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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塌了

    郭保吉提着食盒,站在门外,隔门听着谢处耘哭声,最后还是将已经搭在门上、欲要推门而入的右手收了回来,默默在原地站定许久,才将食盒放在了门口,正要转身,却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人,双目微红,手中也提着一个食盒,正盯着紧闭的木门发怔。

    他认出这是裴继安的婶娘,便朝她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的回头指着门口地上的食盒,道:“虽比不得你做的,谢处耘一向胃口好,要是你手中的不够吃,就拿去一同分了。”

    语毕,也不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郑氏目送他走远,眼睛好似是朝着郭保吉的方向看,脑子里头却全是一团浆糊,只记挂着屋子里方才谢处耘那一句“没有娘了”,心中全是苦味,又是涩味,暗想:我愿做你娘,可终究又不是。

    她也不晓得寻个地方坐,在此处愣愣站了不知多久,终是不忍也不愿进去,只将手中食盒同郭保吉那大食盒并排而放,又等了片刻,依旧不见里头动静,这才静静退了出去。

    郑氏同郭保吉不愿进屋,沈念禾同裴继安两人一同陪了谢处耘许久,其实话也没同他说几句,只是一个陪着哭,一个陪着坐。

    谢处耘哭得伤心又动情,他这大半个月都被郭保吉支使得团团转,一回做这个,一回干那个,甚至还领兵出去将州城方圆三百里都清扫了一遍,零星打了三四回小战,等回得城中,还未来得及稍事休息,就听得说衙门里头收到了裴继安的求援信。

    听得自家三哥来,谢处耘又急又喜,哪里能坐着干等,立时就自请带兵驰援。

    奔波二十余天,一刻都没能歇着,忽然挨了一下晴天霹雳,又哭了半晌,谢处耘再如何年轻,究竟是个人,如何支撑得住,哭着哭着,只觉得头疼欲裂,一时站立不稳,幸而裴继安扶着他去得长榻旁,给他擦干头发,又换了衣衫,又把过脉,知道并无大碍,在此处守着人睡着了,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转头见得沈念禾犹在一旁拧毛巾,便走得过去,将那巾子接了过来,又挨近低声问道:“早上同午间吃了什么,肚子饿不饿的?”

    沈念禾心中悲伤之意甚重,早压过了其余感觉,此刻听得裴继安说,才发现肚子里头空荡荡的,几乎是饿得生疼,再一回想,早上似乎只喝了糙米粥,晌午时谢处耘必要她同婶娘两个回“家”来吃住,谁知遇得此事,转头去看角落漏刻,已是黄昏时分,距离上一次进食,已是过了大半天。

    她忍不住去看床榻上的谢处耘,道:“三哥,谢二哥也没吃东西,他这般睡着,不要紧吧?”

    裴继安道:“眼下他最要紧是睡一觉,等饿得厉害了,自然会醒来,我今晚会在此处守着,你不必担心。”

    又虚引着她往外走,道:“我同你先去垫点吃食……”

    正说话间,他轻轻将门拉开,却见门口地面处摆着两个食盒,一大一小,小的已是有近一尺长高,大的更是比小的更高上许多,登时怔了一下,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把两个食盒提到隔间,将里头各色吃食一一取了出来。

    莫说此时才是春末,便是盛夏之际,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经得住这样放的,果然他伸手碰那碗壁,早已凉透了,便指了指其中一盘糕点,道:“你想吃两口垫垫肚子,我叫人把这些热一回再吃。”

    沈念禾见得他摆出来的东西半分热气也没有,可究竟肚子饿得厉害,便笑道:“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不吃那得那油腻的便是。”

    一面说,一面要去拿其中一碗小食拌饭吃。

    她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裴继安拦了下来,郑重道:“你本来肠胃就不甚好,小心又要闹得胃疼!”

    又将手边一盘枣泥山药糕推了过去,道:“先只吃两块,这东西里头有糯米粉,此时凉了,也不太好克化,一会叫人把那雪蒸糕热了给你垫肚子。”

    他还未出门就已经打了铃,果然此刻正说着话,早有从人闻声来了,又有人收拾桌子,又有人送热食过来,很快重新摆了一桌子。

    裴继安看那人相貌眼熟,正要问话,那人倒是乖觉,恭敬道:“给裴官人见礼,小的原来是伺候郭监司的,后头因见谢小将军此处无人使唤,就派我来了。”

    又道:“郑夫人叫小的过来吩咐一声,说她自会收拾旁的,叫裴官人好好照料谢小将军便是。”

    裴继安点了点头,等他人走了,复才望着桌上饭菜出神。

    他对方才这人印象很深,实在是因为对方常在郭保吉身边伺候。

    贴身从人,说给就给,郭保吉这般对待谢处耘,当真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便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此。

    沈念禾听得方才那人说话,也察觉出几分来,等人走了,忍不住小声问道:“三哥,郭监司对谢二哥……”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已是到了这个地步,总归不是坏事。”

    郭保吉反了,若是自己还能说一声并不清楚,乃是受了胁迫,纵然未必有人信,到底勉强可以说得过去,只谢处耘就是跳进黄河,也再洗不清了。

    更何况以他的性格同气血,也绝不会想去洗。

    他又安慰了沈念禾几句,道:“你一路都没能休息半点,一会吃了东西,先回房睡一觉再说——我午间已是叫人先去收拾屋子了,厨房应当也有热水温着……”

    沈念禾才要回话,外头忽然接连闪了两下亮光,那光亮才歇,只听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又一声巨响,竟是连劈了两道春雷,几乎是须臾之间,天中哗啦啦下起大雨来,风气裹挟着雨水直往屋子里卷,吹得桌上的纸张呼啦啦乱飞,只是被镇纸压着,却又哪里也飞不跑。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桌上的纸张,见它飞不起来了,复才一齐舒了口气。

    沈念禾吃了几口饭,只觉得味同嚼蜡,实在吃不出好歹来,索性放下碗筷,抬起头,透过敞开的大门去看外头半昏半暗天空当中的狂风暴雨。

    裴继安也不再吃饭,却是把座下交椅往沈念禾的方向挪了挪,也没有看她,而是跟着望着门外不知多远地方的雨水,道:“今后遇得事,若我是那桌上白纸,只盼你便同那一枚镇纸,叫我能安安稳稳待着才好……”

    沈念禾并未回话,却是伸出手去,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裴继安的手。

    ***

    翔庆州城当中下着暴雨,远隔着千山万水的京城里也是雷雨不断。

    有老人算着日子,忍不住嘀咕:“今年这雨水来得不对啊……”

    年轻人自以为识得几个节气,好笑道:“老人家说话好没道理,不打春雷,怎么好惊蛰?”

    那老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你看这雨连着下了多少天了,几时春日里有这样的暴雨?金水河里头的河水都要倒灌出来,这雨再不停,整个京城都要给淹了……”

    年轻人不以为然,道:“总有雨停的那一日,我生出来二十余年,几乎年年都见得京城给水淹,也不差这一回。”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不知谁人叫了一声,道:“保康门瓦子淹水了,卫州门外的五丈河溃堤了!!!”

    城中雨落不停,汴河、五丈河上下游连着几处地方溃堤,周弘殷虽然稳坐于宫中,却是能知天下事,哪里会不晓得。

    然而他此刻除却要管城中淹,另有几处地方早已势同水火,再不去管,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捏着手中那一份江南西路同宣州两处衙门发来的折子,心头怒意直冲天灵盖,忍不住将那折子往地下一砸,质问下头立着的工部侍郎:“什么叫郭保吉修的宣州圩田塌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臣与民

    工部侍郎的额角、后脊已经全是汗,那汗珠子顺着额头一路下滑,直直由眼角尾巴倒渗进了眼睛里,引得眼睛一阵刺痛,他却一点都不敢伸手去擦,而是将腰背躬得更低。

    他口中几乎是立刻道:“回禀陛下,今岁南边雨水不停,来得又早,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广南东路几处都遭了灾,尤以江南西路为甚——去岁郭保吉一力主修圩田,圩田一修,少不得平了原本的湖泊洼地做田亩,而今大水一发,复又淹了回去……”

    “宣州圩田甚广,许多山坡其实没有人烟,因那郭保吉要开圩田,白得的田地,百姓本愚,哪里晓得分辨,个个高兴地不得了,不少跑去田亩左近住着了,如此一来,大水发时竟被围在山上,兀自丢了性命……”

    那工部侍郎一边说,一边还将手中准备好的几份折子自袖子里掏了出来。

    早有一旁侍立的小黄门上前将那折子接过,等周弘殷发了话,便将那几本折子捧了上去。

    趁着天子低头翻看奏折的时候,那工部侍郎才敢偷偷擦了擦满头的汗。

    他方才送出去的,全是江南西路转运司、路中提点刑狱司所发来,又有此时在任的宣州知州、宣县知县自辨折子。

    路中人人皆知出了大事,聪明的官场人早将责任先推到郭保吉身上,又问朝廷要钱要粮、要物料重修堤坝,要人去做事,还要免除今岁、明岁徭役,甚至还有建议天子大赦天下的。

    工部侍郎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必定没有那么简单,若是放在一个月前,郭保吉还没有反,仍在翔庆好好平他的叛,一朝上下必定都不敢妄动,即便出了再大的事,也只能先缓一缓。

    偏偏事情就来得这么巧,前脚天子抄家抄死了郭保吉的妻、子,郭保吉反了,消息才传得出去,后脚宣州的堤坝就塌了。

    堤坝怎么塌的,又是谁的责任,眼下情况如何,这许许多多问题本还有待查证,可遇得如此尴尬时间,谁人都不会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他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对得起郭保吉同朝为僚多年的情谊了。

    毕竟眼看天子对郭家已经恨之入骨,听闻本是要把郭保吉的夫人没入教坊司的,那女子也不顾厉害,自撞住死了,另有两个儿子,本是先要入监再审,被那小的拿剑刺死了大的,又引颈自刎,其状之惨烈,闻者心悸。

    最近几年天子行事阴晴不定,郭保吉也不晓得哪里做错了,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他有妻有子,有父母孩孙,还等着将来为官做宰,实在不能在此处丧了性命,丢了前程。

    那工部侍郎在下头站着,见上边周弘殷将手中折子越翻越快,那翻页声哗啦啦的,好几回好似要把纸都给撕烂了,实在心中担忧得很,又不敢问,只好低头默立。

    周弘殷将那几份折子看完,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横眉骂道:“一个个都是饭桶吗?!堤塌了不去设法救人,来问我要要人!”

    又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那郭保吉早有阴谋,谁知道竟是引得如此大乱!当日谁人批他造圩田的?!”

    他怒道:“给我派人去彻查!叫天下人晓得此人无耻败类,叫他为一朝耻笑!”

    又喝道:“来人!枢密院的人何在!?去问问出兵诛叛的人选挑出来了没!”

    ***

    周弘殷听得宣州圩田被淹、堤坝塌方、百姓死伤无数,在此处暴跳如雷,几乎把上上下下一通乱骂,从先前同意郭保吉修圩田的,到出力出财的,有一个算一个。

    可距离皇城最近的御街之上,却也有人说着宣州圩田堤坝事。

    宣州堤坝塌、圩田被淹、百姓被困乃至淹死饿死,自然不可能是一瞬间、一日之中就发生的事情,而是循序渐进,早有征兆。

    最新的消息或许未必能传得那么快,可从宣州到得京城里头或行商或投亲,乃至避难的——尤其后者,却是并不在少数。

    众人既是来了,听得旁人说起宣州事时,少不得就要插几句嘴。

    滴水楼中,那茶博士正给客人倒茶,当中却有个笑嘻嘻的闲汉叫道:“伙计,同你那店家说说,咱家不如还是改个名罢?叫什么不好,偏生要叫什么滴水坊——怨不得今年老天爷滴水滴个不停,再下得两日,那水再涨一尺,我那房子也不用住了,叫我搬来你这一处学你倒茶罢了!”

