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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牌品

    车厢后头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只是有东西挡着,是以沈念禾先前没有留意,把东西都搬开之后,又被郑氏这么挪来动去,终于露出大半来。

    当中有垒得高高的料子,全是各种颜色的丝绸、棉布、纱布,多是女子所用,也有少量男子用的,有耐放的柑橘、佛手、木瓜等时鲜果子,也有海米、蛎房、江瑶、茯苓等山珍。

    郑氏看着这一堆东西,一时有些不敢动,忙去敲车厢门叫侄儿停下来,问那后头东西来历。

    裴继安回头道:“你同念禾挑一挑,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拿去送人便是,若是都喜欢,全留着自己用也行。”

    饶是郑氏一惯不爱多想,从来是侄儿说什么应什么,此时也有些发懵,问道:“我同你妹妹统共就两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裴继安就同她解释道:“正当新年,婶娘也该做四季衣裳了,念禾那一处来得匆忙,东西又没带上,更要从头重做,褙子、裙子、外衫这些,样样不能少,后头东西看着多,其实也就百十匹布而已,当真做起来就不算多了,等回去婶娘寻两个合适的绣娘上门量尺,先把春衫赶出来,其余慢慢来就是。”

    又道:“另有些布料是给处耘的,等他选完了,其余也拿去送人。”

    至于那些个吃食,则说是也自用,也送人,还道:“虽是因差办事,到底进了京,回去总要带些土仪,县中各处送一点,郭府也要给一点,另有杨知州那一处也不能缺了。”

    郑氏犹有些不安,问道:“会不会太张扬了?”

    裴继安摇头道:“眼下不妨事了,况且有念禾在家中住着,还有那公使库印书的事情在前,张扬两分也无妨,婶娘不必再似从前一般自苦。”

    他虽然并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郑氏本来也不是那等刨根究底的性子,她猜测多半是自京中得了确信,今上应该不会再盯着裴家不放,便松了口气,也不去管侄儿哪里来的钱,笑着应了,回头来同沈念禾道:“都是你三哥给你买的,回去慢慢再挑罢,叫婶娘好好给你做几身漂亮衣裳!”

    既是自己家里的东西,自然就能随便用了。

    沈念禾除却能帮着穿针,于女红上头全然拿不出手,实在不好意思给那裴三哥缝,只是想到晚些会有新车夫来,便也跟着取了针线,学着郑氏给斗笠缝绸子。

    裴继安不知从哪里买的料子,质量比郑氏同沈念禾两人在铺子里见到的都要好不少,那丝织得又轻又薄,哪怕罩上两层也不至于挡了视线。

    沈念禾想着前头不止风大,也冷得厉害,便又裁了几条厚棉布出来,草草缝了个边。

    郑氏手熟,当天晚上快到宿头的时候就做得差不离了,倒是沈念禾手脚笨,那线走得七歪八倒的,晚上还起来赶了一道工才勉强做出个样子来。

    次日一大早,裴继安那一处果然去外头寻了个车夫过来,说好了价钱,只跟着跑两程。

    趁着人去后头拿干粮,沈念禾连忙把做好的东西从车厢里头取了出来,同裴继安道:“婶娘给三哥的,多少能挡挡风尘。”又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缝的围子递了过去,拿手在颈项处比划了几下,“三哥在这里围两圈,把下头半边脸同耳朵一起遮好了,虽是不怎么能保暖,却也比没有好。”

    郑氏便坐在车厢上头打趣道:“那围子是你妹妹做的,直说做得不好,生怕你嫌弃,你好好戴了,多少给她几分面子。”

    裴继安挑了挑眉,把那围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将半边脸跟耳朵全遮了,复才向着沈念禾笑了笑,道:“围着很舒服,我很喜欢。”

    沈念禾松了口气,忙把马车上搭的另一个斗笠也拿了过来,道:“三哥不是寻了个车夫,这一个是给他的。”

    她见裴继安手中接了,还不忘低头去看,以为他是看那丑怪的针脚,一时也有些脸红,道:“我做得不好,幸而不过给外人用的,难看是难看,多少也能顶一顶。”

    再依样画葫芦,到底是生手,本是应该收在里边的针脚,被她缝去了外头,实在不经细看。

    正说着话,因那车夫已是提了干粮过来,裴继安便道:“先上车罢。”

    又扶着她踩上去。

    拉车的是两匹马,多了一个车夫,跑得果然比从前快了些,只是毕竟也是马车,一跑起来,哪怕车厢里垫了褥子,依旧是颠得慌,什么正经事情都做不了。

    沈念禾本来还打算认真想想有什么前朝有,今朝无的书、文,重新誊写出来,再给宣县公使库去发印,然而被颠了两天,发觉别说写字了,连磨墨都不好磨,便懒得争这一点时间,索性同郑氏打起牌来。

    玩了几局,沈念禾就发现郑氏打牌从不用脑,只做一气混打,偏她运气还差,起手的牌又散又碎,就算自己老是给她喂牌,一轮下来,竟是还赢了。

    牌运差就算了,郑氏的牌品同其人平日里的性格反差极大,跟个孩子一般。

    她又要赢,又不愿意看着别人输,倒是特别享受打了半天,最后只赢一点点的感觉,若是赢得多了,就要唉声叹气,若是输了,就转为垂头丧气,口中一直念个不休。

    沈念禾先头不熟悉规则,不小心赢得多了,被念得头疼,后头连忙算着给她一点点地喂牌。

    两人玩的是三人局,因为缺了一个角,打起来就会剩下三分之一的牌在下头盖着。

    有人玩这个是图消遣,有人是做个乐子,也有人纯粹就是被迫陪打。

    沈念禾虽是属于陪打,玩得几局下来,也学会了自己找乐子,她按着手上的牌同郑氏出牌的习惯,去算下头被盖住的派,依照这个来给自己定下规矩,这一局要输几张,下一局要赢几张,玩着玩着,只觉得同做算学题一般,又能动脑子,又能哄“孩子”,十分有意思。

第一百三十七章 做哥哥做上瘾

    果然这样打了小半天之后,郑氏玩得乐此不疲,等到裴继安进来休息的时候,还不忘嘚瑟地招呼侄儿道:“去给你妹妹看看牌,瞧她输成那个样子,小可怜似的,倒像我在欺负她!”

    裴继安取下斗笠,果然挪了垫子坐到边上。

    沈念禾在心中暗暗叫苦,因怕被看出来自己偷偷放水,也不敢再像之前似的算牌,只好一通乱打,做一副初初学牌的新手模样。

    裴继安在边上看了两眼,轮到这一头出牌的时候,见沈念禾起手就要乱丢,便拦道:“打这张。”

    他说话间半侧过身,靠得近了,又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张牌。

    沈念禾只好依言将那张牌扔了出去,又转头去看他。

    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怕,照着打就是了。”还根据郑氏的出牌一张一张指点她。

    如是打了几局,好几回她捏着一手的好牌,可按着这裴三哥的做法,却是全在规则之中拆开了零碎打,看上去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大开大合,一副十分惊险的样子,只是牌都扔完了,居然没有赢郑氏多少。

    而有两次手中的牌明明差得离谱,可按着他的打法,叫郑氏输得落花流水,过后一看,见得竟是输给这么差的牌色,悔脸都青了,只差拍着大腿喊重来。

    再有几回明明手中牌平平常常,她竟是被打得步步紧逼,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打个牌而已,活生生被他引得像跟人比赛似的,跌宕起伏,富有悬念,手中有烂牌的时候经常大赢,手中好牌的时候却常常大输,郑氏连水都不记得喝了,一时皱眉,一时出声笑,一时长吁短叹,一时极为兴奋,比起方才,全是另一番模样。

    沈念禾一边打,一边算,慢慢发觉这裴三哥用的有点像是进四退五的做法,玩到天黑,估计也就是个差不离的结果,可即便是这般,她也忍不住要被勾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果然到了最后,一轮走完,明明自己开始的时候领先许多,可最后被接连赢了几局大的,居然只胜了两张。

    对面郑氏哈哈大笑,全不似之前那般输得不甘不愿,而是玩得十分过瘾的样子,还要叨叨两句,道:“平日里总以为你多厉害,结果叫你给你妹妹看牌,只赢了这一点!”

    裴继安就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是我的不是,太久没玩,手生了,好几局都打得不好,下回再来给你看牌。”

    语气温柔极了,还十分诚恳,仿佛当真十分愧疚的样子。

    纵然沈念禾一路记牌,自己也还是算学个中好手,见他这认认真真道歉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打起鼓来,暗想:难道是我看错了,三哥果然不是在算牌,而是算得错了,没有打好?

    可又不像啊!

    她甚是狐疑,又觉得这裴三哥好似有鬼,可一想起其人素日行事作为,无一不是堂堂正正翩翩佳公子,绝不是会撒谎骗人,将旁人支使得团团转的那等蔫坏。

    沈念禾不敢乱做结论,只当自己眼花,又怀疑是自己想得多,就着一肚子疑问吃了饭。

    裴家饭桌上并无食不言的规矩,郑氏吃着吃着,眉飞色舞吹嘘方才自己牌技有多厉害,有几回明明一手烂牌,最后赢得天地为之色变。

    沈念禾一边听,一边笑,还在回想那一局裴三哥是如何教自己打,最后不着痕迹叫婶娘赢的。

    她想着想着,难免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拿起桌上的铜茶盏,刚喝了一口,却是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低头一看,果然那茶盏身上用漆写了一个小小的“三”字,竟是不小心拿成了裴三哥用的。

    而边上的裴继安显然已经发现,却不好说什么,正看着她手上的茶盏。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不小心拿错了三哥的杯子,我给你洗一洗,换一盏茶罢。”

    她口中说着,就要掀起车帘,把那茶水往外泼,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拦了下来。

    “路上不便去买净水,喝了就喝了,又不是外人,出门在外的,不必这样讲究。”

    裴继安说着,伸手把她手中的杯盏拿了回去,不知是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嫌弃,还特地当着她的面把那杯子里头的茶喝了一口,还微笑着看她,问道:“怎的不吃腌菜?是不是吃不惯?”

    倒似喝了那杯子里的茶之后,心情更好了三分似的。

    吃完这一顿,算着外头车夫也已经休整好了,他才重新缠好围子,又要去戴斗笠。

    那斗笠就在沈念禾手边,她顺着帮忙拿了起来,只是才要递过去,就看到上头七歪八斜的针脚,一时有些奇怪,道:“婶娘做的好的那一个呢?怎的不见三哥戴?”

    裴继安就“哦”了一声,道:“我把婶娘做的给那车夫戴了。”

    又同她交代道:“正要同你说,只是先时没找到机会——将来自己做的东西,万不可随便给外人用,你只当是随意做的,不算什么,又是好意,却不晓得自己还是个姑娘家,怎好乱送予外头的闲杂人等,倒是婶娘已经成家,不必拘这些俗礼。”

    他声音十分温柔,果然同个大哥哥在教不懂事的小妹妹似的,说完之后,又把那斗笠戴到头上,还不忘夸她道:“其实不难看,还好用得很。”

    语毕,就这般出得门去。

    沈念禾被这般一说,起先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坐在车上发了一阵呆,忽然又品出些奇怪来。

    ——今朝应当也不少未婚小姑娘做了绣活出去卖吧?怎的好似在这裴三哥嘴里,自己做的东西就不能给外人用了?

