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宅子
那丫头面露迟疑之色,道:“姑娘,这不太妥当吧?就算后院那一位不说什么,大少爷多半也不会答应……”
廖容娘这个继母平日里对郭家子女十分宽容,几乎毫无限制,可郭安南却是个端方的,很讲究礼节,轻易不愿意去麻烦旁人。
自从上回建平县事,郭东娘对自己这个兄长就十分看不顺眼,那丫头不说还罢,此时一提,她更为不满,心中冷笑,暗想:自家都管不好,还有脸来管教我?
本只是个念头而已,被如此一激,郭东娘当即就去了书房。
郭安南正站在桌案前练字,听得妹妹把话一说,当即就摇头道:“家中也不是没有长辈,好端端的,怎么跑去同别人家一起走?”
又道:“你虽是以为只是同那沈念禾一路,其实还有裴继安,同龄男女,又非血缘至亲,怎好长久同行?你又不是无兄无父!”
他说到此处,手中的笔都再捏不住,扔在桌上,道:“如若那沈念禾的父母仍在,哪里会给她住去裴家?不过无路可走罢了,你同她去凑什么热闹!”
郭东娘本就一肚子火,此时听得更是生气,冷声道:“又不是孤男寡女两人独行,同路的另有裴三哥他婶娘,又有念禾,怎么在大哥口中,好似人人都不妥当似的!”
郭安南自从被父亲从建平县中叫得回来,就过得十分难受。
郭保吉忙于州务,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又要赶着去收拾建平县留下的首尾,哪里顾得上来管儿子,本想等一应处置完毕,再腾出手来教,谁料得忽然遇上了翔庆军事。
他匆匆出发,只在临走前与儿子促膝长谈了一回,又留下两个惯用的老谋士,叫郭安南好生检讨,细思从前究竟错在何处,又交代说一旦去得京城,办差时也好,私事也罢,多不要擅作主张,除却问谋士,也可以多同裴继安商量。
郭安南自小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他读书也不差,习武也比寻常人好,更何况郭家虽是个大家族,可郭保吉在其中本就是极出色的一枝,枢密副使郭骏之外,数他最为位高权重。
遇得郭保吉的儿子,族中自然人人都礼让三分,养得郭安南自信自矜。
而今脾性已经定型,忽然有一日,郭保吉叫他凡事要同谋士商量也就罢了,还要去问裴继安这个年纪比他小,出身比他差,甚至此时连个官职都没有的白身,叫郭安南如何忍耐得住?
他自知今次理亏,况且父亲吩咐的,不好反驳,只默默按下了,谁知还没等那不满平息,自家妹妹就跑来说要与裴家同路,这叫郭安南更为难受,便如同被自己人捅了刀子似的。
兄妹两个在书房中各执一词,竟是吵了起来,最后给听得消息的郭向北知道了,连忙两边去劝。
他先去说郭东娘,道:“何苦要同大哥计较,他而今做错了事,正烦得很,又是因为那裴继安闹出来的,爹拿他两做比对,大哥输了那样多,你还要同裴家同行,不是故意气他?”
再道:“二姐上回还说,咱们兄妹三人同气连枝,爹能再生十个百个,可那些俱是与我们再亲缘,大哥而今正在低谷,你从前都晓得劝我,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而不会了?”
他跟了裴继安几个月,又被郭东娘在边上盯着认真,到底不同从前胡乱混迹,倒是真的长进了不少,此时劝完姐姐,又去劝兄长。
“大哥何必同她一般计较,姐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家里头除却我们两个,就只有后院那一位,总不能常年累月只同丫头玩罢,你我还能时常出去办差,她那性子,时时被憋着,如何受得住?”
又道:“左右二姐已经到了年纪,未必还能在家里待几年,正要哄着叫她高兴才好,怎么闹得这样大,给那一个看到了,不知道多高兴!”
郭安南就皱着眉头道:“便是自己不耐烦,寻些事情打发时间就是,实在不行,喊那沈念禾来同我们一路走,怎么倒是跑去就她那一边了,同路的还有裴继安,她一个姑娘家,也没说亲事,当要好生避嫌才对,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郭向北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还以为自己兄长是真的不放心姐姐,便道:“咱们又不是那等只顾着面子的人家,从前爹也没拘过二姐四处跑,此时不过同路而已,况且那裴三哥也知礼得很,自会晓得分寸……”
他说完之后,见得兄长脸色不对,倒是有些反应过来,急忙又补道:“不过毕竟这样远的路程,少说也要走上二十多天,接触太过,其实也有些不妥当,实在不行,不如我留下来同二姐一起走?”
姐弟两个人,和着裴家一起走,怎么都称不上什么孤男寡女,这就能放心了吧?
郭向北还道:“大哥要去取告身,是得按时报道的,自然十分着急,只我这一处不过去个国子学,晚上三五天,并不打紧,二姐还能在家几日?也不是什么大事,顺她一顺,难道不好?”
郭安南只觉得弟弟句句话都逆耳得很,不悦地问道:“你觉得那裴继安是个晓得分寸的?”
说起裴继安,郭向北脸上略显几分尴尬,道:“大哥从前说我,我总不当回事,这几个月跟着在小公厅,在一旁看他做事,倒是当真比旁人厉害许多……”
他唯恐兄长不信,还特地把裴继安为人、才干一样样拿出来数了一数,越数就越觉得怪不得外头人都对其赞不绝口,便是自己父亲也总做褒奖,夸着夸着,更为真心诚意。
郭安南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憋出一肚子气,偏又不好当着弟弟的面表露,只好板着脸道:“你才几岁,一个小的跟着东娘两个在后头,如若出得什么事,又待要怎么处置?”
一摆手,也不管弟弟是个什么想法,只道:“这事情不用多说,就此停了,不要节外生枝!”
***
且不说郭家里头为了回京的事情,三兄妹闹出一番矛盾,直到出发也没有真正缓和过来,却说另一处,沈念禾在小公厅收拾首尾,等了十来天,果然等到京中来的文书。
裴继安把司酒监的官身批文拿到手了,才来找沈念禾,将事情说了一回,最后有些忐忑地道:“虽只是个末流小官,到底能进京,郭监司去了翔庆,说是边关有事,西边隐隐透出风来,好似沈叔叔有些消息,我想着再怎么小官,总归都是在京城里的,打听起消息来也方便几分。”
沈念禾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如此这般,三人便开始收拾行李,又过了半个多月,等到裴继安同县中、州中交接完毕,一行人才带上行囊,一路北上。
一路无话,不过日行夜歇,遇水行舟,遇路乘车,待到盛夏之时,终于到得京城。
沈念禾从未见过真正的沈轻云,听得“自己”父亲忽然有了消息,又是惊喜,又是紧张,路上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她一向是个内敛的性子,郑氏跟着同进同出,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来,只裴继安此时一颗心都放在她身上,却是隐隐感觉出心上人最近有些魂不守舍。
他先还以为是担心翔庆军事,此时一到得京城,便趁着郑氏下车走开的间隙,挨得近了沈念禾两步,低声道:“咱们先住在驿站,等我去寻个近潘楼街的宅子,离大内也近,有什么消息知道得快些。”
又哄她道:“今日落了脚,一会我去流内铨排了位置,明日空了,就寻中人一同去找宅子,你陪不陪我去的?也不用早起,好好睡一觉,吃了东西再慢慢走着去,咱们今晚就歇在潘楼街上。”
沈念禾一时也没察觉出来这人是在设法叫自己不要多想,只听得说要租赁宅院,便道:“这一回也不晓得要住多久,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这样长久,不如叫婶娘也一起去?”
既是要久住,总不能只两人拿主意。
裴继安道:“婶娘走了这二十多天,累得厉害,好容易到了地方,叫她好生休息,何苦要这般劳动,等我们挑出来几间合适的,再给她拍板就是。”
沈念禾觉得倒也有理,正要点头,却听不远处有人笑道:“正是,只也不用再来问我,你们两个看着合适的直接定了就是……”
想了想,又补道:“若是能离瓦子近些,方便我去听戏倒是更好。”
她口中说着,面上还做出一副真心诚意的样子,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骂道:这小子,平日里看着老实,这种时候怎么也跟着鬼精鬼精的,还说什么怕我累,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只要银钱给够了,能看中什么买什么,老娘出去逛个一整天也不带喘气的!
我看你确实是怕我累,只这累是个“累赘”的“累”!
想到这一处,郑氏又把方才说的话给收了回来,道:“不必离瓦子近,离得近了怕是要吵!”
况且屋子里有这两个在,日日看他们的戏都看不腻,也不必出去花钱看戏了。
倒是怪俭省的哩!
***
三人进得城,索性也懒得再去住驿站,直接在潘楼街上寻了间客栈住了下来,次日一早,沈念禾略作收拾,才走得出去,还未来得把门掩上,就听得对面“吱呀”一声门响,裴继安已是打点妥当,正笑着站在门边,连包袱都已经背在身上,显然已经等了许久了。
他一身穿着都不像是平常在宣州的时候,更不像前一阵子赶路的时候,而是精心收拾过,看起来精神又干净,俊朗极了,一笑起来,那笑都直接笑进眼底,不知是不是沈念禾的错觉,甚至在里头看出了两分腼腆。
沈念禾被这样看着,不由也跟着生出两三分的腼腆来。
她本以为只是简单地去买个宅子,此时一下子就生出许多期待来,只觉得就算买不到合适的宅子,也不要紧,难得能同三哥两人一起出去,这才是有意思的事。
裴继安反手把门锁了,虚引着沈念禾往前走。
两人下了楼,他就道:“隔壁有间飞琼楼,听说槽鸭、糟鹅做得极好,又做许多好点心,上回就想带你去吃,只没有机会。”
等到了地方,又点了许多菜,两人捡了张临街的桌子坐了,真正吃起来的时候,裴继安却又变得忙得不行。
他点了一大桌子,又想叫沈念禾多尝一尝,又怕她吃得多了肠胃不好消化,时常是菜一上,就要给她搛,看她吃了两口,又急着把余下的拨回自己碗里,忙得不行。
沈念禾自己也陷在里头,倒不觉得这做法有什么不对,可自己吃了,也要给这裴三哥搛,两个人俱像是瞎了似的,也看不到自己做法有多蠢,吃到最后,问吃得好不好,都连连点头,只觉得再美味不过,可又问吃了什么,连一道菜名都答不上来,都不晓得长长的一顿饭功夫都做什么去了。
好容易吃完一桌子早饭,日头都过了正中,已经往西边走了。
两人这才慢悠悠结了账,朝外头走了。
裴继安对此处熟悉得很,此时带着沈念禾,在巷子里走了没几步,就去敲了一户人家的门,不多时,里头出得来一个中人来,听得说是要找潘楼街左近的宅院,一口就应了下来,笑道:“两位来得正是时候,有几间极好的,难得主人家都去往外州了,也租也卖,正好去看看。”
他在前头带路,一路往前头走,想看了两个小宅子,见沈念禾同裴继安俱是不感兴趣的样子,便带着转了一个头,笑道:“另有一间,虽然不大,可带个小院子,里头种了不少花草,只要麻烦打理些。”
等到去得那个宅子外头,却见大门敞开,外头停了好几辆高品形制的马车,另又有几个中人打扮的人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同里头的人说话。
当中一个领头打扮的人道:“夫人若是看好了,今日就能定下来,那主人家已是去往外州了,只留得两个花匠在此处。”
那夫人正要回话,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抬头一看,正正见得对面的裴、沈二人。
她仿佛被施了什么术法一般,竟是整个人都定住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落定
那妇人五官周正,穿着简单却不简朴,头上只有一个碧玉簪,头发也并不像此时京中贵妇一般,常梳堕云髻或是流云髻,而是简单的挽了起来。
她站在门口,虽是做一番跨步模样,依旧能显出姿仪娴雅,是个礼仪之家出身。
那妇人顿了一下,还未说话,却听得后头有人插嘴道:“娘,这里太小了!这么小的地方,没法住!”
听声音,是个妙龄少女。
妇人这才回过神来,只眼睛仍旧看着裴继安。
那介绍的中人就陪笑道:“姑娘说得是,只仓促之间,这潘楼街上总共也没几间宅子往外放,您这一门爽利,又是要买不要赁,能挑出来的就更少了,这一处若是看不上,旁的地方,恐怕就更没合适的。”
又道:“不如去边上曹门大街瞧瞧?其实也多走不得几步路,可那一处能看的宅子就多多了,也宽敞,造得还新,又有大院子,想来姑娘必定喜欢!”
那妇人出得门,后头就跟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女,相貌虽然平平,可表情十分生动,眉毛一挑,“哼”了一声,道:“哪里才几步,上回旁人已是说了,要多走小一刻钟!本来今次买新宅子就是因为大哥入京进官,此处离衙署近,若是要住去曹门大街,我家在那街上自家就有产业,做甚要来寻你!”
她语气不太好听,那中人却半点不以为忤,呵呵一笑,连声道:“是小的想左了!”
少女又对那妇人道:“娘,你看,这是还是要咱们自己来看罢?若是听管事的,定了这一处,地方这样小,怎么够咱们几个住!”
那妇人只看着裴继安,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只笑了笑,含糊应了两句。
她的目光太过明显,倒是引得边上那少女跟着看了过来。
裴继安今日要同沈念禾出门,是用心打理过的,他本就高大,相貌堂堂,换了一身新衣,更显得人如玉树。又因他与其余同龄男子不太相同,年纪虽然不大,可自小支应门户,又在外行商,再兼出身就是世家门户,还跟着父亲四处探访,后头进了衙门,遇得彭莽这个甚事不理的,样样都要管,又得见郭保吉,才及弱冠,已是统管三县圩田、堤坝、水柜事,哪里是寻常男子能匹及。
相由心生,他历事太多,只往那里一站,边上又衬了一个点头哈腰的中人,实在叫人不入眼也难。
那少女本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得裴继安这样一个人站在对面,还离得这样近,登时脸上一红,忙闭了嘴,连站姿都变得正了起来,然而眼睛一扫,见得边上的沈念禾之后,她又忍不住“咦”了一声,本要上前两步,还未走动,又停了下来,只顾着狐疑地盯着沈念禾看。
她如此表现,沈念禾自然若有所觉,抬头回看了一眼。
对方倒是没有躲开,反而端详得更仔细了,还伸手碰了一下边上那个妇人,道:“娘,你看……”
又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去看沈念禾。
那妇人这才分心看了过来,见得沈念禾的脸,也有些惊疑不定,却没有再仍由女儿盯着,而是拉了她,对边上的中人道:“不是说在街头还有一处院子?”
两人如此表现,裴继安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更不可能任由旁人这般肆无忌惮打量沈念禾,他上前两步,拦在侧边,挡住对面人看过来的视线,护着人当先往房舍里走去。
两人一面进屋,一面还听得后头那少女同妇人小声议论,隐隐约约听得“长得好像”等语。
那妇人却并不说话,只把目光跟着裴继安走,久久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到人,才转回了头。
途中出了这样一个插曲,那领路的中人也有些尴尬,忙在一边解释道:“这是户部侍郎府上的,听闻那一家的大公子才二十出头,已是得了进士出身,放榜出来,名列一甲,外放舒州做官了几年,而今转官回来,直入司茶监,端的是个青年才俊!听闻京城里头但凡有女儿待字的,家家都上门打听过,想嫁到这家去……”
他夸完之后,倒是自觉不对,忙又对裴继安笑道:“不过外头人胡乱传言,多少有几分夸大,我看您这一厢才叫做真正的才俊,便是那家的大公子出来,也比不得!”
沈念禾方才见那母女两个反应,心中也有些警惕。
她不是真正的“沈念禾”,自然没有对方的记忆,对此人交际也不甚了解,不过方才两个俱是没有上前说话,想来与“自己”也不是很熟。
沈念禾这一处在出神,不知为何,边上的裴继安也没有回话,两人各有思绪,倒是把那中人晾在了一边。
对方见客人都不回话,唯恐是自己方才一番话得罪了,有心要做这一笔生意,左右一看,因想起方才一路上裴继安色色都要问沈念禾意见,便把重点转移到了沈念禾身上,连忙陪笑道:“姑娘且这边看看,这宅子有一点好,有个小院子,里头栽了各色花草,还特留了两个花匠下来打点,里头四季都有花开,十分漂亮!”
他一面说,一面就在前头引路,将这宅子介绍一番,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好似错过了这辈子都要后悔似的。
沈念禾跟着走了一圈,倒是当真有些喜欢。
她对住的地方要求不多,大宅邸也住得,小屋子也不嫌弃,先前在宣县时,裴家那样局促,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见得这一处,又看后头花草打理得十分漂亮,倒是有了几分喜欢,问了那中人不少问题,譬如里头家具会不会腾走,宅子什么时候建的,修过几次,梁用的是什么木。
中人哪里会晓得这样细致,被问出了一头的汗,最后赶忙一一记下,道:“等小人去问了回来再说。”
沈念禾逛了逛,原还没觉得有什么,等行到后院一处假山边上的时候,见得潺潺流水自山体间流出,有一个小山峰却是缺了一角,一时愣了一下。
那中人见她驻足,忙道:“这宅子其实最开始是前朝的,后来倒了不知多少道手,已经重修过百八十次,遇得而今要转卖的这个主人,更是从头到脚重修过,只后院这许多山石是从江南运过来的,也有不少奇花异草,不舍得扔了,就留了下来,早不知是哪一辈的东西了。”
他卖嘴皮子的,也卖脸,哪怕沈念禾不问,也要寻些话来介绍,半点没有不耐烦,解释完之后,又道:“别看这一处屋舍看着不大,其实占地并不小,因有这个院子隔着,外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复又补道:“旁人都以为潘楼街就是好的,因临着大内,又挨着御街,不少有官人都愿意赁一个宅院来住,可却只方便了自己,没给家里人着想——天还未亮,那些个大臣就要进宫朝会,做官的当家人出门去了,乃是不得已才要上朝,剩得妻小,日日都要听得马蹄声,半点都不好睡,同这般有院子隔着的,正好把马蹄声当挡着了,十停里头找不到一停,除却稍贵,寻不出半点毛病!”
“那原东家说一个月十五贯钱,姑娘若看上了,肯赁一年,小的帮着回头去说一说,叫他减免一点。”
沈念禾不置可否,只又去得那后院里头假山边上,寻去边上小亭子里石凳坐着歇脚。
那中人见她不说话,又去看裴继安,看出他好似并没有要赁的意思,心中顿时有些泄气。
他说了一路,嘴巴都要干了,这两人也依旧还是半点不动心的样子,走了半日,脚都要断了,累得半死,只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跟着一同坐着,坐了一会,好容易才把心情调整回来,复又问道:“如果两位没看中,咱们换下一家瞧瞧?”
沈念禾在心中计算了一会,此时已经算得出来,又仔细确认过假山样子,觉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也不再拖着,直接问道:“若是要买,这宅子多少钱?”
那中人只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嘴巴却是比脑子快,脱口道:“要是买的话,说是一百六十金。”
沈念禾低头算了算,又转头同裴继安道:“三哥,我看这一处地方离你那公厅甚近,走路过去也就几步罢了,早间还能多睡一会,只赁来赁去的,麻烦得很,倒不如买一处房子,将来总有长久在京中待着的时候,有个地方落脚也好。”
她说完这话,又避开那中人,与裴继安挨得近了两分,小声道:“我手头还有些金银,不如我同三哥凑一凑,一同买吧?”
沈念禾先前与宣县衙门卖那《杜工部集》,很是发了一笔大财,虽是拿了一部分出来修圩田,留在手中的依旧十分可观,她听得这一处价格太过昂贵,知道裴继安囊中羞涩,怕他给不起,便提议两边一起付。
裴继安已是解释过许多回,说自己并非那般穷困,可不知沈念禾是先入为主,成见太深,还是什么旁的原因,总觉得这一位裴三哥虽然未必那样穷,却肯定不阔绰,还怕他不够用。
“还不至于百余金都拿不出来。”裴继安就笑了笑,“我看着也不错,厢房虽然不多,布局倒是挺舒服的,有个小院子,还能叫婶娘带着你有事没事在后头转转。”
那中人听不到两人说话,见得他们凑在一处不知商量什么,又怕自己说多了伤人心,左右这样贵的宅子,寻常人也不会真买,多半互相商议一回,最后还是赁下来了,这样的话,说不说也无所谓。
可他又怕当真这两人是有那本事买的,只因自己漏了什么要紧消息,最后没有做成,那才是最后,是以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壮着胆子道:“那主人家说,这宅子只收金子,不收银钱……”
一百六十金的房子,如若是能给银钱,虽然还是贵,但是也不至于太离谱。
可如果一定要一百六十斤的黄金,就有些过分了。
此时市面上流通的大半都是铜钱并少部分白银,京城里的大银楼,如果不提早说,都未必立时能拿得出一百六十金来,是以金价的时价总比本来值的高上一两成,当真要只收黄金的话,怕是一百六十的宅子,真正买下来得比寻常宅子贵上三成。
中人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又道:“那主人家着急用钱,如若是赁倒不怕,如若是买,最好三天之内就要付清。”
赁出去的话,还能拿了地契房契去当铺押出一部分来应急,可一旦卖出去,就动不了了。
沈念禾倒是理解得很,转头看了一眼裴继安,同他确认了一个眼神,便回道:“若是主人家在,不妨请人出来,两厢碰个头?若是不在,谁人能拿主意?”
