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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弥普普     盛芳txt下载     盛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一章 查核

    裴继安分派得很细致,哪一组一共多少人,分别是谁,又负责哪一个酒窖,看管哪一个库房,谁人去做秤量,谁人做记录,谁人做复核,谁人监管,一一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乃至于进库房查核的时候需要按照怎么样的步骤,用什么样的口径来计算跟记录,填的内容是什么格式,用多大尺寸的纸张,全数都已经做了规定。

    今次过来验看的役夫里识字的有限,他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从左近的西山书院临时借调了一批才入学的学子来,学生们旁的什么也不用管,只计算、核对、记录数据,此时一人上前领了一份用来登记的笔墨纸砚,又有誊抄好的章程,两人归属于一组,很快就站进了队列里。

    刘管库有心想去看看那章法上都是怎么写,格式又长什么样,只是生怕被裴继安盯上,强忍着没有上前。

    果然样样分派好,同下头役夫交代清楚之后,正正好到了可以启库的时辰。

    裴继安转头同刘管库道:“取钥匙来启库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司酒监的令牌拿了出来,又有加了印的公文。

    刘管库暗暗叫苦,欲要阻拦却毫无立场,只好老老实实取了钥匙来开门。

    从前酒水启库查点都是抽查,最多小半个时辰,走个过场就结束了,可是今次裴继安有备而来,足足抽用了数十人,从大清早查到傍晚,才将将把所有数字都誊写下来。

    等到下头学子跟役夫俱是把差事办完,一一出得酿酒坊,下头人将数目汇总过来,裴继安就把刘管事叫了过来。

    他也不多说什么,将一本册子往刘管事面前的桌案上一扔,问道:“七天前我才同司酒监的人一起来验看,当时将不少酒坛一一做了标识,眼下过了七天,标记过的酒坛俱是再有中途启封的痕迹,里头酒水获增或减,与原本标注的高度全不相同,相差甚大,乃至于酒水浓淡也全然不同,按监中规定,酿酒坊里不到启封日,不到验看日,所有酒水俱是不开启,你管着酿酒坊,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管事早上就觉得这次估计要栽,只一直抱有侥幸心理,此时见得裴继安把那文书摔在自己面前,连忙颤着手去捡了起来,翻开一看,果然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某某日某某时辰在某某库房开启某号某坛酒水,其中酒线高几尺几寸,酒香多浓、酒浓多少,全数写得清楚极了。

    而就在那一竖字的旁边,另有起了一列,说明某某月某某日,也就是今日,重新查验酿酒坊中的酒水,与从前有什么差别。

    那差别实在太过明显,竟是每一坛都有,多的时候同一坛子酒不过七天功夫,就高了两寸,这个酿酒速度,怕是观世音菩萨的羊脂玉净瓶都很难做到,至于色味俱变,浓淡不同的,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没有一坛幸免于难的。

    刘管事背后的汗水湿得衣服都被贴的死紧,此时却咬着牙陪笑道:“裴官人有所不知,酿酒不同其他事情,用同一批粮米,同样配料与量的酒糟,酿造同样的时间,出来的酒水浓淡、味道也都是不同的……”

    他举了好几个例子来证明,最后又发重誓道:“下官一向兢兢业业,因为知道最近乃是查核的时候,甚至晚上都住在酿酒坊里头,实在没有听说谁人偷偷进来做倒卖酒水之事……”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上门

    裴继安也不逼他,只顺着他的话问道:“既然你日夜都在此处守着,所以这酿酒坊中发生一应事情,应当都看在眼里的罢?”

    刘看库方才话一出口,就已经有点后悔,此时被裴继安这般问,却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道:“按理多是知道的……”

    只是口气已经有些软了下来。

    裴继安就问道:“那我且问你,七日前我查检酒窖时,在酒坛封口处预留的标记怎么不见了?”

    刘看库心中暗骂那徐管事手下做事太不谨慎,居然封口处留有标记都能瞎得看不到,却只好强辩道:“不知官人留的是什么?酒水本来就容易散气,又兼这一向酒窖里比往日要热,酒气也足,被熏开了或是不小心被人碰到了也是有的。”

    裴继安微微一笑,叫人搬了一坛酒过来,指着封口处道:“我着人重糊了一层纸进去,今日开启之时,纸页俱已破损,被人用外力从中破开,原还以为这是特例,又着人启封了数坛验看,都是如此,再验其中酒水重量、浓淡、得数,全同从前相差甚多,若是酒水酿造时或多或少,另有缘故,不关外力事,敢问这是纸页又是个什么缘故?”

    他此处说着,搬运那一坛酒水过来的杂役连忙站了出来,将已经开启过的酒坛泥封小心放在地上。

    泥封外表看起来还是完好的,可一旦一点点撬开,便看到糊在当中的纸条已经被暴力撕开,那纸条正卡在泥封的封口处,被黄泥又压了一层,如果不提前知道,十有八九是看不出来的。

    刘看库捏着那一块泥封,欲要辩解,却是实在不知还能寻些什么理由,懵着站了好一会。

    裴继安也没有为难他,由他去想,又将方才的书册取了过来,翻开其中一页,道:“因怕先前乃是查验人手脚粗糙才把泥封弄坏了,我便着人留了两个酒窖,待你自去验查。”

    刘看库如何敢去查验,然则证据确凿,无法自辩,半晌也只好道:“小的……小的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缘故,想来下头杂役、酒工或有暗地里进得酒窖,下官监管不严,还请公事责罚……”

    他心知此时再做辩解也是无用,而徐管事又是自家上峰,后头还站着人,压根不能得罪,索性咬牙把事情认下了,左右裴继安初来乍到,就是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按着司酒监的规矩,最多也就是将自己撤职而已。

    自家不过是个吏员,并无官在身,撤职也好,调职也罢,俱是不甚在意,反正好处已经到手了,而司酒监中派来搭理酿酒坊的官员最多一两月就是一换,说不得自己手头事项还没交接完,这一个裴官人早不知被发贬到哪里去了!

    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只要徐管事尚在,又肯帮扶,他自然是要帮忙瞒着的。

    对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裴继安又哪里看不出来,却也不点破,冷不丁忽然问道:“我之前恍然听闻,看库乃是由学士院调来酿酒坊,原本是管宗卷库的,不知是真是假?”

    刘看库应道:“官人果然体贴入微,通晓下情,小的从前建隆四、五两年确实在学士院当过差,只当时年纪小,事情做得也寻常,倒没做出什么来。”

    裴继安“哦”了一声,问道:“建隆四、五两年,学士院会同大理寺重修我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你原来在学士院宗卷库,想来也参与过此事吧?”

    学士院修赦修律,自然要从宗卷库中调阅文书,刘看库虽然不知道裴继安问这句话是做什么,却是老实地点了点头,夸道:“官人虽果然博闻强识,当日上头官人人手不够,小的就去边上帮着跑腿了。”

    裴继安说这许多话,却不是来听对方一通瞎夸的,笑了笑,继而又道:“既是如此,你想来对新刑统甚是熟悉,那卷十五廏库律,第十一门律条说的是什么,想来不用我再提点吧?”

    刘看库听得一愣。

    他虽然参与此事,可又不是实际撰写的那一个,况且过去这许多年,早忘了个干净。

    裴继安点到即止,也不多说,只道:“前次左提举被石参政叫去同问今岁赋税事,司酒监中收益逐年递减,酿酒坊里得酒无论质还是量,也一月不如一月,初到此地时秦公事已是提醒过本官,如若管不好,最多一两月我便要被发贬出司酒监,我同旁人不同,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若是自己这一处得了不好,上头人是没那个能耐去对付,只能认命,下头人,本官却是能拿捏的。”

    他声音很是从容淡定,一面说,一面已是站了起来,笑笑道:“看库管酿酒坊上下事,却不知一月所得几何,此处共有库房三十四,酒窖六十一,一旦玩忽职守,被那等人潜了进来,来人便是腰缠万贯、盘满砵满罢?”

    裴继安的语气当中有几分玩味。

    “也不晓得是谁人得了这个便宜,你家虽有老,幸而也有小,一则后继有人,二则也有得了便宜的人照管,倒是不怕什么。”

    他这一处举步而行,出得门去,连头也不回,剩得刘看库两股战战,手脚都发起抖来。

    刘看库本想追上前去,到底还是停住了脚,等人走远了,招来一名杂役,本是要去叫对方出去外头买一部《魏建隆重详定刑统》回来,究竟心中发虚,片刻也不愿多等,索性自己跑得出门去。

    酿酒坊在外城,不像司酒监就在潘楼街上,刘管库找了半日,才寻到一间书斋,匆忙付了账,也等不及回酿酒坊,当即借了书斋里伙计的刀,站在书架旁一页一页裁边裁得七零八落,翻了好几回,才翻到方才裴继安说那卷十五廏库律,第十一门律条,说的乃是主官纵下偷盗库物、主官坐视损毁库物,视如同罪,罪责可以数罪并罚,累积起来,条条都与自己所作所为沾边,进监牢十来年都不够的。

    这还罢了,进了班房,只要有人打点就不怕,总能提早出来,只怕里头有笞刑,按着累计,竟是已经上百下。

    若是那裴继安当真鱼死网破,自己被贬,也要下头人跟他一同受苦,凭着眼下酿酒坊的证据便能送他数百下笞刑,一顿打下来,都不用进监牢了,直接下去见他早死的爹。

    刘看库这一路都是跑的,又是盛夏,本已经全身是汗,可见得刑统上头的内容,却恍如跌入冰窟,周身寒凉无比,几乎无法行动,先看一遍,还以为自己眼睛错了,后头只觉得手脚软得几乎站不稳,也顾不得旁的,抓着那一部书就转去寻那徐管事。

    此时早过了下卯,上门一问,对方却不在,而是外出应酬了,等到半夜才把人等了回来。

    刘看库忙将事情一说,又把手头律令一摆,连声音都变了调,颤着道:“徐官人,这些年我却没有少帮你做事,今次也是你急着要来取酿酒坊的酒,从来分润,我百中一二都少得,全是你拿了去,眼下为这一点蝇头小利,却叫我丢了性命,你安能坐视不管?”

    徐管事昨夜忙了个通宵,许多酒水运出之后,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罢,还要分发另卖,忙个不停,实在一时也没有闲下来,此时回到家,连动都不想动了,一听得刘看库说,就有些不耐烦,打发他道:“那裴继安不过诈你而已,他一个新来的,就是过江龙,也斗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不过是个斗升小吏入的官,你也是个经过事的,如何今次倒变得这样蠢,拿几个钱打发了就是,莫不成当真以为他要窝在这酿酒坊里头下蛋?”

    又道:“我已是叫你好好收拾库房酒窖首尾,你自家做不干净,而今倒跑回来讹上了!”

    刘看库管了多年的库,自认这点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见得徐管事如此反应,当即面色就变了,恼道:“从前来过那许多人,哪一次不是在我那一处就打发了,何时像今日这般来麻烦过你?若不是今次当真不同,我又何苦特地跑上门来?”

    再道:“我看那裴继安是一心要做官,想在此处长久做下去的,听闻他是个混子出身,要面子不要命的,何况他光着脚,哪里好惹?听他今日口气,是要我把今次的酒补回去,否则要喊我拿命来偿!”

    徐管事哈哈大笑,道:“我怕你是晚间觉睡得多了!”

    他并曾听闻裴继安说话,也不知道当时情形,听得刘看库转述,当真是半句也不信,以为是来讨钱的,便从柜子里摸了几锭金子出来,囫囵用块黑布包了,递过去道:“你给那裴继安送去,收了就没事了,这些年你得的还少吗?眼睛还这么浅,为这一点金银跑来做出如此模样,又是何苦?”

    再笑道:“你听我一句,莫要怕,我经历得多了,他做这个样子,不过是来要分一杯羹的,只他这个位子,实在也得不了太多,你拿去把他打发了,若是说不够,再来寻我就是。”

    徐管事如此自信,倒把刘管库说得有些心上心下起来,将信将疑地接了,也不敢过夜,转头提了金子,就去了潘楼街。

    他早早打听到裴继安家中住在何处,又着人看着,知道裴继安此时尚在酿酒坊中不曾回府,便趁着这机会上门而去,等到站在门口,好容易敲门进去,却是个老叟来应门的,听他说是上门来寻裴继安,那老叟有些为难,道:“我不过是来此处做洒扫的,家中眼下只有个姑娘在,不如明日再来?”

    刘管库早听得有人说这一家有个姑娘,又有个婶娘,彼时生怕遇得婶娘在,毕竟老练些,不太好对付,难得遇到只有个姑娘在,顿时喜出望外,只以为老天待自己不薄,忙道:“我今日就要走,实在没有下回好来,不如请那姑娘出来见一见,我不过几句话,烦她转达一回,立时就走!”

    那老叟犹豫了一下,进去一问,果然不多时就出来让他进门了。

    刘管库才知道裴继安住在潘楼街上时,心中就有些打鼓。

    这一条街上酒楼商铺林立,临着大内,又与各处衙署相距极近,乃是内城中心,可谓寸土寸金,虽然知道不少商户会在此处租赁了地方来住,或是有些未成家的官员会许多人凑起来赁个小院子挤着住,毕竟所耗不小。

    他原以为可姓裴这样一个司酒监里头的小公事,又带着家人,一个月未必能有几个银钱,谁想居然也敢租赁在此,显然不是自己原本想象的那样穷苦。

    等到刘管库进了门,发现宅子里头居然有个小院子,假山、水池、花丛、草木,一派雅致,哪里像是挤着的,再到前厅,里头摆布素雅,全是书香门第的派头,心中更是有些打鼓起来。

    好容易见到出来的“裴官人妹妹”的时候,虽然之前看过裴继安的脸,知道这一位的家人必定相貌出挑,可还是吃了一惊,只觉得灵气逼人,五官更是无可挑剔,至于行动之间的仪态,哪里像是小吏之女,便是宰相女儿、天家公主,也不遑多让,一时手中攥着那个布包,居然有些不敢上前。

    沈念禾却不知道对面人的想法,她听得雇来洒扫的老叟来报,只觉得不好自家一个人出来见客,索性带了个正帮忙浆洗的短雇妇人过来,看到刘管库站在当地半动不动的,便礼道:“不知客人今次过来,可有什么事情?”

