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和离
周楚凝跪在殿前,上半身伏在地上,额头也半贴着地,然而半边贴着,她还是忍不住把另外半边头微微侧转,去瞄后头动静。
周元娘已做大品穿戴,一身郡主嫁服,本来仪礼流程做完就能告辞而出,此时见得妹妹做法,却被惊得汗毛倒竖,下意识跟着跪在地上,道:“皇后圣明,楚凝年纪尚幼,一心记挂亲姐才说出这般胡话……”
妹妹是血亲,要是有什么不妥,她自然不会不管,可比起西行受苦,自然是留在京中出路更好。即便将来京中态势不好,自家在西北落定之后,一定会设法把父母姐妹接得过去,然而决计不是现在。
况且自己妹妹自己知道,周楚凝向来没事也要找事,拖后腿第一流。
周元娘话音刚落,周楚凝就直起身来,叫道:“娘娘,小女不是任性胡言,只一心随侍长姐身边——家母卧病在床已久,她时时忧心姐姐,粒米难做下咽,我留在京中也把一颗心提着,娘娘仁厚,便请发一发慈心罢!”
傅皇后只觉得头疼。
自上回被天子以砚抢头,周承佑就开始断断续续发起高烧,还时常犯恶心。因周弘殷没有发话,众人不敢宣太医,先是小儿子偷偷从外头带了大夫进来,当时只说无事,开了药,也吃也擦,才好了没几日,周承佑就开始头晕恶心。
儿子一向不是娇气的,从前再疼的病症,也都强忍着,这回也忍不住偷偷同叫弟弟再喊一回大夫进宫,可想而知必定是难受到了极点。
傅皇后哪里敢耽搁,却又知道丈夫眼下性格莫测,哪里敢轻举妄动——自家被训斥罚贬倒是其次,要是因此带累了长子,却是百死而无用了。
可这病本来就是给上回自宫外叫进来的大夫看坏的,傅皇后半点也不敢让外头人再胡乱看,便私下去求了太后,今日号平安脉的时候,特意定了个擅长治外伤的大夫,好悄悄让太子去看一回,谁料想偏偏就跟保宁郡主外出辞行撞上了。
毕竟是和亲的郡主,不给旁支宗室女儿面子,也要给黄头回纥面子,以示天朝重视。傅皇后不好叫旁人代劳,只能抽空出来勉慰一番。
按理来说,涉及到自己的部分用不了多久就能结束,不过露个脸而已,届时正好去往慈明宫,一来给儿子打个掩护,二来也赶着去看看究竟医官怎么说,谁料得这等只简单走个流程的事情,也能中途起岔子。
傅皇后心中记挂儿子,可被周楚凝拖着,又不能立时就走,实在恼火。涉及番邦的务,她又不能自己做主,只好安抚一回,急急等着外头黄门回话,暗地里已经把下头几个多事的人不知骂了几回。
没等多久,有黄门匆匆从外头走了进来,先向傅皇后问安,继而满脸严肃地对着下头周楚凝传天子口谕,只说周姑娘同保宁郡主姐妹情深,准其同行云云,至于到了之后什么时候回来,又怎么回来,圣谕中却是没有半点提及。
听得天子传召,周楚凝大喜,连忙叩首不停,又连连向傅皇后谢恩。
***
宫中这一幕不过一个小小的意外,众人辞行一番,点清兵卒人数,护送天子赏赐、保宁郡主仪仗及陪嫁,并一应行李,浩浩荡荡出发,向城门而行。
沈念禾不过一介平民,自然不用去往宫中辞行,一早就同郑氏两个准备妥当,在城门外寻一处地方等候。
眼见外头日渐高升,依旧不见有人影过来,郑氏多少等得有些心急,道:“不过是去宫中辞行走个过场,怎么要花这样久……”
沈念禾晓得她视周弘殷这个天子如同洪水猛兽一般,也理解其中缘由,便安抚道:“想来是有保宁郡主在,娘娘多留着嘱咐几句,这才慢了。”
郑氏被引开了话题,想到周楚凝,忍不住也跟着叹息一回,道:“回纥远地,听闻这两年也不安定,实在是个可怜人。”
说到此处,郑氏又问道:“上回你三哥找人去郭家,见得容娘了不曾?”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三哥没有说,可过了这许多天,也不见郭府里头有什么动静出来。”
两人寻了间路边的茶铺歇脚,因怕错过了,特地捡了张外头的桌子落座,本来周围空荡荡的,此时却是忽然来了几个官差,前头簇拥着两个身着绿袍的低品官员。
那两人一落座,早有伴当去点茶点菜,不多时小二就过来上了茶水。
等人走了,其中一个才问道:“你听没听得消息,好似工部的廖家最近传出风声,家中女儿要和离。”
另一人奇道:“工部哪有什么廖家?”
他顿了顿,忽然声音都变了调子,问道:“莫不是廖侍郎家里头?他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给郭监司做了续弦……”
前头那人沉默了几息,道:“就是那一家。”
“你怕不是说笑罢?郭保吉转官去江南西路,听闻不是做了什么圩田?又筑造坝,不知多少功劳,眼下去得翔庆领兵,旗开得胜,赢多输少,看着就是青云直上的路子,廖家这几年没有新人出来,已是有点当不上了,不想着好生巴这个女婿,怎么还想和离?”
先头那人吁了口气,道:“你虽是鸿胪卿的,也属礼部,多少也得通点耳目,不要日到天中了,你这边晚上的蜡烛还没熄——那郭家两个儿子许久没露面,你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不是有个在学士院里头抄书,另有个小的好似还没官身,倒不知道走文还是走武,都不成气候,个个没名字的我都要去管,哪里管得过来?”
又急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郭家还在势头上,这是忽然出了什么事,叫廖家也急着跟他们撇清关系。”
“谁晓得怎么回事,只听说廖家现在里头外头都有人守着,只能进不能出,也不晓得什么事,廖家虽是闹着要和离,只说女儿嫁给郭家多年,也无所出,可里头究竟怎么回事,也只他们两家自己知道——而今怕是只等翔庆回信,便要把女儿接出来了。”
后头那人冷笑道:“嫁也嫁了这许多年,虽是无后为大,那郭保吉又不是缺儿子的,况且自家不能生,另纳姬妾生就是了……”
然而说完之后,却又道:“这是第几家了?最近怎么老听得和离的风声?光上个月兵部就有五六门,又有吏部、户部,只咱们这部司,穷得只能闻闻香味、油味,连和离都赶不上热趟,轮都轮不到……”
“你当这和离是好事?你自己回去数一数,哪家不是同兵事扯上干系的?”先前发话的人嗤之以鼻,“原还只是将门,最近连从军中转官两三年的也躲不过了,谁晓得后头会到什么地步。”
“左右同咱们没关系,穷酸部司,好事是半点沾不上的,不够最惨也就是跑断腿而已。”
话虽如此,两人在此处议论了一番,又说起朝中事,语气俱是有些担忧,好似这几个月极少能见得太子,天子重新执政,偏他身体却又不是好了的模样,常常议事议到一半,中途就丢下众人不见了踪影。
除此之外,不知是不是周弘殷对太子监国时的各项任命十分不满,重新掌政之后,隔三差五都要做些折腾,不是换这个,就是换那个,连着召回十数个已经告老的臣子不说,又换了不少外任官员,还盯这样、盯那样,莫说吏部流内铨,就是他们向来忙也有限的鸿胪卿都多了不少事。
“我这个月一天休沐都不得,连着七八天回不去吃饭,到了家里头累得倒头就睡,话都没力气说几句,只怕下轮回去,女儿都不会叫‘爹’了……”一人抱怨道。
另一人却是道:“我记得你家是青州的罢?”
“你记左了,不是什么青州,原是登州。”
“登州青州也不打紧,左近都靠蓬莱岛近,照我说,你何苦要在此处做个仪礼小官,一大早的在城门外头守着什么郡主仪仗,倒不如叫家里头好生出海找一找,说不得遇上什么仙草、祥瑞,捧回京里头,送到宫中,自然能得大官,岂不比现在千好万好?”一人嘲讽似的道,“便是一时二时找不到祥瑞仙草,若是有个生得周正的兄弟族人,寻间左近的寺庙去里头熏陶一番,做个和尚道士,再回京一转,一人得道,鸡犬都能升天,更何况是你……”
“且看去岁到今年,大半年里头新进得官得差遣的,多少都是和尚、道人举荐?”
两人在此处点评政事,其中一个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声音就越来越大,边上那人见识不对,连忙拉住他,道:“莫要乱说!郡主立时就出来了!”
沈念禾同郑氏两个听得不对,忍不住对看了一眼,又不好去问,等到这二人带着人走了,复才好说起此事来。
朝堂里头自然不归她们管,奇怪的只是廖容娘。
“是不是听错了?虽说翔庆可能有事,可凭着郭监司过去功劳,怎么都不可能是大事,廖家不至于闹着要女儿和离才是……”沈念禾十分想不通。
郑氏却是道:“这话实在说不好,容娘嫁进郭家许多年了,两个都是能生的,偏她膝下一个也无——连丫头都不得生,想养大一个也不能,虽说郭监司为人能干,帮衬妻族时却是留有余地,眼下又有这一出……真有了事,容娘不是能等的,这样一家,也未必值得等。”
她说着说着,声音也低了下来,道:“所以女子艰难,容娘这回便是和离了,想要再嫁,就真的不容易了,早知如此,又何必……”
沈念禾晓得郑氏多半是想起谢处耘了,便道:“只盼廖夫人过得顺当才好……”
谢处耘吃软不吃硬,廖容娘过得好,他自会远远躲开,可廖容娘过得不好,不用她找上门来,做儿子的就会自己贴上去。
这一对母子脾性不和,强凑在一处,想想都觉得头大。
两人此时说话不过闲叙,却是想不到有口无心,更料不到后头许多发展,说了不多时,见得远处尘土飞扬,城门方向马车声人声喧闹不停,引颈一看,果然是保宁郡主的仪仗出来了。
沈念禾同郑氏的行李早已装上了车,此时见得仪仗出来,城外等候良久的礼部官员并各色人等正凑上前去行礼送行,另有沿途亭中许多书生凑在一处,提笔吟诗唱和、作文作词,或夸一回保宁郡主大义无畏,巾帼不让须眉,或说有女不凡,架两族沟通之桥,又有说女子本柔,有了大义在身,比为母更刚的,只盼写出好诗好句来,将来能靠着这一句两句名垂青史。
两人略等了等,候得这一处说得七七八八了,车队已然继续进发,才一同去寻了周元娘的车驾,欲要前去打个招呼,然而还未来得及敲门,就听得里头一人正笑嘻嘻地同周元娘说话。
“依我看,阿姊也不必愁眉苦脸的,回纥虽远,嫁的又不是寻常人,况且还有这许多陪嫁、下人,另有护卫,难道能叫你吃了亏去?”
“我带了九连环、投箸筒、竹签筒来,另有黑白棋子、叶子牌,路远无趣,我同阿姊一道玩牌罢——连着此处另有两个伺候的,四人一局,正正好!”
她脸上的笑堆得满满的,这一处一面同周元娘说话,那一处却是转去分派两个从人做事,又叫这个沏茶,又喊那个拿点心,一时要这个给自己捶腿,一时又说坐久了腰酸,忙个不停。
沈念禾请外头侍立的丫鬟敲了敲门,隔着车厢报了名字,等到开车厢门,里头除却眉头紧锁的周元娘,两个随侍的丫头,果然还有一人。
——正是周元娘的妹妹周楚凝。
见得沈念禾同郑氏两人站在外头,周楚凝原本的笑意也歇了下去,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来陪侍的。”
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道:“皇上下了旨意,着我陪同姐姐一并去回纥,这里却没你的份了,自寻个地方待着去罢!”
第三百四十六章 无助
周元娘原本正低头看书,此时听得妹妹说话,忙喝止道:“楚凝!”
又向沈念禾道:“沈姑娘莫同她一般见识,还请快快上来同坐。”
沈念禾认出周楚凝,又见她说话极不客气,只做未闻,转头同周元娘行了礼。
她尚不知宫中发生的事情,不过看到对方出现在此处,也知道其中必定有什么意外。
周家的官司,周元娘自己不理,沈念禾自然也懒得去管,打过招呼,寻了个理由,就与郑氏告辞了。
一行人里头,厢军都有数百,又有郡主仪仗,浩浩荡荡足足千人,裴继安并不出头,只让禁卫们互相争那领头的,自己则是跟在沈念禾并郑氏车驾边上同行。
三人碰面,说了几句闲话,沈念禾这才晓得宫中辞行时那周楚凝自请同行。
郑氏十分不悦她对沈念禾的态度,又想起当日就是这人逼上门来大闹一场,十分讨厌,便道:“看着像是个爱挑事的,她又是保宁郡主的亲妹,咱们平日里站得远些,叫她自家同自家玩,莫要理她。”
沈念禾应道:“本也没甚来往,不理她就是了。”
她面上是陪同保宁郡主去往黄头回纥,可按着周弘殷的意思,本是为了给寻雪莲那一行同当地人说话,前者才是顺带差事。况且她无官无职在身,实在不行,一走了事,谁又能拦?