    那茶博士呵呵陪笑,一旁却有人插道:“要我说,咱们京城算好了,虽是淹了几条街,究竟救得及时,也没出几条人命,我家中住了个客人是自宣州来的,听闻其中有个地方,半个县都给淹了,另又淹了许多圩田,还淹死了不少人,官府眼下都没功夫去管……”

    这人话刚说完,就有人忍不住问道:“宣州?那不是郭将军上回做官的地方吗?去岁听得不少人夸他圩田修得好,个个感恩戴德的,怎么?到的如今才晓得不对了?”

    又有人问道:“猴四,你家又不做住店买卖,怎么寻到租客的?”

    那猴四便道:“自家寻过来的,说是去看了几处客栈,价钱俱是太高,谁知正遇得我买了米面路过……”

    他说了两句,又有人问道:“而今郭将军……又出了宣州的事,只怕这回不能脱身了!”

    有人说,就有人驳。

    角落里忽然有一个人插嘴道:“我来时没听得说那郭监司主持的三县圩田出了什么事,倒是临县的新坝塌了,原还在修着,里头人都没来得及跑,一下子就砸死了八十多个,堤坝一垮,把后头新修的甜也给淹了……”

    此人一口的江南腔,说话又是十分笃定的样子,一下子就把满楼人的目光招了过来。

    郭保吉历年征战,不是平叛,就是保国,在民间声望极高,听得他出事,许多人都吊起了一颗心,此刻听得有消息,个个都把嘴巴闭上了,等他继续说。

    有人实在忍不住,好奇道:“果真不是郭监司造的圩田?”

    那人道:“你们离得远,自然不知道,我们当地人却是清楚得很,郭监司当初只造了三县圩田,所谓三县,是为宣县、清池……”他数了一遍,“此三县虽是郭监司主持,主事的人其实姓裴,我们当地人都叫他裴小官人,他爹是个有本事的,十分通晓水利,他也是我们那一处几百年难得出一个的人物——其余暂且不提,此人将堤坝、圩田造好,只一年一州田亩就增了百万亩……”

    这话一出,满楼都震惊了。

    有人忽的道:“是不是后来进得京,去司酒监那一个——听闻那隔槽法就是他同人造的,原是修圩田修出功劳才进的京……”

    此人话音未落,就被边上人瞪了一眼,忙讪讪闭了嘴,道:“先生请,先生继续……”

    先前那宣州人便又道:“此处三县如此厉害,百姓得了好处,当地当官的也有了政绩,谁人看得不眼红,左近就有不少当官的要仿着裴小官人造圩田……可人家裴小官人是什么出身,什么材料,什么脑子,他们又是什么货色,就在那一处胡乱捯饬,东挖一锹,西挖一铲子,搞得烂七八糟,好几个地方山底都挖出个大洞了……”

    “裴小官人管事的地方,一面修圩田,一面修堤坝,六分修堤,四分造圩田,我来时宣县那三处安安稳稳,明明雨水最多,可田亩、堤坝半点事都没有,唯有那后头看着别人吃油渣炒豆渣,自家也去跟着拱屎拱潲的,县中堤坝也好、圩田也好,有一个算一个,全出事了。”

    “我虽是出来得早,却是半路遇得同乡,听人说死了少说也有四五千人了,那几处做官的,正想着怎么脱罪呢!只这罪过如此大,哪里脱得开!少不得要上那狗头铡挨一刀!”

    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叹道:“当真是造孽,听说眼下雨水还未停呢,不知死了多少人了,那灾县里头便是留了性命,若是田亩被淹,将来怕不也是个饿死……那些个狗官,都该杀!只盼真龙开眼才好!”

    此人说完,环顾四周,本以为会许多人附和,却不想满场沉默,竟是无一人接话,甚至不少人眼中还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半晌,才有一人道:“你自宣州来,虽是知道宣州的事,却不知道京城的事……”

    又转头问道:“苏先生怎的说?”

    边上就有个年纪大些的摇头道:“郭将军此时态势不好,怕是宣州那许多当官的正好得了个好借口——你等俱是京城人,见得也不少了……”他指了指天,“那一个那副样子,自怕逮不到错处,难得有现成的凑上来,管它真的假的,必定要先拿来用,这回多半郭将军要吃大亏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捉襟见肘

    京城中人见惯了官,又都是在天子脚下,七缠八绕,总能找到几个拐弯子的亲戚不是朱紫高官,就是同权门贵族有关系,众人听得那年纪大的如此评判,忍不住就当场各抒己见起来,这个说“官官相护”,又说“人一走,茶就凉”,今次宣州堤塌,毋论是谁人的责任,到得最后,肯定会归到郭保吉头上去。

    有人则是反驳道:“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今次也太过可笑,只能哄那些个不知事的,头顶上坐的官,同上头坐的那一个,难道就都是蠢的?塌的堤坝都不是郭将军修的,淹的地方也同他没关系,如何能怪到他头上。”

    这一回,也不消那年纪大些的人说,边上就有人道:“你还是太年轻了,其中奥妙,难以言道,等你年纪再大些就晓得了。”

    另又有人道:“你同他说这个作甚,我年轻时最听不得这样的话,过一阵子等那消息传开,看朝中如何动作,立时就知道了,也不必等太久。”

    一群人在此处唏嘘,喝茶听书,各做感慨,却是俱都无能为力,不过叹惋一回,也就罢了,到得时辰,余人各自还家,却无一人留意角落里一直坐着的一个年轻人。

    那人看着只有二十上下,相貌寻常得很,穿的也是京中寻常百姓着的布衫,样式、颜色都很是寻常,整个人只要一走进人群里,当真是半点也不起眼。

    他等到茶楼当中原本那一波人走得差不多,见得里头人去了又来,只谈论的话题始终不离宣州、江南西路、翔庆、郭保吉、朝廷等等,便也一直坐着不动,自把茶水续了两壶,又叫了碟花生来慢慢剥,一颗一颗去壳、去外头红皮,去中间芽芯,直到天色已黑,眼见再过得个把时辰这茶楼就要打烊了,里头客人越发变少,才慢悠悠结了账,往楼外走去。

    出了茶楼,此人却是一反常态,拐过一个弯进得个小巷子,站在巷口处等了片刻,见得没有人跟过来,复才匆匆闪进隔壁巷子,进得一间宅院。

    他手中并无钥匙,到得门口,按着独特的节奏敲了一回门,过不得多久有人就在里头问:“谁呀?”

    那人小声道:“南边来做小本生意的,过来投亲,我那哥哥住在此处,姓杜。”

    话音刚落,里头的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来人将他让了进去。

    宅院里头虽然安静,可一进得内厢,就能看到当中座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显然心情不错。

    此人才迈步进去,里头就纷纷冲他打起了招呼。

    “哟,小宋这般打扮,到有点秀才样子了。”

    他腼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就又来了个老者,见得众人在此处说笑,咳嗽一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莫要浪费时间——今日外头情形如何了?”

    小宋正要回答,边上已经有人笑道:“罗哥问得好,今天真的是顺利极了,都不用我说什么,边上那些个百姓已经帮我说完了,说得比我还好!这一回当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哪里用得着我们给解释,我看谁都不是傻子,只有些人以为旁人都是傻的,殊不知他自家才最傻。”

    此人提了个头,一旁人也纷纷接着回话,个个都顺利得很,多数时候不用他们开口,场中已是有人帮着郭保吉说话了,有时候无人说话,他们提个头起来,若是见得口气不对,在后头拱一拱,推一推,再说自己是宣州来的,帮着解释两句,也就个个听服了。

    那罗哥听完众人所言,当即松了口气,道:“顺利就好,今日出过门的,明日都不要再四处走动了,好好回自家客栈里歇着。”

    屋子里头各人异口同声答应了,复又小心各自散去。

    此处人虽然只有几个,可众人白日里不是在酒楼,就是在茶铺,或是去那坊市当中,全是人群聚集之地,一传十,十传百,没两天,京城之中许多人都听说了宣州堤塌之事内幕,个个等着看朝廷反应。

    民间如此动态,皇城司又不是吃素的,自然有所察觉,忙写了折子上报。

    只是周弘殷此刻实在另有要事在忙,一时没空去搭理。

    他手中翻着度支司送上来的今岁账册,尤其见得地动、水涝、蝗灾等事各花了多少,翔庆军花了多少,雅州平叛花了多少时,脸上越发阴沉。

    钱再多也经不住这样花,更何况国库空虚已久,入不敷出,他连自己同太后的生辰都要省着过了,谁知省得再多,也是杯水车薪。

    周弘殷手中将那账册翻来翻去,一时之间,着实有些头疼。

    他确实没想到郭保吉这么快就反,若是一应正常,等收到了信,至少还要发遣人进京确认一回,而此时他派遣古偶去翔庆作为接替的人早已到了,押解郭保吉入京的队伍也已经在半路,按理不当有此结果才对。

    可眼下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竟叫那郭保吉仍在翔庆,还趁机领兵造反了。

    说句老实话,周弘殷此刻实在不想使人去诛郭保吉。

    翔庆战事未歇,要是把郭保吉逼得急了,叫他直接带城投敌,那就麻烦了。此人在大魏多年,又骁勇善战,对己方战术、兵布了如指掌,一旦投了敌,后果不堪设想。

    可又不能半点不去管,要是任由郭保吉逍遥自在,他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平叛还是要平的,只是此刻国库捉襟见肘,哪里挪得出什么东西来。

    周弘殷想来想去,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账册,动作却是蓦地停住,盯着其中几行字不肯放。

    他想了半晌,犹豫不决,可到得最后,又当真寻不出半点更合适的法子,便也不再纠结,挥手叫得黄门过来,道:“召石启贤……”

    周弘殷顿了顿,又补道:“把司酒监的……看看而今司酒监提举是哪一个,一同召来。”

    那黄门应了一声,连忙后退出门,匆匆召人去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城门失火

    石启贤与左久廉一前一后进得垂拱殿,过了不多时,度支、盐铁、户部三司各有人来,再过了半个时辰,司茶监提举高某也应召而来,另又有政事堂中几名官人。

    此处人越聚越多,左久廉好容易能从里头退出来时,夕阳已经落山,因京城连日下雨,又春日天阴,日头十分难觅,连几丝黄昏之韵都看不到。

    虽是知道石启贤不能出来那么快,左久廉还是立在殿外不远处的回廊一侧,发了片刻的呆。

    带他出宫的小太监催了几次,见他依旧不紧不慢的,想到手头还有一堆的活等着做,偏就给上头人叫来带路,一会回去,事情做不完,夜晚又要黑灯瞎火搓衣衫,要是洗不干净,少不得又要受罚受骂。

    小太监早把左久廉在心中骂了个狗血淋头,见此人始终不为所动,实在忍不住,复又催道:“这位官人,再不走,宫门就要关了。”

    一个小太监说话,左久廉哪里会理会,只立在原地,虽是不敢去窥视垂拱殿动静,却把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来时路半日不肯走。

    侯了许久,最后小太监都要撵人了,才把左久廉给弄得出去。

    他一出宫,半点不犹豫,也不看此刻什么时辰,立时回了司酒监,让下头把早已点卯下衙的官吏们叫了回来。

    头一个到的乃是秦思蓬,见得自己心腹,左久廉也不再等旁人,先简单把白日在宫中听的事说了。

    秦思蓬一听,惊得手中的茶盏险些都托不住,呼道:“提举,此事万万不可啊!”