    刘管库哪里还敢多留,匆忙将手头东西往沈念禾身旁的桌上一放,道:“我是酿酒坊中的,姓刘,前次同裴官人说起来有样东西要拿给他,刚巧今日路过,便顺便送来,还请姑娘见得裴官人,将此物交给他就是。”

    他本来想得挺好,金子一送,自家就走,等裴继安回来见得这一袋子,他早走得远了,也不好退,未必不会半推半就就这般收下,等到木已成舟,自然就一道下了水。

第二百七十三章 来历

    寻常男子家中姊妹,少有会去当着客人的面翻看对方带过来的东西的,多半会先收下,等家人回来再做定夺是退是留。

    然则沈念禾与裴继安却不同一般兄妹关系,另有她一向做事谨慎,看到来人遮遮掩掩的样子,就已经生出几分狐疑来,此时将袋子布包轻轻往回一推,一下子就掂出里头重量不对来,索性笑着道:“既然官爷是酿酒坊中的,我家三哥而今早晚都在那一处,不妨直接转手给他就是。”

    刘看库连忙站起身来,道:“是裴官人叫我送回来的,姑娘等他回来一问便知……”

    一边说着,一边就作势要往外退,道:“我酿酒坊中还有许多事情,赶着回去,就不在此处打搅姑娘了。”

    沈念禾更觉不妥,哪里肯让他走,却又怕打草惊蛇,将人吓跑了,便道:“且稍待片刻,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三哥捎去衙门,既是顺路,烦请官爷帮忙带一带。”

    这种事情,刘看库自然不好拒绝,只得就在厅中坐了下来。

    沈念禾将那一袋子东西收进后头房中,打开一看,果然是木匣子里头塞着几锭金子,只来人实在有些小气,匣子本来都不算大,居然还没有塞满。

    她知道裴继安正在酿酒坊中查库,联系起来人身份,倒是不难推测其人用意,只是酿酒坊中酒水本是天利,若是中有硕鼠,不知能得多少好处,居然才舍得给这一星半点的出来贿赂,实在是太看不起人了。

    这是把那裴三哥看得有多眼皮子浅?

    沈念禾不免有些好笑,有心要逗弄此人,便在屋子里略捡了几样东西,拿包袱一收,款款拿了出去。

    她出得厅里,同那刘管库道:“婶娘先前就同我交代过,说是三哥管那酿酒坊,好似在坊中也有个厢房歇脚,只毕竟初来乍到,许多东西都不曾配齐,必要收拾收拾,不能叫他短三少四的。”

    一边说,把那包袱放在刘管库面前打开,道:“还请官爷帮着带过去,辛苦了。”

    包袱里有茶杯、茶盏一只,书册、笔墨纸砚、枕、褥一套,分别摆开,竟是桌案都放不下。

    刘管库虽然觉得不耐烦,却也松了口气。

    东西虽然多,都是些日常用的,既是金子都收下了,其余就当他运气不好,送那裴继安一程算了。

    他心中想着,笑道:“不辛苦,应该的,难得有机会给裴官人效力。”

    说着就要把东西重新收拢起来。

    沈念却是做一副犹豫的样子,等他要碰到茶盏的时候,出声拦道:“行路时候还请留心,旁的还罢,那书同砚台最好不要磕坏了。”

    刘管库愣了一下。

    沈念禾特意取了布帛出来,将那书册同笔墨等物一一小心包起,又自旁边拿了盒子,将各色物什一一放进去固定好,这才同刘管库解释道:“这书是我外祖家中留下来的善本,而今世上只有这一册,上回有个书斋欲要出八千贯收买,却被识货的人嘲说铜臭,至于那茶盏,乃是前朝汝窑的青瓷杯,当年就只烧了一窑,传世的不过五指之数,另有砚台……”

    她一项一项数过去,仿佛面前桌案上摆着的东西,样样都有极为厉害的来历,不是贵得厉害,就是万分珍稀之物。

    沈念禾话里真假参半,本就顶着一张灵气逼人的脸,一看就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女子,又引经据典,措辞克制之中又夹着几分自矜,叫人生不出半点怀疑之心。

    刘管库原本知道裴继安是宣县衙门由吏转官过来的,家中纵然有几个小钱,毕竟还是远地小县,哪里比得上京城繁盛之地,想来用不得什么好东西就能打发了,是以徐管事说叫他过来收买的时候,倒也没有怎么推拒。

    谁料得此时进得裴继安在潘楼街的屋子,里头只有他一家人住,一个月光租赁都不晓得要多少,又见得沈念禾,普通人家哪里养得出这般女儿,最后又听她数了这许多,更是心中如同擂鼓。

    ——这裴继安平日里如此用度,自家送来的这几锭金子,他哪里会放在眼里?说不得还会以为羞辱。

    刘管库能在酿酒坊中待上许多年,自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他极善于见风使舵,此时见势不妙,已是生出几分惊慌,想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等到沈念禾这一处东西收好,他连忙摆手,道:“这许多好东西,我又是骑马来的,若是碰坏了却怎么了得!还是下回姑娘使下人小心送去罢!”

    沈念禾笑道:“我家初来乍到,还未来得及雇买下人,官爷若是害怕,小心些便是,实在摔坏了也就坏了,不过是些死物,都是拿来用的……”

    她越是这般云淡风轻,不把贵重物什当回事的样子,那刘管事就越着慌,他想了想,一咬牙,又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事,我方才送来的包袱里头有一封书信,乃是裴官人急用的,不如还是此时我一齐送回酿酒坊去罢了!只拿了这个,就拿不下那个了!”

    又一迭声催着沈念禾求她把方才包袱拿出来。

    他这般急剧转变,看得沈念禾甚是好笑,只是目的已经达成,倒没有为难对方,将人送走之后,又提笔写了书信一封,着人送去酿酒坊不提。

    却说那刘管库提了包袱出门,见得方才的门房在前头领路,忍不住就问道:“不晓得裴官人赁这一个宅子,每月要给多少银钱?”

    那门房有些吃惊地回看刘管库一眼,都:“这是主人家自己买的,至于总计费了多少银钱,小的却是不知道了。”

    刘管库哪里还敢说这宅子的事情,只好旁敲侧击在此处问裴家来历。

    老叟本就是临时雇来的,一问三不知,样样都不说,倒叫刘管库以为暗暗纳罕。

    他早问出对方乃是临时短雇去,却不想也这般守口如瓶,暗想:果然大户人家教仆妇自有一手,这老头才来了几天,就同那等宰辅家中旧人一般,被调教成如此模样。

    刘管库心中惴惴,一出门,提着那一包东西,转头又去找了徐管事。

第二百七十四章 入狱

    “……住在潘楼街上,宅子乃是自买的,平日里用度不是前朝的杯盏,就是积年善本、孤本,砚台是青端砚,笔是紫竹貂毛,这样一个人,官人叫我送个几金就想敷衍过去,莫不是怕事情不发,想要拿我顶缸罢??”

    刘看库将那包袱往桌上一扔,虽然竭力控制,还是忍不住质问起来。

    徐管事近些日子手头实在有些事多,除去酿酒坊这一处,外头一样还有不少要打理的,确实没什么时间去探查裴继安来历,然则此时听得刘看库如此说,当即就大笑了起来,问道:“这话是他家宅里头人说的?你竟也信了?当真有这般厉害,怎可能是个无名之辈,最后还是由吏转官的?早该去科举做官了!”

    刘看库却是半点不觉得沈念禾在说谎,正要辩驳,对面徐管事又摇头笑道:“刘二,你在这酿酒坊里许多年,而今怎么还被个后生给戏耍?不是我看不起你,那书也好,砚台、笔也罢,哪怕是瓷器,就算摆在你面前,你能辨认得出是真是假,是旧是新?潘楼街上、大相国寺外,见天都有人摆摊,十几文的前朝杯碗,几十文的古物笔砚,你出一贯钱,我能给你买满一桌子!”

    他口中还在说着话,外头有个仆从匆匆进得来,凑到徐管事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徐管事面色大变,连忙起身道:“我这里还有急事,裴继安那一处,你看着办便是!”

    甚至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迈腿就走了。

    剩得刘看库一人留在厅中,拦之不及,心中焦灼无比。

    他在酿酒坊中被裴继安且惊且吓,今日本来被迫使金行贿,却不料又给沈念禾诈了出来,本来就心惊得很,遇得徐管事这般不当回事,更为恼火,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被推出去挡刀挡剑的。

    刘看库一向晓得徐管事后头站着人,更知道酿酒坊中酒水运送出去,几乎是无本买卖,转眼就能得利无数,多年里没少帮着上头遮掩,一来是也分了不少好处,二来则是想着毕竟这般有背景的,将来出了事,还能捞自己一把,不至于最后落得个凄凉下场。

    谁又晓得,而今当真出了事,徐管事这一处却是便宜要沾,腥味是一点都不肯碰,竟要叫他自己去扛。

    虽然眼下还不知道那裴继安是个什么打算,可比起徐管事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刘看库却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总觉得今次麻烦未必小,说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就陷进去了。

    这般想着,他也不敢耽搁,急忙往家里赶,吩咐妻女收拾细软回娘家躲一躲。

    此处交代完毕,早已过了点卯的时辰,刘看库提着一颗心赶忙回了酿酒坊,也不知那裴继安在还是不在,只惦记着赶紧叫手下去打听一回今日情形。

    谁知一进得酿酒坊大门,里头灯火通明,厅堂当中不住有人来来往往,另又听得算盘声四起,还有人声嘈杂,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坐在上首的裴继安手中正拿着两本账册,正在翻看。

    刘看库从中路过,见得桌上摆着的宗卷账册,只觉得眼熟。

    他在酿酒坊中看库多年,自然一眼就认出这些都是库房里头搬出来的,一时更为紧张。

    司酒监从前管得严的时候,酿酒坊中库、账虽然也问题甚多,到底还能表面合得上,可是这几年间负责此处的公事调换频繁,往往账还没核对完,流程都没有怎么弄清楚,人就走了,下头人自然就变得疏于管顾。

    世上哪有干净的账,只要去查,多多少少都能找到问题,而酿酒坊中每月所得所出的酒水数量巨大,另有饮食粮谷、酒糟酒坛等等,所耗或大或小,想要把账做平就不错了,欲要做得严丝合缝,简直强人所难——有这能耐,都进度支司做会计官了,何苦要留在这小小的酿酒坊里?

    正因知道其中另有蹊跷,见得此处许多账房算数不停,刘看库心里忍不住就咯噔了一下,凑到裴继安面前,小声道:“小人今日来迟了,却不晓得官人有什么分派……”

    场中都是人,裴继安见得他来,也不提昨日之事,而是指了指边上的一张桌案,道:“正好有些账平不了,你既来了,去将上头的对一对。”

    刘看库低眉顺眼去得桌案边上,却见不仅上头摆着许多账册,一旁的地面上居然还放置了一个大箱子,里头俱是账册,当中密密麻麻签着纸条。

    他先取了桌上账册来看,果然隔不得几页就夹着纸页、纸条,上头标了许多问题,或问钱谷,或问库存,因是这去年账,多半又是他亲自经办,此时一看就晓得其中问题在哪里,再仔细看问题,想要回圆,谈何容易,而一一往后细翻,越看心中越慌。

    这对账的人实在贴心,不但查出其中问题,还在账册最后做了总计,譬如这本账中有问题的数额多少,酒数多少,还省了刘管事自己去核算的功夫。

    光是一本账册,上头所汇已然数额巨大,叫他看得汗水涔涔,正心中狂跳,却是忽然听得裴继安走了过来,也不说话,只往他面前递了一册书。

    那书已然翻开,当中好几页都夹着纸条,纸条上各自抄写其中内容。

    刘看库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本《魏建隆重详定刑统》,纸条上誊写出来的俱是几门几例如何规定,犯下什么事,会得什么惩罚。

    按着魏刑统中所写,赃同五十匹笞一百加役流放,赃同一百匹同盗贼论绞刑,而酿酒坊中莫说积年累月,便单是今次徐管事使人来取酒,就价值不止万匹,若是当真按此论罪,他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刘看库头天才买了魏刑统,把里头涉及自己的条例的几页翻得纸都要烂了,自然知道裴继安递过来的书上不是作伪,然则他虽然一早知道看库纵盗与盗同罪,从前也不是没有看过律法,却是始终没有当回事——天下间盗库者何其多,万中未必有一二是出事的,自家难道就会这么倒霉?

    只是眼下遇得裴继安,虽然对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公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刘看库回回见到他,就觉得胆寒,有时候甚至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同虎狼看猎物一般。

    他脑门都是汗,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又更知道此时不能闭口不言,憋了半日,只憋出来一句:“官人,账目之事,时隔太久,小人实在记不甚清……”

    裴继安倒是没有催他,只略作惋惜道:“坐赃、纵赃与盗窃同罪,虽不晓得你是犯了那一项,按着而今算出的账目,只计两载,也有上百万贯之多,百匹尚能坐绞,却不晓得百万匹当要如何?”

    刘看库面色大变。

    他虽然一向知道酒水值钱,然则直到此时看到账册后累加的数目,才知道徐管事及其背后依仗究竟从此处捞了多少好处走,一时惶恐之外,不免生出几分怨恨来。

    ——占便宜的时候跑得倒是快,眼下出了事,就不见踪影了?

    只他此时拿不准徐管事那一处知道情况后会如何处置,一时也不敢多说,只守口如瓶,勉强笑道:“官人说笑了,小的多年来兢兢业业,实在从未监守自盗!”

    裴继安也懒得在此处扯这许多,只道:“监守自盗之事,你我说了都不算,交于提刑司之后,自会有人来审。”

    一面说着,一面转头找了个杂役过来,交代道:“去提刑司报请立案,就说酿酒坊中有人盗窃酒水。”

    刘看库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拦道:“官人使不得!”

    又叫道:“去得提刑司,岂不是叫人笑话左提举?他管了数年司酒监,从未发现酿酒坊有事,眼下忽然出了事情,叫他脸上如何好看……”

    裴继安冷冷道:“按着眼下酿酒坊中的得酒数,我立时就要给人撵出去了,既如此,倒不如闹将出来,旁人脸上好不好看,管我何时?”

    这一句堵得刘看库无话可说,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左右各有一名役夫上得前来,一人捉住他一只臂膀,将他整个人架了起来。

    如果说前头发生的事情,刘看库都觉得快得不敢置信,此时发生的事情,却惊骇不已。

    竟是就这般被两个人硬生生架了出去。

    如此毫无征兆,他自然不住反抗挣扎,又急急叫道:“裴官人!”这一句才出口,面上就被罩了一层黑布,嘴巴也被厚布给堵了,先被半抬半架出得门去,又给抬上了马车,也被放倒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久,才被放了下来,重新抬了出去,仿佛进得一个房间里头。

    许久之后,才有人来把刘管库面上的黑布除了下来。

    他懵了一下,转头环顾一圈,却见得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中,房间并不大,一丈见方,当中摆了一张桌子,两张交椅,墙上挂着许多东西,一样样看过去,有鞭、棍、铁钳等物。

第二百七十五章 门当户对

    如此摆设,刘看库虽是从未见过,可联想方才裴继安所说,又看眼前情形,哪里又猜不到墙上挂着的乃是刑具,此处多半不是提刑司,就是京都府衙的刑堂。

    有了先入为主,他看那些鞭子、夹板上黝黑发亮的颜色,就渗得厉害,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同腐臭味,再转头看这房间,明明大白天的,却是潮湿昏暗,地面斑斑驳驳,不晓得是血渍洗不净还是什么缘故。

    刘看库胆已裂了。

    他多年作吏,自然知道进了刑房,便是任人搓圆搓扁,是死是活,全看审讯人一念之间。再一想昨日去找徐管事时,对方浑不在意自己安危,登时越想越怕。

    自家事情自家知道,虽然才进刑房,还未受刑,刘看库已经晓得他刑是必定受不住的,一旦稍微吐露出些什么来,姓徐的那一边未必会相帮,说不得还会设法让自己瘐死狱中,好逃脱责任。

    相比起来,刘看库自觉所得不够万一,简直微不足道,可他所处位置最为重要,若无他在,怎可能做得如此干净,而那徐管事不过一张嘴,却能得更多,原来不过是个靠恩主举荐得官的小喽啰,刚进京时,甚至只能去南熏门外头赁屋子住,不过数年功夫,居然已经能在梁门大街买宅子,简直就同鲤鱼跃龙门一般!