那中人忙道:“主人家已经不在了,剩个管事在。”
果然把那管事的叫来了。
那管事显然对此事驾轻就熟,例行公事回道:“立时就能付清的,我家老爷说了,给一百五十五金就是,若是不能立时给钱,要拖个十天半个月的,就不卖了,直接拿去当了就是。”
沈念禾当即拍板道:“那就买罢,谁人去衙门签押?”
她话一出口,中人同管事都呆住了,俱是不太敢相信,不约而同地转向边上站着的裴继安。
裴继安却只笑了笑,道:“既如此,早些把签押办妥了才好。”
***
宅子的主人临走前早已去衙门办了半边签押,也登记过了,此时沈念禾一敲定,中人就帮着跑上跑下,拟契纸,去衙门,等到一应全部办妥,眼睁睁见着一大箱子黄澄澄的金子摆在面前,那管事的木着脸数数,数了半日没有数对,还是未能清醒过来。
这是他做得最莫名其妙的一笔生意,本以为只是那个赁屋子的中人钱,谁想到竟是把这宅子卖了出去,算一算最后落到自己手里的,一时高兴得尿都要憋不住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约见
明晃晃的金子摆着,管事的点了半日,又请人来验看成色,秤量重量,最后点清了,一刻也不多留,道过谢,恭祝一声乔迁之喜,立时就安排了人来把那一大箱金子运走了。
此时那中人依旧有些发懵,可拿了这许多分润,脸上笑怎么也压不下去,只围着沈念禾同裴继安二人打转,问道:“此处不能当即就住,两位要是信得过小的,有什么采买的事项不妨交代下来。”
他见两人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也不像身边带了伴当,又看沈念禾十指纤纤,哪里能下厨房,便问道:“要不要雇两个粗使的过来,这宅子虽然不大,却也不小,每日洒扫都要点功夫,还得寻个灶台上的,我认得一个厨娘,原江东人,做得一手好南菜,来京城十多年,也会做北菜……”
又想到两人出手阔绰,豪掷千金都不眨眨眼,甚至不需要跟家里人商量,就料想他们手中当还有不少银钱,便又问道:“这宅子里头虽说原也配了些家具,却是旁人用过的,两位要是不想留,小的也认识不少熟手的匠人,可以帮着居中搭个线,最多一两个月就能造出一整屋新的来!”
这样的杂事,郑氏最爱琢磨,裴继安就不打算管了,应了两句,将报酬结清了,正要打发中人回去,沈念禾却是走近几步,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假山,问道:“三哥,我若是想把那假山挪走,却不晓得要不要请多少人帮忙?”
裴继安循着她的指点望去,果然见得方才路过的一小片假山,远远看去,错落有致,上头还有极厚的青苔,因当中有小溪流,便引得山体也湿漉漉的,杂草上隐约有蜻蜓蚊虫,一看就是移在此处多年,已经与土地、院子合为一体了,看着倒是挺漂亮的一个景。
他听得沈念禾说要挪走,便问道:“是不是怕虫子?”
又走得近了些,数了数山石数量,又估计了一下大小。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这宅子原是我家的,有两块山石下藏了些东西……”
裴继安愣了一下,因见中人仍在一旁,面上便没有表露出什么来,不过听得是两块山石,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具体位置?”
沈念禾点了点头,道:“虽是知道,可山石太重,家里也无几个壮丁,怕是腾挪不动。”
裴继安立时就松了口气,道:“那就不用旁人动手了,咱们自己先试试,实在不行,我再去找信得过的人来。”
等到屋子里的花匠、管事尽皆辞去,中人也走了,见得时辰尚早,两人就寻了锄头铁锹等物过来。
沈念禾寻到那一块缺了一角的小假山上,指了指挨着地面的一处凹陷处,伸手拨开上头的杂草同青苔,又捡了边上的一块石头把泥土给清走,露出下头的假山石体来。
她指了指,道:“这一处里头原本藏了一把钥匙,也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
裴继安见那凹陷处里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便不让沈念禾去碰,而是寻了根木棍来,在里头仔细拨探。
沈念禾指点他道:“当日是封在最里头的,要把石头劈开了才看得到。”
裴继安就提起那铁锹用力对着那凹下去的假山用力敲了起来。
山体湿滑而坚固,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慢慢把多余的石头劈开,慢慢露出里头的空隙来,果然夹在最里头有一个嵌进石头里的木盒,盒子不知是什么木制的,看上去黑漆漆,可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下,居然没有腐朽,依旧坚固得很。
他拿石头把那木盒子撬了出来,将其打开,里边却是已经发霉的绸布,绸布里头一根长长的钥匙,怕是铜制,已经生了不少绿锈,怕是根本没法用了。
沈念禾倒是没有很失望,反而松了口气。
钥匙既然没被发现,说明地下埋的东西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她站在这一处假山边上,往东边走了十步,又转身寻了东的方向,指了边上一处假山,道:“当是埋在此处地下了。”
假山又高又重,想要两个人挪开是不可能的,倒是有些麻烦,裴继安想了想,问道:“里头藏的是什么,是不是着急用的?”
沈念禾就回道:“是我家祖上藏的金银,三哥攒点体己不容易,此时将地下的取了出来,正好填回去。”
沈家发迹于河间,在京中并无多少势力,相反冯家自前朝开始就是名门望族,裴继安一听,还以为是冯蕉给子嗣留的东西,又知道是金银等物,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便道:“既是金银,那且放着也不打紧,由它在下头藏着就是,此时也用不着。”
沈念禾见他半点不放在心上,却是有些犹豫,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三哥眼下进京做官,又才买了宅院,正是用金用银的时候……”
她怕对方是太过顾忌脸面,不愿意动用自己家里的东西,便又道:“我才去宣县的时候,吃用全是三哥的,也住在你那一处,况且眼下……又不是从前,挪一挪也不打紧,等将来有的时候,再补回来便是,左右都是祖上留给后人使的,金银埋在地下,同石头也没甚区别了,倒不如起出来。”
沈念禾在这一处绞尽脑汁劝,裴继安自然听得出来,他失笑道:“我不是面皮薄,你我之间实在也不用顾忌脸面,只是现下当真也不差这一点,况且我初入京城,若是手头金银太多,给人晓得了,才是一桩麻烦事。”
等到下午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就趁着郑氏不在,寻了一本厚厚的册子给沈念禾,低声道:“你先收着。”
沈念禾接过一看,那册子足有一指厚,翻开来,里头写得满满当当,先是金条多少、金砖多少、银锭多少,珊瑚玳瑁多少、翡翠多少、某某朝某某人某某字画、某某朝某书某某版善本多少,密密麻麻。
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只诧异地抬起头来。
裴继安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裴家虽是落魄,从前家里也留了些东西下来,有些放在婶娘那一处,有些存在其余地方,虽然不算奢豪,却也不至于太过孤寒,我前些年跟人出门跑商,也得了些好东西,都在此处,你拿在手上存着,免得日日担心我没饭吃。”
他此时此刻给出这样一份东西,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沈念禾只觉得手中的册子仿佛千钧重,可看着裴继安的眼神,一下子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过了好一会,终于记得把那册子放回了桌案上,摇头道:“还是三哥自家收起来吧。”
裴继安不解地看着她。
沈念禾面上微红,道:“你也晓得,我自家东西都打理不清楚,平日里桌子都是三哥帮着打点的,管这许多,怎管得过来?”
裴继安原只是想把自己攒的体己给出去,叫心上人收着,一时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此时听得沈念禾如此坦白,倒是醒得过来,一时也笑了起来,道:“那今后你这一处的东西,尽皆也交给我来管?那我岂不是既当大家,又当小家?”
他还在说着话,方才出门去的郑氏却是忽然回了来,脸上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进来就对着侄儿道:“外头来了人,自言是傅家的,说是家中主人有事寻你。”
裴继安本来脸上带着笑,此时的笑意却是慢慢收了起来,站得起身,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径直出去了。
他一走,郑氏也不跟上去,反而进得门来,忧心忡忡地问沈念禾道:“你们白日间是不是见到了苏家人?都说了些什么?继安又是什么反应?”
沈念禾奇道:“什么苏家?”
郑氏转头看了一眼,不见裴继安的人影,复才回头小声道:“你三哥他娘当年乃是改嫁,嫁去的那一门就姓苏,而今她后头嫁的那一位已经官至户部侍郎。”
沈念禾一下子就想起来白日间去看那宅院的时候见到的带着女儿的妇人,又想到当时中人说,对方在给长子找宅院,当时说的人家就是户部侍郎府上,便把事情略说了一遍。
郑氏的脸上越发地不好看起来,问道:“她什么都没说,是不是没见到你三哥?”
沈念禾摇了摇头。
两下都打了个照面,还对视了那样久,怎么可能没见到。
不过按着郑氏说的倒推,那大公子肯定不是今日见的妇人亲生,而那女儿多半也是旁人所出。
郑氏见了沈念禾的回复,立时就生起气来,道:“既是认出来了,一句话也不说,虽是当着继女的面,也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吧!”
***
且不说客栈里头,郑氏在此处忿忿不平,不远处曹门大家上的苏府里,林氏却是心不在焉。
苏家行六的姑娘唤作苏莲菡,十分健谈,性格却是有几分着急,今日在外头走了一圈,却是一处合适的房舍都没有找到,越想越是着急,回得来吃了两口茶,见得外头人来来往往,不是在洒扫屋梁地板,就是就擦洗柱子、栏杆,屋子里虽然没有人,却也看起来尘土飞扬的,很是不满,对林氏道:“娘,过两日大哥就要赴任了,连宅院都没买好,难道要住在这里吗?离得那样远,十分不方便!”
林氏只好道:“已是托人去问了,看看有没有哪家肯出让的,实在不行,只好先将就将就,在家中先住着。”
苏莲菡就道:“可是家里人多嘴杂的,大哥而今已经做官了,多的是同年好友,十分不方便,二哥同四哥又要读书,见他出出进进的,多少要被吵到……”
她才说了两句,外头就有一人走了进来,笑道:“谁人不方便了?”
原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子,身着锦衣,头戴玉冠,剑眉星目,看着很是出色。
苏莲菡立时就笑着迎了上去,叫一声“大哥!”,又道:“白日里给你寻了一整天的宅子,腿脚都走酸了!”
一面说,一面还做一副自己给自己捶腿的样子。
那“大哥”就问道:“实在辛苦,却不晓得找到了不曾?”
苏莲菡就撇了撇嘴,道:“没有一处合适的,离得近的就太小,大小好的又远……”
林氏就叫人给他看座,又吩咐下头人道:“给令明上石乳钟。”
又转头问他道:“饿不饿的,给你上两碟子茶点?今日办事可是顺利?”
那苏令明连忙上前同林氏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今日一应办得十分顺利,只是跑了一天,倒是当真有点饿了。”
林氏就一迭声叫下头人上糕点,又道:“略填补一点肚子,过半个时辰就到吃饭的时候了。”
再道:“你妹妹上心得很,怕下头人挑得不好,四处去给你看宅院,只没遇到合适的。”
三人一同坐了片刻,吃了茶,那苏令明口中称饿,可只吃了两口山药糕就不再动手,寻个理由,带着妹妹一同退了下去。
兄妹两一走,林氏就再等不住,把在外头等了半日的亲信叫了进来。
那亲信一点都没有耽搁,立时就道:“公子住在潘楼街上。”
又把裴继安住客栈名字给说了,又道:“已是打听清楚了,确实是宣州来的文牒,姓裴,叫裴继安。”
林氏半晌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自袖子里拿了一封封口的书信出来,道:“你自己跑一趟,把这书信给他,问问今日得不得空,我想见他一面。”
那亲信接了信,当即退了出去。
林氏坐在交椅上,看左右无人,憋了半日的眼泪才慢慢淌了下来,然则只流了一会,就停住了,拿手帕轻轻按掉,连妆都一点没有花。
***
苏家后院的书房里,苏莲菡一项一项同长兄数着今日看过的宅院,最后道:“一处都选不出来,本来有个带院子在潘楼街上,只是实在有些小,才两进,十分不方便住。”
苏令明听着倒是起了兴致,道:“两进也可以了,左右只我一个人住,最多添上你们三个小的。”
又问院子是自前面还是后面,道:“有个院子算得上极好,潘楼街本来就离御街近,街上吵得很,能隔一下,怕是安静许多。”
苏莲菡见哥哥当真有意,便把宅院布局说了,又道:“既是这样,咱们就去买了?”
苏令明点头道:“早买早好,爹不在家,我也已经成人了,最好不要同夫人住在一起才是。”
第二百五十九章 相让
傅莲菡就抱怨道:“大的倒是无所谓,小的实在吵吵得不行,我怕要扰了二哥他们读书。”
傅令明看天色尚早,便道:“趁着今日得闲,叫人来带我去看一眼,要是合适,此时就买了,老二老四都眼见就要下场,日日给两个小的围着,总不是个事。”
林氏嫁入傅家,先前几年并无所出,等到前面几个子嗣都已经长成,才先后生养了一儿一女,女儿大一点,已经六岁,儿子却是才四岁,正是猫嫌狗憎的年纪,时常爱缠着几个哥哥。
傅令明对继母并无偏见,相反,很愿意尊重她,平素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也十分客气。
可客气是一回事,如何对待又是另一回事了。要他顺手拉一把,肯定是愿意,不过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进士及第,又外放做亲民官好几年,回京之后,立时就转入司茶监,看起来顺风顺水,要付出的努力却也不容小觑。
正因他自己经过事,更知道时间的重要性,自己同胞的弟弟妹妹在边上提点着也就算了,异母所出的,实在觉得没有必要,也不愿意马上要下场的两个弟弟被迫分心,便想着寻个理由搬出去,把胞弟也带过去自己盯着。
傅莲菡在林氏面前诸多要求,可此时听得长兄如是说,虽然皱了皱眉,依旧不太满意,却也没有反驳,果然依言打铃喊了人,又把具体地址与傅令明说了。
傅令明听得是在潘楼街上某某地方,却是问道:“是不是临着丰乐楼的?斜对面走百十来步就是。”
傅莲菡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有个院子,好似看出去是临着丰乐楼。”
傅令明当即就笑道:“那宅子我见过,当初我有个同年殿试时赁下来备考,住了几个月,我与他常来常往——那宅子很不错,也不必再看,叫人定下来就是。”
等到白日间带路的中人上得门来,听得两人的意思,却是面露犹豫之色,最后才不得不道:“白日间姑娘说那宅子小了,小的就没再叫人留着,而今听得说已是让人得了去了。”
傅莲菡“啊”了一声,半点没有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忙问道:“谁人得去的?是赁还是买?是不是只下了订?”
她正当婚时,已经开始搭着掌中馈,对宅邸买卖之事也略有了解,晓得一般是看中了先下订,等买家去筹够了银钱,验收完毕,再去衙门办结签押。
只要一日签押没做成,房舍就不算易主。
既是买卖,自然就可以讨价还价,只要自己这一处肯出多出一点,原房主没有不肯换一个人卖的道理,不过赔一点金银而已,傅家倒不至于不舍得。
那中人却是不知道得这么细致,见傅家有意,忙道:“傅官人同三姑娘看中了吗?那小的去问一声,若是给屋主知道了,必定愿意转卖给咱们这一处的。”
倒不是看重傅令明这个才转官的,而是他爹傅侍郎朱紫重臣,别说原主人只是个商户,便是个寻常官员,谁又不想得个机会巴结巴结呢?给人晓得了,说不得还肯要把价钱再往后退让一步。
中人兴冲冲地跑了出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却老老实实回来了,与两兄妹把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好似就是今日与姑娘出门时遇到的那两个,他二人一见那宅子就十分喜欢,听闻是外地进京的,因没地方住,十分着急,当时就给现银买了,听说眼下正在衙门过户……”
傅令明有些失望,却只好道:“那就罢了,再找合适的吧。”
他这一处不强求,边上傅莲菡却是不肯就这么过去了,因白日间潘楼街上的宅子都看遍了,晓得再无合适的,只当着兄长的面,不好直说,又觉得是自己先拿的主意,才打乱了哥哥计划,也有些内疚。
傅莲菡面上没说什么,等到出得书房,却又把那中人叫了回来,问道:“买宅子的那两个是什么出身,而今住在哪里?”
这个倒是不难打听,对方早已问过了,便道:“好似是江南西路来的白身,听闻那男的原是个县衙里的吏员,后来得举荐有了官,这两天正要去吏部候缺。”
裴继安同沈念禾住在客栈,又去了衙门签押,来历十分好打听,一问一个准。
傅莲菡一下子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除此之外,却又有些遗憾。
吏员出身,眼下还是白身,实在是半点上不得台面,说是得了荐官,可她自己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女,自然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
官职与差遣,全然两码事,有官做,不一定有差遣在身,如果没有差遣,不过就是每个月得一点银钱俸禄而已,每年进京候缺的正经官员不知多少,似这般吏员出身,多半家里有几个钱找人讨的举荐,很可能候缺候个两三年,也得不到什么好差事。
明明看着那样俊朗一个人,十分有气度,谁料想,连个出身都没有。
果然同自己长兄这样相貌好、人品好、能耐好的,世所罕见。
傅莲菡本来见了裴继安的相貌,对他很有好感,然则听说是个吏员出身,观感一下子就变了。
实在吏员名声难听,但凡有点家世积淀的,都不会去做,便是穷书生家里有两亩薄田,宁可给人做账房,去客栈里头打杂,也不愿意进衙门作吏。
她暗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如是。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去同那两个商量商量,倒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傅莲菡拿定了主意,见日渐偏西,忙叫了几个从人跟着,与那中人一同去客栈寻人。
***
天色渐晚,郑氏见得侄儿出门了半日,却始终不见回来,慢慢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问沈念禾道:“你三哥是去哪一处了?要不你我去门口守一守,若有什么事情,见得我们在,也好多个商量的。”
沈念禾早看出来自从傅家来了人,郑氏看着就七上八下的样子,便安抚她道:“好似就在左近,婶娘若是不放心,我同你去边上看一眼?”
又道:“三哥一向稳妥,来人也不想是结仇寻衅的,应当不会有事。”
郑氏应了一声,手中捏着绣活,却把上头一片叶子缝得乱七八糟,一面缝,一面又转头不住地去看漏刻,显然整个人都心不在焉。
她一心三用,一个不小心,那手一歪,针头却是戳进了自己手指指尖啊,“啊”的叫了一声。
沈念禾连忙寻了帕子过来给她擦按,又劝她道:“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改日再做吧。”
她见郑氏脸色很不对劲,忍不住就问道:“婶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喊个大夫过来?”
又伸手去试对方的额头。
郑氏勉强笑了笑,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我想得多了些……”
她本就不是个凡事憋着的,忍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念禾,你说你三哥同他娘见了面,会不会跟了去?”
沈念禾一时竟是没有听懂,问道:“什么跟了去?”
