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攒嫁妆
裴继安听得要去看的是和尚已经不太高兴,再听得那和尚擅治妇人病,更不乐意了,道:“真要吃药,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好的,还是等回了家再说罢。”
他想了想,又道:“这几日我也没甚要紧事,日日炖些滋补的给她吃一吃,说不得下个月就好了。”
和尚、道士里头精通医术的不在少数,可若是单单精通妇人病,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一想了,况且还要跟宫里扯上关系。
又不是什么大病,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吃,如若是回得宣县,大夫都是熟悉的,方子开得不对了,他还能拿去辩一辩,此时在京城,也不知遇得的是人是鬼,当真不妥当了,难道还能回来找他算账?
郑氏说不过侄儿,只好老实应了。
裴继安却是坐着出了一会神。
他也学过医,自然知道葵水是什么东西。
这是沈妹妹成人了,能生育,能嫁人了的意思。
眼下既然已经知道沈轻云人不在了,那这一位的婚事,就要落在自己头上去帮忙操持。
女子一过十八岁,便是宰相、皇帝家的女儿也不好挑选人家。
此时距离十八,已经没有几年时间剩,估摸着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可凭着他此时的能耐,想要帮着说一门好亲实在难得很。
沈念禾刚来家中的时候,裴继安先是打算自己娶了回家,后来听得对方话里话外,并无那个意思,便又想着在左近寻一户好一点的人家,那夫婿能不能出头不打紧,只要家风正派,人品上佳,能叫她过上安稳日子就不错。
可随着这一位在家中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这做法不妥当——自己原来想得实在太简单了。
这沈妹妹也不知道怎么养的,乖得离谱,从来没有什么话挑剔的。这样也说好,那样也说好,遇得不喜欢吃的也硬吞下去,被谢处耘那个不懂事的挑剔了也无二话,只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还想办法帮这样,帮那样。
难为她胸中自有丘壑,饱学多识之外,也不知道私下花了多少心思,色色都能帮得上忙。
这样一个女子,嫁给那等寻常人家,整日里围着婆婆丈夫小孩转来转去,困在宣县这一个小地方,他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而等到她在家里养得几个月下来,人也长开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招人得很,虽不知等到真正养好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可想想婶娘说过的沈轻云、冯芸这一对夫妇相貌,也知道生出来的女儿必定会是个好看的。
这样的来历,又是这样的容貌,还有这样的心思,一般二般的人家怎么配得上,又怎么护得住?
裴继安只觉得头疼。
他父亲一辈认识的门户虽然门第高大,可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多的是对裴家视若不见的,并不适合,也不能说与沈妹妹。而自己虽是这一向认识不少人,当中也有不少出色之人,可都是做兄弟好,做手下好,做丈夫并不好的人选。
只能再等两年,待他爬得高一点,见得人多一点,说不得才能遇上合适的。
不过说到嫁人,少不得就要攒嫁妆。
东西可以慢慢攒,信得过的人却是不能慢慢来。
裴继安想了想,问郑氏道:“婶娘,你看咱们在京城里买两个人回去成不成?”
郑氏先头还在说问诊的事情,却不想侄儿这一个弯转得这样大,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裴继安就解释道:“原是家中形势不好,没得叫人去外头乱说,而今我已经在衙门站得稳了,家里正该有个样子才行,有了做粗使的,婶娘也不必再去多做那等洒扫的活计,况且家中四口人,处耘又是个能折腾的,一个人围着他团团转都不够。”
又道:“明年得要慢慢买几块田地才是,我也寻一寻,看有没有得用的人能去管一管,另有些家私物什也要看着卖了——家里那两个,大的不算,小的过不得几年就要出嫁。”
男子三十成亲都不算晚,况且谢处耘眼下这个样子,娶了人进门也是祸害人家小娘子,裴继安便把他放到了后头。
郑氏一向是个管小不管大的,原来听凭兄嫂照顾,后来听凭侄儿安排。她也没养过孩子,想东西还比不上裴继安细致,此时听得要买田,也不去想家中有没有银钱,买不买得起,就直直点头,又听得有人要出嫁,才想起来自己当年才几岁就家里就帮着攒嫁妆了,后来进裴府的时候,便是洗脸盆、刷牙子也有一季之数,至于旁的钗鬟衣料更是不必说了。
她想了想,道:“东西我平日里就能慢慢买,见得好的就攒一攒,不过若是陪嫁,应当也要陪人过去罢?”
裴家虽然落魄了,沈家也只剩沈念禾一个,可不至于按着穷苦人家去发嫁,该有的排场给不了,至少能叫人过个舒坦日子吧?
裴继安点头道:“宣县毕竟是小地方,牙人、中人带过来的多是左近村镇里的人,没得时时惦记着家里,我想着竟然已经来了京城,便找个没着没落的,以后能把念禾做个依靠也好。”
郑氏终于琢磨出点味道来:原来这“买两个人回去”,不全是为了给自己做粗使活计,还要将来给沈念禾当陪嫁的。
这虽是应该的事情,可难为侄儿一个未成家的男子还能想得这样仔细,自己这个做长辈的都没有想到。
不过郑氏别有打算,她总觉得按这么处下去,未必陪嫁能做陪嫁,说不得也要陪嫁进裴家。
她不是自己孩子自己看着好,而是当真觉得被侄儿打点惯了,估计很难不习惯。
况且等到天长日久,人处出感情了,就算这一个忍得下心嫁出去,那一个还未必能像今日这样嘴硬,舍得把人发嫁哩!
郑氏也不说什么,只道:“旁的东西都不打紧,只是她外公的宅子,不管那孩子怎么说,咱们也不能叫假的给贪了去,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名义
说起冯家在梁门大街的宅子,裴继安也有些犯愁。
他确实有心帮忙,也私下想了些办法,只都不是什么上策,况且此事麻烦得很,自己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必须得沈妹妹先站出来才好搭手。
而沈妹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又把不准。
按着她此时的行事,感觉像是想要等沈轻云沈叔叔那一处得了消息再说——如果能平安回来,这些宵小自然不用去理会。
可他却不能透露沈轻云已经死无全尸的消息。
而按着她从前的行事,感觉是个聪明的,不会一口吃这样大的亏。
裴继安正在想着,外头沈念禾却是敲门进得来,先上前行了一礼,复才轻声道:“三哥,我记得咱们这一处特地留了三十部《杜工部集》,眼下还在不在的?”
一行人运得进京数千部书,大半已经给了戴记书铺,小半给了其余铺子帮着发卖,眼下处处都没有余书,可官驿里头最开始就留了一百部,防着有其他用途。
前次说郭保吉进京,裴继安同沈念禾说了一声,取了十部给他,除此之外,零零散散又送了些给往日旧人去,最后剩下来的一直还存放着没有动。
听得沈念禾问,裴继安立时道:“在我房里放着,余下五十四部——可是有什么用处?”
沈念禾也不瞒着,只道:“我想送二十部给国子学,另有山南、白马、蓝田几个书院,各赠给五部,不知三哥觉得如何?”
裴继安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道:“以你的名义?”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以三哥的名义,就说代我同我娘、外祖父、外祖母捐去的,不知妥不妥当?”
又歉声道:“只是三哥这一处多半要惹上些麻烦事了。”
裴继安好笑道:“再怎么麻烦,能麻烦得过裴家的事情?”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裴家遇过太多事情,他经历多了,虽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早已经不怕麻烦。况且他一直觉得自己欠这沈妹妹良多,能在什么地方帮一把,不进不觉得麻烦,反倒会叫心中松快许多。
倒是一旁的郑氏听得沈念禾想要赠书去国子学,又提了山南、白马、蓝田三院,一时不解其中深意,好心好意地问道:“只是赠予这四处地方,还是另也要寻些其余书院去送?既是还剩五十好几部,都在京城发送完得了,还能给沈副使并冯相公一门得个好名声,不然还要千里迢迢带得回去,麻烦得很。”
沈念禾还没答话,裴继安就已经帮着回道:“婶娘虽是好意,但这书若是处处都送,就显得不值钱了——况且并不是只为了名声。”
郑氏听得一愣,显然有些琢磨不出来。
沈念禾便解释道:“我外祖父曾任国子学祭酒,送二十部书过去,总有学子念他的情,我爹曾在白马、蓝田两处书院游学,也算得上是有旧,至于山南——那一处书院的院长唤作窦横照,听闻最爱杜工部诗,年轻时曾去冯家借过书来抄……”
她前一阵子在宣县住着,日日请裴三哥帮忙借书回来看,其中书目并不是乱列,而是有的放矢,又兼从郑氏、谢处耘、裴继安三处侧面打探,几个月下来,对冯家、沈家的旧事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这些个事情都是自不少文人杂记、时文中找到的,也许只是一笔带过,却被她放在了心上,此时全数就用了上来。
越是好东西,就越要珍重着给。
冯蕉曾经做过八年的国子学祭酒,听闻此时负责太学的大司成、管事的司业都是他的学生,虽然从前先生出事时不能出头,可眼下恩师死了,只剩得一个外孙女,还记得捐书过去,总不能眼见着受欺负吧?
而沈父在白马、蓝田读书时,学业出众,极得先生们其中,好似当初那书院院长还想着把女儿嫁给他,虽然这门亲事最后没有成,被冯蕉截胡了,却也一直师生相得,直到去了翔庆,据说沈轻云还记得年年送银子、粮食回去两处书院,一是供穷苦学子吃饭,而是建校舍。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己送了书过去,就等于提醒一下这些个曾经得恩的学子——恩人虽然不知道还在不在,恩人的女儿却还活着呢,而且活得挺惨的,是不是该出来帮忙说道说道?
至于窦横照,则是自己撞上来的——谁叫他天天乱写文章,还给人四处传阅,里头自夸年轻时为了读书,曾经去书铺里做伙计,还因为听闻冯相公家中藏书极多,装作落魄文人想要投入其人门下去偷书看,后来被冯老相公慧眼识珠,叫他随意翻阅云云。
抄了她家的书,难道不该做点回报?
沈念禾心中已经有了底,把书往这四个地方一送,虽然都是些没甚权势、没有功名的文人,便是有功名,大多不是闲职,就是已经致仕,可架不住人多啊!
文人旁的不行,笔杆子硬得很,同名门世族扯不上多少关系,跟冯凭那一处更是搭不上界,嘴上骂人不行,写文章还不行吗?