    他把那茶盏往桌上一撂,忙道:“去岁那裴继安造隔槽坊,看着十分厉害,引得京中人人侧目,都说他如何能干,可其中道理,其实不过是寅吃卯粮,此人当日就说过,此法只能做一时计,不能做长久计,可用于一地,不能用于一朝,而今陛下如此打算,岂不是饮鸩止渴?”

    又道:“还望提举好生同陛下解释一番……”

    左久廉皱眉道:“你当我没有说?从前折子上说得何等清楚,可饮鸩止渴,好歹也止渴了,今日情形,若是没有那一口毒,怕是先要给渴死。”

    又拦道:“不必再问了,能做的,能说的,我已经竭尽全力,今日在垂拱殿中,政事堂七八位官人都在出主意,实在是寻不到另一个更为合适的法子。”

    大魏缺钱,缺得头发丝都恨不得拿出来榨银汁子了。

    天子又如何不知道不能滥用隔槽法,只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此刻伤,将来伤,自然先选将来伤。

    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本来就没有什么存下来的,眼下国库当中更是不能看,天子如此要面子的都问户部如何增收赋税,抽调徭役,才能挪出一笔银钱,凑出一批人来去翔庆了。

    众人思来想去,虽是要各处使力,最要紧还是把能最快得钱的搬出来,算来算去,不过酒、茶两样而已。

    ……

    秦思蓬忍着委屈从左久廉手上领了差事。

    他一夜未睡,走出大门的时候,险些给门槛绊倒,踉跄了一大下,左右脚不能站稳,险些跪在地上。

    门口守着的小吏也唬了一跳,忙提着灯笼过来,扶他起来道:“秦公事没事罢?”

    秦思蓬摇了摇头,站直身体掸了掸身上的灰,快步回了自己公厅,还未来得及点蜡烛看时辰,就听得外头报更,原来已经寅时了。

    他心中着急,可手下尚且没有人来,一时也不能指使,只好坐回位置前,本想磨墨些个章程出来好一会同下头人一齐商量,谁曾想一夜未睡,着实年纪大了,半点扛不住,才坐下来没一刻,就以手枕头,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秦思蓬一觉睡得半点都不安稳,甚至还做梦梦到裴继安回来了,他高兴极了,将桌上的账本、章程、笔墨往对方怀里一甩,道:“你总算来了,总该把东西接回去了吧,我帮了你这许久。”

    梦里裴继安就道:“未必是你帮我罢,此事谁给谁帮忙犹未可知……”

    秦思蓬就骂道:“你害我害得我好苦,做那劳什子隔槽坊,也不用几个役夫,也不要拨银,又不用几个吏员,就把架子这样搭起来了,还得了那许多货酒钱、货酒曲钱,你却不知道起头起得太多,后头人不知怎么才好吗?!正是你这般胡来,叫我不住给你收拾烂摊子,明明辛苦得不得了,旁人见了,都无一个好字,不是说我不如你,就是……”

    裴继安打断他道:“若无隔槽坊,秦公事如何能得左提举青眼,分明是我帮你才对!”

    秦思蓬气得心中大骂,觉得这裴继安还似从前一般,半点亏都不肯吃,只一味要占便宜,因骂得太过激动,一个激灵,竟是就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堂中三三两两已是零星坐了几个人。

    他暗骂姓裴的果然是祸害,不但平日里不做好事,便在梦里也如此讨人嫌,连忙把脸一抹,将众人叫得过来,分派道:“才得了提举的分派,朝中欲要在三十六州军行那隔槽法,叫我等拟法推行,设做章程,三个月内必要货酒三百万瓶,否则便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满堂都嗡的一声,吵了起来。

    ***

    秦思蓬一面骂裴继安,一面又要推行隔槽法,裴继安远在万里之外,却是毫不知情。

    此时此刻,他正立在大帐当中,听着下头几名禁卫官说话。

    城中消息传得飞快,即便他们没有亲耳听到,下头许多人,却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耳闻。

    众人又想问,又怕问,一个都不肯出头,只是晓得不能再拖,最后还是一齐来寻了裴继安,小心翼翼问道:“裴官人,咱们这一处,什么时候才好去黄头回纥?”

    裴继安也不叫众人为难,不等他们问,直接便道:“正好今日诸位官人来得起,下官有一事欲要相商。”

    他也不说旁的,只道:“今日城中有不少谣言,想来诸位也有所听闻,其中大半是假,却也有些是真的,朝中变动甚大,我与郭监司牵扯太深,若是再与诸位同行,怕是是祸非福,将来城门失火,多半殃及池鱼……”

第三百六十九章 箱笼

    “我已经和郭监司商议过,等斥候回城,确认并无什么危险,便能叫诸位拔营出发,郭监司要了黄头回纥的通行令,等过得碧骡山,持那黄头回纥的通行令即可穿过……”

    裴继安话还未说完,座上就有一名禁卫官倏地站起身来,瞪着他道:“姓裴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怒道:“平日里看着倒是个汉子,想不到你遇事也缩得这样快,一点鸟用没有!你这是瘸了还是拐了,那郭官人身上带毒不成,怎么就不能同我们一起走了!?”

    边上同坐的连忙或去拉他,或去劝裴继安道:“老姜说话直了些,不太好听,只是大家同领了差事出来,怎好分开。”

    众人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人人都看着裴继安,等他回话。

    又有人道:“你不与我们走,又有什么去处?我等领了皇命,不能得那雪莲,如何能回朝?况且陈禁卫先前还护送保宁郡主逃生,眼下也不知去向,纵然那保宁郡主只是个幌子,不与我们相干,可到底死了个姓左的,没个出头的来管,又还未曾往京中送信,少说也要等这些个事情一一处置了才好出发。”

    裴继安见他们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懒得装相,便道:“我与郭将军渊源太深,今次又是全靠他发兵来救才能得活,便是我自觉没甚关碍,京中未必这样觉得,郭将军被逼而反,我别无他路,只能跟在此处看能不能帮着做些杂事了。”

    又道:“只我是不得已,诸位却并非没有他选,只当不知道此事,自往龟兹去便是。”

    他才说完,先前那性急的姜姓禁卫官便横眉瞪眼,把桌子一拍,骂道:“裴三,你这是不把我老姜当人看?!难道今次郭监司派兵来救,单只救你一个?受恩的也只你一个?你一人独留,将来京中问起,我们又能怎么回话?”

    裴继安看他一眼,反问道:“那依你之意,又待如何?”

    他索性把事情摊开了,道:“而今虽非郭监司本意,翔庆已为反地,想来过不得多久朝中便会下令征讨,我无妻小家人在京,诸位却是未必,便是自身无惧,也当为家人作想才是。”

    帐中原本满是嘈杂之声,他将此话一说,却是人人俱都安静下来,只好彼此对视。

    外头传言纷杂,众人多多少少都有所听闻,知道郭保吉“叛国”说,也知其人妻小皆被天子斩杀。

    叛国与否,暂且不知,可天家如此动作,分明乃是逼反,无论郭保吉反是不反,在大魏再难寻得立足之地。

    他们只是因故路过而已,如果此时离开翔庆,或许还能脱身,可要是此刻不走,定然会被视同依附叛党,便是自己不怕,留在朝中的家小岂能不怕?

    一室皆不说话,却有那姜禁卫忽的“哼”了一声,道:“怕个屁!老子只有一个媳妇陪着老娘在秦州,此番派个亲兵接回来就是。”

    又道:“左右这回也没指望能活着回来——那龟兹的沙漠里头当真有劳什子雪莲,还轮得到我们去得?”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众人当中的一个,道:“老孙,你昨晚嘴巴聒噪个不停,现在倒孬得顶快,只拿我出头不成??”

    被他点出来的那一个原只缩在人群里,此时只好站得出来,道:“我原怕今次去龟兹遇得不好,临出发前已是同家里头人说,叫早收拾细软回乡,若是找得及时,想来也不怕。”

    自他二人开了头,一时室中许多人也附和起来,这个父母早亡,妻小由兄嫂照看,本就不在京城,那个也早早嘱咐好了退路,等到细细一摆,才发觉当日自京城出发的八个禁卫官,除却不知去向的陈坚白,竟是无一人家小留在京中。

    诸人说完自家事,又听旁人家事,个个眼中都写满了了然。

    一行人嘴上虽然不说,面上也表现出忠君奋勇,可谁人都不是傻的,个个都晓得今次去往龟兹,有去无回,便是得天之幸,有命归来,又去哪里寻那什么雪莲果?只要周弘殷活一日,他们就命悬一线一日。

    那姜禁卫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愿投郭监司,只不能就这般没名没号地过去,你同他渊源深得紧,自然少不得你的好处,我们却同他没甚关系,你我一路同行,你这一处好歹也帮着说几句。”

    绕来绕去,言下之意,竟是想叫裴继安去居中斡旋。

    ——谁人不想活命?原来去龟兹是无法可选,眼下阴差阳错,得了条活路,便是救命稻草也要抓一抓,更何况看眼下情况,很有可能还有出头的机会。

    裴继安在大帐中慢慢收拢一干禁卫官并众人手中兵卒,沈念禾则是站在厢房门口,许久没有动静。

    一名管事当先向前走,指着房中摆着的许多箱笼,回头一一同沈念禾介绍。

    “这是夏州的牛角梳,夏州当地有个说法,每日通头三百下,能使人白发复黑,落发重生,将军不知听谁人说起,上回特地抢了个差遣,俘了个夏州的工匠队,叫其中匠人给造了几把,交代小的要好生收起来,等沈姑娘来了才好交出去。”

    又有上头全是金线同“卍”字花纹的厚布垒了足足两个箱子。

    “这是宣化布,将军说这两箱一箱子是郑夫人的,一箱子是沈姑娘的,原是叫我喊了人来先裁衣衫,只我想着到底不妥,不如料子方便,便一直在此处放着。”

    那管事的说完布料,又有两箱子陈设摆件,俱是谢处耘外出打仗时得回来的,也有外人送的,凡举看着精巧些的,都扔进箱笼里,明明不过半载,竟是攒了慢慢一间房。

    管事的指着最里头一个小箱子,自袖子里掏出几把单独的钥匙来,走得进了,将外头锁打开,里头居然还有一个箱子,就这般一个锁一个,锁了足有七八层,最里头那一个木匣子约莫尺余长宽,不知是什么木料制的,看着十分黑亮。

第三百七十章 姓

    那管事的将手中小匣子捧得出来,样子十分谨慎,道:“原是小将军忙里抽空做的,平日里小心得很,说是沈姑娘将要及笄,因寻不到什么好东西,便自做个祥云簪子——谁晓得东西尚未成形,日子已经过了,一则不好意思送去京城,二则又因遇得战事吃紧,只好搁置……我看东西在里头摆着,他必是不肯说的,平白可惜了,倒不如现下拿出来同姑娘说一声。”

    沈念禾伸手接了过来,果然木匣里头是一支碧玉簪,看玉质十分难得,簪子顶端还隐约刻着些图案,只是刀法拙劣,若非那管事的说明,她当真认不出来是祥云纹。

    她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把那簪子放回匣子里。

    管事的十分聪明,见沈念禾如此行事,只把那簪子一重重锁回去,又带她去看其余房舍。

    郭保吉掌军有纪,收回州城时约束手下,不叫众人随意强占民舍,先在城中张榜六十天,见得无人认领的,才把那空宅子打扫出来,重新修缮分拨给下头,

    他给谢处耘分的宅子足有三进,占地甚大,且就在与郭府同个巷子的相邻处,除却依着功劳分,也自另有计较在其中。

    沈念禾跟着那管事的走了一圈,隐约只觉得此人在郭保吉手下想来也不是寻常人,极为晓得察言观色,样样也打点得很是妥帖。

    他不知道从哪里探得郑氏喜欢盘盏碗碟等等小玩意,对其房间里的陈设很用了一番心思,摆在桌上的插瓶、架子上的花盆、案上的茶盏铜壶,乃至于床榻上帐幔的钩子,无不精致。

    而给沈念禾布置的厢房则是摆了一墙书,几盆断叶兰,数幅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古画,一套别有来历的笔墨,颇为简单大方。

