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清醒
福宁宫中,天子周弘殷跣足坐在蒲团上,双手结莲,心中默诵真经,诵着诵着,只听得外头风声四起,呼呼而过,像是雨雪将来的模样。
这般气象同声响,引得他一下子分了心,忘了自己接下来应该诵背的句子,却是不由自主回忆起从前年少戎马的日子。
周弘殷自小就长于武力,七岁时打十一岁的兄长都不在话下,在外征战,军中上下对他都全是尊赞之声。
那时他少年意气,全不惜力,也落下了不少病根,后来虽然也如愿登临大宝,可随着年岁越长,越是后悔曾经的行径。
年轻时想着要服众,一面也是自己一腔热血,回回战事都冲在前边,受过的刀伤箭口不计其数,当时自以为是功勋痕迹,等到老迈,身上伤病四起,每日膝盖、腰、背时不时就会痛彻心扉。
更要紧的是肺。
元祐二年的时候,他为了奇袭北戎,带着两千精锐埋伏在荒野足足三日,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因此得了伤寒,又因缺医少药,救治不及,由此留下后遗之症,每每换季之交,都恨不得把那肺抠出来。
武功之外,还有文治。
继位以来,他夙兴夜寐,扩疆域、兴吏治、减赋税、自以为已是将大魏治理得井井有条,与接下来那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全不是一码事了。可为此付出的,却是自己的精气与血肉。
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身体越差,周弘殷就越能感觉到他命不久矣。
一想到如此瑰丽江山,如此天赐之位,最后居然只能落到儿子手上,而那儿子,又何曾为这国朝付出过什么了?
他可曾平过叛,撵过戎狄?可曾开疆辟土,治理国民?可曾励精图治,夜不成眠?
生下来就获得一切,坐这样的江山,他又凭什么?
明明自己才是最应得,也是唯一应得的!
人皆会老会死,周弘殷生为天之子,却不愿死。他从前听人说起某某人能活愈百岁,又听闻某某道人、和尚可吃丹药返老还童,当时嗤之以鼻,以为笑传,从不放在心上,可一旦自己到了这个境地,每一刻都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就忍不住各处去找寻、探听如此能人在何处。
只是纵然不愿意承认,他还是老病太久,太子周承佑协理朝政大事日久,也已经笼络了一班朝臣,若是听之任之,等不到自己长生还童,这一国天下,就要落入竖子之手。
太皇与皇帝,听起来只是一个字的差别,能动用的人力、物力,却全然不是一码事。
周弘殷此时的许多行事,一则是为了打压太子党羽,另一桩则是为了显示自己尚能支配朝政。
他不是不知道如此做法只会惹得人怨四起,可那又能如何?
况且他之所为,也并非毫无缘由。譬如郭家根深叶茂,在军中势力几成难以撼动之势,原本就不能听之任之,只是西贼势大,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驱敌,才不得已将其再次启用罢了。而今翔庆将要尘埃落定,自然当各归各位。
更别说外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单凭郭保吉与夏州往来频密,暗设榷场之事,哪怕将此人斩杀了都不为过,莫说他只是暂扣其家人。
这天下是他造就的,他自然也有资格翻云覆雨。朝臣是他一手简拔的,当然也能任意发贬罚责,他是天,他是父,臣民对君,儿子对父,又岂能有不平不忿之心?
周弘殷盘膝打坐,本来应当按照星南大和尚教授的放空灵台,以内目视心,可坐着坐着,心中却是杂念丛生,再无法静守,索性活动了一下腿,站起身来,去床榻旁的桌上翻了翻,寻出了户部递上来的折子。
他再如何折腾,心中其实也有数,会让朝堂能正常运转起来,况且若是朝中无银,也难维系去寻觅长生之道。
此时已到岁末,一朝账目所入所出,俱都清清楚楚摆在周弘殷面前。
他一面翻看,也不叫黄门进来伺候,自己掀开砚台盖子,拿笔就着里头的墨汁在那折子的几个数字上圈圈画画。
透过户部繁缛的公文,周弘殷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朝廷一年所得,仅有三成为田赋所得,其余大半源自商税,商税之中,盐铁、茶酒占头最大。其中盐税并无多少变动,与去岁相差仿佛,茶税却是先增再减,最后所得的数字只比去年添多了一点,唯有酒税,足足增了三成,可再仔细比对,增项全数集中在最后一季,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酒税添了一倍还多。
户部的折子写得很详细,后头甚至还逐月附上了酒税构成明细,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其中增项全数来源于两处,一处是酿酒坊,另一处则是京城新设的隔槽坊。
酿酒坊倒是其次,先前就曾经下过任务,必要如期完成的,可这隔槽坊却是很出乎意料了。
周弘殷很快就记起来,当日石启贤来报,说要用前朝隔槽之法提增收项,等到支应过去这一段,战事渐歇,国库负担渐轻,便做停用。他当时听得说只是试行,虽然觉得未必有用,却也没有否决,自批了同意。
谁料得不过短短几个月,寻常新设的衙署,能将架子搭起来就不错了,这隔槽坊居然如此能得钱。
周弘殷一时心动起来,略一思忖,粗粗将那折子看完,没寻到自己要找的内容,便打铃叫了外头黄门进来。
此刻刚到丑时,正是常人最困的时候,周弘殷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吃了下头奉上来的丹药,又有宫中的地龙熏着,却是全身发着温温热,暖洋洋的,整个人甚至有种晕乎乎将上天的飘忽感。
他并不困倦,脑子是清醒的,矛盾的是,一双腿脚十分矛盾,又自觉有力,又软绵绵。
摇了摇头,将那奇异的感觉甩出脑子,周弘殷对着进来应话的小黄门道:“去查查隔槽坊的宗卷,将那衙署里头官吏、构架、账目全数取过来。”
他要使人去仙山、仙境、仙岛求药,需要新开财源,也要肯卖命、干实事的人才。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石启贤说过,欲要用越州裴家剩的独子去弄那隔槽坊。
毕竟是士族出身,做起事来,果然卓有成效,又有见识,正好去为自己所用。
晾了这几十年,一家人都约莫要死绝了,总该清醒了,难得此刻得个机会,应当即使是卖命也会死命抓住的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青眼
外头夜幕低垂,裴继安站在左久廉的下首,也不择座,而是虚指着桌上的文书,一一同对方解释里头各项内容。
他方才应付了对方半日,所答之事,无一不是之前上报时在折子当中写过的,却又被其反复盘问,其中刁难简直太过明显。
左久廉对着文书,对当中问题翻来覆去地询问,除却担心再次出现上回被石启贤发问却无法回答的情况,自然也另有一种隐秘的企图。
司酒监就在御街临街之上,此处虽是后衙,却也当着街巷不远,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更鼓声响,凝神分辨,原来已经丑时了。
左久廉年龄渐长,精力早已不如年轻时旺盛,眼下见得裴继安半晌没有疲惫的意思,问了足足两个时辰,依旧精神奕奕,回答起来滴水不漏不说,还一丝苦累都不叫,也不说要回去睡觉,终于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此不骄不躁,叫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原本的打算能不能做成。
裴继安没有熬不住,此时倒是左久廉有点受不了了。
他想了想,看着对方腰身还是挺得笔直,面上的神情都没有多少变化,一副沉稳踏实的样子,终于放弃地将那文书轻轻合上,抬头叫了一声裴继安,复又道:“这几个月,你在隔槽坊中做得很好,我同石参政说过数回,先前还欲要为你引荐,只是接连遇得潭州霜冻、蔡州、登州两地地动,兴元府又有蝗灾,再兼翔庆战事不歇,中书忙得厉害,他实在腾不出空来,只好就此作罢。”
他这话中真假参半,却是毫不客气地向裴继安卖了一个好。
最近小半载,大魏确实多灾多难,石启贤也的确忙得不行,据说政事堂、枢密院中主事之人几乎已经常年歇在宫中,而朝中因有急事,好几回都罢了常朝。除此之外,甚至今岁太后与皇后生辰都是停而不办。
值此忙乱之际,左久廉惯来长于看风向,自然不会凑上前去触霉头,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与他不同党也不同脉,甚至战队也截然相反的裴继安执着引荐,此时不过说个嘴响罢了。
裴继安微微一笑,道了一声谢。
左久廉见他毫无动容之色,也不像十分感激的样子,只给点面子情敷衍,虽然心中恼火,奈何此时不是发怒的时候,只好将那不悦之情压下,面上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还将那音调压低,同春风般和煦地道:“我其实原来就有个想法,若对上的是其余人,倒也不好说,不过继安你是个能担大任的,不同那等小家子气,一心只想着眼前蝇头小利,不顾长远之谋,却能好生商量一回。”
他顿了顿,见裴继安已经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复才用已经商定的口吻道:“我有意将你调回酿酒坊,你意下如何?”