一人一口唾沫淹不死,一人写一篇文章四处传一传,你一句“呜呼哀哉”,我一句“悲夫”,叠起来的纸都能把两家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人心可为势,有了这许多人在后头撑着,三哥再代替自己出面,就如同裹挟着势力,便是闹上衙门,京都府衙也不好随意判案了。
沈念禾知道,京城里头多半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沈念禾”,一旦她站得出去,少不得会有厉害相关者扑上来问话,届时答得出来还好,如果答不出来,反而还要弄巧成拙。
可如果只是由裴三哥送书出去,再去衙门把状纸一递,沈家人见不到她本人,就是想要质问也要花些功夫探查清楚,毕竟他们自己就算拿不准这一个是不是真的,肯定知道那一个是假的。
最好把事情拖下去,拖到沈轻云的消息出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教养
沈念禾并不知道沈轻云已经身首异处,她那族伯度支副使沈众普却已经有所耳闻。
钱这个东西,谁都不嫌多,对于二弟的小心思,他虽然看不起,却也不打算把好处往外推。
沈轻云跟冯芸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东西,给谁不是给?与其给冯凭那个蠢蛋,不如给自己。
况且冯芸嫁给了沈家人,东西本来就该是沈家的。
只是对于弟弟把外头养的女儿接回来做“沈念禾”,沈众普心里始终有些不满,不过碍于时间太紧,一时寻不到更好的替代,是以不便替换罢了。
这种要紧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障,这一日下衙之后,他有心做得稳妥些,便抽了个空去后院同府中夫人掐头去尾说了此事。
沈众普道:“……是那沈轻云的女儿,算起来也是咱们族中的侄女,谁成想遇得这样的事情,总算她爹肯低头,把女儿送回了河间府,只是一路遇得许多事情,毕竟是个女子,听闻已经吓得十分胆怯,见不得生人,二弟一家把人送得来了,你且去看一看,若是能挪得动,挪到你那一处看着,总比放在外头来得安心。”
沈夫人田氏也是正经的大家出身,做事情端正得很,听得丈夫这样说,对那族侄女也生出几分同情,一口就应了下来,也不等,当日就下了帖子过去,次日一大早,打发贴身丫头去把人请了过来。
同来的还有沈二夫人林氏的陪嫁嬷嬷,并四个伺候的小丫头。
一进门,被众人围在当中那一个就盈盈上前一拜,嘤声道:“奴家念禾,拜见大伯娘。”
田氏定睛一看,只见那族侄女长得媚生生的,梳着一个极复杂精巧的花髻,面上薄粉匀抹,嘴上点了淡淡的胭脂,眉毛勾得细细的,眼睛则是滴溜溜地转,声音更是如同含着一泡蜜一般,一个见礼,拜下来的时候竟是还扭了扭腰。
看到这样一副做派,不知为何,田氏总觉得心中瘆得慌。
她娘家耕读传世,是个书香门第,平日里见得闺秀也不少,可却从未瞧过这样的,一时竟是愣了好几息功夫,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人扶起,口中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又往旁边给她让座,一面让,一面去看对方那坐姿。
这沈家侄女果然娇声道了谢,又袅袅婷婷走到椅子边上,这一回倒是只坐了半边,腰杆也是直的,可不知为何,田氏就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她得过丈夫的交代,知道这族侄女经过翔庆军的战乱,多半十分怕生,便打起十分的心思来说话,一通安抚之后,又道:“你大伯也惦记着你,我也不放心你在旁边住着,老二家的也是胡乱,来了京城也不同家里打个招呼,我已经把客房收拾出来给他们,只你年纪小,不好去住客房,就把你三姐姐的屋子清了出来,你去瞧瞧喜不喜欢?”
田氏生了三女一子,女儿都已经出嫁,住的地方自然空了出来,便把挨着自己最近的一处给这侄女住。
对方果然十分高兴,道:“多劳伯娘惦记。”
田氏见她不像是个怕生的样子,便把媳妇叫了过来,给二人介绍之后,又嘱咐道:“带你这念禾妹妹去看看屋子。”
又对那族侄女道:“这是你嫂子,你那房间都是她布置的,你跟她去瞧一眼,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不要憋着,一应都能办了。”
等两人都走得远了,她才不言不语地坐回位子上。
一旁去接人的陪嫁丫头就端茶过来给她,小声道:“夫人,我看这一位,怎么感觉不像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
对着跟着自己几十年的人,田氏也不拦着,只“哦”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个说法?”
那陪嫁丫头道:“好似同咱们藕花院里头养着的那些个做派有些像?你瞧她坐下来的时候,虽是挺着腰、收着腹,可挺的却不单是腰……另有那行礼的姿势,说话的神态……”
这一回田氏却是立时打断了她的话,道:“莫要胡说,这是冯老相公的外孙女!”
沈众普是世家子弟,又勉强能算得上是位高有权,自然养了不少伶人,全数住在藕花院里头。
只是说是伶人,其实不少还有其余用途,田氏虽然不满,可也管不动,再一想,在家中取乐,总比丈夫与同僚出去外头找那脏的臭的好,是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她拦住了下头丫头说话,下一回再看那族侄女的时候,总觉得越看越像,已是到了难以欺骗自己的程度,也忍不住生出怀疑,晚上给丈夫问起来,便道:“……当真是那冯芸亲生的?”
沈众普皱眉道:“沈轻云又没有妾室,同冯芸只有这一个女儿,难道还有假?”
又问道:“是不是十分认生?还是看着有什么不妥当?”
田氏就摇了摇头,道:“倒是不认生,只是看着有些小家子气。”
这句话不像是夸。
沈众普本来就心中有鬼,听得妻子说,便不住追问。
田氏虽是不爱说是非,况且那族侄女还是个闺阁女子,更不好胡说,只好含含糊糊道:“年纪小,模样也好,若要夸,当得一句娇艳欲滴……”
这一句形容就更明显了。
沈众普立时就有点坐不住了:妻子才见了一面,就能察觉出不对,将来遇得其他人,若是给人察觉出了马脚怎么办?
他详详细细把话问了个清楚。
田氏禁不住问,只好把今日的情况都说了,还不忘回补道:“未必不是也有怕羞……”
沈众普却知道不是怕羞,也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当即就把那族侄女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把人打发走了。
比起弟弟,他却是有见识得多,知道这样一个在家里哄哄自己人还好,一旦拿得出去,很容易就被人戳穿,便跟田氏交代道:“你带一带她,这几日教教怎么说话同怎么行礼,没得说我们沈家没有教养!”
田氏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一口应下了。
然而转天她娘家却来了人,笑问道:“老太爷是使小的来问,想从姑奶奶这一处讨一部《杜工部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伤心
丈夫才升任度支副使没多久,后院正是忙着应酬的时候,河间府的弟弟一家却是送了个族侄女来京城,来前不打招呼就算了,一来就带着人去了梁门大街,还同冯家吵了一大架。
沈众普衙门事忙,田氏不光要忙着收拾首尾,还要腾房挪屋的给人住,这几天自然没有来得及出去应酬,听得娘家人的话,不由得奇道:“什么《杜工部集》?”
来人就把近日京中各处都在抢购此书的事情说了,又奉承道:“书册正是那冯老相公的外孙女所献,据闻乃是为了给外祖父母、父母祈福积德……眼下炒到一部书一百贯钱也买不到,老太爷的脾气,姑奶奶是知道的,又爱诗又爱文,犹爱杜工部,见得周遭有人有了,他那一处没有,正闹呢!幸而那外孙女正在姑奶奶这一处住着,想来府上必定有剩下的,便叫小的来拿。”
那人乃是田氏母亲随身伺候的,可谓看着家中姑奶奶长大,亲近之余,也有几分随意,热热闹闹地说了这一串,又道:“老太爷还说白疼姑奶奶了,明知他爱什么,您这当晚辈的手里有好东西,也不晓得分得一星半点的过去!”
田氏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把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
沈念禾那一段自白写得甚是平实感人,其中又多是白话,里头有冯芸丧命之事,又有冯蕉家事,还有沈轻云在翔庆的功绩,虽然不长,却是跌宕起伏。
书不过卖了数千部,外头却已经有不少瓦子、茶楼拿来作为原型说书、唱戏,流传甚广。
来人学得绘声绘色,可田氏听完之后,怎么都不能把书中那一个沈氏女同府上的族侄女联系起来。
不过如果当真有此事,想来得一部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便是族侄女那一处没有,一向跟着的二弟那里肯定有。
只是明明河间的族中捞了这样一笔大钱,为甚还时时来同自己哭穷?
田氏虽然想不明白,却也知道家中出得这样的悲事,不好去揭人疮疤,思忖片刻之后,跑去问了丈夫。
此时正值年末,沈众普忙于政事,几乎都要睡在衙门里头,今次头一次听说什么《杜工部集》,沈家女自白,同妻子一般莫名其妙,等弄得清楚之后,脸都绿了,却还在妻子面前端着面子,道:“我叫老二来问问。”
转头走了。
田氏嫁进沈家几十年,一向知道自己这个丈夫持身不怎么正,她疑心其中有鬼,因知道肯定是问不出来什么事情的,索性把二弟媳找了过来,问了一回。
她见一回面就能发现出不对,沈二夫人詹氏一路上陪着过来,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听得嫂嫂一问,便偷偷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从没听她说过有什么外祖父家中的藏书,也没说过在哪一处发印了……”
“说着也是知书达理,却总觉得十分奇怪,说话、行事都不像是正经出身的,我原不好问她家中事情,可看着看着,总觉得十分不对。”
田氏忙问哪里不对。
詹氏一面说,头上一面冒汗。
“……原是叫我家那个小的同她同吃同住,谁知晚间睡觉的时候,见得她里头小衣乃是水纱做的,形制十分奇怪,又露前头,又露后头,夜晚说梦话,口中呼哥呼爷的,那声音叫得人呢头皮发麻不说,还拿手脚去勾隔壁躺的……”
不过十三四书岁的小姑娘,衣服下面长得同十八九岁的女子一般,有前有后,夜夜还要自己给自己揉胸,揉过之后,还要教她女儿怎么揉。
女儿只睡了两天,就偷偷跑来同她说。
可毕竟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又是冯蕉的外孙女,莫说丈夫特地来郑重交代过不可怠慢,便是没有交代,詹氏又哪里敢怠慢。
她便再如何也不好多问,本是担心那族侄女害怕,是以才叫女儿过去同睡,眼下睡过之后,却是自己女儿快要吓死了,最后只好两下分开。
“后头晚间便分开睡,只是有一日走水路,大半夜的,老爷在隔间同人吃酒吃了许久不曾回来,我想着隔日还要赶路,便去寻他,谁晓得听得里头有女人声音,便叫人偷偷去看,竟是见得……见得……”
詹氏说到此处,牙齿直打颤。
田氏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缘故,忙问道:“见得什么?”