    那管事还特地解释道:“因知沈姑娘要来,谢小将军特地嘱咐叫好生布置,我怕摆得多的,反而累赘,便把东西先挪进库房,等姑娘到了自行挑选。”

    语毕,将一串钥匙自袖中掏出来往前递,恭敬道:“此为库房钥匙,另有账册,我须臾便送来。”

    沈念禾摆了摆手,谢道:“我看这里布置妥帖得很,也不必做什么改动,若是将来有什么要添减的,再来讨要便是。”

    见她不肯接钥匙,管事的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很是踟蹰了片刻,最后竟是劝道:“夫人那处也留有一份,姑娘不妨收下罢,将来管事也便宜些。”

    他劝得真心实意,沈念禾却是拒绝得更为客气且坚决。

    她一个姓沈的,哪怕是在裴府,也从不去接家中账同钥匙,更何况此刻外头挂着的乃是一个“谢”字,认真论起来,哪里有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联系。

    管事的劝了良久,见沈念禾拿定了主意,只好将那钥匙重新收得回去,仍是道:“若是姑娘有什么要的,随时来找小的便是。”

    两人尚在厢房门口站着,但听一人敲门,转头一看,却是个小卒于门口处探出半个身子来,小声道:“府里来了人……”

    那管事的也不用对方再说,已是连忙同沈念禾告了一声罪。

    沈念禾请他自便,也不再逛看旁的什么,略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方才去得后头小院,就看郑氏捡了张小几坐在后头晒太阳,手里捧着一册书,一时仰头看天,一时低头看书,半晌也不翻一页,也不晓得她是在看天还是看书。

    好似是听得后头有动静,郑氏慢慢回过头,见是沈念禾,便把手中书册递了过来,道:“你既来了,帮你谢二哥看看帐——我见得数字就头脑发胀,实在寻不出什么对错。”

    沈念禾随手将那书册收起,也不去看,而是放回了一边的篮子里,劝道:“既是头胀,何苦还要看它?谢二哥府上的人俱是郭监司给的,能干得很,一点半点的帐哪里就难得倒了?”

    郑氏倒是听进去的样子,只是脸上犹有些不放心,道:“而今这个样子,也不知道那郭府的人还能在此处留多久……”

    沈念禾多少听出其中几分意思来,便道:“我看郭监司是个重情重义的。”

    郑氏却是叹息之声更重,道:“我只盼他莫要如此重情义,郭的归郭的,谢的归谢的,才不会出什么事情。”

    两人说了片刻话,不约而同地都避开了廖容娘之事,然而没过多久,只见后头匆匆过来一个仆从,道:“谢小将军方才醒了,说是有事要去寻郭监司赶着出门去了,特叫小的来通传一声。”

    ***

    州衙之中,郭保吉与谢处耘只隔着几步距离,一人坐在交椅上,一人半跪在地上,相对而视。

    谢处耘右膝单膝跪地,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撑着地面,抬头道:“此处并无旁人,处耘也有几句心中话想同郭叔叔说。”

    郭保吉道:“你且起来。”

    又指了指右侧的交椅,道:“坐着再来同我说话。”

    谢处耘并不起身,而是看着郭保吉,道:“自前岁郭叔叔到得宣州,我得了不知多少好处,只是当时不懂事,只以为自以为是,得了便宜,半点不知感恩,还要寻出各色理由去闹事,全靠郭叔叔胸怀……”

    郭保吉摇头道:“你彼时年幼,哪里有人会去同小孩子计较的。”

    又道:“你虽不是我亲生子,却是你娘所出,在我看来,同亲生的也无甚差别。”

    他话说得云淡风轻,自然而然地带了出来,却又正因如此,更显其中真心。

    “继子也是子。”郭保吉慢慢地道,“京中事,全是我的过错,而今……我也只有你与东娘一儿一女了。”

    一儿是继子,与他并无血缘,一女虽是亲生,却远在它乡。

    郭保吉的语气微微发沉,听着很有几分粘,仿佛喉咙里头卡了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厢房当中的空气都迟滞起来。

    谢处耘看向对面郭保吉的脸,见他皮粗色黑,风霜化作皱纹浮在其脸上,双目发红,当中尽是血丝,两鬓也早已染霜,只觉得自认识对方,至于今日,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苍老。更从未听过他说出如此示弱之语。

    见得郭保吉这样一张脸,谢处耘一句话在心中萦绕许久,更为难过,终于狠了狠心,还是说了出来。

    “处耘愿待我叔如父,只我终究,还是姓谢。”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失散

    郭保吉看着他,沉默片刻,指向身边的交椅,再道:“你且起来,坐着说话。”

    谢处耘将头抬起,半晌没有说话。

    郭保吉见他如此反应,把腰背收直,缓缓道:“姓郭也好,姓谢也好,你愿待我如父,我岂会独因一个姓氏便与你生分。”

    又半弓身站了起来,对着谢处耘伸出手去。

    他手指粗糙,指节粗大,手掌厚且大,五指向上张开,微微凹成一个弧度。

    谢处耘情不自禁地搭了上去,半是借势,半是自己用力,立时就站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

    郭保吉一手拉着谢处耘的手,一手却是搭上他的肩,拍了拍,又道:“你胸怀窄了,只拘于这一姓一家,将来如何容得下万姓。”

    谢处耘沉默不语,内心触动之余,却又不由得隐隐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百姓也好,万姓也罢,他不过一个居于毫末的领兵者,又有何干?

    郭保吉叹了口气,道:“而今外头情形不知,东娘也远在他乡,家中不能无人做主理事,你虽是继子,我把你做亲子,只下头人各有心思,难免不够安份,我欲要认你作为义子,虽不改姓,却能做家中主,你意下如何?”

    ***

    一日之中发生太多事情,先还欢欢喜喜,得意洋洋,继而大喜转悲,走出郭保吉公厅的时候,谢处耘几乎感受不到寒热,太阳照在身上,刺着眼睛,他竟是全然没有察觉。

    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浆糊上,谢处耘漫无目的地往外走了几步,就这般汇进人流。

    他半点没有用脑,那两只腿倒是有意识一般,走着走着就出了巷子。

    后头跟着的兵卒连忙追了上来,问道:“小公子欲要往哪里去?”

    连着问了好几声,谢处耘才听到似的,这回倒是反应过来,转头见得对方手中牵着马,下意识就将缰绳接了,口中则是回道:“我往城外去。”

    他这一句话乃是脱口而出,语毕,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脑子随之清醒过来,这便翻身上马,往城外营帐飞奔而去。

    一进大帐,谢处耘手上还没放开帐门的帘子,口中已是叫道:“三哥!”

    一面叫,一面四下去寻裴继安。

    帐中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只剩得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背对着营帐门,不知来历,只是看那背后觉得生得很是高大,对面面向谢处耘的那一个,则正是裴继安。

    看到谢处耘匆匆进门,裴继安当即站起身来,另一人闻声也转过头,却是个生面孔。

    谢处耘原本心中满是悲意,好似有无数话要同裴继安说,许多眼泪只能在这裴三哥面前流,可进得帐子时,那情绪被沿途众人一一打断,已是有些接不上,此时见得生人,更是被硬压了回去,

    那人看到裴继安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只看了谢处耘一会,便问道:“不知可是郭家的谢小将军?”

    这话一层套着一层,若是数日前,谢处耘心中必会有些不满,此时听了,竟是平平静静,并未生出什么烦躁来,只对着对方点了点头,本不愿意理会,因对方口中自己此刻头上冠了“郭家”二字,怕带累了郭保吉礼贤下士的名声,于是和道:“正是,不知……”

    那人也醒目得很,马上自我介绍道:“在下唤作陈坚白,原是今次护送下保宁郡主去往黄头回纥的。”

    裴继安一行人才到了没两天,谢处耘只知道个大概,仍有许多细节不甚清楚,此刻听他说,倒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不过应酬一两句,就算过去了。

    陈坚白见谢处耘进来,不知为何,居然没有着急走,而是道:“谢小将军来得正好,我欲要投郭监司麾下,只愁无人引荐,却不知道……”

    他口中说着,眼睛则是看向了谢处耘,一副欲要候其回应的模样。

    放在平常,谢处耘必然早已看出其中问题,只是他今日脑子里头昏沉沉的,一时竟是没有回话。

    裴继安见状,便帮着应道:“这几日城中也好、城外也罢,都有无数传言,不知你可有听闻?”

    陈坚白点头应道:“早已听得消息,只是这回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郭监司没有半点过错,反倒是宫中……”

    他半吐半露地说完这一句,复又看了谢处耘一眼,特意补道:“我失了保宁郡主,便是回到京中也再无出头之日,今日来投,实不相瞒,除却信服郭监司人品、能干,也是当真无处可去。”

    又对谢处耘道:“我也在西北军中打过两年仗,选进禁卫军后回回考评都是上等……”

    再数了自己弓箭、骑术、武艺好几项能干,一副能当考验的模样。

    陈坚白反应不可谓不快,眼力不可谓不佳,甚至不用裴继安介绍,一眼就将郭保吉身边亲近之人认了出来,若是放在从前,谢处耘当真能当半个主,为他做一回引荐。

    然则他运气也实在是不好,谢处耘此时实在没有半点心情,虽是夸了几句,其实没有往心里头去。

    三人说了几句,陈坚白到底还是有眼力见,见势不对,匆忙寻个理由告辞而去。

    他出得大帐,先也不着急去换衣裳,而是穿着这一身,转头就去寻了另一个帐子。

    果然方一走近,门口守卫的兵卒见得他,惊讶之余,行过一礼,急忙就进去回话。

    几乎是立刻那帐子的门帘就被掀开了。

    陈坚白才进得门,里头几个禁卫官都喧嚷起来,个个惊喜不已,其中一人大声问道:“坚白,沿途西贼甚多,你没事罢?”

    又有人道:“你何时追上来的,怎么也不叫人报个信,倒让我们为你着急得很。”

    也有人道:“你看他也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想来苦头是吃了,人却无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坚白也不打断,只叹了口气,一脸的悲痛,道:“沿途遇得好几回敌袭,我与众人只受了些小伤,郡主,郡主……走散了……”

    这话一出,满帐子都吓了一跳。

    眼下翔庆军中西人散布,时有战事,便是男子,一旦落单也少有好下场,更何况还是保宁郡主这样一个妙龄少女?

第三百七十二章 父子

    有人忙追问道:“那郡主而今哪里去了,可使人去寻了,有无消息回来的?”

    陈坚白摇了摇头,将当日场景复述一回,只说自己领兵掩护保宁郡主一干人等躲避西贼,谁知沿途山岭甚多,又遇得几波追兵,为了迷惑西贼,他便将人分为数组,分别而行,自家则是跟着保宁郡主这一组,哪晓得正好有一日遇得零星西人,只好带人上前拦阻,等把那些个西人撵走后,他与众人都已走散,回头一看,保宁郡主也不见了踪影。

    “我甚是着急,四处找寻了许久,倒是收拢了些许旧部,只是丢了郡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连着找了几日,想着毕竟人力稀少,还是赶紧回来报信才是……”

    听得他一番解释,帐中众人皆是无话可应,半晌,才有一人问道:“你是给自家找表妹,还是给朝中找郡主?”