    只是要说他说得不对,好似又有几分道理。

    她毕竟不是本朝人,把不准分寸,想了想,有心想要问一边坐着已经又开始在洗牌摆桌子的郑氏,却又不好开口问。

    倒是郑氏嘴上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听得侄儿那一番话,再看沈念禾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已是肚子都要笑痛。

    她心中暗暗呸道:我且看你摆这作哥哥的款罢,眼下做上瘾了,将来总有哭的那一日!

第一百三十八章 桃花

    三人就这般昼行夜停,不徐不疾地赶路,等到进得江南东路境内的时候,已然颇有春暖之势。

    眼见只剩几日的路程就能到得宣州,官道上也不似前一阵子一般全是光秃秃的树枝,开始能见到野草杂树冒芽,又有鸟儿鸣叫,芳草见绿,碧波荡漾,天青如洗,郑氏便也不打牌了,而是将车厢的帘子掀起来,同沈念禾一起看外头的景致,时不时给她指指点点,说这一处是哪里,那一处叫什么。

    只她知道的其实也不多,说不得两句,就词穷了,正好此时都是熟悉的路程,裴继安也不必再去雇车夫,剩得他一人在外头,又因江南雪已经化了,又下了春雨,地上湿漉漉的,早没了扬尘,就把那车门也打开,去问侄儿各色问题。

    裴继安有问有答,问一答十,对这一路的风土、地理、人情全数如数家珍,并不似那等掉书袋的死板背书,倒像是自己是花了大力气跑出来的一般。

    许是见沈念禾一脸的吃惊,郑氏就同她道:“别看你三哥只在宣县做吏员,其实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在这一路到处跑,四处都熟悉得很!”

    沈念禾顿时想起自己住的裴继安的房间里那许多裴六郎从前手书,里头有一排都是江南东路屯田、圩田、水利之事,里头那引言也自述,说自己自来宣县,见得民生多艰,一遇得灾年,往往饿殍遍野,偏偏咸保、万春一带多有荒地并零散小湖,却不能为人所用,十分可惜,就想要屯田辟地,造福于民云云。

    至于引言后头,全是他勘测出来的地形图,记下来的各处地势、地理、水文,另有各种治水、屯田笔记。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是以只略翻了翻,没有细看,可见得那厚厚的手札,也晓得那一位定是花了大心血才能有这许多结果。

    做实事又记挂百姓的官员实在难得,怨不得哪怕被天子厌弃至此,裴家还能过得好好的,而那裴六郎虽然官做得不大,可是直到现在在宣县都依旧饱有民望。

    她还在想着,一旁郑氏已是指着远处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问道:“这就是咸保了罢?”

    裴继安手中抖着缰绳,足跟轻轻点了点马腹,转头看了一眼,应声道:“正是。”

    又对着沈念禾解释道:“往那一片走,东吴时唤作‘丹阳湖田’,原是江北十万流民开垦出来的,后头做了晋时宫中妃嫔的胭脂费,只是燕太宗时为保漕运,禁用湖水灌溉,那湖田因此而废,后来虽有恢复,可到得太平兴国年间,此处发了大水,将又被冲毁,就成了这幅模样。”

    此处官道正好在高地,自上往下看去,远处杂树丛生,又有浅水深水或大片,或小片,纵横交错,毫不规整,虽说作风景看,别有一番意境,可一想到裴六郎写的屯田手札,便是沈念禾这般不通政务的人,也深觉可惜,不由得问道:“这地如此抛荒,竟无人去管吗?”

    裴继安便道:“原来也有不少人递折子上去,说想要发举重修,只是此处年年水灾,朝中讨论了多次,最后还是不敢擅动,生怕会倒灌农田,反而因小失大。”

    他虽然这般说,口气里头却也隐隐有不以为然之意。

    郑氏也跟着同沈念禾道:“你裴六伯为着这丹阳田递上去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做车载斗量,只是毕竟人微言轻,比不得那些个官人说话有分量。”

    一个县丞说能修,虽是当地的,可官品那样小,挤都不能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哪里比得上京中诸多重臣?

    这话题说了都要影响心情,况且又左右不了,只会剩得难受,说不得还要叫婶娘回忆一番从前事,越发叫人心疼,沈念禾索性岔得开去,问道:“也不晓得那些个池塘里有没有鱼……”

    又道:“春天当要吃鳜鱼罢?不是说桃花流水鳜鱼肥?”

    正说着,前头不远处路边招幡轻飘,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原是开了一家茶铺,铺子边上栽着一树桃花,只是那树上只有小小的花苞,并未到开的时候。

    郑氏见了那桃花,笑道:“你这嘴巴,怎的这样灵?”

    又对侄儿道:“你妹妹想吃鳜鱼了,倒是体贴,寻了个好买的——你不是总说我做鱼有腥味?等回去了你自家去做,叫我也饱一回口福,看看你这鱼做得同我做的有什么不同。”

    裴继安随口应了,到得那茶铺边上就停了下来,叫沈念禾同郑氏下车休整片刻,自己则是把车上的各色器皿灌满了水,待要走的时候,他去寻了那茶肆主人,算了茶水钱之外,又另掏了几个钱出来。

    那人笑呵呵的,从后头搬了个小梯子出来,架在桃树边上,给折了两枝花苞最多的下来。

    裴继安道了谢,接了那桃枝,这才回得车上,一枝给了郑氏,一枝则是递与沈念禾,道:“闲坐无趣,在车上养上几天,等回得家,这花就开了。”

    又同沈念禾道:“桃花有了,回去再给你寻鳜鱼。”

    沈念禾不过信口说说,不想叫郑氏再去沉溺往事而已,没想到这裴三哥如此雷厉风行,偏他还做得一点都不刻意,全是由心而发的关切,叫人心中十分熨帖。

    这人一举一动,实在是恰到好处,也不过分亲昵,又无半点生疏,果然是君子才有的风范。

    沈念禾不由得暗暗自省,只觉得自己先前在路上还在揣测三哥是别有心机,在偷偷算牌,果然是想太多了,肖极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嘴脸。

    三人就这般说说笑笑,转眼过得宣州,到了宣县。

    出发时还满天风雪,回来时街头春芽早绽,只到的时候是夜间,路上并无几个行人。

    这一来一回走了小两个月,重回宣县,明明只是个客,可沈念禾竟是有了一种回家的归属感。

    她下得马车,跟着郑氏就要去开门,谁知手一碰,还未来得及掏钥匙,那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大半夜的,竟是没上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母子

    裴家于宣县扎根久矣,四处都是熟人,方才在街口还遇到衙门的巡铺上来打招呼,是以郑氏见得门没有锁,倒是没有害怕,只转头同沈念禾抱怨道:“定是你谢二哥又忘了关门,他回回都这般丢三落四的!”

    一面说着,一面推门往里走,口中不忘念叨道:“也不晓得这懒家伙睡了没,要叫他出来帮你三哥卸行李才是。”

    沈念禾举着灯笼跟在后面,转头见裴继安正牵着马儿往院子里走,因怕他绊了脚,便拉着郑氏道:“婶娘略等一等,叫我照着三哥进门。”

    她声音并不大,却被后头的裴继安听了个正着,还特地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外头冷得紧,你同婶娘先进去,我这一处看得清路。”

    郑氏便站定了等他们两个你推我让,半点也不着急,若不是此时才到家,灶冷火黑的,甚至想要进厨房煮锅毛豆来边剥边看。

    正说话间,忽听得里头一阵吵闹,似乎还夹着女子的隐隐哭声。

    郑氏唬了一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不敢再等,忙吩咐道:“你看着你三哥,我进去瞧瞧。”

    裴继安却是回头把门关了,伸手接过沈念禾手中的灯笼,虚扶着她的背往屋里带,道:“先进去看看,好似有你谢二哥的声音。”

    又提醒道:“小心脚下,别绊了门槛。”

    许是怕吵到旁人,裴继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冬天的,又因两人挨得近,正是低头说话,语气十分温柔,呼吸间带着几分热气,被那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映得眉眼如玉,十分好看。

    沈念禾被他这么一带,莫名地脸上一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挨着竟是生出几许局促的感觉,忙把那灯笼提了回来,上前几步,口中笑道:“三哥也要留心,我先去给婶娘看路。”

    果然连忙追上了前头的郑氏,还特地越前七八步,手中高举着灯笼,做头一个领路的。

    裴继安见她一路迈着小碎步,毛氅在后头左左右右一摆一摆的,本身个子又不高,还要甚是卖力地伸手举那灯笼,仿佛做的是什么郑重其事的要紧差使一般,十分可爱,面上就忍不住带出笑来,慢悠悠跟在后头看她在前边跑啊跑。

    沈念禾当先进得院子,只走了一小截路,便见中堂门大开着,都不用走进,立时就能看到里头谢处耘同他那生母远远对立,其母廖容娘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帕子,哭得涕泪横流,谢处耘则是攥着拳头,一副正在气头上的模样。

    她走在前头,手中举着灯笼,有些进退不能。

    那廖容娘犹以为无外人在,放声哭诉道:“你说你要留在此处做那劳什子小吏,虽是个拿不出手的差事,因你喜欢,我也没再拦,只叫你得空时过来瞧一眼你这老娘,难道竟也不成?我生你养你,到你嘴里,怎的最后竟落到半点好都没有?怀你九个月,肚子大得动都动不了,生出来又是个多病的,头那四五个月,没睡过一天整觉,见你手细脚细,只忧心你长不成人,不知四处寻了多少大夫,为你哭得眼睛都坏了,此时仍旧不能见风……”

    她还在诉苦,谢处耘的眼睛也红了,打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廖容娘一时哽住。

    谢处耘喝道:“你给我滚!”

    廖容娘眼泪不停,哭道:“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处做得不对了?世间都说儿不嫌母丑,你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子女的,你究竟哪里养出来这样大的脾气,人家通判夫人正同你说话,你甩脸子就走,你小时候又懂事又知礼,怎的跟在裴家才几年,就变得教养全无?”

    又试泪道:“叫你爹泉下有知,不晓得会几多伤心。”

    听得廖容娘这一席话,谢处耘简直暴跳如雷,抬手指着中堂的大开的门,怒道:“都叫你滚了,你是不长耳朵吗?”

    他手中指着,头便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正正对着走在当先,举着灯笼的沈念禾,一时面上神情都变了,显然十分吃惊。

    里头廖容娘也察觉到什么似的,跟着看了过来,见得门口处站着一名身批鹤氅的少女,手中提着灯笼,虽是一身素袍,可眉目如画,仪态如竹,比之大家闺秀又多几分灵气,此时正微微蹙着眉。

    “谁在外头?!”廖容娘见得门外不远处站了一个生人,也不知道对方听得自己同儿子说了多少话,又会不会往外传,登时紧张得不行,连忙把眼泪一收,厉声喝道。

    谢处耘却是比她更为紧张,面上涨得通红,不悦地道:“你鬼鬼祟祟站在那一处作甚!甚时回来的?还不快进来,被风吹成傻子了不成!”