詹氏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无人在旁,才压低声音道:“见得那族侄女跪在榻上,一面笑,一面拿酒杯喂我家老爷吃酒……”
田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詹氏已是眼泪都下来了,道:“嫂子,我也不敢张扬,也无人商量,你晓得我不像你是个有体面的,又不敢去多问,只好来求你拿主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詹氏这一处哭得痛快,田氏却是吓得胆寒。
这样的做派,同外头卖身的女子也无甚差别了,怎可能是一夕之间养成的。
难道那献《杜工部集》的沈氏女,同自己家中这一个族侄女,不是一码事?
两个摆在一处,虽然不曾见得另一个,田氏已经觉得家里这一个不像是真的,连忙回去找了丈夫。
当着妻子的面,沈众普义正辞严,道:“一派胡言!这族侄女自然是真的,若是宣县那一个是真的,老三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会不知道?她会不站出来?”
又道:“老二同我说了,上回闹去衙门的时候,冯家就说要给我们好看,多半是在这一处摆的道道!”
“你且想,这书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却是等到咱们这族侄女到京城了才出来,难道不是冯家特地抬出来同咱们一门打擂台的?冯凭明面上是前一阵才占的梁门大街的宅子,看谁晓得当年分家的时候,他有没有把冯老相公家中的东西拿走?又不是那等没积淀的平头百姓,家中得一部两部孤本,有什么稀奇?你莫要在此处乱猜,没得叫侄女伤了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信件
沈念禾印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此时会在京城,是以没有写出这一点。
因她没有写出来,沈家也好,冯家也罢,自然料想不到。
冯家只以为沈家里头那一个就是真的,而沈众普同弟弟商量之后,却都觉得印《杜工部集》的是冯家推出来作假的。
毕竟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沈二才带人进京,那书就在京中四处发卖了?
多半是冯家早早就为了拖延时间,准备的一着棋。
否则宣县那样的远地的小县公使库中印书,怎么可能发卖到京城,还一眨眼就卖得这样热闹?
冯凭虽然没甚能耐,毕竟也是冯蕉的兄弟,手中还算有些人能用,如果是他捣鬼,一切就说得通了。
沈家手中握着人,虽是假的,却赌冯家没有人——若是当真有那样一个真的,还不早早就站出来了,在等个什么劲——是以并不担心,只等着隔几天京都府衙给出判书。
而另一头,裴继安正按着沈念禾的想法,拿着那二十部书,往四个地方一处一处地登门拜访。
他手中虽然没有拜帖,可毕竟去的都是书院,在这个时候,那些个《杜工部集》在书院中当真要比什么拜帖都管用,听得是来赠这一部书的,除却国子学中两位学官正在衙门里头办差,无暇他顾,只好留了帖子下来,其余三个书院,全是院长出来相迎。
裴继安今次是以义兄的身份出的头,送完书之后也不多留,只说同妹妹一起进京,就要回乡,因沈妹妹惦记着从前听父亲/外祖父说过旧事,特地要来送几处书院书云云,本来还想上门拜访,只是毕竟有些不方便。
又说起近日听得京中有各色传言,说河间府那一个沈家接了一个沈轻云的女儿入京,虽不知为何会有这等流言,却要澄清一番,告知那不是真的,乃是他人假冒云云。
至于为何假冒,她一个孤弱女子,也无什么依靠,却是不知内情,只盼诸位叔叔伯伯在上,不要受了人的蒙蔽,也不要被人欺骗,她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又是冯蕉的外孙女,自有尊严在,必不会用这个身份来招摇撞骗,讨要好处,如果将来有人上门求东求西,请打出去就好。
除此之外,又留下一封书信,信中做了一番说明。
这书信乃是沈念禾手笔,口吻、笔触同那《杜工部集》前头的自白书如出一辙,先说自己外祖父从前多么忠心于天子,再说自己母亲如何巾帼不让须眉,最后说父亲虽然下落不明,然则全是为了山河社稷,为了感念天恩,报君伯乐,无论是个什么结果,作为女儿,她都觉得甚是自豪。
而今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只想默默为父亲祈福,求翔庆能有一个好结果,相信天子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一定是最英明、最合适的,至于自己绝不会为了什么钱啊财啊物啊的出来蹦跶。
而此时朝中还有许多问题,西、北两地鞑虏窥视,她虽是女子,可从小被父母外祖父母教育,也愿意出一份力,打算将小时候在家中并外祖父母那一处见到的各类孤本整理出来,一一付梓刻印,所得钱物,除却养活自己,其余还打算捐出一份来给朝廷充作粮秣军资云云。
最后再说自己最近听得京中传闻,这一处说有一个沈念禾,那一处说有一个沈念禾,所有全是假的,虽然不知对方所求为何,却请诸位不要相信,更不要被其骗了钱财。
这书信当中文采虽然称不得上佳,却把该说的内容都说得清清楚楚,用字、用词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乃至于结构跟情绪都是层层推进。
裴继安送完书、信,没给书院里头的人留下来,把话一说,立时就告辞走了。
剩得那几个书院的院长俱是一面看,一面叹,蓝田、白马两院的院长看得感动不已不说,当场就提笔写了文章,赞扬此女秉性贞烈纯淑,倡议朝中为她竖牌坊云云。
至于山南书院那一位窦横照,更是在文章说自己想到当日冯蕉老相公对自己的照拂,当场涕泪横流,恨不得以身相代。
三位院长都是文坛巨擘,同时写了文章,角度不同、立意不同、写法不同,却全是佳作,自然被人四处传阅。
而早在他们的文章面世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头早已流传开来那“沈家女”附在送给几个书院后头的信件。
这信件便如同一碗冷水倒进了滚油当中。
冯家进得梁门大街,要占冯蕉的宅子,而度支副使沈众普那一门河间沈家带着冯蕉外孙女上门吵闹,说要把宅子要回来给正主住的事情还没过去,真真正正就在昨天,众人前一日还在讨论那沈家女儿应当归给哪一家,后一日就得了这样的消息,看戏简直看得不亦乐乎。
比起河间沈家那一个,这个献上了家中藏书,又留了这样一封信的,自然更得百姓相信。
除此之外,世人总有怜孤悯苦之心,而文人对着文士或许要酸一把,对着武人又要挑三拣四,嫌这个不够勇武,那个只是莽夫,可遇得沈念禾这样的忠烈之后,左右是个女子,怎么夸也不会叫人嘲笑自己品味,怎么可怜也就浪费一点纸墨,乘着这一把东风,如果文章写得好了,其实是自己得名,如此好处,谁又肯放过?
况且这事情又不同于国是、军事,肚子里没点墨水,便是想要评价也写不出什么惊人之语来,不过一个孤女爱国而已,乱夸一通就完了,毫无门槛可言。
一篇文稿长的千言,短的数百言,写的快的一个时辰便能挥毫而就,写得慢的最多也就半天而已,是以没过两天,京中文章就开始四处乱飞,人人都要就此事讨论一回,便是路边不识字的卖饮子的老婆子,也能点评几句。
外头消息这样杂乱,还都是讨论一桩事情,自然很快传进了宫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在德不在险
崇政殿中,周弘殷正闭着双眼、盘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打坐。
距离他四五步开外的蒲团上,坐着一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皮肤白皙细腻,满脸福相的大和尚。
他也眼睛紧闭,口中道:“请陛下以舌叩上齿三百下,尽吞津液。”
周弘殷依言而为,果然数过三百下后,口中津液满盈,食之带有甜味。
那和尚又道:“请陛下以上下齿相叩五百下。”
周弘殷又听其所言。
照着和尚所说的打坐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睁开眼睛,趁着口中尽是口水,将桌案上放着的那一颗药丸吞服进去。
药丸略带苦腥,闻着还有一股血味。
和尚见他皱着眉,便在一旁解释道:“此丸中用了血灵芝,自有血味,陛下服后能长精神、起精气,只是夜眠之时,必要按着老衲的术式而行……”
又说了一回阴阳互补之道,见得时辰不早,便也不再多留,退得出去。
周弘殷虽未相送,却也站起身来。
和尚出得崇政殿,见得殿外一人匆匆而来,不避也不让,行着方步,缓缓朝前而行,与那人错身而过。
倒是对方见得他来,轻轻让到了一边,低头呼道:“星云大和尚。”
和尚颔首示意了一下,也不理他,径直走了。
剩得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礼站在原地,转头看对方的背影好几眼,复才进得崇政殿。
他进门行礼之后,先将手中的折子呈了上去,正要给天子回话,见得周弘殷的样貌,心中却是立时打了个咯噔,说话时忙把声音放轻了三分,道:“陛下,这便是这两日京中传样的沈氏女书函。”
周弘殷双颊红得十分不自然,两眼里头也仿佛烧着两根喜烛一般,又亮又红。
他才打坐完毕时只觉得周身发冷,可吃了药丸之后,却是先从胃发,至于五脏六腑,再到奇经八脉,都泛着一股洋洋暖意,烘得全身都十分舒服。
过了片刻,直到药性发到手指脚趾了,周弘殷才把那折子取了过来,本是只待扫一眼,可才要拿开,那纸却是像粘在他手上了似的,许久没有放下去,半晌之后,才问道:“这是那沈家女儿作的?”
王得礼道:“正是,臣已是查得清楚,正是上回在清景楼遇得太子殿下那一个女子,她那义兄出自越州裴家……”
周弘殷点了点头。
他记忆力很好,清景楼的事情发生不久,自然有印象。
那王得礼又把沈家、冯家的事情说了,最后道:“此事已是闹上京都府衙,想来这两日就要问审,却不想忽然出得这样一桩闹剧,眼下京中都在争论,说沈度支家中送来那一个乃是假充……”
周弘殷没有理会,把文章看完之后,原本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却是慢慢回转了些。
言辞恳恳,倒是没有太过矫饰,写得还算不错。
沈卿果然是个体贴上意的,生出的女儿也还算是懂事,很知道感念上恩,总算没有闹出事来。
他把沈念禾的文章看完,又往后翻阅,见得蓝田、山南、白马三个书院院长的文章,又有京中几个知名文士的高作,这一回却是略扫了一眼,就没有再细看。
面前的桌面上还摆了不少奏章,里头有国子学大司成、司业的,也有翰林学士的,都是些没甚权力的酸腐文人,折子里头多半都是提及有此一女,如何贞烈云云。
倒是御史台有几本弹章痛斥度支使沈众普指使外人冒充沈轻云之女,妄图夺人钱物,其心不仁不义。
这样的小事,说起来其实就是争产而已,哪一时哪一地没有,周弘殷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一个孤女冒出来,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
冯蕉之死自然同他没有关系,天子施恩,纵然是贬谪,下臣也没有不满的道理。
而其女冯芸在翔庆的事情,虽然同韩成厚不无关系,可归根到底,也是沈轻云管辖不利,冯芸自己不小心。
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只要明眼人都会懂得,却总有那些个外头百姓要叫屈,似乎只要人死了,就能占着大义一般。
一则顾虑人言,二则担心后世史书上要抓着从前冯蕉说自己寡恩的官司来做例证,三是沈轻云总归有苦劳功劳,自己是个仁厚的,也不好太过亏待了他那女儿。
毕竟是京都府衙的案子,周弘殷想了想,最后还是道:“去把太子叫来。”
王得礼应声而退。
不多时,太子周承佑便进得殿来。
才打坐完,又见得外头声音不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周弘殷心情不错,见得儿子,也不似前一向那般横看竖看挑鼻子瞪眼的。
他先把手中折子扔了过去,道:“沈家、冯家的案子,你盯着人好好断了,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太子连忙低头应是。
周弘殷又道:“上回潘齐那一份折子,你看了不曾?”
