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芳TXT下载盛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芳全文阅读

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走一遭

    郭安南左右为难。

    他何尝不知道这罗立是在利用自己?可一看到桌面上摆着的“万姓书”,就忍不住毛骨悚然。

    那“万姓书”乃是建平县学师生出头,代替下辖县镇、乡村里百姓写的情愿之书,文中恳求郭保吉这位江南西路监司官不要竭泽而渔,只为将来,不顾眼前,逼得农人农时不顾,最后导致建平上下收成大欠,易子相食。

    郭安南在清池县中做了大半年的户曹官,也听得人说过许多旧事。建平县在宣州辖下确实一直以来都是赋税最多,苛捐最重的一处,去岁也真的遭了灾。

    想到此处,他就为父亲紧张。

    试问,如若桌上摆着的这一份万民请愿书不是给罗立压了下来,而是被递上了京城,被有心政敌利用,郭保吉又会有什么下场?

    郭安南十几年间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学史、学经、读书,看到的前车之鉴并不在少数,也常听闻学中先生说起某某地官员因判下错案,逼得百姓进京请命,最后被御史台中连本参上,最后失官落职,乃至发贬广南、岭南、琼州等地的故事。联系起今日,何等相似?

    他一向都觉得父亲胆子太大,从前在阵前时,时常将朝中派来的监军挤兑得没有地方站,甚至天子下的诏书,关乎战略、进退的,也是一收到就丢到一旁——固然是为了打胜战,可很多时候,一军上下都觉得胜利渺茫了,却只为了父亲要博那两三成的胜算,强违天子之命,如此行事,当真妥帖?

    一时幸运,不代表会一世幸运,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郭家本家在军中足有上百人,各有官职,眼下最后被发遣来内地,到这江南西路做监司的,就只有郭保吉一个人。

    天子连明升实降的面子功夫都不肯做,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这样的话,他从前也劝说过父亲,只对方不但不听,还要反过来对自己说教。

    此处建平县的事情,就算回去同父亲说了,想来他也不会当回事。

    可“万姓书”何等杀器,一旦递往朝中,何如给旁人递刀捅自己?比起这事,堤坝、圩田修得慢一些,虽是也有些难看,却不是什么致命问题了。

    父亲一介武夫,不比他懂,说也说不听,郭安南就只能自行设法了。

    他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将罗立用力扶了起来,道:“罗知县折煞我了。”

    出发之前,除却从沈念禾那一处取来的文书,在裴继安那一处了解了其余县镇处抽调的人力、粮谷并征用的房舍,郭安南还通过父亲手下幕僚处得知了得知了更多细节。

    建平县这一处不出人、粮、房,约莫会推迟进度十来日。

    这十来日,当真很重要吗?相比起来,不叫建平下头百姓闹事,最后祸及自身,才更重要吧?

    他郑重道:“知县莫急,下官虽然不才,却非铁石心肠,自会在当中设法周旋,建平县中能征则征,不能征,我也会想办法帮着敷衍。”

    又看向桌上的宗卷、文书,顿了顿,道:“只是这‘万姓书’……”

    响鼓不用重锤,罗立当即就把那桌上的“万姓书”重新卷了起来,又拿一个小匣子装了,递给郭安南,严肃道:“此物还是请安南自留罢,等你这一处有了空,不妨带去给郭监司也瞧一瞧,请他也拿个主意。”

    这一番言行,不过表面功夫而已,两人其实俱都心知肚明,“万姓书”到了郭安南手中,就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郭安南把那小匣子紧紧攥在手中,出了门,回得自己房里,I细细又看了一遍,果然声声泣血,悲苦交集,如若送去朝中,必会引发大量攻讦之声。他当机立断,因知便是给父亲看了也不会有用,留在世上,夜长梦多,索性把门关了,取了火折子来,就在角落中把那文书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剩得些许烟灰。

    而罗立却是慢悠悠回得自己案几边上,翻出朝中最新一期的邸报,一面看,一面想着事。

    一份万姓书而已,建平旁的也许不行,可江南文翰之地,文人学子并不罕见,只要他开口,莫说一份万姓书,下头人十份八份,乃至百份都能造得出来。当真遇得要用的那一日,再写便是。

    这一回以小博大,所得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这郭家父子二人不同心的事情,当要同杨知州说一说才是。

    看着郭安南如此行事,他倒是诸多感慨,一下衙,立时就回了府上,把两个已经开始受启蒙的儿子叫得过来,考问了一番,又说了许多道理,见得两人并无什么长歪的迹象,复才松了一口气。

    ***

    小公厅中,沈念禾正翻看各处递上来的文书。

    此时荆山下的各项工程已经同步铺开,光是堤坝都分了十三个开凿处,当中又各自分了十个到二十个小队各自负责不同任务,而圩田更是分为三十九处,民伕各自散落。

    摊子越大,管起来就越难。

    民伕从何处抽调,抽调之后在哪里点数,点完数之后如何分派,做完此处,转向彼处又当如何转,转向哪里,每一处地方今日当有多少人,明日当有多少人,譬如此时要上梁,当要上梁工,明日上梁工完工,当要转往另一处,那一处是哪一处,谁人去通知,谁人去接应,甚至晚间住在哪里,吃食怎么送去,几时上工,几时下工,如何轮班,千头万绪,全都不易分派。

    沈念禾要做的,就是先照着此时的进度拟出十天内的安排,譬如今日堤坝甲乙丙丁处各自当有多少人,小工多少、大工多少、匠人多少、上梁工多少,从哪里抽调最省时省力,做完之后,又转去哪里。

    方案拟好之后,交由张属核对,裴继安审核,再转判官复看,最后去往郭保吉处拍板。

    可除此之外,因各处进度不一,不可能完全按着原来的计划进行,是以每日都要按照下边送来的最新进程,由小公厅中人进行汇总,再给她做调整,最后再一次送去裴继安处重新安排。

    “调整”二字,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如何让民伕最小幅度地在各处工地当中轮转,又如何安排各处进度,使得人力、粮谷乃至住所能够做好匹配。

    如若甲处当要二十名瓦匠,可当地配备的住处同粮谷只够十人,那要如何居中协调,或增配置,或将其余暂时不影响工期的匠人、民伕调往它地,这个“它地”,又要距离较近,又要能负担住处同粮谷,还要当真能消化多出的人丁。

    这个差事,不但要对整体状况同进度十分了解,还要长于计算、调度、平衡,本是张属先拟,后头每每要熬到半夜,还不尽如人意,便转到了沈念禾头上。

    她心算极快,又是从小衙署转过来的,况且当日裴继安拟定圩田、堤坝方案时就全程参与,做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只将文书扫了一眼,心中默算,不多时,就察觉出不对来。

    其余地方虽有延误,却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唯有那建平县送来的文书,上头散散碎碎列了许多东西,仔细一看,与当日派下的相差极多。

    她仔细又誊算一遍,愈加发觉问题不小,因少了建平县中本该提供的住所与粮谷,本该明日就转去的民伕便无处住宿,也再无食水可用,而缺了这一环,其余地方的轮转也要随之暂缓,便似三个人同时用笔画一条线,如果照着既定的方向同速度去走,最后就能画出一个圆形,可要是有哪一个人停在当地,就不能再复成形。

    这事情颇为严重,沈念禾连忙去寻了裴继安,把文书、术算摆了出来,前后一说,最后道:“是不是要遣人去催一催建平县?”

    建平县一直以来对圩田堤坝事都诸多推诿,可郭安南已是去了好几日,按道理当有些进展才是,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去了好似没去一般。不过他到底是郭保吉的儿子,会多几分面子,有些话不好说得太难听,有些事也不能催得太紧。

    裴继安略扫一眼,也看出不对来。

    沈念禾再擅长术算,却不同裴继安熟悉上下官员,他对那建平知县很有几分了解,当日听郭保吉说要安排长子过去盯着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妥当——不是看不起郭安南,可与罗立相比,他送上门去,同羊入虎口也无甚差别。

    裴继安想了想,把郭向北叫了过来,也不隐瞒,先将事情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复又道:“我毕竟是个外人,有些话也不好问,幸而建平离得并不远,你去帮着问一问,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郭向北在小公厅待了月余,被父亲连敲带打,又被郭东娘在边上死死盯着,已经学乖了许多,不管心中再如何不满,嘴上也不敢反驳,问了几句,就老实应了,退得出去。

    他虽是幺子,可记事时就没了生母,不过一年,孝期才满,郭保吉就续弦了廖容娘,本就敏感,自然想得更多。

    听裴继安说了建平事,又提点几句,说那知县罗平十分难对付,郭向北心里就有些发憷。他不好去找父亲,生怕当真有什么不好,反而带累了哥哥,只好去找二姐郭东娘。

    郭东娘知道得更多,也想得更多。

    她一向觉得长兄很有自己主意,而那主意多数时候与父亲背道而驰,因不在当地,不清楚因果,问得弟弟几句,俱都支支吾吾,就更紧张了,寻来几个熟人问话,也都一问三不知。

    郭东娘思来想去,也不敢耽搁,把小公厅里的人在心中拨弄了一番,旁人都不太合适,于是干脆找上了沈念禾。

    “……明日想去一趟建平,却不知道那民伕、住所、粮谷是个什么分配法,那一县又缺多少,因不好去找裴家三哥,只能寻你问一问。”她话说得十分客气,可开起口来,却半点不含糊,看了看屋子里坐着的两个人,把声音压得更小了两分,“能不能借得一个与我同去,如若有什么不懂的,还能问一问?”

    她唯恐沈念禾不肯答应,坦白道:“当日第一回见你,我就觉得与你性子十分相投,因想交你这个朋友,今次也不想做什么欺瞒——我那大哥耳根子软,又兼心善,容易被人哄骗,我怕他那一处出什么纰漏,被爹爹训斥还罢,要是拖慢了圩田进度,却是无可挽回了……”

    沈念禾有些吃惊,也不去多问,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在选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李两个账房,只觉得都不太合适。

    郭东娘坦诚以待,她也愿意提醒一番,便问道:“你那一处有无郭家大哥信得过的?或是郭监司手下哪一位比较知晓情况?”

    她指了指屋子里,轻声道:“那两位虽然做事挑不出什么毛病,却是宣州知县家中出来的,同你去建平,回得彭府,未必不会说漏嘴。”

    彭莽本也能算是杨其诞一派,虽是碍于裴继安在下头架着,不好尸位素餐,可要是听到手下说什么,却绝不会帮着守口如瓶,第一时间就会四处张扬。

    郭东娘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如果不是寻不到合适的,我也不会找上门来……”

    她越到此时,越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

    弟弟在小公厅也待了旬月,东跑一跑,西遛一遛,也不晓得多交几个朋友,莫说有卖命交情的,就是能帮着打探几句话的都寻不到。而另一边,她虽然对郭家的门客颇为了解,却不敢用——叫了那些个幕僚,就等于直接把事情捅到父亲面前,如若真的有什么不好,就连遮掩的机会都没了。

    郭东娘四处环顾,越看越是沮丧,只那担忧兄长的心毕竟占了上风,忍了许久,还是厚着脸皮开口问道:“念禾,你能不能同我走一遭?”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同气连枝

    沈念禾倒是不奇怪对方会想到自己,她沉吟片刻,道:“郭家大哥曾经对我有恩,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我这一处说话,他一惯自有主意,却未必肯听……”

    郭东娘越发惭愧起来。

    沈念禾说得客气,可当日裴家外头的情况她也不是不知道,即便没有郭安南出手,沈家人依旧不可能将人带走,兄长不过是顺手为之,后头裴家已经数次还礼,光是有钱无处买的《杜工部集》都不知送了多少部过来,又给郭保吉写了朝中私版天子、重臣字迹、奏疏的折子,叫他凭此出尽风头。

    有了这些回报,说是滴水涌泉也不为过,天大恩情都回完了,更何况这一点提不上台面的小事。

    她回想自己方才所言,只觉得很像挟恩图报的样子,又想到郭安南旁的好处没学到,父亲刚愎自用的性子,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极少愿意听旁人劝说,今次自己请沈念禾帮着过去解释,十有八九,当真不会有什么效果,说不得还要遭嫌弃。

    可是兄妹之间同枝同脉,若是叫郭东娘不去管郭安南,又委实做不到。

    她叹了口气,道:“我也晓得自己在强人所难,只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念禾也不为难她,便道:“我而今手头还有事情,也不好贸然走开,待我去问一问三哥吧。”

    郭东娘有心想要叮嘱几句,请她不要把真实原因说出来,否则给裴继安知道了,又多一桩麻烦,更不想给他看到自己家里这两兄弟一个都扶不上墙,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本已是求人办事,再诸多要求,就太无耻了。

    ***

    沈念禾说到做到,并无半点耽搁,忙完手中事就去找了裴继安。

    裴继安见沈念禾过来,本来脸上已是露出笑,可听她把事情一说,那笑立时就半收半敛起来。

    他拧着眉道:“儿子的事情,叫老子去管,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言语之中,十分不乐意。

    沈念禾就把郭东娘说的话解释了一番,又道:“建平县中一拖再拖,再这样下去免不得要影响进度,我去看一看,也好知道原因,实在扭不过来,才好去同郭监司说清楚。”

    也是郭安南的身份特殊,有他在边上镇着,旁人都不好动手。

    裴继安不放心沈念禾去,只她难得有什么事情同自己商量,又实在不愿意拒绝,偏他实在身上事情太多,半点挪腾不开,想了想,最后却只化作一句话,问道:“你自己心里想不去?”

    沈念禾点了点头,道:“郭家兄长从前毕竟救过我一回,就当还个人情也好……”

    她倒是晓得裴继安多半是不放心,便又道:“他妹妹在边上陪着,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况且我只去去就回,也不过夜……”

    裴继安越发觉得心中别扭,只问道:“我给你还的人情,就不算还吗?”

    沈念禾怔了一下。

    裴继安却是看着她,直接道:“我不想你三天两头去还他的人情,他看你眼神就叫我不舒服,他当日帮过你,这恩我一直记着,也已经还过数次,看这个样子,将来还有大把还的时候,猴年马月都未必是个头。”

    他的话说得太过直白,眼神也赤|裸|裸的,明明白白就是在吃醋,然则正因如此直截了当,仿佛把一颗心捧出来似的,倒叫沈念禾不知如何对待才好。

    她想回两句,又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对,既怕说错了,叫这裴三哥得寸进尺,也怕说错了,叫他心中难过,本要囫囵过去,却见对方一直看着自己,仿佛在等什么答复,不等到就不肯罢休一般,只好应了一声,道:“只去劝这最后一回,将来再有什么,我都来同三哥商量再说……”

    这话其实也没有给出多少承诺,可这个态度摆出来,却让裴继安心中生出一点带酸涩的甜味来,因有了那酸与涩,才显得甜来分外难得。

    裴继安顿了顿,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于冷血,便把语气放得轻了些,道:“我叫两个人去看着处耘,跟婶娘说一声,今次请她同你去,将来再遇得郭安南的事情,任谁说再多话你也不要搭理,只交给我来处置便是。”

    等到亲自把沈念禾送了回去,又同郑氏交代了好一会,他才不太放心地又转回来道:“不要与他多说,我叫几个熟悉的巡捕跟着,一旦见得不对,你就先回来。”

    倒似沈念禾去找郭安南像是去赴龙潭虎穴一般。

    郑氏在边上站着,听着两人低声说话,倒是品出一丝两丝滋味来。

    一个醋,一个也让他醋,比从前一个想进又不唯恐太近了,一个想退又犹豫好多了。

    她也不催,听着侄儿先嘱咐这个,又嘱咐那个,晓得多半一是真的醋,二也是上回在库房里被那谢图的事情吓到了,有意在后头推一把,便暗暗留了心。

    两人一同出得门,外头郭东娘早备了一辆马车等着了,三人和一个伺候的小丫头上了马车,后边又跟着几个裴继安遣来的相熟巡铺,和着郭家自己的护卫,最后居然缀了浩浩荡荡十来人,颇为惹眼。

    郭东娘原本还想路上同沈念禾私下说几句,万没想到郑氏竟会不去照看谢处耘,而是陪着来了,因想到她与廖容娘是旧日相识,担心两人之间会偷偷通气,一时一句小话也不敢多说,只打些场面上的招呼。

    其实她却是想多了,郑氏从来不是爱多话的,更因裴家并谢处耘的事情,很不愿意与郭家人扯上关系。

    好容易等到半路,趁着郑氏去路边茶铺歇脚方便的时候,郭东娘寻个机会与沈念禾低声道:“一会到得地方,还请念禾多帮着劝我哥哥一劝,叫他清醒些。”

    沈念禾轻声道:“我毕竟是外人,只能把而今堤坝、圩田进度与他解释,至于听不听,却是做不得数,最好还得自己人多劝一劝才是。”

    郭东娘又何尝不知。

    从小到大,她不爱琴棋书画,不爱读书,也不爱女红,却是孜孜不倦于习武,蹲马步的时候,哪怕全身是汗,双腿打颤,双手捉棍棒起了茧子,依旧不觉得累,反而十分高兴。

    而今她靠在车厢上,倒是生出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她能管得住自己上进,却管不住弟弟不上进,她能管得住自己不给家族拖后腿,却管不住长兄好心办坏事。

    律人跟律己比起来,实在难太多了。

    ***

    一行人到达建平县的时辰尚早,郭东娘本是想直接进衙门,却被沈念禾拦了下来。

    她左右一看,见得路边有一间茶楼,便指了指,道:“还是请人出来罢,衙门里人多眼杂。”

    郭东娘本还有些,听得她的话,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点了点头,招来下头仆从嘱咐了一番,又看向郑氏,道:“我……有一桩不情之请……我那兄长面皮薄,要是见得长辈……”

    郑氏也不用她把话说完,便对沈念禾道:“我去对面坐着罢,有什么不妥,出声便是。”

    沈念禾见郭东娘这般来去奔波,殚精竭虑,不免暗生唏嘘。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在旁人看来,郭东娘如此出身,纵然母亲早亡,却有郭保吉这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更有两个兄弟,自小锦衣玉食,算得上是金尊玉贵,想来半点烦恼都没有。

    谁又知道,她会有这许多难处?

    沈念禾在包厢中坐着,候那去衙门请郭安南出来的仆从去了许久,却是一点回音也无。

    郭东娘一早上没有吃东西,跟着在此处坐了许久,却只晓得握着一盏茶,将喝未喝的,只望着门口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念禾见她失魂落魄,迥异从前,便出声道:“其实不必这般忧心,建平这一处虽然进度稍慢,可只要用力赶一赶,总能敷衍过去。”

    郭东娘苦笑了一下,道:“叫你看笑话了。”

    她久等不到长兄,心中焦急得很,忙又找了个随从来,叫再去打探一回,等人走得远了,复才收回目光,又把手中茶盏放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沈念禾道:“我哥性子有些倔,他总想事事争先,做个榜样,一拿定了主意,就很难扭转念头,我家中情况又不同旁人……”

    才说到一半,却听得门口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那后头去催问的随从却是急急把门推开,几息之后,郭安南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一面迈腿往里走,一面同身边的郭向北道:“有事无事就在四处乱跑,手头的差事又不管了?还把东娘也带了过来,本来眼下就忙,我一会还要回衙门上卯,却没那么多闲功夫陪你在此处瞎晃荡!”

    郭安南口中教着弟弟,却不曾想一进门,就见里头除了妹妹,还坐着沈念禾,一时脚步一停,整个人都迟滞了一瞬,好一会转头看向郭东娘,又看郭向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又问沈念禾道:“沈姑娘怎么也来了?”

    郭东娘连忙冲着弟弟使了个眼色。

    郭向北虽是万般不愿,可他怕姐姐怕得厉害,还是老老实实退了出去,剩得三人坐在里头。

    郭东娘就站起身来,去把主位上的交椅拉开,劝道:“大哥且坐,妹妹今次有件事情来求你。”

    郭安南狐疑极了,问道:“什么事不能叫下头人来说?”

    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不由自主瞥向边上站起身来相迎的沈念禾。

    多日未见,今日因要外出,沈念禾换了一身骑装,腰间带子轻轻一束,下头踩着一双靴子,头上倒是没有梳什么花样,只用细绳同带子扎了起来,干净利落之余,更把腰形同两条细腿显了出来。

    犹记得原来在京城偶遇时,她还有几分少女的稚气,此时稚气稍退,被腰身一衬,越发显得宜静宜动。

    郭安南有些移不开眼睛,到底大家族出身,自小到大,礼仪之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勉强没有盯着人看。

    沈念禾见他看过来,便顺势行了一礼,又略扫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郭安南身上的官服干干净净,从冠帽到靴子,全都十分整齐,虽是匆匆而来,步履间却纹丝不乱,除此之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行动间毫无疲态,看着并不像两天在外奔波忙碌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沈念禾见惯了裴继安忙事时日日在外头跑,裤脚、靴子乃至衣襟上全是泥点与灰土,纵然年轻体壮,因辗转于村镇同案牍间,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疲惫的“精神”。

    由于透支精力同体力而疲惫,却又因为一心做事而有一股昂然向上的“精神”。

    与裴继安相比,郭安南虽然也精神,可这精神却是睡得饱足,不必忧心实务的“精神”,在这紧张之时,沈念禾自己都会不自觉地少睡一会,多忙一些,以求多做事,他在这等重要之处,却表现出如此状态,就不那么招人喜欢了。

    沈念禾轻轻一福,郭安南的视线就投了过去,由上而下看她的头发、肩膀、腰身、仪态,越看越觉得姿容出众,名门闺秀正当如此。

    他只顾着看沈念禾,郭东娘只顾着看他,问道:“大哥,你来建平办差,可有遇得什么难事?前次我听府中幕僚在私下议论,说那罗知县与杨知州本来沆瀣一气,又是个外放多年的官,十分难对付——爹爹交于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不如我从家中叫几个人来搭把手?”