郑氏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忙撩开车窗帘子,把外头侄儿叫了过来,附耳同他问了几句。
裴继安却是摇了摇头,也不置可否,只道:“旁人家事,我们不要多嘴就是。”
郑氏迟疑片刻,道:“可处耘那一处……”
裴继安道:“尽人事,听天命,当儿子的做得再多,也要亲娘肯听才有用。”
这话一出,郑氏就不敢再说,忙缩了回去,转头对沈念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傅家前两日来了人,先要叫你三哥上门去,只他忙得不行,便没做理会,今日也不见有人来送……”
郑氏口中虽然明说的是傅家,其实指的乃是林氏。
且不说回纥、龟兹、高昌这等地方,便是翔庆眼下战事也不曾停歇,亲生儿子要去,做亲娘的不说关心一番,连送行也不见人影,实在有些薄情。
郑氏又道:“自郭家出了事,隐隐有动静传出去,傅家那一处就几乎没有来往了,从前他家大公子还隔三差五遣人过来送些东西……”
她怕沈念禾无意间提到此事,叫裴继安心中不自在,特地又交代道:“你只做不知,你三哥想来嘴上不说,心里肯定高兴不起来的。”
毕竟是亲娘,虽然早已改嫁,可做得这般明显,着实叫人不知如何才好。
***
人越多,又有许多车马行李,行得就越慢。
这般浩浩荡荡,足有千人,自然是不可能再一齐住进驿站,只能寻地方安营扎寨。
只是人一多,嘴也好,手也罢,俱都杂得很,一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正午时吃干粮对付一番还好,到得晚上,一干人等为着谁人采买、谁人做饭、谁人住那一处,如何分派巡卫班次,竟是吵了半日不曾得出个结果来。
裴继安不肯出头,几个禁卫又争不出个头,另有负责保宁郡主仪仗的礼部送嫁官原想争个说话的资格,争着争着觉出不对,眼见众人已是提枪拿刀,要真打的架势,看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忙缩到一边去,连大气都不敢多喘。
才出京城,头一日晚上就到得亥时才吃上饭,过了子时才勉强歇下。
周元娘虽是去了驿站,可她心里一直挂着事,等了许久,不见陈坚白过来,也有些着急,半夜翻来覆去不敢睡,直到天边鱼肚白了,才眯了一会。
她半睡半醒之间,忽听得外头有人声,辨认一回,却是自己妹妹周楚凝在说话。
“我叫人备了羊肉汤,又有油煎肉炊饼,陈大哥来得早,想来还空着肚子,不如在这里吃一点罢——阿姊平日里头极少活动,昨日困懒得很,眼下还在睡哩!”
那声音软湿湿的,仿佛稍微拧一拧,就能掐出蜜水来。
周元娘也不是甚事不知道的小女儿,妹妹的声音甫一入耳,全身就发起寒来,本来想要起来,刹那间,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驿站的墙、门都薄,隔着两重,纵然周楚凝声音特地压低了,周元娘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这煎肉炊饼好大一个,我吃不完,大哥替我分食一半罢。”
“怎么脸上沾了酱……”
周楚凝又说了几句,陈坚白复才回话道:“我自家弄就是,外头将要动身了,去喊你姐姐起来罢。”
那一道女声里头倒好似十分轻松,道:“方才大哥来时我已经着人去叫了,只眼下出门在外,左右都是人,阿姊也不好出来与你同坐,只叫我来陪大哥吃早饭。”
周元娘伸手打了铃,过了片刻,才有侍女从外头进来,匆匆服侍她洗漱。
又过了许久,周楚凝脚步轻快地进得门来,见周元娘已经起来,脸上的笑意却是收了收,过了两息才重新笑道:“姐姐什么时候起来的?方才陈大哥过来了,我看他独坐无聊,你又还睡着,就陪着他吃了点东西——眼下时辰不早,咱们要快些才是,免得出发太晚,要误了时辰。”
周元娘原本想要问话,看着妹妹这嬉皮笑脸的样子,那话也再问不出来,只好等人走了,才转头同身边正在给自己梳妆的丫头道:“昨晚你们都睡在哪里?”
那丫头老实回道:“周姑娘说郡主睡眠浅,不习惯外头有人,便叫我们都去偏厢歇了,这一处只有郡主同周姑娘两个。”
周元娘便道:“楚凝平日里也觉少,今晚你便来我这里值夜吧,睡在外厢就是,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她吩咐完毕,又向另一人道:“方才我听得陈禁卫的声音,你去看看是不是外头来人催了?”
那人出去不多时就回得来,道:“陈禁卫方才过来了,周姑娘正去相送。”
周元娘点了点头,又问道:“昨日禁卫军们都驻扎在哪里,你晓不晓得的?”
那丫头哪里晓得,只好去寻了同行的黄门来问,对方也是半点不知。
周元娘虽然支使得动手下,下头一个两个却不是瞎子、就是聋子,不中用得很,无奈之余,又有些烦躁,等到重新上路时,晓得当着众人的面,不能把陈坚白叫过来问话,只好暂且忍着。
***
众人走了七八日,因各怀心思,越发拖拉起来,比起预计的进度还要慢上许多。
禁军这一边八个人禁卫长抢了几回,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分为了三派,彼此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礼部送嫁的官员并护卫队看到这边情况,虽然不敢催,当头那一个却是十分焦躁。
出嫁、迎亲都有吉时,尤其这又是奉旨和亲,攸关两族,钦天监占了好几个日子时辰出来,若是误了事,将来出得什么纷争,被人将责任归过来,谁人都担不起。
那送嫁官姓吕,单名一个铤字,在礼部当中本来也不是什么排得上名号的,是以才会被打发过来送亲。
他一副文弱身板,看着禁卫们争了几次,好容易攒的一点锐气都被磨干净了,又是急,却又不知当要如何是好,左看右看,找不到入手之处,却是寻到了黄门官孟德维头上。
孟德维是在宫中混出来的,比起礼部的官员更要滑溜几分,听得吕铤来问,只晓得摆手,道:“陛下虽然着我随行,却是特地嘱咐过要听从诸位官人行事,不可擅作主张,我一个黄门官,见识浅,学问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事。”
吕铤自然看出来这没种的是要躲,此时也顾不得旁的,忙道:“今次耽搁这许久,要是误了时辰,不但我这一处不好交代,难道孟都知就不怕被天子垂问?”
孟德维无根无后,无家无室,今次又是去的龟兹、高昌,早知这一回多半有命走,没命回,说句老实话,全不带怕的。
况且走得越快,到回纥就越早,去龟兹也越早。他巴不得在大魏多留些时日,最好永远到不得地方——哪有人上赶着去吃苦卖命的?
不过吕铤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还要同行一路,对方又是保宁郡主的送嫁官,不少地方还要仪仗,孟德维滑溜惯了,不可能全然不理。
另又有距离京城太近,消息往来容易,要是天子在宫中听得什么音讯,发起怒来,着实不好处置。
孟德维想了想,暗怀鬼胎地道:“我虽是没有法子,同行的裴官人却未必没有办法,你若说得动,不如看看他肯不肯帮忙……”
裴继安进京虽然只有半载,酿酒坊、隔槽坊两处地方,已是叫他在官场上有了些名声。
吕铤隐隐约约也听过些风声,却觉得一个管酿酒事的,又不曾在军营里历练过,未必说得上话,此时被孟德维指点,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同孟德维一道找上门去。
裴继安听得吕铤来意,边上又有孟德维敲边鼓,也不答应,也不拒绝,只道:“厢军虽是做护送,可几位禁卫官其实另有差遣,均是领了圣命出来的,我只是作为引领,不好强出头说话。”
孟德维忙道:“也不是要裴官人强去出头,只是此刻走得太慢,怕是要误了吉时,还请牵头一番,叫诸位禁卫官商量出个章程来,虽不至于分出个头领,到底有个章法才是。”
吕铤也诺诺连声,发自肺腑地求了几句。
裴继安推辞几回,最后才勉强应了,又道:“我只帮着搭个头,至于他们肯不肯听,却不敢作保。”
吕铤见得有人出头,大喜过望,哪里还有二话,忙谢了又谢。
因上点兵、要饷之事,几个禁卫官或多或少都觉得自己亏欠了裴继安几分,又兼他一路上并无半句意见,此时一开口,人人都给面子,竟是全数来齐了,见得孟德维并吕铤也在,有人便问道:“裴官人叫我等过来,是有什么要时?”
裴继安原就说自己只做个牵头,此刻言出必行,把位子让给了吕铤,道:“我等出京半旬,却不曾得出京畿,今次原为保宁郡主和亲,十分讲究日子时辰,后头差事也着急得很,早间吕官人同孟都知特地过来,因怕误了时候,便请诸位商议一回。”
他开了个场,吕铤连忙接上,道:“我与诸位领命为保宁郡主送嫁,按着钦天监安排,此时当要到得河中才是,当下已是晚了许多,还请列位以差遣为重,莫要耽搁了大事!”
边上有个禁卫官听他言辞恳切说完,确实凉凉地插话道:“那依吕官人意思,当要如何办才好?”
吕铤难得有了个说话的机会,忙把自己原本做好的安排摆了出来,道:“诸位官人手下皆有兵卒,今次行动迟缓,多是因为路途之中不成队列,又有歇脚、饮食杂乱无章,依我之见,不如轮流去前头排布,今日一队先去同当地衙门商议妥当,再安营扎寨,准备食水,后头人到得地方,立时就能休息,行路之时,最好也要有个队列,譬如谁人走前,谁人走后……”
他盘算得倒是挺好,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问道:“列什么队列?那依吕官人之言,当要谁人走先,谁人走后?去得前头排布,去哪里领粮谷银钱采买?要是食水不够,如何责罚?”
这人问完,又有人冷声接上问道:“我手下的兵只做正经事,却不是拿去做什么采买的,准备食水这等伙头工事,却不要来找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有意见,另还有人十分不耐地对吕铤道:“吕官人既是怕误了时辰,又想得如此周全,左右你手头也有数百兵丁,不如就叫他们专管提前安营扎寨、饮食热水之事罢!”
竟是轻轻松松,把这皮球又踢了回去。
吕铤面色发灰,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旁人便冷声道:“叫我手下兵丁去就使得,叫你的去就使不得?难道你姓吕的生了两张口,就比旁人尊贵些?”
吕铤连忙出声辩解,见得无人理会自己,只好转过头,无助地看着孟德维,又看裴继安。
孟德维先望地,再望天,眼神游得比鱼儿还要欢畅,可就是不肯同他眼神相触。
第三百四十七章 酸木瓜
吕铤还待要说话,只是声音才出嗓子,就被边上两个正在争执的禁卫压了下去,满堂之中,没有一个人来管他说的是什么。
他又是羞臊,又是窘迫,因孟德维半点不肯理会,只得十分无措地转头看向裴继安,觉得实在可怜到了极致——自家只是想叫众人略快三分,早没有了争权的心思,更不敢颐指气使,然而已经这般低三下四,为什么还是被如此无视?
明明按道理作为送嫁官,应当是个头领,能指使一应禁卫与兵卒才对。
裴继安站在一旁,看着堂中形势变化,等到众人吵得有些疲惫,声音渐歇时,却是忽然开口道:“诸位官人虽是各有所想,然则总当得求同存异,今次出来已经十来天,路程快慢暂且不说,饮食、驻扎总无定数,十天八天还好,日子长了,实在辛苦——纵然已近春时,到底还寒凉得很,我等随行带的药材也不多,大夫也只有一个而已,数日以来,已经病了不少,再这般下去……”
场中的禁卫官大半都是上过战场的,不用他把话说全,已是不约而同地将一颗心吊了起来。
春日本来就容易生瘟疫,这一行又是向西,自前朝到今朝,早有七八百载没有再对高昌、龟兹动武,只零星有些行商往来,这些年因路途遥远,危险重重,通行也少了许多,致使他们压根不晓得路上会遇得什么,只知道依史书所载,从前过去的中院人里水土不服者甚众。
本就是长途跋涉,路途艰辛,一旦行军时多人得病,一生二,二生三,三三生万,万万不息,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裴继安话刚说完,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下来,人人抬头看向他。
吕铤又是尴尬,又是羡慕,另还莫名其妙得很。
他一直都站在旁边,离得甚近,把裴继安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曾落下,只觉得对方所说,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也不见得蕴含了多少真知灼见,而自己方才所言,也是一般入情入理,为什么众人俱都不理会他,可这裴继安一开口,却个个做一番洗耳恭听的样子?
也没听说这一身酒糟味的家伙在军中有过什么功劳啊?
难道是因为他是郭保吉举荐,今次又是去往西边,是以禁卫们都不得不给后头郭保吉面子?
吕铤百思不得其解。
裴继安已是继续道:“诸位官人各有所想,皆是各有道理,索性今后路途还长,不如慢慢商讨,其实并不着急,只是饮食、住宿却不能太过怠慢……”
他也不待众人搭话,便提议道:“不如各人俱出二十人,专管采买饮食、通关放行、安营扎寨等事,先试行三日,看看什么效果,按日列支采买数目,今后再据此调整。”
裴继安一番话都说完了,方才安安静静的屋子里,依旧还是没有人回话。
禁卫们也不是半点不知事的,谁人不想有人照料?这一路虽然各人都做出要闹事的模样,可也都嫌弃待遇太差。
要是能一到地头就有吃的,哪怕先有口热水喝也好啊!或是能不用走了一路,明明已经累得不行,还得自己搭帐篷,哪个傻子不愿意?
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可谁要去管了这事,不但出发得要早,走得速度要快,歇得晚,还得面面俱到,做得稍有不好,就会被人提溜出来埋怨。
如此便罢了,听得裴继安的意思,连采买都要众人各自出人合买,如此一来,那么多只眼睛都盯着,半点好处也捞不到了!
辛辛苦苦一场,做得多,错得多,一点好处都无,谁人肯去应?
原本讨论其余事情时,个个都争着抢着要上,可今日裴继安提议此事,众人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之后,不但无人自告奋勇,居然还全数谦让起来。
这个说:“刘兄当日不是在保安军中历练过两年?听闻还管过粮草辎重,如此有经验,正好来接上这一道……”
被点名的连连摆手,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我要是擅长此桩,在保安军中就已经冒出头去,哪里还会……倒是岑兄好似是长于采买之事,正合宜来管!”
从前样样争先的岑兄面上的笑都快挤不出来了,忙道:“这话如何说的?我只识得几个大字,账目都看不全,哪里能管得来这个!”
众人你谦我让,一个都不肯松口,到得后头却不知道是哪个忽然道:“此事不如给吕官人来管罢?正经科举出身,又是礼部选出来的送嫁官,手下有人,自家有才,哪里再寻得到这般合适的?”
见得这烫手山芋能不落在自己手上,诸人立时就应和起来,这个说好,那个称是,你一言,我一语,几乎把吕铤这个送嫁官捧到了天上去。
吕铤一个没有经过事的礼部官员,见到这些个禁卫官一个都不肯接这个差事,虽然料到不对,却实在没有什么概念。
他本就着急要赶行程,想着自家做了这个管事,多少能催促一番,又被众人或捧或赞,难得被关注一回,脑子一热,就接了下来,只是一面接,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不由得暗想:不过做些食水采买,又管人安营扎寨,听起来不少,幸而手下多,真正做起来,应当不会有多难吧?