太子道:“儿臣已是认真看了。”
周弘殷点了点头,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犹豫了一下,复才道:“父皇,依儿臣之见,潘齐所言,其实有些道理,京城虽是天下之冲,然则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今四下蛮夷觊觎,州县之处也偶有乱象,洛阳居于天下之中,又有邙山,通幽燕,对伊阙,还有洛水,便是遇得乱事,也是易守难攻,不失为一处好都城……”
周弘殷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道:“你且回去办差吧。”
太子只好退了出去。
剩得周弘殷一人坐在殿中的时候,他看着面前的折子,心中的念头越起越烈。
年轻的时候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年纪越长,看人的眼光也越强。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儿子不适合做皇帝。
潘齐这一份折子,其实不过老调重弹,多年前就曾经有人提议过。
当时还是他那哥哥在位,时时想着要迁都,一来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在京城之中权势太重,根基太深,很容易勾结朝臣,二来总是觉得天下甚乱,还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命。
后来是自己劝服了他。
天子守社稷,在德不在险。
当真有本事,哪里做都城不能做?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往事
城南官驿里头,沈念禾陪着郑氏一同坐在正堂喝茶。
官驿自然比不得城里的茶楼酒肆,虽是上了几碟子咸水花生、瓜子、白糖糕之类的小食,味道却是都十分平平,幸而看着江南东路监司的文牒,驿卒还算给了几分面子,上的茶叶是新茶。
两人捡了张居中的桌子,一面坐,一面闲话。
沈念禾虽然腹痛了一天,然而下午就好多了,又有裴继安一日按着三顿地给她煮姜糖水,此时已经只有隐隐的不舒服而已。
不过即便她自觉好了,郑氏也不给喝茶,只叫人上了热水,给她一口一口抿着。
“你三哥只说去去就回,这都三哥多时辰了,也不见人影!”郑氏口中抱怨道,“又说事情办妥了,又不肯说办得怎么样,叫人急也急死!”
沈念禾却不怎么着急。
她心中有数,自己虽然不算什么才女,文章也称不上出类拔萃,却也能揣度三分人心,有热腾腾送出去的《杜工部集》当头阵,又有用心写就的一份信函,不愁不会打动人。
况且那裴三哥十分得力,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居然也能短短一日之间,将信函内容传得四处都是。
这事情落在旁人身上并不大,可落在“沈念禾”这个身份身上却是惹人眼目得很。
她本来不过是想着叫京都府衙判案的时候慎重些,再警醒一下沈家、冯家两户,叫他们好好跟着一起等沈轻云的消息出来,可按着眼下的形势,已经很难猜测后续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笑了笑,道:“怕是三哥给人留下来吃酒了罢?左右今日无无风无雪的,还算暖和,在外头也不至于冷得厉害。”
说到风雪,郑氏却是忍不住叹道:“也不晓得你谢二哥那一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他头一回自己独个出门,又没人盯着,如若惹了祸,无事还好,一旦给他那娘晓得了,估计又要念叨不休。”
又特地交代道:“等到咱们回去了,若是他娘来家里闹,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了,她一向说话不太好听,你谢二哥脾气又犟得很,同头牛一般,从前恼起来摔桌子椅子的事情也是有的,如果他冲你发脾气,你就不要理他,去同你三哥说。”
这等同于鼓励她去告状了。
长辈虽然这样说,沈念禾却是不可能这样做。当真跑去裴继安面前告状,给谢处耘知道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知道他会恼什么样。
况且这一阵相处下来,她倒是觉得这谢二哥其实嘴臭心软,像个孩子似的,很容易就哄好了。
沈念禾虽然不爱打探人的是非,见得郑氏提起,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婶娘,谢二哥是不是长得同谢叔叔很像?”
郑氏应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裴六叔当年去各处看河看堤,看田看地,原还带着他,后来发觉总引得小媳妇小姑娘去偷瞧,索性就再也不带了。”
她说到此处,嘴角也带出笑来。
当年的裴六郎虽然得了个宣县县丞,却半点不觉得委屈,明明是知一府也不为过的能耐,被贬低至此,家中又是那个样子,还整天乐呵呵的,趁着还未上任,带着七弟同谢景律整天在在一路之中四处走。
裴六相貌虽然端正,毕竟年纪大些,在外头走动得也多,知道怎么收敛自己,只是裴七同谢景律两个穿上布衣也不像个寻常人,又都是正当年龄的小郎君,出得外头,好几回被人追着要找做女婿,叫他们躲之不及,最后再不敢乱撞了。
那时廖容娘同谢景律也是人前人后的鸳鸯眷侣,做爹的同而今的儿子全然两个脾气,做事情样样学着裴六来,温柔得很,对着妻子体贴得不行。
进门的时候只有一个公公,不过两年,公公也去了,廖容娘原本就是个有主意的,在家中说什么是什么,后来又生了个活泼可爱得不得了的孩子,夫妻两个更是好得一个人似的。
谁料到,后头会出得那样的事情。
想到这一处,郑氏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当年谢景律宠媳妇、宠儿子,简直要宠上天去。
此时廖容娘嫁给了郭保吉,虽然官品高了不知多少,还得了诰命,可两个继子,一个继女,都不算好相处,一个儿子还诸多怨言,她在家中过得日子,未必有从前万一。
莫说廖容娘,便是自己,虽说眼下什么都不缺,侄儿更是孝顺得很,可比起来,她更愿意回到原本跟着丈夫过苦日子的时候。
沈念禾见得郑氏在出神,虽不好去打搅她,却也猜到了几分。
郑氏相貌并不差,娘家也勉强算是个拿得出手的门户,她听得谢处耘私下说过,郑家好几回要接女儿回去,新女婿都选好了,只郑氏死活不肯,索性同娘家人闹翻了,言明以后再不要家中接济。
她自然看得出来郑氏并不是那僵硬古板之人,大魏同前朝一般,再嫁之风盛行,当今太后还是三嫁之后才进的宫,据说太祖皇帝时,还有两个参知政事,一个枢密副使为了争娶一个有钱的寡妇闹得尽人皆知,最后是天子帮着断的官司。
婶娘不愿嫁,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可最大的原因,应当就是那裴七叔了。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人已经走了这样久,还叫婶娘如此惦记。
郑氏想着事情,兀自出了半日的神,茶也不记得吃了,点心也忘了。
两人坐了大半个时辰,沈念禾已是快到吃饭的时辰,正要叫人,外头裴继安终于回来了。
他身后带着一个身着布衫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后进得门之后,不知同那男子说了什么,对方就站在了原地,剩得裴继安走上前来,先叫了一声婶娘,又转向沈念禾道:“那日我们在清景楼遇得的许先生,你还记不记得?”
沈念禾自然记得,看了一眼那站定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只觉得眼熟得很——不独在清景楼中遇到过,后来去戴氏书铺的时候,也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三哥说他是内侍。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海棠春睡
裴继安说那“许先生”回去查问之后,果然发现在几个贩子想卖给他的“大燕太宗皇帝手稿”上有许多毛病,正如同沈念禾说,乃是伪造。
因为这一番提醒,叫他少踩了一个大坑,为表谢意,便特地邀他们兄妹两个去做客。
宴席还是设在清景楼。
沈念禾本来就十分感谢那许先生护了自己一把,对他印象很好,可上回在戴记书铺见到前头那一个所谓的内侍之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怀疑来。
然而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此时既然已经请到头上来了,却是不好拒绝。
两人跟着那来请的仆从出得门,外头已经停了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十分朴素,并无什么装饰,像是随便一个车行里租出来的,前头拉车的马匹也就是寻常的矮山马,只是那车夫手势却是十分厉害,明明速度并不慢,可哪怕是走石子路的时候都只带着车身有轻微的颠簸。
等到了地方,“许先生”早早就开了一间包房在里头等着了。
沈念禾跟在裴继安身后进了门,那许先生微笑着冲两人颔了颔首,打了声招呼,先同裴继安说了两句话,就越过他对着沈念禾道了谢,又道:“若非沈姑娘好眼力,我这一处已是要上了人的大当。”
又示意一旁跟着的随从把一个大匣子摆在桌面,笑道:“我这一处也没什么东西好答谢,只是家中也有两个女儿,平日里俱都十分喜欢阮济康的画作,便吩咐画师照着仿了不少出来,你们年龄相仿,虽然爱好未必相同,我只把这几样东西当见面礼罢。”
他口吻便如同十分亲近的长辈对晚辈一般,送东西的时候自自然然,给的东西听起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家中画师仿的前朝画作,能值几个钱?
许先生话一说完,他那左右随从就一齐上得前来,将桌上的匣子打开,又把画作一一摊开给沈念禾看。
两个随从都是一样的布衫,个子并不高,动作却十分利落。
卷轴张开的时候,如果开得快了,本来应当会有不小的声响,可两人一个扶、一个拖,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弄出来。
沈念禾站起身来看画。
阮济康是晋朝的皇家画师,尤工仕女、花鸟图,一生所绘甚多。
他生前便十分知名,只是因故得罪了天子宠妃,被人陷害入狱,家中画作也给焚毁了大半,到得大燕朝的时候流传于世的已是不多,再到如今,自然更少。
其人画工婉约纤柔,生动异常,特别讨小姑娘喜欢,常被女子买了仿作挂在闺房里头。
许先生送的这几幅各自不同,有小儿荷间戏鱼的、有猫儿扑蝶的每一幅都画得十分漂亮。
沈念禾在看画,一旁却是走过来一个仆从,详详细细同她解释,这一幅是阮济康何年何月做的,其人当时是什么心态,技巧如何,画中又有什么巧思,画眼在哪里。
其人侃侃而谈,若不是方才垂手侍立在许先生身后,又身上穿着粗布皂衣,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个下仆。
沈念禾听了一会,道:“多谢先生,只是我同哥哥人在外地,又有许多行李,这画不好拿来拿去的,若是路上遇得雨水湿气,却是可惜了。”
那许先生笑道:“便是坏了也不可惜,你拿去玩吧。”
语毕,方才给沈念禾解释的仆从就吩咐另外两人将画收拾起来,重新放回匣子里。
沈念禾只好转头看了一眼裴继安,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裴继安却是并没有应,而是道:“既是许先生赠的,你收着便是。”
那许先生也笑道:“当真不算什么东西。”
沈念禾无奈之下,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了拉裴继安的袖子,又顺着袖子去摸他的手。
裴继安半点准备都没有,等到察觉出来,低头一看,见得一只小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虽然隔着一层帕子,却是觉得从胸口到颈部,再到耳朵,一下子就发起热来。
沈念禾本想把他的拳头翻过来,却是怎么翻都翻不动,只好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裴继安先还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忙将手掌张开了。
沈念禾就在他手心里头慢慢地写了一个“不”字。
她先写了一遍,口中还在说些推辞之语,等到写完,才把头重新转过去看了一眼裴继安。
一个“不”字,其实只有四画,沈念禾才写到一半,裴继安就猜到了,可不知为何,他手心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鬼使神差一般,看到她转头过来看自己的时候,只正襟危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沈念禾以为自己力气太轻,笔画不够清晰,只好再写了一遍。
裴继安这才帮着搭起腔来。
两人一齐坚辞,那许先生见他们十分坚决,叹道:“你们两个加起来才几岁?长者赠,不可辞,这样的道理,难道也不知道吗?”