    陈坚白怔了一下。

    那人索性挑明了道:“我等领命去龟兹寻雪莲,人人都知十死无回,究其原因,不过是陛下无状,听凭奸佞在侧胡乱行事,便如我们一般,郭监司也是被逼而起,既非叛国,也非造反——那和尚在宫中好吃好睡,指手画脚一番,便叫我们拿命填送,哪里又有什么雪莲?郭监司在翔庆忠君守国,却被如此污蔑,难道竟要认了?”

    “留着这一条命在,做什么不好?真男儿战死沙场自不必说,可要是死在这等缘故上,我是闭不上眼的!”

    有了人起头,其余人就跟着附和起来,一时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陈坚白立刻就听出其中意味来,问道:“你们……”

    他问得藏头收尾,在场却是人人都知其中所指,一二息后,当中有人坦然答道:“我等想着要投郭监司门下,死也当死的好看些。”

    陈坚白素来行事仗义,颇有人缘,此刻诸人也愿替他盘算两分。

    有那与他关系走得近的,当即便劝道:“我等俱已要投郭监司,你一人独往龟兹,同赴死又有什么区别?那保宁郡主不是你表妹?便是找回来了,当真嫁去黄头回纥,焉有命回?况且翔庆还乱着,她一个女子,甚是危险,不如一同投了郭监司,好歹能多使人去找一找。”

    又有人道:“当日那姓吕的……帐中许多人,总有说漏嘴的,而今……于你也未必不是好事。”

    陈坚白当日斩杀吕铤,本就难以收拾首尾,此刻尚未知晓当要如何具折上奏,竟是又失了保宁郡主,更难解释。

    再有人道:“朝中对翔庆那般态度,若你寻的是郡主,郭监司自然不好用人卖力去寻,可若寻的是表妹,又不相同了。”

    到得最后,见陈坚白拿不定主意的模样,便有人道:“陈二,你若是不想留下,自可点了手下人,若有肯跟你的,一齐去那龟兹,至于姓吕的那事,推到西人头上便是。”

    另有人也和道:“最好寻得到保宁郡主,实在寻不到也无法,就说吕铤看护不利,一般能应付过去。”

    左右吕铤人已经死了,一笔烂账,也不可能翻身起来辩驳,自然是想往他身上踩几脚都行。

    陈坚白深吸一口气,道:“不瞒着诸位兄弟,我早在半路就听了消息,今日过来,原就是欲要与你等商议,既是众位都要投翔庆,弟兄我再没有拆单的道理。”

    一面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当着众人的面撕成两半,扔到地上,道:“我既与大家一同出京,路中形同兄弟,今后不管身在何处,自是同进同退!决不擅作主张!”

    他那两片东西悠悠飘到地上,原是禁卫官的官凭。

    陈坚白连演带说,比唱戏还要逼真不知多少倍,俨然就是个将兄弟义气放在首位的真男儿。

    他如此说话行事,顿时将京中一同领了天子差遣去往龟兹的八名禁卫官连在了一处。

    若是单独来看,禁卫官们各自手下只有一二百人,并不成气候,然则若是联合在一齐,便足有兵卒上千,又都是亲自选出来的精锐,还泰半陪了马匹,兵器。

    这一拨人凑成一团,哪怕是到了郭保吉面前,也能有些说话的底气。

    ——孤身投靠与带兵带马带银钱相投,待遇自是天差地别。

    ***

    郭保吉虽是起了清君侧的旗号,也在城中招兵买马,诸多动作,却并无半点“清”的行为,出去城中、军中事,居然还抽出些功夫回去管家事。

    沈念禾前脚刚同郑氏住进谢处耘的宅子,后脚就从郭府来了许多人或搬或抬,送进来几个厢房的东西。

    当先的仍是原先那管事,他一呈礼单,二呈花名册,恭敬道:“老爷晓得两位娇客来了,原是想请去主宅住的,只是而今尚有避讳,不甚便宜,确是不好勉强,只叫小的领些人过来给挑选一番。”

    果然让人去领小丫头进来,叫郑氏同沈念禾各自选看。

    郑氏犹豫了一下,道:“未必住得了几天,不必如此麻烦。”

    沈念禾却是听出有些不对来,抬头一看,管事的认真道:“夫人也不是客,是为自家人,怎好如此生分。”

    正说着,自家已是退得出去亲自带人进来。

    郑氏见得屋中无人,忍不住同沈念禾道:“这管事的从前那般能干,今日怎么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

    沈念禾进城之后,见得各方许多反应,不免多想几分,此时见得郑氏发问,便低声道:“郭监司失了两个儿子,而今翔庆军中没有姓郭的,谢二哥又有些出息了,多半他正别有打算……”

    她话刚说完,管事的已是同几个人仆从领了一二十个小丫头进来,众人一字排成三排,一排排轮番上前介绍几句,复又让到后头。

    郑氏挑了两个,沈念禾也跟着挑了一个,只做个样子。

    那管事的便又道:“夫人同沈姑娘莫要客气,而今小公子事忙,怕是尚未来得及与两位说——老爷同小少爷互认义父义子,两家已然并做一家,小少爷无暇,府中事情,还要夫人同沈姑娘多费些心。”

    沈念禾还未说什么,郑氏的面色已经变了,脱口问道:“他二人何时认了父子?”

第三百七十三章 出门

    那管事连忙解释道:“尚未来得及认礼,实在是个个没有空闲,另也要等小少爷先同夫人您通福一声才好再去安排,不过……”他话锋一转,面上赔起了小心,“老爷同小少爷本来就是父子,所谓仪礼,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其实不怎么要紧。”

    他这一番话说得虽软,十足以郑氏为先的样子,可仔细一琢磨,却是将谢处耘同郭保吉二人关系砸得实实的,仿佛再无改变的可能。

    郑氏平日里只是不去计较,不是看不出问题,只是寄人篱下,此刻只能做不知,道:“我却不曾晓得此事,怕不是你听得左了?等处耘回来再说罢。”

    又转头去寻沈念禾说话,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管事的乖觉得很,见她不愿提起,再不多说。

    然而这一等,却足足等了三四天,不但没有见到谢处耘,便是裴继安也只是中途遣人送了几回信回来,言说衙门事多,叫郑氏与沈念禾有事寻府上管事交代不提。

    郑氏自知道郭保吉被逼反,又在翔庆军中打出清君侧的大旗,心中一直都十分忐忑,她有心要寻侄儿与谢处耘问话,等了许多天逮不到人,只好去同沈念禾念叨。

    “……好端端的,何苦要去蹚这摊浑水,郭家多少人在后头盯着,纵使不是本家,多少也同郭监司有三分血亲在,你谢二哥名不正言不顺的,对外说是当‘义子’,可这‘义’字自当‘异’解,本是‘异人’、‘异姓’之子,谁人不以为他另有所图,届时不但没有好处,还要惹得一身骚!”

    又叹道:“光有个名头,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用?仗他又要去打,时时还闹着冲在前头,将来当真有了基业,郭家人自然也来了,可若是出了事,我怎么同……交代……”

    郑氏越说越是焦虑。

    沈念禾便安慰她道:“婶娘何苦担忧这些,我们毕竟在内,许多事情不甚清楚,既是三哥没有拦下,想来其中另有缘故。”

    她知道劝是多半劝不住的,便又道:“况且郭监司只是清君侧,又不是真反,他同太子有师徒之缘,又是多年情分,当今年事已高,身体也……若是能请陛下退位,以太子仁厚,想来也不会有大麻烦。”

    郑氏长长又叹一口气,道:“只盼如此罢。”

    又道:“你我总在这宅院之中,也不晓得外头情况……”

    沈念禾知道郑氏是觉得谢宅里俱是郭家送来的仆从,全然信不过,只怕被人有意隐瞒,想了想,便道:“毕竟都是外人,三哥同谢二哥下头又全是帐中兵卒,不用擅用——不若我们自家出去看看吧。”

    这话正投郑氏心意,简直一拍即合,也不管其余,收拾好东西,只同屋中管事打了个招呼,便要同沈念禾出门而去。

    管事的听闻之后,十分不放心,忙追出来道:“而今城中不甚安稳,夫人同沈姑娘先前急于赶路,一刻不得休息,好容易能稍停两日,不如在府里歇一歇,若有什么要采买的,小的着人送进来以供挑选便是。”

    郑氏听得面色骤变,问道:“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郭保吉的意思?”

    她直呼连名带姓直呼郭保吉,其实是有几分无理,可管事的半点不敢反驳,急急解释道:“此事同老爷并无干系,不过小的自家想法。”

    郑氏唱了白脸,沈念禾就出来打圆场,道:“监司就在城中,也有上万大军镇守,百姓以数十万计,人人安居乐业,哪里不安稳了——我们不过略逛一逛,看个热闹,也不惹事,过不得多时便会回来。”

    那管事的不好再拦,只得一面安排人出来相护,一面又遣人往郭府去通报。

    等到将要出门的时候,见得后头跟着的一队护卫,郑氏简直要气得笑了。

    管事的看出她心中不满,忙把早早就准备好的话术搬得出来,道:“不是小的事多,实在城中当真不甚安稳——西贼大军虽退,仍有不少余孽残存在城中,便是老爷也有数回险些被刺,另有举旗之后,朝中也有不少密探潜入,小少爷而今不比从前,夫人也是一般,还是小心为上。”

    郑氏猪肉没吃到,先给猪举着蹄子踩了几脚,只她是个讲道理的,心里再是不满,依旧没有当众同对方翻脸,便压下怒气,同那管事的耐心道:“也不是我为难你,后头跟着这许多人,哪怕是你家老爷出门也断没有这个阵仗的,当真不妥当,安排三两个人陪着便是。”

    管事的劝了许久,见劝不住,拖了又拖,也不见郭府那一头有人过来,只好让两个护卫左右跟着,其余人换了便装,不远不近地缀后。

    沈念禾同郑氏相携而行,也不用马车,互相挽着手走在路上。

    郑氏见近处无人,才同沈念禾悄声道:“我看这府上的管事,倒是很怕我们跑了似的。”

    沈念禾也早看出不对,此刻乘势侧头瞥了一眼,果然见后头人只隔了两步,几乎是亦步亦趋,神色间十分警惕,只那眼睛不是防备左右情况,却是只盯着郑氏同她两个,便低声道:“婶娘莫要多管,我们只做出来逛买。”

    郑氏欲要打探消息,沈念禾想了想,在前头寻了个不大不小的茶楼,当先走了进去。

    两人此时简直同个瞎子聋子,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全看郭府里头仆从领的命令,茶楼里虽然各色消息五花八门,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可无风不起浪,多少也能做个参考。

    进得门,沈念禾特地不去雅间,只在厅中寻了张桌子坐下,叫了壶茶,几样小点,本以为要坐许久,谁知道茶还没来得及上,就听得隔壁桌有个人道:“我听得说郭将军要认个义子,是真是假?”

    边上有人立时就回道:“捧灵大事,岂能有假?”

    又唏嘘道:“郭将军一世英雄,谁知到得而今,家破人亡的,可怜呐。”

    两人正说着闲话,隔壁桌有个人插了进来,问道:“我听闻认的后头娶的同先头丈夫生的儿子,是也不是?”

关于更新

    因为身体上的一些问题,最近一直反复往返于医院,好几次想上来跟大家说一声,但是真的心力交瘁,不知要怎么说才好。

    开文以来,生理跟心理上的状态都不太顺利,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非常对不起一直没有弃文的朋友。

    让我稍微调养一下,再慢慢把这本书写完吧。

    真心对不起大家的支持与包容……唉。

第三百七十四章 书生

    “确是真事,那新认的义子姓谢,早在半年前就开始领兵了,上回西人那个大将,唤作啜佶盆的,便是给他领兵杀了煞气,把眼睛射瞎了一只,仓皇跑了,我有个侄儿在他手下做掌旗,回来时只说这小将军虽是年岁不大,相貌俊得厉害,上阵时从来冲在前头,颇得郭监司真传,同他年轻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此人夸毕,却是忽然听得有人凉凉道:“印什么?你也晓得那小将军姓谢,不姓郭!”