    说话之间,后头郑氏也跟了上来。

    她不过慢了五六步而已,其实已经把方才里头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却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问道:“容娘什么时候来的?这样晚了,今夜就在此处住下罢?”

    廖容娘见得郑氏,心中更有些着慌,又看向一旁的沈念禾,有心问她这少女身份,却又碍于儿子就在边上,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想了想,道:“正念着你同裴三什么时候能回来,不想如此凑巧,今日就遇得——你这一处才到家,忙得很,我便不在这里添乱了,等过几日再请你吃席。”

    又转头向着谢处耘道:“小耘,你送娘回去罢?”

    谢处耘眼皮一翻,一口就要拒绝,然而看到边上站着的沈念禾,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只觉得心中恼羞异常,从未如此丢脸过,不愿再当着她丢人现眼,便一言不发出得门去。

    廖容娘急忙跟了上去,还能笑着同郑氏告辞,道:“改日我叫人送帖子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得出门。

    等人走得远了,沈念禾复才小声问道:“婶娘,这个时辰不好回宣州城罢?”

    郑氏解释道:“谢家原本在隔壁巷子有个宅子,只是被族人收了去,后头你谢二哥他娘回来,特地找了你三哥帮着给要了回来。”

第一百四十章 自夸

    谢父走了之后,廖容娘改嫁,剩得一个谢处耘本是托付给族中叔伯,四处吃百家饭。

    饭也不是能白吃的,廖容娘改嫁时虽然给儿子留了些东西,奈何谢家本身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为着自己将来,自然要把金银细软都带走,是以原来的宅子便叫族人住得进去,作为交换。

    等到廖容娘跟着郭保吉重新回了宣州,见得那些个族人并不似先前料想的一般悉心照顾自己儿子,自然不肯,只毕竟是前夫家事,不好叫郭家帮忙,正好见得此时裴继安已是在宣县衙门站稳脚跟,便寻了上门。

    裴继安把谢处耘当亲弟弟一般看,即便她不提,也打算过一阵子出面,眼下见得廖容娘自己凑了脸过来,便借力使力,叫那族人灰溜溜搬了出去。

    廖容娘在郭家掌了这些年的中馈,自己也有嫁妆,手中宽裕,便把那宅子重新翻新了一回,拟要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却不想谢处耘知晓之后,十分生气,不但轻易不肯再回郭家,连宣县的谢家老宅都不肯回去了,自那之后,只剩廖容娘偶尔带着仆妇过来住上一二天。

    此时郭保吉同长子去了京城,次子又在州学读书,剩得一个郭东娘在家,廖容娘说话做事都甚有底气,来宣县住几天也是寻常得很。

    沈念禾同郑氏在屋子里说了片刻的话,却不见外头裴继安回来,奇道:“三哥人跑到哪里去了?”

    郑氏便道:“怕是在外头收拾行李,你拿灯笼去给他照着路,我去厨房烧些热水来。”

    沈念禾应声而去。

    她出得正堂,却见院子里头那马车停得好好的,只不见裴继安,倒是前头大门虚掩,外头有人在说话,便举着灯笼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得谢处耘的抱怨声。

    “问我读了什么书,又问我眼下做什么差事,还问我武艺如何……若是寻常时候,我也不会怎么样,偏那一天给她哄了几轮,气得不行,这才走的,也不似她说的那般甩手走了,说了衙门里头有事……”

    又道:“三哥,你晓得我最讨厌旁人强逼我做事,她这般行事,哪里是把我当儿子?便是养条狗也要看看那狗喜欢什么样的吧!”

    沈念禾虽是听得没头没尾,可联系前后,也大概猜了出来多半是那廖容娘不知怎的,竟是把儿子哄得回心转意,又叫回了郭家,还请了通判夫人上门做客,似乎是要打算把儿子给她相看。

    谢处耘何等傲气,本来同他娘之间的关系已经如履薄冰,被那通判夫人乱七八糟一通问,便似点着的炮仗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撂梁子就跑了。

    他娘前头好容易安抚好客人,后头却发现儿子又不肯再理自己,只好追来裴家。

    以沈念禾看来,毕竟是亲生母子,况且这谢处耘同个纸老虎无异,他虽然回回闹得很大,嘴上说得十分厉害,好似同他娘廖容娘再不要来往了,可到得最后,还是会给哄回去。

    外头裴继安显然也是这样想,他虽没有顺着谢处耘的话说,却也没有反驳,只道:“你已是能顶门立户的人了,怎的行事还这般意气用事?她做得再不好、再不对,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使脸色,等回头推了就是,叫旁人知道了,没得败坏你名声。”

    同样的话,廖容娘说了,谢处耘就暴跳如雷,被裴继安这般换个说法教训,他却老老实实低头听训,只犹有些不平,道:“三哥,你不晓得,那妇人对我评头论足的,还给她女儿在屏风后头偷看——当我是个蠢的吗!这样的事情,叫人怎么忍?!都打到脸上来了!”

    裴继安无奈道:“你难道怕她看?给她看上了,难道当真就要娶?”

    谢处耘几乎要跳得起来,恼道:“三哥!”

    裴继安便道:“既然最后也是不理会的,何苦闹得这样僵?你这般做事,叫我将来再有同州中的差事,就不敢给你去接了。”

    谢处耘“啊”了一声,原本一肚子的委屈同埋怨全数被抛得开去,忙问道:“三哥这一处另有差事与我做?什么差?与张通判有关系吗?”

    说到此处,转眼之间,已是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急急道:“三哥!什么差事,叫给我去办吧!这一回去麻沙,廖大哥夸我做事胆大心细,很有三哥从前的手段!你不晓得,我就在那荣大哥家里住着,还晓得给他女儿买糖吃,又跟着他上街巡卫,抓了七八家盗印的,便是荣大哥也说我同三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眼睛利得很,什么魑魅魍魉都别想占得了便宜!”

    又自吹自擂道:“我晓得设卡查岗也有被人躲的时候,又不能随便上门去搜人家的书坊,便给钱叫荣大哥请当地道上的兄弟吃喝了好几天,又日日给他们派钱,但凡见得哪家雕版师傅偷偷接了私活,便要赶紧来报,果然没有一家逃过的,临到回来,麻沙里头都无一个刻版的《杜工部集》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道:“三哥,你不晓得,我走之前不是听你的分派去那葵街的书铺上头卖书?家家铺子都不肯认数,仿佛打发叫花子一般要把我打发走,这一回回来,还没到家呢,就有好几家掌柜的过来要请我去吃席,另有那刘家书铺,原本眼睛长到头顶上,这一回围着我‘谢小爷’长,‘谢小爷’短的,那脸又皱,笑得同朵菊花似的,哎呦,看着笑死我了!”

    又道:“想不到那沈念禾倒是有这份本事,便是麻沙镇,也上上下下都在说这书呢,只是我这一走,荣大哥那一处未必能撑得住多久,怕是用不得几天就会有人偷着雕版了,宣州那州学里头还有人知道我这一处在公使库,还有偷偷来问的,想叫我给他们弄几部出去……”

    此时虽已入春,大半夜的,街巷里还是冻得厉害,谢处耘一边说一边跺脚,却还是说得高高兴兴。

    裴继安给他拂了拂肩膀上的夜露,道:“你廖大哥说了,这一回差事你甚是机灵,我是要奖你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傻乎乎的

    谢处耘的得意之情,哪怕隔着一重门,也能从声音里透出来。

    他欢欢喜喜地问道:“三哥奖我二十两金子成不成?”

    沈念禾本来已是要推门,猛然听得这样一句求,一时有些奇怪。

    谢处耘虽然有个做监司官的继父,生母也颇为富裕,可两人都不是会给小孩子大钱花的,而裴家明面上更是穷得连好衣裳都舍不得买,堂中各色家具全是裴继安自己做的,自然不可能给他多少零用。

    二十两金子,换成铜钱就是好几十贯,多少人从头到尾做一年,都未必赚得到,而谢处耘吃住都在家里,虽是偶尔出去一两次,却是被管得很严,就是想消遣都没地方花,他要来干嘛?

    果然裴继安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问道:“你用来做什么?”

    谢处耘倒是干脆得很,道:“这回我去麻沙,虽说全靠荣大哥肯使力,可廖大哥也帮了许多忙,一路多亏他打点,又教我做事,正巧我听得人说下个月就是他生辰,跑镖的旁的都不缺,只是时时都少一把趁手的武器,便想叫铁匠给他做杆枪当寿礼!”

    “若是寻常铁枪,实在瞧不出什么,我问了人,说是拿金、铜熔得进去,做出来的比起铁枪要更好看,十分得面子!”

    又笑嘻嘻道:“三哥,你看我是不是进益了!”

    裴继安便道:“他虽说平日里虽然是用枪用得多,其实更喜欢持槊,既是要送礼,索性喊葵街上的铁老二帮着打一把槊吧,你去挑了样子,问了价钱再回来找我。”

    再教他道:“熔金子进去自然也好,只是他一向跑镖,你送的礼不能作用,只好在家放着,有些可惜,去瞧瞧能不能漆一层,不要太引人注目更妥当。”

    又道:“你一向是个争气的,从不用我操心。”

    二十两金子,不管是谢处耘,还是裴继安,一个说要,一个说给,都是干净利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念禾隔墙听得这一席话,不由得暗暗对裴家的家境究竟如何好奇起来。

    她虽然听裴继安说过他有两三年功夫都在外头四处经商,赚了些银钱回来,叫她不必太过俭省,然则当时并不以为意——能赚多少银钱?

    可眼下来看,也许不是她想的那样少。

    另有那谢处耘,平日里虽然不爱读书,嘴巴也毒,可看这样子,却是很擅长同外头市井人物打交道。

    沈念禾虽然不认识那廖大哥,可光听得谢处耘同裴继安两人在一处讨论,都觉得做出来的东西,肯定很讨那人喜欢。

    不过此时虽是已然初春,大半夜的,依旧冷得厉害,她站了这一会,只觉得风刮得手都僵了,见外头两人依旧说个不停,再等不住,便轻手轻脚往后退了两步,复才用力踩了几下地面,闹出动静来,复才推门而出,叫道:“三哥?”

    果然见得裴继安同谢处耘两个站在外头。

    她提着灯笼,也不出去,只站在门边问道:“怎么站在外头吹冷风,婶娘问你们要不要把行李卸了拿进屋子。”

    裴继安道:“明日再收拾,先把日常用的拿进去便是。”

    一面说,一面把门闩下了,又整理出一箱子东西来,叫谢处耘跟着先进去。

    沈念禾只做个照明的,自然一心看路,不想才走了几步,还未进得正堂,旁边那谢处耘就哼哼唧唧道:“三哥去京城,你跟着跑去做什么,又帮不得什么忙,只做拖累,叫我回来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口气十分不满,好似她跟着去京城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不过沈念禾听得后头那一半,倒是品出来几分,笑道:“因是想问些消息,是以才一齐去了——临走前我跟婶娘学做了腌菜,在厨房架子上的坛子里放着,上头贴了红纸那一坛子就是,不知谢二哥吃了不曾?”