他话中虽然满是责怪之意,却并不叫人觉得不高兴,反而给人一种亲近的感觉,好似真真正正就是一个熟悉的长辈在关心小辈。
沈念禾便道:“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话,本是因为得了先生的救助,理应之事,哪里好收这样的大礼?”
那许先生不妨听得这样一句话,一时笑道:“我道怎的,恰才已是说了,这是我家里画师仿的,并非真迹……”
沈念禾叹道:“先生才夸我家学渊博,此时就又小瞧我了……”
语毕,她站起身,走到方才装画轴的匣子边上,从里头取了一把放在角落的云母透镜出来。
许先生见她这般动作,明显十分惊奇,却没有说话。
沈念禾道:“方才先生的从人虽是说了不少,也俱都十分有见地,却有一点没有提到。”
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放在最中间的画作。
那是一副十分常见的海棠春睡图,虽然也绘得很是有趣,在几幅画中却是看着并不太起眼。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外人与内人
画作乃是橫卷,左右构图,最右边绘着一座小院,院里一名仕女正坐在回廊边上,依靠着栏杆小憩,就在她身边不远处,一株高高的海棠花正开得极盛,不少花朵落在地面上,而那女子手上也持着几枝海棠花。
院子外头高高矮矮绘着各色月季、牡丹,又有假山水池、游鱼翠鸟,等转到最左边的时候,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亭,亭中一名垂髫幼女抱着篮子睡得正香,篮子里头全是海棠花,篮子边上围了不少蝴蝶,作飞舞状。
沈念禾道:“这一幅其实画眼其实不在海棠树上,也不在房中这一位姑娘身上,却是在这小孩子头上的。”
她将手中的云母透镜挪到那幼女头顶。
顶上簪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众人就循着她右手所指,看向了画卷的左上角。
云母透镜乃是满刺加国所进,能将图案、字迹放大十倍,此时那透镜悬在空中,透过镜面,见得那小丫头头顶簪的海棠花里花蕊根根分明,白条黄蕊,根根分明,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花蕊中竟是趴着一只小小的蜜蜂。
那蜜蜂后边双足上还缀了点点橘黄色,充作花粉,简直绘得纤毫毕现。
如此巧思,还能绘得这般形象,可谓巧夺天工。
沈念禾见对面那许先生还端坐着,就把手中云母透镜放在了桌面的空处,又让得开来地方,道:“先生请看,这样的好画,也不知价值几多,我与哥哥当真不敢收下……”
那许先生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般结果,拿起云母透镜走近瞧了两眼,复才看着沈念禾好笑道:“小姑娘年纪也不大,怎的想得这样多,送两副画给你,你也要惦记这样,惦记那样——你是什么身份,就当不得真迹了?”
沈念禾听得一愣。
那许先生又问道:“恍惚听得你二人是打宣县来的,国子监已是给了批文,书也卖完了,钱也筹够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句却是向着裴继安。
他气定神闲,仿佛被沈念禾拆穿了桌上的画俱是真迹,并非所说家中画师所作,并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裴继安心中早有猜测,得了对方这一句问,便顺势道:“舍妹家中原有些产业,只是现在被强人所占,她虽有我供养,却也不愿家中祖业被人抢夺,正不知如何才好……”
许先生微微一笑,对沈念禾道:“我幼年时得你外祖父启蒙,诸多先生当中,最喜欢上他的课,当日见你,只觉得甚是有缘,今日再来看,果然缘分不浅,你年纪还小,又无大人照管,京中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些回去,等过个一两年再回来,当是谁的东西,便是谁的东西,不会跑了去的。”
又转向裴继安道:“你父亲甚是沉稳,叔叔也是个才高的,到得你这一辈,品行亦是十分可靠,虽是吏员,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既是认了兄妹,便当好好照料这妹妹,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他说完,指了指桌面的几幅画,道:“拿回去给妹妹挂着玩罢。”
语毕,笑了笑,带着一干仆从走了。
等人走得远了,过了好一会儿,沈念禾才小声问道:“三哥……那是?”
她虽然没有明说,裴继安却是听懂了,只点了点头,把眉头微微皱起。
他早做好了布置,便是不能将沈家、冯家弄死,也能弄得半残。
沈众普才做了度支副使,上上下下大把人盯着他不放,只要咬住了这一头,又动一动从前的人脉,虽然要耗费些力气,也要浪费人情,然而并不是没有法子治他。
而冯家早已没有实权,就更好打发了。
裴继安原本筹划的时候,一面准备,一面心中还觉得可惜,只是想着毕竟是为这沈妹妹的家事,就当还了从前她对自己的好就罢了——有了冯家的宅子,将来她说亲的时候也方便些。
今日遇得被“许先生”一安排,显然宫中另有打算,已经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不用自己操心。
明明可以省下许多人情,对方还许诺了将来自有好处,纵非天子,也是真龙,想来不会胡乱说话,听他话中之意,裴家应当无事,自己迟早能出头。
这般好事连连,又省力,又有利,可是不知为何,裴继安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应当是管得惯了,当发现有人要抢自己管的事情的时候,都会不舒服吧?
他见得桌面上摆着的匣子下头有一个抽屉,便上前两步,将那一寸见高的小抽屉拉了出来。
抽屉明明挺浅的,里头却并不轻,一抽出来,就见得里头黄灿灿的一道光——当中方方正正摆了十来根金条,上头还留有一张纸条,写道:赠冯蕉之外孙女。
仿佛那抽屉把手上喂了毒一般,裴继安猛地将手收了回来,过了好几息,才让开半步,转头对着沈念禾道:“宫中给你的。”
沈念禾走得上前,面上却是没有笑意,只将那抽屉轻轻推了回去,又把桌面上的画轴一一卷起、收回,匣子盖上,道:“劳烦三哥帮我收起来罢。”
如果是刚来的时候能有这许多金子,又有几幅真迹,她应当能松一口大气,十分高兴。
可眼下已经立稳了脚跟,靠着裴三哥在公使库帮着印书,自己已经能吃饱饭,又有冯蕉留给她的宅子,更不必担忧生计,自然不复从前。
“许先生”其实挺好的,冯蕉的事情、沈轻云的事情,与他关系并不大,可想到这金子、画轴都是宫中出来的,她就不想用。
仿佛用了就对不起冯蕉夫妇,冯芸并沈轻云夫妻二人一般。
人能站着挣饭吃的时候,就不想跪着挣饭吃了。
一旁的裴继安依言把匣子提了起来,旁敲侧击问道:“回去把这画挂在你房里,金子也取出来用?”
沈念禾摇头道:“三哥那一处不是才给了我许多?有三哥的,我用外人的作甚?”
拿命换回来的钱,用的心里烧得慌。
沈念禾不过随口一说,边上的裴继安嘴角已经勾了起来,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本来就是,有他们一起挣的,要外人的作甚?
第一百三十章 闷气
然而裴继安的笑意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那“许先生”催促他们“兄妹二人”赶紧回宣县,话虽婉转,实际也是一番好意,可翻译过来,内里的意思直白了说就是:别待在京城了,其余事情也别乱插手,更不要闹事,赶紧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裴继安所有的准备,就被这话给压了回去。
他在人前的时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对当今如何对待裴家毫无怨言,甚至甘于在宣县做个吏员,可实际上,不过把那不忿压着而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八个大字,他不服。
原本离得远,努力不去管它,还能勉强忍耐,而今走得近了,竟是又要被拿来压一回。
裴继安只好强耐着,一面慢慢回去收拾东西,做一副要打点行囊回家的样子,一面等着京都府衙里的消息。
本来冯、沈两家的案子审判在即,可不知为何,却一下子就没了音讯。
过得两天,京都府衙里头的人偷偷给他传出信来,道:两家人分别去撤了状子,私下和解了。
再过了一天,忽然有人发现梁门大街上旧相冯蕉的老宅里边安安静静,再无人进出,前门、后院处,所有门上都被楼务司贴了条子,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宅邸竟然已经被官府封了。
而冯凭一家则是屁都没有放一个,早在半夜就悄悄地撤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另一处,暗地里有人来同裴继安道:几位御史递上去弹劾度支副使沈众普的折子,全数被留中不发,如同泥牛入海。
再过得两日,京中忽然来了个戏班子,据说里头小唱的身段、唱腔俱是精妙不说,还有相扑、杂剧、掉刀、蛮牌、影戏等等,来回在好几个瓦子演出,一举成名,百姓被引开注意力,便不再去关心什么沈家、冯家的事情。
至于朝中,忽然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消息——天子病情有所好转,春闱多半能正常举行。
一时士子们弹冠相庆,众人或闭门埋首读书,或四处走访,拿文章去给各家大儒门下拜帖,虽然仍旧有不少讨论《杜工部集》补遗的,说起沈氏女、冯芸、冯蕉、沈轻云事,还是要唏嘘几句,却与从前那等声势不可同日而语。
沈念禾等了许多日,终于从裴继安口中得了这许多算不上好的消息,不过她既不意外,也不怎么失望。
她印书、卖书、赠书,另又写出那一段自白、一封书函,一是为了叫人知道沈家还有后人,二是为了赚钱,三也是为了试探朝廷态度。
眼下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目的都已经达到,况且还遇到了“许先生”,得了他的允诺,从其言语中可以听辨出来裴家起复有望,沈轻云多半也不会被治罪,自己这一个沈家孤女的身份,是可以安安稳稳地用下去的。
她感激地向裴继安道谢,道:“这一向实在辛苦三哥,只我一向得你照看,也无什么可以回报的……”
裴继安面上看着很平静,还微笑着道:“既然叫我作三哥,便是把我当哥哥看,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况且这一回我也没有搭上手。”
这样的话他平日里也经常说,今次的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沈念禾却是听得微微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饶是沈念禾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对上裴继安这样的,还是力有不逮,她旁敲侧击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没有找出哪里不对,只好转去寻郑氏。
郑氏虽然不知道“许先生”传的话,却也从裴继安口中听闻朝中不会降罪沈轻云,将来裴家也有机会出头的事情,她心情甚好,就笑沈念禾想得多,道:“你三哥怎么会不高兴,那冯凭一家已经搬出去了,京中也人人都知道沈家那一个女儿是假的,虽说宅子暂时封了,但依旧还是你家的,等过一阵子翔庆的消息出来,自然还归在你名下,明明色色都办得十分诚心。”
又道:“怕是过几日就要回宣县了,他早出晚归的在外头跑,忙得不爱说话罢。”
可是三哥看起来就是不太高兴啊,虽然不高兴得不是很明显。
只是如果再要说起哪里不对劲,沈念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只能作罢,心中暗想,自己不过是个才来的,处了几个月而已,若是他当真发了闷气,总不至于自己这个生人看出来了,婶娘却看不出来罢?