左久廉说完这话,也不待裴继安回答,径直道:“这不单是为了司酒监,也是为了你着想——能将隔槽坊从无到有,可见你胸中有料,只是隔槽坊毕竟只是过渡而已,用不得两年,就不能再做,此等旁门左道,不得长久,长远计,还是得看酿酒坊。”
“正好酿酒坊今次虽然得酒不少,已然及了中书下派的数额,却并无什么出彩之处,以你之能,又熟悉酿酒坊各色情况,想来回得那一处,很快就能重新上手,做出另一番功绩来。”
左久廉一派谆谆善诱。
“也是为了你好——你在司酒监已近半载,应当晓得我这话并非虚言,只要能在酿酒坊做出东西,自然能入得了参政的眼,说不得还能叫其余官人青眼有加!”
第三百三十二章 感同身受
裴继安走出司酒监的时候,天边已经鱼肚白。
他方才面对左久廉的问话不置可否,只说一切听从部司安排,可心里却十分清楚,一旦对方开始生出这个念头,无论自己答应与否,都不可能轻易更改。而两人一边在上,一边在下,无论上峰的做法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另有心思,又对错与否,石启贤都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喽啰,去与得力臂膀相悖。
进入司酒监虽然只有半载不到,裴继安却是已经深知左久廉是个爱憎分明的,只要被他看进眼里,一定会设法提携,与之相反,若是给先入为主生了偏见,怕是使出再多力气,也难以弥补。
眼下显而易见,对方已经把他视为异己,再做挽回虽非不行,可所舍与所得相差太远,实在没有必要。
既如此,不如另辟新径,不再执着于此。
司酒监临着御街,眼下正是上朝的时辰,裴继安一出衙门,就有司酒监的杂役牵了马出来。
他本就是衙门胥吏出身,十分清楚司酒监这等衙署里头的吏员俸禄少得可怜,而被临时抽调过来值夜的,多半不是衙前役,就是没有后台的,衙门自然也不会给什么补贴。
大半夜的守在此处,寒风呼啸,明明是最为困顿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能睡,实在是辛苦得很。
裴继安看到对方手中举着灯笼,映出满脸的疲惫,却也勉力睁着眼睛将马鞭递了过来,不免想到自己从前与现在,与这杂役相比,其实没什么差别,看着由吏转官了,归根到底也不过如此,实在感同身受,便从袖子里取了一小角银子出来,捏在手心,也不多说,却是在接那鞭子的时候顺手塞进了对方手里,口中则是道:“去休息罢,今晚应当不会有人再用马了。”
他出门时正见得有杂役端了饮食进门,不多时,又看秦思蓬去寻左久廉,两人平日里单独说话,没有一个时辰讲不完,况且还有那一大盘子饭食、酒水饮子,另又有人抬了两大箱宗卷去偏厅,想也知道最早也要耗到天亮。
那杂役听得裴继安说话,只觉得心中一暖,道:“多谢裴官人。”一面说,一面又笑着把手中灯笼同裴继安手里提的那一个换了过来,“官人不妨用我这个灯笼,里头蜡烛长些,免得走到一半灯火就熄了。”
他在司酒监中做了两个多月的衙前役,因是个彻头彻尾的白身,也不认得几个人,又因家贫难以交际,一向都被迫去干衙门里最脏最累的活计,上头官员们从来视为理所当然,眼睛压根不会往下看,譬如今夜,只有抱怨自己牵马来得慢的,哪里会注意旁的,此时得了裴继安一句暖语,虽然也只是顺口一,却叫他十分感动。
裴继安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正要翻身上马,正好遇得有个夜摊小贩挑着档子往此处走,显然是去赶早食的,那担子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但是明明盖了盖子,依旧冒着白气,很明显是暖和的东西。
他想了想,便把那小贩拦住,问道:“小兄弟今日卖的什么?”
小贩忙地停了下来,道:“现成的东西有山楂馒头、豆沙子馒头、蜜馒头、大肉馒头、豆腐脑、炊饼,还有甜酒和的大芝麻元宵……”
裴继安取了若干铜板出来递与他,道:“劳烦捡几个大肉同山楂馒头,装两大碗芝麻元宵与我这兄弟。”一面说,一面指着身边那杂役,复才同对方道,“我见这一阵子都是你同山叔两个值夜,天这般冷,早上也没个轮替的,你叫他过来,一同吃两碗东西热热身子再去睡罢。”
口中说着,也不多留,将马鞭一挥,打马走了,剩得那杂役愣愣站在原地,就着对面小贩支起来摊子上的火把,低头一看,正见手里那一粒银子,更是无话可说,只觉得那酒酿做的大芝麻元宵此时就是不吃,也从头暖到脚,又从嘴甜到心里去了。
裴继安跑马走得快,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此时门后的山叔见得人半日不回,这才出得门来。
那杂役隐去银子一事,与对方把裴继安的交代说了,两人将馒头、元宵全分了分,复才感慨道:“我才来两个月,已是听得许多人夸那裴官人十分能干,只可惜正好与他错开,也不曾怎么得见,今日才晓得,果然上头夸的未必真好,下头夸的必定不会差。”
山叔嘴里囫囵塞下最后一口肉馒头,边嚼边道:“你才晓得?这裴官人从前是管酿酒坊的,当日司酒监里头许多吏员都争着去酿酒坊跟他,后来他转去筹隔槽坊了,又个个要跟着去——跟着这一位,事情虽然不会少,却不会同个没头苍蝇似的,最要紧还是做三分事,就能得三分好处,不会叫你白干,也不会不把你当人看。”
说到此处,他把手还搓了搓,道:“你且看着,眼下他这官身虽然不高,将来总有鲤鱼跃龙门那一日!”
杂役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裴继安远走的方向一眼,也不说话,却一副很是迟疑的样子。
***
裴继安并不清楚因为自己随性之举带来的反应,他快马回得潘楼街,轻手轻脚收拾一回,自去睡了,次日早上还未来得及收拾妥当,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又听郑氏的声音隔门问道:“是不是起来了的?”