    郭安南还分着一半心思去看沈念禾,多少有些没听进去,心中暗想:虽是个名门闺秀的模样,却不知为什么跟着妹妹来到此处?难道也是不放心自己?只这般过来,又有些不太合宜,果然裴家教得不好,若是有将来那一日,还是劝她多多在家中留着的好。

    他过了好几息,复才反应过来,沉声回答妹妹道:“衙门的事情,我自会想办法,不消你在后头思量!”

第二百四十三章 南辕北辙

    郭东娘见已是到这个地步了,郭安南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实在满肚子火,可对着长兄,又当着沈念禾的面,却不好发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哥,你莫瞒着我,你手头差事究竟办得如何?昨日小公厅里头都已经传开,说建平县中一应征召之事,几乎没有半点进展,家中有几个先生都觉得不好,还找向北来问情况——你这一处不说,再拖不过两天,爹迟早要知道!”

    郭安南自觉乃是为了家族好,此时听得妹妹好似自以为有理,却在此处数落自己,边上还有个沈念禾站着,又觉丢脸,又觉恼火,然则见到郭东娘有备而来,显然已是把事情问清楚了,便不好死顶着,只冷声道:“爹遣人来问,我自然会跟他解释,建平县中不同其余地方,自有缘故,此乃公事,我也不好同你一个外人多说……”

    郭东娘几乎要被气得笑了,语带嘲讽地问道:“难道建平县里的人都有三头六臂不成?旁的地方都能做到,只你这一处不行?”

    又道:“大哥先前也在清池县中做过官,清池今次也好好的,怎么到了建平就不行了?”

    郭东娘话语中并没有其余暗示,可郭安南却感觉她话里好似在隐隐指控:怎么你去哪里,哪里就不行?我看不是建平不行,是你不行。

    他恼怒异常,口不择言道:“你一个女子,整日只被父兄袒护,哪里懂外头民生疾苦!建平县中接连遭旱,下头农人饭都要吃不起了,今年还要催着修什么堤坝水柜?!又要抽人、又要抽屋,你叫他们睡到哪一处?这般苦夏之日,暑热袭人,在外头闷着,不出三五日,那等老幼体弱的都要把命交代了!”

    又道:“少了建平这一处,那圩田堤坝事最多也只慢上一点,无伤大局,实在不行,明年还能继续修,可不叫农人种地吃饭,有地方住,他们立时就要闹出事来!”

    郭安南一向看起来宽厚温和,对弟弟妹妹都很少说重话,此时这般疾言厉色,又将事情拔高许多,郭东娘虽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欲要反驳时,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

    沈念禾见得郭安南好似已经钻了牛角尖,便站得出来几步,出声道:“不知郭公子这话是听哪一位说的?”

    郭安南喘了口气,道:“谁人说的又有什么要紧?难道竟不是事实?”

    沈念禾摇了摇头,问道:“我记得公子是月初来的建平,到得今日,哪怕去掉在路上的时日,少说也有五天了吧?”

    听得她把自己的行程记得这样清楚,郭安南面上倒是好看了些,心中有些窃喜,又忍不住有点计较。

    应当是时时留意他,才能把日子数得这样清楚,可自己再怎么也是个外男,而今两人并未定下什么关系,这般惦记着,总归有些不够贞娴。

    郭安南把那淡淡的自得压下,应道:“今日乃是第六天了。”

    沈念禾和声问道:“既是已经到了六天,想来早把衙门里头各色征发条例、章程、规矩俱都看了,也下得各村、各乡问得清楚,不知下头人如何反应?”

    郭安南一下子被问得有些发懵,过了好一会才应道:“方才不是说了?下头人连饭都要吃不上,眼下正是农时,又当酷暑……”

    沈念禾微笑问道:“不知公子哪里听来的消息?可是亲耳听得农人说的?”

    她接连发问,语气虽然温和,可那问题却很有几分质问的意思。

    郭安南终于听出些许不对来,只是万姓书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同旁人说,最多将来被父亲斥责时拿来辩解一回。

    他皱了皱眉,道:“是我亲眼见的。”

    万姓书为县学当中德高望重的老学官手书,又有许多学子和名,下头还摁了不知多少红手印,看上去密密麻麻,十分吓人。

    读书人为百姓出声,所写、所书俱是活灵活现,已是将农人疾苦一并书于纸上,将众人所苦一一列出,难道还不算亲眼得见吗?

    沈念禾见他回得这般斩钉截铁,虽不尽信,却也不去反复追问,只又道:“既如此,不知他们可有填写契书?那契书又何在?”

    郭安南愣了一下,奇道:“什么契书?”

    沈念禾早有准备,将桌上摆着的一叠宗卷轻轻打开,翻到最后的一页,轻轻推到郭安南面前,道:“上回公子来我这一处取看征发民伕、屋舍告示,此物也在当中,当初下发时建平县中也有一份,小公厅还特地说过,如若辖下农人不愿参与,必要签押契书,承诺将来不分圩田,不用水柜水,一旦要用,需按时价付账。”

    当日沈念禾给的宗卷厚厚一摞,郭安南虽然有看,却只把要紧地方粗粗扫了一眼,后头附的契书则是压根没有翻到,自然不知,此时接得过来,当场一读,顿生不满,道:“这做法好没道理!分田也就罢了,难道此时不能出力,将来就不能用水不成?”

    又道:“建平数万户人家,时间又这般短,还要一一叫他们签押,简直强人所难!下头吏员、役人如何来得及做?!”

    沈念禾却不与他争执,只道:“眼下只建平未有反馈,清池、宣县两地已是收回大半,可见不是全然不可行。”

    她也不去捉着郭安南不放,径直转向了一旁站着的郭东娘身上,微笑问道:“今次修造圩田、堤坝,朝中并无半点拨付,所有银钱、材料,俱是郭监司统筹筹来,除却公使库自筹自出,另有大半乃是沿线农人、百姓所给,众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如若俱都没有,就腾挪房舍予役夫抵扣,如若郭姑娘身在其中,见得旁人什么都不愿出,将来又同样能用田用水,水够的时候还罢了,一旦不够,又会如何作想?”

    郭东娘冷笑一声,道:“老天给谁生了这样大的脸?竟能如此厚颜无耻?”

    沈念禾又看向郭安南,问道:“不知郭公子又如何想?”

    郭安南皱眉道:“率土王民,百姓难免会互有争议,官府却不能厚此薄彼。”

    沈念禾便道:“那依郭公子所想,又当如何?”

    郭安南仿佛被噎住了一般,不知如何回答。

    这本就是一个悖论,世间事又怎么可能做到完全均分,更何况宣州乃是沿江支流,洪涝甚多,今年涝、明年旱,旱时寻常农人连自己喝水都想省出一口来浇地,又怎么可能愿意分给旁人?

    说一句难听的,真正到得那个时候,就算有钱,也未必有人愿意把水往外卖。

    小公厅叫农人各自签押,其实并非想要他们将来掏钱买水,最要紧是让人想清楚,不要为了一时眼前利,不顾将来而已。

    沈念禾见他半晌不语,复又问道:“不知郭公子来建平六日,去过几处村镇,见过多少个农人,有无问过他们是否愿意签押这一份契书?”

    郭安南张了张口,道:“衙门自有人去,下边也已是来人说了各自请命……”

    郭东娘忽然开口问道:“衙门里边谁人去的?不是那罗知县手下吧?”

    郭安南心中甚是不满。

    他一直觉得父亲太过注重党派之争,遇得事情时,难免过于偏颇,看人都带着先入为主,此刻见郭东娘一个女子,却把父亲多疑之心学了个十成十,便劝诫道:“农人贫苦,徭役苛重,岂非一目了然之状?怎可为一己之私,立一己之功,就要自己去拿一叶障目,不顾百姓艰难?”

    又把自己在“万姓书”中看来的话学了几句,道:“建平县下头村野之间,许多农人一日连一顿糊口饮食也难得,哪里能出银钱?田亩正当农时,外出服役,谁人来看顾?家中只有茅舍两间,挪得出来,自己又能住去哪里?如此情状,谁人去问话,谁人去宣谕,那人是我派去的,还是罗知县派去的,难道会有什么区别?”

    郭安南语重心长,道:“凡事要多想一想,纵然闺中千金,也不能作‘何不食肉糜’语,否则只会徒增人憎。”

    说到此处,他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又转头看了一眼沈念禾,道:“天热路远,眼下四处都在修堤造田,路上不太安定,今后若非什么要紧事,沈姑娘还是少出门的为妙。”

    语毕,见得时辰不早,才道:“叫小二上菜吧,我陪你们稍坐片刻,还要回衙门忙事。”

    一面说,一面招手待把小二叫来,正要开口,却是忽然听得不知何处一阵嘈杂人声,有妇人同小儿嘶声裂肺大声哭叫,喊声震天,哪怕隔着门窗,依旧清晰可闻。

    外头闹了不知多久,不但声音未歇,反倒越来越大,不多时,听得咚咚声连起,竟是有人敲了建平县衙门口的升堂鼓。

    此时乃是正午,这间茶楼就开在县衙不远处,一时之间,楼中嘈杂声四起,嘈嘈切切,哪怕楼上楼下,前后左右,全是人声,俱都在四下询问发生了什么。

    郭安南虽是父亲安排来催办圩田堤坝进度的,旁的事情可以不管,却也有些坐不住起来,起身推开临街的窗户往外眺看。

    衙门外头挤满了人,除却当中披麻戴孝的,另又有许多看热闹的聚集一旁,对着当中人指指点点。

    正当此时,小二终于姗姗来迟,连声歉道:“叫贵客久等,方才下头动静太大,掌柜的怕惊了客人,叫人先把门关了,耽搁了一会。”

    郭东娘奇道:“外头什么事?怎么这样大声响?”

    那小二叹道:“好似是下边村里头打死人了,这才闹来县里头……”

    又道:“听说是为了修水柜的事情。”

    他这话一出口,房中三人俱是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过来。

    郭安南讶然问道:“哪里出的事?难道是修水柜的工地上打起来了?”

    他顿生紧张之心。

    如果工地上出了事,被闹得大了,少不得又要算在郭保吉头上。

    那小二摇头道:“哪能啊,修水柜都是上头派人下来管的,做得好的话,下头个个有粮食发,谁人敢去闹这个事,手来不及抬就被边上人摁下了!”

    他叹一口气,略有些唏嘘地道:“听人说是里正瞒着村里人,不肯给人晓得修水柜的事情,谁知最后还是走了风,他不肯承认,最后闹得起来,人一多,一时失手,竟是打死了。”

    郭安南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这有什么好瞒的?”

    小二笑了笑,道:“公子看着像是个读书人,想来不知道,今次朝廷修水柜,征了一批役夫,如若家里没有人丁,就出钱买断,要是钱也没有,可以把房舍腾挪出来,但凡做了这些,将来水柜、堤坝修好,遇得旱时就能用水,可要是一应不出,将来旱时只能花钱买水,还要原本那些个出钱出力的人同意肯卖给你。”

    “你且想,真要旱了,哪个傻子肯卖水的?眼下只要出一丁点,将来百倍千倍都买不回来,农人把田地看得比命还重,那里正这样要紧的事还敢瞒着,岂不是找死?”

    郭安南只觉得对方说的话句句他都能听到了,可合在一处,句句的意思都听不懂,忍不住把声音升高了好几分,问道:“难道他们竟是抢着想出钱出力修水柜不成?不是说去岁干旱,各处都穷,饭都吃不起了?”

    小二奇道:“正是连着旱了好几年,才知道水柜要紧,堤坝要紧罢?好容易衙门今次肯帮着修了,咬咬牙,今岁修好,将来一劳永逸,又不是蠢的,谁只贪这点小利?实在挪不出人手,也没钱,不是还能把房舍让出来嘛?”

    又道:“听得说州中肯出头修水利,农人没有不高兴的,勒紧裤腰带都要先凑着修了,况且要是出得多,将来说不得还能分圩田——听老人说,前朝丹阳圩田时好大一片上等地,眼下都被水淹了,等开出来,怎么也不会差,大家都抢着要想办法分哩!”

    郭安南听这言语甚是荒谬,几不愿信,厉声道:“你这话哪里听来的,可有什么证据?”

    那小二听他语气不太好,定睛一看,却见得郭安南身上穿着官服,登时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多言,急忙摆手道:“小的胡乱说,官人点菜,点菜!”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念禾喜欢什么样

    郭安南先前才当着妹妹同沈念禾的面大言不惭,断言建平县中绝无半个农人愿意修造圩田、水柜,话才落音,就被小二当面把刚盖好的房子拆了个稀巴烂,一来觉得十分没面子,二来也生出些狐疑。

    他从前看野史也好,听先生、教授说民间故事也罢,乃至之前在清池县做官,也看到过不少官府给百姓下封口令,或禁止他们在外边讨论朝廷政令,或只准众人说好话,不给他们说坏话。

    此时见得小二滔滔不绝,屁股全然坐在小公厅那一边,他本就不信,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诈。

    ——好好歹歹自家也做过户曹官,知道大多数时候,衙门的利益,同百姓的利益是矛盾的。朝廷要收赋税,农人难道会高兴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谷就这般缴上去?

    骗傻子罢?

    秉着这种想法,他看向店小二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俯视与忍耐,先让人把包厢的门关了,复才道:“你不必瞒着,是谁人给你们通了气,要你等鼓吹修水柜事?你且直说,我不会追究。”

    那小二被问得莫名其妙,又猜不到郭安南来历,只好打个哈哈道:“官人说笑了,小的不过在茶楼跑堂,也不在村里头,不知何时听哪一个多嘴的说了几句话,也不知真假,胡乱学了过来,还请官人不要计较!”

    又急急道:“小的请掌柜的过来给诸位贵客点菜!”

    口中说着,到底害怕惹事,急急退了出去。

    郭东娘看着长兄这般反应,只觉得他实在偏颇得过分,忍不住道:“大哥,事情都摆在面前了,你还不肯信吗?你究竟被谁人在耳边吹的风,旁人说什么都是假的,那罗知县说一句两句就当做真的?今次都闹出人命了,你难道还要帮他瞒下去??”

    郭安南不满地道:“但凡修水利事,从无不出人命的,此刻又当酷暑,哪个工地上不会死几个人?前岁石参政治黄河,死了两千多名民伕,今次不过出了一点小事,其中究竟什么缘故,犹未可知,路人说一句两句,你就听进耳中,难道竟不会用脑子好好想一想?”

    然则嘴上如是说,他心中也觉得甚是烦闷,纵然有沈念禾在边上作陪,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索性道:“我就不多坐了,你们吃了东西,趁着天色早快些回去……”

    沈念禾早料到今次会无功而返,只她来这一趟,却不全是打算好声好气地劝说,便道:“建平县中进度如此慢,再拖延下去,定会耽搁整体进度,郭家大哥既是觉得难以做成,担心影响下头农人,不妨将此事同郭监司说一声,免得小公厅左右为难。”

    郭安南正是担心父亲会强令推行,引起民变,这才答应罗立的建议,哪里敢回去把实情和盘托出,一口就否认道:“建平县的事情,我心中有数,沈姑娘不必多虑,如若真的出了事,我这一处也会担着……”

    沈念禾郑重道:“公子可知建平县中拖延敷衍,会有什么后果,又可想过自己能否担得起?监司为甚这样赶着催着小公厅征召民伕,还要三县同时推进,难道公子竟会不知?”

    她一面说,一面又将自己从小公厅带来的宗卷摊开,把数据一一列出,说明建平县的行径会导致什么后果。

    沈念禾对小公厅事可谓了如指掌,说话时先摆数字,再说道理,把各色情况全数说明,建平县按进度征召民伕、房舍、粮谷会能如何,只按一半进度会如何,什么都不做又会如何,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哪怕半点没有接触过此事的过来,只要认真听她说了,都能听懂。

    朝中态度转瞬即便,前一日还同意江南西路修圩田堤坝,后一日下了文要将成命收回,郭保吉为了能尽快将木成舟,已是亲自去得小公厅监坐,更是想方设法以身相抗皇命。

    可他这个儿子不但不帮忙,还在后头拖后腿。

    建平县拖延推诿,不单影响自己一县,还会影响整体进程,要是因进度过慢,最后被朝中将此事叫停,郭保吉怕是把儿子杀了的心都有了。

    郭安南并非不知,想到后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是再一细想,比起父亲功业,不出大错、拖累一族上下才是最要紧,心中那念头倒是又坚定了三分,抬头昂然道:“沈姑娘此言差矣,其中道理,你毕竟不在官场,就是与你解释了,你也未必能懂,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多说了。”

    沈念禾毕竟只是个外人,她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郭安南不听,自然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只好转头看了郭东娘。

    郭东娘满脸的忧色,此时倒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起身同沈念禾道:“我有些话想与兄长说……还请……”

    沈念禾站起身来,寻个理由出得门去。

    对面郑氏一直把门半开着,就站在门后,见得沈念禾出来,连忙将她让了进去,问道:“怎么样?这郭家老大是个什么情况?”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像是被人下了蛊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倒像整个站到杨知州那一派。”

    郑氏却是半点不觉得奇怪,叹道:“这三兄妹小时候,郭监司常年在外征战,经年也未必能见子女几回,又兼原配早亡,现在腾出手来要管了,一向是松的,忽然紧了起来,他又是个严父,儿子不肯听,闹脾气也是有的。”

    她口中说着,忽然心念一动,若有所指地看着沈念禾道:“倒是他家大哥,当初看着倒是挺稳重一个,不想遇得事情,就这般靠不住。”

    从前郭向北与谢处耘两相缠斗的时候,郭安南多是出来劝架的那一个,还常常代替弟弟道歉,或是过来请谢处耘回去,当时郑氏对他的印象不差,眼下来一回建平县,见得其人如此行事同态度,对他的好感却是一下子打了个对折还多。

    沈念禾若有所思,道:“他是长子,同弟弟差了好几岁,如果真的稳重可靠,就不至于回回都是郭家人挑事了。”

    谢处耘与裴继安并无半点血缘,可那裴三哥说话,前者几乎没有听的,同郭向北几番起冲突,全是对方闹事,被逼到底线了,才不得不奋起反抗。

    如果郭安南有心要管,只要约束弟弟,叫郭向北不要去招惹谢处耘,两边就不会起什么大冲突。

    像他这般嘴上劝,劝得又不上心,等到事后,却回回跑来道歉、说和,除却叫旁人看着觉得这个兄长做得好,其实对事情本身并无什么作用。

    郑氏本来前头提郭安南,也不是为了夸他,听得沈念禾这般一说,心中甚是满意,又道:“哪有那么容易管的?况且他少年丧父,也不容易,当初你裴六伯不在之后,继安他也……”

    她提了两句裴继安,又去看沈念禾,果然见她仿佛有所触动,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只神情间,已是有几分不忍之意,脑子里略想了想,忽然问道:“念禾,你瞧着那郭东娘人品如何?”

    沈念禾倒没有想太多,道:“她为人大方,并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倒是值得交往一番。”

    郭东娘性子直爽,并无那等居高临下的做派,与人相处,以诚相待。

    而除此之外,郭向北爱闯祸,又不爱做事,她这个姐姐能做到日日跟着,不叫他乱来。

    郭安南为人执拗,又见识浅薄,她这个做妹妹的,又在后头想方设法把他扭转过来。

    且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郭东娘能有这个心倒是不难,难的是真正行动起来,当真算是罕见的能干了。

    郑氏就把刚刚倒好的茶水推到她面前,道:“你三哥年纪也不小了,正是说亲的时候,眼下咱们府上同郭监司一家也算得上来往密切,你同她见面、说话都多些,依你看,这郭东娘配你三哥,合不合适的?”

    沈念禾才把茶盏接过,正要喝,却不料忽然听得郑氏这番言语,登时身体一僵,那茶盏就持在手中,半晌没有动弹。

    过了好一会,她才干巴巴地回道:“婶娘……”

    然而想要说什么,那话却卡在喉咙里,许久吐不出来。

    要说不合适,可又实在找不出哪里真的不合适。

    她才夸了郭东娘的好,脾性是好的,为人是大方的,人品是出挑的,眼下要说不好,哪里能昧着良心说出来?

    要说两家不合适,裴家而今状况不好,可上回去京城,宫中的意思传出来,分明是告诉两人只要再熬一熬,迟早能见天日。而郭保吉也不是一个只看出身的人,来宣州这一年多,诸多尝试,又对裴继安大为器重,简直把他当做左膀右臂一般。

    可想而知,只要今次圩田修好,要是郭保吉肯帮忙,裴三哥想要出头,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则要说好,那“合适”二字,沈念禾又觉得彷如千斤重一般,怎么都无法开口。

    她把手中茶盏放了下来,也不记得去喝了,只艰涩地开口道:“合不合适,旁人说了不算罢?还是当要去问一问三哥……”

    郑氏抿了抿嘴,看着她,打趣道:“上回我已经问过你三哥了,我说他眼下到了这个岁数,正当说亲,除却郭家这一位,另有许多人来找我提亲,便是京中也有发信来打听的,你猜他怎的回我?”

