抽过之后,那道士也一般解释道:“这位女施主幼年福泽甚厚,只后头遇得些坎坷,幸得最后有惊无险,总算安然度过……”

    谢处耘急忙再问道:“那姻缘如何呢?”

    他话才落音,便听得后头有人嘲笑道:“好不要脸的狗东西,果然是个没家教的,读书不会读,习武不会打,去给人当奴才就罢了,还跑出来问起姻缘来了——依我说,问也白问,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催的,被你这个破落户惦记上了,姻缘肯定是差到极点!”

    语调阴阳怪气的。

    谢处耘听那声音十分熟悉,那话更是一般恶心,脱口骂道:“哪个狗东西在这里骂人?!”

    他倏地转头一看,一个宽肩矮个的胖子站在门外——正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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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