郑氏勉强笑了笑,最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小心思说出口。
她自从嫁给了裴七郎,始终无所出,当日丈夫说不愿纳妾,若非两人亲生,养起来就没什么意思,后来对方因故先去,她誓不再嫁,守的不是节,只是那一个人而已。
郑氏没有儿女,却十分喜欢小孩,把侄儿同谢处耘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养育,虽然不如旁人有经验,也时常提心吊胆,唯恐自己那一处照料得不够好,或是出错了,可切切实实是全然出自一颗真心的。
然而无论怎么养,无论怎么照顾,无论怎么视若亲子,她也只是一个“婶娘”而已。
谢处耘也好,侄儿也罢,两人都有自己的亲娘。
当日谢处耘同廖容娘闹成什么样子?可亲生的血脉,哪里又有隔夜仇?无论做出什么错事,到最后,依旧还是抵不过血亲,而今干脆跟着继父走了。
郑氏虽然听裴继安解释过不少,也听谢处耘说过许多话,心中依旧过不去那个槛,实实在在她也没有想错:谢处耘确实是因为有了亲娘,弃了婶娘,当日还去宣州城中读书,直直走了一年有余。
而今同样的事情再来一回,由不得她不多想。
理智告诉她,林氏人品很好,同廖容娘并不是一条道上的,她二嫁嫁的也好,而今夫君已是吏部侍郎,在朝中说话很有分量,如若侄儿认回了母亲,将来仕途就算不是一帆风顺,也必定有所助益。
可再仔细品砸,郑氏就难过极了。
自己再怎么养,养得再精心,到头来还是给旁人做嫁衣,便像是用心呵护了十余载的果树,施肥浇水、驱虫除草,好容易今日长了果子,还没能多看两眼,一朝之间,就被旁人摘了去。
而她不过是个寻常妇人而已,也帮不得侄儿什么,不像林氏,有钱有势,见识也多,娘家也能搭得上手。
这种见不得人的想法,郑氏自然不可能同沈念禾这个小姑娘家说,不但是说了也听不懂,要是听懂了,她才更无地自容。
郑氏只好摇了摇头,笑了笑,只当自己方才没说什么要紧事。
沈念禾正要劝她两句,却是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客栈的伙计隔着门道:“两位客人,外头来了人,说是曹门大街傅侍郎府上的,说有要事,想要两位一叙。”
说曹操,曹操到。
郑氏本来就有些难看的脸色更白了。
她忍不住想:还有哪个傅侍郎?没事来找自己做什么?莫不是林氏要把继安接进傅家?侄儿难道能同意?剩得我同念禾两个怎么办?我一个人待着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叫他们两个此时分开吧?
只是好似同前途比起来,儿女情长,又是小事了。
郑氏惴惴不安,本想要说没时间,却也知道如此行径,同掩耳盗铃并无半点不同,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同沈念禾道:“多半是为了你三哥来的。”
言毕,当先推门而出。
***
沈念禾其实早看出郑氏情绪不对,只是她毕竟年岁尚浅,再怎么聪明,许多事情没有经过,便无法体会。
她本是跟在后头,心中略一思索,便上前两步,只比郑氏落后半步。
两人几乎并肩进了客栈的一处包厢,却见里头坐着的不是林氏,而是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后头又侍立着几个丫头,另有两个护卫,看起来十分气派。
那姑娘虽然换了一身衣裳,又另梳了一个十分复杂的流花髻,上头簪着成串的艳红小珊瑚,可表情生动,十分有辨识度。
沈念禾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白日间在潘楼街上买宅院时见到的那一个。
对方见得沈念禾同郑氏进门,只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两位是宣县来的吧?”
也不见起身相迎,而是对边上小丫头道:“给两位客人看座。”
见她这般行事,沈念禾心中就有了数,转头看郑氏,却见她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便拉着她坐了下来,接着问道:“方才听伙计说是曹门大街上的傅家来人,却不晓得是哪个傅家,也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寻我们来,又是什么事?”
那姑娘听得沈念禾问话,面上本来还笑着,此时却笑容一僵。
她报出自己姓名,又说了街巷,料想无论是谁,都应当晓得自己出身,谁料想居然遇得一个如此不识相的,还要来再问一遍,当真是解释就丢人,不解释也尴尬,迟疑了一下,最后只好道:“我姓傅,行三,你称呼我排行就是。”
此人正是瞒着兄长而来的傅莲菡。
她没有透露自己闺名,沈念禾便也不多说,只站着等对方说话。
沈念禾不落座,带着郑氏也跟着站着,屋子里就变成沈、郑二人站着,傅莲菡坐着,才进门时还好,眼下两边相持久了,却尤其显得不合时宜。
傅莲菡本想要等沈念禾上前行礼,再回个半礼就差不多了,又想着对方知道自己家世,肯定会要上来巴结,届时略提一句,说不得就屁颠屁颠跑上来将宅邸相让了。
第二百六十章 分道
可是眼下沈念禾不搭话,郑氏明明是个长辈模样,居然也只站着,并不开口。
傅莲菡性子急,忍不得,也不愿在此处耽搁太久,只好当先问道:“你是裴家的姑娘罢?今日我在潘楼街上见得你,那一处宅子是不是你那兄长买了去的?他此刻人在哪里?不如也喊出来坐一坐。”
沈念禾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家里正待要搬,新宅子许多地方都要打点,我家三哥略有些忙,傅姑娘有什么话,不如同我先说一说?”
她说完之后,又转头看了一眼郑氏,道:“便是我拿不准,家中也有能决断的长辈在。”
傅莲菡有些不耐烦起来。
她日间才见得沈念禾的时候,因其长得肖似某人,就已经不太喜欢,此时被她出言拦下,更觉不满,冷笑一声,道:“我要问那宅子的事,你说的话,能作数吗?”
言语之间,尽是轻视之意。
也不怪傅莲菡居高临下,实在眼下在寻常人看来,平日里小事就算了,这等涉及产业、大笔金银的,少有给家里姑娘做主的,虽然边上站了一个郑氏,说的是“长辈”,可一看就是个温良的性子,进来之后,同个闷葫芦似的,哪里像是能说得上话,自然要把裴继安找出来。
傅莲菡虽然嫌潘楼街的宅子小,可她也知道普通人家积攒一辈子钱,也未必买得起后院的一角,又联想裴家在宣县小吏的背景,猜想买下来颇为伤筋动骨,是以对上沈念禾的时候,难免就多了几分嫌弃。
同你先说一说?
你当你是谁?
沈念禾微微一笑,道:“旁的不好说,若是要问这潘楼街宅子的事情,我说的话,还是作两分数的。”
她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道:“那本是我的产业,姑娘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说吧。”
那宅邸虽然是沈念禾同裴继安一边出了一半的金子,细论起来,沈念禾这一处给得还少些,可契纸上落的是她本人的名字。
当时她还想推拒,裴继安却是道:“既是你家的宅子,正好落你的名字,将来做嫁妆一齐进来,谁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
又道:“再过上十来年,若咱们有个女儿,你给她做嫁妆去,岂不是好?”
两人都尚未成亲,他已是把女儿将来的嫁妆都预备上了。
偏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话音郑重其事,认真无比,叫沈念禾想要开口回几句,又觉得小题大做,回来之后,越想越觉得怪怪的。
不过当时在裴继安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总归锅里亏到碗里,两人左右不分你我,眼下这便宜却从傅莲菡这个外人身上赚回来的。
听得沈念禾回话,傅莲菡整个人都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有些不敢置信,问道:“这宅子不是你们裴家出的银钱吗?你能做主?”
沈念禾笑了笑,从容问道:“我进京的时日短,只隐约听说过皇城司里头有一门姓傅的,姑娘不会是这一家的吧?”
皇城司乃是天子耳目,职司广众,可在民间却以喜欢打探朝野间臣民的隐私著称,名头并不太好听。
沈念禾的话虽然说得含蓄,妙却妙在不能多想,只略琢磨一下,就能听出她是在暗讽对面人管得宽,承袭家学,爱捉人私事。
傅莲菡实在尴尬得脸疼,大家千金的脾气上来,当即就想翻脸走人,只是再一想到傅令明的话,再想到实在没有其余更合适的选择,今次宅子没买到,多半也有自己太过挑剔的责任,否则说不定当时就已经下手落定了,一时之间,难得强忍了一口气,瞪着眼睛否认道:“我爹在户部做官!”
又硬邦邦地道:“我已是听人说了,你那兄长正待要去流内铨候差,等他去了,稍微打听一番就会知道差遣不是那样容易到手的,就这般干等,一年半载也未必会有合宜的差事。”
她说到这一处,气倒是平了些,只语气仍是有些不悦,道:“你今日买的那宅子本是我先看的,也已经看中了,只那中人出了纰漏,一时没来得及下订,凡事总讲究先来后到,你既买了,我也不叫你吃亏,多出二十金,叫你平白得个好处,拿了银钱,去其余地方再买个宅子便是!”
又道:“你那哥哥若有什么不顺的,也可叫人来找我,我有能搭手的,可以卖个面子叫我家兄长帮忙说个话。”
十分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自恃是户部侍郎的女儿,又因自小失母,先去外祖母家中养了几年,后来才给接回本家,林氏这个继母温柔贤淑,对继子继女都和气得很,她两边受宠爱,说起话来很有底气。
此时站着的若是个寻常吏员家的女儿,说不得此时就退让了,可沈念禾一惯吃软不吃硬,你好好同她说话,她还温柔几分,况且那宅子当中另有秘密,也不单是个给裴继安去衙署用的,一时都懒得理她了。
户部侍郎确实官职不小,然则沈念禾本来身份就独特得很,并无半点畏惧,说一句难听的,叫那傅侍郎自己过来遇得老相公的外孙女,都要尊让几分,况且自己又站在理上,便笑道:“多劳傅姑娘惦记,我家三哥差遣已经定了,这宅子我同他都看着好,并无出让的想法,你还是到别处问问吧。”
又道:“只这京城里头什么人都有,姑娘出身不凡,傅侍郎做官也不容易,你将他挂在嘴边,我这样的寻常百姓听了还不怕,给提刑司、大理寺的人听了,或给御史台的闻讯而来,却不是二十金就能打发的了。”
生个女儿如此盛气凌人,撞到那寻不出事情可参的御史手里,抓着这一点,再顺藤摸瓜,一天一本,联合几个人就能把傅侍郎弹劾得满头包。
沈念禾虽然恰才入京没几日,可在小公厅中看县衙邸报,又听得同衙署的人说话,对朝中情况也有所了解。
傅侍郎确实是个有实权的,可户部尚书正壮年,又是才调任,对下头原来两个管事的侍郎并不是很看得顺眼,无关个人,纯粹权力让渡分割的缘故,这种时候,正不知从哪里下手,要是傅家跳出来给他把柄,这才是瞌睡遇上枕头。
沈念禾不软不硬地给对方碰了个硬钉子,话虽然不好听,可当中的道理并不错,只是在傅莲菡听来,却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气得腾地站了起来,冷声道:“你当自己是谁,竟在此处教训起我来了!等你那哥哥碰了壁,不要求上门来才是!”
她且气且怒,哪里还管得了买什么宅子院子,黑着脸往外走去。
傅莲菡自来就有些小脾气,家中下人个个知晓,她一起身,门外守着的侍从就急忙冲得下楼,要给车夫报信快些赶车过来,省得叫傅莲菡等久了火气更大。
那侍从跑得甚快,自然没怎么留意前头路,谁知一个不小心,路过一处厢房门外的时候,明明那门原本还关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由内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
侍从一个收势不及,当即撞到了对方身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对方惨叫一声,捂着腿倒在地上,几乎同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两边都是猝不及防,侍从踉跄了几下,一屁股坐了下去,幸好肉厚,只钝钝一痛,心中却是暗道一声糟糕,转头一看,果然已是有人跟了上来。
傅莲菡性子急,走路也快,此时见得前头自家下人同人打了个对撞,本来就一肚子气,此时更是万分不满,脸色更是难看。
她毕竟是个大家闺秀,大庭广众,不好当街训斥,边上的丫头倒是乖觉,立时上前喝道:“怎么当差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在外头还这样莽撞!回得府上自去同管事的领罚!”
那侍从也不顾自己摔得身上疼,连忙翻起来请罪,口中则是辩道:“其实不干小的事,是这人忽然从里头出来!”
一面说,一面指着被自己撞在地上的那一个。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地上的人只顾着捂腿,头上戴着包着布,挡了半张脸,又把头侧着,倒是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物,然而那门半开不开,还未来得及关上,却是能一眼看到里边。
傅莲菡脚步走得快,此时早已到了门边,本只是扫了一眼进去,见得里头情景,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厢房当中只在正中央有一张圆桌,主位上坐了个妇人,看着就是寻常人打扮,可她相貌姣好,而就坐在她身边,不过两脚的距离,却是一个青年男子。
那男子气度出众,生得相貌堂堂,坐姿是面向对面妇人的,两手还端了一盏茶,正递在半空当中,而那妇人看着十分激动的样子,也正伸手去接。
妇人虽然保养得宜,可怎么看都不年轻了,而那男子正当年华。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两人挨得这样近,一个端茶,一个接茶,只要再凑近一点,就要挨在了一起。
傅莲菡正在婚时,情窦已开,刚看到的时候心中鄙夷不已,暗想:哪里来的奸夫**,在外头做这等龌龊事!
可等她定睛一看,却见里头那男子相貌十分眼熟,正是白日间遇得去买宅子的那一个,而边上妇人,正正就是自己继母林氏。
再低头去看,地上被撞到的那一个,虽然换了衣衫,却不就是自己继母林氏的贴身老嬷嬷吗?
想到自己父亲,再想到家中两个林氏所出的异母弟弟妹妹,傅莲菡心头火气,也顾不得此时身在何处,外头又有什么人,提腿一踢,将那两扇厢房门踹开,质问道:“娘来这里做什么?家里知不知道的?”
一面说,本还想看看外头天色,谁料这厢房的窗都关得死紧,心中更是气极,转头看向了裴继安,问道:“你是那江南西路县衙里来的吏员吧?姓裴的那一个?你们作吏的惯会如此吗?同个已经嫁人的妇人单独共处一室,是个什么居心?”
被她在门口撞了个正着,林氏也有些尴尬,不再去接裴继安手中的茶盏,而是退开一步,开口问道:“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傅莲菡板着脸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
林氏本不想叫外人晓得自己与前夫生的儿子来了,此时被撞破,才不得不对着边上的裴继安道:“这是傅家行三的姑娘,名叫莲菡,取荷花亭亭、菡萏摇摇之意,性子极好,很得家里人喜欢。”
她犹豫了一下,又与傅莲菡引荐道:“这是你裴家哥哥,你喊他裴三哥便是。”
林氏的话说得有些含糊,本以为傅莲菡能领会其中意思,却不晓得这个继女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而是冷哼了一声,也不管旁的,将头一甩,摔门而去。
裴继安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氏见得傅莲菡大步出去,心中甚是焦急,下意识已是追了上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忙又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裴继安从容道:“小孩子气性大,做长辈的,还是在边上看着些的好。”
林氏只觉得心中甚是愧疚,然则想到傅莲菡一向是个没受过委屈的,今次怕是误会了,要是惹出什么事来就麻烦了,只好歉声道:“谁知今日竟是这般不巧……你一向就在这客栈住着的吧?待我过两日再过来……”
裴继安不置可否,只示意门外,道:“她已是下楼了。”
林氏虽是晓得自己这做法很是不妥,只是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好一咬牙,先还勉强压着走得慢些,才出得门,就忍不住急急吩咐闻讯而来的从人道:“快去跟着三姑娘,莫要叫她那一处遇得不好!”
裴继安坐在屋子里,充耳不闻,只看着桌上摆的那一盏茶,端了起来,自己慢慢喝了。
***
傅莲菡说走就走,毫无征兆可言,她一走,整个厢房都空了,剩得沈念禾同郑氏两个站在里头。
郑氏今日心中一直挂着侄儿同林氏的事情,等得毛焦火躁,听得说傅家来人,更是紧张得不行,谁成想提心吊胆了半日,却是因为一点破事被叫得过来,也十分恼火,道:“这人好没礼数,不晓得父母怎么教的!”
她方才听得沈、傅两人说话,拼拼凑凑,已是把事情拼出了个大概,自然气恼不已,虽不怎么好骂人,却把傅莲菡数落了一通才解气,又夸沈念禾不亢不卑。
只郑氏说了几句,就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她先前在房间里光是茶水都灌了有一大壶,当时不觉得,眼下歇了许久,只觉得肚子胀得厉害,再忍不住,忙同沈念禾道:“你且等一等我,我下去寻个方便。”
说完,已是急急走了出去。
郑氏才出门,沈念禾就听得不远处“砰”的一声响,仿佛谁人在用力摔门一般。
她走得出去,正正看到傅莲菡的背影,没多久,又见得才能够一个包厢里走出来一个妇人,正是自己白日间在潘楼街上见到的,包厢外稀稀落落站了几个人,有看热闹的客人,也有路过的伙计。
见得这一对母女先后出门,沈念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去得那包厢门口,果然见得里头还有一人,正独坐斟饮。
她反手将门关了,低声叫道:“三哥。”
第二百六十一章 教训
此时已是黄昏,房中窗门俱掩,透过窗棂的缝隙射进来稀疏几束昏黄光线,落在裴继安的肩背处,又缓缓洒在他身前的木桌上,由后向前,只照亮了小半边地方。
他单手擎着茶盏,面上并无什么表情,正低头看着手中茶水,整个人都仿佛半埋在了阴影里。
沈念禾站在门边看过去,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她上得前去,将声音放得更柔了三分,轻声叫道:“三哥。”
口中叫着,却是慢慢走到他面前。
沈念禾平日里站着的时候,也只到裴继安胸口处,此时对方坐着,倒是显得她略高了一点,因拿不准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只好伸出手去,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前襟上的一点水渍。
裴继安低头看去,隔着袖子,捉住了沈念禾的手腕,却是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道:“方才坐在此处那一个,是我娘。”
沈念禾其实已经听郑氏说过,此时却只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她想了想,问道:“三哥,将来我要叫她做什么才好?”
这话问得毫无预兆,却是叫裴继安闷了许久的气一下子发了出来。
他原本还有些怅然,此时见得沈念禾这般反应,纵然还是有些无法放下,却再没有那等沉郁之感,又见面前人正十分担忧地看着自己,更为释然,笑道:“叫夫人便是。”
又道:“做平常长辈对待就好,她而今嫁在户部傅侍郎家中,已是生有一儿一女,应当也不是很想同旧人往来。”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今日同她家中女儿打了一回交道,这一门家教……很是寻常,将来若是起不来,不会要叫三哥搭手吧?”
她这话其实出自真心。
创业难,守成更难。
一般来说女儿是很难教养得不好的,再不济也就是为人木讷些,不会说话,或是性子不怎么讨人喜欢而已。
可看今日傅莲菡行事,很没有分寸,甚至不知进退,也不识好歹,由此可以推知这家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傅侍郎官做得再大,也已经年近花甲,如若不能更进一步,最多还有十来年官好做——像冯蕉那般七十余岁,依旧精神奕奕,能当一朝之事的,毕竟还是少数。
老子落下,儿子接上,如若接不好,一门落魄起来快得很。
沈念禾自觉说得中肯又实在,可这番话听在裴继安耳中,却是成了面前人为了给自己出气,全然颠倒黑白了一般。
没有人会不高兴被人偏心。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道:“再如何也是户部侍郎家,白日间你也听那中人说了,他家长子年纪轻轻就已经进士及第,外放做官几年,眼下回京,进得司茶监,乃是一飞冲天的架势。”
沈念禾撇嘴道:“若给三哥下场,轻轻松松就能压他一头!何况科考出身的,同实干出身的,哪里能相提并论!”
又道:“算他运气好,不是同三哥一处衙门,若给他进了司酒监,两相同一差遣,才会知道什么是厉害!”
裴继安不知不觉又被带得笑了起来。
他出身不同旁人,家族不但不是助力,反而还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拖累,虽然自知己才,可遇得旁人顺风顺水时,毕竟年轻,难免还是会生出几分不平之心来。
眼下见得沈念禾这般向着自己,那不平的心思却是慢慢淡去,只觉得心房里暖洋洋的,笑道:“你这样心眼偏着长,都要歪到我身上来了。”
沈念禾抿嘴道:“我却不是胡说,正乃实话!”
她见裴继安看起来已经不似方才沉闷,而是轻松了不少,又听得说要自己叫林氏“夫人”,显然两人聊得不是很愉快,心疼之余,忍不住就悄悄地道:“一会婶娘来了,三哥也哄她一哄。”
又把恰才郑氏不自在的样子说了。
“想是怕你将来只要跟着亲娘,再不肯跟着她,一直都坐立不安的,方才我看她把茶叶都吃进去了,那茶冲了七八道,同白水一样,水也冷了,竟是一句话也不说,什么都尝不出来的样子,隔不得多久就要问我一回,说‘你三哥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这话不单是叫裴继安哄郑氏,其实也是暗暗拿郑氏来哄裴继安。
婶侄两个多年相依,互相照拂,虽不是母子,却同亲生母子也无甚差别。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未必也不是补偿。
果然听得郑氏如此反应,裴继安整个人的坐姿都更放松了几分,笑道:“我晓得了。”
他一平静下来,脑子就开始动了起来,问道:“方才那傅家的女儿是不是欺负你了?”