***
这日的路程格外长,足足走了一整天,才到得宿头,沈念禾还好,郑氏腰都有些发酸起来。
二人同保宁郡主的三个陪嫁丫头一辆马车,当中有个醒目的,见得郑氏不住按着自己的腰,忙上前道:“我给夫人揉一揉罢?”
另两个慢了一步,只好围着沈念禾欲要献殷勤。
保宁郡主性情和善,只是那同行的妹妹整日凶巴巴的,对下头人挑三拣四,不是嫌这个,就是嫌那个。众人本来不得已被陪嫁远地他乡已经十分惊惶,被骂得几次,自然不会再自己凑上去找不自在。
又兼那保宁郡主不爱用下人,平日里只留一个在身边,若是强挨过去,也是上赶着去讨周楚凝的骂,是以多爱留在马车里给郑氏凑巧,若是看着沈念禾得闲,就求她教教回纥语。
沈念禾一向十分好说话,又因想到众人背井离乡,去得回纥,又是言语不通,十分可怜,便打起了精神去教。
自从出发以来,她大半个月里头只有三两天被周元娘请了过去,最多去得一二个时辰就会回来。
这位郡主嘴上说是要学回纥语,其实真正学字学话的时间极少,本来就只有一二个时辰,其中还有大半功夫是去问沈念禾禁卫、兵卒情况的。
沈念禾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想法,可世上没有逼着人学东西的,也不多说什么,请了就去,不请就不去,倒也自得其乐。
“颠了一天,沈姑娘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今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弄好呢。”其中一个丫头劝了一句,又自车厢里的食盒中取了几块糕点出来。
这一路颠颠簸簸的,沈念禾整个人都有些发懵,肚子虽然饿,却半点不想吃东西,便摆了摆手,将那点心推到郑氏手边,道:“我眼下不想吃甜的,婶娘吃罢?”
郑氏也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道:“行路的时间越来越长,伙食却一日不如一日,这还没出大魏呢,我这养了几十年的肉眼睁睁看着消减下去……偏还消减得不是地方……”
不瘦腰腹大小腿,偏偏瘦到胸脯去,叫她怎能不咬牙切齿。
沈念禾不由得笑了起来,转头见几个小丫头都看着那糕点咽口水,便道:“你们分吃了罢,再放两天也要坏了。”
三人推辞了两句,也是饿得狠了,便老实不客气地分而食之。
几块糕点而已,三个丫头一人只分到两三个,很快就吃完了。
略填了填肚子,其中一人却是忽然道:“怎么好像这马车半日不动了?”
另有一人揭开马车帘子往外一看,果然外头火光点点,却都是个人手里的火把,远远看去,前头车马蜿蜿蜒蜒,不知从哪里开始就全数停在半路,许久不见动静。
这样的情形这几日已不是第一回得见,众人见怪不怪,只好叹气道:“又堵了,就不能把那营帐的门开大一点吗?”
“昨日那营帐门倒是造得够大了,可里头住宿的地方却不够,柳儿她们几个早早进去,结果在边上站到半夜,最后还是自己也帮着动手,才赶着子时一刻有得睡,今天早上见得她人,眼睛下头都是黑的,倒还不如在车上等着,好歹还有个位子坐呢!”
“住的就罢了,赶了一天路,我们到底是在马车上,虽是难受,好歹不用自家使力,有些兵爷全靠两条腿,到了地方还要饿到半夜才有东西吃……”
“前日吃的是稀粥,也不知道放了多久,我喝进去整个肚子都是冰的!”
诸人数落了一回,个个都有许多话说,等到再抬头一看,前头队列居然毫无移动的迹象,而后头已是听得不少嘈杂人声,隐隐约约全是抱怨的。
沈念禾在车上待了一日,实在有些憋闷,正要推门出去透透气,却是忽然听得门外有人敲了两下,叫了她一声。
听得外头是裴继安的声音,她忙把门打开了,果然见得对方矮身踏在马车前头,手里递了一个食盒进来。
“前头一时半会还要整治,怕是要半夜才能有东西吃,我那一处让人去买了点新鲜果子,又有灶台先送过来的汤,你们先吃几口,多少垫垫肚子。”
沈念禾接得过来,掀开一看,却见第一层乃是几个胡饼,第二层是一大碗羊杂羊肉汤,第三层有木瓜、早黄橘、雪梨。
那木瓜切片泡过,闻着酸酸的,十分开胃,早黄橘则是饱有一股柑橘特有的香气。
她见得这满满一大盒,便问道:“三哥自家吃了不曾?”
裴继安道:“我方才已是吃了个胡饼垫进去,你且吃你的——上回不是说口苦想吃点有滋味的?”
那胡饼又不是刚出炉,想来已经放了有一阵子了,干巴巴的,不和着热汤压根没法吃,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吞进去的。
沈念禾有些心疼,左右见得无人,后头车厢里头想来也不会出来谁探看,便小声道:“三哥吃点果子,喝一碗汤再走,你跑了一天,胃里早空了,单吃炊饼怕是不好克化。”
一面说,一面干脆取了食盒里的竹签子,叉起一片木瓜喂到裴继安嘴里,
裴继安本来已是摇头要拒绝,见得沈念禾那拿竹签的手递到面前,早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只晓得张嘴,至于木瓜片进得嘴巴是什么味道,实在也是不知,囫囵吞得下去,都不记得嚼了还是没嚼。
沈念禾又给他剥了一个早黄橘,看他吃了,正要倒羊肉汤,裴继安这才慢慢回过神来,那耳朵根也微微有点发红,忙道:“你自家吃就是了,我后头还有事……”
又小声安慰道:“再忍两天,过两日就好了。”
这才骑马走了。
沈念禾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正事要紧,不好再留,看着他走远了才把那食盒收回去,然则这回刚一转身,就见郑氏侧着半边头在发笑,看她回来,那笑也来不及收,只好干咳了几句,装模作样地道:“继安给带了什么回来?我也不饿,你自家吃了吧……”
又拿帕子掸掸衣服,擦擦头,好似擦了脸皮就能加厚些似的。
沈念禾面上一红,只做方才什么也没发生,将那食盒里头东西一一摆了出来,众人一同分吃。
郑氏方才偷窥许久,此时看到新鲜果子,当先就去取那木瓜片,谁料得甫一入口,整个人都被酸了一个激灵,比喝白醋还要更厉害数倍,那脸都被酸得皱了起来,忙吐了出来。
她嘴上不好说,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骂起自家侄儿——酸得这样离谱,竟是能面不改色地吃下三四片,这小子舌头难道是木头生的?
一时见得沈念禾跪坐在蒲团上,面上微红,色如春花,样子又温柔又可爱,登时恍然大悟,不由得发起酸来:我又没有人喂着吃,就给这东西,能甜得起来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忙乱
沈念禾在车上困顿一天,胃口不开,多亏有这一盘时鲜果子,又得酸木瓜下油煎炊饼,倒是吃了一顿饱足。
众人饮食完毕,车队却是走走停停,看外头标识,竟是只前进了不到十步,一时更是不耐起来。
车马之上晃晃悠悠的,虽是点了蜡烛,毕竟昏暗,实在不好看书,沈念禾便推开马车厢门,打算下去站一站,只人才下了车厢,还未站定,就见得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抬头一看,原是陈坚白。
他立在车马之间,行迹不显,左手中提一个小包袱站在前头,右手却是拎着灯笼,正看着左侧停着的一辆马车,灯火交映之间,左顾右盼的,一副颇为着急的样子。
沈念禾才自车厢里跳得下来,那陈坚白听得声响,已是回头来看,见得后头是沈念禾,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先行了一礼,打了个招呼,复才问道:“不知沈姑娘此刻有没有空当,可否帮我一个忙?”
又举着手中包袱道:“今日营帐里头搭建甚慢,厨灶也没造好,虽是弄了些吃食,却是粗劣得很,郡主不惯吃面食,我这一处备了些米食,只是不好亲送进去……”
一对表兄妹,又不是生人,有什么不好亲送的,这一路送得难道还少?况且里头还有许多侍女在。
沈念禾虽是觉得有些奇怪,然则见那陈坚白好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也没有做什么逼问,应了一声就将那包袱接过来。
陈坚白多件她接了包袱,迟疑了片刻,又补了一句,道:“这米食得来不易,元……郡主性格太善,劳烦沈姑娘亲眼见得她吃了再走,免得给旁人取了去……”
这要求实在有些奇怪,沈念禾摇头道:“我自会送到郡主手上,只她吃还是不吃,会不会送予旁人,我却管不了了。”
陈坚白此时倒也想转过来,面上一红,道:“是我太过麻烦了,姑娘只管送进去便是,旁的不必理会。”他仿佛解决了一桩大事,同沈念禾拱了拱手,谢了又谢,看她走进去了,才三步一回头得往前头走了。
沈念禾手中提着包袱,越走越觉得方才那陈坚白神态熟悉,转头一看,正正撞到对方回头往自己这个方向看,见得她也在回头看,很是不自在地回过头去,匆匆大步走了。
她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等到行到保宁郡主车厢边上,那车夫已是忙让了路出来,又打开车门,进去一看,里头周元娘同周楚凝各自占了个角落坐着,面前都摆了个小桌案,上头三碟两碗的,刚好在吃饭的样子。
周元娘见得沈念禾过来,十分吃惊。她虽然得了封赏,自小自立惯了,平常还不是很习惯叫侍女伺候,自家已是连忙取了个坐垫过来,道:“沈姑娘怎么来了?前头扎帐慢,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你那一处得了吃食没有,不如同我一道用一点吧?”
又请沈念禾与自己同坐。
那桌案上摆了一碗面、一盘炊饼、一盘酱卤羊肉,另有一碗甜汤。汤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油已经有些凝结发白,炊饼也是白油结腻的,卤羊肉看着毫无滋味,那甜汤更是一点热气都没有,拿汤匙一舀,半日流不下来,只会稠稠地挂着。
这一桌子全是面食,让人看了十分倒胃口。
再看周楚凝也是一般,一道不多,一道不少。
沈念禾来得虽然有些不是时候,却绝无蹭饭的意思,忙摆了摆手,笑道:“我已是吃过了,只是正好遇得陈官人,因说郡主不惯吃面食,着我送点米食过来。”
她口中说着,已是将那包袱递了过去。
周元娘有些意外,伸手就要去接,本来坐在对面的周楚凝却是忽然站了起来,几步过来伸手拿过,口中则是笑道:“陈大哥给我们送了什么吃食过来?”
一面说,一面已是将那包袱打开。
包袱里全是荷叶包裹着的东西,等再揭开,一包是米饭,还冒着热气,一包是烧鸡,虽然只有半只,因在荷叶里捂了一会,已经不香了,却还是热的,最难得是有一个竹筒,一打开竹筒盖,那盖子上头还冒着白汽,不过这竹筒里头东西的味道却不好闻,一股的药味。
周楚凝顿时笑道:“大哥好体贴,晓得我吃不惯面食。”
她口中说着,却是抬头看周元娘道:“阿姊方才不是说没什么胃口,既如此,不如我帮着一起吃了罢?”
又把那竹筒留了出来,道:“想来这是给阿姊养胃的药了?快趁热喝了吧?”
她动作、说话都快得很,沈念禾一下子就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转头去看车厢里其余侍女,人人都坐在一旁并不动作,显然已经十分习惯了周楚凝如此行径。
当面强抢,还抢得这么理所当然,纵然与沈念禾关系不大,她都有些不舒服,再看周元娘,虽是面上不怎么好看,却一直没有发声,更没有阻止。
沈念禾这才知道为什么方才陈坚白会特地再交代一句,让她看着周元娘吃了再走了。
周楚凝很是自在,指着面前一堆已经打开的吃食吩咐丫头道:“给我摆饭吧,当要趁热吃才好。”
沈念禾实在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问道:“郡主不是不管吃面食?陈官人特地准备,不如多少吃一点?”
周元娘却是笑着摇头道:“我实在也不怎么饿,若是饿了,把这甜汤热一热也就够了。”
又道:“沈姑娘不如留下来一并吃一点吧?”
沈念禾实在叹为观止,着实没有吃东西的心情,推拒一回便告辞走了,临行前看那周楚凝头也不抬,只顾着吃饭,周元娘却是拿了那竹筒慢慢喝药,虽然低垂着脸,眼光却是看向手里拿着的竹筒盖子,也不知她在想什么,表情里竟是蕴含了几分温存的感觉。
回得自己马车上,趁着几个侍女都不在,沈念禾忍不住同郑氏道:“婶娘,我今日见得那陈官人同保宁郡主……”
她将方才所见一一说了。
郑氏笑道:“你才晓得?我早看出来了,那两个装得倒是挺认真的,不过到底不会演,只能瞒得过那等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
她当着沈念禾的面,怕这一个脸皮薄,不好意思戳穿,其实陈、周二人的模样,浑似自家侄儿这一对在宣县时的样子,只是前者想处时间更少而已,看起来是一样的拙劣。
真有喜欢的意思,哪里瞒得过去,眼睛里,动作里,什么地方都会透露出个三分五分来。
沈念禾不免叹道:“那陈官人送保宁郡主去回纥,也不晓得一路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郑氏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能有一路送,总好过连送的机会也没有。”
沈念禾不想再说,忙岔开话题道:“我看保宁郡主性格有点软和,若是不能改改,将来去得回纥怕是要吃亏。”
两人说到此处,外头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喧闹声,不多时,几个去抻手脚的侍女匆匆跑了回来,一个个面上都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道:“外头有人打起来了!”
郑氏吃了一惊,第一反应不是躲避,而是把那车窗帘子揭开,急急探头出去左右探看,口中则是问道:“哪里?哪里打起来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仿佛什么庞然大物在重重倒地。
***
营帐之中,几个兵卒正同陈坚白说事。
“……个个都饿着肚子,前头已是挨了好几回了,本以为今天走了一整日,到得地方,就算营帐没架好,吃的总该有了吧?吃的没有,一口热水总该有吧?眼下样样没有,兄弟们当真有些撑不住了!”