    谢处耘饮食上挑剔得很,不爱外头做的东西,平日里喜欢吃酱腌菜,是以郑氏隔一阵子就要腌上许多,上次沈念禾看着觉得好玩,便也跟着做了一坛子。

    她已经习惯了谢处耘嘴巴上挑刺,知道这位其实有口无心,话虽然不好听,其实仔细揣度了,里头全是一个意思,就是叫人人都去关注他。

    果然沈念禾这般一说,那谢处耘脸上就浮起几分笑意来,只是仍要嘴巴硬,嗤笑道:“原来那一坛子是你腌的,怪不得味道那样奇怪!”

    又哼道:“你这手也忒不中用了,又不会做饭,又不会缝东西——上回做的那斗笠,我戴得出去都要小心躲着,头都不敢抬得高,免得被人笑话丑!”

    然而他一边说,一边却偷偷转头去看沈念禾的脸。

    灯笼里头点了一根粗蜡烛,烛光昏黄。

    沈念禾今日在车里坐了一整天,为图方便,头上只挽了一个流云髻,正好露出面向谢处耘的半边脸来,又兼手中提着灯笼,给他看得清清楚楚。

    女子脸颊的肌肤柔腻洁白,耳朵虽是小巧,半弧形的耳垂却有那么一点肉嘟嘟的,下颌处的线条就似极为漂亮的一道弧,又有认认真真抿着的嘴,亮莹莹的、瞳孔又大又乌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之前瞧得久了,习惯了,又隔了极长一段时间不见,此时再看,倒觉得不丑了,还挺顺眼的。

    谢处耘心中有鬼,左右又看了一圈,见得无人,才别别扭扭地道:“你方才回了房没回?”

    沈念禾摇头道:“同婶娘点了灯,就出来接你们了。”

    听得她这般回话,谢处耘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又有失望的样子,手中提着箱子,脚下寻了颗小石子踢来踢去的。

    沈念禾见他走路都心不在焉,便提醒道:“谢二哥,前头有门槛,这箱子重得很,小心别绊了脚。”

    把之前裴继安说的话原封不动搬了出来。

    谢处耘撇了撇嘴,道:“我又不是你,傻乎乎的,路都不晓得走!”

    然而走得两步,到底把那石子踢走了,复才下定决心一般,小声道:“你回房见得桌上摆的东西,就拿给婶娘,叫她得空做给你吃。”

    沈念禾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谢处耘冷哼道:“废话怎么这么多,你那头发黄黄的,我回来路上见得有老人卖何首乌,大冬天的,十分可怜,就顺手买得回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算数

    等到沈念禾收拾妥当回了房,果然见得桌上摆了一个小匣子,那匣子乃是杉木做的,上头还雕花刻图的,看着精致得很,等到打开了,里头装了一根老何首乌,不知长了多少年,一看就是成了形的。

    她取出来看了两眼,正要收回去,忽听得有人敲门,抬头一看,却是裴继安站在门边,手中提了一桶热水,忙站了起来。

    裴继安交代道:“你忙你的,我不过提桶热水进来——你气血不好,一会泡了脚再睡。”

    果然把那桶谁放到了床榻边上。

    他放好之后,也不多留,转头就要出门,却是无意间瞥了沈念禾手中的匣子一眼,一时有些吃惊,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沈念禾一时把不准要怎么答,想了想,只好道:“谢二哥说路上见得个老人在卖何首乌,又是风,又是雪,十分可怜,被冻得脸手通红,穿的布鞋都全湿了,就顺手买了回来,喊我拿给婶娘炖汤。”

    裴继安却是皱了皱眉,走得近了,道:“我瞧瞧?”

    沈念禾忙递了过去。

    他把那何首乌放在灯盏下细细端详了一会,复才放回匣子里,轻声道:“你收起来便是,当他送你的礼罢,也不必拿出去给婶娘了。”

    又道:“这是野黄度,野外常见得很,不是何首乌,只常被人拿来冒充首乌,况且便是真的何首乌,长得这许多年,也早没了药性,同木头无异,外头人总要寻什么千年首乌,不过拿来说戏的,他怕是给人骗了,也不知被哄了多少银子去。”

    还特地交代道:“处耘心眼实得很,若是给他知道了,又找不回原来那人,怕是自己生气都要气上好一阵子,你私下收起来,不要叫他发现了,将来得了机会,我再慢慢透给他听。”

    沈念禾连忙点了点头,把那何首乌小心放好,想了想,总觉得不妥当,便问道:“不如我明天把它烧了?”只是免不得有些为难地,“若是谢二哥将来问起来可怎么是好?”

    裴继安想了两,道:“无妨,改日我拿上回买的首乌炖汤,同他说是他买的好了。”

    他做事情一向没有拖沓的习惯,此时说的是改日,其实隔天晚上就把那汤炖了出来。

    谢处耘隔了这几个月,终于喝到自家裴三哥做的汤,那脸上的笑都没有消下去过,一边喝,还一边对着沈念禾道:“多喝两碗,人家都说千年人参百年首乌,我看这何首乌虽然未必有百年,一二十年肯定有的,把你那黄头发好好养养,不然叫外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沈念禾见他这幅得意得不得了的样子,又看一旁裴继安眉头紧皱,显然不太高兴,心中只好默默给他烧了一炷香。

    谢二哥,不是我不帮你,只你眼光这样差,偏生运气也不好,还叫你家裴三哥撞个正着……

    她虽然不知道裴继安会怎么教,但是总感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才吃过饭,谢处耘就被裴继安打发去洗碗,洗过碗后,又把他逮进了房间里,叫他背书。

    谢处耘从小讨厌读书,尤其在州学同郭向北打过一架,偏偏还打输了,被赶出来之后,就更不高兴了。

    他才出去晃荡了几个月,又在衙门做事,又帮着去麻沙镇当差,自觉做得许多事情,自己已经十分能干,一来一回,心都野了,只觉得日子再没这么舒服过,谁知才享受没两日,就又被裴继安压着背书,简直跟吃了黄连一般苦。

    才背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忍不住同裴继安求情道:“三哥,你叫我看这些草啊药啊的东西做什么?我又不当大夫!”

    裴继安手中捧着一卷书,另一边却是摆着许多白纸,另一手执笔,在上头写写画画的,并道:“你把手头那一本背完了,另有一本,也背完了,开春我就同彭知县讨差事回来给你做。”

    谢处耘又惊又喜,却是十分不解,道:“办差就办差,为什么要背这些个书啊!又无什么用处!”

    又急急问道:“三哥,这一回是什么差事?能不能叫我去领公使库啊?你不晓得,自你走了,那谢图手脚就不干不净的,彭知县只叫他管茶铺、酒铺,偏他要对印书的事情指手画脚的,好几回还要接着衙门的名义去讨书,得亏张户曹把得死,否则便是书坊也要给他插了手!”

    他提起知县彭莽时,明显十分不满,数落了一通对方这一向怎么偏听偏信,没这知县在还比有这知县在来得好。

    正说着,外头沈念禾抱了一个篮子过来,只是看两人坐着在说话,一时想进又不好进的样子。

    裴继安见她一副踟蹰的样子,便道:“怎么站在外头不动?”

    沈念禾这才进得门,把手头的篮子放在谢处耘前边的桌案上,道:“婶娘把上回三哥买的布理出来了,都取了样子,叫我拿来给三哥同谢二哥看一眼,选几色喜欢的样子,她好叫人去做。”

    裴继安听得她这般说,便把面前的纸、笔一一收起来。

    沈念禾见状,顺便上前搭了一把手。

    她收纸的时候,不免低头看了几眼,见得全是算式,又有图绘,那图绘倒罢了,一看就是屯田地势,虽然已经往简单了排布,却还是没甚好看的,不过那算式却列得十分清楚。

    沈念禾自小跟着母亲四处走,她经商不甚在行,管事上头也能耐寻常,论起经营之道,甚至比不得父母万一,可这算数的却是家里数一数二的,虽然只扫了一眼,已是看出其中一条数字不太对劲,便把那张纸挑了出来,给裴继安点了点,问道:“三哥,这里是不是填错了数?好似应当是五才对。”

    谢处耘在一旁听得好笑,道:“你晓得什么错啊对啊的?你知道那是在算什么吗?”

    裴继安接了纸,拿笔重新核对了一回,等到再抬头,面上却是多了几分郑重,道:“确实是五。”

    谢处耘一时被梗得语塞。

    沈念禾见他桌上厚厚一叠全是算纸,便道:“旁的我不太懂,不过如果只是算数,我这一处倒是能帮忙看一看,好叫三哥省点功夫。”

    又问:“这是算什么?”

第一百四十三章 问与答

    裴继安道:“你还记不记得回来时见的那丹阳湖田?”

    自京城回宣县,进得江南东路境内,一路多有小湖大泊,又有许多被袒露在外的荒地,当时过了咸保,裴继安还说不远处有一唤作“丹阳湖田”的,曾经充作前朝妃嫔脂粉田。

    只是由于后头水文变迁,田亩被冲毁,再不能栽种粮谷,到得如今,已是荒废了近百年。

    听得是“湖田”,沈念禾再低头看手中图绘,就慢慢有了感觉。图上所绘左边乃是两山夹一河,水势由西南向东北,河中南处有缓坡,再往东则是积沙成脊,继而绘有椭圆形状的大湖泊。

    再看那算式,当中有圩高、基宽、水门宽、高、厚度等等,各列其式,又有平剖示意图,十分繁复。

    沈念禾看得半懂不懂,虽是下边列的算式一一前套,步骤俱都写得极为清楚,照着核算也不难,然则总是放不下心,便拿着那纸去问裴继安,道:“三哥,此处设有水闸,前进后出,只我却看不明白,为什么进水处以二百步为计,出水处却只有五十步?”

    裴继安指着前头一处地方道:“此处设有复堤,水先越复堤再入江,作为缓冲之处……”

    又同她一项一项解释此处是什么用处,彼处为何这般设置,详详细细,耐心异常。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可听他说了一遍之后,再看手中图纸,便再不似起先懵懂,已是能提出问题来,便又就这其中细节发了好几个问。

    裴继安毫无不耐之色,一面说,一面取了手边的笔,沾墨写画,同她由浅而深细细剖析。

    两人先是一人站,一人坐,后头已是改为裴继安站起来,叫沈念禾坐在位子上。

    沈念禾听了一会,只觉得此举甚是不对,左右寻了一圈,见得角落处有一张小几子,忙拖了过来,道:“三哥也坐。”

    此时就变得两人一齐平平坐了。

    那纸张并不大,上头的图绘虽然清楚,还用文字做了标注,可不凑近了看,实在瞧不清,然则沈念禾一心想着要回报,觉得裴三哥实在忙得很,像复核数据这样的小事,如果能帮得上忙,还是最好要搭把手,是以哪怕并不感兴趣,还是强逼着自己认认真真听。

    至于裴继安,又以为这沈妹妹竟是对屯田之事感兴趣,既是她想要听,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敷衍过去。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个提问,一个回答,凑着一张桌案,你递我拿,看着同一张不到一尺见方的纸,用着同一杆羊毫笔,俱都十分用心,越说越投入,又因彼此之间早无半点防备,便全忘了男女之别,自然不免越挨越近。

    谢处耘坐在一旁,先前还刺了沈念禾一句,结果对方压根没有理会不说,最后还是自家三哥把话砸了回来,早已是十分不满,后头听得沈念禾问话,问的都是屯田水利之事,莫说寻常女子哪里知道这等事情,便是平常衙门里的差吏,都未必有知道的——就是自己这样当了几个月差的聪明人,还不是全懂呢!