她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等到晚上裴继安回来,他特地带了郑氏上回夸了又夸的炉鸡,给沈念禾捎了雪梨冰糖汁,同她道:“你喝了好几天姜糖水,那个燥得很,吃这个润肺清脾,也能降一降肺热。”
沈念禾就端着竹筒一口一口地喝梨汁,等到喝完,手上沾着全是糖汁,越擦越湿黏黏的。
郑氏交代她道:“你三哥才提了热水回去,你去他那里洗手。”
沈念禾依言去敲对面的房门。
裴继安听得是来找热水的,指了指角落处,道:“铜壶里是热水,边上的盆子才洗了,是干净的。”
沈念禾洗了手回来,却见得屋子当中的桌案上摊开了许多纸页,又有笔墨纸砚,那砚台上的墨只磨了一点点。
因见裴继安没有把东西收起来,显然并不是不能叫旁人看的,她便笑着问道:“三哥在写什么?要不要我帮你磨墨?”
裴继安并不瞒她,道:“我托人去帮忙打听了些沈家的事情,只是消息散得很,只好自己慢慢整理。”
他见沈念禾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便又解释道:“河间沈家同沈众普这两处。”
这两家有什么好打听的?
沈念禾知道裴家同河间沈氏也好,沈众普家也罢,俱是没有半点来往,今次去搜集两处的消息,必定是为了自己。
她想了想,道:“三哥大把事情要做,外头不是都知道那一个沈家女儿是假充的了?看朝廷的样子,度支司里好似没有合适的人,多半还要用那一个,咱们不去理会就是,左右他也不敢再乱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熬汤
宫中将御史们弹劾沈众普的帖子留中不发,又示意冯、沈两家私下和解,显然并不是为了沈念禾这一个孤女的家产不被人强占,相反,今上的态度十分明显。
一是想要把这个事情按下去,不愿意朝野一直关注着,二是,他还打算再用沈众普。
沈念禾随手拿起一张纸,才看了两眼,就被裴继安把手轻轻盖在纸上,道:“这一家子乱得很,你不要看,小心脏了眼睛。”
说完,就把那纸抽走了。
沈念禾有些发囧。
虽然没有见过,可她其实听说过不少世家大族里头污秽的事情,自觉承受能力没有那么弱,可现在裴三哥这样的反应,倒好似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一样护起来了。
不过毕竟是好意,她也只能领了,应道:“三哥不要管了,左右我也没被他们占到便宜,这一家既然是又脏又乱的,迟早有出事的那一天,何必要在此处浪费时间,咱们自己大把要紧事情等着做呢!”
又劝道:“虫豸、蚱蜢这样的东西,才能活多久?偏爱跳来窜去的,还要吵个不休,走在野路上,它们就要跳出来蹦跶到人身上,可人若是当了真,要去找了出来打死,找不全就算了,见它们吱哇乱窜的样子,怕是还要被气到,又是何苦?索性不要理会,不如等上一二个月,到得冬天,什么蟋蟀蚱蜢的就全死干净了!”
她煞有其事地举起例子来。
裴继安听得直笑,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罢,过两日咱们就走了。”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情,面上的笑意又收了起来的,道:“原来答应同你去那念园里头看榕树,只是不巧遇得天子渐好,不知为何,忽然起了心思去游园,便不好再进去……”
语气当中很有些歉疚的意思。
沈念禾原本着急去念园,是想要看看自己前世埋下去的金雁还在不在,好好挖出来混口饭吃。
可是此时靠卖书挣的钱已经足够她吃喝,况且又有冯蕉的宅子,心知里头藏的东西哪怕只剩下十之一二,一旦起出来,这辈子也是半点不愁了,是以对那金雁早已没有半点执念,听得裴继安说,便浑不在意地道:“我已是听得婶娘说了,不过一颗三百来年的树罢了,也就是大一些,其实没甚好看的——等回了宣县,隔壁小泉汤边上就有大榕树,届时叫三哥带我去看那一处就行了!”
又道:“上回婶娘还说那小泉汤边上有人卖老鸡汤,听说十只老鸡只熬半锅汤,等到秋天还有人卖蒸螃蟹,只只都肉肥膏满,吃得人都想学它横着走……”
她滔滔不绝,仿佛对念园不屑一顾,眼下心中全是那小泉汤一般。
裴继安知道这是不想叫自己觉得抱歉,于是面上带笑地听她说,听完之后,就打发她回去睡觉。
沈念禾口中应了,却没有立刻就走。
她观察了许多天,总觉得把不准,今次却是再忍不住,轻声问道:“三哥,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
裴继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沈念禾又道:“你老顾着照管婶娘同我,有时候自己不舒服了也不晓得,要不明日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回来看一看?这一向外头天气冷得很,又风又雪的,还要老顶着往外跑,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呀!”
裴继安哭笑不得,道:“我没事,也没什么不舒服。”
沈念禾不免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来,道:“我看三哥这几日都累得很,菜也吃得少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又闲聊一般地道:“我娘从前总跟我抱怨,说爹爹但凡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往外发,只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头自己闷自己,闷得他难受不说,家里其他人偏还帮不上什么忙,也跟着伤心,倒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骂一通,就算事情还是不顺,也解决不了,至少心中能舒畅多了!”
这话单拎出来听,好似只是说旁人,奈何沈念禾一面说,眼角一面悄悄去瞄裴继安,那小模样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要劝又不好劝。
裴继安手里还拿着方才抽过来的纸页,本是要收回信封中,此时却是半晌没有动作。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面前这沈妹妹是认为自己心情不好,又不敢直接问,只好绕来绕去地敲边鼓,先前好似还十分不熟练地逗自己开心。
裴继安原本听的时候也没什么,此时反应过来,倒是觉得怪有意思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了,如果遇得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来找你,把人骂一顿解气。”
又说了几句,才哄着把沈念禾送回了隔壁,又催她睡觉。
等回到自己房里,锁了门,裴继安的面上的笑意都还没有消。
他低头去看桌上摊开的那一堆信纸,上头写的不是河间沈家行二、行三的那两位许多荒谬行事,就是沈众普未任度支副使之前在其他任上犯的事。
都是些污眼睛的东西。
可裴继安看的时候,却再不像之前那样恼火,偶尔见得几处地方,想起方才沈念禾所说的“虫豸”、“蚱蜢”等语,还忍不住好笑。
想着想着,他索性把桌上的纸推得开来,又放了笔,任由脑子里各色念头胡乱打转。
他这几天确实在生闷气,可自从父亲亡故,母亲改嫁,他只能一人担起事情之后,因知道一旦生气,只会叫外人看笑话,又叫婶娘担心,再引得谢处耘叫叫嚷嚷吵得很,就再不会在外表露。
气的是自己多少谋划,被宫中寥寥几下动作,就全数白费了力气,再气沈家那假货什么垃圾玩意,竟也敢冒充念禾,偏偏因那沈众普位高权重,又得上意,最后竟然被他全身而退了。
气来气去,归根到底是自己没能耐,是以他叫人帮着搜集了许多沈家的事情,打算好好琢磨一回,不能叫这一家好过了。
然而再如何不好过,至少也是过上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了,是以他背地里默默憋火,怎么想怎么咽不下气。
裴继安从前生气的时候,总要自己怄上许久,才能慢慢好起来,可方才被那沈妹妹进来哄得几句,明明没有说什么,他却觉得心里那鼓鼓的气,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泄掉了一般,倒叫他空出脑子去想其余事情来。
——什么十只老鸡熬半锅汤,那锅比人还高,里头出来的汤哪里有自己熬的香!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辞行
过了两天,沈念禾却是慢慢察觉出变化来。
裴继安依旧同原来一样早出晚归的,也还记得时不时给她和婶娘带些稀罕的吃食回来,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面上看起来都同往日并无什么差别。
可她就是能感觉得到比起前一阵子,他的心情确确实实要好多了。
然而要说出好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极微妙的,玄之又玄的感觉。
等到这裴三哥情绪好了之后,沈念禾还能倒回去辨别出来,他之前应该不是不舒服,而是在生闷气。
这一向没什么惹他生气的啊!
沈念禾琢磨了两天,得不出什么结果来,只好撂开不管。
此时自宣县来的书册已经全部卸完,原本雇的车马早接了其他活计先行走了,只剩得他们三个在后头,人一少,做起事情来就快,没花两天功夫,郑氏就把回去的行李收拾好了,又在掰着手指算日子。
沈念禾只觉得并不着急,毕竟来的时候是为了赶时间,生怕到得限时还筹不够银子,可现在书都卖完了,戴记书铺也早就把账结清,银票拿在手上又不烫手,算着路程,只要不故意耽搁,回到宣县就来得及。
她劝郑氏道:“咱们也不必那样赶,三哥是正常办差,何苦要自己折腾自己,说不得赶路还要赶出病来,况且他时时在衙门里头,别人都习惯了事事找他,总觉得什么都容易得很,眼下走得久了,才能显出能干来,说不得今后彭知县还能好说话些!”