“那吕官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少走十来里路就能有现成的地方找宿头,偏要来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地上还湿漉漉的,一踩一脚泥,天又黑……”
陈坚白道:“我已是安排人去搭了灶台,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有东西吃,让兄弟们忍一忍,莫要闹得太难看。”
他既发了话,下头兵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又道:“咱们一营兄弟也不是不能忍,只是忍了一回,又有下回,总不能时时这般忍吧?那吕官人不管事的时候还好,虽然也是饿,至少不用走这样久的路途,到地头到得早,未时停了脚,等上一两个时辰,申时总归能垫个肚子,而今走得又久,饭还没得吃……”
那兵卒还在说着,突然看到陈坚白站了起来,伸手去拿了边上的长棍,好似要出门的样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忙问道:“官人哪里去?”
陈坚白把那长棍反手掖在后头,道:“你等且去说一声,让他们莫要闹事,我去寻那吕铤。”
那兵卒登时跳得起来,大喜道:“我同官人一道去!”
边上其余人也个个跟着道:“俺也一并去。”
等到一行人出得营帐,左近聚着不少人正在搭营,见得他们往外头走,也不知谁人喊了一声,道:“校尉要去找那吕官人讨说法了!”
这话一出,人人都兴奋起来,不少撂下手头东西就跟了上来,纷纷道:“我一同去吧,校尉不好说的话,我们这些个下头人才好说!”
陈坚白见得人越集越多,忙把脸一板,将其余人喝止,只是最后出营帐时还是跟了三四个口齿伶俐的。
***
居中的营帐里头,吕铤正换着外衫。
他礼部出身,不管状况再紧急,都要讲究站坐有相,举止有度,然而此时实在太过狼狈,根本顾不了那许多。
边上的兵卒手中叠着吕铤换下来的内衫,忽然惊道:“吕官人,你那大腿怕是磨破了。”
吕铤一愣,裤子本来已经往上提到一半,此时连忙重新褪下,低头一看,果然双腿内侧皮肤被擦破了半个巴掌大,正往外渗着血迹。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悲凉无比,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忙扶着边上的兵卒慢慢往后靠坐,口中催道:“快给我去找大夫要瓶金疮药来!”
那兵卒急忙应了,还未出去,外头已是进得一个人来,叫道:“官人,陈校尉、朱校尉、刘校尉同郑校尉几个全数来了,正在外头等着,都说有急事要面见。”
这人还没出去,另有一人也跟进来道:“官人,灶台那一处来说柴禾湿了,烧不起来,问官人来要令牌,说要再去采买。”
吕铤眼前一黑,怒道:“柴禾烧不起来这种事情,难道也要我来管?!”
下头人忙低了头,可兀自继续道:“官人前次特地吩咐过,每日支银设了限额,若是不超过限额,可由下头令官批核,要是超过了,得有官人批条才能支取……”
吕铤又是气,又是恼,好容易喘了口气,倒是慢慢把事情想了起来。
他确是说过这样的话,只是谁又料得到,这才短短几天而已,三日里头就有两日超过限银,到得最后,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来找自己。
柴禾不够了要再添、帐子坏了要新买、锅砸歪了要换……
事情都细碎得很,一点都不难,只是一瞬间全数砸过来,下头差吏一个个都干等着他拿主意,仿佛是呆子似的,他只有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这许多?
吕铤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慌乱,一乱起来会更应接不暇。
然而没等他摆清楚要先处理哪一样,后处理哪一样,外头已是又进得来一人,隔门道:“官人,外头几位校尉都过来了,催着要见官人……”
又来人道:“官人,孟都知那一处使人来问他的营帐好了不曾……”
吕铤的裤腿还耷拉在膝盖弯,双腿之间疼得半点不能闭拢,被这一声一声催着,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他好端端一个礼部的官,平日里虽然俸禄不丰,仕途也没甚发展,可气度、仪礼、学问却是半分不差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明明只是认真办差做事,却一夕之间就沦落到如此地步……
第三百四十九章 脱手
营帐是匆匆搭建的,里头并无什么桌椅,只在地上铺了毛毡,又有几个蒲团。
吕铤连着几日起得比鸡还早,忙得比狗还累,当先就要出发,最后一个睡觉,早已全身都痛,此时坐也不敢坐,只好站在当地。
然而他已经如此委屈求全,下头的校尉们还是诸多意见。
除却陈坚白,其余七个禁卫官也全数带了人过来,堵得里头连转身的空隙都难找,此刻你一言,我一语,声浪几乎要把营帐整个都掀起来,全数在追着吕铤说个不停。
众人毕竟是小卒,不敢直接声讨,可厢军出身的,又不是秀才文士,况且个个都饿着肚子,又走了一天路,语气自然不可能好得起来,等到实在说得太难听了,边上的禁卫官才略为出来拦一拦。
吕铤被阴阳怪气地追问了半日,早已一肚子火,此时看那些个禁卫官拦也拦得云淡风轻的,反而有点往上拱火的味道,着实烦躁,当即怒道:“诸位校尉当日一个都不愿意接,把这差事硬塞到我头上,银钱也不够,人手也不够,给的人个个自有主意,不肯听从分派,到得现在,却是全数来找我问事了?我只是个送嫁官,单管保宁郡主送嫁事,护卫队吃什么、用什么、睡什么,与我何干?!”
他才说完,边上就有个禁卫官笑着插嘴道:“吕官人这话倒是没意思了,都是一同送嫁,还分什么你我?况且今日的路程着实安排得太多,此刻已经酉时了,下头个个都没有饭吃,走了这一天,连口水都没得喝,此处地上都发湿,想席地而坐都不能,怨不得他们生出许多怨气。”
吕铤心中怨气更甚。
为什么一日要走这许多路?
还不是因为你们前头个个都在闹腾,走得实在太慢,最后误了行程?
至于这安营扎寨的地方,他前头也花了许多力气翻查舆图,甚至提前问了当地人,土人个个都说此地平坦,能容上千人,来得一看,果然宽阔平整,只是谁又晓得这地方会忽然下雨呢?
况且一队才出二十人,加上自己能抽动的手下,也就两百来个,本就人手不够,还许多都是磨磨蹭蹭的,自己派下什么活,这个推那个挡的,不是说做不了,就是说不好办,时时要抱怨,还要把所属的禁卫官抬得出来拖延。
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已是竭尽全力了。
“依着你的说法,今次的事情,竟是全是我的过错?”吕铤冷声质问道。
他这般饱含怒气发问,众人却是一个都不说话,甚至没有出来帮着敷衍两句的。
吕铤恨极,怒道:“诸位既是有这许多意见,不如把这事情接得回去罢!谁人管谁来管,不要再来找我就是!”
他说完这话,把衣袖一甩,本是要大步走出去,只是实在腿疼,才迈开前腿,已是叫他整个人都停滞了一下。
吕铤如此翻脸,在场的禁卫官们半点都懒得理他,却也一个都不愿意接那差事,此时面面相觑,又俱是目光躲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听得边上“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有几人尖声叫了起来。
众人本来都坐得好好的,听得那是几道女声,却是一齐惊慌起来。
护卫的、送嫁的都是男子,队伍中的女子全围在保宁郡主身边,若是下人受伤了还是小事,若是那位郡主出了什么事,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时人人自危,几乎不约而同地往外冲去。
一出得帐篷,甚至不用遣人去问,众人就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约莫七八丈外本来在搭个营帐,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营帐没有搭稳,此刻已经全数倒了下来,边上围了不少人,还有人在大声啼哭。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有个禁卫官大声问道。
没等人去问,就有人匆匆过来回话。
事情其实简单得很,保宁郡主的妹妹周楚凝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上吐下泻得厉害,喊了大夫去看,只说可能吃坏了胃肠,倒是开了药,可柴禾都是湿的,又不能煎。
马车车厢里太过憋闷,于病情无益,外头又风大,病人实在无处可去,只是扎营太慢,此刻也没能住进去,保宁郡主心疼妹妹,便想让手下去帮帮忙,将那进度做得快些,谁料得下头人手生,一来二去,也不知道碰到哪里,忙没帮上,反而惹出大麻烦,那帐子直直倒了下来,还砸伤了两个人,幸而伤势不重,总算没有酿成大祸。
“郡主叫小的来问这一处是谁管事,还请帮忙收拾一回,另有那营帐甚时能好,实在不行,先找些干柴禾过来也好——也不用灶台帮忙,我们这一处自己煎药就行。”
吕铤原本气势汹汹的,此时那气顿时瘪了下去,忙让人去找灶上的帮忙准备柴禾,又催人去修搭保宁郡主的营帐。
他匆匆忙忙,做事更是半点章法都没有,看得一旁的禁卫官个个大摇其头,俱都看出来这个怕是当真不会干活。
吕铤这一处正安排下头人做事,那一头还源源不断有新人来找,一个接一个,一刻都不停歇,不多时,此处已是站了一圈,俱是来问话的。
他忙得不知所措,当真有种一头撞死一了百了的冲动,因实在到了极限,被三个人同时问话的时候一个没忍住,大声喝道:“一个两个都没长脑子吗?样样只晓得来问我?事情全数我做了,你们做什么!”
吕铤骂着骂着,眼泪已是掉了下来。
孟德维原是过来催自己营帐的,后头才到,听得保宁郡主那一处出了事,忙去问安了,此刻重新回来,见得吕铤这一处样子不好,连忙过去劝话,转头看了一圈,只觉得个个都不好说话,只有后头一人由远而近,像是才到的样子。
见得那人越走越近,孟德维登时大喜,忙叫道:“裴军将来得正好,吕官人这一处身体有些不舒服,烦劳你帮着看一看摊子……”
他说完这话,也不管裴继安应还是不应,急忙跟着跑进帐子去了。
第三百五十章 溜了溜了
吕铤扔下一堆烂摊子,掉头回得自己营帐,等到小心坐下来时,冷静片刻,理智倒是回来了,只觉得甚是丢人。
一时孟德维也进来劝他道:“吕官人何苦同禁卫官们一般见识?那一群都是武人,直肠子得很,等出得翔庆,路途未必平顺,将来还得他们护卫郡主……”
他是黄门宦官,身上常有异味,便一直带着熏香的帕子,此时看吕铤脸上泪水未干,忙把帕子取出,正要递得过来。
吕铤本来就看不起刀斧之余,先前一直忍着,此刻见得孟德维无毛白皙的手,上头又有一方香帕,却是被恶心得不行。
堂堂七尺男儿,又有功名官职在身,儿女都快到能说亲的年纪了,居然被逼得当众落泪,眼下还被个无根内侍来可怜,着实荒谬可笑。
然而一想到方才几个禁卫官同一众围观的兵卒,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待办的事情多如牛毛,莫说他只是一个人,便是十个人,也未必能应付得过来。
可这些人就干看着他出丑,没有一个站出来帮一把,甚至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难道我吕铤天生就活该是伺候你们的!?
怨不得当日谁都不肯接这差事,只把他推上去,原来早有打算要看笑话了。
这活,谁爱接谁接,他是不管了!只看没人去料理,谁人来给他们管吃管住!
孟德维递了帕子,见吕铤不肯接,又劝了几句,因对方毫无反应,也觉得甚是没趣,只好喊了下头兵卒来照料,不愿多管,先行走了出去,剩得吕铤一个人在此处自怨自艾。
外头虽然人声喧闹,又有车马声不停,然则吕铤心中憋闷,又是连着忙了好几日,越想越难受,双腿还痛,本想要靠着眯一会,只是眯着眯着,居然就这般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却是听得边上有人小声叫道:“吕官人?”
吕铤慢慢睁开眼,抬头一看,营帐里头点了只小小的烛台,边上却是站了个兵卒。
那兵卒见他醒来,似是松了口气,忙捧了个托盘过来,道:“裴官人叫小的给您送吃食过来。”
又取了两瓶药过来,道:“听闻吕官人腿上受了伤,裴官人本想叫大夫来看一回,只是此处前后不着,军中又有不少病患,那随军大夫出去买药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好先送些金疮药过来。”
再问道:“小的这就给官人上药?”
吕铤睡了一觉饱足,手臂并腰以下,尤其两条大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又痛又酸,他知道这是骑马骑久了磨坏的,也不好同个小兵抱怨,便点了点头,由那兵卒伺候。
金疮药涂在伤处凉凉的,倒是舒缓了不少疼痛,等那兵卒给他擦洗一回,又上了药,重新换好衣裳,吕铤这才同重新活过来一样,肚子也晓得饿了,低头看那桌上摆着的吃食,却是一碗饭,里头混着粟米、黍米,又有两个炊饼,一小锅肉汤。
肉汤虽然不浓,里头却有两大块羊肉,已经炖得软烂,最厉害的是因锅子保热,揭开盖子之后,里头的热气腾腾往外冒,暖得吕铤肚子都跟着咕噜噜叫了起来。
除却肉菜主食,另还有个荷叶包,打开一看,里头是白水焯的一种不知名瓜菜。
一桌其实只有一菜一汤,味道也说不上好吃,不是炖的,就是煮的,连油都少,可吕铤三下五除二,如同打娘胎里就没吃过东西似的,一盏茶功夫不到,就将所有东西吃了个干净。
他吃完之后,猛然醒过神,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那小卒道:“官人睡了有一会,已是子时一刻了。”
吕铤犹豫了一下,还是再发问道:“外头事情是谁人在料理?听未听得人闹事的?”
小卒道:“是裴官人在料理,没听得有什么人闹事。”
吕铤心底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不是禁卫官们去管,是裴继安这个厚道人管,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自家管事时,怎么屁事就这么多,等到裴继安管起来,就安安静静了?
他饭饱汤足,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平,犹有些不信,颤悠悠站得起来,叫那兵卒带路往外头转一圈。
出得帐子,吕铤本以为外头黑洞洞,谁知道竟是隐隐有亮光,抬头一看,原是隔一段路就有一个营帐外头都挂了火把、灯笼。
——这样费灯油,不怕银钱不够吗?
吕铤管了几天帐,时时都在算钱,样样都想省,此时看得这一番布置,当先就担心起开销来。
就着烛光同前头带路小卒手上的灯笼光照,他往外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得沿途营帐成排成列,已经支好了,整个营地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些许虫鸣,又偶尔有巡卫之人的走动声,一派安然有序的样子。
明明一个多时辰前还乱成一片,帐子也没有,木料也湿了,还说地面全是水,半点不能住,怎么现在就都不是问题了?
难道这些兵卒是看碟下菜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们都吃了没有?”