    眼下他好处没得到什么,眼见命都要偿还在这一处,虽是外头还有父母妻女,可比起自己的命,那些都不算什么了,将来事情将来再说,此时却生死关头,一旦行错,说不得就再见不到明天太阳了。

    刘看库一旦想通,动作也是极快,他手脚未被绑缚,一下子就巴住身边的杂役,叫道:“我要见裴官人!我要见裴继安!我有话要同他说!”

    ***

    且说潘楼街这一处才送走了刘看库,没过多久,郑氏就回来了,她先叫人把自家买的布置陈设一一摊开擦拭,连忙又转去同沈念禾道:“……见得一张竹床,原是匠人做给自家女儿陪嫁的,谁料得后头嫁了个行商的南人,做好的床就不好运送,我瞧着倒是顶舒服,又凉快,本来想给你买了回来,又怕你不喜欢,趁着还不到午间天热,正好带你去看看。”

    郑氏是个急性子,一边说,一边就把沈念禾往外头带。

    那匠人自家在牛行街上头开了半间小铺子,左边是间小酒肆,里头做些左近人家生意,他只占了右边一半,做卖家私用具,用的不是竹料,就是松木、胡桃木,虽然料子寻常,手艺倒是挺精巧,便是做饭捞菜的爪篱都比外头做得漂亮。

    郑氏一惯爱这种好看又小巧的,此时挑了这个,又看中了那个,简直样样都想往家里搬,因怕沈念禾笑话,还不忘给自己辩解道:“都是竹、松料,也不值几个钱,放出去给人看了都不怕被说的。”

    沈念禾忍不住莞尔,也不挡着她在此处挑这个看那个,跟着匠人媳妇进去看那竹床。

    那媳妇子十分健谈,先前见得郑氏想买,只要等沈念禾来定,有意要做成这笔买卖,一进房中,便将窗户往外打开了,叫外头光线透进来,还不住同她介绍起来,譬如竹子是什么竹,又怎么制过,能用多少多少年,当日因是要给女儿做嫁妆,夫妻二人付出多少用心云云。

    又道:“本来是当真不舍得卖,只是与我们家同赁这一处铺子的那一位无处放酒,叫我们腾出地方来,这床也无空房可以放,才不得不低价卖了。”

    一面说,一面将那竹床上头罩着的一层油纸给掀了起来,给沈念禾细细介绍。

    这竹床做得确实很用心,报的价格也并不高,又是郑氏早早看中,十分积极要给自己买的,沈念禾自然不会特地挑毛病,只看了两眼,便点了点头,笑道:“那烦请同我家婶娘说价吧。”

    三下两下做成生意,媳妇子也高兴得很,道:“姑娘真是个爽快人!我这就拆了下来,一会给你们送上门去。”

    口中说着,就将那上头的油纸收叠了起来。

    原本床上盖着东西,窗户又紧闭的时候,因此处光线不亮,倒是看不出什么,眼下油纸挪开,便露出竹床下头的物什来:碗碟、矮几、条凳,几袋子没有来得及换装的米、粉条,另有许多大缸。

    其余还罢了,那大缸却有些奇怪。

    沈念禾去过自家酒铺库房,自然知道寻常卖家为了不用时时开盖辨认,因库中东西量多,一半都会在器皿上方贴字条,譬如标明“某某酒”、“醋”、“酱”等等。

    此处床下整整齐齐排了十多个坛子,大小不一,形状有异又同,上头都还用泥封着,光看外表,如何区分?

    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是以沈念禾虽然多看了一眼,却也没有多问,正要与那媳妇子一同出门往外走。

    只是才要掩门的时候,一名伙计却是匆匆往此处跑了过来,先叫了那媳妇子一声,请她莫要关门,不多时,就钻进去抱了一个小缸出来,讨好地笑道:“劳烦三娘子帮着关一关门,我这手上腾不出空来。”

    那媳妇子显然同对方十分熟稔,顺手将门锁了,笑问道:“又有人来买酒了?”

    伙计也不防备什么,笑嘻嘻回道:“这两日卖了七八坛了,早间大哥还在说,想要多备一批酒水,预着不够卖。”

    媳妇子好奇道:“从前没见这么多人来买,今次这是怎么了?卖的是哪一处的酒,引得这许多人跑过来。”

    伙计道:“酒倒是没什么稀奇,滋味虽然不差,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卖得比其他酒楼里出来的实在便宜许多。”

    又道:“三娘子给咱哥也带一坛子回去?我见他平日里也爱喝两口。”

    媳妇子倒是真的有些心动,就问道:“这酒怎么卖的?”

    “外头人买四百文一壶,小坛子装的一坛五贯钱。”那伙计把手里捧的坛子晃了晃,示意了一下,“大坛子的二十贯,咱哥要买,小坛子一坛就够了,我跟大哥商量下,卖你们四贯钱。”

    又道:“三娘子那床卖出去了不曾?””

    这是在催人把地方空出来放酒了。

    媳妇子“啊”了一声,这才忽然醒起来沈念禾还在边上,连忙道:“看我这张嘴,说起闲话来就忘了正经事,此处正好有客人看上了。”

    又问沈念禾道:“姑娘可还有什么旁的交代?”

    沈念禾摇了摇头,心中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盯着那伙计手上捧着的酒坛子看了好一会。

    这一坛子虽是看着不大,可按着京中时价,若非粗劣浊酒,至少也能卖出七八贯,此时对外卖五贯,无怪这铺子生意好了。

    可是京中能够发卖酒水的,无非就两个源头,一处是酿酒坊,一处是有酿酒权的酒楼,前者对外发卖的价格都是统一的,不能更改,后者要按卖出酒水给朝廷纳税,一般来说不会对外做这样低的价。

    她仔细看那酒坛,心中还在想着,却不晓得因她这边盯着看,那伙计只以为看的是自己。

    伙计年纪不大,却已经能辨认美丑,见边上的沈念禾,就有些不敢抬头去直视,面上还微微有些发起红来,又小声道:“姑娘若是看上了我家酒,想要买给家里父兄,看在三娘子的面上,我也给你算便宜点。”

    ***

    等到三人出得门去的时候,郑氏已经正在兴头上,拿个册子对着上头东西采买,几乎样样都挑了,那匠人在边上陪着,简直喜笑颜开。

    这铺子一分为二,中间只用桌子隔开,此时隔壁酒铺子里不少人正坐着吃酒说话,有人见得那伙计出来,就扬声问道:“小二,你家换了谁家的酒?我喝着不如原本汇贤楼的!”

    边上有人和道:“我喝着倒不比汇贤楼差。”

    那小伙计笑着抱着酒过去道:“是得仙楼里头出来的酒,有人说好,也有人说比不得从前的,不过价钱是便宜几分,而今的九十文一角,汇贤楼的一百二十文一角,客官要是还喜欢原来的口味,小的这就给换上汇贤楼的酒?”

    先前那客人听得此刻杯中酒只要九十文一角,顿时连连摇头,道:“再喝一口,又觉得别有滋味了,倒不必换,我慢慢品就是。”

    铺子里头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沈念禾也不多问,将两个酒楼名字记下,又同那伙计把后头各色规格坛子的酒水俱都买了一份,叫人送去潘楼街,这才去同郑氏低声道:“那竹床做得很是精巧,我也喜欢,婶娘打哪里找来的这家铺子?”

    郑氏顿时满脸是笑,十分得意地道:“我左近寻了一大圈,才觅得此处,旁的大铺东西卖得贵不说,那些个料子也太惹眼,倒不如小店小铺里头东西做得好,也不用多花几个钱。”

    两人在此处同那店家说好何时运送,见得过了未时,便一同往家里走。

    潘楼街新买的宅子虽然不大,可郑氏一人想要打扫却是有些难,她本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后头因故不得不自己去做家务事,眼下进了京,又买了宅子,便想着找两个短雇过来帮着洒扫。

    她颇有些由俭入奢易的味道,只是想到裴继安的官品,又想到裴家故事,又不敢太过露头,纠结了许久,一时觉得还是买两个丫头子慢慢调教的好,一时又觉得还是先找短雇更好。

    这样的事情,郑氏一个人都能从正面反面各找出几十个理由,许久都拿不定主意,沈念禾便不去打搅她,等到酒铺使人将几个坛子就送来,便坐在旁边慢慢端详,越看越觉得坛子形制不同外头寻常酒坊中用来酿酒的。

    酒坛都是泥封的口,只是每个坛子上头的泥封颜色都有不同,多是黄泥,可有两个大坛子上头的泥封颜色黄中带红,看着十分奇怪。

    她记得上回同裴继安聊起酿司酒监事时,对方说酿酒坊的酒同外头小酒坊的酒酿制过程略有不同,最为特殊之处,就是有两个品级的好酒封口用的是红泥。

    沈念禾忍不住上前几步,用小刀轻轻削去其中一个大酒坛上头的泥封。

    她削得十分小心,一层一层地剔刮,才刮了三四层,就见得下头红泥黄泥混杂在一处,再往下,已然全是红泥。

    不过泥封而已,不能说明什么,只好等裴继安回来再将此事说明,后续如何处置还要等他来定。

    ***

    沈念禾此处在不住同几坛子酒较劲,一街之隔,梁门大街上林氏也在为酒席事操心。

    她多年跟着丈夫傅凛在外转官,难得今次有了机会回京,又是丈夫才逢升官,傅令明这个继子转为京官,无论那个外人来看,都知道是难得的好事。

    傅家一惯行事低调,林氏也不想叫外人以为这一家子像是商贾一般眼皮子浅,自然不能拿这个来说事。

    然则她既然回了京,用不得多久,傅凛也要回来,便当要叫京中差不多的人家都晓得这一门已经归位,将来有什么人情应酬,最好叫上。

    思来想去,旁的理由都不合适,倒是傅莲菡正值及笄之年,一则待要说亲,还没有一户好人家,二则用个家中姑娘来出头,既显出林氏这个继母做得妥帖,也真正可以叫旁人多看一看傅家女儿相貌人品。

    傅令明、傅莲菡两兄妹相貌都肖似其母,生得很摆得上台面,只可惜妹妹自小都被宠坏了,性格较为跋扈,说话也不怎么合适。

    林氏嫁进傅家十来年,与继子继女相处融洽,傅莲菡虽然脾气不怎么好,却也极少当面不给她台阶下,况且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便是养猫养狗都养出感情了,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是以很愿意给继女找个好人家嫁了。

    更何况傅家兄妹嫁娶越好,将来过得越好,等到林氏的一对子女长大,就越能沾光。

    如何把继女及笄这一回宴席办好了,既凸显出她的相貌好与性情直爽,又遮掩住其人嚣张同不懂事,实在不是一桩容易事。林氏想了许久,只觉得脑子发胀,无论形式还是流程,都很难找出合适的。

    不过她操心的自然不止继女,还有儿子裴继安。

    自从晓得了沈念禾的存在,又探听到其人出身,林氏就十分不满意。

    虽说她自知眼下说话没有分量,莫说儿子绝不会理会,便是郑氏也只会当耳边风,可并非没有其他办法。

    林氏从来性格坚韧,也有毅力,看准什么,总能想尽办法达成,此时一面帮着继女筹划及笄宴会,一面就生出了一个主意。

    她想了想,同身边的嬷嬷道:“继安家里头住着的那一个,你说我叫她来莲菡的的酒宴如何?”

    那嬷嬷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道:“这……不太合适吧?”

    林氏就反问道:“哪里不合适了?”

    嬷嬷脱口道:“姑娘办酒席,请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若非平日里与咱们家中有往来,就是摆得上台面的官人女儿,那沈姑娘虽然原来是个好出身,眼下早已……叫她过来,便是客人不说什么,她自家也会自不在吧?”

    所谓往来无白丁,门当户对。

    从三品的高官家中宴请,家中父兄没点品级在身上,哪个敢来?

    这不是来丢脸的吗?

第二百七十六章 销赃

    林氏只一笑置之,道:“既是冯老相公的孙辈,自当宠辱不惊才是,况且她若是想……却连这等场合都应对不了,就应有点自知之明了。”

    给傅莲菡办宴席,请来的自然都是大品官员女儿,或是皇亲国戚之后,众女姿容俊俏,俱是大好出身,那沈念禾看了,晓得自己蒲柳之姿,配不得儿子,自惭自愧还好,要是那般皮厚脸厚,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自然会再设法叫其自行退出。

    那嬷嬷却是忽然道:“夫人倒是看得起她,可要是这一位当真脸皮有那般厚,又看上了裴官人,知道凭着自己条件,想要找个差不离的实在太难,就这般死缠着不放,又待如何?”

    再道:“另有一桩,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来了宴席,心中有气,便在此处捣乱,怕是要坏了咱们家姑娘的好席!”

    林氏摇头道:“到底是沈轻云夫妇的女儿,这点体统还是有的,不太叫两相面上不好看。”

    又道:“我只怕她不敢来。”

    见了旁人,就知对比,生出自知之心,离自家儿子远一点,不要拖了他的后腿。

    林氏说干就干,立时就叫下头管事拟了帖子,送去潘楼街,因这一回宴席乃是以傅莲菡为由,还不忘把自己拟的名单拿去给继女看。

    傅莲菡本就是在外州出生,回京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实在没几个熟识的闺中友人,又兼她眼光甚高,一般二般的实在看不上,是以扒拉了半日,也只寻出五六个差不离的,此时听得说继母想请沈念禾来,又知道了其人来历,登时变了脸色,道:“往日也不曾听说我们家同沈家有什么交情,作甚要邀她过来?”

    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又说人一走,茶就凉。

    出了冯蕉同沈轻云这两桩事,只剩沈念禾一个后人,还是女子,沈家可谓再不能成气候,平常人虽然不至于唯恐避之不及,可若没什么旧情,却也多半不愿意沾惹。

    林氏自然不会把自己为了儿子谋划的私心说出来,只笑着拍了拍继女的手,道:“我原来同她娘有一点子交情,就当看在我这面子上,给她一回脸,也不用怎么理她,叫了过来,由她边上坐着就是了。”

    又道:“上回不是说看上了得翠坊的新头面,娘给你买回来做礼,就当给我这一回面子?”

    傅莲菡把脸一扭,不肯答应,只不悦地道:“我头次回京办宴,请这样一个上不得档次的,掉价得很!”

    她将手抽了回来,道:“况且娘这一句说得好没道理,女儿及笄,你本来就当要送压箱的头面首饰,这哪里又值得拿出来说了?”

    林氏失笑道:“是了,是我一时失言。”

    再道:“看上什么了,娘给你买?”

    傅莲菡“哼”了一声,这才挑肥拣瘦般道:“我上回恍惚听得人说,娘在西郊有个庄子,是当年陪嫁过来的,那庄子虽然不大,位置倒是不错,边上还有暖泉,不如把那庄子赠我做嫁妆吧?”