沈念禾摇头道:“婶娘在边上呢,况且我又不是好欺负的。”
裴继安并不太信。
他总觉得沈念禾性子太柔,软乎乎的,谁人都可以上前捏一捏,一旦自己不看着点,就会被外人欺负了去。
尤其从前郭安南的事情,叫他此时想起来还有些不高兴——帮那一星半点的东西,都提不上什么台面,面前人还时时想着,被人拿捏了都不知道。
不过此时两人正好好说着话,裴继安也不打算哪壶不开提哪壶,只道:“将来她再来找也好,其余人家来找也罢,你不要理会就是,若有什么要紧不要紧的,只推到我身上。”
然而这话听到沈念禾耳朵里,却也一般不敢苟同,她暗想:说得好似你整日闲着没事干一般,听闻那司酒监里头一团乱麻,也不晓得进去是个什么样子,哪里有空来管这等小事。
又暗暗撇嘴:推到你身上才吃亏哩!
她忍不住就想到自己才到不久,这裴三哥就把自家体己拿出来做零用钱漫天洒的样子,又想到白日间买宅子,两边明明六礼都没有走,八字也没一撇,他就已经急吼吼地掏了大半的金子,还把宅子落到了自己名下的事情。另又有把谢处耘当亲弟弟养。
这样好说话的一个,遇得公事倒是公正分明得很,遇得私事,对方又温言软语几句,说不得就被占了便宜去。
然则心中想了许多,到得嘴边,沈念禾却也只笑笑道:“下回再遇得,我叫她来找三哥说话。”
两人一人站着,一人坐着,挨得极近,方才说事的时候还不觉得,此时事情说完,外头日落西山,光线更暗,又因门窗都关着,里头气氛却渐渐变了。
沈念禾这才发觉,裴继安还握着自己的手腕。
隔着一层衣料,倒是没有肌肤相接,只他体温更高,沈念禾的体温却略低,手、腕相触的地方微微发烫,叫她呼吸都快了两分。
裴继安想来也察觉到了,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却不肯放开她的手,也不肯说话,只坐在低处,仰头看她。
沈念禾站着,看他在自己面前坐着,尤其此时天色渐黑,越发显出双目炯炯发亮,又是又低处看上来,竟是有两分孤弱之态。
半晌,裴继安才轻声道:“你来找我,又向着我,我心里喜欢极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敢往前靠,只把沈念禾的手握着慢慢贴到自己脸上,不再说旁的,只看着她笑。
裴继安相貌生得极正,五官也都端正无比,无论单看,还是远看,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只他少年老成,自小就独挑家门,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成了自然,习惯性就端着脸,哪怕笑也只是淡淡的笑,叫人看着往往只会觉得此人沉稳踏实,却不会去留意旁的。
可此时他那笑仿佛笑进了眼底似的,整个人的眼睛都发着光,衬得脸上的五官都生动起来,明明屋子里已经半黑,竟是还顾盼生辉一般,实在俊逸非凡。
尤其他双目含情,柔情似水的模样,耳朵还泛着红,叫沈念禾也不由得跟着双颊绯红,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裴继安头一回谈情,什么都不懂,只想挨得心上人更近。
盛夏之时,他身上炙热,面上也发热,沈念禾低声道:“三哥,我手心都是汗,捂得你脸都热了。”
裴继安这才不舍得地把她的手放了下来,也不舍得放开,只往前坐了坐,又把她的手拿双手轻轻握在手里,又看着她笑,柔声道:“等你及笄就走六礼好不好?”
沈念禾就抿嘴笑,道:“婶娘说要等来年,过了正月才有合适的日子……”
裴继安的心都要急得飞起来了,听得她这么说,仿佛被霜打的花骨朵一般,脸上表情都蔫了下去,只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不高兴地道:“还有那么多天,难道一个好日子都找不到?”
他只觉得两个人过得好不好,哪里看什么日子,可到底又觉得什么都要最好,日子也要最好,是以只好老老实实把那念头按了回去,叹道:“就想成个亲罢了,旁的也不想,怎么就这么难。”
沈念禾忍不住笑道:“你同婶娘说去……”
她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变,急忙道:“婶娘说要走开片刻,却不晓得此时回来了不曾!”
因想着郑氏正由林氏的事情心中不安,要是眼下方便回来,却见侄儿不见了,自己也不见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她忙拉着裴继安站了起来,快步在前头带路,推门而出,就要去找郑氏,谁知门一开,还没往外跨,却几步开外,郑氏正急急往后退,见得他二人出来,被逮个正着,只好连忙佯装无事地站定了,道:“正要去找你们,人都哪里去了?”
又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转头同沈念禾道:“见得你三哥,也不晓得来同我说一声,叫我一通好找!”
还在此处贼喊捉贼,反咬一口起来了。
***
且不说客栈当中三人聚在一起说话,曹门大街的傅家里头,却是气压低沉。
林氏当时匆匆上前拦了傅莲菡,到底没有赶上,被她走了,后头回得府上,知道再瞒不下去,只好同她把事情说了一回,又道:“因裴家事情未消,不想叫外头人看到了惹事,便想着私下见一面……”
又道歉道:“谁料想被你遇见,却是吓了你一跳。”
傅莲菡当面没有说什么,转头却是去寻自己大哥傅令明把事情说了,又道:“明明已经嫁进咱们家里头,早同前头事情一刀两断,怎么还这般牵扯不休?那裴家从前闹得那样大,连我都有所耳闻,被旁人晓得我家同他扯上干系,会不会带累你同爹爹?”
傅令明进京已经有一段时日,多少对朝中形势有所耳闻,道:“裴家倒不像从前一样,毕竟当年人都死绝了,剩一个小辈,想来即便有不妥,也不至于惹出大事。”
他对林氏同亲生儿子来往的事情,也不怎么担心,还安慰妹妹道:“儿女都生了,爹也是个明白人,也把得住家,她聪明得很,不会为了个从前的儿子做什么傻事,你不必太过担心,估计只是见一面,将来不会有什么来往。”
傅莲菡原本看裴继安长相还很是喜欢,此时听得他的来历同身世,又是可惜,又是嫌弃,道:“最好那样,只怕将来要拿咱们家的人脉给她那裴家的儿子搭线,那才叫人恼火!”
傅令明笑道:“当真是个能起来的,就是给他扶一把又如何?他得了我们家的好,又有个亲娘在此处,亲娘还生了弟弟同妹妹,将来自然晓得过来报恩——裴家虽说落魄,到底是世代士族,很有些大族人脉,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只要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倒是很值得帮着说两句话。”
傅莲菡冷哼一声,道:“我总看不顺眼的。”
她今日跑了一天,十分不顺,本想回来的时候宅子已经买好了,正好跟长兄请功,谁晓得再出门去一趟,反而在沈念禾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此时越想越气,忍不住就把沈念禾说的“过分”话在哥哥面前学了一遍,道:“那裴家女儿好生讨厌!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谁,竟然还胆敢教训起我来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对比
这等姑娘间置气的笑话,傅令明听得妹妹学出来,本来还笑着,后头却是越听笑容越收,最后道:“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你平日里脾气是有些大,也不看外头是什么场合就这般由着性子来,爹才要回京,我也方才得了差遣,要是给那等台中御史听说了,拿来一参,而今户部尚书不是个好相与的,万一惹出不好来,却是麻烦。”
又道:“不过一处宅子,实在不行,换个地方就是,何苦要同家上不得台面的争得急赤白脸。”
傅莲菡今次全是为了几个哥哥着想,谁知道出了力,在外头受了气,回来还要受长兄的埋怨,一时之间,只觉得天都塌了,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恼道:“什么叫我脾气大?大哥,你究竟胳膊肘要朝哪里拐!她蛮横无理就算了,你怎么也这样不讲道理!”
傅令明见得妹妹哭,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指天发誓道歉,又自认错了,再把沈念禾从里到外挑了无数毛病,过了好半晌,才把妹妹哄好。
只他回去的时候,脸上却有些不太好看。
果然女子教养还是要亲娘。
林氏这个继母出身再好,管起原配所出的继女来,也只是面上得那一两分甜味,其实半点不上心,倒把人养成这样不好的脾气。
倒是那裴家的姑娘醒目得很,果然自小吃苦的同自小享福的并不相同,很知道审时度势,也有眼光。
***
林氏没有主动同继长子说裴继安的事,傅令明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潘楼街的宅邸没有买到,着实叫他有些头疼,最后只好在曹门大街前头的地方又买了一处房舍,寻个理由,带着两个弟弟搬了出去。
林氏虽然不太愿意,却也只好每日交代人去看着,自己时不时跟着过去照料一番,本也不敢拒绝,更何况眼下正当理亏,更没有二话。
傅令明去了没多久,就借口妹妹已经及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说人家,正要学掌中馈,把傅莲菡同另一个庶妹接了过去,只说让她用新宅子里的庶务来练手。
如此一来,原配所出的四个子女,并一个小妾生的庶女,就同林氏这个续弦并她生的一子一女彻底分了开来。
这个动作实在太过明显,哪怕林氏没做什么,叫外头人看了也会觉得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容不下原来已经成年的子女,少不得就引起几分议论。
林家虽然根基不在京城,却仍有些两家旧交,那等老人听闻了消息,知道不妥,就特地上门去劝林氏,道:“从来半路夫妻难做,傅侍郎是个难得的,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可旁人冷眼看来,你这一个新人却实实在在胜过旧人,他先头子女都争气,你看那个老大令明,年纪轻轻已经转官入京,将来不知多大的造化,另有两个儿子也要下场,说不得就又是两个进士。”
“你什么都不管,白捡三个进士儿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凡事要往好处想!况且你一儿一女,将来成材时正好遇得几个兄长混出头脸来,一提一携,岂不比自己一个人辛苦好?家族家族,同气连枝,只有兄弟齐心,才能真正做得好,这才是大气之道,何必要把人逼出门去?”
又劝道:“为人要大度些,吃得了苦,才能享得了福,不能总想着一人独霸,须知你还是个后来人,你觉得自己前头的好,安知你而今那个不觉得也是他前头的好?”
林氏只好辩解说今次不是自己逼的,而是傅令明自家为了方便搬出去,又想着两个弟弟将要下场,要离他近些才好教导——毕竟他才高中没几年,对考官、考题都仍旧熟悉得很,又是亲眼见得两个弟弟长大,有时候比起先生来,都要更为晓得怎么教习。
来人就叹道:“你一向是个聪明的,怎么此时倒犯了傻?两个弟弟搬过去就算了,怎么把两个妹妹也带走了?便是我信你,也要旁人肯信你才是……”
林氏哪里会不知道其中厉害,却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傅令明一向对她毕恭毕敬,可主意拿得十分大。后娘难做,轻不得,重不得,她也不好多话,只能出门应酬时装作不经意澄清了几次,至于外头人究竟信不信,又肯信多少,却是也管不了了。
***
傅令明倒不是有意要为难继母,他只是没有为她考虑而已。
才生出往外搬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就知道肯定会叫外人多有揣测,可比起大家一派和气,只有他不舒服,傅令明更愿意叫自己舒服,至于林氏舒不舒服,却是懒得顾那许多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读了几天书,又在边上看着妹妹,没多久,就到了去流内铨领告身并差遣的日子,当日换了一身官服,整理仪容,虽是流内铨离得甚近,然则为了体面,到底还是骑马去的。
等到了流内铨门外,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后头跟着的小厮,傅令明才要往里头走,却是见得边上站了一男一女,那男子正同女子道:“此处便是流内铨,往东走,那红顶的就司酒监,再过去绿顶的是司茶监,你平日里有事无事可以过来逛逛,这边也有几个园子,另有几个瓦子,都清净得很,瓦子也不太吵。”
那女子接过男子手中的缰绳,笑盈盈道:“晓得了,三哥快进去罢,小心误了时辰。”
两人男俊女俏,俱是姿容出色,气度非凡,尤其那女子说话时带了一点尾音,听着又软又甜。
傅令明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暗想:这又是哪一家冒出来的兄妹,如此人品,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
毕竟是在外边,又是生人,他也不好多看,扫过裴继安的时候,还同他打了个照面,便点头示意了一下。
对方同他笑了笑,也点了点头,做回应的模样。
两边错身而过。
他的差遣早已定了,又是户部侍郎的儿子,一进得流内铨,里头就有吏员匆忙迎了上来,陪笑道:“傅官人来了!上官早早交代过小的一定要在此处候着!算得应当是今天,幸好没错过!”
傅令明矜持地冲他颔了颔首,当先走了进去。
流内铨的门房处全是外地诣阙的官员,或是才得官在此候缺的新进,不少等了一两个月,甚至还有等了三五个月的,从来无人搭理,此时见他一来就被接了进去,当时还不敢说什么,等人走了,忍不住躁动起来,发出许多嘈杂声音。
“那是谁?”
“恰才没听那个‘眼朝天’说吗?户部侍郎的儿子!”
“啧,果然朝中有人好做官,老鼠生儿地洞!”
“你也别酸了,人家可是上一科的进士及第,寻常人谁能比得上?我早前听人说了,好似差遣前一阵就定了,去的乃是司茶监。”
“能做官的多的是进士,上一科的状元眼下还在冀州当个将作监丞,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京,我寻思这姓傅的又不是状元,也不曾听说有做下什么大功劳,如若不是有个好爹,怎么就能转官进京了?况且还一进就是司茶监!”
“噤声吧!你还觉得候缺候得不够久吗?给里头人听了,小心给你小鞋穿,等个三年五载再给你派去广南!”
众人交口议论纷纷,正吵闹不休,却是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连忙都停了下来,转头一看,是个杂役匆匆往门里去了。
那杂役跑得飞起,显然有十分着急的事情,被此处的人看了,又好奇起来。
“怎么狗撵似的?闹肚子了?”
“你又晓得了?你是害他闹肚子的肚里蛔虫?”
“忒!你这嘴巴,怎么不学猪拱潲水去!”
在此处等候的,多半都只是些不入流的小官,也无什么背景,他们久坐无聊,又早得了出身,也无心读书,每日来坐一个半个时辰,实在没事干,就互相聊天说话,久而久之,大多数就算不认识,也眼熟了,说起话来倒不怎么忌讳。
只是过了这许多天,什么话都说完了,见只蚂蚁爬过去都要研究一会,更何况傅令明这么大一个人,又是如此特殊,少不得眼红发酸一回。
众人由傅令明发散,先讨论他得中进士之后那将作监丞的差遣去处比状元郎还要来得好,又说他几年间岁末考功如何寻常,最后却是同年中头一个转官进京,说着说着,越发感慨。
有人便口气酸溜溜地道:“你们在此处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也不妨碍他升官发财!有本事你也学着投个好胎去!”
正说着话,却听得外头又一阵脚步声,原是个杂役领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那杂役仿佛本想领他进门,一面往门槛里跨,一面回头客气道:“裴官人还请在此处稍坐,曹从判立时就到。”
只他正要指引对方坐下,转头一看,却见得里头坐了这许多人,竟是一个空位子也无,想叫一个人让个位置出来,可又知道这举动不合时宜,一时迟疑了一下,只好左右看了看,希望有人肯主动腾个地方出来。
里头坐着的众人本来还说着话,此时看他样子,个个都端坐了起来,把脸沉着,一个都不开口。
他们虽然是在候缺的小官,可再怎么说也是有官身的,要是当真被迫让位出来,还只是应个杂役要求,那脸面何在?
眼见里头气氛就要变得十分古怪,却听后头那人和声道:“不妨事,我站着等一等就是。”
那青年跟在杂役后头,此时才走到门口,一句话说完,见得里头坐了许多人,个个看着自己,显然也有些吃惊,不过他倒是淡定得很,很快从从容容拱了拱手,朝里头笑了一下,道:“叨扰诸位官人了。”
他身形高大,相貌端正,说话温文有礼,行事也十分斯文,年纪虽然看起来不大,然而老成持重,正正就是个端方样,一样是身上穿着官服,却与寻常官人并不相同,有一种极难得的亲和气质。
青年一拱手,行一个礼,又客气一回,里头众人不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回得一礼,便有没有起身的,也跟着回以一笑。
有离得近的人还主动道:“你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哪一科的?可是要候差?进来坐一坐,登个名就是,干站着,不知站到猴年马月!”
那青年只笑笑道:“在下姓裴,乃是吏员转官,并无什么出身,本是才来,又是后辈,多站站也无事,多谢官人提醒了!”
他不亢不卑,话也说得极为合适,叫里头人见了,俱是暗暗点头,只觉得这人虽然出身寻常,可为人着实不错。
那杂役却十分惶恐的模样,道:“这怎么好意思!”
他还要说话,却听不远处有人道:“那便是宣州来的裴官人。”
此时耳房的门并没有关,里头众人望得出去,正见自内衙署里跟着杂役走出来一个官员,对方身着绿袍,看上去并不是什么杂役、小吏,而是个正经属官。
果然两人走得近了,边上杂役擦着鬓角的汗同那官员道:“这便是宣州来裴官人。”
属官笑着上前道:“是裴继安罢?我姓徐,正在从判下头当差,从判听闻你来了,因一时走不开,赶忙叫我来接引一番!”
原来这青年男子果然就是来流内铨拿告身的裴继安。
他上前回了一礼,笑道:“偏劳徐官人多跑一趟了。”
两人就一前一后进得里头去。
屋子里的人这才认出擦汗的杂役,正是方才飞奔过去的那一个,一时各自沉默了好一会。
片刻之后,才有人忍不住问道:“这姓裴的是个什么来历?不是说是宣县吏员出身的吗?怎么如此排场?方才那傅家的大公子来了,不过也是个吏员出来接引……怎的他就……”
一个是吏员来接,一个是正品官身的属官来接,还是得了从判分派,谁人更受重视,一目了然。
“流内铨何时这般好说话了?”
众人不免面面相觑起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相逢
流内铨属吏部,掌管差遣、考功、晋升等等要害事项,那曹从判虽不是正职,却是个手里真正管事的,从来是他拿捏旁人,若说是大品官员过来,倒是有可能得他重视,可要是大品官员,又怎么可能亲自前来?是以见得裴继安区区一个吏员转官的,竟得如此对待,人人俱是惊愕不已。
这事实在稀奇,众人议论了好一会,只是也没听说朝中有哪一位姓裴的大官人,况且如果当真是达官贵人子弟入仕,为何要由吏转官,便是考不得进士,荫庇一回,得个正经官身也不算难事。
说来道去,个个都找不出原因来。
有好事的就偷偷遛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回得来,先还把门反掩了,复才神秘兮兮地同里头人道:“我去问了人,你们猜那裴官人是什么来历?走的谁人门路?”
一时个个都围了过来。
那人道:“原是才去翔庆军的郭监司郭保吉保举的!”
众人俱都愣住发起懵来。
郭保吉乃是帅才,朝中人人皆知此人骁勇善战,将来要接枢密使郭骏的位子,他虽然因故转江南西路,做了监司,可一说起来,谁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个文官。
方才那姓裴的明明就是个满身文翰,怎么想都不应当同郭保吉这个武将扯上关系才对。
那人又道:“想不到吧?听闻是靠着在宣州造了圩田堤坝,今岁便能增赋税数十万贯,这姓裴的唤作裴继安,原是越州裴家的,那郭保吉去翔庆之前递上来的荐书原分两个封装,一厚一薄,厚的足有半掌高,薄的则是只有寸许,送来时特地说了,里头有个人的荐书是单独封的,其余一共二十余人,全放在一处。”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中尽是感慨,道:“据闻曹从判得了人打招呼,叫下头把那裴继安的荐书取出来,去取文书的也没多想,拿了薄的那一封去,拆开一看,竟是错拿了那二十余人的荐书。”
“下头人见拿错了,先还吓得半死,一桌子都翻遍了,以为错漏了什么,最后才把那厚的取出来,谁成想,半掌厚……”那人伸出手来,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半掌”究竟有多厚,复才叹道,“竟是全是那裴继安一人过往所行。”
在场的都是有官人,自然晓得荐书里头除却举荐人语,其余便是被荐人背景、履历等,因有规制同模板,是以只能照着填,不能随意发挥,是以上头行文俱是平铺直叙,写的全是有迹可查,不能夸大,也不能捏造。
哪怕是寸许的荐书,只写一人事迹也已经足够匪夷所思,更何况半掌厚,全为一人所为。
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得这话,有人实在不肯相信,摇头道:“你怕不是在说笑?一个吏员,能做这许多事?叫个知县来都未必能填满那半掌厚的纸!”