    楼中一时喑然。

    半晌,复才有人道:“虽是姓谢,眼下不是已经认了义子,将来未必不能改姓郭……”

    “将来毕竟不是此刻,况且便是将来姓郭又能怎样?他身上又没有流郭姓人的血。”

    一群闲人在此处说郭保吉家事,有人唏嘘,有人可惜,也有人十分起劲。

    郭保吉早年就驻过翔庆,在城中极有令名,此时又驱走西人有功,说不得人人都偏向他几分,也可怜他没了妻儿,一时说起来,个个都能搭上几句,嘈杂声四起。

    一层当中许多桌,有人说这个,有人就说那个,却是大多都讨论郭保吉事,也有人有心西人,更有人担心京中要发兵来讨,还有人怕郭保吉反了,京中又来人讨,西人又重新打过来,此处背腹受敌,郭保吉固然不知所措,城中百姓更是难保性命。

    诸人各有各话,沈念禾只坐在一旁听着,忽然有个人书生打扮的人不知从何处挪到了她后头一张桌上,与桌上一人打听道:“敢问长者,先头听得说你那侄儿在那谢小将军麾下,那小将军可有婚配?又是个什么来历?”

    及至问完谢处耘来历、行状,又问郭家人情形,再问谢家人情形,问了一圈,全数围着谢、郭两家私事缠绕,这也罢了,最后竟是打听起郭东娘来。

    郭东娘未曾来过翔庆,可郭保吉多年前就戍卫过此地,其实郭东娘已经出生,隔壁桌的那人年纪既长,倒是知道不少的样子,得了对方喊小二过来加肉加菜,说要白请自己吃一顿好肉,也不相瞒,当即一一道来,其中虽有些错漏,以沈念禾所知,也有七八分对的上。

    她难免生出几分疑心,也不发问,只不动声色换了个位置,面向后头那桌,只见桌上三人推杯过盏,说个不停,细细听来,又是打听谢处耘手下可还收兵卒,再问他性情好坏的,一来二去,小二足补了三回酒,又上了四五盘菜,两斤肉。

    沈念禾本就粗通酒水,又有裴继安去司酒监之后,更是熟悉,听那小二报名字,再一扫对面一桌子菜,便估出了价钱,实在并不便宜,一时愈发狐疑,却并不说话,只安静听着。

    桌上人细答许多话,最有个后好奇问道:“怎的,你问这许多谢小将军事,莫不是有什么事?”

    那书生向两人敬了一杯酒,复叹道:“不瞒二位说,我也无甚产业,有心讨个生计……郭将军那一处是不指望的,既是他认了个义子,不如去相投,倒是多几分把握!”

    此一言既出,又是个书生打扮,还请吃了极好的一桌酒,少不得一席的两人都帮着出谋划策起来,又说了不少郭府中事。

第三百七十五章 奇怪

    郑氏满腹心事,听得众人议论起郭姓本家,又说谢处耘与郭保吉血缘非出一系,彼处不过拿此处来做过度,且惊且恼,却也知人心如此,难以相移。

    她揣度不了郭保吉所想,再兼两家何如天差地别,有一句话唤作“彼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拿来比喻,纵然有些不贴切,也能体味一二,实在不知所措,转头欲要寻沈念禾来问,但见对方帷帽之下,双眼看着身旁一桌,还要一手持杯以做掩饰,不由得奇道:“念禾,你在瞧什么?”

    沈念禾便不动声色略挨得过去半分,小声道:“婶娘不要说话,你且看对面着青衣那一个,他那手掌颜色如何,家境如何?”

    郑氏应声看去,却见那书生衣着寻常,可那一双手骨节突出,皮肉发黑,十分粗糙,然则再看那一张脸,虽是相貌并不出众,却也白皙干净,肌肤细腻,看着家境并不差。

    她仔细对比片刻,道:“单看手,是个家中苦穷的,可看那脸,又像是个家中富裕的……”

    沈念禾按住郑氏的手,轻声道:“婶娘莫要盯着他看。”

    郑氏忙把头低下去装作吃菜。

    沈念禾低声道:“他自称家贫,生计艰难,只好来翔庆投亲,可方才让店家上飞琼酒时分明对各色酒品熟悉得很,连价钱都不用问,点起菜、肉,张口即来,连做法都挑剔得很。”

    又道:“我听他口音腔调,不像是外州的,倒是带着几分翔庆腔调,偏偏咬字生硬得很,有些用词也奇奇怪怪——婶娘,你看他头发同额头处颜色……”

    郑氏狐疑看了片刻,问道:“那头发怎么了?”

    沈念禾道:“他头发是不是有些短?”

    郑氏登时恍然。

    时人不戴冠也要佩幞头,总归会露出部分头发,这人是个士子,也一般佩着幞头,只是露出来的头发略短,扎不太起来。

    沈念禾又道:“婶娘且看,他前头额头与头发相接处,是不是有点太白了?”

    郑氏原还没发觉,听沈念禾一说,仔细去看,果然瞧出差别来,只仍旧不知问题在何处,正要问话,沈念禾已是将她按住,自家站起身来,做一副要去雪隐的样子,出得门去。

    郭家派来的护卫或有在外候着的,或有在一旁陪坐的,此刻忙跟了上去。

    一出门,沈念禾就站定了,指着里头那书生叫众人认清了相貌,又做了一番安排,复才无事一般重新回了位子。

    那书生倒是很有几分交际之才,一席吃完,又夸又捧,许了不少好处,同桌另外两人吃得满嘴流油,已是称兄道弟起来,那家中有侄儿在谢处耘麾下的还做了一番允诺,只说必定将书生介绍给侄儿云云,等到结过账,果然一齐走了。

    郑氏悄悄目视这三人离开,复才问道:“这是有什么缘故?”

    沈念禾摇头道:“尚未可知,只是我见那人言行奇怪……”

    她口中说着,指了指门外路过的一个士子,道:“婶娘且看此人头上幞头,样式同方才那书生别无二致,乃是遮至发际一寸,俱是寻常形制,穷文富武,这书生平日里埋首读书,此时也非盛夏,可他发际那一片,竟是比起脸上其余地方更要白上三分。”

    沈念禾在以手沾茶,在桌上画了个书生头脸的样子,上头又补了个幞头,再另画了一张脸的形状,补了一个毡帽。

    郑氏这才被惊醒了一般,回忆方才隔壁桌书生衣着打扮,又伸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回,复才道:“若是按你说的,那人……”

    沈念禾道:“我只是听他说话,明明是翔庆口音,却说自己是南面来的,许多用词俱是不甚通俗,倒像是不常说官话的……”

    郑氏若有所悟,忙道:“难道是西面来的?怎么就叫他走了?来不来得及将人先行拦下?”

    沈念禾连忙把她拉住,道:“便是此刻把人拦住,又用什么理由问话?况且我说的不过是些推断而已,无凭无据的,还要打草惊蛇——且不用理他,方才已是让人去跟着了。”

    两人在此处坐了许久,沈念禾心思放在方才那书生上,倒是无心理会旁的,唯有郑氏听了一肚子有关谢处耘认郭保吉做义父的不好,少不得代为担心,等到晚间回府,思来想去,忍不住又来寻了一趟沈念禾,问她道:“咱们要不要使人送个信去给你谢二哥?”

    说着把手中的信笺递了过来,竟是已经将文稿拟好。

    沈念禾拆开一看,里头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三大张纸,全是给谢处耘分析利弊,让他晓得这“义父”认的时候方便,将来却有无穷后患,若是尚有余力转圜,最好还是推拒一回,不但如此,未来行事时更要小心谨慎,莫要惹了人眼红,等到尘埃落定,被人算计了吃亏都不知道。

    这信中出自郑氏肺腑,尽显一片拳拳之心。

    沈念禾看完之后,不由得为之一叹,将信装得回去,道:“婶娘是为了谢二哥好,只是郭府同城中此刻情况非同往日,郭监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因身边并无半个子女在,行事起来殊为不便,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其人想来已是考虑周全,咱们这一封信送得过去,谢二哥若是听了,并不好做,若是不听,亦不好做……”

    郑氏沉默不语,长吁一口气,指着自己胸口道:“念禾,我也不瞒你,自晓得京中出事,又得知那郭保吉反了,我夜夜都睡不好,好几回半夜梦到你谢二哥出事,心都要跳得出来。”

    沈念禾欲要再做安慰,实在不知作何说法,只好闭口不语。

    形势变化太快,郭保吉虽然挂了个“清君侧”的名号,可实打实就是揭竿造反,天子安能容他?

    今日翔庆城中一派繁华景象,百姓不过议论些闲话,虽是零星有几个忧心时势,更多的人半点也不当回事。

    一则翔庆边陲之地,又才遭了西贼夺城,战事太过频繁,众人已然麻木,更兼无处躲避;

    二则郭保吉名声极好,战功累累,又有城池为恃,只说要清君侧,扶太子为帝,道理很站得稳——当今身体有恙多年,听凭几个和尚的怂恿,四处搜罗药草仙丹,早已引得民间怨声载道,而太子一年里头有半年是监国的,仁厚之名四海皆知。

    郭保吉这一番旗子立起来,莫说翔庆军中,便是京城里头,众人在外头或许不敢说什么,回到家中,个个都要点一回头的。

    可民间的想法是一回事,朝中的态度却又是另一回事。

    且不说今次未必能成,便是当真成了,周承佑顺利即位,他再仁厚,难道对郭保吉这一系,心中会没有丝毫芥蒂?

    郑氏又道:“那郭保吉妻、子皆亡,哀恸至极,自是没有什么挂碍,真遇到那一天,在府上坐等老死也便罢了,可谢二哥及弱冠,将来还有大把前途,一旦上了这条船,却是一辈子也要搭上去了。”

    沈念禾忍了几息,终究还是道:“婶娘,便是谢二哥不认这个义父,难道就能下得了这条船吗?”

    郑氏一时哑然,欲要辩解,最后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早在郭保吉携妻子到得宣州做官,将这个继子接进府里,不管谢处耘自愿还是不愿,他都已经与郭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而裴家自然也是一般。

    接下来的日子,翔庆城中的紧张氛围肉眼可见地变地淡了起来。

    郭保吉虽是举了义旗,也四处招募勇武,可更多的力气却是放在了农事上头,只叫手下领兵去清扫寄零星散步的西贼,并无半点领兵打回京城的表现。

    而更为奇怪的是,京中居然没有半点音讯。

第三百七十六章 疥癣

    文德殿中,三司使陈宁束手立于阶下,汗水已经糊了一脸。

    朝会结束,他同十来个臣僚被留了下来,才被问了没几句话,头顶的梁帽汗津津的,同头皮黏得死紧,又重又热,欲动而不能。

    见得阶上天子不说话,他也不敢多言,心中只不住算着数,重压之下,一时竟是不记得方才自己回的两条数有没有出错。

    陈宁心跳愈快,等到都要天荒地老了,却是听得“啪”的一声,像是折子被摔在桌上,紧接着,上头周弘殷森然问道:“今岁酒税不是已经增了一倍,怎么会要筹八百万贯也不能?”