    林氏笑道:“你倒是着急起来了,将来少不了你的,怎么看上那一个……”

    傅莲菡撇了撇嘴,撒娇道:“原来娘从前说疼我,把我做亲生女儿一样,都是骗人的,连个庄子都不肯给我!”

    林氏不免好笑,道:“这是什么话,本也是当要给你些田产作陪,只是原来觉得西郊毕竟远……”

    傅莲菡面上这才多了几分笑意,道:“我也不嫌弃,三妹将来也要出嫁,娘城中那几处产业必是要给她的,是以也没有开口,将就要个城外的宅子也就罢了。”

    又挨近林氏,挽着她的胳膊,道:“娘,上回我见你箱笼里有个碧玉簪,流云底的,颜色倒是挺好看,不如把那个也给我吧?”

    方才傅莲菡要郊外带温泉的宅子林氏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此时听得对方说要碧玉簪,却是面色微微一怔,过了几息,才道:“也不晓得你说的哪一样,等我回去看看,晚间就给你送去。”

    两人母慈女孝一轮,林氏才满脸笑意地出了门,自回梁门大街。

    同行的嬷嬷得了吩咐,一回府就去装簪子的箱笼里翻了一遍,将所有碧玉簪都取了出来,在桌上摆了一排。

    林氏的碧玉簪很多,可流云底的则却只有一支,通体碧玉剔透,水头极好,尤其上头流云看着几乎同天生如此一般,毫无雕刻痕迹,一看就是难得的好东西。

    嬷嬷跟了林氏几十年,自小看着她长大,对主家的东西自然记得清楚,此时一见那簪子,就认出这是当年裴六郎新婚时送的,心里顿生几分为难,忙把在边上打杂的小丫头打发了出去,趁着左右无人,拿手帕包了那簪子拿给林氏,低声道:“夫人,这簪子……不若还是换一个给姑娘罢?”

    林氏原还没反应过来,此刻一看那簪子,却是立时想起从前事,只觉得心中酸楚难耐,本是伸手欲要去接,最后还是把手缩了户以来,道:“拿个匣子装了放在下头罢,将来若有机会……”

    她声音渐低,继而又道:“选几个漂亮的碧玉簪,给莲菡送去,就说原来祥云底那一支找不到了,叫她拿了这些去玩。”

    嬷嬷连忙应下,退得出去,按着她的吩咐行事。

    林氏坐在交椅上,却是半晌没有动弹,等到抬头看向窗棂空隙处透进来的光时,眼神既木然,又茫然。

    ***

    天光大亮,裴继安自司酒监的杂库房中慢慢走了出来。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面上却无半分疲惫,反而看起来很是精神。

    门口守着的吏员见他出来,脸上露出几分敬畏之色,犹豫了一下,才上前道:“裴官人,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了……”

    说到此处,那吏员忍不住往后头看了一眼,只见得几名杂役,却不见有犯人跟出来,便顿了顿,又道:“左提举今日要去中书听差,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裴继安点头示意,作为回谢,也不多说什么,径直快步朝外头走去。

    从司酒监去酿酒坊,几乎要横跨半个京城,不管裴继安此处跑得再快,自刘看库被提走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两天,况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徐管事又怎会不知。

    他原本只忙着将酒坊中运出来的酒水拿去出货,此时好不容易才忙了个差不离,还没来得及有喘息的机会,本以为刘看库所说,不过是因为胆小怕事——毕竟往常年年都要来吆喝几轮,讨钱讨米,讨官讨赏,是以并未怎么当回事。

    然则听说了此信之后,此人着实吓了一跳,左右打探一回,越发觉得心中没底,使劲办法打听了一回,到底人微言轻,什么都没探听到,等到晚间,见那刘看库仍未回家,也不曾回酿酒坊,甚至并无半点音讯,更是心中惶惶,实在等不住,只好换了一身衣裳,去得御街上头偷偷着人送信。

    从前徐管事往上头递话,最快的时候也花了一日,慢的时候甚至等过两三日才能见到面,今次不知为何,前脚送信的人才走出去,后脚竟是见得个熟人走了进来。

    “姐夫!”徐管事又急又慌,先叫了一声,赶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对方脸色阴沉,道:“下头人出了事,来同你示警,你竟是半点不放在心上,早前我交代你,都给狗听去了??”

    徐管事连忙束手低头,半点不敢回嘴,全不似前几日在刘看库面前的高高在上,反而缩得同只鹌鹑似的,小声辩解道:“我一时也不曾料到……”

    又恨恨道:“那姓裴的也忒不识抬举了!当要好好给他点颜色看看才是!”

    那姐夫面上的表情更难看了,道:“你闯出这样的大祸,此时还想着给人颜色看?当自己姓什么的!我平日里做事尚且要小心,你的倒是抖起来了!若非看在你那姐姐面子上……”

    徐管事哪里还敢说话,等他教训完,才敢小声问道:“那今次当要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姐夫的声音冷了下来,“去家里把手头金银收拾收拾,若是不够,把那宅子先押出去,凑一笔数出来,填到账上,把那酒水账目填平了。”

    徐管事表情登时就变了,叫道:“姐夫!我才得了几个小钱?把全家卖了也填不够啊!”

    又道:“况且这事叫上头人知道了,难道不怕丢人?一个小小的公事,哪里值得这般谨慎!把人打发走了便是!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那姐夫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当一回事??你道今次我做什么要来找你,若不是看着你同我的关系,郑二爷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你是给上头办事的,眼下事情没办好,还惹来一身骚——那姓裴的已经把账目送去去郑二爷家里头了,你这一处还在做梦呢!”

    徐管事背后一下子渗出汗来,磕磕巴巴道:“他怎么知道郑二爷……既是这样,更不能留罢?还填什么账,把人……”

    他那姐夫冷冷瞪了他一眼,道:“你好歹也是个官,长长短短在京城任了有几年,怎么还一点脑子都不长的?眼下是什么时候?三司里头个个都在喊穷,又要打翔庆,太子都忙着夹尾巴,前一阵司茶监的事情闹得还不够大?你想叫司酒监也闹起来,给石参政查个底朝天?”

    又骂道:“把事情先顶过去,不要叫上头人难做!

    徐管事犹抱着几分侥幸,道:“眼下哪里来得及,便是将田产都押出去,也不够啊……况且怎能就叫我一个人掏……”

    姐夫道:“也不叫你把从前都补上,你那一点银钱,不过杯水车薪,补齐这一次,叫那裴继安不要再挑事,等过了这一段,再做其他打算便是。”

    ***

    御街上头舅夫两凑在一处想主意,不远处的潘楼街上,裴继安却是早回了府上。

    此时才下卯,天色尚早,他才要进门,便见一人从里头匆匆走了出来。

    那人身上穿的虽是仆妇衣物,形制却同寻常人的略有不同,腰间的带子乃是浅青色,左襟上还绣了一个小小的“傅”字。

    裴继安一眼就认出来,来的应当是裴家下人,便问那临时短雇的门房道:“方才那人来此处做什么的?”

    门房将手头一封信件呈了过来,道:“说是梁门大街上傅侍郎家中的,傅家有个姑娘要办及笄宴,这家主事的夫人就着人来送请帖,说想邀请沈姑娘过去赴宴。”

    自从上次听得林氏说起婚事,裴继安就生出些警惕心来,此时见傅家送了请帖过来,不知为何,总觉得其中必有不良居心,很不愿意沈念禾同这一家来往。

    他唯恐那个性子软的给人欺负了去,便将帖子接了过来,随手拆开,低头一看,登时有些吃惊。

    当中居然有两张帖子,一张是以林氏的名义相邀,另一张则是以傅莲菡的名义相邀。

    傅莲菡还罢了,毕竟同辈,两边又没什么交情,可林氏那一封贴子却写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述前缘,又讲旧情,还把裴继安同郑氏拉出来做由头,再说想来应酬事,言称想要带一带沈念禾这个小辈。

    林氏本就是长辈,况且还有两重特殊身份,这样一个帖子送过去,叫人想要拒绝都难。

    裴继安将那帖子拿在手上,虽不知生母心中弯弯绕绕,略一思索,已是察觉出来如果沈念禾去了,毕竟不会自在,索性将那帖子收了起来,道:“我拿了去,不必再同姑娘说。”

    那门房自然连连点头。

    裴继安进得门去,正要去找人,不曾想沈念禾就同郑氏坐在中堂说话。

    见得他回来,郑氏又惊又喜,先抱怨道:“都说司酒监是个好差事,这才去多久,就有家不能回了,那上头怎么就可着你一个人用?连着两天不能着家!”

    又问道:“吃晌午了没?我给你炒两个小菜来!”

    口中说着,人已是站了起来,又同沈念禾交代道:“同你三哥坐一坐说说话。”

    沈念禾正好有事要找裴继安,便没有推拒,等她走了,才把在去牛行街上买床见得房中有低价酒的事情说了,又指着角落里放着的一排,道:“我觉得这酒来历不明,上回三哥同我说,酿酒坊中这两年新酒都是用红泥封口,这几坛子外头虽非红泥,其实削开一看,很像是红泥上头盖了一层黄泥。”

    一边说,一边将裴继安引了过去。

    裴继安审那刘看库一日,把其人口中有价值的东西全数榨了个干净,只是刘看库毕竟知道得不多,虽然顺藤摸瓜,能摸出上头人来,可毕竟时间太短,想要探明众人如何销赃,犹未能够,此时听得沈念禾说,着实是意外之喜,连忙上前两步,又去酒勺来,将那些个酒坛子一一揭开,又拿了碗盏,自酒坛里汲酒出来一一尝其中味道。

    他在酿酒坊中这许多日,早已将其中流程、酒水品种摸了个清楚,此时一喝,就辨出眼前这一排,果然大半都是酿酒坊出品。

第二百七十七章 瑞兽

    裴继安得了意外之喜,忙问道:“那铺子叫什么?”

    沈念禾便把那铺子名字说了,又从边上取了一张纸出来,上头早早就写好了酒铺铺名、地址,递与裴继安,道:“不若我同三哥走一趟,认一认门头跟人?”

    裴继安摇了摇头,将那纸条小心卷好收了起来,道:“你去反而打草惊蛇,我找司酒监的人同去便是。”

    又站起身来,交代沈念禾道:“我有事出门一趟,晚间未必回得来,你同婶娘说一声。”

    语毕,连衣衫也来不及换,匆匆又往外走去。

    沈念禾只好去与郑氏解释。

    郑氏正高高兴兴切番木瓜准备炖汤,听说裴继安已经有事回衙门,连饭也来不及吃,一时表情都变了,道:“原我还以为这司酒监是个好差遣,眼下来看,好处没有,人倒是像卖了出去似的——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同咱们多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又抱怨道:“我看大参、相公都没他一个小公事忙!”

    沈念禾笑道:“相公、大参自然更忙,三哥才得官,本就是想做事的,不想白混日子,又遇得此时朝中事多……”

    郑氏又如何不知道,她当着沈念禾的面这般说话,其实无非两个用意,一来当真觉得侄儿太辛苦,二来也怕沈念禾年纪小,与侄儿也只是口头感情,未曾订下,很担心她觉得孤单无人作陪——毕竟寻常有情人恰才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黏黏糊糊,怎么腻在一处也不嫌烦。

    都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此时还不曾到那一步,才是个小小公事罢了,已经这样多日不回家,把侄媳妇吓跑了怎么办?倒不如她先把棍子打了,倒叫沈念禾过来说些安慰话,也就没工夫去想旁的。

    郑氏原就对沈念禾很有好感,尤其后头见得侄儿喜欢之后,更是爱屋及乌,心疼极了,她深知自己日日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打点家事,原本两人没有说清楚心事时,她就不住推波助澜,眼下好容易关系定下了,便一心想帮侄儿把心上人给绑住。

    因见裴继安实在忙得不行,她自这日起,唯恐沈念禾一人在家中闲坐无趣,索性时不时带着人上街采买,又去听戏听书,只沈念禾心中总挂着司酒监的事情,趁着同郑氏出出门,对方逛看时,她遇得小摊小贩,卖酒卖茶的,就去多问几句,去得大瓦子里,又寻了伙计、得闲说书人问话。

    沈念禾年纪小,生得又好,再兼她很懂如何说话,被问到的人也不会怎么防备,只以为是个家养的小姑娘问个稀奇,多半都愿意多回几句,数日下来,倒被她摸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来。

    裴继安新进司酒监,家中又不好使人去问去看,连送饭送衣衫都不怎么便宜,好在他一惯自己一个人就能样样打点得妥妥当当,沈念禾同郑氏倒不是特别担心。

    两人熟悉了几日京城街巷,这天下午回得潘楼街,却见门口拴着一辆马车,进得宅子,门房就上来回话道:“有个姓郭的姑娘午间过来,说是沈姑娘旧识,今日路过,顺来拜访,眼下坐在里头喝茶……”

    沈念禾听得姓郭,又是个姑娘,顿时明白来人多半是郭东娘。

    果然进得里头,还未到偏厅,就见郭东娘站在门口的回廊外头,正择了块大石头站在上头,垫脚看着屋顶

    她听得动静,这才转过头来,见是郑氏同沈念禾,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连忙跳得下来,又把衣服整了整,上前跟郑氏问礼。

    两边打了个招呼,又问了几句路上事,郑氏便笑着道:“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家玩。”

    她这边一走,郭东娘面上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早晓得你们回得这么巧,我就不去看那屋檐上头东西了,被逮了个正着,实在丢脸得很——这便罢了,最后还没看清!”

    两人在宣县相交甚笃,虽有郭安南在做了点影响,到底彼此交情仍在,此时又都初入京城,异乡异客,心情更为类同,顿生亲近之感。

    沈念禾问道:“屋檐上有东西吗?”

    郭东娘道:“恰才进来时看着有,只走近了又看不清,像是个有形状的装饰。”

    沈念禾也奇怪得很,当先走了出去。

    京城地处中原偏北,屋梁、屋檐都比南地高上几分,站在石头上一样看不清,她索性叫人搬了梯子过来,与郭东娘一人攀爬一架,去看屋檐上的东西。

    爬到一半就看清楚了,那物什似陶制又似瓷制,是个小兽模样,正端坐在屋檐上,目光雄视前方——原来是龙之三子嘲风异兽。

    这异兽通常多在宫殿中使用,外头百姓也有用来镇宅的。

    沈念禾家里从前就有,见惯了也不觉得怎么稀奇,倒是郭东娘觉得有趣得很,差点想要爬上去仔细端详个究竟,被沈念禾强叫了下来。

    两人一同爬了一回屋顶,原本的一点生疏也消弭于无形了,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吃了点时鲜果子,又喝了一回茶,郭东娘才问道:“傅家十七那天办席,你去不去的?”

    沈念禾听得一愣,问道:“什么席?哪个傅家?”