那人不成想自己辛辛苦苦打听来的秘辛竟会被懒坐在屋子里的人质疑,登时心头火起,比自己被人质问还要气恼,冷笑道:“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你自家做不到,不代表旁人做不到!之前京中人人趋之若鹜的《杜工部集》,年头满天下哪个读书人不曾听说?就是那裴继安在宣县公使库时做出来的筹银的!”
“当日郭保吉要给雅州供银供粮,下头有几个县不肯出力,全靠这一部书卖得好,听闻大卖十余万部,后头宣州修圩田堤坝的时候,压根没用朝廷调拨,全是当地自筹,其中多是那宣县公使库里来的。”
“好似郭保吉没去宣州时,那裴继安在当地州县衙门里就已经顶有名气,他联合十三州县做银钱粮谷人力互换,年年一旦遇得纳粟徭役,与之联合的州县都轻松得很,下头民怨都能少一大半!”
他说着说着,仿佛已经置身茶楼酒肆,变成了一个说书的,又道:“那圩田也是姓裴的出的图绘,他那爹你们或许没听过,他那叔父,你们却应该都有听说——正是当年投河那一个裴七!”
“越州裴家,谁人不知道?还用你提醒!”有人就插嘴道。
另有人也叹道:“裴家当真不容易,出过多少人才,而今好似就剩这一个了罢?若是当年……”
“闭嘴吧,什么话都敢说了!你敢说,我却不敢听!”旁人连忙将他拦住。
一时屋子里人人都感慨起来。
又有人道:“果然各人生各种,你看那裴继安,裴家都落魄成什么样了,有那裴七郎前车为鉴,裴家一门科考之路全断,他竟是也能由吏转官,另摸出一条道来。”
“话虽如此,得个小官容易,将来等品职上去,若是通了天,未必是个好下场……”
裴家十代为官入仕,有名有姓的人事迹众多,此时屋子里全是读书人,个个都自书上见过,晓得这一门的事迹数上三天都数不完,却不想偌大一个世家大族,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一同唏嘘了许久。
有人便道:“怨不得方才见那裴继安,一表人才,难得的是并无半分傲气,那傅令明与之相比,才真个是叫做高下立判!”
“世家还分真世家与假世家,傅家不过这三四十年起来的,一股子暴发气,同那百年氏族如何能比?听闻越是底蕴深厚的,为人越是谦和,处高处不骄,落低处不馁,正所谓大家也!”
世上有一句话,叫做踩低捧高,可有时候这话又要倒转过来,叫做踩高捧低。
那高者如果与自己并无干系,又得了许多好处,难免遭人眼红,寻常人见了,样样都要挑出不好来,说他这个嚣张、那个狂妄,可低者正因低,左右触及不到自家利益,同情一番,还能显出自己怜悯之心来,正是惠而不费。
此时傅令明同裴继安正是一高与一低。
傅家正在势头上,一来就又插队,那傅令明虽然并无什么盛气凌人的姿态,可在旁人看来,自然还是不悦,而裴家落难,裴继安方才又礼貌非常地进来问好,多少叫人生出好感来。
众人其实不过道听途说,此时倒是真情实感地在此乱夸了裴继安一通,又贬低傅令明一回,谈了一回天,有人便提了个话头,道:“郭保吉去翔庆,自是为了西边战事,只他怎么只给下头人荐官?却不见他那儿子踪影?”
“哪里不见,听闻有个长子一样是得了荫庇的,好似今次是转官回京,去了学士院。”
听得“学士院”三个字,是个人都生出不解来。
“去学士院做什么?郭家又不是科举出身的,他家好像没有儿子得中进士,当真想要给儿子铺路,应当要带去西边才是,便是不带去西边,也该帮着挪个好差遣,学士院里除了修书卖纸,还能得什么好处?”
“不是我看不起郭家的,打仗他那一支自然是厉害,拿笔却不行了,学士院里头便不是一甲出身,多也是二甲前列,他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去凑什么热闹?更何况郭家人在政事堂又说不上话,去得再久,也只能熬资历,难道要在学士院里头抄书抄到老?”
有人就故作神秘地道:“我好似听得有人说过郭家那个长子的事情,像是郭保吉怕他惹事,强要压着,只好安排去学士院,抄书总不至于会抄出什么罪过来罢?”
“几岁的人了,还怕他惹事?你莫不是在此处久坐坐傻了罢?”
“你晓得什么!传言是个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当日宣县修圩田堤坝,他那老子要去筹钱,给他去催管下头县镇事,谁料得竟是同外头人站在一处,回来对付自家做爹的了,我有个识得的同乡正好去那建平县中巡视,从头看到尾,回来同我笑了半日,只说虎父犬子也不过如此了!”
此人便将从前郭安南事说了一遍,其中添油加醋,将他描绘成一个人傻偏又固执己见,听不得旁人诤言的蠢材,上被建平知县支使得团团转,下给衙门里头的吏员哄,活脱脱傻猪一头。
众人嘲讽一番,有人便道:“如此看来,那郭保吉有这样一个儿子,郭家堪忧,只不晓得后头还有无靠得住的!”
“还是会投胎的好,若是给旁人这样的出身,有郭保吉这样的爹,怕是早已闯出个名堂来,只可惜了郭家这许多助益……”
“啧,你这‘旁人’说的是哪个旁人,怕不是想自己去报人的腿认爹改姓郭罢?”
一群人嘴巴闲着没事干,在此处指点江山,正在兴头上,却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推开,两人站在外头,一个面黑人矮,另一个却是面白人俊,后头那一人十分眼熟——乃是早前由此路过,已经进去里头的傅令明。
背后说人坏话,不想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屋中顿时鸦鹊无声,一个都不敢抬头行,也不知道那傅令明甚时来的,听了多少话,又有无听得被笑话是本人德不配位等语。
然则他们觉得甚是尴尬,外头的傅令明也无奈极了,只做什么都没见得的样子,连忙拉着那黑面矮个、身着绿袍的人往后走,口中道:“郭兄找错地方了,此处才是正门……”
被称为“郭兄”的男子显然十分恼怒,本要上前,被傅令明硬生生拉走了。
“咱们方才说的话,不会被那傅令明尽数听去了罢?”
有人小声问道。
另有人道:“我看他脾性倒是还算过得去,也没说什么……倒是旁边那一个,怎么倒似很生气的样子?”
“说是姓郭……”
“不会就有那么巧罢?”
诸人顿时有些惶恐起来,忍不住把门外的杂役叫进来一问,那人倒是回得爽快,道:“方才出去那两个?高的是傅侍郎府上的大公子,取了去司茶监的差遣……”
有人忙问道:“黑矮的那一个呢?”
杂役倒是没有多想,应声回道:“另一个是宣州来的郭官人,唤作郭安南,原是郭保吉郭监司的长子,上回来时因告身未定,今次趁着曹从判在,过来签押的,取的是学士院的职差。”
他说完之后,却见无人再问,满屋子都安静得吓人,也察觉处几分不对来,抬头一看,见得诸人或瞠目结舌,或目瞪口呆,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自己捅了篓子,连忙借故退了出去。
***
且不说这厢房里头众人惊骇不已,流内铨外头,傅令明却是不住劝说郭安南。
他笑道:“这等不入流品的小官,你管他们做甚!由他们说去,左右一辈子也就在下头打转了。”
郭安南只觉得遭了奇耻大辱,忍了许久,方才道:“那些个长舌的说你靠着家世厮混,德不配位,我不信你便不气——当日你头悬梁锥刺股才得中功名,那一屋子的人里头怕是没有一个有你甲次高,却胆敢如此自以为是,也不嫌臊得慌!”
傅令明笑笑道:“话倒也没有说错,同科里头我升迁最快,得了好处,难道还不给他们眼红去?左右我功名是实打实的,只要将来好好办差,自能走得长远,哪有空管顾后头人怎么议论?”
又道:“倒是安南,你方才何苦去推那门,叫他们看到,将来又要在外头拿你做由头胡说八道,如若混得不好,说不得还要推到你头上去。”
郭安南先前乃是一时冲动,此时也有些后悔,只当着傅令明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勉强笑了笑。
傅令明又道:“你今次早来了这许久,却也不晓得与我说一声,莫不是郭叔叔不带你上门,你就不敢来我家了?我爹又不会吃了你。”
他调侃一番,一面说,一面与郭安南并肩出得大门。
一时早有随从分别将两人的马匹牵了上来。
郭安南心中憋得难受,便对那随从挥了下手,转头与傅令明道:“我去街上走走,你先回吧。”
傅令明一向会做人,因两家有旧,年初时郭保吉还趁着其父回京时带着长子上门来拜见,其时还特地叫了傅家女儿出来见礼,很有两边相看的味道。
傅莲菡已是说亲的年岁,他这个做兄长的有心帮着把把关,难得两人在流内铨相遇,便想趁机多看看,是以也跟着把从人打发走了,道:“你久未回京,我当要在旁作陪才是。”
果然当先几步,同郭安南一齐向前走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松墨
流内铨本在御街同潘楼街相接处的内街上,一走出去便是繁华闹市,除却商铺酒肆,也有不少小贩或挑担或铺布在街边叫卖。
郭安南本就心中烦闷,听着街上的烟火嘈杂声响,更觉难受。
方才在流内铨中听得那等不入流的官员议论,他虽是当着傅令明的面做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实际上耿耿于怀。
郭家一个武门世家,他是嫡系长子,跑去学士院中做官,今日已是看到了职事,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眼见就要报道,届时左右都是甲次极高的进士,上峰更是状元出身,对自己这个并非科举出头的,又会如何看待?
比之文学一道,便是同僚不说,郭安南也难免自惭形秽。
父亲的安排没有同他细细解释,只在临行前匆忙交代过一回,说朝中此时形势微妙,叫他好生在学士院埋头读书抄书,将来再行科考,不要惹事,也不要想着冒头云云。
郭安南先入为主,就总觉得这说法莫名其妙。
明明他已经荫庇得官,前次还说要现在江南西路做官攒资历,立下几个大功,将来好行转官,本是外放、回京、部司、外放这般轮番转官晋升的路径,怎么眨眼之间,就又要重新去科考了?
如此做法,由不得郭安南不多想,觉得这是父亲郭保吉对自己失望透顶,已是放弃扶持。
只他又不能去细问,更不能表露自己的心虚,只好老实应下。
傅令明却不知道身边这同龄人在想些什么,他只同郭安南说些京城轶事,又引他说话,看他谈吐应对,越看就越觉得此人不行。
他觉得郭安南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看着既不精神,也不机敏,谈论事情时没有半点真知灼见也就罢了,毕竟不是进士出身,也只在外做了一年不到的县官,可与之说话,也毫无志趣可言,实在乏善可陈。
只是再想到其人郭家的背景,郭保吉如此一员大帅,又兼家中并无正经主母,只有一个继母,妹妹嫁进去就能当家做主,郭安南又是嫡长子,好似又勉强算得上不错。
世上总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婚姻既看人,更看家世门第,为着郭保吉同枢密使郭骏,傅令明也愿意再多给几次机会。
他往前走了小半里地,见得边上不少小摊贩摆了一地的书画,便指着同郭安南道:“京城里头,除却大相国寺外每月万姓交易时有小书摊子,这潘楼街上也时常有人出来摆坐,有拿家中私藏的,有在外收了来此处做倒卖的,时不时就能淘到一两样好东西,听闻刘翰林就常来此处逛,你那学士院中不少人都喜欢聚集于此,将来若是有意,可以过来看看。”
傅令明做这一番提醒,已经算得上是好心了,毕竟郭安南初来乍到,又不是文士圈子里的,如若能借用一两桩由头同众人拉近关系,未必不能融入。
他说这话,就是想看看郭安南如何反应,如果这一位晓得借势而上,倒也不算没救,可要是连这样的杆子都不知道顺着爬,那也没甚前途可言了。
傅令明一面说,一面转头去观察郭安南,欲要等他回话。
然则郭安南却是一下子站在原地,眼睛直直看着路边一个小贩的摊子,半晌没了声响。
傅令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得那小贩正笑呵呵说话,道:“姑娘倒是好眼力,这两锭墨乃是我家中传下来的,听闻是前朝开国皇帝李附在潜邸时亲手所做,当年我有个先祖在他身边伺候,因功得了赏赐,一直就将此物供奉在家,我原也不想发卖的,只是而今手头实在紧,不得不拿出来换一二银钱养家糊口,姑娘若是看上了,我也不同你胡乱开价,二十贯钱,两块一并拿了去!”
小贩对面的小几子上半坐着一个少女,正低头弯腰去看地上摆着的两块墨锭,她手上隔了一层帕子,正轻轻翻捡查看细节,笑道:“如若单买怎么算?”
声音清柔,十分好听。
小贩为难了一下,劝道:“若是单买却不合算,这两枚乃是一对,拆开就不好卖了,拆开我要收十二贯。”
那女子手中捏着两锭墨,一时也没有说话,只低头看着,仿佛有些犹豫。
傅令明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应当是自己方才在流内铨门口遇到的两兄妹当中妹妹。
潘楼街上的买卖旧物的小贩确实很多,可其中假货更是不少,多有人拿新物做旧行骗,傅令明对这兄妹二人印象倒是不错,此时见得妹妹好似要受骗的样子,很有些不忍,不过他一向不是个多事的人,只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然则他不动,边上的郭安南却是走了上去,招呼道:“沈姑娘。”
傅令明愣了一下,暗想:这女子不是姓裴吗?只好也两步跟了上去。
对面那人正是同裴继安出门的沈念禾,她听得人声,转过头来,见来人是郭安南,顿时也十分意外,站起身来,客气地回应了一声,又道:“不想在此处偶遇。”
她看了看郭安南,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傅令明。
“这是傅侍郎家的长子。”郭安南随口将傅令明简单引荐了一回。
又对傅令明道:“这是沈姑娘。”
沈念禾一下子就记了起来,问道:“原是前科一甲的傅官人,常听人议论才名。”
她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话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听起来却叫人十分顺耳。
傅令明心中暗暗点头。
郭安南引荐他,只说他是傅侍郎的儿子,这女子叫他,却称呼他姓名,又赞他才名。
按道理郭安南自己就是世家子弟,应当最晓得高门之后,最讨厌的就是被旁人夸时只夸出身,可轮到他说话的时候,还会如此不讨人喜欢。
不过这一番引荐,并未解释对面女子来历,也没说出身,叫傅令明有些疑惑。
他转过头,本以为对方会再做补充,谁料得郭安南已经把他扔到一边,就看着地上摆着的东西,还同那姓沈的姑娘指着墨锭道:“你要是喜欢,也不差这十贯八贯的,我送予你罢。”
一面说,一面伸手要去掏荷包。
傅令明的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
他也正当年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郭安南如此殷勤,在同龄同性人冷眼旁观,又怎可能毫无痕迹——分明是对这女子有意。
这倒是罢了,左右男子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此人眼光如此差,明明那摊贩一看就是在售卖假货,他竟也凑上前去,如果是已经看穿了,只想在女子面前卖好,那便显得不成气候,如若是没有看穿,被个小贩骗得团团转,就更不值得去理会了。
傅令明其实是想多了,郭安南压根没去看沈念禾究竟瞧上了什么,也没工夫探究那墨锭究竟是真是假,十来贯钱于他而言,当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顺手就掏了,哪里会管这么多。
沈念禾只笑了笑,拦道:“实在不必,我只看看罢了。”
可她在此处拦,郭安南却是不信,那荷包已是掏了出来。
在外头推推搡搡的,难看得很,沈念禾不愿生事,却更不愿受下郭安南的礼,价也不讲了,忙丢了一小块银子下去,指着其中一枚墨锭,道:“我要这个,烦请主人家帮着包起来。”
她见郭安南犹不肯放弃,忙又指着自己说不要的另一锭墨低声解释道:“那锭不是前朝墨,只是做旧的,墨质也寻常,我实在没看上,郭家大哥如若想要买墨,不妨去边上的宝墨阁看看。”
沈念禾声音压得低,奈何郭安南当即诧异问道:“你既然看出这不是什么真古物,还买来作甚?”
他中气足,一张口,远的人不说,近的人却都听到了,就连边上的小贩同客人都转过头来看。
傅令明离得最近,先前已经隐隐约约听得沈念禾说话,本还觉得十分好笑,可越品其中意思越是惊讶。
他上前一步,掂起据说是“做旧”的墨仔细看了看,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墨锭古迹斑斓,上头刻有古朴花色,轻轻摩挲外表,平滑冰凉,用指甲刮下一点在指尖试色,也是正经老墨迹,原还以为是做旧,可此时来看,居然有几分像是真的。
倒是边上沈姑娘选的那一块,通体墨黑,在阳光下居然还发着亮,被磨得十分光滑,上头虽然刻了纹路,可那纹路简单粗糙,倒像是作假的一般。
只是再转头去看那小贩,对方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手中捏着沈念禾说想要的那一锭墨,犹豫了一下,竟是好像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过最后还是咬一下牙,拿细布包了起来,递给沈念禾,又劝道:“姑娘说笑了,两块都是真真的,既是买了一,不如把二也一起带走吧。”
再对郭安南赔小心道:“官人还请莫要诬陷好人,这都是小的家中真物,哪里有假了?官人若是喜欢,这一块一并拿去,只给八贯钱便是。”
沈念禾只笑了笑,问道:“当真是李附亲手做的墨锭,你肯两锭二十贯卖我?”
那小贩一时哑然,半晌才强辩道:“实在我家中拮据,并未骗人。”
口中说着,已是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古玩街上自有规矩,沈念禾也不去戳穿他,只问道:“你家中可有其余文房之物,若有家传的,一并取出来,我也选一选。”
她来时路上就听说裴家在京中又不少旧识,其余退避三舍的倒是可以不用去理,可那等授业恩师,却不能视若罔闻,十二贯能收一锭古墨,简直算是白捡,如果有幸遇得好的,能凑成一对,刚好作礼。
那小贩却不想来了个冤大头,忙从后头筐子里取了一小木盒子出来,那盒子不过巴掌大,一看就是老旧之物,破破烂烂的,里头装了慢慢一盒墨锭,显然他方才所说“家传两锭李附亲手所做古墨”,不过话术而已。
沈念禾挑挑拣拣,一盒二三十锭墨里头只选了三块出来,叫那小贩一起包了。
郭安南抢着又要付账。
沈念禾倒没有同他抢,等那小贩将墨锭包起来,她就接了过来,递给郭安南道:“上回同东娘一同出行,路上说起墨砚之事,她说极喜欢松墨,尤其爱老松墨,正好今次在此处遇得合适的,我本想自己买了来作礼,谁知郭家大哥果然心疼妹妹,既如此,只好烦请你亲自送得回去了。”
因怕郭安南看不出来,她还特地打开外头的细布,指着当中几块墨锭道:“这几锭倒当真是前朝东西,两三百年不好说,百来年却是有了。”
又点了点墨锭右下角的地方,指着上头的梅花印记道:“这是梅花堂出来的东西,只供自用,不对外买卖,虽不是什么制墨大家所为,更不是李附手作,可其中用料上佳,质地粘稠滑腻,半点不滞纸,色放百年如新,墨表也不沾灰土,其余墨坊不知仿了多少次,也只得其表,不得其里。”
再补道:“尤其这墨添井水磨开了,得一股松香味,滴入溪流水磨开了,又得一股竹香味,十分易辨。”
这说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沈念禾话已出口,不但郭安南一脸的惊疑,便是后头小贩也很是惊讶,忍不住道:“姑娘这说法,我倒也是头一回听说……”
左右许多摊子同路人都听得入了神,虽然碍于此处站了两个身着官服的,不敢围上来,却是个个都望了过来。
那小贩忍不住道:“这话是真是假?不若在此处试一试?”
沈念禾不置可否,郭安南也好奇得很,却是点了点头,一时早有人飞奔去不远处的水井处接了水来,更有人去卖茶叶的庄子里讨了溪流水来。
两钵水平平排开,纸笔都是现成的,有看热闹的献上两枚“古砚”,小贩用墨锭小心分别磨了一点墨,拿十文钱一杆的劣质狼毫笔拿水一湿,沾上墨汁,提笔在两张纸上各自写了几个字。
那字写得并不慢,原本喧闹熙攘的潘楼街上,随着那小贩一笔一划,却慢慢变得安静无比,众人俱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鼻子,想要等一个结果。
第二百六十五章 茶与酒
几个字而已,转眼就写完了,那小贩等不到墨干,将墨汁淋漓的两张纸分别凑到鼻端,先还一脸的不信,然则慢慢的,他面上表情就转为了不敢置信,继而又隐隐有些后悔的模样,看向郭安南手中拿着的那一个细布包,赔笑问道:“三不成双,官人拿了三锭墨去,数目也不吉利,也不好送人,不如只买两锭,剩余一锭给还小人?我将银钱退与你……”
一面说,一面竟是当真从摊子下头掏了银钱出来,作势要退回的样子。
这话一出,又佐以如此动作,左近行人同贩子都躁动起来,哪里还会不知道沈念禾所说不错,一时之间,看向那小贩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似这般不要脸,居然还只是在此处摆个小摊,早该大发横财了才对啊!