    他一肚子的嘲讽就要出口,偏生身边那两个你说我回,聊得起劲得很,好似这屋子里一男一女,全无旁的活物在一般,叫他实在异常不高兴,只是当着裴继安的面,毕竟不好闹脾气,只好把手中书卷翻得噼里啪啦作响,纸都要被他打成碎糨子,又去用力把屁股下头的椅子挪来挪去,弄出响声来,又把墨块敲啊打啊的,好似在看里头是不是有裂缝。

    可即便是这样,旁边两个竟是还能全不理会他!

    谢处耘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知道不能硬来,否则肯定会被教训,想了想,决定“智取”,便做一副有事出去的模样,在外头绕了一圈,复才重新回得来,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叫沈念禾道:“我听得婶娘在外头喊你!”

    说完之后,转头就走了。

    沈念禾“啊”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自己今次是来给两人看料子的,忙道:“三哥快些选一选,怕是婶娘那一处在催了。”

    裴继安却是对自己的穿着浑不在意,把手中笔杆放会笔托上,随口道:“你给我随便拿几样就是——上回做的斗笠配色就很好。”

    沈念禾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三哥这是看着我的针线活太差,就算是昧着良心也夸不下口,是以只好来夸我的眼光了吗?”

    裴继安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是并不着急回话,而是把上半身朝着后头仰了仰,仔细看了沈念禾好一会儿,复才柔声道:“确实很好看。”

    他看得很是仔细,那看法却并非打量,眼睛里是纯粹的欣赏,除此之外,还有几分温柔的包容,看完之后,还要夸一句好看,若是接上前头的话,应当是算在夸沈念禾的穿着眼光,可和着他那语气同微笑,却又仿佛在夸人。

    被他这样真心夸了一回,叫沈念禾心都跳得快了些,环顾左右,这才发现谢处耘并不在,眼下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便抿了抿嘴,笑道:“我可不帮三哥选,若是选得不好,将来你要怪我的!”

    语毕,又道:“我先去找婶娘,三哥同谢二哥慢慢挑罢,这屯田的图绘并算法我大概已是懂了些,一会回来再同你一起复核算式。”

    口中说着,果然出得门去。

    裴继安看着她转身往外走,嘴上虽然没有说话,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深了,低头先看了两人写的几张纸,也不再去管,却是转去慢慢看起桌案边上篮子里的布料来。

    而另一头,沈念禾甫一出的门,才走进院子没两步,就见自己房间外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还未等她走近,便低声抱怨道:“蠢蛋,怎的出来得这么慢!”

    竟是谢处耘。

    沈念禾有些吃惊,奇道:“谢二哥,大半夜的,外头这么冷,你不去屋子里,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处耘没好气地道:“做什么?你这脑子是属王八的吗,这么蠢?!自然是等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延续

    骂完沈念禾王八脑袋,谢处耘才不耐烦地道:“三哥事情本来就多,平日里忙得不得了,你有事没事,别胡乱去吵吵他!”

    又抱怨道:“你什么都不懂,又看不明白,又要问,问来不过是做耍,倒叫三哥浪费许多时间,还要看顾你心情,我看他早已十分不耐烦,只不好意思说,你不是三岁小孩,多少懂点事!”

    沈念禾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面前这一个觉得自己刚才在里头碍眼了。

    她此时对上谢处耘,已是驾轻就熟,也不着急解释,只笑道:“那我下回遇得问题,来问谢二哥好不好?”

    谢处耘本来还要话要教训,被她这么一句话回得过来,登时都有些忘了自己方才打的快要满到喉咙口的腹稿,登时脱口道:“你要问什么?”

    沈念禾便笑道:“我娘是有师承的,我虽没有,只胡乱跟她学了几年,算学上头比不得其他官人拿得出手,好在也解过几道题,算过一些数,原来不晓得的时候就算了,今日看三哥那一处好似有许多圩田图绘,里头多有要核要算的,想着少一人不如多一人——虽是肯定比不上谢二哥,更比不上三哥,可怎么也能帮着搭一搭手吧?”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又道:“因知道是要紧的事情,我也不敢乱插手,只好细细问清楚——谢二哥,既是三哥那一处没有空闲,我下回遇得不清楚的地方,便来问你,妥不妥当?”

    谢处耘张着嘴,好半晌才记得问道:“你娘的师承是谁?”

    沈念禾道:“我唤他作沈师公,他单名一个砚字。”

    冯芸此人生前已经有些名声,等她死国之后,生平事迹更是广为传扬,尤其被宣县公使库《杜工部集》这么一印,又有不少说书唱戏的写了折子,就这么四处一传唱,便是偏远州县不识字的老叟稚子,也有不少听过的,更莫谢处耘还是经手人。

    他终于慢慢回过味来,想起对面这个看起来蠢蠢笨笨的小家伙有一对极出色的父母,她那娘还曾经师从司天监监正苏砚,后者原是朝中难得的算学泰斗。

    这一琢磨过来,原本早打好的、教训她的腹稿就不好再用,甚至都不能说她是来添麻烦的——裴三哥在整理那许多裴六伯从前留下的圩田图绘、文本,里头虽然已是有了详细的方案,却仍待要核查,数字上要算过,地方也要重新去跑几回确认。

    想到这一处,谢处耘便似小时候无意间吃了别人给的拐枣鸡屎果一般,那味道又涩又臭,果然就像咽了鸡屎,嗓子里头糊糊的,十分难受。

    若是点头吧,他于数字、原理上确实并非很懂——三哥叫他背的两册书,有一册就是宣州荆山两岸地理地势,因他看不明白,更是难背,还想着求一求,最好肯给换一本来。

    可若说不同意,这不是在打自己脸吗?!

    谢处耘憋屈得不行,一肚子的恼火无处发泄,最后还是把面子放在首位,只好气鼓鼓地道:“你来问我好了!”

    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

    他回得房中,气还没消,看到桌上摆的书,草草翻了两页,只觉得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心情更是郁闷异常。

    只是他把面子当做命一般,当着沈念禾的面已是答应了,就不肯再反悔,更不肯在其人面前丢脸,只好硬着头皮又看又背。

    背了不过片刻,谢处耘就有些撑不住了,想了想,抱着一线期望转头问道:“三哥,我方才听那沈念禾同你说了半天,她又不懂,问那许多做甚?”

    裴继安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在外头有过一场交锋,可一向知道谢处耘的性子,听得他这般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就是不懂才要问,况且若是当真一点都不懂,就连想问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你看了这许久书,可有问过我什么问题不曾?”

    谢处耘一时哑然,只好再问道:“三哥,我恍惚间听得说那冯芸是司天监监正的亲传弟子,不过没听槊苏监正还收了她女儿——这沈念禾应当没有正经学过吧?她算学如何?”

    裴继安有心激他一下,便道:“念禾家学渊博,于算学上钻研甚深,比我更为厉害,你算学这样差,平日里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又不在,可以去问她。”

    谢处耘的脸色难看得像生啃了一斤黄连似的,瓮声瓮气地道:“我问她做什么,我平日里不过算些简单的小数……”

    裴继安却是正色道:“我手里头一桩要紧事,过一阵子应当就要开始办了,此事与圩田、湖田有关,当中不少点要用到算数之法,你若不懂,叫我用谁?”

    谢处耘的心血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叫他想来,自家三哥有正经事,自然头一个是要他上,绝无可能叫他人抢了自己的头筹去。

    只是他热血上头只是一时,一见得边上裴继安桌前堆积如山的书册、纸页,上头的图绘,纸上的算术,登时觉得自己连看都难看懂,更别提何时才能晓得如何去做了,一时便似被人把热乎乎的头摁到雪地下头的冰水里一般,凉得不行,只好喃喃道:“三哥,我实是想要同你一齐做事,可要是不会怎么办?”

    裴继安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拖着椅子坐得近了,道:“我今次想要把荆山边上的圩田修了,当真除却图纸,还要去细细勘探旧堤同地势,当年谢叔叔同我爹为着这事情花了十年的功夫,他二人虽然不在了,我们两个眼下却是都在衙门里头,趁着彭知县还能任个一年半载的,快些把那圩田打理清楚了,才好去说服杨知州,再做州中的……”

    谢处耘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见到父亲同裴六伯两个时时同出同入,为同一桩事情卖力的样子,当时不晓得,此时只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兄弟也不过如此,再想到三哥今日要同自己完成父辈的心愿,不但是承袭了他们遗志,更像是延续了他们的感情一般。

    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热血不住往头上涌,便是冰水也压不住,几乎要在脑袋里头滚沸了,急急道:“三哥!我会学的!”

    只是应过之后,又想起一桩事情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见蠢蛋吃大亏

    谢处耘进得衙门之后,虽然只是跟着裴继安当个差吏,却已经不再像从前只晓得四处混迹的,他听得说要修圩田,马上就知道这必定是个大工程。

    钱、人之类的,以他的脑子还没能想到,却是立时抓住了另一件事,忙问道:“三哥,你同我都去修圩田了,那公使库怎的办?谁人去管?”

    公使库眼下已是宣县衙门的收入大头,今次光是第一批《杜工部集》就卖了近万部,给书铺的价格由二十一到二十五贯不等,除却成本并彭莽那个败家仔拿出去送人的,账上足足躺了十余万贯钱,而书坊外头此时还有无数书商拉着马车在门口排队等。

    此时的状况,不但是一书难求,便是葵街上头的客栈里都住满了书商,连一房也难求。

    为这着许多书商涌入,又带着许多伙计、镖师,叫宣县的茶楼、酒肆生意都好做了不少。

    公使库的书只要继续印一日,钱就能哗啦啦往里搂一日,天长日久,当是连宣县的连商税都能往上涨,同棵摇钱树也无甚差别了。

    在谢处耘看来,此事从始至终都是自家三哥做的,自然应当由他继续管,可一旦提出想去主理圩田之事,谢图、谢善父子肯定会想把肥差搂回来,而彭莽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哄一哄,说不得就当真松手了。

    这叫他怎么能服气!

    裴继安心中不是没有感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最后只好叹道:“才说你进益了,怎么一下子眼光就又如此短浅?难道区区一个县衙的公使库,就能把你圈住?”

    谢处耘原还不忿得很,听得这一句话,却忽然像是被打了一个闷棍似的,茫然无措起来。

    裴继安没有再多说,而是另寻了三本书,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道:“看来只背两本书还是太少,叫你有功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索性添多三册,过几天我来考你。”

    谢处耘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只觉得果然还是自己鼠目寸光,叫三哥要花那许多力气来带携,然而等到低头看到那垒得足有五六寸高的书堆时,才终于感觉出几分不对来,可要说哪里不对,好似又只能怪到自己头上,一时之间,更是难受得眼泪都快要被逼出来了。

    ——怎么回事?本来只要背两本,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背的书一下子就翻了比之前一倍还多??

    果然一旦扯上沈念禾那个蠢蛋,自己就要吃大亏!