    又道:“我才到京城,除却你,旁人都不认识。”

    郭东娘也愣了,道:“梁门大街傅侍郎家女儿,唤作傅莲菡那一个,上回她家那位夫人来我家做客,顺便给我送了帖子过来,当时我就提起你,她说也邀了你。”

    她一边说,眉头已是皱了起来,道:“我本来不感兴趣,当时听得说邀了你,又晓得她……以为你多半会去,因想陪你,还一口应了,早知道……”

    沈念禾也觉得莫名其妙,道:“我同她家并不相熟,只来京后偶然见过两次,便是递了帖子过来多半也不会去,更何况也从未收过什么帖子。”

    不过傅家还不至于为这种小事说谎,沈念禾想了想,还以为帖子在郑氏那一处,又去问了郑氏。

第二百七十八章 学士院

    郑氏自然也毫不知情,最后还是门房听得消息,过来把裴继安取走帖子的事说了。

    郭东娘顿时了然,转头对沈念禾道:“多半是裴家三哥事情太多,一时忘了。”

    又道:“我大哥去学士院本以为只要抄抄书,谁晓得也一样辛苦得很……”

    在常人看来,学士院的闲职平日里不过修书,除非做到翰林学士,才能接触掌起草任免将相、号令征伐等机密诏令,否则就是个极清闲的位置,然则郭安南运气却不太好,得官时遇到天子催问《文苑英华》进度,又责问主事者,叫学士院上下都胆战心惊,恨不得快些将书修好。

    此时便是个杂役,只要识得几个大字,都要帮忙整理文卷,更何况郭安南是个正经官员。

    《文苑英华》要汇集各色诗文经义,上至萧梁,下至前朝晋燕,须要从浩瀚文卷当中去芜存菁,修订、修补、增删出有用内容来,总分四十余卷,每卷又以天干地支为子目,每子目更又有许多项,如要选入,还要做出注释,更要后附解读,非等闲人能作为。

    郭安南的书虽然读得不差,却也只尔尔罢了,与学士院中同僚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往日应付寻常功课还行,到得这种真正考验功底、才学的时候,又怎能一蹴而就。

    他在众人当中,做得最慢,质量最差,上峰虽然看在郭保吉的面子上,没怎么给他脸色看,可郭安南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拖了后腿,回得家中,偏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文书带得回来,交由下头父亲留的幕僚帮忙去看。

    又因郭家幕僚长于文书者实在不多——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至于见得裴继安同沈念禾二人拟写的折子,就那般如获至宝,连字都少改,就递了上去。

    “……正四处寻觅擅诗文的士子,只一时半会,哪里又找得到。”郭东娘叹了口气,“前日听得说傅家邀我去赏花,大哥还叫我多去走走,同那一门混得熟些,将来也好问话——我才懒得理他,他不嫌丢脸,我还嫌呢!”

    她嘴里抱怨几句,说得同兄妹间置气一般,其实心中有更多的话,却不能同沈念禾说。

    当真细论起来,傅侍郎官品还没有郭安南高,声望、资历也是一般,两边一文一武,其实并无什么旧交,傅莲菡过来请她,她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被郭安南过来一催,倒好似她要上去巴着似的。

    说句难听的,做个小官都要家里人如此相帮,将来还能得什么出息!

    沈念禾也很快听明白了。

    傅家诗文出身,傅侍郎从前就是由翰林学士转官,郭安南入官不顺,郭家的人脉又多在行伍之间,于文墨一道上,很少有帮得上忙的,而郭安南一直都是遇事喜欢找人分担的性子,此时如同瞌睡遇上枕头,见得傅家自己撞上来,又怎么会放过。

    不过好幕僚人人都缺,当真合用,除非半点用不上,又是极亲密的关系,谁又肯放过白白推荐给你?

    这样的话,沈念禾自然不好当着郭东娘的面说,只得道:“也是刚入衙,过一阵子熟了就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这个话题,坐着又说了些闲话。

    等到天色渐晚,临到走了,郭东娘特意又道:“傅家那一场席,你去不去都要叫人来同我说一声。”

    沈念禾点头应是。

第二百七十九章 巡视

    潘楼街里沈念禾与郑氏自忙自的,司酒监中,却是另一番情况。

    裴继安连着多日不曾入司,每每都直接去了酿酒坊,今日难得回来,一进公厅,坐下才把账目、数额誊写了一半,就听得外头人行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秦思蓬。

    对方进得门,本是晃了一眼,却不料见得他气定神闲坐在桌案前,登时惊诧极了,问道:“你不在酿酒坊??”

    后头跟着的人一时也看了过来,见得裴继安,也惊道:“左提举去巡酿酒坊了!你怎么还在此处!”

    秦思蓬这一阵都忙于同各大酒楼、酒坊定酒水买扑事,没有功夫照看这一头,本就十分紧张了,此时见得左久廉去下头巡视,裴继安居然还在此处安坐,不由得顿足催道:“提举都去酿酒坊了,你还不快去跟着陪同!”

    又恼道:“我特地使人去酿酒坊同你提前说一声,叫你好生准备,眼下你人都不在……”

    秦思蓬越说脸上神情越是难看。

    酿酒坊中得酒一月少过一月,裴继安接管之后,萧规曹随,也采取什么好的举措,他之前还特地催促过几次,提醒对方不能坐而待毙,否则被发贬去琼、雷二州的那几位就是前车之鉴。

    然则不管秦思蓬说得再响,裴继安依旧是慢悠悠的,虽然日日都去酿酒坊,可不是看花名册,就是看酿酒工艺、流程、人员分配、得酒情况,也不去做什么改变,更不去管那最要紧的酿酒之事。

    要知道,酿酒坊里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再不理会,无论出酒量也好,还是出酒的口味、浓淡也罢,肯定是问题更大。

    此时左久廉下去巡视,要是裴继安人在边上,好生解释一番,也许看在郭保吉的面子上,还有可能得到些时日宽限给他,可他要是人都不见踪影,又能怎么解释?

    秦思蓬倒不是为了裴继安担心,而是为了自己担心。

    朝廷正缺银粮,催着下头四处找钱,盐铁粮司、司茶司酒两监,俱被单独拎了出来,可钱哪里有那么好找!

    要是裴继安今次被左久廉发贬了,又把酿酒坊交给他,下回谁来担责?难道要他自家来顶?

    谁顶得住啊!

    秦思蓬心潮起伏,越看裴继安越不顺眼,只觉得“败絮”二字,都不足以刻画其人愚钝无用。

    不过裴继安却并没有察觉到,也没空去关注对方。他今次本是来回话的,不想左久廉竟是不在,也有些意外,便问道:“提举甚时走的?”

    边上有人答道:“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酿酒坊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左久廉自然知道酿酒坊十分要紧,他应付完上头,回来头一桩就是去巡视,唯恐当中出了什么问题。

    裴继安转头看了看漏刻,又算了算时辰,道:“本来还想同提举说一说酿酒坊事,眼下他既是自己去了,倒是省了我一番口舌。”

    他话说得如此轻松,叫秦思蓬愈加恨铁不成钢起来,催道:“你还不快追着去陪巡!”

    看那模样,只恨不得自己以身代之似的。

    裴继安道:“这个时辰,提举怕是早已巡完了,我便是赶着回酿酒坊也无用,不过白跑一回,倒不如在此处等人回来。”

    秦思蓬哪里不知道这话其实很有几分道理,只是他本就着急,见得裴继安不慌不忙的样子,更是不悦,等周围人各自散去忙事,复才忍不住凑上前去,咬牙道:“酿酒坊什么模样,你自家不知道吗?便是做个样子,出去在半路迎上也好,你反倒在此处……”

    他话才说到一半,门口忽然得个吏员进来,探头问道:“裴官人可在?”

    裴继安便站起身来,应道:“本官在此。”

    那吏员顿时松了口气,道:“提举恰才回到,叫小的立时来请官人过去。”

    秦思蓬剩下一半的话被堵了回去,只觉得一阵绝望——左久廉一回来就急着把裴继安叫过去,可见酿酒坊那一处再无药可救。

    他知道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再于事无补,索性撂开手不去管,把嘴闭了。

    裴继安则是向他微笑道:“多谢提点,若有什么,我必会记得解释。”

    口中说着,径直出门去了。

    剩得秦思蓬站在原地,脑壳都有些发晕——你解释个屁!到得此刻,还有什么解释的,一会被骂了回来,自收拾东西回家自己吃自己便是!

    裴继安一走,公厅中其余人虽然忙,却也都看了过来。

    有与秦思蓬相熟的,问他道:“那酿酒坊而今什么情况?这裴继安还留不留得住的?”

    秦思蓬揉着太阳穴,整个人又闷又热,全身都发着汗,实在躁得不行,叹气道:“还有什么情况,前几日我才去了,那裴继安旁的不行,账、库倒是查得挺快,比起去年今月,出酒少了十一,另又多了六百大坛不合用的……”

    他这般一说,边上人都懂了,俱是缩了回去,不敢再问,只原来发问那人只好安慰道:“今次他走了,未必提举又要你把事情接回来,说不定有新人接上……”

    秦思蓬苦笑道:“但愿如此罢。”

    他虽然之前虽然同旁人说,若是叫他去接酿酒坊事,宁可辞官也不愿往火坑里跳,可话能这样说,事却不能照着这样做。

    当真辞官了,又能干什么去?难道去书院里头教书?

    从来只听过人往高处走,没听说人急着往低处跑的!

    秦思蓬憋出一肚子的火,想到将来事,因知裴继安此去多半回来就要找自己做交接了,那个烂摊子立时就会回到自己手上,眼下遇得中书催个不停,酿酒坊不仅要往宫中运送酒水,还要给外头酒楼里供应,坊中所存,实在不够,只好寻了纸笔出来,又翻出自己当日给裴继安交接的誊抄副本,在上头圈圈写写。

    他写了半日,把一边的白纸涂得乱七八糟,依旧无计可施,正想得头都大了,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叫道:“秦官人。”

    秦思蓬抬头一看,正是方才来找裴继安的吏员。

    那吏员见他抬头看向自己,忙又点了几个人名,最后道:“提举请诸位一同过去。”

    众人手头都是事,先前也见裴继安被叫走,多多少少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哪里敢耽搁,连忙放下手头事,跟着一起出去。

    “思蓬,莫慌,说不得峰回路转,立时有个新人来接……”

    面对同僚的安慰,秦思蓬报以苦笑,道:“当真能有如此好事,现在又哪里会叫我等过去?”

第二百八十章 莫名

    一行人到得左久廉公厅之中,一进得门,便见桌案前两个人对面而坐。

    听到众人进来的动静,司酒监提举左久廉连头也不抬,半句话也不说,只一脸凝重地翻看手中文书,表情甚是严肃。

    都是在司酒监中做了多年的,人人都能看出来那左久廉看的乃是酿酒坊中库账。

    堂中氛围有些可怕,叫诸人俱是紧张不已,一个都不敢出声,唯恐谁人先搭话,谁人就惹事上身,倒是背对门口而坐的裴继安听得声音,转过头来,同众人微微点头示意。

    他坦然而坐,并无半点局促,更无惶急之态,仿佛酿酒坊中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秦思蓬到了此处,又见左久廉如此做派,倒是没有闲工夫再去管裴继安——立时要滚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只顾着反复思量酿酒坊事,又想一会当要如何向左久廉请求多一点时间宽限,好让自己能把酿酒坊竭力整顿一回。

    秦思蓬焦虑不已,把各色法子想了一遍,当真觉得便是神仙也做不到,越琢磨越是感受到前路茫茫,道阻且长,正彷徨间,对面坐着的左久廉终于将手中账目全数看完,抬起头来,问道:“都到了?”

    众人此起彼伏地应是。

    左久廉指了指边上的两排交椅,道:“坐。”

    又点名叫了一声“秦思蓬。”

    秦思蓬哪里还敢坐,连忙站了起来。

    左久廉沉声问道:“我叫你管看酒水买扑之事,京中七十二正店,三千脚店,而今是个什么情况?今季能供赋税几何?”

    秦思蓬方才满心都是酿酒坊中情况,半点没料到左久廉会问酒水买扑之事,一时愣了一下。

    他手头管的东西太多,各色数目更是层出不穷,哪里能一下子全记住,若非提前准备,就这般被忽然问到,竟是有些答不上来,只好含糊道:“下官还在统算,只是……”

    秦思蓬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裴继安,还是道:“酿酒坊中得酒数一月少过一月,不能供应足数是其一,得酒质地太差,正铺、脚铺不愿进买是其二……今次与下头谈问,欲要摊派额度,推拒的多,同意的少……”

    纵然他的话说得含糊,旁人还是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其实哪里是什么“推拒的多,同意的少”,多半是只有不愿的,没有愿意的。

    左久廉听得更是眉头紧锁,道:“世上做生意的哪有只赚不亏,从前捞好处的时候那些个商贾个个闷声发大财,而今朝中遇得事,也不叫他们多买,只按额度分派,并不过分,竟还是这样挑三拣四!长此以往,都要骑到司酒监上头了,如何了得!”

    秦思蓬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的差事常年都要同正店、脚店中铺主、商贾来往,确实得过些好处,然则更重要的是,他也是白身入官,同左久廉这般官宦人家出身的并不相同,更能感受到商事不易,谋生艰难。

    谁人不是为了得利才来做买卖,要是叫人赔钱,哪个兜底?叫不叫人吃饭了?

    说一句难听的,大商贾赚不到钱,势必会节省开销,最后吃亏的还是下头伙计、苦力、小商贩,他们没少赚,民生却是艰辛更多。

    秦思蓬想了想,有心帮忙开脱,却又不想往自己身上糊屎,左右一看,见得裴继安举茶而坐,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思及此人用不得几日就要走,索性道:“提举所言极是,然则今次咱们也不好过多逼催,毕竟就算下头正店、脚店肯如数认买,酿酒坊中酒水数量也不够发卖,除非将价钱再往上抬三分……”

    暗暗将责任往裴继安身上推。

    酒水价格都要报中书呈批,再去得御前,不是司酒监说了算的,从前也不是有过这样的打算,俱是被压了回来,便是参知政事石颁也只能听从上头分派。

    秦思蓬满以为这样一说,此事就能暂告一段落,然则他话刚落音,就见对面左久廉眉头一拧,在桌上翻找一回,寻出一本折子,展开看了看,瞥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是才报了京中酒楼两月酒水数?难道又有变动?”

    左久廉说完,点了点手中的折子。

    秦思蓬下意识站起身凑头去看,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头天才递上去的奏事,他忙了半旬,统算出京城各大正店、脚店两个月里认买的酒水数量,因司酒监上下都忙着增额添利,还反复劝说了下头许多铺主,叫众人自觉多认买,不要让自己难做。

    最终的数量,哪怕是平摊下来也比平时要多上三四成,而自前岁开始,酿酒坊的酒水就越来越少,哪里供得上?

    秦思蓬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正要问话,却见左久廉转头问裴继安道:“再过四十天,酿酒坊中酒水得数能不能与这个月持平?”