    她脸上带着几分调笑之意,只是沈念禾听得要裴继安同郭东娘凑在一处,心中正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乱些什么,是以半点没有留心,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只攥着手中茶盏。

    以裴继安的性格,无论将来郑氏问哪一个,他都不会说不好。

    哪怕女方有不好的地方,他从来不是计较的那一个,遇事包容且退让,又温柔老实,怕是只会被欺负。

    沈念禾越想越觉得心中发酸,只低着头,一时竟是忘了回话。

    郑氏一直留意着,倒觉得沈念禾这般不说话的反应比说话还好,只到底是把她当做女儿看的,还是有些不忍心,便笑了笑,道:“你竟是不好奇你三哥如何回我话吗?”

    这问话来得委实有些突然,沈念禾勉强笑了笑,问道:“三哥如何回的?”

    郑氏面上的笑容愈加意味深长,道:“他说:旁人就算了罢。”

    又笑吟吟地网这沈念禾,道:“念禾喜欢什么样的?”

    郑氏忽然话锋一转,沈念禾却是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过了几息,才问道:“方才还说三哥,婶娘怎么又来问我?”

    “却不是我问你。”郑氏脸上笑意更甚,“你三哥说的:旁人就算了,念禾喜欢什么样的?”

    她慢悠悠地道:“我虽把你当做女儿看,却也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样的,他是我侄儿,你是我女儿,侄儿没有女儿亲,我只好来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好同他说了,叫他照了样子来扮,免得整日失魂落魄的,又怕你不喜欢他,又怕你喜欢旁人,又怕自己不够好,让你被别的好人抢了去……”

    沈念禾登时怔住,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心中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究竟应当想些什么,一时想小公厅的公事,一时又想裴继安的脸,一时想那郭东娘同郭安南在房中这样久,怎么还不出来,不知劝得如何,耽误不耽误圩田,一时又忍不住想到当日裴继安同婶娘说话时会是什么神情同语气。

    他一向要面子,不想竟是会舍得下面皮,说出如此一番话……

    复又想到当日他同自己表白心事,语气郑重,仿佛又想多说,又怕多说说错一般。

    正出神间,忽听得对面门“吱呀”一声,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不多时,却是有人在外头敲了两下,推门而入。

    郭东娘眼眶发红,两眼发肿,站在门口,却是强笑道:“抱歉,今次当真麻烦两位了,菜已是上了,咱们吃一回席就回去罢。”

第二百四十五章 莫不是傻子罢

    沈念禾扫了对面一眼,当中空荡荡的,只有圆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盘盏,并不见郭安南。

    ——这一位想来已是提前走了。

    看郭东娘的样子,像是兄妹二人谈崩了。

    沈念禾犹豫一下,问道:“郭家兄长他……”

    郭东娘把腰背挺直了,道:“他自有主意,不愿听旁人说话,眼下回得县衙去了……”

    纵然看着郭东娘觉得甚是可怜,沈念禾却是不得不道:“建平县中进度太慢……”

    郭东娘惨然一笑道:“你且放心,我虽是大哥的妹妹,却先是爹爹的女儿,更是大魏人,再如何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耽搁正事,若是大哥不肯认错,也催不出什么结果,今次回去我自会同爹爹去说。”

    沈念禾再如何同情她,却只叹了口气,摇头道:“怕是等不得你先说了,建平推进如此缓慢,小公厅如若毫无反应,监司会如何看待?三哥管小公厅事,却不能为了郭大公子凭白受委屈罢?”

    郭东娘心疼亲兄长,难道她就不心疼裴三哥?

    沈念禾虽然自己拿不准面对裴继安当用什么分寸、什么态度,可对上外头人,却半点不肯叫他被人欺负了——即便要给郭安南面子,可如果三哥迟滞太久不做反馈,岂不是显出玩忽职守?

    郭东娘愣了一下,面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哑着嗓子道:“是我过份了……”

    ***

    茶铺里三人无心饮食,匆匆回县衙的郭安南更是且气且恼,心中又有十二分的忐忑。

    他虽然早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未必能得到旁人理解,却不想竟是连亲生妹妹都如此看待自己,一想到方才沈念禾说的那许多话,又想到方才郭东娘的提醒,却是止不住的惶恐。

    木已成舟。

    郭安南当日为了罗立那一份“万姓书”,许下许多承诺,也照着做了不少事情,当时一是事到临头,被推着往前走,几乎没有多想的功夫,可到得后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

    只是事情早已做下,而且越陷越深,有时候就是想反悔也难有脱身的机会,只好反复去听自己想听的话,去看自己想看的事作为麻痹,越看就越觉得乃是为了父亲同家族好,其实没有做错。

    这样的念头根深蒂固,哪怕今日见得沈念禾同郭东娘,被二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没有多少松动,听得有农人来告状伸冤的事情,被那小二提点了,也总不肯相信。

    他方才被郭东娘反复规劝,只觉得甚是恼火,一时气到头上,就骂了几句,骂完之后,此时走得出来,倒又生出两分后悔。

    到底是亲妹妹,从来兄妹两人感情就好,况且又是同父同母,一男一女,还无多少利益纠葛,何苦要为得此事闹得这般不愉快?

    本来如果能好好把她说通,也许还能劝得一个同盟回去帮着在父亲面前打边鼓,眼下却是弄巧成拙了。

    茶楼距离县衙并不远,郭安南不多时就走到了,只是正门外聚集着全是人,除却苦主不住哭,另有看热闹的百姓。

    他本是个公子哥,自然不愿凑这个热闹,由两个伴当在前头开路,正要绕得开人群几步,往后衙进去,却不想忽然听得有个老妇的声音大骂道:“老孙家的不做人,死了活该!也不是旁人打死的,是他自家有病,忽然死的,关我们钱家人什么事,你们一门不要把自己的烂屎往别人门口屙!”

    一时之间,左近人人俱是骚动起来,齐齐将目光投向声音发出处。

    ——原是不知从哪一处忽然冒出一群人,破开人群,已是冲得到当中,因也多是妇孺,一身尘土,来势汹汹的样子,边上谁人都不敢拦,还要让出位子给他们。

    有看热闹的低声惊喜叫道:“好了!好了!那钱家村的钱家来人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有人一叫,顿时围着的全数往里头挤,个个想要占个好位置看得、听得清楚些。

    郭安南原本亦步亦趋跟着伴当,其实当中只隔了两步路,却不想咫尺天涯,被人群一拥而上,顿时隔断,仿佛一叶扁舟,被人簇拥着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想出不得出,想进进不去。

    他虽然自幼习武,身强体壮,可左右俱是人,脚下甚至没有着力点,给人踩了又踩,压了有压,数百斤上千斤的人聚得过来,哪里能躲?早给挤得到前头去。

    “呸!我儿整日忙村里事,谁晓得辛辛苦苦,全喂了白眼狼!”跪在当中有个老汉哭骂道,一面叫,一面嚎,“青天大老爷!给我儿做主啊!他做这个里正,一心为着村里好,谁想竟是遇得那没良心的贱种!他一年到头连咳嗽都不多咳一下,哪有什么病,分明是给打死的!”

    钱家人先前叫骂的老妇却是厉声喝骂道:“孙狗,你还有脸说!当年你抢我家中田地,今日你儿子要断我钱家的根,抢田就算了,而今还不叫我们晓得修水柜的事,你一门不是人!你是要逼死我们一村姓钱的,你一家子天打五雷轰,下二十八层地狱都给鬼拿针扎肉拿火烧骨头!”

    她口中骂着,声音越发尖利,几乎穿进人的耳膜当中,震得人头嗡嗡发疼,等到骂了一阵,骂得累了,边上有个媳妇子样子的妇人就接棒骂道:“你们孙家狗娘养的!朝廷要修水柜,要修圩田,其余好几个村都晓得了,隔壁县都修到一半了,你们倒好,样样瞒得死紧,好处全自己要,本该是我们的,凭什么不给我们晓得!将来没水,渴死了,饿死了,左右都是死,索性此时死了得了!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啊!”

    又把手脚往地上扑棱。

    这人骂,那人骂,尽是老弱妇孺,骂得衙门外人群越聚越多。

    她们这一群挑的时间就有如此巧妙,刚好是衙门正午歇息的那半个时辰,一应巡铺、衙役俱都出去吃午食了,便是知县罗立也在午睡,虽有两三个杂役同轮值的衙役,可见得门口如此阵仗,才劝两句,险些被撕了,哪里还敢上前,只好站得远远地劝话,又急急去里头请人过来援手。

    无人管得住,骂的人骂的又够臭,把从前你偷我家的鸡,她牵某家的狗,某某人偷某某家的汉子,某人在外头做龟公事全数抖了出来,也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把话说得难听。

    此时正当午休饭食,衙门里头缺人,外头却最不缺闲人,一时之间,人越聚越多,当中两家简直要打起来,眼见就要生乱。

    正当此时,郭安南一个不备,给挤得到人前,正正给门口守着的衙役看了个正着,一时又惊又喜,叫道:“郭官人!”

    三人恍如得了主心骨似的,已是冲得上来,欲要把他拖得出来。

    他们叫得异口同声,却被正闹事的两家听在耳中。

    孙家要求公道,钱家也觉得委屈,本就是来寻人做主的,听得有当官的在此处,又见郭安南身上穿的官服,颜色料子都同寻常衙役不同,一看就是个真正有官身的,哪里肯让,一个两个全数往前挤,要把他拖住。

    门口的衙役吓了一跳,连忙拦道:“你等不要乱来,好生站着说话!”

    当中一人灵机一动,忽然伸手指着郭安南,大声道:“这是州中郭官人,他便是今次总管大事的郭监司的儿子,又来咱们建平县管水柜修造,你们有什么冤情,此时说来,他自然能帮着伸冤。”

    另两名衙役很快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道:“尔等莫急,郭官人是特来管水柜、圩田事的,他必能给你们做主!”

    三人守着大门,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得了郭安南在此处,怎肯将他放过,忙将事情先推得过去,最好能处置得了,就是处置不了,出得什么问题,自然是有官身的人担待。

    至于姓郭的会不会生气,后续又会如何处置,他们却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强龙不压地头蛇,县官不如现管,莫说这郭安南还是临时差遣过的来,即便罗知县之后面子上会训斥一番,等风头过来,照旧还不是原来怎么样,之后怎么样?

    从未听说过衙役、胥吏会怕过路官的!

    管得着吗!手伸出来都名不正言不顺的!

    三人分出两个去把郭安南拖出来,又出一个去安抚百姓。

    郭保吉来了一年多,因圩田事,最近很得了一番人心,钱家、孙家自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此时见闻说郭安南是郭安南的儿子,各自急忙凑得上前,这个大声叫道:“郭官人给我儿做主啊!”

    那个大声嚎道:“孙家人诬陷我钱家,那孙里正作孽,要害我们一族,不想自己把自己害死,还要怪到我们清清白白人头上,求官人给我们做主啊!”

    郭安南一直做的户曹官,多数时候都只是坐在衙门当中核算账目,跑走流程,撰写公文,或帮着清池县知县上传下达,出去的机会少之又少,自然没什么机会见得村中百姓是个什么情况,今日猛地给衙役拉得出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个个盯着他看。

    他本想要躲,又见得钱、孙两家出头的人或老或衰,有拄拐的,有没门牙的,有抱着、背着几岁小儿不住在哭的,眼神、表情俱是凶狠无比,简直要吃人一般,一时也不敢妄动,只好道:“本官这就去请罗知县来为各位秉公执法!诸位莫慌!莫急!”

    然则话才出口,边上便有个老妇扑得上前,一把捉住了郭安南的脚,哭求道:“官人,你那亲爹管着大事,你也是管修水柜的大官,求你叫人来理一理我们钱家村,叫我们出力去修水柜罢!”

    老妇怕是一路走来的,衣衫脏得厉害,一身灰土——这便也罢了,郭安南自小习武,也不是没有在泥地里滚过,也常满身臭汗——可她手上皮肤粗糙龟裂,指甲缝里还发黑,不知何等藏污纳垢的,死死拽着他的腿,因一时激动,那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郭安南当真是看得头皮发麻,浑似身上沾了虫子,本想要将腿脚甩开,可那妇人年事已高,唯恐稍微大力,就要闹出什么三长两短,又不敢出力,只好无助地把腿往回抽了抽,回道:“此事自有衙役去办,待我回去查看一番……”

    边上另有一个后头背着襁褓的老头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郭官人,我家里头有三间房舍,离那修水柜处只有两里地,我愿给他们修水柜的去住,求你同他们官爷说一声罢!”

    有了两人起头,其余钱家个个都凑得近了,你一言,我一语,这个求出人,那个说要给钱。

    十数人尽皆跪拜在地,或叩首,或哭天抢地,场景悲戚异常。

    那背着襁褓的老人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显然正悲结于心,十分可怜。

    郭安南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手足无措之余,又是害怕,又是不忍,终究良心未泯,脱口问道:“你家中既是如此穷困,还要腾出房舍来,你能住到哪里去?便是此时水柜修不成,最多再过一二年,终究是要修的,何必这般逞强?”

    那老农伸手一把将脸上眼泪鼻水一抹,哀声道:“建平连着两年大旱,小人家里农田不靠着荆山,年年谷穗都是空的,要是今年能把水柜修好,便能多得两亩三分田的收成,要是不能,再等明年,却叫小的今年吃什么?”

    又道:“官府年年都说要修堤,从无人去管,原有个裴官人年年来看,只朝廷里无人理他,今年好容易有个姓郭的官人出头,肯帮着裴官人把事情做起来,要是他明年调走,谁人肯接?”

    农人不知道“夜长梦多”这样的漂亮词,却是不住拉着郭安南道:“官爷,你叫下头人来收了我那房舍罢!我老了才得的二女一儿,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却不合去服役的年纪,你叫人收了我家房舍,我今年就不用花钱买水……”

    他声声如泣,那哭声哑得如同鸭子叫,哭得郭安南脑子里头嗡嗡直响,实在不愿置信,忍不住道:“衙门本是为了你们好,不愿耽搁你们农时,也不想叫你们捉襟见肘,才要缓做那水柜,你怎好如此不知好歹……”

    郭安南话一出口,就见那方才还苦苦哀求的老头抬起头来,面上尽是愕然之色,连鼻涕都不晓得擦了,只由它往下淌,口中道:“不叫我有水浇田,不给我有米吃,这还叫为了我好?你是不是脑子……”

    那老头原还抱着郭安南的腿,话还没说完,却是连忙闭了嘴,把手一放,往后退得几步,只顾着拿异样眼神看过来。

    他年纪虽老,中气却足,声音也大,鸭子叫似的粗噶,声音传得左近一小圈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人人看向郭安南的眼神都变得不对起来。

    ——这人,难道竟是个傻子?可他明明是穿着官服的啊!

第二百四十六章 见不得

    建平县衙当中的人倒是来得不算很慢,没叫郭安南支应太久,就把他给接了进去。

    罗立早听说这一位公子被困在门外,连忙过来先行安抚道:“刁民胆大包天,却叫安南你受惊了!”

    郭安南犹有些惊魂未定,坐在交椅上,握着椅子的把手,半晌回不过神来。

    罗立道:“推官已是去问话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有个结果出来。”

    又道:“安南不妨回去休息一番,压压惊,明日再来吧?”

    郭安南此时心中尽是方才见到的场景,听到的话,仿若当头挨了一棒,整个人都发着懵,哪里有心去休息。

    他看着罗立的脸,那狐疑再压不下去,忍不住把方才听说的钱家村事复述一回,又问道:“罗知县,当日你说那万姓书乃是县学中人代替建平辖下村镇百姓所书,可为甚我看今日模样,却同那万姓书中所写并不相同?那些个农人好似一心想要修圩田、水柜……”

    罗立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只没想到这问拖了这样长时间。

    不过他从未想过从头瞒到尾,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左右剩下烂摊子,自然能甩出去给旁人收拾,便做一副凝重模样,道:“百姓愚昧,只看好处,不看坏处,难道安南也被他们牵着走了吗?”

    又道:“说有圩田分,说有水柜旱时得水,谁人能不心动?只这圩田、堤坝、水柜,当真能得那样效果?圩田才有几亩?几个人能分到?荆山左近处处是堤坝,还不是要年年再修,年年发水,几时起过什么用了?水柜更是空口许诺,谁敢肯定建造好了,遇得旱时,就一定有水用?”

    “此时出钱出力,已是要寅吃卯粮,痴人不晓得其中利害,难道你我还不晓得?”

    他一一数了许多不利处出来,再道:“作为一地父母官,当要为百姓着想,不能为一己之功,不顾他们死活罢?众人不知其中好坏,事情不到头上,自然嚷着要修,可将来遇得不好,难道竟不是我要去兜着?”

    罗立诸多巧言,郭安南听了,只好迟疑地点点头。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出面前人言语间前后不一之处,可要再去追问,又不知道当要问什么——罗立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相反,乃是正道之言。

    只要认真读过几年书,都晓得百姓本愚的道理。

    大奸似忠,从前不少奸臣在暴露之前,都会装得极好,叫百姓以为其人是为民做主,直到木已成舟,才发觉自己被骗。

    作为一地父母官,自然不能被整日贪蝇头小利的百姓做主,而是要“为民做主”,否则为甚叫“父母官”?如同父母教育子女,子女尚不懂事,尚未成才,要以先行者的身份来引领,是为“父母”。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究竟还是放不下心,想着方才哭天抢地的一众钱家村人,忍不住道:“虽是如此,还是叫下头人下去宣讲一番,把道理好生同他们说了,有不愿意的,叫他们签押就是,有愿意的,还给他们自己出钱出力罢?”

    他已经发觉不对,就想试探性地往回找补,虽然进度是肯定赶不上了,可能补一点也是一点,也想着多多少少了解一番,看看今次来的钱家村人究竟是个例,还是农人里头当真大半都愿意出钱出力修圩田堤坝。

    罗立叹了一句,道:“本官并非不肯,而是不能,小公厅处抽调了建平县中不少人,胥吏、衙役,俱是不够,正因如此,今日外头有刁民闹事,半日没能去救得回来,极难抽得出人手去做此事。”

    又道:“不过既然安南说了,我却不能叫你在郭监司面前为难,以免伤了父子和气——我这就遣人下去个村、镇处一一宣化,只那进度未必能赶得上。”

    一面说,一面当着郭安南的面把属官叫来,吩咐一番,果然叫他安排下头人去一一宣扬,每村,每镇都叫人晓得,必要签押回来才可以。

    见得属官重复一遍,出得门去,郭安南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既是答应了,也去做了,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罢?

    只不知为什么,明明县衙收了状纸,驱散了乱民,外头再无嘈杂之声,罗知县也答应要去下边村镇宣化水柜、圩田事,他心中却有淡淡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

    ***

    郭安南心神不定,其妹郭东娘却心急如焚。

    她来时为了同沈念禾寻机会说话,不得不坐在马车里,回去路上却实在无法忍受,只觉得满腹愤懑无处开解,偏生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发出来,忍了半晌,十分坐立不安的样子。

    郑氏是个体贴人,半途歇息时私下找了郭东娘贴身的丫头问了几句,转头与沈念禾道:“你在车里头闷不闷的?”

    沈念禾此时只顾着想心事,并未留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虽是有些发闷,毕竟路也不远,剩得一两个时辰,熬一熬就到了。”

    郑氏便道:“他家丫头说这郭东娘骑马惯了,不爱坐马车,今次为着我们不好意思说,我不爱骑马,嫌磕得屁股疼,你要是闷,就提她一提,省得她不好说,你也只能在里头陪我坐着,坐久了头疼。”

    沈念禾闻言点头,见那郭东娘果然一脸按捺不住的焦躁,便同她道:“马车里头闷得紧,却不晓得有无多余马匹,咱们出去跑一跑……”

    她倒是真的想寻个时间独处,好好理一理心中所想,比起在马车里与数人挤着,自然还是单独出去跑马来得更好。

    两相一拍即合,很快外头侍从就腾出两匹马来,两人一人一批,各自打马前行。

    郭东娘自小就在马上长大,骑术极佳,沈念禾从前跟着母亲四处经行,也是个中好手,两人一跑就跑了小半个时辰,倒把车队远远甩在后头。

    眼见那郭东娘却越跑越远,后头人都快看不清了,沈念禾知她情绪不稳,连忙追得上去,将其拦了下来。

    郭东娘这下倒是有些清醒过来,拉着缰绳,把下头马儿的速度放得缓了,也生出几分窘迫,道:“叫你看笑话了。”

    她双眼微红,脸上泪痕未干,显然方才乃是一路跑,一路哭。

    沈念禾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笑了笑,同她说了几句闲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未必是一桩坏事,郭监司胸有丘壑,于你难以处置,在他看来,也许倒是容易得很,不必如此忧心。”

    郭东娘大哭一回,此时倒是平静了几分,骑在马背上,远远看着前方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母亲过世不到一年,父亲就续弦了,婚娶那日院子里笑闹不休,有人唱戏,有人吃席,有人吃酒,又有司仪唱和,我那房中的丫头、小厮都去看热闹抢新人的封包了,只我与向北两个坐在地上玩九连环。”

    “向北却还只是个小孩子,听得外头声响,就闹着要吃松子糖,我左找右找找不到,又叫不来人,偏偏嬷嬷怕我们两个出去乱走,遇得事情,还把门锁了,他就拿脚蹬着地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依旧没有人来理会。外头笑,屋中哭,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明明只是没了娘,却好似连爹都没了一般。”

    她低声道:“我急得不行,当真是手足无措,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门大叫,叫了不知多久,却是我大哥专程从学中跑了回来,破门而入。”

    说到此处,郭东娘微微一笑,那笑容当中带着些许的苦涩,道:“我爹年富,想要再得儿女,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对于我们来说,兄弟姐妹,却只会有三个,我那长兄志虽大,才却寻常,我那弟弟更是尚无半点成才模样,比起谢处耘尚且不如,怎能继承家业?今次事情传得回去,后宅之中,未必再能如此平静……”

    沈念禾轻轻拉着缰绳,把马放得慢了,想到郭安南、郭向北二人行事同能力,却也能多出几分感同身受来,只实在寻不出什么良法,只好安慰道:“‘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遂有国语’,未必今次郭家兄长遇得难事,反倒激发他奋进之心——毕竟从前太顺,倒不一定是好事。”

    郭东娘长长舒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

    又自嘲地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有一阵子还想过同爹爹提议,要不我留在家中招婿算了,只是而今哪有什么好人会去做上门女婿?况且纵使当真有,外头人看了少不得指指点点,我爹又是朝廷命官,大把人盯着,做错一点事都要小心被人拿来说事……”

    “这一二年间,还见过十分欣赏的好人,可一想到自己家事,又想到两边悬殊,只把那念头斩断了事。”她转而笑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看到你就觉得亲近得很,什么都想同你说,原本也想与你好好做个手帕交……只我家那兄长……”说完这话,见得后头马车慢慢驶得近了,却是忽然顿了顿,再不言语。

    两人相对无言,一路慢慢骑回小公厅,到得地方,各自分别,临别前却是相视一笑,同时道。

    “得空叫我一齐跑马……”沈念禾道。

    “等我寻个庄子避暑,喊你一同来住。”郭东娘道。

    ***

    两人甫一分开,沈念禾站在原地,看着郭东娘走远,心中有些酸楚,又有些说不上的难受。

    她缓了两口气,才把同行而去的一个巡铺叫了过来,问道:“都带齐了吗?”