他知道若非急事,婶娘不会这样一大早赶着过来叫,忙出门应了。
郑氏见他出来,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指了指边上的中堂道:“我同念禾两个等你半日,还以为你昨夜不回来了,今次有要紧事情同你说,你且快来。”
果然等到跟去中堂,沈念禾早在里头候着了,桌上也摆了餐食,却纹丝未动的样子。
看见他进门,沈念禾显然整个人都放松了些,也不待他问,便道:“三哥,郭家好像被厢军给看起来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召见
裴继安得官,多少靠了郭保吉举荐,虽说司酒监这个差事与郭家的关联并不大,自从对方去翔庆,更是半点插不上手,可有谢处耘在,又凭着他们从前来往,怎么都称得上通家之好,眼下郭家遇事,于情于理,裴姓都不能置身事外。
“……我让人在巷子口找个酒楼坐了一整天,一次也没见郭家里头出得什么人来,原来听东娘说过,他家从前是自己出门采买,现而今全是外头人送吃、用之物进去,到得门口,自有人接,再看那去接的人穿着,并非郭家下人着装形制……”
听得沈念禾把打听来的情况说了一回,裴继安不免也皱起了眉。
旁的都好说,能找理由敷衍过去,然而到了沈念禾送信给郭东娘都不代收的地步,却是实在离谱。
而今郭保吉不在,家里就是廖容娘做主,这一位从来是不会轻易违背继子继女意愿的,又怎么可能居中拦阻。
裴继安不由得联想到近日京中许多传闻,继而问了些细节。
与去郭家送信的那人不同,裴继安做行商时同不少军营中人都打过交道,细细一问,就分辨出守在郭家的并非什么厢军,而是宫中禁卫。
知道对方连丝毫掩饰都没有,直接就穿着厢军的行头守在郭家,裴继安隐隐察觉出不对来。
翔庆军中还在打仗,只是已经到了尾声,听闻才大胜了一场,此时要临阵换将,虽说不是什么好事,却也不像从前那般绝不可为。
狡兔死,走狗烹,周弘殷原来就恣意妄为得很,此时年龄上去了,又常年患病,脾气更是难以揣摩,谁也不敢说他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裴继安思忖片刻,因不想打草惊蛇,也不叫人直接去郭家问,而是寻了从前在京中相识去打探一回。
***
禁军虽然切断了郭家同外头往来的途径,把一门上下,连主带仆全数软禁在府里,连吃、用之物也只用自己人送进去,可人吃五谷,总要吃喝拉撒,他不相信禁军那等养尊处优的,会肯去运送那等腌臜物出来。
果然悄悄一打听,就摸得出来去郭家运出恭物的仍是原来那些个倾脚头,又因粪便味臭,不管是进还是出,那等禁卫都跟得不太紧,正好给了两下接触的机会。
裴继安此处托了人,正待里头回信,还未收到什么消息,这日一早才到得司酒监,就被左久廉叫了过去。
“上回同你说的事情,你回去考虑得怎么样了?”左久廉问道。
裴继安正待要回话,才张口,就听得有人在外头敲门。
左久廉皱了皱眉,甚是不悦,才好呵斥,外头敲门声却愈发急促,一人疾声道:“提举,宫中来了官人,说有陛下旨意要宣……”
听得是周弘殷要发旨,左久廉哪里还敢耽搁,再顾不得此处,连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急急出得门去,对着来送信的人问道:“天使到得哪一处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一个内侍官,两个黄门就已经大步走得进来。
左久廉上前两步,才要行礼,当头那一个已是大声问道:“裴继安何在?!”
前头那一个带路的连忙应道:“正在前头……”
一面说,也不知道他是没有看到,抑或是看到了又没有反应过来,竟是直接越过了左久廉,朝着后头隔门叫了一声“裴官人!”
那带路的一个“裴”字才出口,裴继安听得先前的动静,已是打房中走了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内侍官便将手中圣旨一摆,问道:“你便是那裴继安?陛下有令,着你立时入宫觐见。”
其人口气急促,连圣旨都不读,一说完,就一迭声催着裴继安快写走。
第三百二十四章 百年富贵
一路上那侍从官屡次催促,马鞭挥得隔空都能听出惶急来,在宫中不能快跑,他便带着裴继安疾走如飞,边走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唯恐带的人落了后。
宫中的内侍官多半很识得做人,尤其外出宣旨的,面对高官贵戚自不必说,便是遇上那些个微末小官,能被天子召见,多半便是一时之间品级上不去,凭借自己能耐,总有出头的那一日。而内侍本就无根,全靠天子恩宠活命,一旦起了冲突,或是又出了什么不妥,总是要吃亏的那一个,是以他们态度虽不至于低声下气,却总要讲究几分面上客气。
只是来宣召裴继安这一个侍从官,不知是太过着急,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故,只一味催着快走,直到临近垂拱殿了,他才转头同裴继安小声道:“陛下催得急,下官一时有些着慌,裴官人还请多多包涵。”
这便算是找补地示好了。
面对侍从官的提点,裴继安有些诧异,却只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站在殿外正要等候,门边的仪门官已是大声唱叫他的名字,又把殿门开了,拿眼神示意他进去。
这一回宣召来得莫名其妙,裴继安进得殿门的时候,依旧没有想出其中缘故。
如若是因为隔槽坊的事情,虽然所得税银的确不少,然则毕竟只是试行,还不到真正成气候的时候,更不至于到周弘殷也要过问的程度,况且即便他要过问,也应当去找石启贤,实在再往下,也是左久廉,不当到得自己头上,甚至还是单独召见。
他暗暗凝神,将那些个杂念抛诸脑后,进殿之后,先朝周弘殷行过礼,便垂手站立于阶下。
阶梯之上,周弘殷据案而坐,却是许久没有说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裴继安,胸腔一呼一吸,慢慢调整自己吐纳的频率。
裴家人的相貌俱都十分出挑,从前有美相国裴中丞,后来有探花公子裴七郎,一脉相承,全是万里挑一的模样,是以看到那人身如玉树一般立在阶下时,周弘殷半点不觉得吃惊。
裴家百年前已经是士族之首,当时周家先祖不过是随军驻守在潭州城外军营里的小小兵卒而已,有如此传承,仪礼出挑,人品出众,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将手中翻阅到一半的奏章放下,眯起眼睛,问道:“你便是那越州裴家的裴继安?”几乎没有留出回答的间隔,又问了一句,道,“从前裴家事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继安微微一怔,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继而才缓缓松开,低头道:“从前事,下官身为后辈,不能置评。”
他说到此处,强忍住心中冲动,却把声音压得低了些,道:“裴家亦是大魏臣民,自当听从陛下调派。”
周弘殷哼笑了一声,道:“你倒是机灵,当初你家那些个人要是有这等眼色,却也不至于到得今日。”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奏章,抬头道:“郭保吉从前举荐你,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似的,夸你从来都能人之所不能,遇事不推不脱,不管什么差事分派到你手上,总能另辟蹊径。”
裴继安并不否认,躬身回道:“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他虽然态度恭谨,言行之中又透着一股自信,那自信乃是建立于从前所做之事,所立功劳。
周弘殷原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其实此前早已有了决定欲要给对方派其他差事,此时见了裴继安本人,倒是忽然生出不少兴趣,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迟疑。
自早上到现在,周弘殷一直都在用星南大和尚教授的呼吸吐纳之法,此时一做分心,心肋之处不小心岔了气,半片胸腔里头就开始隐隐作疼起来。
这疼仿佛点醒了周弘殷——比起朝堂之事,还是自家姓名最为要紧。
他慢慢翻着手中的折子,口中不住问着问题。
裴继安越回答越觉得奇怪,背后还有些发寒。
周弘殷所问,大部分内容都涉及到他从前行商时所经历之事,虽然不少细节处有些出入,可能探查到如此地步,已是叫人毛骨悚然。
他一一回了,半点也不避重就轻,只是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裴继安从前做行商,一则为了对外有所交代,叫将来自己拿了银钱出来时有个由头,二来也是想要历练自己——若是经商不行,将来多半做官也不可能出得了什么头。
出于这样的想法,他当年是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生意,什么生意难以做成,获利极高,就做什么生意,其中有两项,一为北上西出翔庆军,直至夏州,转向天竺,二为南下,扬帆过海。
然而这两桩生意毕竟不是时时都能做,譬如南下,一年只有两个月能出海,而北上时为避风沙,出发条件更为苛刻。
周弘殷问了半日,最后将那折子随手一推,往后靠在椅背上,做一副很是满意的模样,道:“裴继安,你可知我今日召你进宫是为何故?”