    虽是走马上任才有小半年,三司使毕竟常要君前奏对,陈宁很知道此时还是老实交代的好,犹豫了片刻,麻着胆子道:“陛下,虽是酒税增加了许多,可去年多地遭灾,今年江南、广南两地洪涝汹涌,又有河间地动……”

    他不敢抬头,自是看不到周弘殷面色遽变,不过心知害怕,也不敢再多扯,只得又道:“去岁免了不少田赋,又拨银救灾,今岁……”

    说到此处,陈宁蓦然警醒,忙把尚未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大魏入不敷出多年,如果不是去年底开始在十六路推行隔槽法,多了以倍增加的酒税,怕是早已支撑不住。

    然而今年以来,四处灾患不断,尤其江南东西两路,河东河北两路,荆湖南北两路,或有洪涝,或有蝗灾,或遇大旱,灾情严重,不少地方十室九空。

    彼处往年都是粮谷丰收之地,今次不但不能得赋税,反而需要赈济,此外,生计如此艰难,说不定明年也要将赋税或减或免。

    至于江南西路,堤坝崩垮,田亩被湖泽所淹,不但要救人赈灾,还要征召役夫进行修缮,哪哪都要花钱。

    与新增的耗费相比,酒税再多,也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他停顿片刻,未曾阶上周弘殷发话,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陛下,国库空虚,若是此刻要筹措粮秣军械,一时半会,怕是……”

    这一回,不待周弘殷斥责,一边就有人站得出列,大声道:“陈省主一味喊着财政少银,可从古至今,有哪一朝户部是银钱够用的?少不得要腾挪一番,捡出来给要紧的地方先用,而今西北之地势如累卵,若是一味唱穷,难道要听之任之?”

    又道:“除却翔庆,雅州、潭州又行兵变,即便能使人前往安抚,也当以大军压城,再做劝降,须也要银钱粮谷,难道又能省得了多少?”

    陈宁转头望去,却见说话的乃是幽州节度使张异。

    他知道此人虽是仓促应召回京,可一向是天子心腹,不能置之不理,只好捏着手中笏板,皱着眉道:“比起翔庆,雅州不过疥癣之疾……”

    “疥癣之患,若是听之任之,我虽是个武夫,也知讳疾忌医之理,陈省主竟能作保,此二处不会成为心腹大患?”

    这样的话,陈宁自然不敢说话。

    他略作迟疑,还未想好当要如何作答,张异已是再度道:“便是陈省主敢以项上人头作保,异日雅州、潭州出了大乱,难道以你人头为祭,又能作为转圜?即便百死也莫能赎罪了!”

    又对着阶上周弘殷道:“陛下,依臣看来,眼下雅州也好、潭州也罢,多是看着翔庆军中有了奸逆,也跟着乱跳,一旦翔庆乱事停歇,自然就能宇内皆安。”

    一时殿中再无人言,无论附议,或是反对,竟无一人出列表态。

    周弘殷并不理会张异,只对着下边低头不语的陈宁道:“回去弄清楚了,此刻究竟还能挪出几个钱来!”

    他声音不大,不但中气不足,连尾音好似都发着虚,可下头听命的臣子个个听得后背生寒,只好低头敛目,做一副老实模样,等到周弘殷将袖子一甩,走得远了,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蓦地殿中竟是传来一道重重的呼气声。

    众人转头看去,原是户部的一名官员。

    如此举动,明明十分失态,却是无人嫌弃,诸人只装做并不知晓,各自退散不提。

    陈宁心中惴惴,夹在人群里头随着往外走,毫无心情去留意其余事,脑子里头全是下头统计上来的数字,算来算去,觉得不但再挪不出几个钱,甚至连朝中正常运转都难以维系,想到明日被天子问询,尚不知当要如何回答,当即连走路的力气也要没了,足下甚至还发起冷来。

    方才出宫,他呼吸都急促紧张了许多倍,早忘了要府衙要怎么走,恍惚之间,忽听得有人叫道:“陈省主。”

    陈宁抬头看去,却见前方站着张异。

    看到对方人,他倒是清醒过来几分,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张节度寻我何事?”

    张异眼神闪烁,指了指边上的酒肆,道:“正有事情要问陈省主,此时乃是饭点,不如一同去吃点东西?”

    又笑道:“方才殿上不过为着朝事,我实在并无为难省主的意思。”

    陈宁苦笑道:“非是不肯,方才在殿中你也听见了,陛下着我今日点清数目,着实挪不出功夫,不如改日罢?”

    又拱了拱手示意,道:“公私两意,本官自是晓得节度的意思。”

    说完这话,也不多留,匆忙走了。

    张异见得此状,皱了皱眉,便是再多的话也没处问了,倒是一边的幕僚跟了过来,道:“官人不如寻些人打听打听,今次回京,许多往日相熟的都不在了,消息打听起来麻烦得很,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劝道:“官人初入京,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旁人俱是不说话,想来都有道理,怎好一人出头?岂不闻木秀于林的道理?”

    张异不以为然,道:“难道遇得事情,竟要只顾明哲保身?自是应当尽心竭力。”

    然而说完这话,他还是有些忐忑,旁的可以不管,宫中又怎么能撂开,到底设法着人去打听情况了。

    且不说宫外人人心生揣测,周弘殷出得文德殿,却是径直去了东宫。

第三百七十七章 奈何

    周承佑自受伤之后,病情反复,傅皇后心疼儿子,很快就将他从东宫挪入清华宫,一来方便照应,二来也又有防备他人窥视的意思。

    然而自从上回同天子面见之后,周承佑便又从清华宫搬回了东宫,不仅如此,周遭伺候的人早全数换了一轮。

    周弘殷进得东宫,也不着急去看儿子,只转进一处偏殿。

    此时早有黄门官缀在后头跟了上来,见得天子坐于桌案之后,连忙立在下方等着问话。

    果然没过多久,便听周弘殷道:“此处可有抄检出什么东西?”

    那黄门低眉顺眼地道:“回禀陛下,旁的地方倒是干干净净,只是这书房当中查出些许东西,臣拿不准,已是封存起来……”

    他说着,却是取了钥匙,从一旁的柜子搬出一个不小的匣子来,当着周弘殷的面打开,里头层层叠叠,或是奏疏,或是往来信件,也有些稿纸。

    周弘殷伸手结果,将其中东西摊开放置在桌面上一一检视,越看面色越是发黑,到得后头,整张脸便似锅底一般。

    那黄门察言观色,哪里还敢说话,只屏气凝神不提,心中却是有些惶惶然。

    东宫早已被查过两回,头一回因为没有查出什么东西,后一回因为查出太多莫名之物,统管之人全被天子治了罪。

    幸而有了前人做示例,他才好斟酌着来办,只是一时猜不透上意,也拿不准尺度,想到前次两人下场,唯恐自己步入后尘,此时难免两股战战。

    周弘殷速度极快,不多时就将桌上文字翻捡完毕,复又冷声问道:“便只有些许文书,竟无旁的东西?”

    黄门忙道:“下官已是搜查数遍,其余俱是干净得很,只是另有一桩,听闻这两个月东宫里头已是无人居住……只是到底是清华宫……”

    言下之意,太子不住在东宫久矣,便是真有什么不妥,也未必能在此处查得出来。

    他不敢口称太子,想了想?索性将事情推到傅皇后头上以观望一二。

    果然?周弘殷并不因为提及清华宫便有半分阻滞,而是语带肃然地道:“既是已然知晓,怎不早早报来?!”

    那黄门立时跪于地上请罪不提。

    周弘殷也不理会其余?径直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外走。

    他速度并不快?走起路来甚至脚下都有些虚浮,可步伐间并无半点犹豫。

    黄门哪里料到天子只问几句,匆忙膝行了一段?道:“陛下!东宫……”

    周弘殷听得声响?却是连头也不回?足下半步不听?自行走了,留下那黄门官一头一脸的汗?只觉得全身都被吓软了。

    他此刻捡回一条命,心有余悸,抬头看着殿门外守卫森严的禁卫军,却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天子来得东宫,只问了一通查问情况,全无意思去见太子。

    天家父子相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像如今一般,半点不避讳他这下头办事的喽啰,却是摆明已经要撕破脸了。

    黄门官坐着坐着,也不知道是地面铺的金砖太过冰寒,叫他由屁股凉到了全身,还是心中的冷意蔓延开来,当真是手脚冰凉,坐立不能。

    内侍最怕宫中起变,尤其他这等手头并无半点权势的,一旦出得事,不管谁人上位,又是个什么结果,少不得要他这个知情者来陪葬。

    ***

    周弘殷出得东宫,直取清华宫。

    傅皇后闻讯早早就出门相迎,可还未行等完礼,周弘殷已是越过她先行进了殿中,扶桌坐于椅上,也不说话,先缓了两息,才同跟来的黄门官道:“去把西边收拾收拾。”

    那黄门急忙领命退去。

    傅皇后跟得进殿,面上神色不定,视线却是忍不住跟着那黄门往外走。

    周弘殷见她这模样,忽的道:“西边宫殿里头,平日里都是些什么人出入?”

    夫妻几十载,早些时候或许还有些患难之情,然而至于今上继位之后,一则打压、冷落傅家一脉,从不给皇后面子,二则他本就是个莫测反复的性子,前几年重病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不好伺候”四个字可以形容。至于后头宠信星南大和尚等人,恶言骇行,屡屡不绝。

    所谓伴君如伴虎,全然没有说错。

    傅皇后战战兢兢多年,原来还小心应对,后来发现多做多错,少做也错,哪怕不做都会被盯着,哪里还不晓得自己是碍了眼,可彼时天子大权在握,而自己家中已无多少助力可言,又兼两个儿子渐长,也并非没有凭恃,只好强忍着同丈夫耗下去,看谁人命长。

    眼下看到周弘殷此刻行事要拿儿子开刀,绝无可能善了,她也再懒得陪小心,而是冷笑一声,道:“妾身这清华宫中一言一行不都在陛下眼目之下,至于西边宫殿,更是早有禁卫看管,陛下此刻来问,妾身哪里知晓,不如问自己来得快!”

    周弘殷勃然大怒,喝道:“竖子如此贼逆之心,全是你这贱婢养出来的!”

    他气力不足,声音里头还透着几分虚弱,可骂起人来脸上表情扭曲,语义更是尖酸刻薄,全不似天下之主。

    纵使傅皇后对待丈夫时,一颗心早已如同枯木,此时听得他如此辱骂,口称“贱婢”,却是不免色变,只到底知道两人不同寻常夫妻,又当此之时,哪怕为了儿子,再多的气也都只能咽下去,索性捏着拳头,闭口不言。

    周弘殷正在气头上,又如何肯放过,旋即厉声喝问道:“那小子平日里私勾大臣,暗藏违禁之物,不忠不孝,难道当我是个死的?!”

    骂自己时,傅皇后可以不做理会,可骂到儿子头上,还冠上“不忠不孝”这样的帽子,她却是再不能只是听着。

    大魏以孝治天下,更遑论周弘殷是君又是父,他有此权威之位,当真要在外人面前说周承佑不忠不孝,又有心逼迫的话,未必不会逼得儿子以死明志。

    她当即大声驳道:“陛下何出此言,承佑眼下才几岁?他平日里忠君孝顺,无论是于朝于国,还是于孝悌一道,哪里做得错了?”

    又道:“至于什么‘违禁之物’,难道他竟不是太子?!他如此年轻,哪里就差这一点了?!”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之后,浑如火上浇油。

    周弘殷自上而下甩出一本折子到地上,那折子没有锁边,哗啦啦的白纸一下子跌开,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字迹,半张在傅皇后前头。

    “须叫你死的不冤!”

    他冷冷道。

    傅皇后不怒反笑,也不去捡那折子看,而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这小小的禁宫当中,陛下说是便是,还有什么可查的?”

    又道:“妾身只叹承佑,自小上进,满腹孝悌之心,却被小人所诬!”