带路小兵笑道:“早轮着去吃了。”
吕铤犹不死心,又问道:“都吃了什么?甚时吃的?下头那些个有没有意见的?”
他一问接着一问,那小兵只好一一回道:“同官人的差不多,只是那汤清寡些,也没有干饭,单有稀粥。”
又道:“时辰却不记得了……”
复还笑道:“有口热乎的就谢天谢地了,哪里……”
说到这一处,那小兵却是忽然闭了嘴,不再往下说。
吕铤有心要再问那些个吃食自哪里冒出来的,毕竟先头还说柴禾都湿了,怎好用来烧,却也晓得面前人多半不知道,只好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又左右看了看,半晌又问道:“去看看裴官人歇了没,若是歇了,再看看孟内侍那一处。”
那兵卒仿佛得了特赦,急急往前跑了,一面跑,心中一面发毛。
——方才自家实在多嘴,明明晓得前几日吕官人管事时都是吃冷水冷饭,下头抱怨不休,作甚还要夸今日的热,岂不是明着不给这当官人脸面吗?
赶紧溜了,溜快些才好,不要叫他记下自家的名字同脸!
第三百五十一章 挨骂
裴继安却不知道吕铤半夜醒来还要见自己一回,他仓促之间接手偌大一个烂摊子,前头人做个甩手掌柜走了个干净,事情却全数堆着要他去做,八个禁卫官,二三十个兵卒,一下子都围了过来,不是要这样,就是要那样。
行军驻扎,不过也只是衣食住行四件大事而已,眼下最要紧是饿着肚子同没有地方住。
吕铤选址选得不好却也好,说不好,是因为日间下了一场雨,雨势虽然不大,却把地面浇得十分泥泞,不少地方还有积水,说好,是因为相对平坦空旷,少有树林,不必忧心野兽虫害。
而灶台上也因雨水湿柴,又因此处距离村镇太远,采买不利,食材也不够,俱都过来欲要再支银钱去买,到得此时还没有生火。
裴继安晓得外头兵卒们之所以闹个不停,多是因为饿得心火乱冒,又没地方休息,再兼连着走了好几天,实在累极,此时不安抚一回,怕是当真要暴动。
他抬头看天,见月明星繁,天空中并无乌云遮蔽,四周空气干燥,毫无烦闷之感,再摸树枝树叶,白日虽然有雨,此时已经十分干爽,便知明日多半是个晴天。
早在京城之时,裴继安就把沿路舆图了熟于心,此刻核对一回,果然发觉往前二十里地有一处小镇,当即着人去下令,道次日全军原地驻扎休整半日,只用走三十里,过了午时再行出发,不必赶路。
此外,他又让人取了些较干的柴禾,慢慢引火,也不管烟大不大,熏不熏,在营地当中生了二三十处大火堆,一来给众人烤干身上的湿衣服,二来可烘烤湿柴,才好后续做饭,再在火上坐小锅先行烧水,当中把肉剁成肉糜煮做汤,又将炊饼撕开放进去煮,快快弄出一样吃的,虽然未必好,量也不够,到底发得下去,叫众人能略填一回肚子。
那火一生起来,又有热水,不多时,肉糜汤的香味同面食特有的香气就从锅里飘了出来,叫一众兵卒全数围了上去,坐在火堆边上等那肉汤喝。
一旦知道明日不用早起,可以稍作休整,此时又立刻就能有东西填肚子,众人的怒气就平了下去,虽然还偶有抱怨,却个个只管盯着肉汤去了。
把这一头人稳住,裴继安才将原本吕铤的手下并禁卫官们抽出来的兵卒整合起来,分为几队,谁人负责填平水坑地面,谁人负责搭设帐篷等等。
因前头连着几日仓促安营、拔寨,把营帐布同支架都弄坏了不少,沿途又没有遇得采买之处,已是十分不够,若是照旧住宿,少说要有十中一二要无处可睡,裴继安看出不对,略一思忖,便着人拿着花名册同巡逻图去找了沈念禾。
沈念禾一行在门口堵了半日,好容易才进得营地,虽是早早有饭吃,却也十分疲惫,人人都想早些休息,却并无人安排营帐,问了半日,也没人晓得前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焦躁时,遇得裴继安派过来的人。
来人也不废话,问好之后,直接将花名册并巡逻安排拿得出来,对沈念禾将事情简单说了一回。
沈念禾一向灵慧,不用点就通了,算了算人数,又问营帐情况,提笔计算,不多时就给了几个方案出来,又将纸页封了起来,让人带得回去。
她算学甚佳,拿了几个数据,已是算着人头,将每个营帐里当住的兵卒数一一做了调整,再重新安排巡逻顺序、人数、路线,明明只是稍稍变了一回,竟是把那两百来人不知不觉地全数塞了进去,再无不够营帐可住的问题。
裴继安就这般一一打点,又从下头兵卒中选出十人,每人负责什么,十人之下又各有数人分管若干小队,细做分权,两两制衡,互相监看,等到一应事情全数安排妥当,竟然还不到子时。
他从前行商时,连续赶路数日彻夜不眠的事情也常有,又曾为多赚一点银钱,往返于边疆战乱之地,这几日的赶路强度其实并不算什么。
二十上下的青年人,正身强体壮,此刻样样都忙完了,裴继安依旧精神奕奕,倒是忙里偷闲,忍不住去翻了沈念禾送过来的巡逻排布图细看,一面看,一面心中暗笑那字大大小小,左左右右,可可爱爱,看着看着,免不得想起真人来,也不知怎的,一时冲动,拿了纸页就出得营帐去。
他手中拿着营帐图,也不惊动随身侍从,只说自己有私事外出,取了令牌,独自提了灯笼,远远站在巡逻兵休整处看着沈念禾所住的营帐发了一回怔,明明什么也没看到,也无人出来应和,就在此处呆站着,竟是站出一脸笑意来,倒叫一旁巡逻的兵上前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
***
裴继安提个小灯笼去隔着帘子看空气,只当看到了心上人,实在自得其乐,却苦了吕铤派去找他的手下。
那人到得地方一问,问裴官人歇下了没,回说没有,正要高兴,忙说吕官人有事要问,对面却说裴官人虽是没睡,却出去了。
再问去了哪里,明明是随身侍从,却一个字都不说,只答不清楚。
那兵卒并不知道这是当真不清楚,还以为这是对面人口风紧,一时心中叹服得很,暗想:果然裴官人手下的,连个伺候的小卒都比旁人不一样,行事如此谨慎,我是当学还是不当学?
又想:罢了,我跟的那一个,学了也白学,甚事都不懂,做得再好,也不过是抛个媚眼给瞎子看。
他寻不到裴继安,等了片刻,仍旧不见人回来,没有令牌,半夜又不敢乱走,只好托人去问了一回孟德维。
孟德维忙累一天,又是细胳膊嫩腿的,早已躺下,便是没有睡,听得是吕铤来找,也必定已经睡得针都扎不醒了。
那小卒只得灰溜溜回得自己营帐。
他倒有几分机灵,晓得这一回吕铤心情不好,本想求了人去帮忙回话,然则谁都不是傻的,任你千恳万求,没有一个愿意答应,只推他自己进去,果然挨了一通骂不提。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体统
吕铤一觉睡得甚是不安稳,因心中有事,睡睡醒醒的,次日看着天色起来,明明看漏刻已是到了平日里出发的时辰,外头却没有一点动静,好似所有声响都被什么巨兽给吞吃了,忙叫人进来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出发?”
那值夜的人忙道:“昨夜裴官人下了通令,说今日休整半天,过了午时吃过饭再出发。”
吕铤先是放下了一颗吊了一夜的心,可转念一想,顿时脸都绿了。
他昨夜欲要去寻裴继安同孟德维未果,本来就憋了些气,骂个小卒不过出了九牛一毛而已,此时知道裴继安要下令全军休息,那气一下子就腾地又冒了起来。
合着自己忙了半日,好人全让他做了去?
谁不晓得多休息少走路能得人心???
他此时大腿上内侧都是擦伤,连走路都是瘸着腿,更别提骑马了,当真要一早赶路,怕是半条命都要交代在此处,可一旦听闻不用赶路,那不平之心,又怎么都按捺不下去。
做好人谁不会?
若是他也一日只走二十里路,天天休整,自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可这同比烂又有什么区别?差事又能叫谁人来管?
吕铤怒意难平,匆匆梳洗一番,正要去寻裴继安说理,然而走到一半,却是渐渐察觉到这一回未必顺利。
那几个禁卫官对上自己就百般挑剔,可对上裴继安倒是老老实实,客客气气的,想来是畏惧其人后头的郭保吉。
自家今日杀上门去,少不得被他们联合起来围攻,一人怎么斗得过那许多个不讲道理的粗鲁武人?
他手下虽有三四百数的兵卒,却不全听自己分派,另有差官掌着,刚出京时那差官还算听从分派,这一向想来是看碟下菜,已经渐渐自生主意,不太支使得动,今次出头,对方未必肯使十分力气搭手。
想来想去,虽然憋屈掉价,吕铤还是忍着恶心找上了孟德维。
孟德维觉少,倒是早早醒来了,听得是吕铤过来找,再不愿意,想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只好出来相迎。
他听得吕铤一番抱怨,却是苦着脸道:“官人一心公事,自然没错,只是咱家一个宦官,手下也没几个人,不过是来伺候郡主的,郡主不说什么,我也不好做声——便是做了声,无权无势,又没有人手,谁人肯听?”
再道:“官人若是觉得不妥当,不如同那裴官人说一声,请他早些拔营便是。”
孟德维乃是宫里养出来的狐狸,半点不肯自己出头的,因怕吕铤当真要邀自己同去提什么意见,连忙“哎呦”叫唤了一声,捂着肚子道:“昨日夜饭吃得迟,又没等炖烂就贪吃了几大块羊肉,实在有些不舒服,正叫了大夫过来……”
也不多说,告个罪,急忙走了。
吕铤虽然板正,哪里看不出来对方是在推脱,然而不满之余,着实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越想越忍不住,最后还是上门找了裴继安。
他到得已经不算早,可裴继安的营帐外却是空荡荡的,只在门口有两个人守着。
吕铤不由得啧啧称奇。
他也管过事,自然晓得这个位置手上东西有多琐碎,从早到晚,从睁开眼睛到睡下,没有一刻得闲的,往往天还没亮,门口就排得满满的人等着问事。
纵然今日要过午才出发,可此刻已近巳时,当要收拾营帐,准备出发了,这姓裴的门前怎么一个人也无?
吕铤莫名之余,走得近了,同那门口左边守卫的道:“我有事要寻裴继安,你去通禀一声。”
那小卒一愣,道:“原是吕官人,我们裴官人去往西边巡视去了。”
吕铤听他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只觉得面相也熟,奇道:“你是哪里的账下?”
那小卒忙恭敬道:“小的是官人账下,原是管文书中转传递的,昨日才到裴官人手下当差。”
吕铤更不舒服了。
自己手下调拨出去的,口口声声“我们裴官人”,哪里“我们”了?这傻子究竟分不分得清你我之别的??
他自恃君子,虽然十分不悦,可没有当面就给小鞋穿的道理,便做一副体恤下情的模样,道:“你原来管文书中转,怎么到得裴继安此处,却来做守卫了?他手下难道就不缺文书?”
这是专程做给旁人看,用来排除异己的?
果真如此,他就要帮忙说道说道了。
那兵卒愣了一下,忙道:“裴官人见小的擅长认人,又因管过文书中转,能做些用,特把我调来此处,虽然只来了一日,却得升了一级……”
他一面说,一面把头低了下来,不敢去看吕铤的脸。
吕铤面色一沉,“嗯”了一声,本还想端着架子,到底不服气,问明裴继安此刻身在何处,带着几个随从找他去了。
剩得营帐外头两个人目送他走得远了,才各自喘了一口大气。
右边那个免不得埋怨左边的,道:“你是不是傻,那吕官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便顺着他一回,闭嘴便是,作甚要去驳他面子?”
左边那人啐了一口,道:“你才傻,若是我不作声,吕官人生气不打紧,气也就气了,要是他拿我出头去同裴官人争抢,叫我失了上头的心意怎么办?”
又叹道:“好容易从他那一处脱身出来,做事没个章法的,同个事情叫我要跑个三四回也做不完,难得眼下来了好地方,你莫要害我重新掉回那大坑里去!”
***
吕铤却不知道自己在下头人眼中已经变成了大坑。
他满营帐四处跑,先去了西边,西边只说裴继安半个时辰前来此处巡了一回,已是往东边去了,再去东边,东边又说往北边走了,绕来绕去,最后竟是在厨房找到的人。
一进厨房,却见裴继安半蹲在地上,看着一旁的差吏手拿软尺在量那灶台长宽,四周围了不少伙夫同差兵,个个不是蹲就是伏,跟着往那灶台探看,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样子十分不成体统。
第三百五十三章 我以为不妥
吕铤在门口处站了片刻,本想叫裴继安发现自己来了,过来询问,届时再说正事,谁料得对方看完灶台,又转身去看柴禾,最后还去翻查营帐布料,边看边把相应管事的人喊去问话。
那裴继安一时问灶台谁人造的,有无什么形制照着做,还是随心所欲而为;
一时问柴禾放在什么位置,如何保管,采买时是按着什么标准,平日里都是谁人负责劈柴;
一时再问那营帐的料子是什么料,又用什么价格买的,搭营是用的什么构架。
那些个问题细之又细,全不是上头统管之人应当关注的。
吕铤被撇在一旁半日,并无半个人来理他,帐中人人只顾看着裴继安对下头事情指手画脚,也不管其人说的是对是错,都如奉纶音似的。
他暗恼这些个人只顾着拍马屁,却不晓得做事,又看不惯裴继安不懂装懂,不顾做官人的体面——早知道这一个是吏员转官的,可再如何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泥腿子上岸,也总该自觉点,洗干净脚上的黄泥再来与上等人一同混吧?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锅底同灰尘满天飞,吕铤纵然是在门口,也觉得掉价得很,忙后退几步,站的出去,咳嗽两下,转头看了看随着自己来的兵卒,向对方示意。
那兵卒才跟了吕铤大半个月,并不是他心腹,见得此处忙做一团,都是干正经活的样子,十分不愿意插嘴,直到实在不能再等了,才隔门小声唤了一句“裴官人。”
屋子里人人都在忙,又有人说话、议论,嘈杂之声不小,那小卒声音低低的,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听见。
吕铤见他怯头怯尾的,更是不满,怒火中烧,忽的扬声叫道:“裴继安!”