裴继安哪里晓得面前这人又发了什么疯,自回道:“微臣不知。”
周弘殷本来也不是要他回答,面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来,道:“朕收得消息,西出翔庆,北上夏州,至于高昌、龟兹两地之间,又一处荒漠,那荒漠会随风而走,并无人烟,不过每年在那沙漠中心,却会生起一处群花盛放之处,花开九日自谢,当中有一朵雪莲,食之可百病全消,增寿十年。”
裴继安听到此处,一面猜到了其中意思,一面却又匪夷所思。
周弘殷已是又道:“裴继安,朕欲封你为……”
他犹豫了一下,打了个囫囵,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在舌尖上换了个音,道:“封你为军将,拨你精兵一百,去取那雪莲回京!”
周弘殷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当真能办成此事,朕可再保你裴家百年富贵……”
第三百三十五章 送书
裴继安不过是司酒监中的一个小公事,正常而论,根本没有得见天颜的机会,可从进宫到出宫,他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比许多诣阙述职的大员还要待得久。
在一个小官身上耗这么多时间同精力,周弘殷自然不是为了朝政之事。
虽然嘴上问着“意下如何”,他其实全根本没有给出半点商量的余地,一提出发遣裴继安去采雪莲,就叫黄门把西北一地舆图取了出来,挂在屏风之上,不住在上头比比划划,把从哪里出关,又绕什么方向行路,按着从前记载推测那雪莲将在何处现身,又会在何时现身,甚至如何采摘,采摘之后又当怎样保存,全数都安排好了。
周弘殷不愧是一国天子,也曾大权在握、英明神武,一旦他真正上了心,决计是不会敷衍了事的,连高昌、龟兹两处之间的行道图都设法从不同人手上得了数份,甚至在命令下头人印证核对之后,仍旧放不下心,亲自再证了一回。
他双目发红,浑身上下的兴奋都要满溢出来,说话语速也比方才快了不止三分,全身都透着激动同焦虑。
如果不是贵为一国天子;如果不是不能迁都,如果不是西边有戎狄,即便此时动武,三年五载也不能将那一片疆域收入囊中,反倒会打草惊蛇,对采雪莲毫无助益;如果不是长路漫漫,雪莲又地处荒漠,路上无食无水,还有狂风暴沙,极有可能有命去,无命回,他早已自行出发,哪里用得着另外找这些未必信得过的人去待为行事?
***
出宫门时,裴继安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木箱子的黄门。
他是匆忙之间被周弘殷宣召过来的,自然没有伴当陪同,当先那个黄门看在眼里,立时就凑了上来,殷勤道:“不如叫下官给裴公事送回府上罢?”
作为宫中内侍,耳目不灵通的,怕是都活不长久。天子前脚才给裴继安提了军将,又派了去采雪莲的差遣,后脚外头一应人等就知道了。
军将倒不算什么,整个大魏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同等职务的,可谁人不知天子而今为了仙药、仙丹几乎成了魔,最近一直都埋首书卷之中,听闻是在找寻能起死回生的雪莲——今次寻雪莲的定了是裴继安,虽然未必能带得回来,可是一日没有出发,一日没有空手而归,此人就一日是不能得罪的。
此时尚未到下卯的时辰,裴继安没有拿到中书调令,自然是老实回司酒监,而两个小黄门问明了地方,颠颠地一同将书箱送去了潘楼街。
郑氏见得来人是内侍,脸色都变了,一时站在原地,半晌不晓得动弹,直到人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然则面色发白,嘴唇都没了血色,整个人都是木木的样子。
沈念禾甚觉不妙,忙将她扶到了一旁交椅上坐下,抚背搓手了,半日才叫她缓过来。
郑氏捉着沈念禾的手,半晌,指了指地上的那一个大木箱子,问道:“那是什么?是不是天子赏赐?”
她一面问,一面又转过头,拿手中帕子挡住脸,做出十分不敢去看的样子。
沈念禾早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去开箱翻看,转头同郑氏道:“乃是肃州、西州、回纥这许多西北之地的舆图同游记。”
郑氏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把那拦着脸面的手帕给放了下来,只是依旧不太敢去看那木箱子,低声道:“莫不是西边要来人,朝中要你三哥去做接应?”
沈念禾实在不知,便摇了摇头,见得左右无人,又看那箱子甚是奇怪,伸手取了一本出来翻看,只见其中被勾勾画画了许多内容,边上又有批注,全是行路、雨水相关。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雪莲
从前在京中发现盗印之事时,沈念禾见过周弘殷的笔迹,其字草,常吞笔画,其形犹如蟠龙飞舞,肖欧阳体,又不同于欧阳,十分好认,此时一看就辨出来了,再将其余书册逐一查阅,越发觉得奇怪。
天子本当日理万机,便是当今时常生病,按着其人喜好,空闲功夫多半也该拿去读佛经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大箱子书,粗粗一数,至少有五六十册,当中内容全是游记、舆图,另有上百份密探回函,其中有十来本甚至还是最近几天才写就的,全被今上做了各色笔札。
看那笔札样子同书册翻阅情况,明显今上对其中不少书都翻看了不止一次,多有心得,还反复校验过不同说法之间的区别,并做了总结。
沈念禾简单翻了翻,很快分辨出在这些书里天子想要找到的信息是什么,一时手中拿着书册,竟是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所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便是这个情状罢。
一边的郑氏见她翻来翻去的,半日都不说话,早已心中惴惴,忙问道:“里头都是些什么书?你三哥那一处没惹上什么事罢?天家召见他作甚?”
郑氏一连三问,问问都提心吊胆的。
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官,再如何也不至于到得能觐见天子的地步。就如同一个高中榜眼的俊杰,怎么都不会被黜落黄榜,至于缚石投河一般。
这样的事情,偏偏都让裴家人遇上了。
郑氏对周弘殷是惧怕之中又带着几分嫌恨,只盼侄儿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去见上头那一位,等老龙死了,新龙继位再说才好,然而那嫌恨却不能表露出来半点,混合在对皇权的敬畏当中,就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恐惧情绪。
沈念禾自然听出来了。她抬起头,柔声安慰道:“三哥一向做事谨慎,凭谁都挑不出毛病来,婶娘不要自己吓自己才是。”
又取了几本书出来,指着其中勾勾画画、满是笔迹的地方,道:“看着像是天子亲笔,他既是着人送得过来,想必是有用得上三哥的地方,不然何必这样麻烦?”
郑氏这才把心放下了三分,只仍旧不敢靠那木箱太近,仿佛里头虽时会钻出来什么洪水猛兽吃了她似的。
沈念禾看那笔札、文字,看到后头,竟还翻到了几本回纥文字的书。
西北本就是商贸繁盛之处,能去那处走个来回,带些货物回朝,旁的东西能有十倍二十倍利,去西北常常能得百倍千倍利,沈家本就是行商,自然不会放过。
沈念禾自小擅长算数、学语,旁的地方或许只会简单沟通,翔庆至回纥这一带许多方言倒是十分熟稔。
她认真读了读,发觉里头写的是一个回纥大商队行商沿途所见。其中大商人本来一心想要翻过阴山,去往高昌行商,谁知遇得重重困境,不得不越走越偏西,不小心进了沙漠,一众人马遇见沙尘暴,走失了几匹马,几头骆驼,失了食水,偏此危机之时,那大商人又生了重病。
这书很薄,只有寥寥数十页纸,看着像是从什么石碑上头拓印下来的,许多地方不太清晰,后头甚至有一大片文字直接是空白的,继续往下看,再有字迹时,那纸上就画了一朵雪莲,又用文字详述了那雪莲形貌并所生之地,只说山穷水尽时忽然见得前边有一处花海,再往里走,草叶、动物相聚而生,还有水潭,其中水清味甘,饮之疲劳全消。
另又说商人原本已经再无脉搏,全靠那雪莲才将姓名救回来,后来甚至活到一百三十余岁,甚至再生新齿,至于老死时依旧须发乌黑,容貌如新。
而商人复生后,众人本想再休整一阵,谁知只再停留数日,一夜醒来,忽然满地花草全数枯萎,一地不毛,再往前行数日,终见绿洲,始复得救。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两厢
这一篇文字,名曰记录,在沈念禾看来,却同志异、传奇没有什么区别。
她也曾去过高昌,倒是偶然间听过当地人说荒漠事,盛夏之际,如若荒漠中某一地能在数日之内连下几场大雨,确实有可能忽然生出一块绿地,花草丛生,蝶蜂纷飞,可从未有过雪莲的说法。
须知雪莲本产高山雪顶之处,高昌至于龟兹一路虽也有高山峻岭,却决计不是那文中所记载的地方,而雪莲纵使颇有药用,何时又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了?