    那巡铺将随身背着的一个包袱卸下,提在手上,道:“都在此处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得沈念禾的公厅,将里头文书一一取了出来,却是自建平县衙里头托熟人找的下头相关宗卷并文书,此时拿来汇总查看。

    此时天色已晚,小公厅并不剩得几人,然则她才坐下来,还未来得及多翻几页,就听得对面几声动静,抬头一看,乃是裴继安站在门口处,扶门看着她,一双眼睛看得十分仔细的样子。

    沈念禾本来心中装的全是数字,才把郑氏白日间说的话压下去,此时见了裴继安,那话一下子又浮了出来。

    “念禾喜欢什么样的?”

    莫说婶娘不知道,就是来问她自己,她都不敢说全然知道喜欢什么样的。

    可此时见得这裴三哥站在门口,再看到他的脸,沈念禾忍不住就高兴起来,脱口叫了一声“三哥”。

    裴继安这才走进门,认认真真又看了她一回,好似在确定这一个当真是全须全尾回来了,才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又道:“我就在对面坐着,你回来这许久,婶娘都晓得叫人来说一声,你却半点声响也无。”

    沈念禾跑了一日,见得建平县衙外钱家村事,又着人打听了一番,回来时还与郭东娘有过一番交心,本是有些难受,眼下见得裴继安,心里却是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她把手中的宗卷翻开,道:“我想着把数先算得出来,再去同三哥说得清楚,也不用过夜,趁着今晚就同郭监司说一声。”说着,又指了指其中的几处地方,“按着这建平县衙自家的数,他们真正的进度,怕是比报上来的还要慢……”

    又把钱家村事并郭安南事一一说了。

    裴继安早已料到,半点不觉得意外,只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郭家人惹出来的事,叫他们郭家人自己解决——让郭东娘同郭监司说去便是。”

    沈念禾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郑重道:“三哥管小公厅事,便是要给他们一家面子,也得同郭监司提前知会一声,否则给郭东娘先行说了,岂不是看着倒像是自己不管事了?”

    裴继安并不在意,只摇了摇头道:“不妨事,也不差这一点了。”

    他越显得不在意,沈念禾就越在意。

    她见得多了郭保吉手下人在这裴三哥手上抢功劳,当初只觉得微妙,不知为何,最近却是越看越不舒服,忍了又忍,话到嘴边,只闷声道:“三哥觉得不妨事,我却实在见不得……”

第二百四十七章 交心

    沈念禾话既出口,裴继安站在对面,只隔着两步,登时已有所觉。

    他听出那言语当中隐隐约约的几丝不平,可这不平与从前不甚相同,好似全是为了自己而发,一时手心发汗,连心都跳得快了两拍,道:“也不是旁人占便宜,给那郭家得这一点好处,本就应当——他当日救你一回,今次权当还他人情。”

    又直白道:“从前虽也还了许多,可我宁愿给他多还三五倍,也不想叫你像今日这般上得门去——旁人的人情自有我来还,你若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再来还给我就是。”

    他将沈念禾整理出来的宗卷一一收起,放到一边,轻声问她道:“你肯不肯的?”

    沈念禾听得说要将此事作为还郭安南的人情,心里委实万分不愿意,只觉得委屈了三哥,比委屈她自己更要难受几分。

    她摇头道:“我不肯,三哥这样辛苦修圩田,不能为了这等莫名其妙的事,就去代外人受过。”

    裴继安双目炯炯,道:“不是代外人受过。”

    他低头看着沈念禾,道:“我是为你还人情,便如同为自己还人情,乃是心甘情愿,只怕你不肯……”

    又道:“你今日去建平,虽说有婶娘跟着,我却总放心不下……”

    裴继安本想说那郭安南眼睛里尽是觊觎之色,十分令人讨嫌,然则这话说得出来,却又显得太过小家子气,更无半分说服力,正要寻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于他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转瞬说出七八个能摆上台面的,又兼惯来装相,旁人决计不会发觉。

    可那话刚要出口,见得沈念禾双眉紧蹙,抿着嘴,面上仍带着两分不服气,显然还在帮自己委屈着,不知为何,他一个冲动,就将真心话脱口而出,道:“我不想你同他扯上关系,今日这郭安南也好,将来也有旁人也罢,我只面上做得大方,其实小气得很,从前样子都是装给你看的,我不想你对旁人好,想你只对我一个人好。”

    裴继安话一出口,虽是有些后悔,却又觉得理当如此。

    能骗一时,难道能骗一世?

    况且他实在不想再骗她,倒不如坦荡荡,是什么样,就做什么样。

    如若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还要做另一张脸,将来露出真面目,她再不肯亲近,自己难受就算了,到的那时候,对方才是最为不知所措的一个罢。

    他上前一步,离得沈念禾更近,低声道:“你当日来时,我说想要娶你为妻,一是为了父辈从前誓言,二是为了代父偿恩,那时候我心思不纯,虽是也对你好,那好却浮于表面,与此时不同……从前做过错事,果然就有了报应,后来已是喜欢到心里难过,可同你说,你还是不信,只不肯理我……”

    裴继安声音越低,离得越近,却只剩一步,并不敢往前,坦白道:“我做过许多错事,实在不知当要怎么办才好,头一回喜欢人,今后再不会喜欢旁人,一心想对你好,只我嫉妒心太重,见不得你对外头人好,又怕你喜欢旁人不喜欢我……”

    又道:“譬如刚才,我说要代你还人情,其实想着最好将来你一遇得事情,就只会记得叫我出头,你欠郭安南一点小恩小惠,就一直想着偿还,如若将来变为欠我,今日欠一点,明日欠一点,欠得多了,还之不尽,会不会时时想着我……”

    沈念禾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一卷折页,本来当要放开,此时却捏得紧紧的。

    她心跳愈快,不知是不是今日骑马久了,又一直站着,脚下慢慢有些发软,脑子里也全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只想着果然如此,却半点不会觉得这裴三哥是做了什么错事,反而生出一种半甜半涩的情绪,半晌,低声道:“我已是欠三哥良多了……”

    再想到白日间郑氏说的郭东娘事,裴三哥婚事,品砸心中酸楚,再难自欺。

    沈念禾缓缓吸了一口气,仰头道:“我欠三哥良多,向日……已是时时想着了……”

    她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可这话却无半点从前半遮半掩,而是把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裴继安只觉得心都要飞了起来。

    他整张脸都是热的,整个人也发着汗,仿若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展,由里到外散发着喜悦,因怕自己听得错了,又怕自己一问,果然是听错了,只犹豫极了,半晌还只会拿眼睛看着沈念禾,那眼神难耐又炙热,好像想把她看化了似的。

    沈念禾话一出口,本已是拿定了主意,被他这般看着,却是生出几分羞窘来,把头转到一边,低声道:“我原也不是很好,当日拿那《杜工部集》出来,本是想着还了三哥的人情,又换了钱,叫你将来好做官,又能庇护我,后来做得许多事,其实也别有所图……”

    裴继安只觉得自己胸中仿佛长了一只雏鸟,那鸟儿的羽翼毛绒绒,嘴尖柔软,正一下一下轻轻擦磨着他的心,又用未长成的绒毛在他胸膛里磨蹭,蹭得他心痒难耐。

    他满腔喜悦,上前半步,实在想去拉沈念禾的手,却是硬生生止住,只会看着她,眼睛发红,道:“我只盼你别有所图的是我的人……”

    那声音当中都发出几分欢喜的颤音。

    “只要你愿意,我人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图就怎么图,岂不是最好?”他忍了许久,再忍不住,伸出手去,再想把对面人整个揉进怀里,到得最后,也只敢用指尖轻轻搭碰她的指头。

    沈念禾只觉得指尖所触,热得烫人,却不愿意躲开,反而将手指舒展开来。

    两人指尖相接,旋即慢慢叠在了一起,十指相扣,面对面站着,当中只隔了半步远,几乎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并无什么能耐,帮不得三哥多少,也比不得许多大家贵女……”沈念禾说话时,声音都有些抖,“但是……”

    她双颊微红,抿了抿嘴,努力又坚定地道:“三哥,我会对你好的……”

    ***

    裴继安只觉得自己仿佛足下踩着软乎乎的云朵,等到深一脚浅一脚地站在郭保吉门前的时候,脑子里头还有些镇定不下来。

    他一向是个不爱把事情同外头人说的,可不知为何,眼下就很想叫小公厅上上下下都知道自己同沈念禾成了一对,虽说这“一对”只是两厢都确认了心意,距离真真正正成亲,还差了许多,却已经能叫些个乱打主意的晓得收敛些了。

    裴继安站在门口等着通报,只觉得浑身都发热,好似有许多精力无处使,手中明明还拿着沈念禾汇总出来的数字,因看了一回,脑子里过的也全是数字,可才想了一下一会要同郭保吉说的话,又忍不住往沈念禾身上想。

    他想着此时正当夏日,从前名不正言不顺,此时总算师出有名了,可以不用借婶娘的名头,自己就给她买衣衫鞋子,又能时不时亲送些清凉饮子过去——这一个做起事来就毫无自制可言,一坐下就坐半日,从前叫过两个账房帮着盯一盯,却都顶不住,换了自己,总能叫她坐一个时辰起来休息片刻,吃点东西,说说话了吧?

    届时自己也能看到心上人,又能叫她歇一歇,换换脑子,两人在一处,又能说话,又能单独待着,实在是给做神仙也不肯换的好日子。

    又想等到圩田修好,虽不知郭保吉如何运作,自己也不一定会有大功,但得一个官身应当没有问题,那官身下来,念禾也已经出孝,过不了多久就及笄了,正好叫那郭监司帮忙做个女方家,好请婶娘开始走六礼。

    有了官身,下聘时她面上也有光,总比只是个白身时好。

    下了聘,定了亲,也不必等到成亲,家里藏的东西多多少少就可以给她拿一点出来看,免得日日给自己俭省,虽然俭省也没什么错处,可他总想着叫她过舒坦日子,不要那般束手束脚。

    在门口不过站了几息功夫,裴继安脑子里就闪过不知多少念头,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恨不得早些回家,去细细问一下郑氏什么年末时什么日子比较好走礼。

    他正美滋滋地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进去通传的小厮终于出得门来,道:“裴官人这边请。”

    ***

    裴继安此处喜不自禁,心神荡漾,沈念禾也忍不住一面坐在桌案前整理文书,一面抿嘴笑。

    她方才推了裴继安出去寻郭保吉说建平县事,明明人虽是已经走得远了,之前的感觉却迟迟挥之不去。

    欢喜、羞涩、赧然,却又有些小小的歉疚。

    虽然三哥说过,心中从来只喜欢过、也只会喜欢她一个人,可一想起郑氏白日间说过的话,再想到郭安南、郭东娘事,沈念禾还是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已经交过心,再叫她退让,是不可能的,更不可能叫三哥受别人的委屈,不过却可以设法帮帮忙。

    沈念禾手中捏着一杆笔,按着建平县中此时的状况,把精力收拢,设法做出一份备用纲法来。

    她一直跟在小公厅中,对所有进度、情况都十分了解,此时写来,起初还有些分心,到得后来已是很快全神贯注,等到天色全黑,终于将东西全数写好,打铃叫来一名杂役,请对方帮忙送去给郭东娘。

    做不到旁的,只好想办法挽救一番。

    郭安南去了建平县仿若没去,一点用都没有,郭保吉知道了,必定大发雷霆。

    虽然此事与自己无关,可毕竟那郭安南不是坏人,还帮过自己,那郭东娘更是可怜,此时将文书送得过去,叫郭东娘与父亲说这是兄长晓得错了,特地想出来的办法,用以收拾残局,多少能叫郭保吉收敛几分怒火,不至于对长子完全失望。

    见得杂役取了文书出门,沈念禾看天色已晚,也不多留,将自己同裴继安两边的厢房门锁了,复才往回走。

    郑氏今日跟着外出跑了一天,难免有些疲惫,回得来简单做了几个菜,半日不见沈念禾同裴继安,虽不晓得两人在做什么,却知道多半有事,就自行先吃了,又给谢处耘换了药,复才坐在正堂中拿一册戏折子看了起来。

    她年轻时不爱看那等阴差阳错、破镜重圆、棒打鸳鸯、贤妇浪子的戏码,此时年纪大了,也一般不喜欢,最好才子佳人从头到尾并无半点挫折,只写戏折的人却与她不同,因多是不得志的书生被教坊、酒楼、瓦子雇养,是以所写多半按着心意,不是穷士子遇得富家千金,被对方看中才华,忽然平步青云,就是贵族女子嫁给某某人,洗手作羹汤,被婆婆如何磋磨,可因本就是个贤良淑德的,一心一意奉养舅姑,吃尽苦头也不放弃,最终守得雾开见日出云云。

    郑氏看了一阵,只觉得心烦意乱,恨不得把那戏折丢到地上踩两脚,到底想到是纸墨所做,不舍得做这般浪费,只好把书一收,压在书堆底下,眼不见为净。

    她看得外头天色愈黑,裴继安倒是罢了,却不见沈念禾回来,心中不太安定,正要叫个小公厅的杂役过来,请对方帮手同自己去问一问,哪知才把人喊了过来,还没说两句话,就见沈念禾同裴继安一前一后进得门来。

    那杂役笑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郑氏却是松了口气,道:“正说怎么念禾半日不见回来……”

    又道:“你们回得这样晚,也不晓得叫个人来说一声——吃了饭不曾?我自家已经吃了,厨房里温着菜,我给你们热一热。”

    裴继安应道:“我去就好,厨房里头热得厉害,婶娘在此处坐着便是。”

    又转头看沈念禾,轻声道:“天时热,今晚给你拌几样小菜吃?”

    他的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像烧着火一样,声音虽然轻,却又饱含情绪,虽然说的是一句与往日大同小异的话,可即便是郑氏这个旁观者听来,都察觉出其中态度迥异从前。

    她的耳朵一下子就竖了起来,眼睛睁得浑圆。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亲生与否

    才几个时辰不见而已,这是发生了什么??

    郑氏如同被百爪挠心一般,简直想要把时光倒转,好让自己能够探个头回去仔细挖掘其中原因。

    她看一眼沈念禾,见其表情倒是还算镇定,然则目光闪躲,仿佛特地为了避开裴继安,再看自己那傻侄子,却是双目含情,里头好似烧着火一样,沈念禾人在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正正就是跟着其人打转。

    如此明显的表现,郑氏又怎可能不知道这两人之间肯定是有了进展。

    她有心要探知究竟,又怕自己弄巧成拙——此时虽不知是什么情况,可料想应正如蓓蕾初绽,当要小心呵护,小姑娘家本来就害羞,如若因为自己多嘴,抹不开面子,今后做什么事更懂得避开,叫自己什么都看不到,那就麻烦了!

    郑氏眼珠子一转,指着隔壁,对沈念禾道:“处耘吃了药已经睡了,他嫌我手重,白日就没敢给他换药,你去帮他瞧一瞧。”

    反手就要将沈念禾支开。

    裴继安尚未发觉自家婶娘的“险恶”用心,只下意识觉得沈念禾白日在外头跑了一天,只想她好好休息,至于上药换药,实在耗神得很,不太愿意她去做,便道:“我去就是,你同婶娘在此处坐一坐,吃几个果子吧。”

    口中说着,还特地拿了盘盏、刀匙出来,方便两人削皮。

    沈念禾却是另有想法。

    眼下圩田在造,小公厅中忙得不行,自己还能抽个一天半天出一趟门,可三哥却是连多走开一时都不行,每日不是往堤坝、工地上跑,就是忙于各色杂务,此时好容易回来了,还要去厨房做吃的。

    要不是他执着,沈念禾又不想拂了这一份心意,都想随便吃两口婶娘帮忙留着的饭算了。

    这样辛苦,从前就看着有些心疼,只是往常的心疼不好直言,眼下的心疼,却不必再藏着。

    她连连摇头,道:“换个药而已,须臾就好,三哥给我清拌一个小菜便是,旁的都不用。”

    又道:“我用不得小一刻就能好。”

    拐着弯子催促他快一些。

    剩的时间少,做的菜自然就少,就能给三哥腾出多一点时间休息了吧?

    沈念禾并未多想,说完这话,快步就往外走,自去给谢处耘换药不提,剩得郑氏一人在厅中,她也不着急,等看着沈念禾走远了,亲眼见其进得谢处耘养伤的屋子,复才蹑手蹑脚去跟着裴继安去了厨房。

    ——念禾面皮薄,容易臊,自家侄儿脸皮那样厚,又晒了这许久,应当已经同城墙一般了罢?

    郑氏磨拳擦脚,一面走在路上,心中已是想出了好几种旁敲侧击的方式,好设法问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

    众人住的房舍乃是裴继安问旧日相识借的宅院,地方并不小,厨房更是大,光是灶台就有三口。

    裴继安听得沈念禾说不用小一刻就能好,叫他只做一样凉拌菜,却想着:念禾想来饿极了,白日间去那建平县,看那郭安南都气,又遇得许多事情,多半也没有吃好。

    沈念禾越不想裴继安费时费力,裴继安就越想给沈念禾做吃的。

    他只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别的好处,更没有比旁人出挑多少的地方,唯有这一手厨艺勉强还算拿得出手,从往常来看,念禾也喜欢得很,又想今日两人堪堪交心,怎能就同平常一样吃几色小碟小盏的菜就过去了,一时只恨时间太短,偏生那人此时又饿了,眼下时辰也晚,不能叫她等着,自己便使不出浑身解数,做一桌妹妹喜欢的。

    裴继安满腔的柔情蜜意,见得厨房里的食材,这样也想做给沈念禾吃,那样也想做给沈念禾吃,看着漏刻,又唯恐耽搁久了,便一下子架起三口锅,把食材略微处理之后,该焯水的焯水,该炖煮的炖煮。

    他做事本来就快,略想一想要做的东西,就把先后顺序排了出来,热锅烧水的时候可以先洗菜切菜,蒸锅上汽的时候可以杀鱼破肚,事情虽多,可同时进行三四样,其实也有条不紊,算一算来得及,复才松了口气。

    郑氏就是此时摸了进来,见得里头这般架势,心中的怀疑已是变为了笃定。

    她道:“不是说只一个拌菜就好?她白日间没怎么吃东西,跑了一日,天气又热,事情又闹心,怕是没有什么胃口。”

    裴继安应道:“念禾事事怕麻烦,今日天时热,婶娘做的菜虽好,毕竟是热的,她嘴巴上不说,只筷子少动,晚上饿了才麻烦。”

    果然语气同往常相比,亲昵了不知多少倍!连管人都管得理直气壮的样子!

    他说完这话,还不忘转头道:“婶娘去堂中坐着罢,我做几样开胃的小菜,一会也一同吃一点——你白日跑了这一趟,想必也是胃口不开。”

    郑氏好容易逮到了这一天,一颗心简直变得快同自家侄儿一般火热,哪里舍得走,几步蹭到灶台下,道:“不妨事,念禾在给处耘换药,剩我在外头一个人干坐着,无趣得很,倒不如来给你烧火,也叫你省点力气,一会还能早些做好。”

    她说到做到,果然添柴架火,起初还做过老老实实的样子,没过几息,就忍不住搭话问道:“我见你同念禾今日……怎么同往常好似不太一样?我白日间同她说你的亲事,又说许多人来提亲,还问她怎么看……”

    果然只拿这话一甩,裴继安就上了钩,急急问道:“她怎么说?”