    裴继安将手中茶盏放下,认真回道:“要看往后情况,不过按着眼下来算,得酒数应当只多不少。”

    左久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两个月你旁的都不用做,只把酿酒坊管好,不要叫酒水供不上便是。”

    秦思蓬着实满腹狐疑,欲要问话,却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多问。

    左久廉却没有管他,又点了其他几个人的名字,一一问了几句话,又交代了接下来的差事,最后才让众人散去。

    临走之前,他还特地点道:“秦思蓬留一下。”

    诸人鱼贯而出,俱是见怪不怪。

    秦思蓬能在司酒监做官多年,回回酿酒坊中罪官被发派出去的时候,被安排去接替,除却他本人能力确实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另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与参知政事乃是同乡,与其人虽是远房,但是沾亲带故,又十分卖力,做成了左久廉的心腹。

    等到众人全数走了,左久廉没有让他多等,从桌上另外抽了一份折子出来,扔在秦思蓬面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回回同我说酿酒坊不大动不能得足数,又同我说那裴继安甚事不做,他甚事不做,是怎么把这酒水数提上来的?”

    秦思蓬哪里敢应,连忙将那折子捡了起来,只略略一翻,整个人都有些呆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死到临头

    “这……这当真是酿酒坊的库数??”

    如果不是前几日才看过酿酒坊上个月的库账,又将上头数目誊抄下来,作为自己呈折上的一部分,是以对那个数字记得十分清楚,秦思蓬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记错了。

    明明酿酒坊上个月库中所存不过十一万坛,怎么才过了一个月,总数已经翻到二十余万坛,接近增加了一倍。

    就是那酿酒坊中的酒坛子是母猪能下崽,也下不了这么快吧!

    况且酒水酿造再短也要六十日,裴继安进得酿酒坊不过旬月,倒推回去,这当是前任公事的功劳。

    可要是前一任能有如此能耐,短短两月就能将酿酒坊中酒水翻上一倍,怎么还会被发贬去什么琼州?怕是早已加官进爵,被左久廉给当酒仙供起来了!

    秦思蓬越看那文书中的数目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道:“提举,此次酿酒坊库数实在不合常理,怕是其中有蹊跷。”

    他也是在酿酒坊中做过的,略一思忖,就猜到了裴继安在其中是如何做的手脚,一时之间,恼怒丛生。

    短短时日,就将酿酒坊中库存酒水数量翻了一倍,而那裴继安分明除了查库,什么事都没有做过,难道那些酒水旁人去都见不到,偏他一去,就全冒出来了?

    是酒水会认主不成?

    自然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在点库时做了手脚。

    左久廉一向看结论说话,极少去盯着下头人做事方法,如此做法,自然能叫那裴继安大出风头,安安稳稳渡过此次,可假的毕竟是假,那等生造出来的数目,又不可能变为真正酒水,一旦下头酒楼、酒坊过来取酒,自然就隐瞒不住了。

    如果不关自己事,秦思蓬并不会多半句嘴,可那裴继安这般损人利己,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酒水买扑是他秦思蓬统管的,为了这没日没夜忙了多日,好容易才把额度分派下去,劝服了那等大商贾,压服了那等小商户,没有闹出事来,要是取酒时出了事,他日后怎么服众?

    取不到酒,下头自然会闹腾,说不得到时候会变成另一个司茶监,等事情被揭发,少不得自己又要被迫去接酿酒坊,届时头头尾尾都逮着他一个人来用。

    你做初一来害我,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秉着这样的想法,秦思蓬将自己的推论说了出来,最后道:“……只不知眼下酿酒坊中究竟存有多少酒水,今时不同从前,朝中赶着要酒税,咱们司中也催着下头酒楼酒坊来取酒,要是取不到……正店后头坐着的都是些难对付的,下官怕……”

    比起初来乍到,又是郭保吉举荐的裴继安,左久廉自然更愿意相信在自己手下多年的心腹,况且秦思蓬所述都入情入理,并非随意攻讦诬陷,翻回今岁以来酿酒坊所呈库账,再看今次库账,果然问题极大。

    左久廉听得怒火中烧。

    “你是说那裴继安为了躲避责罚,特地虚报酒水数目?”

    他不能忍受无能的下属,一向奉行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是以每年都不知道往外撵走多少人,可比起寻常“庸者”,他更为厌恶的却是有意欺瞒之人。

    做官的,可以无能,可以无知,最多也就是被发贬而已,可谁要是敢行此大忌,左久廉不惮于将其送去大理寺,叫对方尝一尝受刑、去官分别是什么滋味。

    秦思蓬应声道:“下官虽未亲眼所见,可虽不中,应当也并不远——叫那裴继安过来一问,在着人去抽查便知,除却查数,也要查酒色,只怕下头有人以次充好,以水充酒……”

    ***

    斯事紧急,左久廉实在不能怠慢,立时又着人将裴继安叫了过来。

    面对左久廉的询问,裴继安面露诧异之色,回道:“至昨日酉时一刻,酿酒坊中八十二场一百九十七库,共计二十万三千一百八十六坛酒水,其中上色八万六千二百七十三坛,下色十一万六千九百一十三坛,抽查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坛,俱无不合酒色……”

    他将各种数目倒背如流,把左久廉的问话一一回了,复才道:“下官早间呈了折子,提举可寻出来翻查一回,其中皆有论述……”

    这可听在早有成见的左久廉耳朵里,分明就是在隐晦地说:折子样样都有,你自己不看,怎么又来问我,难道是老糊涂了?

    他桌上一份宗卷翻了出来,扔到裴继安面前,道:“酿酒坊上月酒水库存不过十一万坛,短短旬月,你怎么做到翻倍的?而今朝中急着要司酒监得酒税增益,下头酒楼、酒坊也全都等着,若是酿酒坊酒水出事,莫说你区区一个公事担不起,便是我也担不起,其中究竟什么缘故,你此时老实交代了,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又喝道:“要生要死,此刻你自家选吧!”

    左久廉两道横眉十分粗浓,脸型干瘦,颧骨略高,便是胡须也都是又黑又硬,他曾在翔庆军、河间府做过官,因缘际会,也上过战场,比起寻常官员,又多了几分煞气,此时盛怒之下,竟是有几分雷霆之意。

    秦思蓬站在一侧,虽然知道此事同自己全无关系,还是被吓得背后满是冷汗。

    如果是寻常才入官的人站在此处,在左久廉积威之下,难保不受到影响,轻则心跳如擂鼓,说话打绊,严重者也许连话都说不囫囵,可裴继安倒是坦然自若,答道:“酿酒坊清点酒水之时,下官在场监察,司酒监中也有吏员、杂役共计十二人一同在场,除此之外,又自书院中抽取学生八十六人,自役夫中抽出九百六十一人,众人尽皆分批轮换,每个库房都点查两次以上,另设人领队抽查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坛,俱合酒色……”

    又道:“酿酒坊中此时库存酒水,下官亲自点查,自能负责,如若有事,自当一人承担。”

    他说完之后,看了看边上站着的秦思蓬,道:“至于提举所问上月酿酒坊库存数,其时下官尚未到差,可能还得询问秦公事。”

    言下之意,我点过的酒水数不会有错,可上个月我没来,为什么会是那个数,却不干我事了。

    他如此笃定自信,叫原本喜站在一旁等着看他认错的秦思蓬几乎要喷出血来。

    裴继安认下了库中酒水数,又把话头转向自己,岂不是要他认下上个月库中酒水数?

    可他接手酿酒坊时不过过渡而已,又怎么会着人去重新点查?查账都查不完了!

    这样的话,秦思蓬自然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道:“本官也是才得的账目,还未满一月就转给你了。”

    左久廉做官多年,哪里又看不出来两人反应有异。

    一个是胸有成竹的外人,一个是有理有据却有点心虚的自家心腹,此时此刻,万不能拆自家人的台。

    他想了想,道:“酿酒坊中连年轮换差官,正好趁着今次来整顿一番。”

    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道:“秦思蓬,你自在司酒监中点人验查酿酒坊酒水库存。”

    秦思蓬一口就应了下来,等到出得门,才做一副为难的样子对裴继安道:“继安,你那酿酒坊的库存数目,当真有些太过离谱了,今次我非有意针对……”

    裴继安只笑了笑,道:“秦官人一心为公,不必多想。”

    他说完,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一般,竟是同秦思蓬一边走,一边聊起了酒水买扑的情况,一路谈笑晏晏,毫不紧张,也不问秦思蓬明日怎么点数,更不向他求情。

    到得后头,秦思蓬也忍不住佩服起他来,暗想:死到临头还这般从容,怨不得都说奸吏、滑吏!

第二百八十二章 种瓜吃瓜

    左久廉着令秦思蓬查点库账,为了避嫌,裴继安十分识趣地避让开去,每日不再去往酿酒坊,而是安安分分回司酒监点卯、下卯,由着对方在彼处任意行事。

    可他不去酿酒坊,酿酒坊中却是每日都有人来司酒监汇报坊间大小事,所说并非秦思蓬如何查账、查库,而是今日共出酒多少,其中上色、下色各有多少,下头酒楼、酒坊来提货几许,坊中如何排班,不同酒方酿酒进度如何,使酒曲、柴禾、敷料、柄钱、粮谷人工几何,遇得什么问题等等。

    来人除却管事、胥吏,另有酒工酒匠,众人每日俱是一同齐到,裴继安也不寻旁处,就让他们大大方方在公厅之中当着一应官员的面回禀,又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一回答。

    诸人虽非大张旗鼓,已是尽量低调,可如此行为,自然让边上有心人看在眼里,免不得私下议论纷纷。

    “我看这姓裴的,倒像是个做事的模样,你听他交代下头人,一看就肚里有货,由吏入官的,一向干活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品性差——何苦要在库账当中作伪,须知左提举从不是宽厚的,当真验查出什么,怕不是丢官就能逃过一劫……”

    “确实太不知死活,许是恰才进来,他也不太知晓提举向日为人行事,又是外州来的,不懂而今朝中逼催紧急,放在平日里,要是他把那库存数额填成十三四万,说不得就应付过去了——也是蠢,如此出头,岂不是正等着被人抓做出头鸟吗?”

    “也是他运气不好,撞到秦思蓬手上了,那一位可不是个号好惹的,又一向管司酒监、酿酒坊事,哪里能轻易糊弄过去……”

    几人议论一回,边上却有人远远看着众人所在公厅的方向,忽道:“若是那裴继安去职落官,无地容身,我倒是挺愿意收留一回,叫他来我这里做个幕僚——且看他才去酿酒坊几日,就把上上下下都管了起来,眼下人不在,彼处还这般老实来回话,很有几分手段,做个管事的,想来十分出挑。”

    他这般一说,其余人都很有几分心有戚戚焉,有人道:“不单如此,此人不愧是宣州来的,记数甚是厉害,你看他同酿酒坊中人对数,一字不差,连粮谷、柴禾数都不用看宗卷、记录,全数说得清清楚楚,便是不做幕僚,帮着管管家中田亩,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如此说来,拙荆家中在京畿四县新开了两间铺子,倒是缺个好使的掌柜……”

    “倒也不至于,也许此人想回乡也未可知,我有个叔父正好在江南西路置有田地,正少个好帮手……”

    种子都还没下,一行人已经在此处讨论起瓜熟之后如何分了,只在一旁各自顾着看热闹。

    裴继安自然不会知道后头人会如何议论自己,他每日按时点卯,除却翻看司酒监中各色条例、宗卷,打发酿酒坊中来人回禀问询,一刻都不耽搁,到得时间立时就下了卯回府。

    他此处毫不担忧,在酿酒坊中查库的秦思蓬却查得满头冷汗。

    一样是点库,裴继安只用一天就点完了,其中还有交叉点验,认真算起来,其实是点了两回,又兼抽查了一回,而秦思蓬花了一天,只验看了三分之一的库房。

    其中自然也有他特地交代下头人验看必须认真的缘故,可更重要的原因,实在是他并没有多上心,全用原来的方法点验,用的人多,点得还慢。

    快也好,慢也罢,秦思蓬其实并不太在意,他一直觉得裴继安清库清得太快,一天就点完了,连表面功夫都做得太过敷衍,是以见得下头人做得慢,全似从前速度,还放了不少心。

    可到得晚间,见到胥吏将白日间清点出来的数目汇总过来的时候,他只略一翻看,见得最后大数,却是忍不住大惊失色起来,捏着那一张纸,只觉得上头的字越看越不像字,越看越不可置信,问道:“这道数……是谁人计的?”

    来人听得那语气不好,又见秦思蓬表情不对,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小的统算的。”

    他心中紧张,只怕自己当真算错了,一面说,一面站上前去,拿了随身的算盘将纸上誊写数目又噼里啪啦敲了一遍,复才道:“秦公事,正是这数,并无出入。”

    秦思蓬在酿酒坊多年,哪里需要他来算,自己见得数字,便知道算数无误,却是仍旧不信,又觉得多半是前头数字出了毛病,便着人把清点库存的原始单料重新再审。

    得了他的分派,下头人立时忙乱做一团,可秦思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手中拿着那张纸,在堂中来来去去踱步不停。

    ——酿酒坊中才清点了三分之一多一点的库存,那数目便已经接近八万,以此计算,要是全数计完,即便没有裴继安说的二十余万坛,想来得个十七八万坛酒也不成问题。

    而按着众人抽查出来的酒色情况,其中并无掺水、也无以次充好的。

    可上个月明明才得酒水十一万坛,在其中抽检,还多有以下色充上色的……

    眼下这九万个坛子,难道当真是凭空冒出来的??

    秦思蓬不敢多想,也不敢走开,只留在此处等着下头人彻夜清点查册,只盼检出什么问题来。

    ***

    且不说酿酒坊中鸡飞狗跳,御街后街的一处府邸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名中年男子低头束手站着,满头是汗,老老实实道:“已经将公使库剩余的六万坛酒水全数按下送回,又自城东库房中抽调两万坛,剩余两万余坛已经如数卖了,因事紧急,只好又使钱在坊市间批买酒水,只是味道未必同酿酒坊中酿成酒水同系同源,遇到内行人,必定能吃出不同来……”

    站在他对面的男子近乎而立之年,相貌普通,只是眉眼之间隐隐有几分煞气与戾气,此时听得这中年男子说话,顿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打断道:“一共花了多少,亏了多少?”

    那中年男子头垂得更低了,交代道:“今次采买太急,买的虽然不是什么名酒,可价格却比平日里高上一成,又因要将酒水运入酿酒坊,时间太赶,又要寻嘴紧的,最后使钱调用了荆湖过来轮防的厢军……曹节度一向手黑……原本那运出来的酒水只有三万坛,本来已经被外头酒楼子定得七七八八,此时毁了原本商定的数,少不得要赔一点……”

    他算这个,算那个,算到后来,亏空的数目已是大得有些离谱。

    对面的男子越听脸色越难看,问道:“所以你这一处在酿酒坊忙活了半年,得的好处,全数又填了回去?还倒贴了一笔?”