    ***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有人为了打听她究竟会不会算学,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好对着一堆书流眼泪。

    她听裴继安解释之后,又从彼处取了许多文书、手札并算稿回房,当夜早早睡下,次日起来,本是要去同郑氏一起整理行李,却被打发了回来。

    郑氏出门近两个月,回到宣县之后,自有相熟的门户要去走访,对沈念禾的自告奋勇很不以为然,笑道:“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别在此处碍手碍脚了,等你三哥晚间回来叫他帮着收拾就是!”

    还不忘交代道:“我先去找几个相熟的绣娘,明日你腾出空来,要给你量身,灶台上温了饭菜,中午你取出来便能吃了。”

    说完取了些东西,竟是这般就出了门。

    剩得沈念禾一个人对着那一堆行李,也不敢擅动,正好回去翻阅一回自裴继安房中取回来的文书。

    饶是她看书甚快,碍于着实不太了解水利之事,花了不少功夫,才大概弄明白了今次的事情。

    原来当年咸保、宣县左近以丹阳湖田为主,总计得田十多万亩,田地肥沃,所谓“江南丰、天下足”,其中大半得赖于此地。只是大燕末年,吏治崩坏,守湖田的官员办差不利,偏巧又接连遇得数十年一见的大涝,直把湖堤冲垮,田亩自然也被全数淹毁,此后或为当地豪强所占,或被湖水所没,曾经能充大半内库的官田就这般再不复存。

    等到新朝得立,重定天下之后,已是过了数十载,虽说宣州官员屡次想要重修湖田,递上去的折子从未断过,却总碍于各色原因,最后为能成事。

    当年裴六郎来到宣县之后,见得此地田少人稠,食不果腹者常有,又因西北之地战乱,流民时时涌入,引出纷争不断。

    一则田地乃是百姓立身之本,只有田亩足够,才能把使人安居立业,有所傍身;二则无恒产者无恒心,光脚之后,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可一旦有了田产,便是安防也能轻松太多。

    是以他同谢父一同花了小十年功夫,几乎走遍江南东路,最后结合实际,整理出应对之法,拟要重修圩田,辟回农田千顷。

    只是裴家当时早已没落,裴六郎更是不得天子待见,更兼此事引得朝中一番议论之后,许多重臣以为弊大于利,俱是不肯同意,便一直搁置下来。

    裴六因病而死,死前依旧挂着圩田之事,裴继安此时进得衙门数年,已是暂时站稳了脚跟,便想趁着彭莽尚在,虽是不能重整江南东路圩田,却是可以先整出宣县的圩田。

    他不像其父那般想着一口气吃成胖子,而是打算以小带大,等到宣县圩田有了成果之后,再以新田、赋税所得去说杨知州,由下而上,复请朝中再议,不愁没人为了功绩,去帮忙出头。

    正因裴继安的想法是要做纵连三县,长逾百里的大圩,如果一切顺利,最后所得的田亩当能有十万亩之多,而宣县虽然只是打前阵,最后大圩成型时,却要成为一体,是以开始之前,整体的勘探、设计、图纸等等,全数都要确定。

    沈念禾此时手中持的图纸有两份,一份是裴六郎同谢父两人从前费尽心机,找来的前朝湖田图绘,原来的堤坝、湖田乃是一名唤作沈披的官员所做,设计切合当地,精妙异常,可惜过得百年之后,山川变迁,自然不能依样画葫芦,只好另行改做。

    另一份则是裴继安在父辈修改重做的图绘上,再做修订的一份图绘,看得出来这些年里没少在地头跑,许多数据都做了更正。

第一百四十六章 越鸟屁股

    想要修堤坝、圩田,自然设计最为重要,所有东西都是按着图绘所建,一旦其中出了问题,便如同根子长歪了,再难拨正。

    沈念禾虽然不懂水利之事,可她熟于算学,不能核查其中原理,却能核查其中数字,便细细去看那图绘,一面计算,遇得问题,复又一一记录下来,若是见得有些异于寻常的数字,更是要做好标记。

    除却图纸,新建圩田、堤坝自然也需要人手、钱粮、材料,她便按着裴继安纸上所列的,也不去管他原本所算,只照自己理解,重新算了一回。

    对于沈念禾而言,比起做生意也好,与人应酬也罢,算数自小就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件事,繁琐却有趣,能解出一道难题,更是会有难以形容的成就感,是以一下子就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在边上叫唤她的名字,沈念禾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窗外站着的却是裴继安。

    对方显然十分吃惊,问道:“怎的半日没有动静?我见厨房里温了饭,菜坐在水上叶子都被焖黄了,是做什么用的?”

    沈念禾犹有些迷糊,口中问道:“什么时辰了?”

    又要转头去看角落里的漏刻。

    裴继安无奈道:“已是申时了,你在此处坐了多久?”

    他口中问着话,看那门并未关上,便走进房中来,见桌上摆满了四下散落的算纸,还随手拿起了一张。

    沈念禾还未从“居然已经申时这么晚了”,“怪不得肚子好像有点饿”,“怎么天黑得这么快”的情绪里出来,就见得站在前头的裴三哥拿了自己放在桌上的算纸,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要去抢,那手伸到一半,猛地觉出不对,忙又在桌上又翻又找,终于寻到几张纸,急忙递了过去,道:“三哥别看那个,那上头乱得很,只是算稿,你看这个!”

    她做事向来没有条理,从前还被义兄嘲笑说看着表面乖巧,私下做事便似一团浆糊,做得出来的东西倒是漂亮,往回一看,才晓得后头成了什么样。

    不但做事如此,算数也是一般。

    她一贯喜用心算,少用笔算,便是用了笔算,也把稿纸涂得如同鬼画符似的,今天算得顺利,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把从前习惯都带了出来。

    沈念禾从前对着这裴三哥,一向努力做出大家闺秀的模样,又要装善解人意,又要作细心温柔,其实内里又懒又馋,做事还没条理可言,上回已是险些露了馅,好容易瞒了这许久,却不想眼下又给逮了个正着。

    她听得人说,滇地有越鸟,另名大孔雀,对人时喜欢把全身上下最绚丽多彩的尾羽展开来,唤作“开屏”,正面去看,果真炫灿缤纷,比起寻常珠光宝气更为美丽,可若是绕过去,见得其后头,看到的却不再是什么大开屏,而是光秃秃,灰毛毛的屁股。

    也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个什么手气,裴三哥手中拿的那一张纸,正是自己写得最乱的一页,此时便是叫她重新去看,也要花上许多功夫才能对应出来究竟上头绘的是什么。

    虽然这说法实在不雅,可沈念禾当真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只丑孔雀,尾羽本来就不漂亮了,只勉强还能见人,谁知忽然裴三哥偷偷绕去了后头,偷看她的毛尾巴……

    裴继安一面接过她递的几张纸,却没把最开始的算稿放下,而是粗粗看了一回,复才问道:“中午吃了什么?”

    沈念禾正等着同他讨论最后得出的几个数字,又拿着几页列满问题的纸,正要说话,被他这般一问,登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裴继安只好道:“外头我带了糕点回来,你先去吃一点再来说话。”

    又叹道:“一屋子都是吃的,饿着肚子也不会出去找一找?”

    沈念禾想要解释几句,然则一脱得出来方才那状态,当真就饿得如同前胸贴后背一般,只是见得桌案上乱得同狗窝也没两样,还想先整理一回,被裴继安拦下,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倒是挺平和的,只是平和之外,另有一种安静得可怕的感觉,还轻声道:“我买的梨枣黄糕,再不吃就要凉了。”

    话虽然说的温柔得很,可不知为什么,沈念禾就是听得背后都出了冷汗,哪里还敢收拾,连忙出去外头去把找糕点吃了。

    她脑子里挂着事情,吃起东西来便没了心思,幸而自小习惯了吃东西口口都要嚼十三下才能尽咽,否则怕是喉咙都要被卡住。

    等到一碟子糕点吃了大半,沈念禾这才回过味来,忙把剩下的留给郑氏同谢处耘,急急又回得房里。

    明明才离开了片刻功夫,再回去时,房中却是全然大变样。

    本来堆满了乱糟糟书册、图绘、算稿的桌案上、地面上,已是整理好了,书按着分类并次序竖放在桌案最前,边上有笔架、砚台、笔托等物,另外的图绘纸或垒叠起来,或平铺开,至于算稿纸,则是已经整理好了顺序,每一张下角处还编了序号,另有一张带编目的总序放在最上头,那总序一看就是裴三哥手书,条分缕析,写得清楚干净,布局、间隔叫人看起来舒舒服服的,字迹也极为漂亮整齐,同雕版印刻出来似的。

    沈念禾看得赏心悦目,却更觉得自己尾巴上的灰毛丑了。

    倒是裴继安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局促一般,见她回来,先问好不好吃,再问还饿不饿,最后才讨论起那算纸上列出的问题来。

    有人装瞎,沈念禾自然乐得保住自己的脸,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高高兴兴同他说起算法来,又问了许多问题。

    两人你问我答,等到外头天色渐黑,裴继安才把桌上的东西重新放好,道:“不要总坐着,也活动活动,婶娘今晚不回来,处耘也去外头办事,只我们两个在,我先去弄些吃的。”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等半只脚跨出门了,他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微笑道:“下回再做算稿,把稿纸留下,后头收尾的杂事我来整理便是,你只算你的,既是不喜欢,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第一百四十七章 破罐子破摔

    同一个毛病被人连着逮了两次,沈念禾便是想要找些解释的借口,也觉得半点站不住脚。

    自这日起,刚开始她还做些表面功夫,装模作样地把桌案收一收,后来见得那裴继安下衙回来之后,每天都抽时间过来给誊写算稿,更要紧的是,经过他的手后,不但桌案整齐了,算稿也被排列出顺序来,叫她翻找原来的东西时几乎再不费功夫,简直是事半功倍。

    沈念禾从前并不缺伺候的人,四个贴身大丫头个个都聪明伶俐得很,管理填满库房的各色衣衫细软、钗鬟首饰、摆设器皿,从来没有出过半点纰漏,可她却从来不肯给几人去打理书房当中的书架同桌案。

    她的东西虽然摆得并不整齐,却自觉乃是“乱中有序”,或者哪怕没序吧,可给她们帮着整理得次序竟然之后,看着是漂亮了,可要找东西的时候,却常常找不到了。

    而有时候桌案上的算稿虽然乱七八糟,可她自己翻的时候,顺手抓来抓去,抓错了也没什么,一旦给人整理到了匣子里,要在里头翻来找去,就整个人忍不住地烦躁起来。

    做事时最忌讳心浮气躁,一旦心情不好,起头起坏了,好半日都高兴不起来。

    沈念禾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也曾经羡慕过旁人条理分明,尝想效仿,被义兄知道此事后,还把他家中多年内院库房的女账房送了过来,那一位原还自信满满,说什么“奴婢不会叫姑娘觉得碍手脚,用不得一个月,就能带得过来。”

    便教她做事时如何分一二三四,又教她如何去记书册摆放位置,还想要教她如何才能把东西放得顺手又整齐。

    沈念禾先还兴致勃勃,满心积极地学,然则十天过后,桌上、书架上是整齐了,她坐在桌案前,却是做什么都觉得不顺手了,只好客客气气附上不少礼,把那老账房送了回去,被义兄拿来取笑了好一阵子。

    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眼下被裴三哥帮着整理之后,不但不乱,反而心情愈好,做事愈顺,倒叫沈念禾渐渐琢磨过来其中原因。

    她原本东西虽然乱,却全是按着自己的本能放的,放的时候,除却有一种畅快并遂心的满足感,等到找东西的时候,自然也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找,往往一翻就能找到,即便找第一处找不到,找第二处肯定就找到了,另又生出一种心想事成的满足感。

    这一应行为,全是不用动脑,跟随本心,反而可以作为用脑之后的放松。

    而被人把桌案、书架按着常人的想法摆得整洁之后,她再按着从前的方式去找,时常是寻不到的,而此时一旦叫了人,开得口之后,偏又打断自己的思路。

    满足感没了,还多了挫败感,又怎能叫她高兴?