    郑氏笑道:“还能怎么说,也没说什么,倒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只“不太高兴”四个字,已经够裴继安心中又上又下的。

    他仔细琢磨,想着沈念禾的脸,又想她当时是怎么个不高兴,面上是什么表情,不知心中想的什么,是不是终于发了醋,这醋虽然半点不如自己的醋浓,可有总好过没有。

    想着想着,裴继安心中就泛起一丝丝的甜来,嘴角含笑,道:“下回婶娘还是不要再去同她说这样的话了。”

    方才还罢,此时郑氏自以为表现得十分隐晦,可裴继安看在眼中,又怎么会瞧不出她的目的。

    这事情他本来也没想要瞒着家里人,更何况将来许多事,还要请郑氏出头帮忙,是以半点没有遮掩,按捺着心中喜悦,直截了当地道:“今日我同念禾陈表心意,我二人……”

    他说着说着,面上忍不住又带出笑来,虽没有把话说完,却又另起一句,道:“婶娘,今年年末,过得十月,可有什么好日子?能不能把六礼走了,明年念禾及笄,再走成亲事宜。”

    郑氏只想着打听些细节,半点没想到忽然得了这样一个结果,那拨火筒的都快拿不稳了,唯恐自己听错,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声问道:“什么?什么?”

    她激动得不行,只恨不得原地打转转,急忙又问道:“什么六礼?能定亲了吗?”

    咽了口口水,又问道:“确定了吗?念禾同意了吗?她怎么说?真的还是假的?你没搞错罢??”

    一连不知多少问,心中还有无数问等着要出口。

    怎么会这么快!

    快得她半点准备都没有!

    见郑氏如此激动,一副乐见其成,恨不得在后头推一把的样子,裴继安心中更是高兴。

    能得至亲祝福,又是这般反应,想来将来走礼的时候不用自己想办法,婶娘就会急着赶着。

    他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可此时的喜色竟是有些遮掩不住,笑着道:“回来时说开了,就好了。”

    郑氏恨不得上前把自己侄儿脑子里的东西甩出来。

    什么叫“说开了,就好了”?

    谁要只听你说这一句???

    她要听的是细节!譬如你是怎么陈表的,说了什么,当时念禾是什么表情,又是怎么回的,最好能把当时说的话一一复述,又将动作、表情照着学来。

    不过郑氏也知道裴继安不可能配合自己,况且男女相恋,所有相处都是要细细珍藏,自然不能对外人言。

    她止不住又寻些能问的事情来问,越问越抓心挠肝的,火都险些烧灭了。

    可是等到菜做好了,一应摆上桌面的时候,郑氏再如何想在边上偷听,还是忍痛拒绝了一桌吃饭,只笑了笑,道:”刚才吃了,闻着菜味难受得很,你们两个小的自家吃罢。“

    她口中说着,寻个由头出了中堂,等走得远了,才回头看了屋中挨坐着的两个人一眼,目光里除却欣慰,另又有些怀念。

    郑氏自家就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自然晓得有情人情窦初开,鸾凤和鸣时,最想要的就是独处的时间,仿若恨不得天地间只有自己两个才好,旁人一个都不要来打搅自己。

    两个小的白日里都忙着办差做事,相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她又哪里好去当中插一脚。

    郑氏站在原地,远远看着屋中裴、沈二人互相搛菜,俱是一副又想挨近,又怕挨近的样子,难免回忆起自己从前事。

    毕竟时隔已久,再回想时已无从前隐隐作痛,只暗叹一回,因不愿多想,索性捡了本才子佳人,青梅竹马的折子戏,去得谢处耘屋中点灯陪坐。

    折子已是看过无数回,看着上一页,就能猜到下一页写的是什么,郑氏看着看着,不免走了神,索性把书丢开,取了纸笔过来,又寻来一本万年历,算一算沈念禾同裴继安的生辰,摘选出几个年末合适走礼的日子。

    人一有事情做,状态就好了起来。

    郑氏写着写着,已是把两人甚时成亲,甚时得子都列了个大概日子出来,盘算着届时得了小孩,自家应当如何帮着照管,乃至须要看什么医书,用以弥补没有经验。

    她埋头写到半夜,依旧精神奕奕,直到被侄儿叫去洗漱,才把写出来的许多东西匆匆一收,随手就放在不远处的桌案上。

    ***

    且不裴家这一处喜气洋洋,不远处的郭府府上,却仿如暴雨将来。

    傍晚时裴继安才从书房里出来,他前脚刚走,郭保吉后脚就把自己得用谋士叫了过去,问道:“建平县中而今是个什么情况?”

    那谋士被匆匆喊来,却不料是为着这事,也有些迟疑,半晌才道:“没听说有什么不妥当……”

    郭保吉强忍着怒意,道:“恕成,你我多年相识,如同手足兄弟一般,今次连你也要瞒我吗!”

    被唤作恕成的谋士本是坐着,此时却是一下子站起身来,急急否认道:“小人不敢!”

    他咬一咬牙,低声道:“确有听闻建平县中进度甚慢,只大公子过得去还未有几日,想来熟悉之后……”

    郭保吉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知这是早已知情,不过碍于是他儿子,所以上上下下都瞒着,登时气得双目通红。

    他为了坐镇堤坝圩田事,特地从宣州城中搬了出来,每日带着人四处巡视,又要召集各出县镇官员一一分派,只恨不得能拿鞭子在后头好好抽一抽,赶着人往前跑,自己连觉都不敢多睡,日日夜夜殚精竭虑,唯恐朝中来诏强行喝止,又怕杨其诞扯后腿。

    谁成想而今旁的地方没有出问题,倒是自己儿子窝里反了!

    自己人捅刀子,比起政敌设套,更叫他怒不可遏。

    郭保吉简直失望透顶,一时竟是怒极反笑。

    他先把长子安排去清池县,已是过了大半年,本想着能在当地州县中撕开一个口子,将来也能叫自己行事自如,因觉得清池县中停留够久,就又转其去了建平催事,一是为了圩田堤坝,二却也是为了叫儿子熟悉建平县情况。

    等到轮转数地,样样都了解了,自己看他成器,就能择时举荐一个亲民官出来,如此踏实往上,一步一步踩实了,走的才是堂堂正正之道。

    然则眼下一年过去,自己这个儿子不仅没有插进州县事,反而被杨其诞策反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一个,当真是自己亲生的种吗!!!

第二百四十九章 釜底抽薪

    郭保吉毕竟是经过事的,再如何失望,只过了片刻,就将情绪稳定下来。

    他原本对长子抱有极高的期待,是要推他支应门户的,可来宣州之后,一桩桩,一件件,莫不在表明着一个事实:将家业交给长子,不但不能守成,很可能还会一蹶不振。

    纵然是郭保吉这样战场中厮杀出头的,碰上自己亲生骨头时,依旧难以抉择。

    他没有去怪面前的幕僚,只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恕成,你老实同我说,老大他究竟是是个什么材质。”

    又道:“我信得过你,你我多年相交,有郭家一天好,就有你一天好,但凡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叫你饿着,本想着老大这里出了头,外出做官时,叫你同你那次子跟着,多少也是条出路……看而今情况……”

    被唤作“恕成”的幕僚面色微变。

    他同郭保吉身边谋士不尽相同,常年奔走于宅院同郭保吉身边,也为谋主照看家业,也帮着出谋划策,比起普通谋士,更了解郭家情况,可以说是看着郭家三个小孩长大的。

    郭安南此人志大才疏,貌似忠厚,实则小气,又容易被人蛊惑,莫说不可能创业,便是守成,也只是个笑话而已。

    依着饶恕成来看,郭安南最好就只做个辅佐官,跟着主官,上边怎么分派,他就怎么做事,只要不自己拿主意,老老实实按照吩咐来做,也许还能顺利些。跟着这一位,自己年纪大了,倒也算了,儿子却如何能出头?

    不过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郭保吉人中龙虎,叫他的儿子去做旁人跟屁虫,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罢?这同打主家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饶恕成本来是想着这一阵趁着主家缺人,把三个儿子都塞到郭保吉身边,此时心中一凛,壮了一下胆子,道:“监司,恕小的直言,大公子尚且年轻,还待要跟在监司身边历练一番,轻易不要外出的好——州县中老官胥吏,哪一个是好对付的?他自小读书,周遭多是正人君子,少有遇见人心险恶,怕是一时辨别不出……”

    这样一句话虽然诸多润色,可其中意思,明晃晃就是说郭安南能力不行,不堪重任。

    郭保吉如何又会不知道。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你看向北又如何?”

    饶恕成迟疑一下,道:“监司看重下小人,小人有一句托大的话,虽是越俎代庖……”

    他半抬起头,左右看了一眼,见门窗紧锁,外头并无什么动静,复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男子八十尚能再得新子,监司年富力强,夫人也……为何不……”

    饶恕成的声音越来越小。

    “当年监司远在边关,大夫人又体弱,无力管顾儿女,外人照看,难免不能精心。而今监司已然转官,虽然忙于政务,可要每日抽出些许空当,好生教管子嗣,却也不是全然不能……有监司亲自管教,何愁不能得良子,况且再有弟妹,想来大公子、二公子也能遇得激励,更为上进……”

    再生两个。

    多生几个!

    两个里面选不出来,十个八个里边,矮子拔高子,总能挑出一两个可以看的了吧!

    郭保吉正当壮年,完全来得及再生养七八个,再过二十年,是龙是虫,一目了然,何苦要绑死在郭安南、郭向北两棵歪脖子树上?

    饶恕成自觉这法子十分妥帖,正为釜底抽薪,谁知话一说完,甫一抬头,就见郭保吉满脸铁青,道:“我当日答应过夫人,必会精心教养儿女,她当年独自支应一府,又生儿育女,叫我在外并无半点忧虑,临终前只这一个念想,宁骗活人,不欺死者,这话你不必再说了!”

    又道:“归根到底,子不教,父之过,这两个不成器,正为我的过错。”

    半是奉承,一半也是出自真心,饶恕成叹道:“监司如此胸襟,何愁不成大事!小的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虽如此,大公子早已及冠,二公子虽然年纪小些,过不得两年也早到了年岁,正是说亲时,不如早些把妻族选定下来,从古至今,俱是先成家,再立业,想来有了家室,当能更为老练知事。”

    “不知当日监司去得京城,有无合适的人家,届时成了亲,有岳家一同照应,岂不比自己一门来得便宜?”

    饶恕成又道:“便是岳家不行,只要女子品行贞娴,毕竟与公子朝夕相处,同处一室,说起话来也更为管用,温言软语,劝人上进,岂不美哉?”

    他说到此处,不忘补道:“正所谓娶妻娶贤,便是如此了!”

    郭保吉半晌没有说话。

    这法子并非没有道理。

    他也是娶妻生子之后,才愈发踏实稳重,感觉到自己承担一府压力,行事时也更为谨慎。

    想要扭转一人,就要设法多叫他做出改变。

    如此来看,早点给儿子说一门亲,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实在不行,儿子不行,总有孙子,趁着自己正当时力,总能手把手把孙子带起来。

    ***

    儿子的事情尚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建平县的进度。

    打发走了幕僚,郭保吉又打铃让人去叫自己的属官,拟要另行安排得力人前去收拾烂摊子。

    儿子既然做不了用,那就老老实实滚回来,此时没空去追究,将来再说。

    做同样的差事,裴继安一人跟着其余两县,半点纰漏都没有出,相反,色色都顺顺当当的,便是从前时常出幺蛾子的清池县都安安分分,顺滑无比。

    而郭安南带着一群人,还另有两个自己信得过的属官在侧,管的还只有对方一半,依旧能把差事做得成狗屁样。

    属官自然也有错,错在不知道督促郭安南,也错在不晓得早点过来同自己回禀。

    然而郭保吉并非那等不近人情的,自然知道如果郭安南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下头人哪里会如此碍手碍脚。

    对比如此强烈,这结果还是自己强要把事情拆劈两半,给儿子出头立功的机会闹出来的,他到底要脸,哪里好叫裴继安去接手,只能喊来信任的属官同幕僚,叫他们群策群力,想个办法出来。

    郭保吉本是武功出身,身边得用的并无几个管过州县事,大部分连流程都理不顺,他自己则从来抓大放小——又不用他去处置,只要安排会做的去做就是——一时之间,又哪里想得出什么好办法来。

    众人商议了半日,虽没有什么成体系的好办法,也总算敷衍出几样应对之策来。

    郭保吉纵然不怎么满意,也只好先把人打发去往建平,至少人要先到,催促一番,再把干吃白饭不做人事的郭安南换下来。

    他看着下头人瞎忙一通,一个个无头苍蝇似的,恼火之余,更是心生无力之感。

    ——还是苦于手头无人才可用。

    如若能多几个裴继安那样的,又何止于此!

    ***

    书房里头忙到天边鱼肚白,才各自纷纷散去。

    郭保吉看看时辰,索性又处理了些事务,等到困意上涌,实在支撑不住,才在里间眯了三两个时辰。

    次日一早,他起来收拾一番,正待要去点卯,不想忽然有人敲门,抬头一看,那门开着,外头却是站着一人要进不进的样子。

    那人身着劲装,脚踩皮靴,头发束得利索干净,光看着就十分爽利——却是郭东娘。

    郭保吉虽是心中十分烦躁,见到这个宝贝女儿,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道:“站在那一处做甚,进来吧,一大早的就跑过来,说罢,又要问我讨要什么东西?”

    又道:“上回那个八尺弩就别指望了!你什么时候能拉得动五石弓,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把五尺弩给你摸一摸。”

    他笑着打趣了两句,却见女儿进来先反手掩了门,复才走到自己面前,将一册文书放在桌面上。

    “女儿昨日去得建平县,见了大哥……”郭东娘低声道。

    郭保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问道:“你是要来给我学他是个什么德行,还是要来给他求情?”

    又道:“你虽是个女儿,我却不只把你当作吃茶弄花的来养,而今是要为了旁人做的错事,让我失望吗?”

    听得郭保吉这一句,郭东娘再多的话也不能出口,哽咽一声,把脸上眼泪一抹,道:“我晓得而今朝中形势不好,爹为了圩田堤坝事,寝食难安,只大哥乃是被人哄骗,并非出自本心,等他回来,爹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郭保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都知道而今朝中形势不好,他做官快满一年,却是毫无警觉之心,本性如此,将来如何再改?倒不如老实做个富家翁,倒不至于惹出大事来。”

    郭东娘无话可说,只默默擦眼泪,又把桌案上那一册文书打开了,推到父亲面前。

    郭保吉还以为是长子写来认错的书信,虽然仍在生气,可看在女儿面子上,到底又还心软,最后还是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看了个开头,就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连忙坐正,双手把那文书拿稳了,仔仔细细读了起来,先从头到尾囫囵读了一遍,忍不住又翻回开头,认真再琢磨一回,一边看,一边顺手就将边上的笔拿了起来,在那文书上头勾勾画画,每一页纸都能圈出好几点东西。

    这一份文书写得虽然简单,总共也就三页纸,可是几乎没有一句废话,条条框框,说的乃是如何解决建平县民伕征召、粮谷收缴、银钱募集事宜,不仅把当要怎么做的步骤讲解得清楚又详细,甚至连怎么才能叫各村镇农人、百姓知悉水柜、圩田事都想了极为巧妙的办法。

    除此之外,后头还附上了建平县人丁分布、村落散部图,又在图上标示测算相应距离,边上另做解释上述方法可行性。

    那图纸反复折叠,叠得很厚,一打开来把就把整个桌案都占满了,郭保吉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许久才记起女儿还在一旁站着,连忙抬头问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他那惊喜之态,但凡是人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

    郭东娘手心直发汗。

    如果说这是长兄带着下头人一设法寻访、拟写出来的,用于将功补过,会不会让父亲对其有所改观?

    她咽了口口水,紧张得背后发汗,一咬牙,本是要闭着眼睛就把谎言说了,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道:“是而今在裴家那一个……沈姑娘送来的……”

    郭保吉当即愣住,过了一会,复才笑道:“多半是裴三借了那沈家女儿的手送来的罢。”

    这样一份应对之策,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如此周详,当中许多方法,巧妙无比,一看就是对圩田事、经济之法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哪怕说是张属拟写的,郭保吉都不会相信。

    那张属虽然也是裴继安的左膀右臂,可毕竟只是个寻常胥吏出身。

    他会如此看重裴继安,除却其人从前的确有过无数实绩,一一证明本人才干,最要紧也有出身之故。十代士族,世代相传,厚积薄发,方才能有如此眼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属能知如何做事,但往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如同管中窥豹,不能见其全貌,能当执行者,不能为执掌者。

    这一份东西,明显是掌过大事的人才能写出,以大见小,遍数一回,小公厅中除却裴继安,不作他人着想。

    郭东娘却是连连摇头,道:“我亲眼见她写的,她叫人送得过来,因当中有几处我没能看懂,就拿回去又找了她一回,念禾当场给我改了两项……”

    她就上前两步,指着最后一页纸上末尾的几段,道:“这两处都是新添的。”

    又老实把裴继安叫了弟弟去说长兄事,自己听说之后,怕姐弟两个说不动郭安南,就去请沈念禾一同去往建平县帮忙劝说的经过一一说了,最后才低声道:“念禾说大哥正人君子,从前也曾帮过她的忙,因担心收尾收不清,一来影响圩田进度,二来也……怕大哥因为此事一蹶不振,是以写了这一份东西过来,我本想改头换面,拿给爹看,是以特地问人讨了些……”

    郭保吉手中的笔已经提起,正待要落下,听得女儿这一番话,连笔尖墨汁滴落都不晓得去躲。

    他拿着那文书,心中隐隐约约生起一个念头。

第二百五十章 抗旨

    沈轻云的女儿,冯蕉的外孙女,又有冯芸那样一个母亲生养,怎么都不可能是等闲闺阁。

    郭保吉低头细细再看了一眼手中文书,果然居高临下,所见尤为全面,所思、所行巧妙非常,然则与裴继安那等大开大合的行事又有些微不同,果然女子心思细致,所想更为妥帖。

    他想起前次去小公厅巡视,正好遇得那沈家女儿,相貌清丽,远非常人所能及,果然不愧是沈轻云同冯芸二人所出,应对、进退更是得宜。

    虽是六亲上头差了那么许多,可换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未必不好。

    如果能给儿子娶这样一个妻子,沈家已经再无关碍,虽然助不了力,却也不会拖后腿。

    眼下郭家一门如履薄冰,并不想火上浇油,只盼少出幺蛾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能有这样一个带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应该能让儿子耳濡目染,有所进益,即便不能,家有能干的贤妻,见得不妥,自也晓得规劝。

    妻子同幕僚不同,也与属官不同,相处亲密,许多话也会更好说,实在不行,回府送信,也便宜得很。

    唯一的问题,就是裴继安了。

    这念头在郭保吉脑子里原只一闪而过,可等到一把捉住了细细思量,却越想越觉得可行。

    裴三虽是同自己说过要与那沈家女儿结亲,却也坦诚过乃是为了报父恩,还说如若沈轻云尚在,亲事作废,沈轻云不在,才由他自己求娶。

    这样的话剖解开来,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沈轻云尚在,沈家女儿自然身价倍增,能说更好亲事,不必要找他这样白身的落魄门第。沈轻云死了,沈家女儿不好嫁人,就由他去照顾。

    当日听的时候,郭保吉就感慨过,很是赏识其人仗义,眼下再来细思,倒是另寻出一条道路来。

    郭家难道不比裴家好?

    老大虽然性子有些弱,可正正经经的郭家嫡长子,又有自己做后盾,眼下已经是个有官人,再如何犯错,也有家主兜底,拿出去一摆,普通人应当都晓得孰优孰劣,要选哪一个。

    而对郭保吉而言,出身同才干摆在一处,他更重视才干。

    与京城那许多世家女儿相比起来,沈家女儿虽然背景弱了一点,可她本人如果当真如同这一份文书中表现出来的那般聪慧,这一桩亲事,就不算吃亏了。况且冯蕉、沈轻云当年还留有许多香火情,未必将来没有用得上的那一日。

    郭家娶了沈家女儿,在士林间地位、名望,想来必定会大涨。

    至于剩下的裴继安……

    郭保吉把手中笔杆缓缓放下,抬头看了一眼女儿。

    “你近日一直同向北出入小公厅,想来对里头多有了解,依你看,裴三此人如何?”

    郭东娘只以为父亲是看到长兄如此不堪,忍不住拿来比对,是以犹豫了一下,道:“爹,裴家三哥这般人品,万里未必能挑得出一个,况且他自幼家变,所经所历,寻常人二三十载未必经过,大哥一路平顺,自然比他不上!”

    语气之中虽是维护郭安南,然则对裴继安的赏慕之意,却清晰可见。

    郭保吉点了点头,想了想,仿佛随口一问,道:“见得你大哥如此,将来爹为你择婿,你想要一个怎样的?”

    毕竟说的是自己婚事,郭东娘先还扭捏了一下,最后就直接道:“我要寻个大大方方,武艺出挑的!家世倒是其次,最好家里没有那等乱七八糟的规矩!”

    又道:“就算嫁了人,我也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郭保吉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轻抚自己的胡须,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儿。

    郭东娘正当年华,相貌虽然称不上绝色,却也面容姣好,她一身劲装,脚踏皮靴,尽显青春之美。

    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样一个品貌皆佳的,还有郭家做背景,那裴三拟要东山再起,除非眼瞎了,否则必不可能推拒罢!