有隔得远的摊主就低声议论道:“居然只要收回一锭墨,做事情怎么如此拖泥带水,要是都翻脸不肯卖,我才要敬他是条汉子!”
旁边有人回道:“你傻了,没瞧见那两个都穿着绿袍吗?”
绿袍乃正品官服,边上的摊主顿时就了然了,知道那小贩虽然后悔,看着两个年纪轻轻却身着官服的,却也不敢太过强硬,京城当中卧虎藏龙,不小心得罪了不便的人,那才是一桩麻烦事。
自己已是掏钱买了的东西,郭安南自然不可能听那小贩的退得回去,便摇了摇头,转身却与沈念禾道:“东娘只爱舞刀弄棒,这样好的墨,给她也是压在箱底,不妨你拿去收着?”
沈念禾笑道:“这话可不能再说,我与东娘熟得很,乃是不分你我的姊妹,郭家大哥在我面前说,同在东娘面前说,并无什么区别,叫她晓得你说她不爱文墨,怕是半夜都要起来写字给你看!”
她笑着说了两句,又道:“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了。”
一边说,又转头看向傅令明,客客气气行了一礼,当做告辞。
傅令明将这一番行事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简直叹为观止。
他自然瞧出来这一位沈姑娘对郭安南是客气却不亲近,只是遇得男子纠缠时,拒绝得如此不着痕迹,却又叫人生不出半点不满来。
比之家中傅莲菡,仿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般,叫他实在欣赏,更好奇她那一个哥哥,又好奇为什么两人一个姓裴,一个姓沈,都是什么出身。
如此应对之外,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家,对文墨之道钻研如此深入,若非积代贵族,如何能有深厚积淀?
傅令明有心上前问话,正要开口,却不妨后头一人招呼道:“念禾。”
他就眼睁睁看着方才一直从容恬淡的沈姑娘转过身,面上露出一个笑来,口中应道:“三哥来了!”
一面说,一面快步迎了上去。
那笑实在甜得很,眼睛都笑得弯弯的,让人望之心生愉悦。
两人很快凑到一处,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复才上前行礼,先同郭安南问了好,复又转了过来同他点头笑了笑,果然就是先前在流内铨外遇得的“裴官人”。
对方客气几句,便带着“沈姑娘”走了。
两人来去匆匆,傅令明一肚子疑问,待要去同郭安南打听,却不想见得对方神情冷淡,恰才的局促与殷勤全数消散无影了,眼睛里里仿佛还有几分嫌怨,正看着那“裴官人”远去的方向。
见得郭安南这般反应,傅令明也不再多问,寻个理由,也先走了。
等回了家,他遣人出门探访一回,没多久就把那一堆兄妹来历打听回来,才晓得白日见的男子原来就是在流内铨厢房外听到众人夸赞不休的“裴继安”,而那女子却是从前冯蕉的外孙女,沈轻云冯芸夫妇独女。
他登时心中就生出一个念头,暗想:果然如此。
对于沈念禾,虽然这女子人生得美,也聪慧机敏,还家学渊博,可毕竟出身太过尴尬,又兼父母不在,冯蕉当初同天子闹的那一桩事情甚大,多多少少也是个隐患,再怎么赏心悦目,远远看着也就罢了。
可对裴继安,傅令明却是生出了点兴趣。
他从前当着妹妹说的话并非敷衍,如若林氏前头生的儿子有些能干,只要朝中形势转变,天子不欲继续追究,倒是可以提拉一把,将来作为自己左膀右臂,自是平添助益。
傅令明两个弟弟年都还待下场,下场之后,即便当科就能得进士,授官外任之后,再得回京,无论何等顺利也是数载之后的事情了,况且再怎么也是亲兄弟,平日里有什么需要跑腿帮忙的搭手,实在不好使唤。
不过对上裴继安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又无人依靠的继母亲生子,却又不同了。
日间在流内铨听得旁人说,此刻又叫下人出去打探回来,傅令明很是满意。
出身世家、家道中落,腹中有才干,为人肯做事,看着也风度翩翩,知礼懂事,当真是再合适不过。又联想到前一阵妹妹傅莲菡同自己说的,在酒楼里见得林氏同裴继安私下会面,关系很是亲密,由此可见,只要林氏出面,招徕起来并不困难。
傅令明是个说做就做的,一旦生出这个念头,只略想了想,就着人递了信去曹门大街,挑得一个合适的时间,上门去寻继母问安。
他也不拐弯抹角,很快将自己的打算同林氏说了,笑道:“原来我是不知道,后头听得莲菡说,才晓得原来裴家那一处还有一个兄弟,是唤作‘裴继安’罢?”
又恭敬道:“虽然两家并无血缘,可毕竟是母亲亲生的,便同我兄弟也无甚差别,既如此,倒不如两边多做亲近,他也没什么能用的人脉依仗,就这般一人自京中打拼,何时才好出头?”
林氏嫁进来十来年,对自己这个白捡的长子也多有了解,晓得对方从来有主见,又能干,是个能支应门第的,只从未白给人送过好处,但凡一舍,总有三得五得,是下小饵而博大鱼,是以听完,又惊又喜之余,到底还有几分犹豫。
这犹豫既是犹豫裴继安,又是犹豫傅家。
只她仔细一想,裴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便是被人所图,也没甚好得利的,况且人生在世,谁人没有被利用过?如若没有能被人利用之处,才说明此人不名一文。
将裴继安放到一边,林氏就有些担忧起傅家来,沉吟片刻,道:“这倒是一桩好事,可裴家毕竟从前遇过事,虽说你有心,可若是因此叫家中受了牵连,却是不好……还是慎重为妙……”
傅令明应道:“郭保吉后头站着郭骏,既是郭骏敢点头叫郭家举荐,说明裴家问题应当已经不比从前,上回《杜工部集》好似也是那裴继安牵头做的,据说宫中已有耳闻,却未出来说话,像是风头已经过了……”
林氏本就是个谨慎的性子,叫她自己私下给银给钱,送衣送食给裴继安,她半点都不会吝啬,可要是因她同前夫的儿子,倒把此时丈夫一家拖下水,却是决计不肯的,想了想,道:“你把裴继安当做兄弟,是你大气,我心中自也感激,只这事情不小,最好还是等你爹回来,同他商议过后再行决定才好。”
傅令明探听她口风,不像是反对的样子,对于父亲性格同想法,他倒是很有几分把握,便笑道:“母亲为家中考虑,自然是好事,等大人回来再说也好。”
他顿了顿,又道:“虽是如此,平日里也可以同他多多走动,下回遇得他有空,不妨请来家中做客,等到人来了,打发人过去叫我来作陪便是。”
又笑道:“我昨日见得裴家兄弟,倒是觉得很投契,正想多多亲近。”
继子既然特地提出来,林氏虽然不是很愿意,却也很欣慰,果然心中就将此事记了起来,又提笔写信,打算寻个机会遣人去同裴继安报信不提。
***
裴继安却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去流内铨领个官身,竟是会被傅令明看上了眼。
他出门见得潘楼街上郭安南眼睛直盯着沈念禾的样子,心中甚是不满,只忍着不说,等到与沈念禾一并告辞了,也不去提这事,还故意把话题引开,笑道:“大热的天,你也不晓得找个遮阳的地方,外头街道上晒得厉害,脸都红了。”
又问道:“等了这许久,累不累的?”
沈念禾今日在摊贩上捡了一个漏,心里还有些高兴,倒不觉得累,连连摇头笑道:“方才买了块墨……”
她待要掏出来给裴继安看,却见街上路人众多,小贩参差排布,走动起来并不太方便,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裴继安看她笑盈盈的,很有些欢欣雀跃的样子,早把什么南啊北啊的抛到了一边去,也跟着笑道:“什么墨值得你这么看重?”
他虚引着沈念禾往街道边上屋檐阴影处走,还问她道:“我方才过去,见得人人朝你那一处看,是为着什么事?”
因见沈念禾两颊微红,显然是被晒的,便带着她进了前头的一间茶铺里,寻张敞风的桌子坐了,又点了清凉饮子,三两样小食。
沈念禾这才将自己方才在小贩出买的墨锭拿了出来,将细布摊开在桌子上给他看,一面还不忘解释道:“我一见就认出来了,这是前朝文墨阁出的东西,三年才出一批墨,一批统共也就是十来锭,当时吹嘘说一块墨能用一年,虽是夸大之辞,不过当真比旁的墨要好用许多,哪怕用在生宣上都不浸水……”
她夸了一回,最后却是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没有多的了,本想再找一锭来配一对,好叫三哥送人,眼下只剩一枚,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裴继安手中把玩那一块墨,只觉得入手沉坠,不知怎么制的,比起寻常墨块还要重上一倍不止,墨锭表面光洁如新,甚至能鉴光影,凑近闻了,还有淡淡的松香同冰片寒香气。
他小时候倒是见过不少好东西,虽然时隔久远,印象并不深,却也看得出来手中果然是件好物,又听得沈念禾说是为了自己买的,更是欢喜极了,一时忍不住暗想:便是有一对,也不能送给外头人,而今只有一个,正好我自己收了。
心中想着,裴继安就笑着将那墨锭重新包了起来,道:“难得你选的好东西,不给我就罢了,还要给旁人,哪有这样的道理——等我回去磨了墨自己用,或是给你用……”
做一副小气的样子。
这半开玩笑半含酸的,引得沈念禾也忍不住笑,道:“你若喜欢,等旁的事情落定了,我寻了材料来自家做墨玩,届时比着文墨阁的做法做了给三哥用,虽比不上那等大师造的古物,想来也能得其中几分意思。”
裴继安哪里在乎这一锭两锭墨,在乎的自然是沈念禾放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忙道:“你只在边上指挥,有那等体力活,叫我来做便是。”
沈念禾笑着应了,复才问道:“今日领的什么差,是明日就要去司酒监了吗?”
裴继安就把才得的告身拿了出来给她看,道:“说是司酒监公事,专管酒事,不过而今司酒监乱得厉害,也不知道上头会是怎么分派。”
沈念禾好奇道:“司酒监也不大吧?一个小监司,怎么会乱得厉害?”
裴继安叹道:“流内铨那曹从判与我家从前有些渊源,今日特地提点了几句……”
便将听来的事情同沈念禾简单说了。
曹从判今日如此照拂,自然不全是因为郭保吉打来的招呼,更有不少是为了从前与裴家交情,是以私下还同他感慨了一番,说其实最好还是去司茶监。
旁人看来,也许茶、酒不分家,俱是难得的好差,可在懂行的来看,管茶却比管酒事情少多了,又容易出头,后者因事多且杂,一旦讨不得上司好,很容易辛辛苦苦多年,却无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
第二百六十六章 新差
此时司茶监管的虽是天下茶事,实际上茶场分散在各州县,京中部司只用协调发放茶引即可,并无什么琐碎事,而司酒监不但要管酒税事,还要管都酒库,每岁酿造酒水,一来供应官事,二来货与没有酿酒权的商家酒铺。
酿造酒水听起来只是四个字,可做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不但要去采买粮谷,征募民伕,又要看管打理,酿出来的酒水好与不好,多与寡,是人都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以司茶、司酒两处地方虽然都听起来都肥得很,可前者里头的官员,除却当真高升的,其余俱是进去就不想出来,而后者却是年年变动,隔三差五有人被追责发贬。
“听得那曹从判说,我今次得的司酒监公事一缺,就是有人犯错被发贬出去才空出来的,说是那人负责统管酿造酒水,一斗米酿得的酒数,比之寻常农户也不及,便责他中饱私囊,发贬外州去了。”
沈念禾听得咋舌不已,问道:“做成这样,也太过难看,倒不像是中饱私囊的样子。”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顺带问了一回,历年来管京中酿酒事的,几乎一年两换,少有善始善终的,至于其中缘故,也只有去了才晓得。”
此处脚店并不大,两人坐着只聊了片刻,那铺主就把小食并清凉饮子端了上来。
沈念禾闻得那铺主身上一股的酒味,心念一动,便拦着问道:“店家,你这一处卖不卖酒的?”
店家笑道:“卖的,姑娘想喝哪一样?便是要喝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高阳店的流霞、清风楼的玉髓,我这里也一样能上。”
沈念禾就好奇道:“不是听说脚店只能去司酒监取酒吗?”
她本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问得还天真烂漫的样子,边上坐着一个裴继安,身上又没有穿官服,还是不是转头去看她,两人坐得近近的,说话时亲亲热热,那店家自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一对小情人出来玩,便笑着回道:“司酒监酿的酒滋味寡淡,只合给驴吃,去取了回来也无人肯买,当真指望那一处,怕不是生意都不用做了!”
京城茶楼酒肆不分家,茶铺里总有酒卖,客人也爱点上一两盅,如若哪一处没有,生意当真会便差。
沈念禾更奇怪了,问道:“我听得说家家都要分派份额,如若你这一处买了司酒监的酒不用,又要单去其余酒楼里头另买,那本钱岂不是要涨得厉害?怎么好赚?那取回来的司酒监酒,又如何处置?”
店家原还笑呵呵的,听她这样一问,脸上倒是生出几分叹息来,道:“如何处置?要不就是自己捂着鼻子喝了去,或是贱价卖给来收的,不然能怎样?摆在此处,摆臭了也无人肯买,倒是有几家愿意收了去低价出去乡下乱卖,也只肯给一星半点的银钱。”
又道:“京城里头人最刁得很,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桃半筐,先前折价卖过,倒有些酒鬼来买,只也买得不多,一次一个两个铜板的,麻烦得很,一个月也卖不得一坛子……”
沈念禾便道:“这酒究竟什么味道,怎么一个人都不肯喝?”
店家就道:“姑娘若是想尝尝,我白送你一碗罢。”
裴继安便道:“把那和乐楼的琼浆同遇仙楼的玉液也各上一盏罢。”
那店家面上顿时带出笑来,果然忙不迭取了过来,一一排在沈念禾面前,还不忘劝她道:“姑娘若是从前只喝过果酒,却不能在此处乱来,那司酒监的浊酒也就罢了,琼浆却是烈得很,抿一抿,最好不要下喉咙,舔个味道就罢了。”
沈念禾笑着道了谢,又讨了几个干净的小酒杯,给自己同裴继安各装了一点酒底。
她来后还没喝过酒,也不晓得自己酒量,倒是不敢乱喝,按着那店家说的,先闻了闻味道,再拿嘴唇抿了抿,就算尝过了。
然则饶是如此,她也一下子就吃出不同来。
那司酒监的酒水一股子酒曲味,霉中带冲,十分难闻,喝进去还有些没有滤干净的酒渣子,喝完之后,喉咙里头挂着什么东西下不去似的。
而那和乐楼的琼浆同遇仙楼的玉液,前者浓郁香醇,后者清冽隽永,俱是酒香扑鼻,入口之后,香气萦绕唇齿,咽下去之后,回返甘醇,虽然沈念禾喝不惯,却也立时就能分辨出三者好坏来。
她喝完之后,忍不住就叹道:“这样难喝,若不是官府强压着,怕是一贯钱一坛这司酒监的酒水都卖不出去。”
裴继安分别尝了尝,也将手中装了司酒监酒的酒杯放下,再不愿去碰。
这样难喝的东西,当真比马尿还不讨人喜欢。
他摇头道:“亏得是官营……”
又道:“左右明日就要到衙门,去了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两人略坐了片刻,歇息好了之后,复才一齐回得客栈,同郑氏吃了饭,又说一回潘楼街新买的宅子事,商量了家具摆设、用品采买等等,各自睡去,一夜无话不提。
再说次日一早,裴继安换了衣裳,按着昨日打听来的位置,取了那告身就往司酒监去。
他住在潘楼街上,离得本来就近,不多时就到了地方,同门房将身份一说,都不用亮出告身来自证,凭着一张正直的脸,已是顺顺当当进得门。
领路的杂役将他带去了一间公厅外头,等了约莫小一刻,里头的门终于开了,一下子二十来号人一窝蜂从里头鱼贯涌了出来,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噤若寒蝉,走起路都踮着脚尖似的,见得裴继安站在外头,等到走得远了,才敢回头去看。
不等人群散进,公厅中就传出来一道人声,道:“进来罢!”
语调冷淡生硬。
裴继安应声而入,一进门,就见得主座上一人高坐着,下头摆了许多张交椅,那交椅纵横交错,排得整整齐齐的,纹丝不乱。
主座上的人五十上下,人瘦且高,面色黧黑而须长,看着干巴巴的,眉毛又黑又乱,看相貌就是个不近人情的。
裴继安来前已经打听过,知道这应当就是司酒监的都提举,掌管一司之事,姓左,唤作左久廉,是以进得里头,先上前行了一礼,道:“下官江南西路宣县县衙选举官裴继安,见过左提举。”
他无论相貌、举止,都挑不出半点毛病,要是论礼仪,放去太常礼院,都能作为例样拿去教授皇嗣的,可落在那左久廉眼中,却并无半点赏识之意,相反,等了好一会,才挥了挥手。
下头十来张交椅,左久廉并不叫裴继安坐,而是板着脸道:“你便是郭保吉举荐的那一个吏员?”
他也不用裴继安回话,已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不管你同那郭保吉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走通的门路的,我只告诉你,司酒监同旁的地方不一样,不要以为外头传闻这一处是个肥缺,进来就能同硕鼠入粮仓一般,你这个差位,两三个月就要换一轮人,进得来若是没几分本事,不用我送你走,你自家就想跑!”
又道:“我本来不想要你这种自县衙里头来的,行事油滑,自以为厉害,在里头做了手脚也没人知晓一般,我正告你,司酒监管天下酒事,论及酒税,仅次盐税,比茶税更高,去岁朝廷赋税当中一成以上都来自我们这一处,如若你办差不利,出了错事,莫说郭保吉,便是郭枢密都保不住你!上回这个差职那一个,还是石参政举荐的,而今一般去了琼州捞贻贝珍珠。”
他冷言冷语,都没给裴继安回半句话,已是将他教训了一通,等到口水都半干了,复才道:“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如若没有,去下头找秦思蓬,他会同你交接手头差遣。”
裴继安礼道:“下官没有要问的。”
左久廉训斥的话已经到嘴边了,活生生被他这一句给堵了回去,却是毫不犹豫,复又呵斥道:“你有问就问,不要此时说没有不知道的,等到当真遇得事情,又变得样样不知道,届时还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裴继安应声道:“下官知道了。”
他不亢不卑,脸上并无半点紧张之色,也没有从前来人的殷勤,倒叫左久廉没话可骂了,便道:“你且去领了自己的份内差,我隔三差五都会去巡视,遇得什么不妥当的,休要怪我不给面子!”
又挥一挥手,道:“走吧!”
裴继安也不多留,当即就出得门去,遇得有路过的杂役,便问了一回路,很快被带去了左厢房的一处公厅里头。
厢房里头摆了十来张桌椅,桌案上头却是摆满了宗卷、文书,另有算盘,占地不大,当中却人人都伏案忙碌,时不时还有吏员自外头小跑着进来,叫一声某某官人,气喘吁吁冲到对方桌边,或送什么资料,或传什么话,里头人也出出进进,没个落定的样子。
那杂役带着裴继安到得门口,便不进去了,只指着角落处的一名官员道:“那便是秦公事。”
裴继安道了谢,在门口先敲了敲门,里头却无一人抬头,也无人理他,便径直去得角落处,问道:“可是秦思蓬秦公事?”
对方这才抬起头来,见得裴继安,犹有些狐疑,道:“我就是,你……”
裴继安便道:“我姓裴,裴继安,乃是新得了流内铨差遣来此接任,方才已去得左提举处,他着我来……”
他话未说话,那秦思蓬已是大喜过望,道:“你便是宣州来的裴继安罢!我可是等候你已久!”
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
这秦思蓬并未压低声音,公厅本来就不大,这样一叫,满屋子人都听到了,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细细打量裴继安,不过也只看了看,并无人过来打招呼,也没有几个说话的。
只有右边边上最近的一人笑道:“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思蓬就要自请贬官去琼州了!”