沈念禾自家就是商户,家中资财无数,因受了腿上,更得李附网罗天下名医神药,短短数月之间,不知见过多少下头觐献上来的“奇珍异物”,其实不过顶个噱头而已。
也不说是否当真有这样厉害的神物,如若有,谁又舍得敬上呢?
自己永生不死难道不好吗?
可再看这文书之上周弘殷的批注,分明已经尽信,甚至还在后头附上纸页,将沿途道路全数画了出来,又推测时间,足足写了二十多页纸,分析如何才能增加遇到如此神迹的可能,那字迹先头还比较成形,后面喜悦之情几乎力透纸背,龙飞凤舞,险些叫人辨认不出来,字如其人,形如走火入魔一般。
沈念禾看到一朝天子做此行状,当真又是可怜,又是可叹。
她也曾双腿尽废,当时全不能接受,如若有人上得前来,同她说有什么妙法,无论其言、其行、其法究竟有多荒谬,那等走投无路的时候,毕竟也会如同将要溺死之人一般,将其视为救命浮木死死抓住,听而行之。
不在其中时说话自然轻松,可等到自身置于其里,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听闻周弘殷年轻时四处征战,落下一身伤病,眼下年老,常与病痛为伍。又想健康,又想年轻,还想活得长久,若是放在普通人家,多半也就只能将着自己家业胡乱捣鼓,最多破家灭财罢了,可他身份太高,一旦有什么想法,自然就会闹得人仰马翻。
沈念禾暗自唏嘘一回,将那些个书册、探折、舆图全数搬了出来。
一边郑氏却是忽然道:“念禾,我今日起得太早,实在有些困顿,先回房去眯一眯,你自忙你的。”
语毕,也不停留,径直走了。
沈念禾听出郑氏话音不对,却也知道这种时候,实在不知当要说什么,还不如任其独处来得好,犹豫了一下,本来已经跟着上前几步欲要相送,最后还是停了脚。
郑氏在房里时说话倒是有头有尾,此时出得书房大门,整个人的脑子里头却是糊成了一团,走出去不知多远,明明先前说是要回房,然则她早不辨方向,漫无目的的,竟是走进了后园。
眼下虽然还是冬末初春,许多景色看上去不成气候,可已经有几样冬花生长了蓓蕾,尤其有角落一丛冬海棠,花朵已然盛放,萧条之中玫红、艳红、娇黄、雪白,色彩缤纷,十分美丽。
郑氏爱茶盏碗碟,爱首饰衣物,尤其爱花爱草,搬来此地后,已是栽种了不少花木。
她多日前就开始惦记着这一丛花,可眼下那花开得再好,纵然就开在眼前、手边,也全然未觉,只步伐僵直着不住往前走。
这几日京中冷雨不停,沿途花木叶片上全是雨水,她不管不顾胡乱穿行,早已一头钻入花草之间,那水粘在身上,把衣衫都浸湿了,风一吹,又有头顶树叶雨水滴落,照着头颈处浇下来,冰寒无比。
郑氏被那水迎头淋得一个激灵,这才慢慢清醒过来,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尚在从前。
彼时七郎赴京赶考,必要带着她同路,还说什么“分离一日,便是吃饭也不香了”。
当年裴家在京城已经不敢再留产业,两人捎三两个仆从进京,赁了个院子住下。
殿试那日一早,他打扮妥当,意气风发同她道:“待相公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而今要是再来一回,她一定死死拖着他跑得远远的,再不要去什么殿试,更不去要什么官身、诰命,只要人还在……
当日也是内侍抬了一个大木箱子进门来。
她还以为是天家赏赐,丈夫当真点了前头品次,然而来人面上并无半点喜色,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等到一将那箱子打开……
郑氏站在原地,攥着拳头,脑子里好似在想从前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想,心中甚至都没有往日回回想起来的苦楚,那痛太久,可能已经麻了,只不知道为什么,迟迟平不下去。
***
裴继安一回司酒监,前脚进得门,后脚就被宫中的诏书追了上来。
周弘殷的话传得很快。
军将其实不过一个不算高品的职级,按道理只要中书签押就够了,然则这一份差遣任命上还有周弘殷的大印,说什么裴继安才干卓著,人品高洁,得受军将一职,上另有差遣云云。
只是一个简单的任命书,居然不是流内铨直接下调令让本人去领,而是安排翰林学士拟旨,再叫内侍前来颁旨,如此情况,让左久廉连养气功夫都快破了个干净,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来,道一声“恭喜”。
裴继安让了位子出来,不管酿酒房也好,隔槽坊也罢,俱都回到了左久廉手里,任由他随意分派,然则左久廉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天子亲自下旨意,这是何等看重?
他确实不把裴继安当做自己人,也不想提拔此人,可他看不上是一回事,别人看上了从他手里要走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这出头的人还是今上,倒把那裴继安的面子撑得如此漂亮。
原本他强让裴继安让出隔槽坊,又命他去管酿酒坊,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那裴三会去寻詹掩夫,甚至詹掩夫还可能去找石启贤,最后由上压下来,说什么各退一步的调和话,不过这些他都不怕,早想好对策如何挡回去。
可而今出面的变为了周弘殷,难道他还能闯进文德殿去,同天子说一声——这姓裴的能耐不行,不如我好用,还是把他留在司酒监。您瞧我怎样?有什么差事,不妨使我罢?
左久廉自然不是看上了那军将一职,而是看上了在天子面前出头的机会。
官品有什么要紧的?天恩才最重要。
只要能叫天子记住自己这个人,难道还缺立功的机会?
天下人才多得是,为什么枢密院,政事堂里永远只有那十几个人?难道当真拔不出高个子了?还不是因为天子只用熟了这些人。
左久廉这几年一直使力做事,在石启贤下头做牛做马,就是想得个机会上去天子也好、太子也罢,这两个人面前混个眼熟。
他是不想要裴继安留在眼看就要立大功的隔槽坊,却不代表不想要裴继安去酿酒坊。
此人如此大才,要是去了酿酒坊,管起事情来自然事半功倍,虽然比不了隔槽坊,也出不得什么大功,然而隔槽坊、酿酒坊两处一道,已是能叫明年司酒监成大器,出大风头,乃是他计划里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要是他走了,隔槽坊毕竟是新坊,要是遇得什么突发之事,寻谁人去问?
而酿酒坊,一时之间,又叫谁人去接手?
做得不好,他如何能立功,如何能再往上一回?
左久廉当着裴继安的面恭喜了一道,回得自己公厅之中,越想越不对,忙使人递了话去给石启贤,想要使计将姓裴的留下来,偏偏这一向朝中实在事忙,石启贤日夜不休忙于政事,一时半会,竟是找不到人。
***
裴继安哪里晓得他嗤之以鼻,甚至有些嫌恶的天子任命,在左久廉眼里居然就变成了求之不得的香饽饽。
他今日进得一回宫,又见了周弘殷,旁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十分为自家七叔不值。
碰上的是如此一个天子,可笑二字,简直都不够形容的,不入官就不入官,黜落就黜落,何苦要投河去?