    只待经行论证之后,确认两厢并无什么问题,自己一下子就能解决一双儿女的婚事,纵然后头还有无数焦头烂额之事,郭保吉心中也略松了一口气,他笑着夸道:“我郭家女儿,正当如此!”夸完之后,把桌上郭东娘带来的文书一一收好,却是起身吩咐道,“这沈家女儿很有几分见识,你平日里同向北出入小公厅,得闲与她多来往一番,倒也不错。”

    语毕,拢起文书,已是径直往外走了,剩得郭东娘一人站在桌边,一颗心七上八下,也不晓得今次兄长会是得个什么结果。

    ***

    郭保吉既起了心思,却也不是那等冒昧的。

    嫁娶之事,形如再生,男子娶了恶妇,一门家宅将要再无宁日,女子嫁了孬夫,一辈子再难翻身,有时候即便两边都是好的,和不到一起,也是一对怨偶。

    儿女的婚事都没有那样着急,倒是圩田堤坝当真不能继续再拖,他接连分派了好几个人,先把沈念禾做的那一份东西发得下去,众人研习一番,尽皆赞不绝口,有那眼睛尖利的,那文中口吻由高而下,还以为是郭保吉自己拟了叫人写的,便不住夸这位主家高屋建瓴,看事看物入木三分,非寻常人所能及。

    然则夸是夸得厉害,等郭保吉把长子召回来之后,下头人照着答案抄了,分派去接任的人按那文书上所说略作删改,一一行事,却并不像料想中的那样得用。

    此时清池、宣县进展俱是井然有序,一一并行,而建平县依旧是吊在最后的那一个,拖延之态有所回转,却远不如预期。

    眼见京中再有来信,告知他天使只待几日就要到,郭保吉心中甚是急切,再顾不得颜面,只好去找了裴继安,叫他去接手建平县事。

    他此时留了个心眼,叫心腹跟在裴继安身边看他行事,果然只再等了几日而已,建平县中的人力、物力供给就跟了上来,再无从前拖后腿的态势。

    那心腹回来时把裴继安行事一桩桩数得出来,然则同沈念禾当日文书上所写,大同小异,甚至还不如她写得细致妥帖。

    见得自己手下照抄都抄不会,郭保吉实在狐疑,只手头事多,半点腾不开,只好暂且记下,先由他去了。

    果然京中来信不假,又过七八日,宣州城中忽然来了人,一下马就匆匆奔得到郭保吉公厅处,只左看右看,全不见郭保吉。

    边上人就道:“监司去山上看圩田了。”

    那人咬牙跺脚,只好同郭保吉的属官道:“朝中来了天使,须臾就要到了!还请快些叫监司回来预备接旨。”

    宣州圩田足有十数里,等到下头人把郭保吉找回来,京中来使已经在小公厅处等了许久,茶都换了三四回。

    他衣襟、裤脚处都是泥土,靴子上更是厚厚的一层泥,还湿漉漉的,此时进得门,见来者果然如同心中所说,是个熟面孔,心中一松,连忙上前道:“原来是辛都知!”

    又道:“本官在外监工,未曾料到此时竟有圣旨,今次来得晚了,并非有心怠慢,还请恕罪!”

    他一面说着,又一面苦笑地指了指自己身上,道:“这一身脏污,实在有失礼仪,待我去换一身就来接旨!”

    被唤作辛都知的内侍官见得郭保吉如此作态,又怎会不知这是有意为之,只他有心要卖郭家一个面子,并无半点为难之色,反而极好说话地道:“监司为朝做事,如此辛苦,又何出此言?”

    又叹道:“下官奉皇命外出,也算见得不少外臣,却少有似郭官人这般兢兢业业,满心百姓的,所谓忠臣,莫过于此了!”

    郭保吉留了这一身脏衣服、湿鞋子回来辛黄门面前晃悠,就是要给他看到自己如何一心办差,眼见对方领会得当,还有心相捧的样子,急忙连连推让。

    两个一人夸,一人谦让,俱是一团和气,彼此都心照不宣。

    等到郭保吉回得公厅当中,换了一身官服,又领着几名官员出来,外头早放好了香案、蒲团等物,众人一一按礼排序上前跪下。

    那辛都知原本满脸都是笑,此时将圣旨捧出,却是立时换了一副表情,整肃面孔,骈四俪六宣了一通旨意。

    他站着操一口河间口音宣旨,虽然咬音奇怪,倒也不至于让人听不懂:那圣旨中乃是以天子名义,先斥责江南西路妄自修造圩田,将要引发旱涝水害,又责怪郭保吉不知进退深浅,劳民伤财云云,最后斥令江南西路监司停止此事。

    下头跪着的众人越听越紧张,到得后头,如跪针毡,却又不知当要如何回话,只好不约而同地瞧瞧抬头看着最前面跪着的郭保吉,等他回应。

    ——辛辛苦苦这样久,本想要建功立业,谁成想朝中先前明明已是下了旨意,此时却要收回,本是功劳,眼下却变成了罪过,谁人肯服气?可不服气又能怎么样?

    圣旨都下了,除却依照行事,难道还有其余应对之法不成?

    辛都知等到宣读完毕,才把手中圣旨一扬。

    郭保吉连忙起身来,却是不去接那旨意,而是道:“好叫都知知晓,今次江南西路圩田已然修造完毕,堤坝也正在收尾当中,三县十八处水柜也都进度过半,陛下距离甚远,虽是英明,却也有为奸人蒙骗之故,如若照着圣旨将一应事项全数停了,最后损失,不可估量……”

    又道:“本官不敢欺瞒天使,如若都知不信,尽可跟随我来,去看一看这漫野新田……”

    辛都知叹了一口气,道:“还请郭官人不要做此为难了,我不过一个听令办差的,陛下发了旨,我也只是来颁旨而已。”

    郭保吉却是道:“还请都知回去,好生同陛下美言几句,将此处情况一一道来,想来叫圣上得知眼下实情,必会收回成命!”

    他口中说着,果然已是直直往外走,浑然当做辛都知手中的圣旨不存在一般,也不去接,也不叫旁人去接,还要把对方引得出去,边走边解介绍小公厅上下情况,又介绍沿途所见工程进度。

    郭保吉倒是没有骗人,他虽然略有夸大,但是这一个月来,即便遇得许多坎坷,得他日日在此处坐镇以示重视,又有裴继安等人统而筹之,小公厅上下一心,一万多位民伕竭尽全力,三县圩田已然成型,爬上山坡,自上而下眺望,新田块垒分明,阡陌纵横,可以想象如若播种成功,按时劳作,到得秋日时会是怎样一个丰收场景。

    “都知请看,堤坝就在荆山足下,由此处远望,左边那黑色方块便是!”

    郭保吉略略介绍一番,最后道:“还请都知回得京城,为宣州百姓请一回命。”

    辛大朋虽是领了周弘殷的皇命而来,可他到底在宫中多年,又是天子身边内侍,哪里会看不出来龙椅上而今坐着的这一位已经病入膏肓,未必有多久好活了。

    他而今嘴巴上虽然千推万拒,却不敢说什么斩钉截铁的重话,甚至对上郭保吉的态度都软和的很,无非是担心此时得罪了这一位,将来新皇上位,对方得势,会对自己秋后算账而已。

    违抗圣命,拒不接旨,在外头人听来仿佛天大的事,做了就要砍头一般,可辛大朋毕竟在朝中、后宫多年,见过不知多少位重臣做过,甚至在边关打仗时,多的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此时管江南西路的是郭保吉,他又愿意一力承之,辛大朋也愿意给几分面子。

    他心中冷笑:我信你个鬼,你当老子是傻的不成?等我回宫,下次再有人领了旨来,少说也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你这一出便是蚂蚁搬家,圩田、堤坝也都全数修好了,天子同不同意,又有个屁用!

    然而一开口,却是道:“如若天家降罪……”

    郭保吉应声道:“本官自会担责!”

    从接到人,到将人送走,不过半天功夫而已,郭保吉却是累得一身是汗。

    好容易坐回了位子上,他正要着人把裴继安叫来,外头忽然有个郭府的仆从几乎是从门口滚了进来,叫道:“监司!翔庆……翔庆有信!”

第二百五十一章 怎么回事

    来人风尘仆仆,隔着好几步远都能闻到他身上衣衫的臭味,显然是多日没有来得及洗漱。

    他滚在郭保吉面前,也不待对方细问,已是急急道:“将军!西、西贼内乱,李成炯被他儿子杀了,眼下一国四族正在夏都对阵……”

    他是郭保吉在军中的旧部,称谓上一时还改不过来,仍旧叫着“将军”,说完这话,复又道:“夏都形势未定,西贼宫中而今是太后做主,听闻为护皇庭,要调翔庆军中兵丁回去……”

    郭保吉拒接圣旨时都镇定得很,此时听得对方这一番话,却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失声问道:“西贼要退兵了?!”

    “听说夏都朝中已有退军之意,眼下虽然没有准信,却已经有七八分作数……”那人回道。

    郭保吉站也站不定,已是忍不住来回踱起步来。

    他走了好几圈,会过来皱着眉头道:“怎会如此!李成炯多年为帝,根基深厚……”

    郭保吉虽然早已转官,毕竟守边日久,也曾驻过翔庆,跟西贼打过不知多少次,虽然称不上了如指掌,却也颇为了解。

    他是武功出身,如若能选,自然更愿意沙场立功,比起留在江南西路这等山多水泽之处,半点施展不开,也不是自己擅长的,实在太想回到阵前,甚至还暗暗盘算过,翔庆跟雅州要打到什么地步,天子周弘殷才会扛不住,将他重新任用。

    此时听得翔庆局势,郭保吉又是激动,又是疑惑。

    战场厮杀出来的,如果不够谨慎,早已死透了,他越想越不对,肃声问道:“李成炯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哪个儿子杀的?”

    来人犹豫了一下,道:“西贼瞒得厉害,还未打听到,好似听闻……有人在兴庆府中的草场里见过一队骑兵,听他们说的是大魏口音……”

    西人逐草而居,虽然都城定在夏都,可占据朝中主要兵权同势力的,除却皇帝李成炯,另有四族,而为了稳固皇权,李成炯自然又广纳四族美人,与众人各有子嗣。

    随着小儿长大,四大族中分别拥立自己一族出去的皇子一系,彼此争斗已然十数年,不过李成炯手腕高超,又坐拥兵权,之前一直把控得很稳。

    一听说是兴庆府,郭保吉就知道是其中一族皇子的出身,只那一族无论兵力、草场占地,都是四族之中最弱的一枝,仿佛无论怎么算,都不应当是兴庆出头。

    况且翔庆军里打成这样,朝中上回已经派遣人出去议和,此时除却零星几个州县仍在负隅顽抗,其余都几乎已经被西贼把持,而兴庆府距离翔庆军的边境都仍有数百里,朝中哪里能生出这样一支骑兵深入敌境?

    郭保吉几乎要把脑袋都想破,依旧想不出什么结果来。

    他追问道:“那一支骑兵是哪里来的?”

    “尚不知道……”来人的声音登时弱了几分。

    这等军情,全是郭家自己探出来的,因为事情太过重大,甚至不敢写书信,生怕路上出得什么事,走漏了风声,只敢让信得过的家仆四处来口传。

    郭保吉也晓得此事要紧,沉吟片刻,问道:“叔父那一处可知道了?”

    来人道:“京城路近,宣州路远,想来枢密已是知道了。”

    消息自翔庆发出,送信人同时出发,按脚程算,郭保吉的叔父,也就是而今的枢密使郭骏,也应当收到风声了。

    而与此同时,虽然衙门发的是急脚替,可层层叠叠审查确认,也许天子周弘殷都尚未得知。

    郭保吉的心一下子就动了起来,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拼命涌流的声音。

    西贼出事,夏都欲要退兵,哪怕最后没有退成,应当也会致使军心散乱。

    难得遇到如此机会,简直是天助大魏,如果朝中坐着的不都是蠢货,就应当晓得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设法将翔庆给打回来。

    放眼满朝,除却他郭保吉,还有谁人适合?

    他心头火热,圩田也好、堤坝也好,全都往后退了一射之地,已是不由自主把翔庆军同夏都、兴庆的舆图都翻了出来,仔细对比之后,又问来人许多细节,等到把所有能问的事情全数问清了,才舍得给人下去休息。

    ***

    沈念禾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前世,义兄李附坐在边上,手中不知在把玩什么,口中问她道:“我给你在清华殿中摆了张极大的桌子——上回你不是想要,只是摆了就放不下书柜,眼下再不用担心这事,那桌子一丈长,三尺宽,你在上头睡觉都够宽够大了。”

    在梦中的沈念禾不知为什么,却是摇了摇头,道:“我家里的书桌已经够大啦,下回有机会再去你那做客吧,今日累得很……”

    她话才说到一半,对面本来身着家常绸衫,一脸温柔的李附却是一瞬间就换了一张脸,他双眼通红,身上衣衫不知何时变为了盔甲,盔甲上尽是半干的黑红血渍。

    他手中抓着长剑的剑柄,“唰”的一下拉了四五指宽的剑身出来,厉声道:“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口中喝着,外头本来是大白天,天清气朗的,只眨眼功夫,透过边上大开的窗户,却是见得外头狂风暴雨,黑云压山,电闪雷鸣,把屋子里摆放的书吹得四处飞散,散开无数纸页来。

    忽而场景再变。

    沈念禾坐在马车上,外头大雨倾盆而下,溅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坑。

    车夫狠命地拿鞭子抽着前头几匹马,口中催叫不停。

    山路崎岖,眼见到得一处拐弯,车厢后背忽然不知被什么东西整个掀翻,暴雨倾斜而入。

    沈念禾还未反应过来,却是听得背后一道声响破空而来。

    她下意识转过头,正正对上一道迎胸而来的长箭。

    那箭矢将她整个贯穿,痛感尚未传到周身,又听得有人欢喜叫道:“射中了!那就是沈家的女儿罢?新帝要娶的……”

    “傻乎乎的,怎么也不晓得躲?”

    “躲什么,那是个瘸子!”

    “莫不是打听错了罢,瘸子怎么做皇后?新帝真的要娶个瘸子?礼部那关都过不去吧?”

    沈念禾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满头是汗,只觉得眼睛酸涩,肩背俱是酸痛不已,一睁眼,才发现自己居然趴在桌案上,原是太过困倦,算着算着数,就睡着了。

    这房中摆设十分眼熟,却不是在自己厢房,仔细一看,竟是在那裴三哥的公厅之中。

    沈念禾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看了看面前摆着的东西,这才记起自己本是来同裴继安说小公厅昨日进度的,只是来时不见对方,又看到桌上摆了一份进度书,忍不住就坐下来顺手核对一回,算着算着,越发困倦,因久久没等到人来,不知不觉之间便趴着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久,可醒来时沈念禾浑身都不太舒服,整个人都疲惫非常。

    她极少梦到从前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次回梦得这样清楚细致,倒叫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胸口还插着那一支带着翎羽的箭矢,实在难受得厉害,喝了一口水,忍不住就把门给掩了,寻张椅子坐下来闭目养神。

    眼睛闭上没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心底里泛起的浓重困意,沈念禾一下子就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依旧还是做梦,梦中的主角却变成了这一具身体的沈念禾。

    “她”一身素服,站在一个宅子的正堂当中,满脸都是泪,道:“我不去,我要在这里等着爹娘回来!”

    转眼间,周围的景色一变,好似“她”又坐在了马车里,正在某处茶铺外头休整。

    茶铺里有两个跑堂的得了吩咐出来给马儿喂草料吃,边喂边闲聊。

    “听闻翔庆出了事,那沈轻云沈副使好似死了,你听说了没?”

    “不能够罢?他去翔庆那样久,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我有个远方亲戚常去跑商,都说自从沈副使去了,哪一处贼盗都要少许多……”

    “骗你做甚,我听掌柜的说的,他那儿子不是在县学读书?看了邸报上头写得真真的,据说是进得西贼阵中,就再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有无全尸留得下来。”

    在过片刻,场景再换。

    “沈念禾”含泪问同行的兵丁道:“我爹是不是下落不明了?”

    同行人默然不语。

    再次出发时,“沈念禾”失魂落魄坐在马车上,等到了下一处地方,她下马车时,一个踏空,整个人从头往下栽倒。

    ***

    沈念禾头疼欲裂,胸口也发闷,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脑子里头如同被人用锤子砸了好几下一般,嗡嗡地响,响了许久,正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旁边推她,叫道:“念禾。”

    声音温柔又熟悉,当中还带着几分缱绻。

    沈念禾慢慢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边上站着裴继安。

    他手中拿了一方帕子,轻轻按在她的脸上,一脸的担忧,道:“是不是被梦魇了?我听你不住说梦话,叫了好几声也叫不醒。”

    沈念禾一向浅眠,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叫也叫不醒的情况。

    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毕竟不好直说,便轻轻摇了摇头,道:“做了个梦,醒来已经好多了。”

    裴继安就端了一个铜盆过来,给她换洗帕子,也不追问,只道:“实在头疼,今日我就同你早些回去歇息,晚上再给你拿酸酸辣辣的东西下个面条吃,配些清凉饮子,好不好?”

    又同她说了些话,不是小公厅事,就是眼下进度如何,做成了什么。

    沈念禾就坐着听他说话,虽然身体仍然困乏得很,慢慢缓了过来。

    她听着听着,就跟裴继安认真讨论起来,一边说,一边取了桌上笔写写画画,等到算完一样,她还待要算另一样,正要问几处数字,抬头一看,却见对面人脸上笑了起来,还伸出手把她手中笔杆拿下来,放回了笔托上,笑道:“而今醒过来了,也别算了,想回去歇一歇罢。”

    沈念禾这才发觉,原来方才这裴三哥同自己说那许多话,乃是为了引开自己注意力。

    两人又说了几句,眼见时辰渐晚,便一齐收了东西同行回家。

    ***

    且不说这一处两人慢慢而行,往家里走,两里多外借来的裴府里,谢处耘却半靠在床边,急忙躲开郑氏的手。

    他口中叫道:“婶娘!我自己换,你把药放在此处便是!”

    郑氏摇头道:“你一身都是伤,要怎么换?”

    谢处耘哪里好意思说你手重,给我换药换得伤口疼,只得道:“我自家换!我自家换!”

    叫得仿佛被杀的猪一般,又连连避让。

    郑氏见他如此唯恐避之不及,只奈何不得,只好把药往床上一放,道:“那你自家换,实在换不了,等你三哥回来再说。”

    谢处耘嘴上说要自己换,等到郑氏出得门去,他却连试也懒得试,只待沈念禾回来,叫她过来帮忙换药。

    想到自己一半的仓库事已经转交给别人,眼下自己只能一个人瘫在床上养伤,谢处耘就难受得很,他也不好去问裴继安,只能问沈念禾。

    他把那一堆药膏、药粉一收,拢在一起,正待要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只是药瓶不知碰到那一处,忽然横倒了下去,从里头骨碌碌滚出许多颗黑色的药。

    桌案并不高,谢处耘稍微撑一撑还是能看到上头的东西的,他轻手轻脚地把漏出去的药拾起来,装回瓶子里,因为不知道究竟漏了几颗出来,只好一直找。

    他摸了一圈,旁的没摸到,却只摸到几张十分奇怪的纸,上头写了“沈念禾”、“裴三”两个名字,下头又是两人的生辰八字,再有万年历上“宜下定”、“宜嫁娶”等等字眼,下头誊抄了十几个日子,又写了不少嫁妆单子、聘礼单子。

    谢处耘看到这一张纸,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郑氏的笔迹,等到见得其中内容,当即心中咯噔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五十二章 接回

    纸上写得甚是详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猜到这是亲事相关,叫谢处耘欲要装傻也不能。

    他从头到尾仔细翻了一遍,听得外头有了动静,才连忙把纸页收起,匆匆放回了原处,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动过一般。

    不多时,郑氏就走了进来,见桌上一应东西都仍是原状,便问道:“你那药上好了没?”

    谢处耘半躺在床上,道:“我自家碰着痛得厉害,等三哥回来再说罢……”

    郑氏笑骂他道:“样样等你三哥来,便是亲爹也有打盹的时候罢?婶娘来就不行?”

    谢处耘含糊应了两句,拿被子盖头,做一副困了要睡的样子,从被子的空隙间窥到郑氏站在边上收拾了一回桌案,把方才的那写了沈念禾裴继安的纸页一一收起,拢在袖子里,走了出去。

    等到郑氏把门带上了,他才将被子掀开,露出头来喘几口气,也说不上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又酸又涩,难受得很。

    谢处耘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躺靠着出了半日的神,等到外头夕阳西下,夜色渐浓,才听得外边一阵脚步声,却是裴继安带着一个包袱进来了。

    他挣扎着半坐了起来,下意识叫道:“三哥!”

    裴继安把包袱放在一边,坐在床沿去处理他的伤处,口中则是问道:“眼下还痛不痛的?是不是发痒发麻?”

    他手脚很轻,动作极快,解开纱布、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几乎一气呵成,谢处耘只觉得伤处一凉,只有些麻麻的痛,很快那痛就过去了。

    “最近两天好多了,不动就不痛,伤处痒痒的……”他老老实实回道。

    裴继安给他把伤处打理好,温言道:“长肉了才会觉得痒,再养几天就能稍微活动活动了。”

    又指了指带回来的那个包袱,道:“你躺着无趣,我拿些书来给你背……”

    谢处耘背后一凉,忙道:“这倒不必,三哥给我带些小公厅中的宗卷回来便是,我躺着也能帮帮忙,好过整日在此处发闲。”

    他见裴继安虽然精力十足的样子,可眼睛里头全是血丝,眼下的皮肤里头也发着青,显然许久没有睡好,心里甚是难过,道:“原还想给三哥帮忙……谁料想……”

    裴继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将库房收拾得清楚,已经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谢处耘低声道:“那是念禾的功劳……”

    “都是自己人,不必分得这般清楚。”裴继安微微笑了笑。

    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可落入谢处耘耳中,却仿佛雷霆之击。

    他抬头去仔细观察裴继安的脸,果然见得上头另带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意气风发,说起“都是自己人”时,笑容都同从前不同,本来轻描淡写的一句,不知是不是他先入为主,硬生生听出了几分藕断丝连的意思。

    谢处耘有心要问个明白,死个痛快,可看着裴继安嘴角噙着笑,明明一身风霜,依旧看起来心情极好,那话就再说不出口。

    “把药吃了,好好再睡一觉,我今日早上来看你,你想是昨晚伤处不舒服,睡得甚是不安稳,今日换了药,当能睡个好觉了。”

    裴继安口中说着,给他把搭在肚腹处的小褥子扯了扯,又指着旁边的一床薄被,道:“半夜冷了就把这个盖上,我睡前再来看你,不舒服就打铃叫人去喊我。”

    谢处耘知道小公厅最近正在赶工,裴继安每日早出晚归,好几回连饭都来不及回来吃,却不想对方还把自己看得这样重,又是满足,又是难受,一时眼眶里头发热,想要说的话,彻彻底底再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低声问道:“怎的今日不见念禾?”