郑氏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叹道:“我倒是不急你三哥衙门里的事情,他从来不用我操心的——我担心的是你谢二哥,那麻沙镇离得近,当日继安说用不得一个多月就能回去,算算时间,眼下早已经到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又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再道:“况且眼见就要入春,若是宣州城里郭府那一个借着年节跑得上门,要接他回去,他必定是不肯的,我怕那两个要把家里屋顶都掀了……”
听得提起宣州城里谢处耘的生母廖容娘,沈念禾也觉得有些难办。
那一位一看就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一直想着把儿子带回去,从前是有郑氏同裴继安在旁边劝着,还能缓和一番,此时两人都不在家,剩得一对俱都不肯让步的母子,不知会吵成什么样子。
***
得了各处的消息之后,裴继安又等了两天,确定再无反复,才去郭府辞行。
他这一回心中另有计划,只是唯恐再被对方催问有关做官的回复,特地还挑了个大朝会的日子,算着郭保吉应当还在宫中,施施然上得门。
果然那门房殷勤得很,留他道:“是宣县的裴官人吧?我家大少爷正在府上。”
急忙把他让了进去,叫在偏厅稍待。
不多时,郭安南就出来待客。
两人见了礼,寒暄过几句,那郭安南道谢道:“多亏继安这一处给的《杜工部集》,倒叫我省了不少力气准备年礼。”
裴继安笑道:“若非当日郭监司帮忙,这书也未必能印得如此顺利——况且今次入京,也全靠监司给的驿券,除此之外,另有上回郭兄帮了舍妹一把,否则这书还不知在何处。”
又道:“今次这书正好做上回郭兄的谢礼,多亏你出手相助,才叫舍妹脱开身来,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说完,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郭安南讶然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裴继安就解释道:“那书原是我家妹妹给的谢礼,这礼单上是我的谢礼,单给郭兄的,东西已经放在门房。”
郭安南越发诧异,然而毕竟不好当面打开看,连忙推得回去,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应份之事,况且你我两家如此交情,怎能收这样的礼?叫我爹知道了,多半要教训我不懂事。”
裴继安笑道:“这是婶娘特地吩咐的,若是郭兄不收,我这一处也难交代。”
语毕,已是站起来道:“郭兄此处事情甚忙,我就不多耽搁了,况且家中人还在驿站等着,须臾就要出发,等回了宣州,再上门叨扰!”
他拱一拱手,果然再不多留,转身告辞而去,还特意回头拦道:“留步。”
裴继安走得快,剩得郭安南一人坐在厅中,想了想,拆开那信封细看。
他捏着里头薄薄的一张纸,原还觉得没什么,然而见得上头先列了两行蛎房、江瑶、海米、海带等物各一篓,后头就是木瓜、西京雪梨、平乐柿饼、海红等等各两篓,另又有其他东西,其中多是吃食,一一排得下去,竟是把一张纸写得满满的。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郭安南,多半不会多想,可他此时毕竟在清池县做了几个月的户曹官,又被父亲派来京城拜礼,对庶务早有了几分了解,见得这一张礼单,终于觉出有些不妥来。
这礼,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他急忙叫人去了一趟门房,居然五六个人跑了好几回,才把东西全数取了过来,摆了小半个厅才摆齐。
此时父亲郭保吉尚在朝会当中,郭安南便把家中管事的叫了过来。
对方见得这许多东西,也不由得为之咋舌,道:“虽是比不得珍珠、玳瑁这等贵重的,却全是上好的东西,更莫说眼下正当年关,有钱都买不到,用来做礼最好不过了——昨日官人还嘱咐我,送给曹节度的年礼里要添两篓柿饼,只是今年天冷得早,汴河早早就结了冰,许多东西运送不进来,我着人四处寻了一圈,也只买到富平的,比起这广南西路的平乐饼,差了不止一筹……”
如果说只是郭安南一个晚辈来京中,拜礼自然不用太重,可是眼下郭保吉被天子急召进京,有他在此处坐着,送出去的礼就要更厚三分。
看到这许多篓子,那管事的一一翻捡了一回,语气当中都带了几分喜气洋洋,问道:“少爷打哪里弄来的这些个好东西?可叫小的省了一番大力!”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忐忑
郭家确实同裴家偶有来往,可那来往只局限于后院。
郭安南知道继母廖容娘时常送东西去裴家,他自己上次也去过一回,不过主要是为了谢处耘,其实同裴继安此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可往日所有送的礼加起来,比起今日裴继安给的这一张单子,也是小巫见大巫。
郭安南听父亲郭保吉说过原本拟要举荐裴继安做官,后来因为各种缘故,最终作罢的事情,此时难免想得多些。
两家既然并没有多少交情,还送来这样重的礼,就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是那裴继安想请父亲给他重新荐官?或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想求上门来?
这东西若是旁人送的还不打紧,可麻烦的是裴继安送过来的,他那一家还扯着谢处耘。
对于那个继弟,郭安南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却也没有多少好感,只觉得麻烦得很,同个拖油瓶一般,对待起来轻不得也重不得。
郭保吉任的是一路监司,手中握有实权,被求办事的时候数不胜数,郭安南在清池县做了这几个月的官,几乎时时被人奉承,自然有了几分警醒,生怕自己不够谨慎,最后叫父亲脸上不好看,是以等到晚上郭保吉回来,连忙把那礼单送了过去,又将白日间的事情简单说了。
“那裴继安走得快,儿子也不好当场拆他的礼单看,眼下东西都收下来了——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寻的这许多,管事的说多是现在有钱也没处买的,儿子怕他那一处是想求什么难得的东西,偏又有那谢处耘在中间杠着,麻烦得很,只好干赶紧来同大人说一声。”
郭安南问得心中忐忑,却不想对面郭保吉接过他手中礼单,略看了一眼,竟是笑了笑,道:“他说是送给你的,你收着便是,那裴继安上回来寻过我一回,说是你从前帮着搭了一把手,拦了人去抢他那妹妹,心中十分感激,只觉得欠了个大人情,定要快些还清了,不然总是不舒服。”
说到此处,郭安南也有些感慨,道:“裴家不愧是十代名门,已是到得这般地步,依旧还留有风骨在,那沈轻云送得女儿过来,也算是选对了人家。”
上回给了那一份奏疏给自己做大礼,今次还送这许多东西过来给郭安南做小礼。
莫说自己儿子只是拦了一下,算不得帮过什么,便是当真救了那沈家女儿性命,这裴继安帮着未婚妻把接二连三的回礼砸过来,也已经还得够干净了。
这些个年轻人,醋劲实在太大,熏得人眼睛都不舒服。
郭保吉实在好笑,本是打算叫管事的去,想了想,索性吩咐道:“你明日跑一趟,把那裴继安叫来,说我有事要寻他。”
他千里而来,到得京城之后,这几天几乎一时都没有停过,尤其今日下了朝,又被天子留下来奏对了半日,问的话里头除却翔庆军,自然少不得雅州军饷粮秣筹集进度。
眼下最终的期限已经在即,不少原本信誓旦旦说一定能凑得够数的县镇,前一向又忽然改了口,跑来监司里头同他诉苦,说什么要再宽限一阵子。
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大县虽然筹够了,却是闹出极大的民愤来,甚至有人牵头要上万民书,好险被压了下去。
郭保吉到江南西路大半年,又是由武将转做一地监司,正憋着一肚子的力气想要做出一番事情来,偏生过了这许久,依旧样样不顺,今次到得天子面前,竟是找不出什么足以自表的。
他翻来捡去,发现辖下做得最好的居然是宣县。
宣县赋税收得最齐最快,役夫也从来没有少过数,另有雅州那一处的粮饷,给裴继安这么一运作,不但把银子筹够了,还将宣县公使库的名号都打了出去。
等到郭保吉来得京城,才发现原来不过一部书而已,竟是在京中引出这样大的动静,几乎是朝野尽知,实在值得拿来说一说。
他今日又把裴继安上回送的,在京中发现朝臣奏疏、天子手书、中书批示等等的折子略改了一改,递得上去,果然引得朝中大震,为着此事,政事堂中好几位大臣到得此时依旧还留在宫中商议。
虽然未有结果,然而可想而知,今次自己已经算立了功。
这回入京奏对,若无宣县,自己虽然也能过关,却必是没有这般顺利,而宣县的这许多好处,又离不开那裴继安的手笔。
郭保吉原来就想把那裴继安引至门下,只是因缘际会,两次都没有做成,当时虽是有些可惜,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不过一个小吏而已,再怎么得用,也无伤大雅。
直到今日站在文德殿内,他当众出列,照着那折子里头的框架一一陈述,引得百官瞩目之后,终于发觉那裴继安能当大用,必要快些招揽入手。
郭保吉说风就是雨,吩咐完儿子之后,心中已是在盘算明日见得裴继安,要怎的说服他好生为自己卖命。
郭安南却是满脸难色,回道:“大人,那裴继安已是回宣县了,今日除却来送礼单,另也是来辞行的。”
***
回到卧房之后,郭安南犹有些魂不守舍。
他站在桌子边上,半日不晓得坐,只呆呆地立在原地,脑子里头全是父亲方才说的那一句话。
——“只觉得欠了个大人情,定要快些还清了,不然总是不舒服。”
这话同先前裴继安来的时候说的连起来一起看,他忽然发现,原来上回自官驿送来的三十部《杜工部集》,竟是那沈家姑娘给自己的,而不是那裴继安送给父亲的。
想到此处,郭安南只觉得全身都发起燥热来。
那沈家姑娘竟是如此惦记自己吗?之前在宣州的时候明明都已是郑重谢过了,送了许多仪礼过来,现在还要继续送一送二,时时给许多东西。
不过随手帮了她一把罢了,回报这般重,着实有些反常。
郭安南难以自持地想到前几日,两人在那戴记书铺里头偶遇的场景。
他想到对方俏生生的脸,看着自己时眼睛都是亮的,那微笑甜丝丝的,简直像麦芽糖一般,能将人融化。
那沈姑娘待自己这般好……莫不是……对他有意思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权衡
郭安南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他在裴家门口拦的那一下,其实如果认真论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宣县本来就是裴继安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其人虽然只是一个吏员,可在衙门上上下下都吃得很开,听闻连赋税、安防、县学、户籍等等,都由他带着一手操办。
上回去裴家送礼,才出得巷子,就见得一堆巡铺跑了过去,想来就算河间府那一户沈家来人当真对那沈姑娘用了强,也不可能把人带走。
可与自己这说不上恩情的举动比起来,沈家姑娘给的谢礼,就实在太过丰厚了。
要知道一部书里头有二十余册,可现在在京城里头,哪怕只是想要找一册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都几乎难于上天,算得上是有价无市。
可那沈姑娘竟然特地叫人送了三十部整书过来。
书的价值还是其次,其中心意,难以估量。
事有反常即为妖。
付出的太少,得到得太多,由不得郭安南不多想。
郭家本就是高门大户,郭安南的相貌虽然并非十分出色,却也称得上端正,何况他自小武艺出众,学问做得也不差,人又沉稳,站得出去,少有长辈不夸的。
尤其这一二年间,偶有出去应酬,时常遇得异性对自己表露好感,便是在州学读书的时候,也有同窗曾经为姐妹打探过他的婚事,至于家中的丫鬟,其余熟识亲眷,就更不必说了。
以他的出身、为人、品行,叫人心生好感,实在是很正常一桩事,到得那沈姑娘身上,也是一般。
郭安南扶着椅子,略为踌躇了片刻,还是走到了里间的书桌前。
那上边一字排开,立了一部送剩下来的《杜工部集》。
他伸手抽出最中间留了书签的一本。
郭安南虽然自小跟着先生读书,又曾去过州学,可他本身对文字之道,其实并没有多少喜欢,是以这一排被外头哄抢的书册虽然都摆在桌案上,却全是合页,白白净净、崭新崭新的,连纸都没有裁开,唯有此时手中的那一册裁了前边两页,都有了压痕,哪怕不用书签也能立时找到,显然这一向时常翻阅——印得正是沈念禾作的“沈氏女自白”。
他按着书仔细又读了一遍,再读二遍,面上先带着笑,后又微微叹气,继而又笑,复作惋惜之色。
先前在戴记书铺见得那沈姑娘,又是恬静,又是柔雅,同妹妹全不相同,实在是大家闺秀当有的模样,正正合了他心中所想的将来家室行容。
虽说出得门后被那外头寒风一吹,他已经很快清醒过来,知道以其家世,断不可能嫁得进郭家大门,可等到回了府里,郭安南还是忍不住把将其人声音、笑容、相貌想了又想。
尤其后头数日去得几位京中故旧府上拜帖,因是通家之好,有两户还把家中女儿也让出来旁桌隔屏吃饭,见得那许多世交之女,不是看着较为呆板,就是行动间缺少一两分女子纤柔之态。
偶有好的,不是相貌上稍弱三分,就是相貌好了,又连简单的问好都说得干巴巴的。
也许是心中早有成见,是以他无论见得哪一个,都觉得不如沈家姑娘来得好。
可偏偏那一家的门第就是配不上自己家!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比起相貌、性情,自然是家世、门第来得更重要,郭安南是个聪明人,不会为着小儿小女之心,误了自己的前程。
可正是因为得不到,反倒叫他惦记得更多。
好容易这两天父亲郭保吉来了,他被带着四处走访,又考又问的,终于把心思收了些,谁知偏在今日遇得这裴继安带着谢礼上门,言语之间,明明白白就是在暗示,那沈家姑娘对自己有意。
他好容易被压下去的心思,就这般被勾得又重新活络起来。
若只是一厢情愿,还能忍痛割舍,可眼下明明两下情投意合,叫他怎能放得下?