他声音甚大,其中又隐隐含着不悦,显得极是突兀,登时人人都看了过来,见得是吕铤,免不得面露勉强之色。
吕铤并非裴继安的上峰,两人官职相当,本朝这般连名带姓叫人,本就很有些不客气的意思在,更何况他语气还那样难听。
裴继安也有些意外,闻声转头,见得是吕铤,拱了拱手,应了一声,问道:“吕官人寻本官何事?”
他口称本官,又称吕官人,已是将两人距离远远拉开去。
吕铤旁的不行,在礼部这数十年,对言语礼数却是十分敏感,立时就分辨出来其中意味,不满之下,脱口便道:“我听得下头人说,今日午时才要出发,全天也只走二三十里地,却不晓得接下来行程如何安排,若是误了吉时……”
这话活生生是被气出来的,然而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了。
明明晓得那裴继安是要收买人心,打压他来衬托自己,此刻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做出逼迫,不是等于给其人添柴加炭?
只是话既出口,吕铤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只好强撑着立在原地,昂然看着裴继安,等他回话。
裴继安却是道:“不怪吕官人记挂,确实不当误了吉时才好,我这一处已是有了些大致安排,正要请诸位官人一同商讨,只是眼下还有些要紧事要忙,还请在营中稍待片刻。”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对一边的兵卒点头示意,道:“请吕官人回大帐稍坐,我须臾就来。”
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吕铤再不满意,就会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
他本是出气,然则这一回却是又憋了一肚子气,当真肺都要气炸——这算是什么要紧事?什么灶台做多大,帐子用什么布料,柴禾多少银钱一担的,给他吕家管事去做,都嫌不够塞牙缝的。
怕是几辈子没做过官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做得出这样的事!
若是不会做官,你来跟我姓吕,老子教你怎么做儿子啊!
吕铤只以为裴继安是给自己下马威,随便拿话打发,有心说几句,偏生又寻不出什么说话的点,只好大步将那带路的小卒甩在身后,阴着脸走了。
***
裴继安却是实在没工夫去管吕铤的所行所想。
今次周弘殷共遣了八百人去往龟兹,当中有八名禁卫官分管兵卒。除此之外,吕铤手下管的护卫兵三百,总共一千一百人。
这人数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因都是厢军出身,多还是保安军,也曾去过翔庆阵上,略一整顿,遇事时便能用的起来,算得上是一支生力军。
他虽然当初就已经看过花名册,对众人依稀有了了解,可真正要熟悉,还是要看沿途行路,若要全数收服,则更要等天时地利人和。
裴继安虽然不着急送嫁去回纥,却着急快些去往翔庆,自然也想走快些,此时领着众人在营帐里转完一圈,将要吩咐的细项全数点出来了,才带上人匆匆回得大帐。
此时帐中众人尽皆已经到齐,单等裴继安一人,他进得帐子,当先行了一礼,歉声道:“是我来迟,叫诸位官人好等。”
陈坚白正要带头站起身,只是慢了一步,压根不用他当头,边上好几个禁卫官已是早早起身和话,或道辛苦,或说不打紧,又有问裴继安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可来找,必会竭力佐助。
诸人如此反应,叫一旁的吕铤看得脸都黑了。
他管事管了这许多天,从未有人说过半句体贴话,平日里见面,不是催这个,就是要那个。
可此时此刻,先前总跳得最厉害,时时阴阳怪气,动不动就拍桌子的邓姓禁卫官,却是操着一口金陵口音官话,围着裴继安嘘寒问暖。
如此对比,叫他怎能不寒心,怎能不生气?
吕铤在此处生闷气,在场众人不是没有发现,却是一个都懒得理会,饶是一向做事滴水不漏的孟德维也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笑嘻嘻亲自给裴继安端了茶过来。
又不用出力,夸几句罢了,如此惠而不费的事情,傻子才不干!
在场的许多禁卫官把裴继安赞了又赞,不过就是怕他也跟着甩手不干,最后这烦人事要落在自己头上罢了,况且他管事虽然只有一夜加半个白天,可如此烂的一个摊子,居然眨眼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甚至昨日还群起激愤的一众兵卒也平静了许多,不得不说,其中大半都是裴继安的功劳,他也当得起这几句称赞。
一样的差事,一样的银钱,事情在吕铤手上的时候就一团乱麻,左支右绌,到了裴继安这一处,就举重若轻,又怎能怪他们重此轻彼?
说一项最简单的,吕铤管事时,出发都早之又早,此时众人胃口不开,并不觉得饿,伙房却因要收拾锅盆灶碗,早早就发了吃食下来,若是强逼自己吃下,一会立时就要赶路,一走要数十里地才有休息的机会,那胃实在难受。
可要是不吃,放得一阵,那干粮就全数冷了,硬邦邦的,全不能入口,叫人了强吃了也胃疼。
然而今日到得裴继安接管,早早就通传了早饭的时辰,居然还有得东西可挑可选,又都是热热地吃进去,便是十分难吃,大冷天的有那点热气就着,也只剩七分了。
说句难听的,冷天时吃屎都要赶热乎,更何况吃饭。
下头兵卒可不会管你是怎么安排,又有什么长远计较,更不会管今日吃得好,是因为不用赶路,只晓得吕官人管事时,自家就惨,没饭吃,没地方住,换做裴官人管事了,又有吃,又有喝,还有住。
得人便宜,与人交善,裴继安本来人就极好相处,又总拦了最难的事情去做,也怨不得众人喜欢他。而吕铤要求多,人又挑剔,还总端着进士出身、礼部外派、天子钦点送嫁的架子,偏他还半点不会做事,也不怪惹人烦。
一时裴继安坐了下来,将舆图同行程安排在桌上摊开,上头全是图画,少有字迹,又指着其中一一同众人解说,最后道:“昨夜因吕官人一时忙累,听闻还受了伤,孟都知便嘱托我暂时代管几日,我略做了一回盘算,可按这行程来走,虽是比原本的安排要慢上半天,可走起来却是会轻松不少,若是途中顺利,其实未必会慢上多少。”
众人当即就围过来看,拿了裴继安的计划同原本鸿胪卿做的路途计划放在一处,果然更为合理,甚至连每日在哪里安营扎寨都给了几个选择,那地址写得很是详细,另有可去哪里采买,哪里休整,面面俱到。
禁卫官们里头大半都行军打仗过,见得这一份东西,只觉得颇有军中之风,却又比寻常军中所做更为仔细明了,尤其跟鸿胪卿的对比起来,越发显得后者粗糙敷衍,便不约而同点头,七嘴八舌地说要用这个。
八个里头八个都说好,孟德维又是个哪里风大往哪里倒的,几乎立时就能将新的行程定了下来,然则裴继安却没有仓促决定,而是转头问吕铤道:“吕官人以为如何?”
这许多大汉围在舆图面前,又有不少才练武回来,一身臭汗,吕铤嫌弃得很,自然不肯去挤,也不曾仔细看两者差别,只是他先入为主,此时看裴继安色色都觉得不满意,个个地方都要挑毛病,听得这一句问,立时就皱起了眉,摇头道:“我以为不妥!”
第三百五十四章 照料
吕铤唱完反调,却是走近几步,指着桌上那一份裴继安新做的行程安排道:“钦天监数次占天,才得几个吉时,天子从中择一,叫我等护送郡主和亲,本就是两邦重大之事,若是按你这不知怎么做出来的行程,要是顺利还好,若是不顺,误了时辰,谁人能担得了这个责任?”
他自觉占着道理,说起话来里头还带着几分不耐,又道:“此番行程乃是礼部会同工部共拟,调用沿途舆图,又有许多能员协商得出,却非‘想当然耳’就能取而代之的……”
话里话外依旧是老调重弹,抓着什么“吉时”、“责任”不放,暗讽裴继安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不知从哪里、又是叫谁做出来的野鸡行程,也敢同两部官员协力所为抗衡。
然而他才说完,甚至不用裴继安回话解释,边上就有个禁卫官嘲讽道:“礼部?工部?吕官人也是礼部的官,却不晓得出过几回京?”
这话于吕铤已是莫大的羞辱,登时面色涨得通红,怒回道:“你!”
你了好一会,却只噎出一句,道:“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等文官手握舆图,能征战天下,你这莽夫如何能懂其中厉害!”
对面的禁卫官冷笑道:“果然好厉害官,能在梦里杀敌罢?”
本就是草台班子,眼见两厢就要吵起来,裴继安倒是忽然出声帮着道:“吕官人有所不知,原来这一份行程书,乍看确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走了这大半个月,想来你也看出来其中多有错漏之处,皆因道路、天气原因,许多地方不能全然按着来。”
河道干涸,难道你还要硬生生拿个桨在干泥当中乱扒?桥遇暴雨断塌,难道你不改道?
又道:“虽是两部合力而做,各部官员自有要差,分得此事的未必能有许多闲空去一一核实,我们略作更改,也是正经之道。”
他话说得已是十分委婉隐晦,权当圆了吕铤的面子,可边上那一个被骂莽夫的却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冷不丁出声嘲笑道:“吕官人梦里也带过兵,还能征战天下,却不晓得知不知道从来行程书这些个琐碎小事都无人去管,临到头了才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小子胡乱编给你,当真照着走,怕是仗都打完了,人还在山里绕着出不来!”
如果说最开始那一句还勉强能忍,这一回等同于被人直接把口水吐到脸上,吕铤却再也按捺不得,一蹬脚,强忍着两腿的痛站得起来,拿手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竖子,你说什么?!”
孟德维见状不妙,又见裴继安在一旁安坐着,其余几个禁卫官更没有闹事的征兆,心知不会有什么事,便连忙钻出来打圆场,道:“都是为了陛下办差,何必如此,大家有话还是坐下来好好说罢。”
又道:“不如这般,先叫裴官人按着新行程走几日,若是顺顺畅畅,就按新行程走,若是实在不行,再看是不是改回原本的章程来,你们且看这般妥也不妥?”
一时众人纷纷应和,全把吕铤晾到了一边去。
吕铤见状气得更呛,只是这般和稀泥的做法,他虽然不愿,却也不好反驳,最后将袖子一甩,转身走了。
他走到半路,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后头一群人正对着桌案上的舆图同行程书说个不停,无一个关注自己,心中愤懑更甚,暗下决心,等到自家双腿伤势好一些,略作休整,再等那裴继安把架子搭得差不多,就要把营中事情接得回来。
从前他是因为猝不及防,毫无准备,才会有些手足无措,眼下已是过了几天,其实对行军日常足有了解,再不会出现从前的错处。
自家好歹是保宁郡主的送嫁官,接管营帐行军之事,名正言顺,若是那裴继安联合一应禁卫官不肯交权,却是有意兴风作浪,左右此处离京虽然不近,却也没有远到不能联络,且看他一封弹章送回天子手上,难道收拾不了这一营匹夫?!
要知道,临行之前天子可是私下给过旨意,要他接那监督之职,防备下头人联合作乱,擅作主张,当日他还觉得奇怪,今日才晓得,果然天子的交代并非空穴来风。
***
吕铤一心一意要休养生息,待过得几日再来一显身手,因心中憋着大招,却是安静了不少。
自裴继安接手营帐行军之事后,每日按时按点出发,提前还把当日将行多少路,当在何处休整,何时吃饭,几时就寝一一提前通令下去。
他言出既行,少有不应验的时候,便是偶然出了意外,也会早做安排,营地之中抱怨之声顿消,尤其有前几日做对比,更叫下头兵卒们夸谢不已。
自裴继安管了事,一应上得轨道,沈念禾同郑氏两个虽然没得什么特殊待遇,比起之前,周围侍女却更悉心照顾了。
这日傍晚,到得扎营之处,早有人先行将营帐搭好,沈念禾同郑氏进得自己的帐子,正等侍女去取吃食,两人才坐下喝水休息,外头却有一人进得来,向郑氏同沈念禾道:“郡主那厢说是有事待要寻沈姑娘同夫人过去。”
郑氏听得有些奇怪。
她今次虽然跟了过来,名义上乃是陪同沈念禾,平日里与保宁郡主并无什么来往,两边便是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罢了。
两人略作收拾,随着那侍女一齐去寻了保宁郡主的营帐。
这一回沈念禾还未进去,只在账外就闻得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寻味而去,果然见得帐子旁有个婢女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把扇子对着面前的火炉不住扇风,不知在煎什么药。
那婢女见得沈、郑二人过来,忙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小声道:“郡主正在里头等着二位。”
又急忙帮着掀起帐门来。
一进门,沈念禾就愣了一下。
保宁郡主的营帐是一行人中最大的,不过毕竟是急行路临时休息的地方,再大也不过是五六丈见方而已,里头本来会用布帘隔开住处同会客的地方,可今次却是一进门,就见得一张软塌摆在正中,软塌边上摆了张小几子,周元娘就坐在此处,手中还拿着一方湿帕子。
那软塌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褥子,口中哼哼呜呜的,不知在说什么。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有事相求
越走得近,沈念禾就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熏香混合着莫名的臭味。
郑氏行在前,闻得味道不对,忙站定了脚,又将手把沈念禾拦住,不叫她再走近。
没等一会,还未找到源头,前头听得被褥里一声闷响,几息之后,软塌上那人忽的翻身起来,“呕”的一声,冲着软塌外头的地方吐了一地。
周元娘当先反应却不是躲,而是立时站起身来伸手将人扶住,又去轻拍对方的背部。
正在呕吐那人显然没有避让人的意思,还迎着人身上来了。
周元娘原本的椅子摆在其人腰腹位置对应出来的地方,却硬生生被对方的呕吐物把裙子都污了半边。
营帐中其余侍女见得此景,连忙围了上去,或收拾地面,或给那呕吐的人收拾脏被褥衣裳,或端热水过来叫人漱口,又有要给软塌上的人换衣服的。
其中一人一将被褥掀开,一股子极臭的味道就弥漫开来,熏得人几乎站立不住——原是躺着的那人拉了一身。
周元娘才要让开让人收拾,就被那床上的病人给把手给死死拽住了,那力气甚大,还怎么都不肯放开。
等到此处打点完毕,已是过了好一会儿。
沈念禾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躺在软塌上那一个乃是周楚凝。
她前几日就听说此人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水土不服,忽有一夜又拉又吐,只是当时也没怎么上心,却不曾想已经过了好几天,竟是还没好,不仅没有好,反而还很严重的样子。
一时方才在外头煎药的那一个婢女已是端着药进得帐来,正要给病人喂药,那周楚凝却是拿手挡开,去攥着周元娘的手,叫道:“阿姐,阿姐!”