    可这裴三哥帮着来整理的方法,却同旁人全不相同。

    他誊抄算稿,知道去芜存菁,错处、冗杂处便不要,只留正确的,或是必要的过程并结果,誊抄之后,又在第一页放了索引之法,原本的算稿也不扔,还按着她原本算数思路的顺序叠放。

    况且他的字还特地写得工整极了,仿佛雕版印刻的一般,看起来全不费力,又因按着她原本的思路整理,一来二去,叫她甚至都不耐烦看自己原来的算稿了——字那样草,还一块一片,七歪八倒的,有时候自己都要看半天才能辨认出来!

    这时候满足感就转为了事半功倍上头。

    原本要花一天才能做完的事情,此时只用花半天,而乱得手都没地放的桌案,一觉起来,不过去吃了点东西,帮着婶娘打了点下手,再回来时,就按着自己顺手的方式整好了,还把自己的进度、成果都整理了一回,满足感更甚。

    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今次她算的数、式,整理出的问题同结果,甚至看的书册,都曾是那裴三哥看过无数次,也亲自算过的,他看一步就知道下几步,举一而反三,自然处理起来顺畅无比。

    得了这样的好处,沈念禾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坦然享受专人“伺候笔墨”的待遇,有一两回裴继安忙于衙中事务,因事未归,她一个人对着混乱的桌面,在里头找昨日的进度时,竟然并无半点熟悉,还生出点手足无措的迷茫感。

    ***

    且不说此处沈念禾为着重核宣县、宣州圩田的图绘并工期等,正专心算数,而另一处,宣县的县衙当中,押司谢善也正为着这圩田之事,对着儿子谢图又责又训。

    “你爹一辈子只当了个押司官,吃亏就吃亏在出身低,又落到那裴家手下,他本就不得朝中待见,许多事情便不好给我运作,否则依我之能,做出一二桩事情,岂止于今日?”

    毕竟是自己的种,他劝得苦口婆心。

    “彭知县已是同我说了,裴三拟要辟东边荆山边上的水地,等州中批文下来,做得同意,立时就能动工,你不是成日想着也掌点东西?明日你寻个机会,同那裴三说了,问他讨要几个差事下来,他那一处点了头,我就去找彭知县,一旦此事落成,你也跟着有了功劳。”

    “便是他因为姓裴,总有许多妨碍,你却不同,熬个两年,你爹我便能给你转去州中,再过几年,拼着我这几十年的老骨头,退得出来之前,怎么也能把你拱到一个‘官’字上头。”

    由吏入官,从来是万分艰难之事,可却并非全不可能。

    但凡儿子能有一点实绩,又有自己这个做爹的在后头托着,在宣县这一个小地方不行,去得宣州,总能抢下一两口肉来。

    谢善在衙门里头当差多年,从前亲眼见得裴、谢两人花了多少功夫去寻访、亲探,也曾跟着做过不少事情,更是见过那沈批的图绘手稿。

    正因亲眼所见,也了解裴家人的行事,他才知道只要州中批文一下来,给那裴继安牵头做了,多半不会出什么岔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要面子还是要里子

    谢善打算了这许多,可听在谢图这个做崽的耳朵里,却只觉得自己父亲老糊涂了,做事不晓得分辨轻重。

    他皱了皱眉,道:“爹,做什么要去管什么修圩田的事情?裴三那个愣头青想要出头图名声,才这般拎不清,你怎的跟着他一起脑子发热?圩田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当年县里、州中递了不晓得多少折子上去,朝中吵闹了多年,最后还不是修不成?”

    “若只修咱们县里的,堤坝年年修,新田也嚷着年年辟,哪里同你说的那般有什么功劳可摆,况且还要去同裴三讨差事?我又不是闲得慌,便是当真想要插手,自然去找彭知县,作甚要去找他?我与他又不在同个司,算不得上下级,吃饱撑着了才要去白白这般矮上一个头!”

    他生怕父亲觉得自己不上进,忙又道:“爹,你若是当真想给儿子铺路,便不要去管那什么圩田不圩田的,此处另有一桩现成的买卖——那裴三去挖田了,多半想把公使库印书的事情给那谢二去管,只是谢二才进衙门几日,怎能担此大任?!”

    谢图越说越觉得心头火热。

    趁着裴继安去京城,他总算把公使库里头的那些个茶楼酒铺、各色买卖重新接了过来,这几个月间,着实捞了不少本,足能过个肥年,只是这些个得利放在平常是满意的,同书坊的印书比起来,实在就不值一提了。

    他上回特地偷偷去找过书坊的账目,一刀纸居然的进价居然能去到两贯钱!至于墨、线、浆糊等物,无一不是极高的价格。若给他去做,一刀纸花上五六百文顶天了。

    公使库印的这万来部书,记在账面上的成本足有数万贯,谁晓得裴三从里头搂了多少?

    同那成千上万贯油水比起来,自己在铺子里辛辛苦苦这许久,费劲心力,也才得了几十贯,被衬得简直同个小可怜一般!

    也忒不公平了吧!

    如果能把那公使库印书的差事收入囊中,那才是躺着都有钱往怀里流的肥差呢!

    原是想着那裴继安回来,若他要重新管印书的事情,虽然自己一时不好去插手,可等到秋税的时候,一旦衙门里头有事要把他调走,自己也不是没有机会。谁知道都不必等到秋税,那裴三就窜跳得如此厉害,要去弄什么圩田。

    田啊地啊的,虽然也能捞点材料钱,也能自民伕身上得一点,可能得个几百贯顶天了,况且这样冷的天,便是做个样子,也得时不时去一趟河堤、水流边上,又不是傻子,冷风有什么好吹的?

    先成的便宜不晓得捡,偏去挂那一点已经洗刷干净的锅底,若非说这话的是自己爹,谢图都想一口唾沫吐他脸上!

    谢善却是摇头道:“印书坊那一处正是衙门里的摇钱树,虽也是个好差,也能出成绩,可裴继安又不是傻的,便是那谢处耘一时资历不够,也有张属帮着接他的手,衙门里头自有规则在,你我不好去插这个手。”

    谢图冷笑道:“爹从前还说什么那裴三对你有礼得很,又说咱们两家从前诸多渊源,更别提当日他能进衙门,也多亏了爹你这一处帮着搭把手,不然凭他那个姓,旁人躲都来不及,谁会去管顾?”

    “既然他得了咱们家的恩,两家又有这样的交情,那我与他便似异姓兄弟一般了吧?”

    谢图阴阳怪气地道:“既是兄弟,正该帮一把才是,他那书坊,不给我接,给什么张属?是那张属同他亲近,还是爹你同他亲近?”

    又道:“我记得张属当年刚来的时候,对爹还是俯首帖耳,尊尊敬敬的模样,这才过了多久,立时就换了尊菩萨拜,可见也只你把那裴三当做自己人惦记,我看那裴三可从未把你放在眼里!”

    谢善怒道:“他放不放的,与我何干,我当年在他爹手下做事,把他当个小辈看,难道还同他一般计较!”

    言语之间,已是隐隐透露把儿子说的话听进去的意思。

    谢图撇了撇嘴,道:“爹,你是给衙门当差,在朝廷手下做事,什么在叫他裴家人手下做事?他又不姓周!你把这话学给那裴三听,看他敢不敢帮他那倒霉爹应半句?!”

    又道:“也没见那姓裴的怎的照应你,当年你那样辛苦,做来做去,也没混出个官身来,若不是因为他,说不得眼下绿袍都有了,我哪里还得这般算来算去算这几个钱花,得个荫庇,轻轻松松,何等便宜!”

    再道:“爹,你且去同彭知县问一句,知县也晓得衙门里离不得你,你说你去管书坊印书,难道张属还敢来同你抢不成?便是那裴三也只好退让开来。”

    又翻来覆去劝说了半日。

    谢善虽未松口,面上神情却是略有松动。

    按着今岁的情况,公使库得利数十万贯,这般履历一摆出去,莫说做个经办的吏员很拿得出手,就是彭莽也要笑傻,考功表上足能写满一页纸了!

    有公使库的功绩在,也不必叫儿子去辛苦修什么圩田。

    自己的种自己知道,这一个并不是那等聪明能干的,还总爱挑肥拣瘦,平日里看在他老资历的面子上,又兼他时时还盯着,才做出个模样来,若是去修了圩田,一来吃不动苦,二来若是来年那田当真出了事,却还是不好兜着。

    况且儿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裴继安虽然有能耐,可未必朝中肯答应,况且而今的知县彭莽,又不是什么能耐人,不能指望他帮得上什么忙。

    如果只在宣县做些小打小闹的,实在不值得去掺和。

    只是没有了圩田的功劳,想要出头,当下就只能从公使库印书坊那一处打主意。

    还是得去抢印书。

    给外人看到了,不知会怎的暗地里偷笑自己不要脸。

    应当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

    ***

    此时此刻,不独谢善这一个为着儿子在踌躇,后衙里的彭莽也正为着圩田的事情发愁。

    天时这样冷,那裴继安偏说要修什么圩田,修就修吧,毕竟钱是他挣回来的,将来修好了,功劳也多半能归自己,可风这般大,为什么还一定要叫自己跟着去看什么河堤……

    等暖和点再去不行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抢差

    彭莽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性子,他虽然也读了不少经义,学了不少东西,甚至每每读到历代圣贤文章的时候,都会激得内心涌起冲动,誓要为百姓鞠躬尽瘁,要做万古流芳的名臣。

    可这些个激动,一旦遇到要他去出力、做事的时候,一下子就垮了。

    裴继安也知道他的习惯,是以虽然口头上同他是说着要“商量”是否修圩田,实际上已经把方案同预算一并都递了上去,甚至分派谁人负责那一块,都已经安排好了,并不用他多管。

    在宣县修圩田的事情,彭莽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花的钱虽然不少,可去岁靠着公使库印的《杜工部集》,当时本是被迫而为之,为了给监司郭保吉筹银,可短短几个月间,竟是赚了十余万贯,这些钱躺在账簿上,怎么花都花不完。

    今年是他在宣县的第三年,如果一应顺利,靠着年末的考功,用不了多久就能转官,届时钱不花完,留在账上也是便宜了下一任。

    彭莽虽然是个老好人,还没这么傻,是以想方设法也要花得只剩个零头。

    既然要花,自然就要有名头。修桥造路,植树造田,都是好去处。

    只是按着那裴继安的说法,这宣县圩田不过是个引子,最后的目的是要联合咸保、丹阳等地,在这宣州之中修大圩田,按着总体方案,怕是要上万民伕、上百万亩地的大工程,少说也要联合七八个县,费上好几个月才能做成。

    当真要做,少不得要他这个做知县的来出面同杨知州说。

    可那大方案的堤坝设置,十分复杂,他虽然听是能听懂,一旦被人问起来,迟迟早早要被问个底掉。

    一想到要面对杨知州,因这事情甚大,说不得还得亲自去同监辖江南西路的郭监司通禀,彭莽就连觉都不太睡得好了。

    况且衙门里头除却辅官们各司其职,可那些个全是做官的,真正要做实事,还是得下头吏员手把手地去干。

    如果自己答应了裴继安这一处,公使库、圩田,全是他或他的人去管着,那押司谢善必定不肯答应。

    做官讲究平衡之道,不能只用一人,若是当真给那裴继安一家独大,到底不美,怕是要给他架空了自己去。

    幸而有个谢善在,他在一边同裴继安唱对手的话,做了个平衡,才不至于叫自己压不住下头人。

    这些个积年的吏员同官员并不同,俱是在当地树大根深的,如果没有他们帮忙,事情当真无法做,可若是样样听凭他们,怕是被骗得毛都不剩一根。

    彭莽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什么妥善的办法来,倒是次日一早,谢善主动来找了他。

    “小的听闻裴继安那一处打算修圩田,却不知人手打算怎么分派?”