可毕竟那沈姑娘是沈、冯两家的后人,不能娶做妻,却又不好当做妾,当要怎么办才好?
***
沈念禾半点也不知道,自己会被人误解得这样彻头彻尾。
她正被郑氏拖着上街采买东西。
“来京城这许多天,先被关着在官驿里头,后头又出了那两档子事,更不好出门,我早想给你选几匹好布回去做衣裳了!”郑氏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取了架子上摆的样布在沈念禾身上比划,“在宣县时那些个料子都寻常得很,略好那么一点都难找,哪里像京城里头一般多样!”
沈念禾拗不过她,只好道:“三哥早间已是说了,等他回来就要出发,咱们不好叫他干等罢?若是误了晚上的宿头就麻烦了。”
郑氏道:“你这孩子,年纪小小的,怎的顾虑这样多,婶娘想给你选些好布买东西,你还要推来推去的——你三哥今日去的郭监司府上,多半要被留下来说话,不到正午哪里回得来!”
又悄声道:“我晓得你此时不好讲究穿戴,是以都只选些素色的,女子这样的好颜色,一辈子能有几年?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纪,你自己懒得打扮,婶娘却是看不过去,正想好好打扮你。”
她同裴七郎并无子女,偏又是个喜欢孩子的,只是谢处耘同裴继安两人一个闹腾得厉害,不肯给她多管,一个却是全不用她管,好容易遇得一个小姑娘家,正正中了下怀。
沈念禾心思细腻,听得郑氏这般说,也渐渐回过味来。
她知道郑氏此时算得上是无父无母,无夫无子,虽有一个侄儿,却时时在外奔波,剩得她一个留在家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眼下遇得个外人的女儿,倒是真正当做自己女儿一般来养。
她不觉暗生悲凉之意,也不再推拒,只笑道:“这又是哪里的话,女子什么时候都有好颜色,就似春夏秋冬一般,各时有各时的美,依我看,婶娘此时正是盛春,顶顶好看的!”
郑氏好笑地拿手指点了她一下,道:“你个小哄人精,只会在婶娘这一处说好听的假话哄人作怪!”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防尘
沈念禾抿嘴笑,也不再作声,跟着拿了衣料一同比划,虽未明言,却是也暗暗选了料子。
因担心路远不好运送,郑氏不敢买太多,只略挑了三四样,就叫伙计过来结账。
然而等到两人回到驿站,拆开铺子里送过来的布的时候,她却是有些发懵,把那几匹料子翻来翻去,道:“奇了怪了,怎的多了几色!难道是那店家送错了地方?”
她是比着沈念禾的样子挑的布料,又想着其母冯芸的事情过去不久,沈轻云又没了,这做女儿的还在孝期里头,不好穿得太鲜艳,是以选的多是水绿、雪青、月白等的素色布,为了好看,还有意找那等颜色浅的。
沈念禾站在边上,拿手指了指其中朱红、秋香、妃色的几匹布,道:“我在在宣县时就早惦记着,只一直没遇上合适的,有一两回看上眼了,偏偏又穷得很,荷包里没几个钱,今日难得遇得几匹不错料子,正好公使库那印书卖得甚好,三哥提早分了我些银钱,就一气买了——等回去把衣裳做好,婶娘定要穿出来给我好好看看!”
她笑盈盈的,还不忘卖弄道:“婶娘,这可是我自家赚的钱买的,不是三哥给的零用,你做好之后,可要同他平日里孝敬的分开放!”
郑氏又惊又喜,嘴里虽是抱怨不休,又说沈念禾靡费,又说她不同自己商议就大手大脚乱买,选的还全是最贵的,最后还特地嘱咐道:“今后再不许这样了,你辛辛苦苦挣钱,好容易得了这一点,正要攒起来将用备用才是,哪里能乱花!”
然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抱怨归抱怨,见得这几匹上好的料子,她那嘴巴都笑得快合不拢了。
两人请驿卒帮忙提了布去后院的马车上,谁知到得地方,却见那马车车厢大开,正围着不少人在搬搬抬抬,而本该在郭家的裴继安却是立在一旁,看着众人把东西搬运上去。
他见得沈念禾同郑氏过来,又看到一旁驿卒肩上背的布匹,显然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复才笑道:“我道是跑哪里去了,怎的买东西不同我说一声,倒叫你们自己辛苦搬回来。”
又指了指车厢里头,道:“昨日一时忙,忘了说,我叫布庄送了些料子来,等回去了你们再慢慢挑看。”
语毕,才催着两人快些收拾,只说立时就待要出发了。
沈念禾同郑氏并无什么要打点的,见得时辰不早,等这一处整理妥当,连忙上了马车,裴继安又去前头驿站里头销了名字,登记妥当之后,复才回来。
进京时是大车队,沈念禾并郑氏两人一辆小马车,里头虽然只装了半车书,却是缩腿都不太好坐。
想是见得两人来时太过局促,今次裴继安就不知跑去哪里另找了一辆马车来,这车形制甚大,哪怕最里头放得满满的都是布匹、行李、箱笼,剩下的地方也足够四个人平躺,如果是坐正了,便是装上七八个人也不觉得拥挤。
沈念禾跟着郑氏整理了一下马车里的东西,腾了一块地方出来,正等着裴继安进来,谁知那一处他上了马车,不知为何,竟是直接在外头坐定了,还不忘转头同她道:“先把车门关了,帘子可以先开着透透气,等出了外城,风尘大了再合上。”
一面说,一面已是伸手去抓了缰绳。
沈念禾意外极了,忙问道:“三哥不进来坐吗?”又指了指对面的条凳,“褥子都已经垫好了。”
裴继安摇头笑道:“你坐你的,别老把腿束着,也放在那条凳上搭一搭,你左手边上的箱笼里有厚毯子,若是坐得疲了,可以铺在地上躺,只小心别被撞了头。”
又交代郑氏道:“婶娘那炉子里记得添炭,帘子也要留一点缝透气。”
口中说着,也不要她自己动手,已是自己把那门从外头拉上了。
郑氏这才想起来,忙同沈念禾道:“早间忘了同你说,来时的那些个车夫另有差事,回去你三哥自家赶车,一路再去临时一程一程地雇人帮忙搭手。”
沈念禾听她这样一说,顿时也明白了。
来时是雇的车队,可那车队按日结算,不可能为了他们在京城一直空等着,所以早早接了其他的活走了。
可愿意从宣县跟着来京城的人好找,自京城回宣县的就难了,是以只好分开一程一程地雇人走,若是雇不到,就只好裴继安一个人先顶着。
沈念禾虽是没有赶过车,却也知道这事辛苦得很,等到出了外城,只见从早上跑得大下午,也不见有新车夫来帮着换手。
外头虽是官道,可那路面也有好有坏,时常遇得凹凸不平的地方,又有石子、烂泥拦路,尤其遇得有些地方没有积雪,地面干得不行,因那冷风刮得甚烈,还要卷起满地的扬尘。
沈念禾中间只开了两次帘子,就被那外头大风喂了一嘴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她见自己在里头坐着,只被风擦一擦就满脸灰,都不敢想外头赶车的裴三哥会被吹成什么样,忙把车帘放好了,在车厢里头翻来翻去。
郑氏见她东找找,西找找,半日都不得闲,便问道:“你这是在作什么,那一处有竹篓,小心被竹片割了手!”
沈念禾头也不回地道:“我见外头风尘太大,三哥怕是眼睛都迷得不好睁,上回不是做了斗笠,我记得好似是带了过来的,就想翻出来改一改,多少能挡挡风。”
正说着,果然把那斗笠找了出来,又问郑氏道:“我记得前几日上街的时候,婶娘好似买了窗纱,不知放在哪一处?”
又比划道:“我想着那窗纱十分透亮,好似当日见得有半匹素白色的,在这斗笠下边缝一圈,正好拿来给三哥遮尘。”
只可惜今次没有买丝绸,不然能把那东西缝在斗笠下头,又不会碍着视线,又能把尘土都拦在外头,更方便好用。
郑氏听得沈念禾一说,也很快反应过来,把她扒拉到一边,自己上手去翻,然而翻了一会,没找出那窗纱,却是一脸古怪地抽出一匹上好丝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