他在宫里时震惊的情绪多过其余,此时出来外头,倒是渐渐想转过来,仔细一思考,倒觉得趁着眼下带人外出一回,未必不是好事。
第三百三十八章 生事
今日觐见时看天子那模样,显然已经非类常人,再撑着不死,如此胡乱为之,用不了一年,朝中必乱。
裴继安要是不走,就这般留在京城当中,不出头还好,一旦因为酒税事冒了尖,虽然人微言轻,可能为朝廷得银得钱,自然也能给人赚银赚钱,风云变幻时,遇事反而难以回避,倒不如远远躲开。
自上回听得左久廉说要将自己从隔槽坊转回酿酒坊,裴继安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次虽然殊途同归,却是正好用来交接。
他平日里的宗卷本来就已经做得无可挑剔,另有隔槽坊筹立以来的账目,无论实际经手的人究竟是谁,从始至终都归在詹掩夫名下去签押,又经左久廉再审。
当日提出这个流程时,左久廉只以为这是裴继安懂得进退,给自己面子,到得今时,却是想要阻拦而不得,又兼人人看着天子下旨,没有正当理由,也不敢拖延交接,只得收了一应东西,任他走了,背地里焦急不提。
再说裴继安收拾东西回了潘楼街,进门寻了一圈,却不见那两个人,转进书房,见里头点了两根火烛,桌案、地面上摊开许多书册,又有大开的舆图,沈念禾捡了张椅子,挪了张小几子居中而坐,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推门进去,沈念禾早听得动静抬起头来,一时有些惊喜,道:“三哥回来了?”
裴继安便走近去看,见得这一地的书册,又看边上放着的大木箱子,倒是反应过来,问道:“这是宫中送出来的?”
沈念禾点了点头,指了指面前的舆图,忍不住问道:“怎么都是西北事,眼下也没听说要对高昌、龟兹用兵,翔庆也渐要告一段落——莫不是郭监司那边来了什么信?”
她说完这话,却又有些犹豫,到底忍不住,又指了指一边回鹘文的书册,低声再问道:“我还看到有荒漠雪莲一事,陛下不会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罢?”
裴继安也不要交椅,只行到沈念禾面前,撑着她椅子的扶手半蹲在地上,轻声将白日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他想叫我带人去龟兹同高昌之间的大漠里寻雪莲。”
纵然沈念禾早已猜到了几分,此时见得这匪夷所思的行事是真的的时候,仍然有些发懵。
从古到今,想求长生的帝王其实不在少数,差人乘舟跨海、翻山越岭的,也不是周弘殷头一桩,然而从前事毕竟只是从前事,一旦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而身边人还被卷入其中时,就不能轻易面对了。
她从前跟着商队一同去高昌、龟兹,都是要尽量绕开荒漠沙丘,便是不能绕开,也要快速而行,可今次裴继安领的差事却是要在沙漠之中穿行,找一样必定不存在的东西。
这又怎么办得到?
过了好一会,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裴继安道:“总不能跟着一同发疯罢?三哥还在忙隔槽坊的事情,难道朝中不缺银钱了?怎么就落到你头上?”
这样一个天子,他不早死,此时的折腾就只是个开头而已。先折腾离得近的,自然就是王公大臣,由近而远,过不了多久,就会波及到天下百姓。
虽然四周无人,裴继安还是将手指按在沈念禾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道:“噤声,这话不要再说。”
沈念禾也晓得厉害,忙闭了嘴,倒是想起郑氏来,又伸手裴继安的手轻轻拨开,道:“不止怎么回事,今日宫里来人送书,婶娘与我一同去接了,看着倒十分不自在似的。”
第三百三十九章 借力
裴继安循着沈念禾的指引看过去,这才留心到一边的大木箱子上覆黄绫,又看那箱子形状并不常见,长多过方一倍有余,并不太像书箱。
他听父亲说过从前事,此时一见那箱子,就知道问题所在,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沈念禾道:“你想来早有听说我那七叔进京殿试的旧事,却不知其中细节。”
沈念禾一向聪明,只听这一句,就猜到了几分,眼神微凝,跟着看向那书箱。
裴继安道:“当日婶娘跟着七叔一同入京,等了许久,不见有人送殿试结果来,最后只等到宫中送来一个大木箱,那箱子形制便与此类同,里头装的……”
他没有把话说尽,沈念禾却已经尽知,面色一变,再看那书箱时早知端倪,再想到郑氏反应,忙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婶娘在房中做甚。”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你我去了也无用,不如由她静一静。”
逝者已逝,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人总不能一直活在从前。
想到往日,又想现在事,沈念禾更觉胸闷,一口气憋着始终出不来,忍不住问道:“三哥,今上要你去高昌、龟兹,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两三年,不知要遇多少事,一旦耽搁了,谁晓得甚时才能回来……况且荒漠之中那样险恶,你……当真要去吗?”
虽然是天子所令,不能抗旨,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念禾总觉得如果面前这裴三哥不愿意,他是能想到办法的。
裴继安点了点头,声音却放得更低了些,道:“隔槽坊所得甚多,其势不可挡,可朝中十数年来用事太多,国库早已入不敷出,一旦见得隔槽法能充税银,纵然晓得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却必定不会管控,我便是留在京中,过得一年半载,隔槽坊势大时,也要设法脱身,眼下虽然有些早,却未必不是好事。”
他解释了一回,又道:“况且今日觐见,陛下看着……犹是雄心勃勃,便像你方才说的,不知后续又会有什么动作。”
周弘殷早就一副撑不住的样子,看着明明油尽灯枯,可过了一二年,反倒越发精力旺盛,自己难受就罢了,就要去折腾别人,叫旁人也不得顺心。
遇上这样的皇帝,既然不知道他何时会死,自然只能先远远让开,就像路见狂吠疯狗,总不能凑上去叫它咬罢?
裴继安复又指了指桌案上的翔庆舆图,道:“我是郭保吉举荐,宫中态度不明,郭家一门几乎都被软禁在京,这不过是个开始,却不晓得等翔庆事毕,还有有什么安排,难保不被牵连。”
按他所说,仿佛比起留在京中,去往高昌、龟兹已是上选,可沈念禾哪里又会不知道,便是当真去了,也是九死一生。
由翔庆去往龟兹,先要经行西凉,再过宣化、肃州,再过回纥、沙洲、伊州,其中路过不知多少外邦、部落,那一大块地方自前朝就纷乱不休,到得现在,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乱,再兼近乎半数都与大魏并不交好,如何能轻易穿行过去?
况且欲要去往龟兹,除非绕路,否则必要借道西戎。
两边战了这许多年,又才被郭保吉打得略惨,怎可能由他们从中穿过?况且那国中刚亡了天子,听闻换了新太后摄政,小皇帝恰才登基,正是紧张之时。
便是一路顺利到了地方,明明那荒漠之中的雪莲全是虚妄之言,也不晓得周弘殷是听谁胡说,又看了什么外头人胡编乱造的鬼话,居然当了真。
按着这说法去找,莫说在龟兹一两年,就是住上一两百、一两千年,也不可能达成皇命。更别说荒漠之中,连草木都不能生存,更毋论人?纵使勉强活了下来,难道一辈子都待在龟兹?
达不成皇命,自然不可能会朝复命,除非周弘殷死了,换成周承佑登基——可裴继安奉命前往龟兹取长生药,最后不能达成,周承佑作为儿子,又怎么能对其重用?
沈念禾心中甚是难受,只觉得面前人是为了不叫自己担忧才不说那等后头话,实在不愿置身事外,索性挑破了道:“三哥莫要哄我了,你去了龟兹,若寻不到那雪莲,难道还好回来?”
她口中说着,已是将那几本早已挑出来的回鹘文书册放在桌案上,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头那雪莲图绘,道:“这书不知是谁人写就的,我看上头文字,许多地方颠三倒四,用词也生硬得很,半点不像回鹘人自家所书,倒像是回鹘文学得不好的外邦人所撰,其中行文习惯,遣词用句,极似魏人——保不准就是谁人拿来糊弄的,只阴差阳错,进得宫中,你按着这些个书册去找,除却浪费功夫,并无半点作用。”
裴继安不免挨得近了,凑身去看上头文字、图画。
原来这一箱书籍、探折原是周弘殷在殿上所说,将会送来潘楼街,叫裴继安仔细钻研了再去回话的,是以他还来不及翻看,此时按着沈念禾指点的去读,又见所书所写俱是回鹘文字,只好半猜半认地看了一回,复才抬头问沈念禾道:“你去哪里学的回鹘文?”