    中年男子脚板底都渗出了汗,又不敢否认,只好道:“今次事情,实在来得突然,也是小的管顾不利,叫下头人养大了心,做事情不懂‘谨慎’二字,另有那酿酒坊中新到公事,唤作裴继安的,甚是不懂事,前次那历书事也是缘他而起,最后毁了一条生财之道,另有上回……”

    他还要再数,却被对面男子将手中一本册子往地上一掷。

    那男子冷声道:“我不管来了哪个人,姓‘赔’还是姓‘赚’,我只管自己要得钱,也不能给二哥惹事,要是闹得大了,引出什么不好来,叫福宁宫中把他拿出来做筏子,你却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他说完这话,拿帕子擦了擦手,继而往桌上一扔,也不看那中年男子,也不多说,反而大摇大摆地出得门去。

    等他走得远了,那中年男子拿袖子擦了擦额头,本要弯腰去捡那本册子,一弯下去,忍不住就势坐在了地上,半晌起不来。

    ——又要得钱,又不要惹事,还要顾及到东宫那一位的体面,不叫其人被盯上。

    自己都一身骚了,还要管别人,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第二百八十三章 茉莉

    那中年男子在地上坐了片刻,拾起地上的册子看了两眼,复才站得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上头人遇事不过撂下一句话,他一个做事的,却不能那样轻松,只好先去潘楼街上一处酒楼里让西伴当去喊了人过来,同众人交代到天色半黑,等到一一确认完毕,才把众人打发走了。

    此时外头等候良久的一人才进得门来,战战兢兢站在一旁,低声叫道:“郑二爷……”

    郑齐抬头瞥了他一眼,问道:“酿酒坊里上下都打点妥当了?”

    那人忙道:“全数弄好了,原有二十八个库本是要供上的,一向不敢去动,当日我们取走的全是上色酒水,已经全数将准备好的酒水换重新送得进去,借用了一千厢军……”

    郑齐皱眉问道:“酒缸记得换了么?上头封泥如何?守库有无话说?”

    那人又道:“用的俱是酿酒坊中酒缸,前次听得不对,已是从他们南熏门的库房中先腾挪了出来,眼下司酒监中心思全放在酿酒水,翻酒库,一时半会,应当不至于查到酒缸、封泥的库,小的往祥符县中也打了招呼,那一处瓦窑里已经开始烧,说是必定在月前将咱们的货先做出来,等这一阵子风头过了,立时就补回去,应当不会留什么首尾,只怕一桩——要是那姓裴的有心追究,多半瞒不住。”

    郑齐摆了摆手,道:“裴继安是个聪明人,他今次不过为了应付上头查问罢了,不会多事……”

    那人顿了顿,张口欲要说话,又闭了嘴。

    郑齐见他神情,看了他一眼。

    那人见得郑齐看向自己,忍不住还是问道:“我那小舅子……上回我求了郑二爷,给他安排在酿酒坊中做管事那一个,昨日来问话,我一时也答不上来——虽是知道今次不是为了那裴继安,而是怕惹出事来,却也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吧?把账目填个七七八八就是,还要把酒水运得回去,给那姓裴的做面子,何苦来着?”

    郑齐摇了摇头,并不同他解释太多,只道:“爷既是已经吩咐下来,你我照办就是,不要过问太多。”

    天家之事,兄弟之谊,父子之争,谁人那样蠢要凑上前去问个所以然来?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那人继而大着胆子道:“另有一桩事……曹节度早间使人来说,他家有个幺女,眼见到了要说亲的年龄,偏那日上街,看上中瓦子里头得宝阁的铺子,又说打听了许久,没问到是哪一家的,想从咱们爷那一处讨个准话。”

    郑齐本来还半坐半靠,此时听得那曹节度问牛行街上得宝阁的铺子,倏地就坐直了身体,脸色也变得甚是难看,问道:“他说的是得宝阁的铺面,还是说得宝阁?”

    那人吞吞吐吐道:“小的也不敢细问,只是品其话中之意,好似……说的是得宝阁……”

    郑齐额角都渗出汗来,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交给我便是。”

    他打发走此人,再不敢多留,匆匆又回了御街的宅邸之中回话。

    ——中瓦子在曹门大街同马行街相交处,又是内城中心,可以说除却潘楼街同梁门大街,东边就是这一处地方距离御街最近,寸土寸金不过如是。

    而得宝阁的铺面已经很大,是平常酒楼的两倍还多,更要紧的是,得宝阁后头还有一个十来亩的大库房。

    能一叫就应,从厢军中借出一千人手帮忙擦屁股,曹节度帮了这许多,自然是必要回报的,可如此回报,莫说对方还是自己家爷的外家亲戚,理应更好打交道,便是毫无关系,也不能这般狮子大开口罢?

    郑齐只觉得焦头烂额。

    短短几日功夫,又要筹买上色酒水,又要打点酿酒坊中上上下下,从祥符县的存库里调运酒缸、泥封,还要趁着夜色,把那准备好的酒水运送回去酿酒坊,让他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只怕留下什么马脚。

    虽然知道这事情最要紧是朝廷逼催酒税,又盯着酿酒坊导致的,另还有酿酒坊中的库、账没有来得及做平,唯恐引来旁人瞩目,可一旦想起这事情的起始,郑齐还是忍不住暗暗骂娘。

    ——但凡上头硬气一点,哪怕那裴继安再如何刺头,只要肯出手把他给做个干净,又哪里至于搞得下头如此辛苦!又赔人力,又赔银钱,越滚账越大。

    要是肯给他放手去做,早已摆平了。

    他总匆匆忙忙的,急着去禀事不提。

    而在与御街一街之隔的潘楼街上,裴继安却是按着时辰回了府。

    他自进京,还难得有这般悠闲,一进屋,忍不住就四处去寻沈念禾,一面寻,一面还忍不住暗想:宅子大有宅子大的好,却也有不好。

    从前在宣县时,宅子小,念禾又多在外堂坐着,或是干脆就同他一道回来,随时想见就能得见。而今进了京,换了个大地方住,可要找个人,还要寻半天,一旦忙得起来,许久见不得一回面,又不能同从前一般带在身边,一起去小公厅办差。

    裴继安左右找了一圈,正堂没有,书房也没有,最后竟是在后院的小亭子里看到了人。

    沈念禾正席地而坐,一手执笔,一手持着书册,不知在写什么,地面上摆着一只磨了浓墨的砚台,一个笔架,另有一个茶壶,一盏茶,并一个小碟子。

    那碟子已经空了,茶盏里的茶水也几乎见了底,沈念禾倒是浑然未觉的样子。

    裴继安拾阶而上,见沈念禾未有反应,怕自己忽然走得太近了吓到她,便往后退了几步,左右一看,见得不远处栽着几株半人高的茉莉,枝头热热闹闹地开着花,香味馥郁,心中微动,索性行了过去,信手摘了一捧,回得亭子边上,也不再上去,而是把随身的荷包取了下来,将里头银钱倒出来,又将那一捧茉莉装得进去,半系上荷包口,就这般站在下头,朝着沈念禾前头几步一抛。

    那荷包在地上滚了两滚,轻轻撞在沈念禾的小腿上,停了下来。

    那封口处本来就只有半系,此时被外力一碰,一下子就散了开来,从里头滑落出十来多半开的茉莉。

第二百八十四章 闲话

    沈念禾还在纸上誊写自己算出的数,一个“捌”字才写了半边,就觉得小腿处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继而闻得茉莉的香馥味扑面而来,抬眼一看,先见到散开成半扇状的茉莉白花,花朵或开或闭,雅致可人,又看到那个荷包,果然再抬起头,裴继安面上带笑,正站在亭子下头。

    这一位连着几日都没有回家,就连换洗衣裳都是叫人来家中取走的,眼下毫无征兆,就这般站在自己面前,叫沈念禾又惊又喜,把那笔一撂下,立时就站了起来,叫道:“三哥!”

    面上笑盈盈的不说,连眼睛都亮了三分。

    裴继安见到她人,本来就高兴,见她如此高兴,更是说不出的喜悦,几步上了亭子,笑道:“在屋子里探了半日,也没见你人,谁知竟是在这里躲着,让我好找。”

    他口中说着,走得近了,又问道:“做什么坐在这里?也不垫个蒲团,地上冷沁沁的,要是着凉,喝药时又要哭了。”

    沈念禾忍不住嗔道:“我从前喝药时可是从没哭过……”说完又笑,“婶娘出去了,屋子里只我一个人,我想着难得这院子重新收拾好了,就过来后头坐着赏花看景……”

    又抚着裙子道:“衣服是棉的,厚得很,我只坐一坐就起来。”

    裴继安见她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碟子上的点心小食都吃空了,用的东西摆在地上,还说什么“只坐一坐就起来”,却也不去戳穿,想了想,将自己穿的外衫脱了下来,叠成方形,放在地上,道:“坐一坐也要垫个东西。”

    沈念禾这回倒是老实坐他衣服上了,想来也是知道自己说话仿若掩耳盗铃,连忙见好就收,不再自揭短处,又将话题岔开,问道:“三哥肚子饿不饿的?婶娘昨日买了牛行街上的小花糕,虽不到时候,也能勉强吃一吃……”

    她一面说,一面去找边上放的盘子,手才伸到一半,突兀地停在半空当中。

    ——那盘子里空荡荡的,连底下垫的糯米纸都被她给吃了个精光,哪里还有什么小花糕……

    这一回裴继安却没有那么好打发,跟着她盘膝坐了下来,还要挨得近些,笑问道:“是外头卖的小花糕好吃,还是我做绿豆糕好吃?”

    这样一个问题,傻子都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更毋论是沈念禾,她连忙顺着梯子往上爬,殷勤道:“外头做的哪里比得上三哥做的半点好!只是三哥毕竟有正事要忙……”

    她口中说着,左右看了一圈,想要寻点旁的东西来打岔,见得那茶壶,就顺手提了起来,正要给裴继安倒一盏茶,偏又找不到多余的茶杯,只好问道:“三哥想喝什么?我去给你煮一盏茶出来?”

    此时惯用冲茶,要将茶叶舂碾成末状,再注水煮熟,以筅击拂,最后煮出来的茶汤提神醒脑。

    沈念禾体质敏感,但凡喝了茶饮,往往都要过了丑时才能睡着,不仅如此,睡得还十分不安稳,一夜醒个三四回都是有的,次日自然精力不足。

    挨了几次,她也不敢再试,是以平日里不是喝熟竹水,就是喝些豆蔻、香花熟水饮子。

    裴继安自然知道她的习惯,便道:“你喝不得那个,不必那样麻烦。”

    他口中说着,还将沈念禾放在地上的杯子拿了过来,见得里头剩一点熟水饮子,就把那杯子放得近了,含笑道:“我喝这个就好。”

    沈念禾先还没反应过来,见他放杯子,下意识就往里头把茶壶里剩的一点饮子往往里头倒。

    这一处倒完,恰恰够大半盏,裴继安却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一点说不上来的笑意,伸手取了杯子,慢慢凑到自己面前,将那盏熟水徐徐饮下,一边喝,一边又长长地看了沈念禾一眼。

    明明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被他做得漂亮极了,半循着古礼,又不全照礼仪,动作间与其说是充满着美感,倒不如说有点像是带着些许刻意的表现,又有着淡淡的炫耀,若是身后长着七彩羽毛,也许此时早就开屏出来给面前人看了。

    喝得只剩最后三两口,他才停了下来,将那茶盏往沈念禾面前挪放了一下,又对着她笑了笑。

    沈念禾先前果然被美色所误,只顾着看他喝茶的样子,此时忽然醒得过来,看着面前的茶盏,面上微微泛起热来。

    ——这茶盏她先前应用了半日,并未做半点清洗,里头还剩了一点熟水饮子,三哥就这般拿去用了……

    裴继安不单拿了同个杯盏去用,用完之后,还要坐得更近,见沈念禾并无什么回话,特地又将那茶盏端了起来,捧到沈念禾面前,道:“我原来一直觉得豆蔻饮子味道怪,却不晓得是热的不好喝,这水凉下来,竟是有一股甜味在里头,同井水甜并不相同。”

    一面说,一面要就着手让沈念禾喝。

    沈念禾心中又有些羞,却又并非不情愿,只犹豫了一下,就低头扶着那茶盏喝了一口,入口却没有喝出来什么豆蔻的甜味,只是普普通通的豆蔻熟水。

    她正觉得疑惑,裴继安已是在边上追问道:“甜不甜的?”

    又把那茶盏倾了倾。

    沈念禾只好又喝了一口。

    这一口才喝道一半,她扶着茶盏的左手就被裴继安用右手轻轻握住,一边握着,一边又问道:“甜不甜的?”

    他口中问着,还不忘看着她笑,耳朵尖上还带着淡淡的红色。

    沈念禾一下子就听懂了其中的意思,面上更热,一时情动,拿右手慢慢去拉了他的左手。

    两人分喝了这半盏豆蔻熟水,靠坐着在小亭当中说闲话。

    此时已近黄昏,又是盛夏,这亭子在假山高树之间,有树荫山影垂庇,倒是并无半点燥热,反而从林间吹来徐徐凉风,又听得枝头夏蝉躁鸣,别有一番趣味。

    后院中栽种的花草除却几株茉莉,就是墙角的蔷薇正当花时,只那花开得也不盛,两人半靠半偎着,数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个说要种葡萄,那个说葡萄招蛇,最好种在靠墙处,近处爬藤还是要种芭蕉,虽然连亲事都没有定下来,却满似小夫妻在齐心协力置办家宅的样子。

    说完了花草,沈念禾弯腰从面前散落的纸页里选了一张空白较多的出来,正要把两人方才讨论出的结果抄写上去,方才落笔,见得上头写的字,复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做的事,忙问道:“三哥今日回得这样早,事情都办妥了吗?”

    裴继安今次回来,看着十分不紧不慢,仿佛什么问题都没有似的在此处谈笑自若,叫沈念禾一时都忘了司酒监同酿酒坊中还有许多麻烦。

    裴继安笑应道:“秦思蓬还在酿酒坊查账,不过前几日我着人外头守着,半夜时间有成队成列的人推着车进进出出,当是已经处置妥当了。”

    此事沈念禾虽然参与不多,却也知道一点前因后果,犹有些不放心,问道:“万一那数字对不上……”

    又道:“叫的谁人帮忙运送,这样着急,要是嘴上不牢……”

    裴继安道:“此事到得现在,他们倒是比我还要着急,要是数字对不上,当真闹去大理寺审问,扯出来的就不止一个两个了,后头人晓得厉害,死也会把那数目死平的。”

    说到运送者,又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看着行动间很有章法,列队、站坐都不同寻常,到有点像行伍中人,只是人数太多……”

    沈念禾问道:“胆子这般大,军营里头也敢说调就调,不怕宫中晓得吗?”

    裴继安就同她解释起朝廷兵制起来,最后道:“要是在营中久了,用自己的出去接些活来做,本就是惯例,之前还有商贾使钱请军营护送自己商队外行……”

    沈念禾略点了点头,想到沈轻云当日叫人送自己去宣县寻裴继安,也是派遣的亲兵。

    她对裴继安甚是放心,听得他说没甚要紧的,虽然知道这回得罪了秦思蓬,又得罪了后头自酿酒坊中靠酒水得利的,可一向见他十分厉害,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说起军营中事,忍不住就想起谢处耘来,一时也有些担忧,问道:“三哥,谢二哥在翔庆军……”

    裴继安道:“他跟着郭监司,安危上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依其性子,只怕不一定肯听从上头分派。”

    谢处耘顶着那一张脸,虽然初时做的是后勤,可在军营里,一向最看脸又最不看脸,被人言语挑拨得几回,说不得就要跳将出去,或要自请出战入队,或要请干那常人不肯干的差事。

    只是到底他已经不小,纵然知道想要往上爬,从来不是一桩容易事,以谢处耘的向日行事,难免会碰得头破血流,可裴继安还是想叫他自立一回,毕竟不能一辈子护着。

    他见沈念禾问,怕她担心,复又道:“我有一二熟人今次也跟着郭监司去了翔庆军,一并投身其中,已是叫他们帮忙看着,不会让那家伙吃大亏的。”

    话虽是如此说,裴继安提起此事,心中免不得也跟着惦记起来,暗暗打算找个时间,叫人探探信。

    沈念禾倒是没有想太多,听得说有人照料,又想着郭保吉怎么也是个监司官,手下掌着数万人马,有他庇护,应当不会出事,便安心提笔誊录起花草名来。

    裴继安本要坐在一旁补充,见得沈念禾正在书写的纸右上角处写着糯米、小麦、稻米、豆敷等等,奇道:“这是曲料方子罢?”