    她指着地上折子,质问道:“事到如今,我只问陛下一句——难道承佑就当真等不得这几年吗,难道这大魏不是子承父位,竟要他兵行如此大逆不道?”

    周弘殷冷冷道:“你母子二人,早以为我活不得几年了吧?”

    傅皇后情急之下张口说话,气冲于脑,哪里想得那样周全,被周弘殷寻得其中一处错处问,却是一时语塞。

    若说不是,着实又是她心中所想,遮掩不得,若说是,又如何能说。

    周弘殷冷哼一声,道:“若我一向不死,你母子二人,又奈若何?”

第二百七十八章 避让

    一边是被软禁的太子、并娘家已经不能做什么助力的皇后,一边是虽然身体不谐,余威尚在,仍旧把握大权的天子,孰人能奈若何,自然不问自知。

    周弘殷进得一回清华宫,再出来时宫中便逐渐有了传言,只说太子忽然得了重病,傅皇后情急之下,邪火攻心,也跟着病倒了,召了医官来看,又开了药,人人只说此病务要静养,不能劳累,自是更不能见什么生人。

    这话也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的,更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然而个个都能看到的是,自这日起,傅皇后果然再没有出现在人前。

    周弘殷提着一口气处置过二人,回得福宁宫,一坐下,旁的要紧事情还未来得及想,什么翔庆、雅州、潭州,跟反贼勾结的太子,心中只有儿子的妻子,全数被抛去了脑后。

    他只觉得今日走多了路,周身疲惫得很,尤其那两条腿,站着也难受,坐着也难受,便是躺下都会生疼,胸口更是闷闷的,歇息了好一会,还是难受得很,只得自桌案上小瓷瓶里倒了一片不知怎么炮制过的叶子出来,也不用水,以舌叩上颚三百下,等到自生津液,就着一口吞了下去。

    那叶片吃下,不过片刻功夫,他全身都开始暖洋洋的,那暖意也不是热,更不是蔓延去身体四肢?只是热在肺腑之中,让他觉得舒服尤甚?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都没有力气去想?只困乏得很?躺着躺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周弘殷睁眼一看?明明躺下时还是下午,此刻外头已经只剩隐隐光亮。

    他腹中殊无半点饥饿?身体也不觉得疲惫,却没有精力充沛的感觉?倒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仿佛置身于云海当中?看不清东西,闻不到味道?面前不管什么都蒙了一层浓浓的雾气。

    脑子空荡荡地躺了不知多久?周弘殷倒是才渐渐有些能想事情起来?然而见得天光不但不黑,反而越发明亮?光线透过窗照得进来?又次第有鸟叫?他才有些回过味来,转头去看漏刻,两只眼睛对了半日,才看出居然已经寅时。

    ——他竟然一觉睡了一下午同一晚上,却丝毫没有察觉!

    周弘殷到底心智尚在,等那一阵药劲过去,也自知不妥。

    他并不让人宣召星南大和尚,也不去寻那智松,而是自己坐起来,缓了半晌,才打铃把让人把几个自己用惯的黄门叫了进来,问道:“保宁郡主西行去黄头回纥,正要路过翔庆军——你速速点人去查问一回,除却吕铤,另有裴继安等人,且看此时到何处了。”

    又秘嘱了一回,再着人写了口谕两份,着那黄门官带走。

    除却去翔庆军的,又有去追赴往蓬莱岛人的、南海诸岛人的,长深山人的。

    诸人一并领了差事,也不敢多问,各自走了。

    等众人一并退下,周弘殷一人独坐案前,远望天边云霞初生朝阳,这才有了几分自己尚在人世的感觉。

    一边的内侍见他好似清醒了些,忙上前道:“陛下,到得大朝会的时辰了。”

    周弘殷皱眉道:“让董伯星主持,若有事体,传与我便是。”

    那内侍只好应声退下。

    周弘殷转头再去看天,再无心思去管其他。

    做了一辈子的皇帝,他早已胸有成竹,知道这国朝只会按着既定的样子往下走,不管自己怎么应对,多半都是好不起来,却也坏不下去的。

    譬如眼下,郭保吉起兵,潭州、雅州跟着造反,看着局势十分可怖,然而彼处真的能有什么气候吗?

    只有翔庆有些麻烦,然而到底靠着西边,一旦西人再犯,那郭保吉是打东边还是打西边?

    打西边,不用朝中去管,他自家就会被困死,打东边,又会被天下人怎么看待——独你要清君侧,西人如何烧杀掳掠,难道就不理会了?

    自己虽然这些年不甚理事,究竟是为难得的明君,那郭保吉不占大义,以臣之属,竟敢行此反事,民间偶有一二称赞,不过因为会打些仗而已。

    他当年,难道不也是跟着马上得的天下?从前用兵出神入化之时,郭保吉如何能比?

    受天命的皇帝只能是自己,可打西贼,除鞑虏的帅将之臣却能有无数,即便今日这郭保吉不出来,异日也能有王保吉、张保吉,一介武夫而已,俯拾皆是,不过此人恰逢其时,浑如萤火之光,欲于当天皓日争光,如何不贻笑大方,又如何要在意?

    而朝中虽说时常遇灾遇事,可往日哪一年不都是事,不过敷衍一年又一年罢了,左右疆域如此之大,总不可能耗不下去。

    比起国朝,眼下最最重要的,其实还是龟兹雪莲,蓬莱仙草,长深山肉灵芝,南海苁蓉,尤其龟兹雪莲,据闻可以使死人复生,病体康复,返老还童。

    周弘殷不是不知道智松和尚做的丹药有问题,也不是不知道自家吃了丹药后,身体反应甚是奇怪,然而实实在在的,此人到了之后,自己的身体变好了许多。

    从前吃朝中奉药、医官开的方子,全身难受,伤患之处仿佛自骨头里透出来疼痛,着实难以自抑,又有肺腑之中撕裂一般,又是麻痒,有时酸涩,痛苦到了极致,有时连命都不想要了。

    自家寿命自家的明白,如果按着这般势头发展下去,至多两年,他便再无见天之日。

    可有了智松大和尚,不管其人有什么意图,献上来的药物之中又有什么毛病,自己身体实实在在舒服了许多,而且气力、精神也越来越好。

    正因知道其人有问题,却也看得出此人真有几分本事,周弘殷才要四处寻访仙草、仙药,一要用他,二也要防他。

    周弘殷坐了片刻,看了看时辰,复又回得内殿当中,进了个用屏风拦出来的小隔间,寻得其中一个蒲团,脱了鞋袜、衣裤,就此盘膝坐下,手中捏了个诀,又吞服了一颗药,赤条条与天地万物相合,等到药劲上头,整个人不知不觉又重新进入了那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当真成了仙一般,那轻飘飘,风扬扬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描述。

    比起旁的,自家的如若当真能得了仙草,这天下才有意义。

    若有一日自己没了,天下、百姓再如何,也尽是梦幻泡影露电,如同过眼云烟,殊无意义可言。

    ***

    内廷之中安安静静,天子自顾自沉浸在捏诀打坐的美妙滋味之中。

    至于前头文德殿里,虽然也一般安静,那安静之中却是透出一二泰山于顶的压抑来。

    御史中丞董伯星主持大朝会,按着从前收拢百官折本,才过了片刻,半人高的篓子里已经装得满满当当,只好又着人取了一个空篓子出来,哪知很快又放满了。

    他欲要宣布散朝,一句话还卡在喉咙痒,御史台的队列之中,已是一人站得出来,出声问道:“敢问中丞,陛下多日不朝,可是身体有恙?若是如此,当要宣奉药进宫陛见诊脉才是。”

    董伯星面沉如水,面上看着仍旧是从前那个稳稳当当的御史中丞,心底里却早已把周弘殷拖出来骂了一通娘。

    今岁以来,朝中灾患层出不穷,又接连有反兵。

    从前的反事,不过些许少民,或是一二小州小军闹事而已,甚至不用大兵压境,遇得简单的,调些兵马便能降服。可今次被逼反的乃是郭保吉,众人嘴上少不得要骂一通逆贼,反子,可回得家中,设身处地,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人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如此大事,又遇得北边兴兵,潭州、雅州跟着造反,另有那江南西路,听得郭保吉反了,那遭灾的宣州数县里头,居然不去怪此人,还隐隐有灾民动荡之兆,若是不加理会,怕要成为燎原之势。

    届时西、北、南边,处处有事,尤其西边,说一句难听的,枢密院中,除却老得连饭都吃不下两碗的几个老将,谁人对上郭保吉时,又敢自称有胜算?

    郭家在西北之地根深叶繁,此刻又有领惯的精兵在手,当真打起来,哪个敢去碰这个硬茬。

    另有郭俊那个老匹夫,侄儿造反之前,麻溜地早早告病,眼下还卧病在床,今日说只剩一口气,明日看了医官,能坐起来吃药,后天又药石无效,偏偏就是无死,又能怎么办?

    而天子一向独断专行,年轻时已是十分听不进人言,更何况此刻?

    若是放在从前,遇得国朝之事,他毕竟作为御史中丞,多少能说几句话,可而今那一位哪里是听得进旁人言语的?如此刚愎自负,莫说他区区一人,便是搭上整个御史台,对方也未必会理会。

    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董伯星应道:“此处乃是大朝会,尔等若有劝诫之语,不妨具折上奏,我当转递陛下。”

    那御史持笏拜道:“下官早在月前已然具折,只是所有折子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动静,下官而今不能见得天颜,只好问董中丞一句——政事堂里诸位上官可是有隔绝中外,挟天子以自重之意?!”

    御史台风闻奏事,如此言语,便是当面弹劾宰辅,董伯星且惊且气,心底里却是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甚至看向那御史的眼神都和煦了不少。

    惊是惊此人乃是自己手下,弹劾之前竟然丝毫端倪都未外露,气是气宫中如此形势,有些眼力的都看得出来问题究竟出自何处,既是要出来博取清名,也不晓得朝着成日在福宁宫中打坐的那位正主去,反而捡他们这种软柿子捏,一副只会抖小聪明的怂样。

    不过再一细想,被御史弹劾,哪怕是寻常宰辅也要引章避位,而他身为御史中丞,主管御史台,被手下当面弹劾,更要避嫌。

    而今朝堂之上,真真切切就是危如累卵,他年老体迈,早已不复当年,又因身居要害之位,不得不居中连结,更是危险,难得遇上这个机会,正好趁势急流勇退。

    董伯星持笏对着一旁站立的石启贤道:“此番御史弹劾于我,为避嫌隙,我当作为退让。”

    一面说,一面往左边让开,果然作一副不肯再主持朝会的模样。

    董伯星面色沉凝,心中窃喜,可被点名接替为之的石启贤却是连勉强的神色都维持不住,竟是出列两步,道:“御史弹劾之言,亦有论及政事堂中言语,我身在其列,当一并避让才是,如何能行替代之法。”

    语毕,竟是跟着董伯星往左边站去。

    石启贤这一站,过了仅仅三四息的功夫,同平章事章乙林居然大步一迈,跟了过来,站在左边的队列之中。

    得了他这一脚,其余人仿佛得了什么大赦似的,寥寥几个呼吸之间,参知政事彭炯,枢密院副使邓资寅,除却政事堂中告病不朝的两位,一个接一个,其余诸人居然也先后跟着站到了左边,打眼望去,长长的两列,按班而立。

    要是说董伯星的退让之举乃是顺理成章的话,石启贤得行为,其实已经有些刻意,不过是虚以掩之罢了,至于政事堂中其余人等如此行事,更是如同撕破了外头一张影影绰绰的皮,明晃晃告诉今日朝堂之上的百官,后宫当中,真真正正出了大事。

    这事情之大,已是到了政事堂中所有朱紫高官们,连争权夺利这般要紧的事情都肯放弃的地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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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