因仗着此处并无人知晓自己往日经历,沈念禾索性直接胡诌道:“当日我爹在翔庆同宣化、西凉人开榷场,当中不少番邦人,因要领头,我娘为做示例,特地先去置产做买卖,我跟着待了一阵,学了些番语。”
裴继安一向觉得心上人聪明绝顶,此时听她一说,半点也没有多想。
他从前做行商时虽然没有去过龟兹,却到过沙州、伊州,黄头回纥,也学过不少番语,与回纥人做简单交流没有问题,然而看这许多复杂文字,却力有未逮,眼下不免望着沈念禾笑道:“我原还想要同陛下去鸿胪寺、主客司寻几个官人学学高昌话同梵语,谁知你竟是会这个,倒省了许多功夫,今后有什么不懂的,来问你便是。”
沈念禾见他半点不把自己的话放在耳中,不由得恼道:“三哥,我方才说的,你到底听进去了不曾?”
裴继安“嗯”了一声,微微一笑,声音里头带着几分轻松,道:“我晓得你是忧心我,只是我这一处另有打算,也不怕将来不好回来,只担心你同婶娘两个……”
他说到此处,面上才渐渐生出了两分凝重。
既是要远行,自然不可能将家人留在京中,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就是下一个郭府。
郭保吉此刻家小都受制,郭氏一门因此掣肘得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并无兵权在身,想来周弘殷不会像盯郭家人一样盯着裴家不放,况且名义上沈念禾还是外姓女子,眼下甚至连婚约都未定,一日不曾嫁进裴家,一日就与裴家并无半点关碍。
只是郑氏有些麻烦。
裴继安此刻心中还在打着盘算,沈念禾却隐约察觉出些许奇怪来,思忖片刻,问道:“三哥,我问你一句,你若是不能答,不要回话便是——郭监司那一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廖容娘虽然没有把儿子一起带进郭家,谢处耘又做一副半点不把生母放在眼里的模样,然则亲娘毕竟是亲娘,一旦出事,他决计不会不管。
按此刻情形推断,郭保吉早已料到京中会出事,为此特地把女儿安排远走了,只是剩得两个儿子不能妄动,唯恐因此惹来外人眼目。
而谢处耘跟着郭保吉在翔庆,这位继父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有什么事情,按道理不会瞒着继子。而无论是什么事情,若是谢处耘知道了,决计不会不告诉你裴继安。
可是数月以来,从未见得翔庆给京中来信。
沈念禾不相信谢处耘忍得住不同这裴三哥联系——莫说不联系,便是少联系都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两人另有联系之法,只是瞒着外人罢了。
裴继安实在惊讶得很,面上免不得带出了两分,他微微一顿,道:“翔庆确实有些事,江南西路也有事,只是这事一时二时不发出来,我就不方便同你说,要再等上数月才知晓。”
大商人最能感知朝堂变化,沈念禾自家就经历过许多回,还亲身近距离感受过改朝换代,再联系起这一年多以来所见所知,越发觉得动荡得很,一时旁的念头俱是被扫开,脑子里头比起往日更为清醒,只平静问道:“既是郭监司那一处有事,我同婶娘是不是最好不要留在京中才好?”
裴继安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原是想让婶娘同你暂回宣州,然则宣州这一二年间怕是也未必安定,若是要去往它地,一来寻不到什么妥善之处,二来也找不到什么合宜的缘由。”
沈念禾沉吟一会,抬头道:“我倒是有个提议,三哥不妨听一听。”
她点了点桌上的许多书册,道:“陛下那一处着急得很,想来不会叫三哥在京中多留,势必催你早日出发,既如此,不如叫婶娘送我去翔庆。”
“翔庆事已然了了大半,前次看邸报,上头说西贼早就退了兵,只是剩下一点残兵余勇且退且战罢了,而今城中修生养息,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我去往翔庆寻父,名正言顺,三哥领了皇命,又有差事在身,不能陪同,婶娘身为长辈,因不放心,特地陪同而行,岂不是妥帖得很?”
裴继安听得眉头微皱,道:“邸报上说西贼是残兵余勇,其实未必,翔庆尚未十分安全,怎能……”
沈念禾回道:“若是翔庆不安全,我同婶娘便不去翔庆便是,左右出了京,天下之大,总寻得到一处两处妥帖之地罢?”
裴继安听得她这样一句话,实在有些心酸。
天下之大,确实无处不可去。可仔细想想,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去。
郑氏同沈念禾两个孤弱女子,并无半点防身手段,身上肯定会带着不少金银细软,便是配上许多护院下人,没个能镇住场面的,一旦下头人生了歹心,立时就会压不住。
不过此时要紧的是先离京,离了京城,他自然会想办法再做安置。
沈念禾迟疑了一下,又道:“三哥……若是在翔庆寻不到我爹的消息,能不能叫我跟着你们一同往西边找一段?”
她这话还未说出口,就知道裴继安必定不会同意,果然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人的脸色立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连忙解释道:“我仔细想了想,即便是鸿胪寺、主客司里头,也未必找得到通晓番语,能说回鹘、梵语,又肯背井离乡,领差去往高昌的官员罢?”
能有这个能耐,哪一个不是高官厚禄养着?
周弘殷虽然脑子糊涂了,却没有彻底坏掉,还晓得只能安排裴继安这样的不入流小官去高昌,而不是叫朱紫重品官员前往。
既如此,一行人身边配个能说番语的帮着带一带,其实必要得很,甚至可以用这个作为理由去说服天子,届时再捎带上郑氏,并没有多难。
“我从翔庆出来已经这样久,也不曾听得爹爹的消息,要是能在翔庆探得什么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我却不想就此罢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这样不上不下吊着。难得有机会一路西去,沈念禾便不愿意放过。
听得沈念禾如是说,裴继安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
他想说翔庆城中早就找到了沈轻云的尸首,那尸体身着官服,腰间还系了官印,经由翔庆州府衙门里的官吏亲眼确认,已然确定身份,可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当着沈念禾的面说出来?
况且再一想,难道尸首没有可能是假冒?若是最后真人还活着怎么办?
裴继安沉默片刻,到底没有说什么,只道:“未必要去翔庆,不过若是能带着你同婶娘一齐西行,多半能路过京兆、邓州等处,也未必不是个落脚之处。”
沈念禾其实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过也打算就此事争执,便不做声。
两人各怀心思,却是不约而同各自在心中退了一步,言行间倒是两下都越发显得体贴温存起来。
沈念禾拿着方才看到一半的舆图放在裴继安的面前,道:“三哥若是要去高昌,马匹倒是其次,最要紧要在沙州带上骆驼,在京时也要备上茶叶、生丝、精细瓷器、首饰——且走且送且做些买卖,有东西来往,便是出关也容易些。”
又道:“人手也要多带……”
她一面说,一面提笔沾墨,将那一份回鹘语的书册当中几页文字快速译了出来,等译得七七八八了,复才往左边坐了坐,同裴继安坐得近些,又拿笔将自己译写出来的两段话圈了出来,道:“若是陛下信这文中所述,正好拿来同他要人——这荒漠如此阔大,若是只有几丁人,极有可能走空,倒不如把人分为许多队,分别去找。”
沈念禾说完之后,面上还带出了三分笑意,道:“我虽然不晓得郭监司那一处究竟出了什么事,三哥作甚又要着急往那边赶,然则人手多一些,做起事来自然会容易许多。”
又道:“要挑人最好不要从禁军里头挑——至少不能全挑,不如禁军里头挑几个当头的,其余人全从厢军当中选,再留一点空名去翔庆选,要寻那些不起眼的。”
她一二三四提了好些建议,全是极切实际的,裴继安边听边用笔记下,没记几句,也听出其中意思来,晓得沈念禾猜出了几分东西。
两人都不点破,只在此处就事论事,对着周弘殷送来的这一大箱子书册、探折、信函商议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才匆匆歇下。
沈念禾挂心着郑氏那一处,又想着郭家事情,另还担心翔庆事,忍不住又惦记起了沈轻云,是以睡得有些不安稳,天色才微微亮,就惊醒过来。
她先以为是自己夜醒,转头看边上漏刻,见得时辰尚早,正要继续睡,却不想忽然听得院子里头远处有阵阵人声,又有人开门声,马蹄声。
因不知发生了什么,沈念禾索性披上衣服爬将起来,等到匆匆收拾一回,正要出去找门房问话,才推开门没多远,却见郑氏站在内院门口,手里提一个灯笼,遥遥望着远处、
仿佛是听到了后头动静,她慢慢转身过来,见是沈念禾还微笑道:“年纪轻轻的,怎么睡眠这么浅?是不是你三哥吵到你了?”