    他甚是奇怪,俯身又拾起了地上许多旁的纸页,果然见得纸上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制曲的方法。

    曲乃制酒之引,想要出酒好,酒色上佳,除却酒方,就属酒曲最为重要,同样是一斗粮,酿时用的酒曲不同,所得酒水结果可能截然不同,量、质都相差甚大。用新曲若是能得酒一斗,用旧曲就只能得八成满,用好曲能得上色酒,用劣曲就只能得下色酒。

    裴继安在酒坊中学过徒,又去酿酒坊呆了旬月,对酒水、酒曲事已经很有一番了解,此时见得沈念禾在纸上写的酒曲酿造方法,很快就辨别出来不是从书上随意誊抄,多半都十分靠谱。

    他将地上纸张收拾好了,拢成一摞,见得后头又有一份文书,写的乃是榷酒之法,其中提出三点想法,乃是如何在增加朝廷所得酒税数额却不提高百姓酒税负担,又如何降低酿酒所耗粮谷数并协调酿量以平衡酒价,其中出发点虽是从朝廷角度出发,所思所想,却是并无半点偏颇,既考虑到了朝廷,又考虑到了商人,还考虑到了百姓。

    裴继安这一向也始终在想着此事,眼下见得这一份文书,虽是半成品,立论却十分扎实,其中有不少内容同表述方式都极为独特。

    尤其关于增加酒税,却不能毫无限制增加每年酿造出来的酒水数量,否则酒价低贱,不但影响百姓生计,还会影响朝廷赋税这一点,文中将前朝至于今朝数百年间有史可查的年酿酒数量、酒价、粮价、赋税比重、赋税额都做了统计同分析,哪怕计算完之后的列式都写了足足三十张纸,剖析得清晰极了。

    这统计同文书一看就是沈念禾的手笔,字体或大或小,写错了不是轻轻划掉,还要拿浓墨涂得乱七八糟,上头的数字也时常被改来改去,乃至于一张纸上往往空白处全是密密麻麻的涂改痕迹,甚至还常常有没有被发现的错字,换一个人在此处,也许光是看这一份文书同稿纸都要头皮发麻。

    然则裴继安却一下子就看进去了,看完之后,忍不住指着其中一段同沈念禾问道:“这连灶法……”

    沈念禾忍不住暗暗夸了一句他的眼力,道:“据说是前朝用的,虽然前头要花一笔银钱建造灶台,可一旦灶台建好,用同样数量的粮谷酿造酒水,耗费禾柴至少能节省三成乃至更多……”

    酿酒自然要用熟粮熟谷,往日都是用不同灶台分别蒸熟,所谓连灶法却是将灶台连为一体,如此一来,热度互通,佐以其余方法,自然就能省下柴禾。

    灶台本来都是要搭造的,只是把分开的灶台搭成连在一起的而已,其实成本并未增加,却减少了耗损,自然可以省出银钱来。

    裴继安又道:“那这个……”

    沈念禾凑头看了一眼,见他这一回指的是隔槽法,佩服之心更甚,道:“用这隔槽法,朝廷只用供应场地、柴禾,旁的俱不用管,凭租收银……”

    所谓隔槽法,便是衙门建造好了酿酒的场所,包括灶台、库房等等,听凭商人、百姓自带粮谷来租用,按粮谷重量来收费,得酒多寡、好坏,一并不管,只管收租钱。

    裴继安琢磨了一会,摇头道:“看着好是好,所得必会比而今酒税多,只不能推行开来,京城这般天子脚下,有司自能监管,可是此法若是推行开来,去得外州外县,叫下头衙门胡乱施为,用不得两年,举国都会酒水泛滥,届时酒价一低,衙门自是无亏无欠,下头百姓才遭殃。”

    沈念禾一向知道面前人脑子灵活,可此时自己写了数十页的文章,其中阐述了十多种开源节流的方法,裴继安一眼就把其中最为有效的两种挑了出来,还发现了其中的关键问题所在,实在是忍不住服气。

    她应道:“这也是前朝用过的法子,据说先是在雅州施行,后来推广至川蜀全境,最后果然酒税短短两年暴涨三倍,只是至此之后,第四年就又因酒价低贱,酒民不能得钱,纷纷丢家弃业,民不聊生,倒是酒税又跌得比起始还要少一半,后来禁用此法,足足花了十年才有所缓和。”

    这隔槽法当真是极为有用,起效果却如同回光返照,透支未来一般,等于将以后三四年的酒税一次收了回来,只是人回光返照之后,多半再无活路,而朝廷如果照搬应用此法,多半也是一地鸡毛。

    沈念禾顿了顿,又道:“这法子虽然有些激进,可我上回听得三哥说朝廷缺钱缺得厉害,免不得就在心里琢磨,要是对这隔槽法加以限制规模、数量,是不是会做到节省柴禾,提高赋税,却又不至于像前朝那般酿成大祸。”

    裴继安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道:“此法如此得利,当真给上头晓得了,定会设法施行,届时利欲熏心,再无止境,便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况且想要推算每年酿造酒水的数量、价格,实在也不容易,一旦管控不当,又是一桩麻烦,还是算得清楚了再来用才好,免得引出什么不好来。”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为沈念禾的脑子所惊叹。

    他觉得对方所思所想,实在与众不同,总能找到常人想不到的办法,忍不住将她夸了又夸,复才问道:“这些都是怎么想到的?”

    又拿起那一摞曲方,道:“这是帮我寻的?”

    裴继安一边说,一边就像喝多了蜜似的,甚是陶醉,甜得齁嘴,实在想拉一拉她的手把那甜味冲得淡些,只是沈念禾一手纸笔,一手按着地上的纸,叫他实在没有机会可以占便宜。

    沈念禾点了点头,抿嘴笑道:“我这一向和婶娘上街闲逛,去得那等茶楼酒肆同里头人闲话,问得清楚司酒监同酿酒坊问题所在,酿酒耗费所在,又想着家中从前行事,再兼从前看了些书,凑合凑合,就凑出了些法子,只全都是我一家之言,不能尽信,三哥拿去看着玩便是,要是能从中得个一两样的启发,那就算没有白写了!”

    又指着那曲方道:“这其中有我家用过的,也有没用过的,还是要试过才晓得——此时正是制曲的节气,我见酿酒坊中所制酒曲酿酒所得实在不多,新曲都有些不好用,更何况还要放到明年再用的陈曲。”

    裴继安小心把所有纸页全数收了起来,叹道:“哪里才‘一两样的启发’,实在是十分有用,能当大用!”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就是写得有些乱,其实还没写完……”

    裴继安笑道:“这就够用了,那等边角料的琐事,我慢慢整理就是。”

    又问:“弄了多久?累不累的?”

    沈念禾道:“写得倒是快得很,主要是在外头寻人问事花了几天。”

    她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傅家上回遣人送帖子过来的事情,这才记得问道:“三哥,是不是先前傅家说十八那日要办什么赏花宴,还叫人送帖子过来了?”

    裴继安早把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那日接了帖子,随手扔进房里不知哪一处,此时同沈念禾在一处坐着,一心是要谈情说爱的,只恨不得她不要管其他闲事,哪里会去主动提及什么傅家、郭家。

    只她问起,他自然也不能再瞒着,只好老实认道:“是有那样一张帖子,只傅家那一门烦人得很,我懒得同他们打交道,收了帖子也就算了,一时忘了同你说。”

    又问道:“怎么,那一家又使人来问了?”

    言语之间,很是厌烦。

第二百八十五章 坦露

    虽然由于酒税对朝廷财政影响极大,同平章事石启贤并不放心交由外人,是以托给了自己的心腹左久廉,大行小事,都是直接向政事堂回禀,可要是认真论起来,司酒监其实乃是在户部辖下。

    裴继安作为司酒监中芝麻点大的小官,还是由吏入官,举荐他的郭保吉不但远在翔庆,鞭长莫及,就算就在京中任官,其人毕竟势力多在军营里头,想要插手户部事,托举自己人升迁,依旧难如登天。

    这种时候,寻常人在裴继安的位置上,但凡懂得趋利避害,审时度势,都应当晓得好好同傅家拉近关系才好——傅凛作为户部侍郎,实在直系上司,又是书香世家,在朝中多年为官,想要拉他一把,顺手得很。这也是傅令明当日想将其拉得过去做个手下使,还自觉已经很给面子的原因。

    然而裴继安不但不自觉往上靠,还一心向后退。

    沈念禾虽然也不太喜欢傅家,却也有些拿不准这裴三哥的心思,怕他是因为不想自己去傅家觉得不自在,才特意这般行事。

    “不是傅家,是郭东娘。”

    她将傅莲菡邀郭东娘上门做客的事情说了。

    沈念禾遇得不懂的东西,从来不藏着掖着,也不会避讳,只怕自己乱猜猜错了,反而乱事,于是直接问道:“三哥,你是不愿意同傅家打交道,还是为了什么旁的原因,不得已特意远着这一家?”

    又道:“旁的就罢了,毕竟那家还有……”

    她说到此处,含糊点了一下,虽未明说,可语中分明暗示的就是林氏。

    有个生母在傅家作为纽带,总归要比其他门户亲近些,遇得什么事情,也不好坚辞。

    沈念禾话说得十分小心,唯恐自己那一句话说得不好,叫裴继安心中难受。

    虽然知道他一向心胸开阔,不会拘于这样的细枝末节当中,可哪怕想到自己会让其人有一丝丝的不舒服,沈念禾就不愿意去做。

    她言行如此,裴继安又是个极细心的,如何看不出来。

    自从父亲病逝,他年龄虽小,已是作为家中梁柱,照看打点郑氏同谢处耘两个,后头外出行商也好、学徒也罢,乃至于进了衙门做吏员,哪怕并不用负担责任,他一向也习惯了兜底管事。

    此时裴继安坐在这亭子当中,两人半依半靠着,听得沈念禾在耳边半含半吐,说话时都要把声音再放软三分,一面说,一面还拿眼睛细细地瞄着自己,浑似在小心照顾什么受伤的幼兽一般,竟是叫他生出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不得不说,哪怕觉得她想得太多了,自己也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可裴继安还是难掩那一种极微妙的高兴,那高兴虽然不同于席卷而来的浓烈情绪,却是更缠绵细腻,叫他越品越陶醉,半晌,方才低声开口道:“是我不想同这一家走得太近,正因有我亲生母亲在,反而更不好商量。”

    对着沈念禾,他又道:“我跑了几年商,也在外头做过学徒,早已不是从前名门子弟的性子,已经变得眦睚必报,凡事总爱讲究对等,对着外人不想多占便宜,却也不愿吃亏——同彭莽也好、郭保吉也罢,我虽是在其手下做事,却并非寻常门客,不过各取所需,互相交换罢了。”

    不用他把话说透,沈念禾已是了然。

    正因有林氏,才叫裴继安不愿再同傅家来往。他自信本事,同旁人站在一队,一样能出头,两相并无亏欠,合得来则合,合不来则分,若是遇得什么事情,也是在利言利。

    可要是对象是傅家,碍于林氏在,甚至不方便撕破脸,做得好了往上走,外头人也会说是傅凛这个继父大肚能容,做得不好,多半也会有人议论说傅家已是如此相帮,这个继子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裴继安直白地道:“不必为着她特意做什么,她眼下正当势头,我只会远着,若是……只盼没有那一日,当真有了那一日,我自会去尽孝道。”

    他一向不愿去做锦上添花,不过一定会去雪中送炭。

    虽然只见了短短两回面,裴继安却很能感受到林氏心中那种矛盾的心理——惦记自然是惦记的,可她未必想经常见到自己和亡夫的孩子,如果不是傅令明提议,她甚至于裴继安见面都要偷偷找个隐蔽的厢房,不叫外人有半点察觉。

    子女跟自己之间,她更多的,或者说全然考虑的只有自己,虽然依旧愧疚,那愧疚之心却很淡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裴继安并不觉得亲娘如此对待自己有什么过错,人都是相互的,虽说血浓于水,可如果没有长久的相处,感情便成了无源之水,迟早要枯竭,此时叫他来选,他也绝不会把林氏放在首位,相反,哪怕是谢处耘,都要排在前头。

    然而理解是一回事,却不代表他愿意让林氏拿来借花献佛,讨好傅家人。

    明明一沾就是一身腥的,要是他同亲娘感情深厚,或许还会用自己的脸去倒贴,可两人分割十年更久,当中只有寥寥三两封信件往来,第一面相见时,差点都不敢相认,自然不会肯为了她蹚这滩浑水。

    裴继安虽然对着沈念禾半点没有粉饰,把内心所想坦诚地一一剖析,可说完之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薄情寡意?”

    沈念禾坚定地摇头道:“三哥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裴继安的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

    如果说原来他还小心谨慎地在沈念禾面前往脸上糊各种皮子,或忠厚,或老实,或体贴,或人品上佳,两人关系初定,情意愈深之后,他也越来越止不住想把脸上的面皮撕下来,将真正的不那么完美,甚至可能被人鄙夷的那一部分自己露出来给她看。

    而当知道即便自己满身缺陷,面前的人接受起来却毫不犹豫之后,他就更想同她亲近,仿佛浑身轻松,整个人都有了着落似的。

    沈念禾还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却是沉吟片刻,问道:“那这回傅家的宴席……”

    裴继安此时心情甚好,微笑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只那一家虽然号称什么百年士族,其实不过这七八十年才起来的,族中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的人物,最出名的也不过都是吟诗作画、清谈宴舞之人,想来那花也没甚好赏。”

    他点评起傅家一门,一个刻薄的字都没用,可言语之间却把看不上眼表述得十分清楚。

    沈念禾听得只想笑。

    作为裴家人,虽然家族已经没落,但是他确实有资本看不上傅家没有格调。

    这格调并非文人格调,而是“做事”的格调。

    从宣县旧宅子里头的陈设,裴六郎的手书就能看出裴家家风,这一门以做实事为上,只要能有用,从不讲究什么雅、俗,实在同傅家这种新晋的世家迥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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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介绍:
一梦三百年,侥幸重活后世的沈念禾,本来只想杀回京城祖宅,去挖自己儿时随手埋的金珠玉璧。
然而总有人锲而不舍地劝她:独自一时富贵,何如与我共一世荣华。盛芳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