秦思蓬冲对方“呸”了一声,道:“你只胡咧咧你的罢,你数算完了吗?小心一会提举叫你过去问话。”
那人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再不敢多话,连忙埋头去看自己桌上摆的宗卷。
秦思蓬则是带着裴继安往前边走,到得最门口的一个位子,道:“今日起你便坐在此处,一会我带你去一下宗卷库,把你那一份事情简单说一说,下午我腾出手来,带你去一趟酿酒坊,让你认一认你下头的酒管事。”
他简单同裴继安说了说几时点卯,几时下卯,这个差遣平日里一般都要做些什么,最后才道:“你接的差事也十分要紧,左提举三不五时就会去巡视一番……你平日里喝酒不喝?”
裴继安摇了摇头。
秦思蓬叹了口气,道:“那就麻烦了,你不喝酒,怕是尝不出酒好酒坏……”
又道:“你前头走那一个,就是因为酒坊里头拿劣酒来做哄骗,他没有发现,最后送去内库时给打回来了……”
***
裴继安在此处交接不停,沈念禾则是同郑氏一起去潘楼街上新买的宅子里布置安排。
郑氏见有了新宅子,倒是十分上心,拿着图纸安排了半日,只觉得侄儿必须得有个书房,又觉得念禾平日里爱算爱写的,也当要个书房,可两人如若都有了书房,各自在各自的房中,本来得闲的时间就少,如此一来,相处的机会更少了,是以犹豫了半日。
等到安排住处的时候,她又想叫沈念禾同裴继安两个挨着住,又觉得毕竟有些不妥,虽然还未定亲,距离定亲其实时间并不太远了,便越想越拿不定主意。
她不但做布置慢,买东西更是慢,看这个也喜欢,看那个也不错,对着盘盘盏盏都能看出半天来。
沈念禾对这些外用的东西并不怎么在意,只要不花里胡哨,就能接受,看着郑氏犹犹豫豫的样子,倒是十分有趣,也不催她,由她细选。
第二百六十七章 劝说
沈念禾雇了几个劳力并健妇帮着清扫,又指挥排布,上梁下园,果然等这一处样样都做得七七八八了,郑氏也才挑出锅碗瓢盆,仍在纠结盘盏当中。
她打发走了众人,看着郑氏如此模样,甚是好笑,道:“婶娘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都买了?左右也就多个两三套而已……”
郑氏唉声叹气,道:“买了这样,又要那样,虽然不缺这一两贯钱,毕竟得陇望蜀,纣为象箸,你三哥眼下才入京就买了潘楼街的宅子,本来裴家就惹眼得很,此时更要看着节俭为上,等他官职上去了,我才敢略微敞开用钱……”
又叹道:“锦衣夜行,莫过如是,甚时你三哥才能升官,叫我好歹也能雇两个好用的厨娘!”
一脸的翘首以盼。
沈念禾听得直笑,道:“不过三两套盘盏,宅子都买了,还差这一点?咱们少放些字画装饰就是,再说,三哥才入京,也没几个人会上门来。”
郑氏本来就意动得很,不用沈念禾说什么,自己就能犹豫大半天,更何况得了她这几句劝,当即就再不迟疑,将看上的都买了回来,盘盏杯盆,把厢房里堆了一半。
总共也没花多少银钱,可回去的路上,郑氏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走路时都带着风,还不忘同沈念禾道:“我自小就喜欢这些杯杯盏盏的,就着个好看的碗,饭都能多吃几口……”
沈念禾就笑她道:“那今次买了这许多,婶娘岂不是要多吃几十上百口?”
两人说说笑笑,回得客栈,只是才一进门,就见门口守了一名仆从打扮的老妇,那老妇身边带着两个小丫头,见得郑氏,忽然开口叫道:“采娘子……”
郑氏站定看了过去,见得对方容貌,顿露诧异之色。
那妇人便道:“我家夫人正在此处……”
郑氏面露警醒之色,道:“继安现下不在……”
那妇人忙道:“不是找大公子,夫人今次是来找你的。”
又道:“多年不见,夫人有许多话想同采娘子说。”
郑氏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却叫了一声沈念禾,道:“今日忙了一天,你且回去歇一歇。”
那妇人忙又道:“这一位可是沈姑娘,夫人也想见一见哩!”
这一回不用沈念禾自己答话,郑氏就皱着眉道:“念禾忙了一日,眼下没空去见客,有什么事情同我说就是。”
转头又撵沈念禾道:“还不快回去。”
等到见得人走了,郑氏才跟着那妇人进了后头的包厢。
林氏早在里头久候,一见郑氏,眼泪就同珍珠一般往下掉,却又强拿帕子擦了,上前迎得郑氏,道:“采娘……这些年,我儿辛苦你照料了……”
只这一句话里头“我儿”二字,就听得郑氏心头酸苦滋味翻滚不迭,虽然她与裴继安婶侄二人未必是做婶娘的照顾侄儿,多的是侄儿照顾婶娘,她也不是为图回报,才如此守节,可听得林氏这两句话,不知为何,总噎得难受,有种十来年间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感觉。
她勉强笑道:“都是至亲,哪有什么辛不辛苦的说法,多亏三哥,这些年里我才能如此轻省。”
又问道:“我听得说傅侍郎为人很好,为官也顺,你后头同他得了一个好字,那一儿一女,不知眼下多大了?”
林氏这才露出几分真心笑来,同她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又说了些儿女小事,最后道:“下回得了空,你也来看看那两个小的。”
两人坐了片刻,茶过两盏,林氏这便问道:“上回见得我儿身边有个姑娘家,却不知是什么来历,看年岁,似乎还未及笄。”
郑氏顿了顿,到底还是把沈念禾的事情说了,却没说对方是取了沈轻云的书信来下嫁的,只说到得宣县之后,自己见这一个小姑娘性情好,相貌惹人怜爱,又兼侄儿又喜欢,就做主想要给两人说亲。
林氏原还没什么,可听得沈念禾的家世背景后,面上的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严肃地道:“采娘,你好糊涂!”
她语气痛心疾首,仿佛郑氏犯了什么大错一般,道:“从前老七的事情闹得太大,本来宫中就已经十分不满,今次继安虽然得官,依旧是战战兢兢的,也不晓得上头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追究还是不追击,如此危急存亡之时,怎么还能给他说这样一桩亲?”
林氏叹一口气,道:“我晓得你是为了孩子好,也想遂了他的心愿,由他挑喜欢的,可今不比昔,继安一向懂事,也晓得眼下不是松懈的时候,莫说沈轻云翔庆事未了,便是了了,从前冯蕉还是满头包,上头一旦生了芥蒂,怎可能轻易放下?”
她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得越发焦虑起来,问道:“这婚事不曾定下吧?”
郑氏皱着眉道:“继安一向主意抓得正,他既是喜欢,我说不出一个不字,念禾为人极好,两个小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你人都不曾见过,就这般说不行,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又道:“宫中当真不肯放过我裴家,便是娶头母猪回来,也不会就此罢休,既如此,何苦还要去理他,左右都得不到什么好,还不如按着自己的喜好来。”
两人争执一回,郑氏火气也上来了,一时口不择言,道:“你外嫁这十几年,何时管过家里头这一个,此时倒是有脸来管事?我把话撂在这里——晚了!”
林氏神情一怔,却是叹道:“采娘,我晓得你怪我,那一个小的虽然不说,心里必定也埋怨我,这事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只是我儿毕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肉,我不会不为他盘算,这一个沈家的姑娘,当真娶不得……”
她道:“你嘴上虽然不肯承认,心中必定也知道我说的有道理,我说的话在继安那一处不比你的有分量,等他来了,你多少也帮着劝说一回,二十出头的男儿,大把好女子可娶,如何要这样着急就将自己绑缚住?倒不如等他官身渐大,再做盘算……”
又问道:“听得说他今日去司酒监了,那实在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差遣,多少人铆足了劲都钻不进去,难得有此一块踏板,只要后头好好搭一把手,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一飞冲天了……”
郑氏皱着眉头,十分想要把她打断,虽晓得对方说的没错,却恼火得很,恨不得把人给撵出去。
正说着,却听外头有人轻轻敲了一下门,继而将门推开,走得进来,道:“冲不冲天不晓得,只是我的婚事,我自家晓得同婶娘商量着来定,多谢夫人挂心了。”
来人一身公服,腰背笔挺,正是从公厅回来的裴继安。
他说完话,却是转向郑氏道:“婶娘忙了一日,回去歇一歇罢,若有什么事,我后头晓得寻你来问。”
郑氏见得侄儿来,简直喜出望外,恰如瞌睡遇上了枕头。
她或许会担心裴继安见了生母,母子连心,被对方带着走,可却从未担心过这个侄儿为了生母一句话,便要换个心上人。
要知道裴家旁的都缺,最不缺一心一意的种,侄儿更是认定了就不会变的个性,几乎隔三差五都要来同自己商议日子,恨不得隔天就能定亲成亲,日日都担心出什么变故,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况且在家中郑氏一惯只打点杂务家事,但凡遇得什么要说话决定的时候,从来都是裴继安出面,从前他才不过十岁的时候都是这般,更何况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立业。
她也不赖着,当即就退了出去。
郑氏对林氏时,说话心虚,就有几分外厉内苒,而裴继安对着生母,却是恭恭敬敬,并无多少亲近。
他拿惯了主意,说起话来就很有些不容置疑的意思,道:“婚姻之事,自有家中长辈做主,我晓得夫人乃是关心,却也不必多想,将来前程我自有打算,并非妻族所能定夺。”
许多话林氏可以同郑氏说,并不可以与儿子说。
她知道两人分别多年,仍旧生疏,此时与对方生出嫌隙,以后如何弥补都很难得回,倒不如设法慢慢将关系养回来了,再做劝导,况且方才已是从郑氏口中得知沈念禾尚未及笄,两人即便要定亲,少说也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了,还来得阻止,不至于那般着急,是以当即笑道:“是我多虑了,既是你喜欢,想来必定是个极好的女儿家。”
又夸赞了沈念禾几句,道:“那日在潘楼街上见了,果然姿容俊俏,不愧是沈家女儿……”
她夸完沈念禾,复才道:“我听得说你才买了宅子,却不晓得手头凑不凑的?”
一面说,一面取了一个荷包出来,递给裴继安,道:“我本想上门去帮你打点打点,只毕竟还有些不方便,为娘的旁的不行,只好给一点俗物做心意……”
裴继安轻轻将那荷包推回,道:“我从前行商,也攒下一些金银,裴家还剩得一点积攒,你也晓得,并不至于到得这个境地。”
林氏听得裴继安说自己从前行商,不由得面露不忍之色。
她虽然对儿子从前事情略有耳闻,毕竟多年跟着丈夫南北为官,杂务繁多,又兼后头生了一儿一女,前头还有继子继女要管,自然就分不出多少心思去顾前头这一个,此时真正对上裴继安,又听他言语,复才真正心中大恸,只勉强把难过压下,叹道:“你到底……还是不肯受我的心……”
裴继安从来是个极体贴的性子,此时却半点不做安慰,也不做解释,过了好一会,才道:“眼下两家同在京中,如若得闲,自有来往的机会,不必如此……”
林氏见裴继安的语气似是毫无转圜余地,只好将木匣子收回,端起边上摆的茶,将喝未喝,只做一副掩饰的样子,等了片刻,才道:“从前是无法可想,而今都在京中了,你这一处,得空也多来看看我。”
又问道:“今日去得司酒监,上峰好不好相予?同僚难不难说话的?可有遇得什么不好处置的事情,如若有,也来同我说一说,说不得就有解决之道,万不可独自强撑才是!”
裴继安从前刚入宣县衙门的时候,遇得彭莽那样一个甚事不管的上峰,周围老吏个个都是人精,欲要居中求全,还要做事,后头在郭保吉手下,更是事重阻多,那时他都不发一言,此时更不会同已经是个半外人的林氏多说,只笑笑,应了一声,就当此事过去了。
林氏见他不言不语,却以为这是小儿要脸,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忍不住便道:“傅家那一个长子,唤作傅令明的,昨日在流内铨见得你,对你很是赞赏,说你是个有才干的,也知进退,也懂得你我关系,想着说既是有此一层,很愿意帮扶提歇一回,此事……你肯不肯的?”
裴继安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番,才记起昨日遇得的傅令明,忍不住皱了皱眉。
林氏又道:“我后头仔细合计过了,他虽然别有算计,也许还想着想来你这一处做出样子来了,能利用一番,可谁人做官,没有被旁人利用过?两家有你我关系在,我后头帮忙看着,必定不会叫你吃什么大亏,认真想想,未必不是一条好路。”
“朝中有人好做官,裴家而今景况,旁人都不敢出手,你一个人独木难支,何等辛苦?我已是听得人说了,你在宣州做了许多事,你爹……当年心心念念的圩田也好了,堤坝也造了,其中你出力良多,郭保吉却只给你这样一个小官做,实在不匹配,难得傅家愿意帮忙,总不至于叫你被旁人吞了功劳去。”
她很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架势,又道:“如若你愿意,等你傅伯伯回来,我也同他劝说一回,多一个人肯在后头帮手,总归利大于弊的事情……”
第二百六十八章 酒方
裴继安耐心听她把话说完,复才道:“多劳你记挂,当真不必了,我与郭保吉乃是银货两讫,我虽是在他下手做事,却不是为他做事,事情做完,他得了功,我也得了官,即便收获少些,拿的全是我应得,而今进了司酒监,起得来就起来,起不来就起不来,无论谁人在后头相帮,一样要我自家使力,况且傅侍郎今次虽然转官回京,上头尚书新至,正是如履薄冰之时,听闻傅家另有两个儿子,今年便要下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惹出事情为好。”
他说自己的时候,林氏还待要反驳,可他说到傅家情况,林氏就再难轻易否认,半晌,才道:“也不会做得太过明显……”
裴继安道:“但凡做过的事,自会留有痕迹,明显与否,自有御史台去言说,却不由你我来定……”
林氏原本当真是想要给儿子同丈夫之间居中牵线,认真琢磨了许久,觉得应当风险不大,才敢来同裴继安说,可眼下听得这样一番言语,却是又被引得多思多想起来。
因裴家事,她多年没能睡一个好觉,后头嫁与傅家,也时刻小心谨慎度日,实在不想再经历一回夫家失势,更何况从前一个裴继安如此可怜,今次另有两个子女,年岁更小,尚不能自足自立,又待要如何?难道又要走当初老路?是以一时之间,迟迟疑疑,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裴继安见她神情犹豫,心中微叹,却是没有点破,而是看了看角落漏刻,又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
林氏转头一看,果然天色已晚,想到家中还有两个小的,忙站起身来,问道:“继安,你有一弟一妹,听闻你从前事迹,俱是自豪得很,很想与你多见一见,若你这一处有空,不妨我带了人给你看一看?或是你也常来……”
从未见过的人,虽是有一半血缘在,裴继安到底还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他对谢处耘好,多是因为两人从小情分,对着另外两个小的,并不感兴趣,便道:“将来自会有机会见的。”
语毕,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亲自去把厢房的门开了,最后站在边上,按门道:“天色渐晚,潘楼街上行人甚多,还请一路小心。”
林氏心中难受,本来还有许多话要交代,只是碍于一来时辰太晚,二来门也开了,外头客人来来往往,实在不好便多说,只好跟着站起身来,出门之前,却是不舍地道:“若得闲暇,还是要多来找我。”
裴继安点了点头。
***
先前拦着郑氏的老妇收在客栈门外,一见林氏出来,带着两个小丫头就围了上去,一面去接应,一面下意识地往后头瞥了一眼。
多年主仆,林氏立时就看出对方这是在找裴继安。
在外头不不好说话,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把方才厢房里头两人对话略提了几句,叹道:“才几年功夫,小的已经长成了,他自来就是有事不肯对外说的性子,已是过了这许久,依旧没变,只叫我半点不晓得究竟有没有被记恨……”
那老嬷嬷笑着道:“夫人这是在混说了,哪有子女记父母仇的?”
林氏就叹道:“你看他只送我到厢房外头,连门都不送我出来……”
“当真要送夫人出来了,却也不妥当,叫旁人看了要怎么说?此处又在潘楼街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遇得相熟的人家了,届时传得出去,还难解释,正是大公子体恤你,才这般做,你且看,他不是特地嘱咐叫夫人‘一路小心’?母子连心才会这般。”
林氏与其说是得了对方安慰,信了她的话,不如说是自己说服自己不要多想,暗道:便是我儿要送出门,难道我当真就敢给他送了?
仔细一想,果然还是为难的。
此时林氏实在矛盾得很,裴继安不送她出门,她只觉得儿子对她仍有芥蒂,要是裴继安送她出门,她又会觉得十分棘手,不太妥当。
她细想方才在厢房中裴继安说话、语气、表情,只觉得对方好似对自己礼数周全备至,话也说得十分软和,可要认真论起来,感觉又少了些真正的情缘随意,太过客套。
林氏心事重重,一路上在马车里连话也没说几句,茶也无心去喝。
那老嬷嬷看她样子,嘴上自是不住劝慰,心中却是暗暗摇头。
她老于世事,又不同林氏身在其中,在边上冷眼看着,一下子就品出其中味道来。
方才裴继安到的时候,也是她半路去请的,仗着旧日看过对方几日,路上多多少少说了几句,早看出来这一对母子已是不太可能恢复从前,只不好同林氏直说罢了。
世上的事,有得必有舍,得了眼下的富贵荣华,又儿女在膝,还想要前头儿子的好处,实在太过贪心了。
哪有这般的好事?天下好处都给你占尽了?
***
厢房里头发生的事情,裴继安同郑氏都不约而同地瞒过了沈念禾,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裴继安将傅家或许想要提拉他一把的打算说了。
沈念禾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道:“傅侍郎自己都才回京,下头两个儿子要科考,户部又新任了尚书,他欲要怎么想帮?”
又道:“口头说要帮,却不晓得能帮得了什么,三哥又不同那等科举得官的,走的路径全然不一样,况且裴家也不似寻常人家……”
裴继安笑道:“倒未必是傅侍郎自己出面,好似听闻乃是那傅令明当日在流内铨门口见得我,说我很有几分得用,想来是欲要招徕一番,等我这一处站稳脚跟,即便未必要有什么大出息,但凡能回馈一番,跑跑腿也是好的。”
他这般一说,郑氏立刻就翻了脸,道:“谁肯给他去做跑腿!什么人啊!郭保吉都不敢把你做什么跑腿!”