周元娘忙反手握着她道:“不怕,我来喂,我来喂!”
果然重新坐了下去,给周楚凝喂药。
郑氏看着这样子,伸手召来一个侍女问道:“周姑娘病了多久了,都是什么症状?“
那侍女忙道:“已是病了四五日,天天都是且吐且拉,吃了药时就好几个时辰,可过不得多久就又犯了。”
郑氏奇道:“按理病了这样久,哪里还有东西吐?”
这样日日拉,日日吐,应当只能喝粥水,吐的也该全是水才对,可方才见得那地上一塌糊涂,什么都有,一点都不像是忌口的样子。
那侍女便道:“周姑娘吃了药能保几个时辰,她饿得难受,旁的不肯吃,就要喝浓粥同才蒸出来的炊饼……”
又道:“已是问过大夫,说是只要那粥米熬得烂烂的就能吃,炊饼蒸得软了也能吃,不过不能多吃,周姑娘吃得时候没事,不知为什么,吃完之后,总过不了多久就又吐了。”
那周楚凝虽是病人,又病了这许多天,却不像是没有力气的样子,此时精力旺盛得很,不住发着脾气把围着伺候的侍女挥开,样样都要叫其姐周元娘帮忙。
周元娘倒是好脾气,事事亲力亲为,叫人居中隔了帘子,又给妹妹收拾擦洗,又给喂水喂药,又不住安慰。
周楚凝中气倒是挺足,骂人骂个不停,一时骂那随军大夫无用,开的药吃了半点效力都无,一时骂姐姐不会照顾,叫自己这个妹妹病成这样也不会想办法,一时又说那些个侍女不会伺候,眼里没她云云。
骂了不知多久,想是药效发作,她终于慢慢没了动静。
此时周元娘方从里头出来,见得沈念禾同郑氏,面上十分歉疚,忙道:“是我的不是,先想请两位过来,却不知道楚凝忽然又不舒服了。”
她先前忙着照顾妹妹,自己身上的衣服根本没有来得及换,忙去匆匆收拾了一番,复才把郑氏同沈念禾请到一旁隔帘去,又将那外头营帐打开通风换气。
一时三人坐定,又有侍女上茶,茶过一巡,周元娘又喘了口气,才对着郑氏道:“今日请夫人过来,实在有个不情之请……”
她一面说,一面转头看了看帘子后头周楚凝躺着的方向,道:“我妹妹这一处病了许久不好,随行的大夫是日日都来看,开了好几个药方子,却是一直不见效,后头换了大夫,一般半点不济事,这一路还远得很,我着实不放心,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因找来找去,一营里也只有夫人一个经过事的,只好来问一问可有什么办法。”
周元娘一腔姐妹友爱之情,又已经求上门来了,郑氏再如何也不能半句话都不说,只好道:“我不是大夫,也不通医理,不敢胡乱指点,只是我看帐子里十分憋闷,不如开个口子通通风,怕是病人会舒服些。”
“原也想通气,只是才一开着帐门,楚凝就说冷,又说头痛,只好重新合上了……”周元娘解释道。
郑氏想了想,道:“我从前听得人说,常有人新到一地,因不能适应当地食水,常会上吐下泻,周姑娘未尝没有这个缘故。”
沈念禾本来坐在一旁,此时便帮着郑氏搭话道:“若按行程书所说,过不得两日就能路过京兆,彼处乃是大府,不比这一路来都是小镇小乡的,寻不到什么好大夫,届时叫人早早过去请一两个名医过来,或许能有效用。”
周元娘眼睛一亮,忙道:“果真过两日就能到京兆府了?”
又同沈念禾道了一回谢,叹道:“原来在家,我虽是个女子,一般也能帮着家里管管事,家人生病了,自家就能出门求医问药,眼下得了个人人说好的封号,却是连亲妹妹都管不住了。”
她说着说着,好似十分不放心的模样,又问道:“若是京兆府还寻来的名医还是看不好楚凝的病,那该如何是好?”
沈念禾听得这话,隐隐有些奇怪。
看得好就看得好,看不好就看不好,郑氏又不是大夫,一直问她,又有什么用?
正想着,郑氏已是回道:“旁的我虽不知,周姑娘病得这样,若是过两日还没有大好,怕是会十分辛苦。”
得了她这一句话,周元娘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忽然道:“今日叫夫人过来,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第三百五十六章 后悔
她口中说着,眼眶微微发红,眼中有晶莹泪水盈在睫毛、眼眶之中,却又被强忍了回去,正因如此,看起来却是坚强之中又带着两分脆弱,尤为可怜。
“我家虽然境况寻常,我这妹妹却从未吃过什么苦,今次她自求同来,谁料想竟如此遭罪,若是一直不好,路上出得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能对得起家中父母?今后又如何自处?既如此,便如同沈姑娘所说,等到得京兆府,若能有名医上门将楚凝治好,自然最好,若是实在有那万一,我便想着将她留在京兆……”
“沈姑娘也说了,京兆乃是大府,正合楚凝休养,总比随军辛苦要来得舒服,若是再有不好,只能将她送回京城再看。”
周元娘说到此处,本来强忍着的眼泪已是掉了下来。
沈念禾听到此处,不由自主就皱起眉来。
保宁郡主如此做派,又这般言语,比起其妹周楚凝高了不止一筹,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已是叫人觉得其中所求必定不小。
果然周元娘伸手擦了一下眼泪,又抬头同郑氏道:“本不当这般强逼人相帮,只是今次随嫁的侍女、随从,俱是年纪轻轻,帮忙打打下手,做些不要紧的活计还好,一旦遇上事,却都是拿不定主意的,我看来看去,满营只有夫人一个稳重知事——我只这一个妹妹,实在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留在京兆府,只求夫人怜悯一番,留下同她一并,也好教导旁人照料……”
这话一出,莫说郑氏,便是沈念禾的脸色都变了。
且不说周楚凝是个那样难伺候,留在京兆府照料此人,同自寻苦吃也没什么区别。
再说郑氏今次同行,明面上说是为了照料沈念禾,甚至她自家也是这般以为,可沈念禾却觉得那裴三哥用这样大的力气将一家人全数带出来,未必只是为了这个缘故。
周元娘说完之后,见得两人俱都不作声,又转去同沈念禾道:“我晓得沈姑娘必定不舍得,只是我这妹妹实在可怜,你只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顿了顿,先叹一口气,继而又道:“两位不妨回去商量商量。”
沈念禾摇头道:“此事却不是婶娘一人能拿主意的,少不得要问过裴三哥的意思。”
她说到此处,忽然又道:“况且京兆府就在眼前,用不得两天,说不得有了名医,用不得两剂药就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也未可知。”
周元娘原还想说什么,被沈念禾这样一回,脸上就生出些不自在的神色,忙举杯喝茶,掩饰了过去,笑道:“是我太过担心了……”
***
从保宁郡主的营帐中出来,回得自己的住处,郑氏同沈念禾却都有些不得劲。
周楚凝确是病得厉害,周元娘所说也不错,可这般事情来得如此意外,叫人一时并不容易接受。
沈念禾越想越觉得奇怪,因想着此时才到安营之处,裴继安必定忙得很,不好叫人去打搅,只得暂且按捺下心中着急,叫得个婢女过来,让对方去保宁郡主帐中打听了一回。
那婢女去得快,回得也快,不多时就将一应事情探明了。
沈念禾听完之后,复又问了几样细节,最后等人走了,才悄悄向郑氏问道:“婶娘,到得今日那周楚凝也不过看了三个大夫,还都是沿途请的,俱都摆不上台面,保宁郡主作甚那样着急,好似去得京兆府也治不了妹妹的病?”
郑氏摇了摇头,道:“谁又晓得,只她毕竟是郡主,这般一来,却是叫我又怎好拒绝……”
又道:“只盼能请个名医过来,叫那周楚凝赶紧好罢!”
周元娘嘴上说着让两人回来商议,可是当真有了那一日,郑氏难道真能拒绝?
***
郑氏在此处盼着周楚凝快好,与保宁郡主隔得不远的另一处营帐之中,却有人盼着她不要好得太快。
见得外头并无人留意此处,陈坚白进得帐子,看到周元娘坐在角落的毡毯上头,脸上顿时露出笑来。
他快步走得过去,变术法似的自怀里掏了个油布包出来,在对方面前打开,笑道:“看我给你寻了什么过来!”
周元娘原本面上颇有些忧愁之态,见得陈坚白进来,已是把转为微笑,等到看到那油布包里装着的两个大绿橘,不由得惊呼一声,问道:“这是哪里寻来的?”
此处乃是西北之地,绿橘乃是中原特产,本就十分难寻,最要紧这是周元娘自小就爱吃的果子。
她把那绿橘接了过来,嗔怪道:“一路忙得厉害,你若是有空,就好生休息,却总为了我多费这许多功夫,实在没有必要。”
一边说,一边就去剥那绿橘,将橘子掰开,分成一片片的,又把上头白色经络撕去,自己吃,也喂给陈坚白吃。
陈坚白自进得帐子,脸上笑意都没有下去过,此时同周元娘分食一个橘子,旁的东西早已抛去脑后,只抢过半个帮着她一起剥皮去经络。
周元娘同他说了一会话,见得情人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便靠得过去,轻声问道:“坚白,你那药粉里究竟下了什么东西,楚凝怎么病得这样厉害?若是当真出事了怎么办?”
又劝道:“不如把那药暂且停一停,叫她缓两天罢?我看她实在病得受不住了。”
陈坚白原本脸上带着笑,听得周元娘这话,笑意却是渐渐收了起来,道:“若是旁的事情,只要你提了,但凡我能做,从来都是依你的,便是我力不不能够,也未曾推脱过半回,可今日的却不行。”
周元娘慢慢将头低下,沉默不语。
陈坚白坐开一步,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周元娘却是立时抬起头来,坚定道:“你全是为了我,大好前程也不要了,我又怎么会后悔,我只怕你将来后悔……”
陈坚白脸上表情明明白白就是松了口气,道:“既如此,你就不要再管,只交给我就是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浑水摸鱼
周元娘不再说话,只仍是十分犹豫的模样。
陈坚白道:“这许多年来,我骗过你没有?”
又道:“我虽不喜欢你那妹妹,可不管怎样都是自小一同长大,况且那又与你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我绝不会生出害她的心思,若不是她要抢你吃食,又如何会有今日?全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周元娘低声道:“若我不叫她抢去,自家吃了,也就没有这事了。”
陈坚白道:“你自小就让着她,当日若是把我也让出去了……”
周元娘倏地抬起头来,道:“旁的都能让,只因旁的都对我可有可无,独你是我心爱之人,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让的!”
陈坚白面上笑意更浓,道:“你且放心,此事有我盯着,等到了京兆府就将她放下来,今次留她是为救她,将来她知道了,还要谢你这个长姐的救命之恩,不过病一病,左右她也是个时时爱装病的——从前她给你饭里头放蚯蚓、衣裳里头放蜜蜂的时候,难道管过你半分?”
又翘脚得意道:“我看她还敢时时惦记着抢你的东西!”
周元娘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道:“她是个小的,那些不值当的,抢也只管抢了,作甚要同她一般计较。”
陈坚白冷笑道:“旁的东西我才懒得管,我送予你的,你给旁的谁人都行,只这一个,她敢抢一回,就别怪我不客气。”
又道:“我听得你营帐里那些个丫头说,她时时指派你做这做那的,折腾得你半夜都不得睡?你怎么这么傻,她叫你做,你就老实去做?竟不晓得叫人吗?”
周元娘低声道:“究竟也没有几天了,上回你不是说过了京兆府,再走个七八日就能到翔庆境内,我同她毕竟姐妹一场,下回有缘再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便当全了这一场姐妹情分便罢。”
陈坚白原还想说什么,此时终于做罢,道:“我日日都会叫人送食水过去,又会叫人送药过去,你吃了那些个饮食前万要记得先喝药,过得盏茶功夫,待那药效发出了再吃其他,不要自家中了招。”
周元娘应了一声,又小声问道:“我就这般走了,她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陈坚白安慰似的承诺道:“她们于我们无冤无仇,这一路还对你十分照料,我做什么要害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届时自会小心安排,不叫出什么事。”
周元娘半点不疑,终于放下心来,继而又道:“把楚凝一人放在京兆府毕竟不是个事,我想了想,方才去寻了那裴官人的婶娘,请她一同作陪,只是楚凝的性子你也知道,旁人怕是不太愿意——此事能不能去同那裴官人商议一回的?”
陈坚白前头一直都轻松得很,此时听得情人这般说,却是面色大变,惊道:“你已是同她说了?”
周元娘与陈坚白一道多年,自然看出对方的慌张,一时也有些惶惶然,道:“方才说的,也同那沈念禾说了——不过求问一番而已,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妥当?”
陈坚白急得出了一头汗,又不好骂自家心上人,也不好说旁的,只“哎”了一声,最后以手做拳,用力捶着地面道:“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同我商量一声就自家去做了?!”
周元娘不知缘由,却是十分莫名,也有些委屈,道:“满营只有那郑夫人一个经事的妇人,不去寻她,实在也找不到别人了——不过请她帮着照料一番,若是楚凝好了,还能一同回京,虽是在路上有些不好受,可不用同去回纥,难道不是好事?论理那裴官人知道了还当谢我们才是啊?”
她不知其中奥妙,还自以为做了好事。
陈坚白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你也不想想,不过嫁给郡主给黄头回纥,怎么可能派上千人做护卫??便是公主也值不起!那裴继安貌忠实精,又管着营地事,我躲他还来不及,你倒是自家撞上去!”