    作为在宣县衙门当了几十年差的老人,谢善人脉既深,能力也强,做起事来,还很懂得照顾知县的面子,虽然吃相难看些,还有个偶有犯错的儿子,却也称得上是彭莽的左膀右臂。

    是以听得对方这样问的时候,彭莽就有些想躲闪。

    裴继安做的公使库方案里头,并没有预上谢善的差事。

    而此时公使库的大头是裴继安管着,将来圩田的事情自然也还是他主管,倒像是衬得谢善这个押司被架空了一般。

    彭莽只觉得有些对他不起,支支吾吾一阵,还是把事情说了。

    谢善原来还觉得不好开口,见得果然并无自己的事情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只觉得什么都好说了,便笑道:“想来是他看我年纪大了,又见那圩田辛苦得很,特地为我着想,不叫我去忙这一场,只他小辈想着我,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总得帮着知县分一份忧——将来圩田一修,他哪还有空管什么公使库,不如就把公使库仍旧交回给我罢?”

    还特地找补道:“谢图那小子原来不怎的懂事,公使库也今时不同往日,有那印书的事情,小的也不放心给他,索性辛苦这把老骨头来搭一眼。”

    ***

    县衙本来也只有丁点大,前头谢善去找彭莽要差事,没过多久,后头谢处耘就知道了。

    他一脑门的火,回到家之后,寻不到郑氏,只好将就去找沈念禾抱怨。

    “三哥忙了这许久,和着给他们一家摘了桃子!一大把年纪了,带着儿子,也不嫌臊得慌!”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从前公使库亏空成那个样子,账上全是欠债,库房里连老鼠都不肯进去,那时候就晓得扔给三哥,眼下好了,倒是有脸要回去了!”

    又数落了一大通谢家父子没脸没皮,长了三只手,就晓得鸠占鹊巢,自己耻于与他们同姓,再大骂彭莽没担当,辨不出忠奸,庸碌无能。

    裴继安虽然不爱说人是非,可有谢处耘这一个爱说爱抱怨的在,沈念禾虽然只来了不久,对衙门上上下下的名字却是都熟悉了,甚至连众人的性格、家庭、能力,都从这谢二哥口中听了个大概。

    只是她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倒不似谢处耘这样恼火,反而想了想,道:“谢二哥,三哥既是想要修圩田,肯定分不出精力去管公使库的事情,他这般安排,定是有意图在……”

    谢处耘就瞪了她一眼,道:“你胳膊肘向着哪里拐?!三哥被人欺负了,你也不恼的?我原想叫张属去管公使库印书,有他看着,总不至于什么大错——你别忘了,你也指望着书坊分钱呢!好心当做驴肝肺,换了人去管,你以为钱还能这般按时按数给你结出来?!”

    又恼火道:“白给你吃那何首乌了!头发也没黑,脑子却更傻了!”

    沈念禾只好道:“谢二哥也说那张属做事做得不错,时常能跟三哥搭手,修圩田哪有那般简单,肯定要多些熟悉地帮忙才好办事,不然只你一个,三哥不知要忙成什么样!”

    “再一说,今年再管公使库,却未必是什么好差事……”

    这话谢处耘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奇道:“公使库怎么就不是好差事了?”

第一百五十章 收心

    沈念禾笑了笑,道:“谢二哥,你都从麻沙回来了,不会以为那一处的人还能像你在时那样盯得紧罢?”

    无形之中,这话就轻轻地捧了谢处耘一把。

    他那义愤填膺的气恼虽是依旧在,只是到底被捧得舒服了几分,哼哼道:“那是自然,荣大哥那一处也有自己的差事要办,不可能同我这般时时看着,何况都过去了两个多月,便是麻沙县中没有人去做,左近的州县必定也有看得眼热的……”

    谢处耘话才说完,忽然就醒悟过来,道:“你是说?”

    沈念禾就点头道:“上回三哥也同我说,虽然今次公使库给我分润了不少,可下次就不能指望能再有这个数了,再往后,过得三五年,未必还有收益,叫我只把这做一杆子买卖。”

    世间怎么可能会没有盗印?

    自己之前的提议,同裴继安从前的那些个做法,最多只能延缓一时而已,能坚持这么久,叫他们把第一批万部书卖完而盗印版还没出来已是出乎意料,哪里能指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说起来,事后分析一回,其实还是要多亏了谢处耘在麻沙镇上的神来之笔。

    沈念禾同裴继安去得京城卖书,在京中引发这样大的讨论之声,自然叫无数书商眼红,只是正值年末,雕版师傅都忙着刻印年历,实在抽不出几个有空的,速度还慢。

    京城距离麻沙并不算很远,从前有了什么大卖的文书,众人都是去麻沙镇上找人雕版印刻,不少还要在当地印好了再运回京城,今次遇得《杜工部集》,自然也依样画葫芦,照着从前的做法来。

    谁知道等到得地方,却发现当地巡铺抓得死紧,半点寻不到雕版师傅能帮着印刻,好险偷偷找到敢私下雕的之后,才刻得出来,出城时又被拦下搜走,还要做罚。

    这般一来一回,凭白就耽搁了半个多月,京城里头的书早卖完了,宣县的第二批书也已经开始运送,天然就晚了不止一步,叫沈念禾同裴继安顺顺利利把头两批书卖尽了。

    可这法子只能拖一时,不能拖一世。

    除却麻沙镇上,世上又不是没有其他雕版刻印师傅了,况且谢处耘一走,那麻沙镇上的荣大哥被人说一说情,贿赂一番,下头人也要吃饭,哪里能管得那样死。

    用不了一个月,京里京外的各处书坊里,说不得就能全是盗印的《杜工部集》。

    能买得起三十贯一部《杜工部集》的毕竟是少数,该买的过个一两个月,也都买好了。

    届时宣县公使库这一处,虽然也能细水长流赚小钱,却是再不能像从前一般赚大钱。

    再一说,宣县毕竟还是小,彭莽看着也不是个能扛事的,这样源源不断生钱的生意,他一人哪里能守得住?

    要是州中遣人来问,路中遣人来问,这个要几百部书,那个想要雕版,难道去去一个县属的公使库,还能拒绝吗?

    了不起私下多骂几句而已。

    说不定那彭莽还要颠颠地给亲自送去呢!

    如果裴继安继续管公使库,少不得沈念禾得要想方设法帮他多背写些失传诗文出来,虽是未必能重现《杜工部集》的盛况,想要维持收入,却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一旦裴三哥不管公使库,沈念禾当日要自保的目的也已经达成,那京中的“许先生”还叫她回宣县安分待着,好好等消息,自然就不可能再去费那老鼻子劲了。

    ——眼下有这许多数可以算,她又不再缺钱了,自然是挑高兴的做!

    况且还能帮裴三哥忙呢!

    如此这般,谢善父子看着觉得公使库印书赚钱,公使库是个大肥差,想着来捞一把,可毕竟没有经手过,哪里晓得里头有这样一个大坑。

    他们自以为得了好处,等到真正搂在怀里,才会晓得这是个烫手山芋罢!

    在裴继安手里的时候,就能年入十万贯,去得他们手上,一年才得几千贯,难道不丢脸吗?

    这脸给那张属去丢,到底是自己人,于心不忍,何苦来着?

    姓谢的自己愿意跳出来,再好不过了!

    叫她来说,正正是瞌睡遇上枕头哩!

    沈念禾把自己的想法略一解释,对面谢处耘脸上的怒气一下子就如同冰雪消融一般。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听到后头,已是开始想象其谢图那个嫌货吃瘪,谢善在彭莽面前低三下四道歉的模样,一时之间,嘴巴笑得要咧到耳朵后头去,一时之间,看沈念禾都觉得更为顺眼了。

    还是那句话,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虽然比不得自己,可同其他人放在一处,还是讨人喜欢多了!

    他忍不住道:“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嘛?”

    这话里头难免就带了几分夸奖。

    沈念禾看他同个孩子似的,说恼就恼,说笑就笑,也跟着好笑起来。

    这样的性格,倒也挺单纯的。

    顶着这样一张脸,眸子还熠熠生辉的,虽然夸人的能力寻常,可被他一夸,实在是觉得心情不差。

    怨不得婶娘同三哥都把他当做一家来照管,说句难听的,当真就像养小狗儿一般,给根骨头就能重新乐呵呵起来。

    这狗的毛还格外漂亮,小黑鼻子还翘得格外高!

    沈念禾抿嘴笑了笑,有心逗他道:“比不得谢二哥,去麻沙那样辛苦,又那样聪明机变,今次三哥修圩田,听说你也要跟着去上河堤,看河道,分到的差事要紧得很。”

    谢处耘这一回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左右见得无人,虽然好面子,可一肚子忐忑无人诉说,也憋得难受,便对着沈念禾叹道:“我也想好好同三哥一起修河堤,只是……唉,若是做得不好,怎么还有脸回来见人!”

    他这几天死背活背,奈何实在在背书上头并不擅长,只觉得痛苦极了。

    有时候,又不是多花时间看书、背书就能弄懂的。

    弄不懂,他也很着急啊!

    可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脑子就这么大,里头的脑浆子不够用,他能怎么办?!

    沈念禾多少也猜到几分他的为难之处,还认认真真安慰了好一阵子,可心中却半点也不担心。

    谢处耘进得宣县衙门,几乎样样事情都做得十分顺当,其中自然也有他聪明的缘故,可更重要的是,裴继安一直在捡他能做的安排。

    今次圩田,裴三哥虽然要他背书,可实际上肯定不会给他做那些个与技术官相关的事情,此时的布置,多半之事给他收收心罢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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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