    裴继安道:“她事情太多,今日来不及回来吃饭,我回来看看你,再带点吃食过去给她。”

    比起往日,口气里头虽无多少亲昵,可隐隐约约的,谢处耘分明听出了里头不分你我的意味。

    他眼睛里头热热的,“嗯”了一声,道:“我也帮不得三哥什么,只三哥一惯在带着我……”

    裴继安只以为他是伤时情绪不稳,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说这种外道话。”

    又吩咐几句,复才出得门去,剩得谢处耘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半日没有睡着。

    ***

    来宣州宣旨时紧赶慢赶,回京时,辛其顺却是把速度放慢了下来。

    他虽是领了天命来办差,可出发的时候,天子看着行动自如,然则双眼凹陷,脸上倒是胖了起来,那肉轻轻一碰,就被按出一个小小的坑,半晌不会回弹,每日如果不吃星南大和尚的药丸,就会大发喘气,半夜的呼吸声大得吓人。

    福宁宫的内侍不敢在外头胡乱说话,只一个个心惊胆战,唯恐哪一天早上起来,进得帘子去请天子,就见他再无声息。

    今次外出办差,实在并不太顺利,还被郭保吉拒旨不接,辛其顺自然恨不得越晚回京越好,况且见得天子,一来要问责他办差不利,责罚之后,如若还要伺候,万一正好遇得天子出事,被牵连待要怎么办?

    如果不是不方便,他甚至想要留在宣州多住几日,以“探看圩田、堤坝进度”的名义好好赖在江南西路一年半载,直到京中尘埃落定,复才回去。

    不过辛其顺再怎么一步三停,到底还是在十来天后回到了京城。

    他一大早到得宫中,只来得及把衣衫换了,又擦了几把头发上的灰土,就有小黄门进来道:“都知,陛下有召。”

    听得周弘殷传唤,辛其顺下意识转眼看了看时辰,又在心中数了一回历书,算着时间实在不对,便奇道:“去哪一处宫殿?”

    小黄门应道:“正在福宁宫。”

    听得说要去福宁宫,辛其顺更奇怪了,问道:“今日不是大朝会,怎么……”

    那小黄门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却不忙着回话,只催道:“还请都知快些,陛下说要上朝前问你话。”

    辛其顺心中一凛,晓得今次事情怕是没有那样简单,连忙把幞头正了正,将油腻腻的头发挡住,便匆匆跟着小黄门走了。

    到福宁宫时,辛其顺尚未进门,隔着老远就听到里边大笑声。

    “怎么死的?!”

    这是天子周弘殷的声音。

    不知是谁回道:“探子亲眼得见,那李成炯前头还在同身边人说话,而后他那侍卫从边上暴起,各持一枪,将人劈于马下,当时人尚在挣扎,却被乱蹄踩死……”

    周弘殷大声笑问道:“死透了不曾?”

    那人回道:“死得再透不过了!只那沈副使……”

    “给他传讯……”

    辛其顺正待要往下偷听,里头声音却是一下子低了下去,过来许久,殿门开了,却是从里头走出来一个人,也不多做停留,径直走了。

    被传唤进殿时,天子周弘殷正在换衣服,见得他来,当即问道:“江南西路那一处,而今是个什么情况?”

    辛其顺只进来的时候匆匆扫了一眼,就已经吓得满身冷汗——天子肤白如玉,却已是几乎能看到他肌肤下流动的血脉,大热的天,身上穿着厚厚的礼服,却一点汗都没有出。

    他强压下心中惊慌,老实把郭保吉抗旨不尊的事情说了,乃是平平叙述,哪怕收了满袖子的银钱,也没让他开口为对方说半句好话。

    周弘殷听了,顿时冷笑一声,道:“这些个打仗的,主意一向大得很,总以为自己十分了不起……”

    又问道:“他说那圩田已经悉数修好,你去看了不曾,是个什么样子?”

    辛其顺揣度天子的意思,回道:“下官虽是走了几圈,也看了不少新田、堤坝、水柜,可毕竟都是不曾得用的,也不知道最后用上时会是个什么效果……”

    周弘殷却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只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复又问道:“越州那个裴家,好似有个后人唤作裴继安的,而今可在州中做事,做得如何?”

    “郭监司很是器重,倚为左膀右臂。”辛其顺看了半晌,只觉得天子好似并不生气,又好似十分不悦,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因不知怎么办才好,索性一口把郭保吉给卖了。

    周弘殷冷哼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道:“他倒是运气好,遇得好处,跑得比狗还快!”

    骂完之后,复又问道:“我听说裴家还住了个沈轻云家的女儿,去年底在京中闹出了好大阵仗,是也不是她?”

    辛其顺这一回来去匆匆,本就只跟着郭保吉略走了小半个时辰,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看,郭保吉表功都来不及了,旁的事情自然没有多说,又怎会知道什么“沈轻云家的女儿”。

    只是天子既然问起,他也只好回道:“在宣州倒是安安静静的,没听说有什么事情。”

    周弘殷点了点头,也不理他,看着脚下鞋子穿好,漏刻上时辰已到,抬脚就走了出去。

    辛其顺连忙跪在地上,只在后头见得天子单薄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往日背脊挺直的皇帝,此时居然有些腰背佝偻。

    ***

    周弘殷一走,辛其顺就急忙去寻了自己的徒弟。

    那徒弟先还想要给师父倒茶磕头,被辛其顺把手一拍,才醒得过来,忙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最后道:“西贼贼首李成炯死了,宫中一连好几日都高兴得很,听闻还要纳新妃……”

    辛其顺咋舌不已。

    天子连路都走不稳了,还纳什么新妃。

    旋即又想到方才被问到的沈轻云女儿,因拿不准是为了什么,急忙又问道:“那除却这一桩,翔庆可还有什么消息?那沈轻云有着落了么?另他是不是有个女儿,而今是在何处?”

    那徒儿听得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道:“沈轻云不是早死了吗?”

    说起沈念禾,却是道:“去年京中倒是闹过一回,沈家、冯家两家抢沈轻云的女儿,后头不了了之了,好似听说住去故旧家里了。”

    辛其顺见他说得含糊,心知自己这徒弟知道得应当也不多,问了等于白问,便不再理会,忙打发人出去打听。

    他到底在宫中多年,耳目灵通,这回探得回来的消息就有用多了。

    什么《杜工部集》,自白书等等也就罢了,自小精通算学也放在一边,与沈家、冯家不复往来,也没甚值得深究的,到最后,辛其顺只把目光放在最后一个点上——

    “听闻年纪虽小,相貌却出挑得很,像是支行的接了父母,将来当也是一个绝色。”

    辛其顺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作为内侍,差事没办好,已经能察觉出来天子今次对自己的不满,最好要设法弥补。

    他急忙问道:“而今人在哪里?”

    “好似去了宣州,沈家同冯家两门吃相太过难看,这女儿同她爹似的,没有家族缘……”那人将听来的话说了一回。

    辛其顺问得清楚,心中当即有了数,见得天时不早,急急又回了福宁宫。

    这一次此等了许久,才把天子给等了回来。

    周弘殷才下朝,只觉得浑身使不上劲。他吃了星南大和尚的药之后,总体是好的,可药效一过,就时不时会发冷,又提不起劲来。

    他坐了片刻,先拿温水送服了一丸腥臭的药,又叫人去把大和尚招来,等回过神,才发现辛其顺还站在下手,顿时想起宣州的事情来。

    擅自修造圩田确实有些恼火,郭保吉还以为是从前一般在打着仗,自己奈何他不了,居然还敢抗旨不遵了。

    只是田与堤坝都是其次,而今翔庆的事情急得很,正要安排郭家人去做,此时倒不好那他来开罪。

    周弘殷思忖了一会,开口道:“辛其顺。”

    辛其顺连忙上得前来,道:“陛下!”

    周弘殷又接着方才的话说了起来,问道:“那沈家的女儿……”

    辛其顺忙道:“眼下住在裴家。”

    他殷勤道:“陛下,沈副使那一处虽然出了事,毕竟从前也立过不少功劳,而今剩得一个女儿,还这样远,倒不如接回京城的好。”

第二百五十三章 商议

    辛其顺说完,小心翼翼窥视了一下上头人的脸。

    周弘殷面色如常,心中却在想着事情。

    沈轻云只这一个女儿,从前消息未定时还能置之不理,眼下音讯都传回来了,做出如此大事,还叫他的后嗣在流落异乡,寄人篱下,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这种小事,还不至于叫他来操心,随便让人搭一手也就够了。

    他开口道:“去给皇后说一声,让把人接回京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

    等沈轻云回来,见得女儿得人照料,外头人也见得自己这个天子如此体贴下情,也当算仁明之行了。

    周弘殷一直没有提及郭保吉抗旨之事,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辛其顺没被训斥,却又给安排去给清华殿宣旨,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去问。

    他听得天子说给沈家女儿“接回京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只以为果然有所企图,又听得要找陈皇后去办,暗想:果然是大臣之女,样样都要过了明路进来。

    也顾不得旁的,连忙赶去传旨。

    ***

    清华殿中,陈皇后端坐在上,听得下头人回话,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她毫无情绪波动地道:“给她在华林宫安置一个地方,同上回的秦美人住在一处,安排太医两日一诊,再问问她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

    跪在地上的人战战兢兢,低声道:“近日吐得厉害,说是想吃酸食,也想寻些辣姜吃……”

    陈皇后却不去掺和这个,只道:“叫太医去看看,是能吃的就给她拨一点过去……”

    她想了想,又道:“这是喜事,你去给陛下道喜吧。”

    周弘殷虽然多日不醒,可前次好的时候,幸了不少宫女,两个月过去,这已是第三个有了信的。

    陈皇后此时心中只有儿子,对丈夫几乎已经没有情意可言,再生三个也好,三十也罢,俱都不放在心上。

    ——看周弘殷那个模样,不知还能活多久,只他自己并无感觉,亲近人看来,都晓得这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此时生再多的儿女,都不可能威胁到周承佑的地位,既如此,面子上就要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打发走了来报信的宫人,陈皇后才见了辛其顺。

    她听得下头人把事情一说,隐约觉得不太对劲,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把人接进宫里来?”

    这话周弘殷倒是没有说,只辛其顺仔细琢磨圣意,觉得其中含义,一目了然。

    他把天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听闻这沈姑娘当日已经同冯家割袍断义,至于河间沈家,从前沈副使在时便已经再无往来,如若接得进京,一时好像也寻不到什么合适的地方安置。”

    陈皇后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兴庆府同夏都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她,甚至还隐隐约约听得沈轻云的消息。

    这一个中流砥柱,又做下如此功劳,为人并无半点仗势胡为,将来回朝正要给儿子做为肱骨,而今把他的女儿接近宫中,不管给个什么名分,就都是结仇,而不是结亲了。

    周弘殷睡多少个宫人,陈皇后都懒得抬眼皮去管,可却不能为此害到了儿子将来大事。

    她皱眉道:“我怎么听得说那小姑娘家是承了父命才去的宣州,沈轻云究竟有什么安排,外人也不知晓,就这般贸贸然接得进宫,待要给个什么名义?”

    又道:“你去问问陛下,只说沈姑娘是旧相之后,其母为朝赴死,其父忠肝义胆,不能如此草率,如要接进宫中,我这一处出面太过轻薄,为免朝中议论,还请陛下亲自下旨才好。”

    就看你敢不敢那般不要脸,做人的爷爷都够了,还敢接进宫来,也不怕被天下士子耻笑。

    陈皇后不愿去见丈夫,便只会黄门居中传话。

    辛其顺却是暗暗叫苦。

    他本以为这差事好办得很,只要过来同皇后回了话,下旨去宣州将人接来就是,哪里晓得还会生出这许多坎坷。

    周弘殷是当今天子,他自然不敢得罪,面前陈皇后却是太子之母,不知何时就要当太后,却是更不敢得罪,只好唯唯诺诺应承了一句,出得门去。

    然则这一回想要再见周弘殷,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天子一大早上了朝,又批阅了半日折子,等候得星南大和尚到,就开始与其闭门掩户,在福宁宫中呼吸吐纳,又另吃丹药,再嗅奇香,再没有出来,到得次日,果不其然起得晚了,只赶着去见两府重臣。

    辛其顺这般没有要紧事的内侍,便退了一射之地。

    陈皇后等了许久,不见福宁宫回信,因知天子眼下脾气极怪,半点捉摸不透,怕他厚颜无耻,也不敢真的把希望寄托在其人“要脸”上,想了想,索性招来宫人吩咐了一番。

    没几日,天子有意纳枢密使郭骏孙女进宫的消息,就是隐隐传开了。

    这种事情,郭骏自然不好出面去问周弘殷,可毕竟是自己孙女,更不可能置之不理,只好另寻他法。

    宫中而今仍旧把周弘殷放在心上的,也只傅太后一人了,她听得这个消息,十分震惊,径直去了福宁宫。

    周弘殷尚坐在蒲团上呼吸吐纳,行经走脉,被打断之后,一时还有些不甚高兴,听说来人是傅太后,这才不得不起身相迎。

    傅太后进得门,直接就问道:“你是不是想纳郭骏家的孙女进宫为妃?”

    周弘殷只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道:“母后何出此言?”

    傅太后不满地道:“此事你还要瞒到何时?!外边已是传开了,郭骏家里那一个老的还特地跑来同我打听,我虽拿不准原因,已是给你推了——这般事情传得出去,外头人会如何说道?!差着足有三辈,听闻去岁才及笄,又是那样一个出身,你纳进来,是要跟皇后打擂台吗?!”

    周弘殷一贯多疑,奇怪之余,不由得问道:“外头是怎么传的?”

    傅太后就把自己听到的话略说了一回,最后道:“已是有这许多宫人,你年纪也不大了,这一向身体也不好,我做亲娘的,难道会害你?原就想叫你好生将养,本就生病,哪有那许多血气能够耗费?”

    周弘殷道:“朕并无半点纳娶之意,不知外头谁人乱传的。”

    草草应了几句,又承诺一回,复才把傅太后送了出去。

    人一走,他的脸色就变了。

    做皇帝的,自然想得比平常人多。

    外头为什么忽然传出这样的话,没头没尾不说,便似平地起雷一般。

    有闲话并不奇怪,可这闲话居然是太后先知道,而不是自己先知道,还是关乎天家内帷事,叫他不能不警惕起来。

    周弘殷从未打算过纳权臣女儿进宫,一来担心有外戚弄权,二来他年纪大了,事情也多,实在不耐烦同小姑娘多说闲话,况且比起相貌,那些个权贵人家的女儿还未必有宫人生得好。

    最要紧的是,他从来都不是贪图女色之人。

    想了一圈,周弘殷却是怀疑起儿子来。

    自己传出这样难听的名声,最后得好处的,不用想就是太子周承佑。

    天家无父子,自从周弘殷屡经重病之后,再对上太子,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前一阵子他有所转好,甫一醒来,就发现朝中许多要紧事项被儿子先抓了主意,那主意还与自己的想法截然相悖,登时勃然大怒,才能多喘几口气,就把不少东西拨乱反正,又叫儿子好生回自己属宫闭门思过,认真向学,莫要整日胡来,把朝政搅得一团乱。

    只是表面看起来朝堂终于回归正轨,可周弘殷清醒之后,又吃星南大和尚的药,日渐精力充足,慢慢接回手,却是发现自己病时这一段,中书也好、京城也罢,已是有许多地方都安插上了太子的人,甚至有不少原本对自己忠心不二的,也纷纷将效忠的对象里添了“周承佑”三个大字。

    虽然太子乃是储君,天生就要接自己的位子,下头人为其效力实为天经地义,可周弘殷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几乎寝食难安:他还有多年好活!这儿子的动作也急得太过难看了罢!

    因心中许多不满,周弘殷索性寻了几个错处,叫儿子老实待在属宫当中闭门思过,无事不要外出,另又每日认真跟着星南大和尚吐纳呼吸、打坐练气,又一日三回吃丸药。

    只是儿子可以放在一边叫他好生凉快去,同儿子有所往来的人,却不能这般一样对待。

    纵然看到中书送往江南西路的诏书中盖了太子监国的大印,也知道郭家这一门,尤其郭保吉同郭骏,必定同自己儿子有所勾结,可事情到了头上,依旧不能不任用。

    周弘殷憋着十分的不满,拖了两日,晓得再拖不下去,又听得翔庆府中次第有消息送回来,一日急过一日,只好叫来翰林学士吩咐诏免郭保吉江南西路监司一职,又任其为平西大将军,接管翔庆府军务,即日上任,着宣州知州杨其诞接手一应事务。

    再给郭保吉之子郭安南加官,转职学士院中任差,另赐其次子郭向北入国子学资格。

    诏书发得出去,周弘殷才松了口气。

    沈轻云的事情叫他更生了几分警觉之心。

    从前大魏也不少被掳的臣子,泰半都叛国了,今次沈轻云深陷敌境,还能立下如此功劳,除却他本人品行的缘故,最要紧也有一点,就是他只一个女儿,那女儿已在宣州,如果不设法立功。

    由此推想,郭保吉只有两个儿子,他自家去了翔庆,剩得子嗣在京中,一个升官,一个进学,都深得天家照应,做爹的难道还敢不认真效力?

    当真有了什么问题,妻、子俱在京中,想要拿捏,也更为容易。

    ***

    郭保吉虽不知道京中什么时候才能来消息,心中却早已有了底。

    他脑子里全数挂着翔庆的事情,日日都在舆图上列兵排阵,又推演军情,又计算兵力,短短几天功夫,就已经设计出七八套反客为主的方案。

    上头人心不在焉,从原来时时都在忙圩田堤坝事,转为日日都在宣州城中,难得才跑一次小公厅,下头的人自然都看得见,只是却没有一个人在意。

    郭保吉在小公厅本来就是个摆看的存在,他被裴继安请出去走访各处衙门,又巡视堤坝、圩田,除了为了给他露脸的机会,最要紧是不要叫他太多空闲,时时想着做出点事情来,此时他将注意力转开不去多管,一应进度不慢反快。

    等到进得七月,京城再度来人,换了一个宣旨的黄门,这一回却没有给郭保吉抗命的机会,旨意里用词十分郑重,乃至护送的侍从与兵丁都送了过来。

    郭保吉领命之余,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不免生出几分微妙之心来。

    他外出征战多年,头一回接到这样奇怪的旨意,还未上阵,便给自己妻儿封赏,由不得他不去多想。

    然而这种时候,再想也没有什么用,他起身接了旨,又细细看了一遍,见得要把圩田、堤坝事交接给杨其诞,倒是一下子就变了颜色。

    虽然后头料到自己多半要去翔庆,将大部分精力转移开了,可三县圩田毕竟是郭保吉付诸了许多心血的,更是他亲眼见得一砖一木垒叠起来,一竿一线量测出来,想到转给杨其诞之后,其人多半不但会立时叫停,还会设法给自己泼黑水,他就十分恼火。

    将旨意放好之后,郭保吉急急让人把裴继安叫了过来,将自己的新差遣说了,又道:“而今陛下要将三县事交由杨其诞管顾,又着我即刻上任,我这一处再如何拖延交接,最多也只能拖个两三日,届时圩田当要如何才好?”

    裴继安却是不慌不忙,道:“眼下圩田、堤坝俱已成形,只有水柜尚还在建,不过各处村镇都晓得水柜要紧,便是衙门不去催,他们自己也会急着修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杂役忽然敲门进来道:“外头谢公子来了,说有要事想同监司与裴官人商议……”

第二百五十四章 执意

    伤筋动骨一百天,谢处耘养了两个多月,腰腿已经好了,只是平日里动作不能太过激烈,可行动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他一改往日的习惯,今次穿了一身襕衫,此时站在郭保吉对面,沉眉敛首的,看上去竟是给人一种难得的踏实感。

    “听闻朝中下了圣旨,郭伯伯将要转去翔庆军掌军退敌……”谢处耘抬起头,先看了一眼郭保吉,语调不徐不疾,竟是有几分神似裴继安平日里说话,“郭家大哥要去学士院入官,郭向北也要往国子学读书,郭伯伯身边虽有许多幕僚、从人,到底不甚方便,我从前多得您照顾,眼下伤势已经大好,也并无正经差事在身,虽是不善文墨,不过行事倒也算得手脚勤快,便想着:不如跟叔叔一并去往翔庆,不知妥不妥当?”

    他说完这话,又转去看裴继安,道:“我晓得三哥这一阵子忙得厉害,若是同你商量了,少不得要为我操心,索性今次一齐来说。”

    裴继安面色微沉,并不答话,只回看他。

    这样的大事,没有跟裴继安通气,而是径直来寻了郭保吉当面呈情,谢处耘自知行事有差,也不敢同他对视,而是把头又转了过去,继续对郭保吉道:“我从前不懂事,叫郭伯伯帮了许多忙,却不晓得珍惜,而今朝廷去往阵前,正是用人的时候,便是帮着跑腿,也是多一人也好过少一人,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周全的地方,只把我当寻常兵丁对待便是,或罚或打,不必讲半分情面!”