又道:“你那妹妹从前无人照应,自家也能从城西一人跑到城东来寻我,哪里要你这里白做操心!”
他一句说完,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闭了嘴,站起身来道:“罢了,待我寻他说去!”
果然大步走得出去。
一出得帐门,陈坚白就知道自己方才言语之间太过激烈,连忙又回头撩了帐子进去,果然见周元娘正在试泪,见他进来,忙吧眼泪擦掉,面向过来,问道:“可是忘了什么?”
陈坚白心中难受,忙走得近了,半蹲在地上给她试泪,道:“是我方才一时情急,说话时没有过脑子,你只管怪我,却是不要挂在心里。”
得他这一句话,周元娘却是更难受了,道:“今次全是我的错,这一路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净给你惹事。”
又道:“不若我一会去同那沈念禾说一声,只说这事暂且作罢,叫她不要再做理会?”
陈坚白苦笑道:“你现在再去找她,岂不是更为惹眼?你再别去管,我来处置就是。”
他说完,把周元娘拥在怀里,低头吻住她的口唇半晌,才缓缓放开,道:“你没事我就半点就不觉得麻烦,
只眼下境况险之又险,走错一步,莫说我们两个,便是两家人都难保性命,我晓得你担心那周楚凝,毕竟是亲妹,只我保证她绝不会有半分危险,你遇得事情先同我说一回,免得撞得错了。”
周元娘一向体贴,此时早自责极了,忙点头称是,道:“我晓得了。”
陈坚白这一回才放心出门。
他在营帐中时倒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出得帐子,脸上顿时就沉了下去。
原本算得好好的,那吕铤先头管事管得那样乱,除却自家当真没甚能耐,最要紧是陈坚白一直在背后使绊子,不过这人又傻又钝,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
陈坚白想着营帐越乱越好,一旦出得什么事,众人各自扫那门前雪,自家正要浑水摸鱼。
第三百五十八章 漂亮簪子
谁成想他搅动得太过,明明眼看着再过一阵子就能把吕铤给排挤出去,整个架空,可不知道为什么,那裴继安竟然会出手搭着。
这一个却实在不好对付,陈坚白埋进去的钉子、做的安排,对方面上明明半点没有理会,然而做起事来,却是毫无迟滞,仿佛那些个钉子绊子都不在一样,顺顺当当就接手过去。
只过了两天,陈坚白就发现不对,忙叫下头人收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暴露了多少。
他不敢去惹、又看不透裴继安,只好躲着这人。
可毕竟此时距离抵达翔庆也只剩十来天,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要是依旧是裴继安管营帐事,按着眼下的巡卫同行路方式,原先的计划十有八九不能行,唯有吕铤管事才最好。
他看出吕铤是要争权的,便是此人不争,也要挑动他争,只要在翔庆军内那几日是吕铤在任,就能顺利成事,不怕中途出什么意外。
此时此刻,其实最好是蛰伏不动,谁知被周元娘这一下,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陈坚白眼下只盼那郑氏没有想太多,也没来得及同那裴继安说,不会叫对方有所察觉。
***
郑氏确实没有想太多,奈何沈念禾却不是那样好打发的。
前者自会觉得周元娘毕竟是郡主,心中再不高兴,忍一忍也就往后退了,最多不过想想办法好做拒绝而已。
可沈念禾从来行事都没有怕过,莫说对周元娘这样一个半路出家的郡主,就是对上公主、皇子、乃至天子,明面上自然会做得礼数周全,却是打心底里不放在心上。
她听得周元娘要郑氏留下相陪,头一个反应并不是此事麻烦的得很,也不是想着怎么拒绝,而是觉得不合常理,不免多个心眼想一想。
再说裴继安自管了事,其实只开头那两日稍微忙一点,没多久一应熟悉,就将事情全数分了下去,他反倒同比起从前更为轻松,每日白天也就算了,哪怕晚上那一顿抽不出空来一同吃饭,临睡前总是要再来一趟的,便是不能多坐,只是看看人的样子,说上几句话,晚上也睡得安心些。
周元娘的事情不急,沈念禾便没有让人去找裴继安,等这日晚上他自己来了,才与对方将事情说了一回,最后道:“三哥,我看那保宁郡主怪怪的,像是别有什么心事的模样。”
又小声道:“我同婶娘都觉得她同那陈校尉好似别有感情,不像是寻常表兄妹。”
裴继安倒是并不意外,只笑道:“不要管她便是,她今日来寻婶娘同你怕是自作主张,那陈坚白这一向躲我躲得厉害,若是知道了,多半要找设法找补,你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沈念禾好奇道:“那陈校尉为什么要躲着三哥?”
裴继安只答应了帮那陈坚白瞒着他同周元娘的关系,对于其余事情,并未做半点承诺。
他对上沈念禾,如非必要一向是知无不言,此刻自然交代得极快,道:“他当日去厢军挑人就动了不少手脚,我后头着人去查,才晓得此人从前也在保安军中待过两年,因他脾气爽快,为人又仗义,却是结交了不少同袍,今次出京时日虽然不长,已收买了许多兵卒,看那样子,多半有什么安排——若是我猜得不差,十有八九要落在翔庆军中。”
陈坚白一个禁卫官,领了皇命出京,不过老实办差而已,正常推断,又怎么会有什么旁的安排。
沈念禾即便知道其人同保宁郡主别有私情,却是万料不到这两个胆子会那般大,只以为陈坚白欲要夺事,便道:“营中事情繁杂得很,他若是想要管,当日就出头了,今次这样多盘算,难道想夺兵权?其余几个校尉肯听吗?”
龟兹路远,那陈坚白又是个有主意的,沈念禾冷眼看着,天子虽然派了八个禁卫官出来掌兵,其中能当事的也就只有陈坚白一个而已,他想要做个头子,不愿听其余人掌派,情理之中的很。
裴继安摇头道:“他岂止这一点胆子。”
又嘱咐道:“保宁郡主那里,你不要理她就是,叫那陈坚白自来找我,等过了京兆府,快要进得翔庆军时,你同婶娘不要再吃旁人给的食水,我会每日叫人送来。”
沈念禾忍不住问道:“那陈校尉是要在食水里下毒吗?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继安道:“眼下犹未可知,若是冤枉了他却不好,当真到得那一天再来细说。”
两人低声说话,因说的是陈坚白同保宁郡主私密事,十分怕被旁人听到了,免不得挨得近些。
此时虽是夜色渐深,帐子里有烛光照着,倒是不算黑,裴继安低头同沈念禾说话,见得她头上插了根十分眼熟的木簪,不知是不是簪的时间太长,已是有一缕头发松散开,眼见着慢慢滑落在肩膀上。
他手随眼动,急忙提醒着叫了一声“念禾”,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托着那头发,问道:“这要怎么办才好?”
一面问,一面也不待沈念禾回答,就按着小时候模糊的记忆,半猜半学地把那头发给绕上去。
裴继安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少不得手脚笨拙。他手中拿着沈念禾的一缕头发,仿佛捧着什么十分脆弱的活物,也不敢使力,也不敢拉扯,竟是把汗都急了出来,最后勉勉强强缠回了那簪子上,却是怎么看怎么奇怪,免不得生出几分懊恼来,道:“是不是我这簪子做得不对?”
沈念禾只觉得好笑,见得此处也无镜子,实在看不出被这裴三哥弄成什么样子,只好反手去探了探,将那簪子抽得出来重新用手抓梳一回头,口中则是笑着回道:“明明是手的错,三哥作甚要去怪自家做的簪子?”
又抿嘴笑道:“这簪子十分好用。”
这一句话虽然简简单单,听在裴继安耳朵里,却像是耳朵连到了嘴巴似的,笑得整个人都温柔起来。
他知道沈念禾性子温吞,这样的话在她口中出来,已经可以当做情话听了,听完之后,晚上拿出来品砸,便是觉都能睡得香些,便又柔声道:“你若喜欢,我下回再给你做——前次没甚经验,只晓得照着旁人做过的做,等我重新给你画了图纸出来,做个极漂亮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欺软怕硬
果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裴继安再看那簪子,就怎么看怎么觉得粗糙起来。
毕竟是木簪,那木头外表打磨得虽然勉强算得上光滑,可簪头的花样纹理之间还是看起来略有些疙疙瘩瘩的,另有上头雕的图案也呆板得很,十分不堪配这样灵气的一个人。
他心中想着,眼睛却一直看着面前人。
沈念禾刚到宣县时小小的一只,头发枯黄干燥,脸面也粗糙极了,只是眼睛发亮,其中隐隐有光蕴似的。
当日那样可怜时,他看人就觉得很是亲近,眼下悉心养了许久,脸颊细嫩白皙,皮肤水润得都能透出光来,一双眉毛比起寻常女子的柳眉要浓上三分,却浓得半点不显得突兀,愈发显得一双眸子顾盼生辉,而此时头发披散在肩上,又黑又亮,如同厚厚的缎子似的。
养来养去,终于还是养回自己瓮中了。
看着面前这样一个人,当真是哪里哪里好,簪头发时的动作表情都比天下间所有人要更美三百分,看着看着,裴继安越发觉得心中甜意往上冒,冒得嘴巴似乎都能尝到甜味一般,越发想要同沈念禾靠得更近,便伸手给她扶头发,也不管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帮倒忙,自兀自道:“不如我来给你簪发吧?”
两人一高一矮,站在一起,远远看去很像是抱在一处的模样。
沈念禾发量极多,平日里梳的时候本就比较麻烦,自家一个人时已经有些别扭,此时裴继安硬要掺和一脚,叫她更是手乱,最后索性将头发放下,任他做小儿办家家酒,正要说话,不想郑氏忽然自外头掀了帐门进来,扬声问道:“念禾,上回你那白玉膏放在哪里?我怎么翻了半天竟是翻不到?”
她口中才说着,抬头见得两人挨在一处,那嘴原还张着,此刻连闭都忘了闭上,脚步抬起来,硬生生退了回去,正要将帐门卷起来退出去,忽然醒过来不对,连忙又重新关了帐子,又快步上前几步,肃然正色同裴继安道:“你在此处作甚?”
又去将沈念禾轻轻拉了出来,探手去检查她衣裳。
沈念禾面上涨得通红,连忙摇头摆手小声道:“婶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头发松了,三哥给我插簪子……”
郑氏狐疑地看了裴继安一眼,又仔细端详二人,见得衣服俱都十分整齐,又看沈念禾头发虽然散着,认真辨认,其实却没有完全散开,而是乱七八糟的,果然就是笨手笨脚的人头回学做发髻的样子,复才松了口气,又瞪了侄儿一眼,道:“算你走运,若是被我捉到你胡作非为,乱占便宜,看我不拿刀手刃了你!”
裴继安面上却是有些难看。
他倒不是觉得被郑氏这般说话,心中不高兴,而是十分自责:方才一时忘情,竟是没有想到此处不是在家,而是行军在外,又在营帐之中,常有人来人往。
裴继安自己已经认定了沈念禾,知道此生非她莫属,旁人却未必知道,哪怕将来必定会成亲,可一日不办仪礼,一日就不是名正言顺,被外人看到了,少不得私下议论。
他一时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转头看向沈念禾,面色十分郑重,道:“是我不好,如此举止实在不妥当。”
沈念禾也知道厉害,道:“三哥是一时没想到,却是我太疏忽大意了。”
两人说着说着,就把郑氏忘在了一边。
郑氏在此处站着只觉得口酸脚也酸,索性去隔壁取了梳子过来给沈念禾重新梳发。
裴继安却不走开,而是站在边上看着。
郑氏看他杵着,道:“这么晚了,明日你这一处大把事情要做,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裴继安不好说自己要学婶娘梳头,将来才好同沈念禾有画眉之趣,只好慢慢走了。
郑氏觑他出得营帐,又等了一会,确实不见再回来之后,手上动作不停,仍旧轻轻给沈念禾拿篦子篦头发,却是低声道:“念禾,你来这许久,我把你当亲女儿一般看,小三虽是我侄儿,自小看着性子也好,毕竟也是个男子,天生就占着上风,若真有事,他把头埋着,过得几年,一样可以出去过日子,你是个女子,却不同。”
又道:“男女情浓,少不得有些肌肤相亲,只牵个手儿,挨个脸儿,若不是两人去那等无人之处,便是抱一抱,打个吕字也不要紧,只万不可叫他再往下胡来……”
沈念禾知道郑氏是出于一片好心,这话又是正理,忙点头应了,又笑道:“我晓得婶娘是为了我好,只是三哥一向都知礼得很,从不逾矩,今日当真是个意外。”
郑氏撇了撇嘴,道:“从前知礼,今后未必知礼,再如何知礼也是个男子,又人高马大的,当真坏了事,你拦得住?”
复又道:“罢了,你个小儿,人也没长熟,同你说你也拦不住,等我明日与他交代去!”
沈念禾心中感怀,忙又道:“我今后也会谨慎些。”
郑氏虽然嘴上说得厉害,心中却也没有十分怕,若按她的想法,最好当日在京城就做了及笄礼,略走一走仪礼订了亲,过个半载,板上钉钉,婚事就落定了,只没想到侄儿竟会被那没事找事的皇帝老儿遣去护送和亲。
不过她一向知道裴继安的性情,认定的人,半点不会改,成亲只是迟迟早早的,今日说这许多,其实是担心被旁人看到误会,污了沈念禾名声,眼下认真说教了一回,想着明日再去教训教训侄儿,此事就当过了。
她手中给沈念禾细细篦着头发,只觉得手中青丝如墨,似锦缎一般顺滑无比,那头发且多且秀,又去看沈念禾的胳膊,只见皮肤白皙嫩滑,又低头看自己,情不自禁偏过头去照了照镜子,见得里边自己的发髻,小小一挽,免不得叹了口气,道:“早晓得把上回你三哥买的何首乌一同带来了。”
沈念禾奇道:“婶娘不是一向觉得那首乌炖汤味道不好,怎么忽然又想喝了?”
郑氏道:“都说春来万物皆发,怎么我这头发到得春时,不但不长新的,旧的还一直往下掉?”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举起手,又将袖子撩起,给沈念禾看自己的胳膊,道:“你且看,一样是人身毛发,这毛发长在手上、腿上,倒能如此旺盛勃发,到得头上,却又萎靡不振,难道这毛发也讲究欺软怕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