她本想问这样折辱人,林氏难道竟没有什么说的,可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裴继安只笑笑,道:“他出身好,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武陵豪杰,世家公子,又是一下场就得了一甲,出去做官,头一个转官回京,自然以为天下尽在指掌之间。
他只提了一句,倒没有把傅令明放在心上。
这一位一看就是没有怎么经过事的公子哥,看从前履历,在任上也没做出什么东西来,莫说只是他自己异想天开,就算是其父亲自出面,也比不得郭保吉十一,并不怎么值得去管。
倒是郑氏十分恼火,嘴里数落了傅家半日,直到外头来人叫,忙才道:“我先去看看,早间喊了人送木头样子来。”
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匆忙出去了。
沈念禾就解释道:“那新宅子正在修缮,婶娘说里头许多家具要换,是以在选样子。”
郑氏很愿意在这上头花心思,一是要挑喜欢的,二是要挑看起来不显眼的,又要同宅子的调性相符合,一时之间,忙得不行,多出许多事来,偏她自己乐在其中,也只好随她去了。
裴继安一向是个爱管事的,听得此处说,忍不住就问了一回进度,想要插几句嘴,却被沈念禾笑笑拦了,道:“婶娘说今次不要你管,她要从头做主到尾,到时候你搬进去住现成的便是。”
她说完之后,忍不住又问裴继安白日间在司酒监的事情。
“去了一回造酒坊……”裴继安摇头道,“里头乱成一团。”
司酒监的造酒坊自然是官营,所有小工、酒匠俱被征召而来,众人乃是服役,并无半点好处,甚至吃饭都要自家带干粮。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人肯给你认真干?又兼司酒监派去总管的公事几乎一两月就一换,不是调走,就是被贬。
服役的小工两月一换,上头的官员一两月一换,彼此都不认识,往往官员又不懂酿酒,更不懂管人,只好盯着下头的管事,听凭他说,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
如此循环往复,个个都晓得上头管勾酒坊的公事呆不久,自然就随意敷衍了,甚至有那等管事的趁机将好酒倾出,混入浊酒、劣酒,好处自己得了,坏处给公事背了。
沈念禾想了想,道:“司酒监从前应当有不少好酒方子才是。”
裴继安点头道:“方子是有的,下头也是照着做,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里头做出来的总有些不对。”
是以才会叫外头酒肆一个都不愿意卖司酒监的酒。
沈念禾想了想,道:“左右过不得两日就要搬去潘楼街,一会我同婶娘说,一同买几个大酒坛子过去,咱们自家也在屋子里学着酿酒,我家中从前有个古方,虽未试过,据说十分厉害,乃是前朝涂阳酒楼的方子,一个月就能成酒,陈酒有陈酒的喝法,新酒也有新酒的喝法,我原就想试,只找不到机会——届时将我家的同司酒监的一起酿,看看结果是那一个方子酿出来味道好。”
她口中说着,果然侧头慢慢回忆起来,又去取了纸笔。
裴继安便站在一旁给她磨墨。
毕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沈念禾自己也不亲自管沈家酒坊,依稀虽然记得,其中却有些细节记不太清,此时一笔一顿,好几个材料的分量与放入的次序都把不得太准,一面写,一面皱着眉头发愁。
裴继安立在原地,看着沈念禾握笔细思的模样,眉头紧锁,又紧紧抿着唇,显然十分上心。
磨墨本就是不用动脑的事情,他手里动着,不自觉就想起了方才同林氏见面的情形,并对方说的话,与此刻沈念禾做法相比对,越发显出情真难得,倒叫他原本那郁结也消散了不少,只顾着去看沈念禾写字。
灯下看美人,与白日并不相同,各有各的好,尤其这人还是自己极喜欢的。裴继安看着看着,原本有些拧巴的神情也舒展开来,嘴角也开始带出笑意。
沈念禾写了许久,只写出两个酿酒方子,其中一个还有六版,她翻看推敲数回,实在确认不了,只好全数摊开来,指给裴继安看,道:“我家原来倒是收了许久方子,只是时隔太久,当初也没怎么认真记,已是忘了大半,只这两个与旁的不同,I一个别名唤作羊羔酒,每坛子当中要下三斤肥羊羔肉……”
她解释一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我也只记得个大概,想来想去,怕是记错了,只好把可能的做法都誊写出来,三哥而今在司酒监,等过一阵子熟悉了,想来可以拿去给那些个匠人看一看,挑出合用的来。”
裴继安初到那酿酒坊的时候,只略在里头走了一圈,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如何整改的想法,此时得了沈念禾的方子,虽不知道最后酿造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是当即就收了起来,笑道:“等酿造出来,如若得行,等我在司酒监站稳脚跟,必要叫人给你分润……”
沈念禾抿嘴笑道:“我只拿给三哥立足用的,不过若能得一点小钱,倒也好拿回来给婶娘买些盘盏用。”
她此时乃是说笑,却不晓得自己一语成谶,最后得的那却不只有一点小钱,还把郑氏三百杯子买盘盏的钱都赚了回来。
两人正是有情饮水饱的时候,坐在一处说话,聊什么都能聊出大半夜来。
裴继安只觉得今夜烛光格外柔和,外头夜月尤为清亮,哪怕是夏日的晚风都比平常来得轻柔又凉爽,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也不知道是后头院子什么花开了带出来的。
而沈念禾也觉得今次的笔尤其顺手,那裴三哥磨的墨不浓不淡,恰到好处,而他今夜的话语,也比往日更要温柔,甚至于双目似水一般情意缠绵。
两人都从未酿过酒,倒是围在一处研究了半日那六七个方子,真情实感讨论得十分认真,仿佛半桶水的自己多懂似的,等到外头更鼓都敲了三下,沈念禾才蓦地回过神来,想到那裴三哥还要去点卯,急忙催他去睡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偷卖
次日一早,裴继安就拿了沈念禾的方子去司酒监。
他从前虽然在酒坊中做过学徒,毕竟不是专精此事,也只会造些寻常黄酒,在宣县那等小地方足够了,到得京中,便有些拿不上台面,是以此时也不着急先去整顿酒坊大小事情,而是取了许多坊里从前的誊抄记录来,仔细研究了许久,又特地去外头寻得自己认识的旧人引荐,招来那等老酒匠,把自己抄出来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问了一回。
时人酿酒多为家传,绝不外露,又是口口相传,依靠的除却经验,多就是凭感觉了,少有肯将其中规律归而总之的,裴继安问他们如何做,众人倒是对答如流,可要是问为什么要这般做,却是一个都说不上来。
至于沈念禾家传的方子,裴继安或隐去、或更换其中关键材料,拿去细问,酒匠们只觉得应当可行,可究竟哪一个方子做出来的酒味道更好,却都不敢发言。
裴继安琢磨了这许久,等到觉得十拿九稳之后,索性去得酿酒坊,也不用下头管事传话,直接从花名册里挑了五六个酒匠出来,按沈念禾的方子吩咐了一遍,叫他们先起坛底,除却此事,又埋在酿酒坊里头数日,去看其中役夫、小工、酒匠如何做事,管事的如何理事,另有流程如何顺行。
他这一处每日点卯之后,除却在司酒监衙署当中翻查条例、宗卷,便直奔酿酒坊,可足足过了五六天,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
旁人还罢了,那先前做交接的秦思蓬却有些紧张起来,这一日抓了个空档,悄悄去寻裴继安说话,提点他道:“今日已经月头,左提举每月要去巡视酒坊三回,你这一处多多少少也要干点活,做点样子出来,否则叫他看了,少不得又要拿出来训斥,你才来,却不晓得这一位嫉恶如仇,最恨不做事的,一旦看你管不动,用不得多久,就要把人撵出去了……”
裴继安一早便知道盐、酒、茶三项合在一处,占据了朝廷赋税极大的一部分,可直到他真正到得此处当差,又翻查历年奏报、宗卷,才晓得原来早年司酒监所得赋税更多,倒是这十来年中,年年递减,虽然依旧排行第二,可自家与自家相比,已是大不如前。
司酒监掌管酒事,如此要害位子,自然惹人眼目,左久廉才上任一年,本是当今参知政事石颁的侄儿,被举贤不避亲荐到了这个位子上,偏还遇得宫中接连有事,太子在位时不好多管,一旦天子临朝,追问赋税事,头一个就要拿石颁按头,而左久廉更免不得就被石颁这个叔叔捉过去责问一通。
正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左久廉自己被追问斥责,偏他也不是实际干活的那一个,再着急也无用,自然只能拿下头开刀。
如此一年有余,骂人的话已是说尽了,换人的频率也越来越快,虽不能做什么用,却足够把手下吓得胆寒。
秦思蓬此刻来提点裴继安,实在是未雨绸缪,他害怕这一个也做不得一两个月,就被打发走,到头来新人还未到任,旧人就已经被发贬,酿酒坊的事情又要暂时归到自己手中。
况且裴继安做得不好,挨骂的必定不只他一个,秦思蓬作为带引的,必定也要受牵连,他是被骂怕了,有一阵子半夜都睡不好,一听得更鼓响声,就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甚至闻得酒味就想吐。
裴继安来了一阵子,多多少少也看出这司酒监的情形,口中道谢之后,却也没有着急,而是按着自己的步调行事,也不怎么折腾,只亲自看着人制作了一批封条,着人贴在目前正在酿造的酒水封口处。
他这一处不慌不忙,秦思蓬却急得不行,然则毕竟手头事情已经全数交接出去,也做不得什么用,只好惴惴不安,等着左久廉巡视之后再做打算。
秦思蓬私下忍不住与同僚抱怨道:“从前看到书中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语,只觉得不过典故,谁曾想眼下亲眼得见——看那裴继安初来时风度、人物,还以为多厉害,又听闻是下头县衙上来的,十分通晓做事,谁料得来了这许多日,甚事不做,每日不是在此处坐着翻看条例、宗卷,就是到那酿酒坊中干晃荡。”
同僚便也跟着叹道:“还以为做到郭监司那个位置,已是不同寻常武官,看人应当自有几分本事,谁知而今举荐了这一个上来,那裴继安自家是不怕,虽说迟早要被左提举打发出去,可他由吏转官,早得了大造化,半点都不吃亏,唯有思蓬你倒了大霉——还不晓得提举看到了,会要怎么怪责!”
又道:“不过他眼下是不做事,从前遇得肯做事的,一般也没好到哪里去,上回来的那一个倒是架势拉得风风火火的,最后还不是留下许多烂摊子——其实此事归根到底,还是酿酒坊中事情太杂太乱,但凡理顺了,也不至于这样难。”
秦思蓬在司酒监也有几年,自然也知道其中弊病,只道:“‘理顺’二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酿酒坊中一年征召七八回民伕工匠,每回少则上千人,多则数千人,人一多,事就杂乱,况且酿酒本就是熟手才好做的,生手好容易熟悉些了,又到了役期,全数走了,自然越发难管。”
他时常被迫去接手,在酿酒坊中进进出出,倒也看出其中不少弊端来。
同僚就道:“幸而你自家手头事情做得出挑,左提举平日里也少不得你,不然怕是也要受到牵连——要是到得最后,提举发现还是你这一处最合适,叫你去管酿酒坊……”
秦思蓬登时面色大变,只恨不得上前捂住此人的嘴,吓道:“你莫胡说,当真有那一日,我也不要提举开口,索性自己辞官罢了!”
他身在其中,最是知道酿酒坊多烫手,唯恐对方乌鸦嘴,当真说中了,一时两股战战,连话都不愿再说了,当晚回家,甚至做了半夜噩梦。
转眼就过了七八日,眼见到了左久廉下去各处酒坊巡察的日子,秦思蓬胆战心惊,才到午时,就已经站坐不宁,生怕被叫去提举公厅当中教训一番,谁知等到下卯的时候,依旧不见吏员来叫,着人去一问,才晓得原来早间左久廉出门之后,就再不曾回来过。
秦思蓬放不下心,生怕回去又被叫来,干脆在衙署里头待到半夜,确认没事之后,才敢回府。
他提心吊胆了一日,晚上回家,匆匆就睡了,然则次日一早,一到公厅,就听得里头同僚们凑在一处,议论纷纷的。
“眼下茶商闹事,不管究竟是谁人过错,司茶监却是脱不开干系……”
“你还管那司茶监作甚?说不得什么时候野火就要烧到咱们司酒监身上了!眼下西边用事,朝廷正是四处要用钱的时候,今次是司茶监的高提举立功心切,急急跳出来,这才把麻烦抢了过去,他那一处出了岔子,闹得这样大,上头哪里还敢强逼,少不得要从旁处找钱!”
“不是还有盐铁司吗?”
“你做什么美梦呢?不过略改一改章法,茶商都敢闹得如此大,若是去动盐业,关乎百姓饮食生计,小心惹出祸事来,却没有茶商那么容易打发了!”
秦思蓬听来听去,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上前问道:“司茶监怎么了?”
旁人便诧异道:“昨天下衙的时候,你不曾见到潘楼街外头茶商闹事吗?”
秦思蓬连连摇头,道:“我以为提举巡视过后要回来,便在此处等了许久才走,回去时街上并无几个行人……”
他话才说完,顿时觉出几分不对来。
大魏并无宵禁,潘楼街又是京城最为繁华之地,酒楼茶肆宴饮达旦,哪怕夜半三更,路上也是灯火通明的,昨夜他回去的时候才过子时,路上却连行人都少,酒楼门口更无招徕客人的妓子酒娘,当时只顾着回家,并未多想,此时细细琢磨,才知奇怪。
对面便有人道:“昨日提举才出门去,还未到得酿酒坊就被石参政叫过去了,多半是为了筹银的事,听闻盐铁司、司茶监同我们都被叫去了,直到下卯了也不见人回来,正因如此,潘楼街上闹事时,恰逢司茶监的高提举不在,最后才搞得这么大!”
边上有人见秦思蓬错愕的样子,好心同他解释道:“司茶监要推行榷货务,为加赋税,听闻把今岁茶叶所产额度增加了三成还多,下头茶商不肯听服,由行首牵头,上门要寻高提举议事,谁晓得高提举被石参政叫了去,司茶监里头没有敢做主的人,最后惹得茶商尽皆集聚在衙署外头,又各自带着仆从护卫,挡得道不能行……”
秦思蓬很快听明白了,忍不住也担忧起来,问道:“茶商闹事,难道就听由他们闹去?榷货务不建了?”
边上那人便道:“之后不好说,眼下自然是不能再建的,茶商里头若无得力的人在后头说话,谁敢大白天的上潘楼街去堵司茶监的大门?不过今次司茶监确实有些太过胆大了,增益三成,茶农自然不可能往里头倒贴,最后还是要茶商去付,怪不得他们要出来闹事。”
“你还有空去想什么茶商茶农的,先来想想自己罢!高提举毕竟有平湖公主在后头撑着,咱们这一处却没有什么皇亲国戚帮忙……”
众人正议论纷纷,忽然听得门口一人咳嗽了一声,连忙转头去看,却见得一名吏员站在外头,见得众人看过来,急急便道:“提举回来了,说要查问六十日里司酒监进益,请诸位官人快些过去罢!”
他点了几个名字,被点到的人无不面色大变。
秦思蓬却是松了口气,他听得被叫到的人,无一不是管酒水发卖的,晓得这是为了筹钱,这一摊事同自己并无干系,这回算是逃过一劫了。
果然被点到的几个人自左久廉公厅出来之后,个个汗水涔涔,一回公厅就忙着去计算进益。
秦思蓬是管买扑的,负责协调卖酒权并各酒楼份额,此时也被围了过来,同他要这个数,要那个数,又问如若想要八十日内增益两成收入,有没有什么办法。
——果然是朝廷缺钱,司茶监没用,便找上司酒监来了。
买扑乃是他的本职,此时一忙起来,又要重新分派赋税事,再兼消息才传得出去,外头酒楼子里就人人闻风而动,担心要加税,个个跑上门来找他问话,秦思蓬敷衍都来不及,自然就顾不得去看裴继安那一边了,只好暂时放在一边。
***
司酒监里乱作一团,却同裴继安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此时管的是酿酒坊,一时之间众人还顾不上这一头,都去盘算如何增补进项了,倒叫他偏安一隅,照旧行事。
裴继安早出晚归的,沈念禾自然看在眼里,便择时问了问酿酒坊的情况。
她从前也是看过家中酒坊年供的,本就对数字十分敏感,此时听得裴继安一说,只觉得匪夷所思,登时以为对方记错了数。
“三百石粮,就只能出这一点酒?”
裴继安点了点头,也觉得甚是离谱。
他从前在小酒坊中学徒,虽然村野之地,并无什么佳酿,却也不至于像司酒监的酿酒坊一般,居然还会出浊酒。
本以为是酒方不同的问题,可他最近寻了不少外头酒匠来问,众人报上来的数目或多或少,却俱都比酿酒坊中所得至少要多上三四成,而单独去问酿酒坊中酒匠,就只能得些支支吾吾回话,没有一个肯给确切数字。
沈念禾想了想,问道:“酿酒库中封不封门的?平日里是怎么一个管法?”
又道:“我娘从前也开过酒坊,据说刚开始的时候出酒甚少,后来才发现有人在里头偷卖偷运……”
第二百七十章 查库
一坛酒出多还是出少,并无定数,主家也不可能日日在酒坊里头盯着,多半是托给下头人去管。
一旦众人勾结起来,哪怕每一坛酒偷偷倾倒出来那么三两壶,天长日久,也是一笔大数,比起日常得的月例来,更要可观。更有往酒里兑水、往好酒里掺杂劣酒的,想要从中得利,方法多不胜数。
裴继安自己也看过小酒坊里酒匠、管事联合起来设法渔利,便道:“酿造坊里头虽说是不能随进随出,其实平日里人来人往,并不怎么多管,况且几乎月月都要换役夫,库房里人进进出出的,晚间也没有守卫,就算被人动了手脚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妨事,我已是有法子了。”
沈念禾忍不住就担心起来,道:“司茶监那一处才闹了事,三哥若是管得厉害,酿造坊里头会不会有人也跟着作乱?”
裴继安笑了笑,道:“我只怕他们不做乱。”
***
酿酒坊的库房里,徐管事与看库正坐在边厢处说话。
此时天空仍旧灰沉沉的,按理早该是闭库的时候,可是酿酒坊的甲字库里依旧灯火通明,每间库房当中都围了十来个人,众人或推小车,或开封口,或汲取酒水,俱是忙个不停。
徐管事有些不满,一边看着外头自己的人做事,一边与看库抱怨道:“明天就要启坛了,你今天才肯放人进来,叫人急得手忙脚乱的,害我多抽了十几个人才勉强够用!”
看库叫屈道:“这哪里是我的错了?还不是你整日同我说要做得小心些!我看这新上任的裴官人日日都在库房里头待着,三天两头又喊这个师傅过去,又喊那个师傅过去,只怕是个懂行的,这才不敢妄动……”
徐管事冷笑道:“十几岁的奶娃娃,还懂行?毛都没长齐罢!我怕你这胆子已经给银子喂大了,眼珠子倒是瞎得透透的!”
看库自然不肯受这样的嘲讽,连忙辩道:“他一来就要再封酒坛,又要自己安排人去封,封过之后,还要各处库房换人守着,动作虽然不大,却是把漏口处掐得死死的,叫我怎么敢放心!出了事,徐管事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这个管库的,却是要担责的!”
徐管事懒得同他说这些废话,等到东方鱼肚白,库房里头的人都挑着重重的酒水出来了,才从袖子里摸了一块金子出来,扔到两人之间的桌案上,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道:“我先走了,明日启库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帮着遮掩一番就是。”
他口中说着,已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剩得那看库将金子一收,忍不住就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干吃不干!做得少,挑剔倒是多,没有老子,你去哪里捞这一道财!迟早有一天噎不死你!”
骂了几句,到底困得厉害,想着明日一早起来还有时间再检查一回库房,便去隔壁寻了床榻,倒头就睡了。
看库的五更天才躺下,感觉眼睛也没眯一会,就被人用力拍醒了。
“刘看库!刘看库!!”边上人推搡着他急急叫道。
刘看库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得对面站着的是个时常在自己面前奉承的杂役,再转头一看,还不到寅时三刻,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才什么时辰,库房都不曾开,你来同你爷爷捣什么乱!”
那杂役急忙道:“看库,外头裴官人来了!”
刘看库惊得一咕噜爬了起来,问道:“什么裴官人?这还不到时辰啊!”
此时距离点卯还有一个多时辰,哪怕盛夏,天都没能全亮。
想到这一处,刘看库心中的紧张倒是放松了两分,道:“你是不是蠢的!这还没到时辰,虽是裴官人来,毕竟不能坏了规矩,请他先去厅中坐坐,等登了名我再给他开库门……”
那杂役哭丧着脸道:“小的请了,他也没理,只说先不进去,叫小的自己忙去……”
莫名其妙的,刘管库心中就生出些惊慌来,连忙起身胡乱套了衣衫鞋子,趿拉着往外头跑。
果然没跑太久,就看到裴继安同许多人站在甲字库房外头,不知同众人在说些什么。
刘管库连忙上得前去,匆匆行礼叫了一声,又陪小心道:“官人今日来这样早,怎的不提早叫人来同小人说一声,眼下不到时辰,也不好开库门,倒叫官人在此处干站着……”
又引着前头正厅道:“官人不如到前头坐坐吧……”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同他们交代几句,等分派好也约莫到时辰了。”
刘管库心中暗暗叫苦。
按着从前启库的习惯,都是下午人才过来,司酒监管酿酒坊的公事去厅中坐着,等到数点出来了,听了禀报,晃荡一圈,签了字便算了了一事,领着数目走人便是。
哪怕遇得有些自己过来盯着的,也断没有这么早,多是看几个库房,做个样子走一圈,看看里头酒水香不香,酒糟什么模样就够了,左右也不瞧不出什么东西来,此时来看,也要人领着解说才一知半解的。
正因如此,他经历的多了就懒散惯了,也不把司酒监派遣过来的公事真正当回事——谁人一年换上八九个上峰后,还会把新上峰放在眼里?
只要人都被打发去正厅里坐着喝茶吃酒,他想怎么折腾就能怎么折腾,司酒监的库房就同他家里的地窖一般。
然则这些经验,遇上今日这一个裴官人来,似乎就有些不中用了。
——就这般在库房门口杵着,若是不进去,或是只进去逛一圈就出来,倒也没什么,就怕他要进去仔细翻看,又当真会一点什么东西,一旦问起来,叫自己想要回答都不知道怎么答。
刘管库低眉顺眼地在一旁站着,耳朵听着裴继安同下头役夫交代如何办事,越听身后冷汗就越冒,到得后头,汗水涔涔,脚板底都快湿透了。
——怎么是这样一个查法!?会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