    他今次态度放得十分谦逊,任谁人来看,来听,都挑不出毛病。

    郭保吉对这个继子一向是愿意出力提拔的,可听得他今日的话,却是难得的没有立时答应,而是指了指边上的交椅,道:“你且先坐。”

    等谢处耘坐下了,他又转头同裴继安笑道:“你看这个小的,开窍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一旦想要做事,就晓得自己上进了。”

    说完之后,语气倒是放得十分和缓,问谢处耘道:“你这个心思,去同你娘说了不曾?”

    他见谢处耘眉头微皱,也不答话,也不摇头,显然是没有跟廖容娘通气,便又道:“我得信之后已是叫人同她说了,因安南、向北两个要回京,翔庆乱得紧,自然不能叫家小跟着,本拟安排她们两个一并往京城去,她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宣县,便想叫我给你挑个好书院,已是着人去选,正要问你想法,今日既是来了,也不用单独去找了,你自家挑一挑罢。”

    口中说着,却把桌案上的三两张纸拿了过来。

    谢处耘愣了一下,倒是伸手去接了,低头看了一眼。

    郭保吉并不把裴继安看做外人,即便当着他的面,也不避讳说家事,又问谢处耘道:“最近你同你娘是不是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亲生母子,子不嫌母丑,她再有不对的地方,心中照旧惦记着你,往日时时同我提,样样都不肯少了你的,生怕你吃了亏。”

    “你毕竟年纪轻,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且去问你裴三哥,他若是年轻时能有人带契、提点,不知少走多少弯路,你娘再多不是,能记挂着你的前程,也已经是个难得好的了。”

    他帮着廖容娘居中解释了一回,又道:“我本想着,既是她来说了你的事,还是去京城读书的好,翔庆而今乱得很,你初来乍到,十分辛苦,不如长得大些再来阵前也不算晚。”

    因见谢处耘欲要反驳,便道:“你别急着说,只先仔细想想,届时再来回我。”

    再转头对裴继安道:“另有继安这一处,今日趁着有空,也一并说了罢——我已是向朝中递了荐书,等宣州此处圩田尾巴收好,告身下来,你也准备准备,去往京城候差吧。”

    “上上下下虽是奉承我,我却也晓得今次宣州事多亏你管着,否则并无可能成形,而今新田、堤坝、水柜俱已落地,继安,你功不可没。”

    郭保吉开口褒奖了裴继安几句,又道:“谁料得偏生此时遇得翔庆军事,事才毕,却已是不能不将功劳拱手让人,我走之后,杨其诞未必能容得下你,我从来是个胳膊肘往内拐的,你既是为我做事,便不能因我受拖累,早早给你请功求官,昨日刚巧得了信,中书已是批下来了,虽是司酒监的差遣,只要好生做了,未必不能出头。”

    裴继安有些意外。

    他早料到郭保吉会给自己荐官,毕竟按着这几个月来做的事情,如果不得官,便是自己并不在意,外头人的风言风语,也会叫对方难以解释。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差遣直接安排去了司酒监。

    顾名思义,司酒监乃是管京畿酒水的地方。此时茶、酒、盐、铁俱是官营,为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多少人抢破头也进不去,算是难得的肥差。

    郭保吉这一番运作,已是尽显诚意,放在旁人身上,能得这样的差事,多半要喜不自胜。

    可裴继安却是并没有着急道谢,而是迟疑几息,道:“监司已是去了翔庆军,宣州再无其余人守看,如若我再进京,圩田倒是不怕,只那堤坝,却未必有人盯着,倒不如我留在宣州……”

    郭保吉看向裴继安的目光里头越发赏识。

    他一向知道面前的后生子知进退、不计得失,却没料想到即便在这样大的利益面前,此人依旧不为所动,而是一心想着做事。

    郭保吉摇了摇头,道:“若是杨其诞一心要拿堤坝来入手,便是你留在此处,也不可能左右得动他,还会被推诿责任。”

    又道:“既如此,倒不如径直入京。”

    他说到此处,却是笑了笑,道:“安南、向北两个都不及你老练,我荐你入京,却也不是没有私心:司酒监与学士院相邻,你在边上看着,若有什么不对,也帮忙提点一番——到底你们都是同龄人,说起话来,比我们这些个说不到一起的人管用多了。”

    听得这样的话,裴继安自然不可能再做推拒,只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郭保吉却是又转向谢处耘,道:“你且回去想一想,山南、左毕两处书院,俱是极难进去,你从前不喜读书,未必是读不好,许也有先生教不好,如若能科举出身,总比武功出身来得轻松——上了战场,一个不好,说不得命都要交代了。”

    谢处耘半点没有犹豫,将那纸轻轻放回对面的桌案上,道:“郭伯伯,我想好了,还是愿去翔庆阵前效力……”

    平心而论,郭保吉并不十分愿意带这个继子上战场,可见得谢处耘这般坚决,却也不好当面驳回,便道:“你先同你娘商量商量,看她是什么想法,那时再来商议。”

    如果是当着旁人的面,或是放在从前,谢处耘一定会说什么“我的事情,不必同她商量”,可他经过这许多事,比起往日,已是少了几分莽撞,多了些沉着,便站起身来,道:“那我去去就来。”

    他看了裴继安一眼,没有再做停留,只行了一礼,就出得门去。

    见着谢处耘如此行事,裴继安嘴上不说话,心中却是十分放心不下。

    郭保吉在一旁感慨道:“你二人当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又笑道:“向北自上回跟你去了小公厅,回来之后,也屡屡提起,把你当做什么似的——有了小谢珠玉在前,不妨把向北也当做自家兄弟,我早将你视若子侄,两边已成通家之好,当要更近一步才是。”

    裴继安笑了笑,道:“监司客气了。”

    郭保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还是不把他当做自己人,便又道:“方才我说的倒不是玩笑,你同去得京城,如若方便,帮着看看安南、向北两个,虽是我不在,你也要常来家中做客才好。”

    裴继安面上一怔。

    郭保吉去了翔庆军,京中的郭府自然只剩下廖容娘同那两子一女,他同这一门关系寻常,不过点头之交,没事去那里做客,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郭保吉自然看出了他的狐疑,犹豫了一下,还是若有似无地暗示道:“你多来家中走动,府上那两个小的,对你都甚是推崇,将来若有机会,未必不能更做亲近。”

    他笑了笑,道:“还记得上回你跑得过来,要我给那沈家女儿做亲,眼下看来,未必再有那一日了,等正主回来再说便是。”

    这话虽然隐晦,裴继安却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意思,几乎不敢置信地问道:“监司是说,沈叔叔……”

    “虽是未有确信,只有人传说李成炯已是死于儿子之手,夏都动乱,另有见得极像沈轻云的面孔在兴庆出没。”郭保吉面上笑意更甚,道:“还记不记得当日你是如何说的?此时看来,你同那沈姑娘,倒不是有缘分的样子,不如看看旁人,好女子常有,不必那般执着于一人。”

    又道:“我却不是随口说的,哪怕进了京,也要常来府上做客才好。”

    裴继安却无心管什么做客不做客的,只详细询问了半日沈轻云事,奈何郭保吉确实知道得不多,只挑能说的含糊答了。

    ***

    两人在此处说话,谢处耘出得书房,却是立刻转去了后院寻廖容娘。

    他来得突然,廖容娘半点没有准备,登时又惊又喜,在自己边上给他看了坐,又一迭声催着下头上时鲜果子、清凉饮子、糕点、小食,把一张小桌子摆得满满当当,最后还要给儿子背后垫厚软的枕头,生怕磕到了他的腰背,碰得伤处疼。

    廖容娘表现得太过殷勤明显,又因前一阵子的事,显得很有些怯退,谢处耘看得又是难受,又是憎恶。

    他心中憋闷难以抒发,只能勉强压下,道:“不必弄这些了。”

    又道:“我今日去寻了郭伯伯,欲要同他去翔庆军阵前效力,他叫我来同你说一声……”

    廖容娘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原本的表情再维持不住,“啊”了一声,站得起来,道:“怎么会这样?!”

    又恼道:“我原同他说过,叫他寻几处京城的书院,他……”

    谢处耘打断她道:“郭伯伯已是找了不少地方,是我自家不愿意去。”

    他也不坐,也不吃东西,甚至不喝茶,而是站直了道:“男儿志在四方,我长得这样大,全是靠着别人,今次想要靠一靠自己。”

    廖容娘不悦地道:“你何时靠过别人了?这许多年,哪一回不是靠的自己??”

    又哀求道:“小耘,你究竟是为什么忽然生出这样奇怪想法,翔庆而今正在打仗,平常时候倒也罢了,眼下四处乱得很,你又没有官品在身,上了战场,刀剑无眼,谁人能保证能毫发无损?便是当今天子,从前打仗时也一身是伤,至于你郭伯伯,更是……”

    她还晓得拿沈轻云来举例,道:“你看裴家眼下住着的那一个姓沈的,她那爹娘,哪一个不是因战出事的?你听我一句劝,做娘的不会不为儿女打算,你今次跟着去京城,好好读书,得个进士出身,将来再到阵前,一样能尽忠朝廷,一样志在四方,你眼下只能拿刀拿枪打杀一两个人,将来有了出身,就能指挥旁人,打杀千人万人,岂不是更好?”

    谢处耘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道:“我已是决定了,今次过来,只是同你说一声罢了。”

    他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土,道:“如若郭伯伯不肯带我去,我就自己去往翔庆投军,那一处正缺兵卒,时时都在招募。”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廖容娘的脸色,只行了一礼,径直退得出去。

    出了郭府,谢处耘就转向了小公厅。

    此时厢房里只剩沈念禾一人,他在站在外头敲了敲门,踏得进去,自袖子里寻出一团东西,放在桌案上,道:“前一向养伤时闲来无事,做了些东西,趁着此时得空,一并给你罢。”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临行

    谢处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将那包东西一丢,就站在了一边。

    此时圩田、堤坝已经建成,沈念禾正核算分田、护堤事,见得他来,便把面前算纸推开,笑问道:“谢二哥给我做了什么?”

    口中说着,伸手去拿那团东西。

    原是一层手帕,里头包着什么硬硬的,打开一看,当中方方正正,前雕后平,原是一枚刻章。

    沈念禾掉转石章看了,乃是阳刻,上头字迹一看就出自谢处耘之手,刻着“念禾小印”四个字,当中少了几分端正,多了些毛躁,然则却能看出来必定花了许多心思,雕得像模像样的不说,还用东西磨得十分光滑,一看就是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的。

    石头是青印石,托在手里沉甸甸的,入手冰凉,光滑润泽,石料本身就是极难得的。

    刻得好不好倒是其次,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却是叫人不能等闲视之。

    沈念禾当即打开边上的印泥,沾了一点朱红,在空白的纸上试了下,赞道:“当真清楚!”

    谢处耘面上这才露出一个笑来,道:“你喜欢就好。”

    沈念禾听得他话音不对,看自己的眼神也怪怪的,因不敢乱做揣摩,可她自从与裴继安在一处之后,对这些事情比从前敏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谢二哥一并做了几件?是单给我一个人的吗?”

    谢处耘面上的笑就慢慢收敛起来,问道:“是给你一个人的又怎样?不是只你一个有又怎样?”

    他话音当中,有着淡淡的自嘲。

    可说完之后,不待沈念禾回话,又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小姑娘家,脑子里想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三哥同婶娘都有,不过各自不同。”

    沈念禾高高兴兴地接了下来,收进自己的小木匣里,笑道:“等我改日也给谢二哥回个礼!”

    谢处耘原是一直站着,见得她笑,脸上笑容甚是轻松,心中忍不住跟着生出几分欢喜来,只那欢喜过后,却又觉得酸涩。

    他把自己各色念头压下,哑声道:“我方才去了一趟郭府,过不得两日,就要同郭伯伯一同去往翔庆军。”

    这消息来得甚是突然,沈念禾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复才问道:“只谢二哥一个人去吗?三哥与婶娘怎么办?我们难道不跟着一起去?”

    见得她这般回复,显然对自己尚有几分情谊,只那情谊并非谢处耘想要的。

    他故作洒脱地道:“三哥要进京做官了,等三哥那一处出了头,我在翔庆必定也混出个样子了,届时你两个兄长,一文一武,岂不是好?”

    又道:“我晓得你始终挂记着你爹,我去翔庆,多少也能帮你看一看,一有消息,就叫人同你捎过去。”

    沈念禾却没有那样乐观,皱眉劝道:“翔庆而今乱得很,谢二哥眼下伤情才好,倒不如再将养几个月再去也不迟。”

    她想了想,又道:“郭监司自己也多年未至翔庆,到得地方,还有许多收尾要收拾,未必能管顾那样多……”

    谢处耘笑道:“色色都做好了,架子也搭起来了,那还要我去做什么?”

    他一反常态,很是踌躇满志的模样,道:“且看我去做一番事情回来,届时回京,你再来看谢二哥!”

    又道:“这事情我已经同三哥说了,婶娘还未知晓,此时同你道来,不是为了听你泼冷水的,等将来我衣锦还乡,你再把要给我的礼给回来便是!”

    谢处耘一向是个倔强性子,拿定了主意,很难扭转,此时又露出这副斩钉截铁的样子,沈念禾自然不好再劝。

    可她看对方那一张出挑的脸,因养伤久了,倒比许多擦了脂粉的女子还要白皙、精致三分,又因卧床日久,比起从前更为细瘦,哪里是能上战场的样子,不由得愈发生出忧心,然则到得最后,也只好把那刻章捏在手里,抬头笑道:“那我要好生准备回礼,等谢二哥凯旋才是!”

    谢处耘笑了笑,道:“自会有那么一天。”

    然则他脸上笑着,眼睛也是看着沈念禾的脸,心中有无数话要说,一想到在桌案上看到的郑氏整理的日子、仪礼流程,再想到前日偷听到的话,最终还是全数咽了回去。

    哪怕立时要上战场,他也并没有半分紧张。

    从小都只顾着玩闹,这一年中才慢慢学会做正经事,也察觉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不过仗着从前三哥护着,婶娘照料,在肆意妄为罢了。

    只是临到要走,他心中依旧有隐隐胀痛,更有许多质问。

    ——当日你明明口口声声说,不会与嫁与裴三哥,果然到得最后,依旧是个骗子,却只哄我一个人罢了。

    ***

    两人才回得家中,还未进屋,便已是见得大门敞开,外头停靠了一辆郭府的马车。

    廖容娘站在正堂,两眼红肿,见得谢处耘回来,迎了上来,本要说什么,转头看边上的郑氏,忙又道:“采娘!”

    郑氏也跟着站了起来,正色问道:“我听你娘说,你要跟着郭监司去翔庆军?”

    谢处耘沉默片刻,道:“我已是同三哥说了,本要回来就同婶娘说,不想你却早先知道了……”

    郑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一边廖容娘再顾不得,眼泪掉了下来,拿帕子直抹,哽咽道:“采娘,你帮我劝一劝,他这样一个小的,人都没有长成,又才伤了一场,走路都不稳,如何能上阵?”

    又对谢处耘道:“我年轻时做错了事,而今也晓得你不愿亲近,又信不过我,可你信不过我,也当信得过你裴三哥同采娘罢?他们总不会哄你骗你!翔庆军当真不是你这个小的去的地方,当真想要上阵,过得十年八年成了气候,再领兵打仗,建功立业不迟!”

    她说着说着,泪珠子越滚越多,满脸都是泪痕,将衣襟都打湿了,声音也多了几分含糊,骂道:“你怎的这般自私,执意要去,有无想过家里人?若是当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这日子当要怎么活啊!上哪里找一个儿子来赔给我!”

    再骂道:“一将成名万骨枯,你爹那个文弱相,你接得他一模一样,上了战场,不是给旁人白送功劳?”

    又求道:“你同娘去京城好不好?去得京城,你想进学就进学,想习武就习武,我保准不管你,也不叫你住在郭府,只在边上赁个院子……”

    站在此处,缠了又缠,只差上前抓着谢处耘的袖子。

    沈念禾在一旁看着十分心酸。

    她才到宣县时见过廖容娘一回,当时其人十分在意颜面,见得她进门,哭到一半都要把眼泪收起来,做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眼下为着儿子,却是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可廖容娘做到了这个份上,谢处耘依旧不为所动。

    他道:“我自己的路,自己晓得走,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必为旁人多想,凡事想想自己罢。”

    这话虽然说得干巴巴的,可比起从前,语气里却又多了几分柔软。

    廖容娘既是追得过来,自然不会被这一句两句话打发走。

    她在此处守了大半夜,绞尽脑汁,寻了无数话来劝,最终也只铩羽而归,含泪回了郭府。

    廖容娘回去没有多久,裴继安就回来了,他同谢处耘关在房中一夜,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次日一早开门出来,两人俱是满眼血丝。

    谢处耘面上带着几分疲惫,最后却是牢牢地站在郑氏面前,道:“婶娘给我收拾行李吧。”

    他口中叫着婶娘,眼睛则是转到一旁,看向了沈念禾。

    ***

    郭保吉上任时间极紧,头天收到旨意,草草交接一番,甚至等不到第三天,次日下午就出发了。

    他满腔踌躇,骑在马上,只觉得天地间空气都比从前清新,乃至官道上扬起的沙尘也没有那般叫人讨厌。

    沿途快马,行到一个山谷高处的时候,左边平缓的山坡下,正正见得才开荒完毕的圩田,放眼而去,一望无垠,远处有水泽,近处有新田,再往前看,黑色的一线,算一算距离,多半是刚落成的堤坝。

    这一应东西,可谓郭保吉看着一砖一铲造出来的。

    裴继安请他去监督各县官员,又请他去巡查堤坝、工地,郭保吉跟了两个多月,虽然不懂一二三四是怎么出来的,却很懂有一二三四这些事,此时夕阳西下,映照平湖、新田,浩浩汤汤,纵横交错,叫人畅慰心怀。

    郭保吉感动之余,一面自傲自得,一面却又有些后悔。

    如此大好功劳,如此百年大计,一旦送到杨其诞手中,多半要成为他攻讦自己工具,届时一来田、堤肯定无人修缮,二来自己做了这样多事,反倒要反受其害,简直岂有此理!

    可无论怎么想,翔庆军战事在即,郭保吉也实在腾不出手来,更无余力去管。

    比起宣州事,西北的郭家才是他的大本营。

    不过此时郭保吉骑在马上,见得眼前这般景象,再想裴继安,更觉此人得用,绝非寻常人才,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后悔起来。

    他想了想,招手把后头的谢处耘叫了上来,问道:“我原听人说过,那裴继安一般也是自小习武,还习过兵法,不知有几分功底?”

    说起裴继安,谢处耘原本沉静的脸上却是多了几分笑,道:“我的骑术、箭术俱是三哥教的,他还教了我两套剑法,前些年他跟着镖局跑过镖,只跑了一趟,下回就做领队人了。”

    他口气得意洋洋的,还有几分自豪,浑似出彩的不是裴继安,而是自己。

    郭保吉听得有些失笑,本想再问几句,再一想去得翔庆军,说不定会遇到沈轻云,倒是慢慢又把原本的念头打消了。

    ***

    且不说这一处众人日夜奔驰,直朝着翔庆军赶路,百里外的宣州,郭东娘却是收拾好了东西,正等着时辰出发。

    她坐在房中,不多时,就见得自己贴身侍女进得门来。

    对方小声道:“沈姑娘让带了口信回来,说她那一处要过一阵子才走,说多谢,叫咱们先走就是。”

    郭东娘本来已经站了起来,听得来人回话,顿时面露失望之色,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她忍不住问道:“说是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如若不久,咱们等一等就是。”

    那丫头犹豫一会,道:“可是大公子同二公子一个赶着去任官,一个又要进学,时间急得很,咱们恐怕不好久候其他人家……”

    郭东娘哪里又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宣州到京城上千里路,至少要走上二十多天,一路上如若没几个说话的,当真闷也要闷死。

    丫头毕竟只是丫头,两个兄长又是男子,至于继母,大家两看生厌,父亲此时又不在,都不用装样子,恨不得不要见面,实在连个说话的人都难找。

    况且郭保吉临走之前还特地交代过,叫她有事无事,多往裴家走走,同那一户亲近亲近,又说武将人家,不必那般拘于俗礼,况且两边已是通家之好,正当多做来往才是。

    郭保吉的意思,自然是叫自己女儿同裴家多多相处,能与裴继安两相看上自然最好,便是一时没有那个意思,时常在一处相处,也能晓得到底合不合适。

    不过男未婚,女未嫁,自然不能说得太过明显,况且还是八字只得一撇的事情。

    郭保吉本就说得含糊,郭东娘又是个直爽的,听在耳里,当时就想:正是!难得遇到一个投契的,不多来往来往,亲近亲近,情分都是处出来的,将来疏远了怎么办?

    自此就一心想着同沈念禾多多走动。

    她在京中的时间极短,并不认得几个熟人,就很愿意与沈念禾结伴同行,此时听得说两边走不到一起,倒又生出另一种想法来,道:“你说我同裴家一起进京怎么样?”

    郭东娘越想越觉得可行。

    她又不赶着进京,早一时晚一时都无所谓,与裴家结伴走,兄长应当也不会担心。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9321/ 第一时间欣赏盛芳最新章节! 作者:须弥普普所写的《盛芳》为转载作品,盛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