又道:“回去睡吧,没什么事——是来了两个内侍官,说是宫中有旨,召你三哥过去。”
只过了一夜而已,郑氏表面上已经恢复了正常,似乎前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沈念禾不好多问,只得帮着将门掩了,又伸手接过郑氏手中的灯笼,也做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婶娘早间几时醒来的?饿不饿?咱们早上吃酒酿丸子好不好?”
郑氏此时其实人在心不在,耳朵虽然听到了沈念禾在说话,其实心中半点没有分辨出来那话语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含糊应了两声,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门口,好似在等什么东西回来一般。
沈念禾陪她回了房,因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索性也不停留,等见得郑氏重新上床歇息了,这才退得出去。
此时天色不早不晚,她便不再多睡,先着人去按着郑氏的口味多多买些早食回来,又进得书房,对着昨日天子送来的那一堆书,从里头翻翻捡捡,寻出几本自己找的册子来。
沈念禾翻了半日书,又打铃叫来一人,取了裴继安的帖子给他,又在后头添了一封信,吩咐道:“拿官人的帖子去一趟国子学上舍,找常与郭二公子来的那一个邓公子,把帖子同信一起给他,只说是官人请他帮忙。”
生意人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不肯空手而归的,更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沈念禾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寻沈轻云下落,自然不可能单靠大魏同去的这一行人——且不管这雪莲到底存不存在,众人都会竭力去找。
不过没有人,有钱也能办成事。
自前朝始,中原就慢慢对西边淡漠起来,沈念禾去高昌时还听当地人说过,一二百年前,中原去的商队络绎不绝,通商频密,可到了前朝,即便是旺盛时节,也不足往年十一,到得现在,细数边关送来的奏报,纵然其中或有错漏,可哪怕把今朝的数目翻上数倍,也不及从前一半。
沈念禾记得自己在宣县翻看邸报时见得去岁黄头回纥遣使来朝,就曾求过开边境榷场,又求周弘殷赐瓷器、茶叶、字画、铜镜,又请赐经书若干,还说上朝物什,在回纥千金难求。
这话里头自然有许多奉承的意思,另还不知有多少夸大,不过多少能体现出只要能从大魏带东西出去,就不愁西边没有人买。
届时只要拿东西来收消息,不用自己打探,只要价钱开得够高,沈轻云还活着,自然会有人主动上门来送信,比起旁的方法要事半功倍。
果然才等到下午,国子学里就传了信出来。
那邓公子从前时常跟着郭向北一同来裴家向裴继安请教文章事,只讨不还,其中心中十分不安,只是实在舍不得裴继安指点,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要上,今次难得见得裴继安的帖子,说有事情相求,拆开一看,不过是托他去国子学的书楼里头翻查一些书册,核对或者摘抄一些内容。
虽说要对照的东西并不少,可找上五六个同窗,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找齐了,那邓公子有心想要表现,叫人快马送得过来,还十分内疚地附了一份致歉信,说什么本来想要亲自送来,只是国子学不能轻易告假出门,又知隔槽坊忙得很,不敢轻易打搅官人云云。
沈念禾将那致歉信抽开放到一边,先去看那邓公子在书楼当中翻找出来的内容。
第三百四十章 送亲
对方事情做得十分细致,但凡信中提及的都已经寻到了结果,全数老老实实抄录下来,此时沈念禾对照来看,很快就列了一张单子出来,又把那等笨重、占地大的东西剔除,留下十多样小巧轻便的货品。
沈念禾盘点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资财,她收息主要源自两个部分,一是当日的《杜工部集》——此书虽然还在印制发卖,然则裴继安离开宣县之后,县衙自然不会再同他在时一般竭力运作,没有人盯着,又兼层层克扣,此时还送到沈念禾手里的分润其实已经为数不多,不过攒起来多多少少也算个意思,总共尚余十来金;
第二样,也就是最得用的,乃是隔槽坊中的酒曲、酒水方子分润,她拿了从前沈家酒坊的酒方给人选用,每当有一人择用了,就能按数得银。这一项自每人手中所得其实极少,但是随着隔槽坊规模越大,最近几日已经颇为可观,按着隔槽坊送来的账目,上个月约莫有两百余金。
除此之外,另有潘楼街这一处宅邸假山下头压着的金银,当日因为没有急用,是以并未起出来,眼下既然要去翔庆,她又有采买珍奇货物携带而行的打算,自然要全数取了来用。
在宣县、京城时不能引人注目,可到了翔庆、高昌,她本意是要寻人,最便宜的方法,就是拿钱拿物来开道。
她若是一人独行,倒是要审慎许多,可跟着大魏队伍,半点也不怕的。
论起做生意,乃是自家老本行,虽然间隔多年,先前牛刀小试已是大有成效,之后能有什么结果,正待她施为。
***
沈念禾正在认真盘算,裴继安却得了天子诏令,早早入了宫。
明明今日是大朝会,然则周弘殷称病不出,太子周承佑因病不出,最后只好叫了御史中丞做主持。
满朝文武在文德殿对着空荡荡的龙椅行大朝礼,后廷之中,裴继安则是跟着前头黄门一路绕行,很快进了福宁宫。
他进宫时听得消息,据称今日天子抱恙,可等到立在周弘殷面前,却并不觉得天子比起往日有什么不同之处。
周弘殷身体不好多年了,几乎日日咳嗽,又有腰腿伤、肩伤,今日不知是不是多了念想,倒比昨天看着要精神些。
他见得裴继安进门,甚至不待对方行礼,已是问道:“朕昨日着人送去的书卷,你那一处看得如何了?”
那一大箱子书,便是昼夜不休地快速翻阅,也不是三两天能看完的,更何况裴继安白天还在司酒监里头交接,只一夜功夫,哪里能看多少内容。
然而裴继安却没有直言。
周弘殷此时精神亢奋异常,双目炯炯,两眼里头尽是血丝,显然一夜未睡,此时向他说什么来不及看,再做解释,同引火烧身无益。
裴继安有叔父在前做例,言行更为谨慎,先行了一礼,复才道:“回陛下,下官回府后彻夜翻阅宫中送来的文书,已是有些想法。”
他观察天子神色,知道眼下只要是寻药相关事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方都不会反对,于是抬头左右寻了一圈,见得不远处放了一扇屏风,那屏风上头正是西北舆图,便迈步走了过去,站在一旁,道:“龟兹沙漠占地甚广,那雪莲又非年年生在同一处地方,依臣所见,不如自厢军中选拔六百人,将人分为五十队,每队十人,分头而行,再设立一地做为集合,余下若干人手做好准备,一旦得了那雪莲,立时便送回京。”
他指着舆图上高昌同龟兹之间的范围,再一路往下,转到黄头回纥属地,道:“夏州与我朝正在战时,其路不能通行,不如转从黄头回纥回来,只是此部与我朝相交并不频繁,关系也不过平平而已,为途中顺利,臣请陛下上次若干茶叶、生丝作为随行之物,另要佩上好兵器,若是路遇强徒,也好用来护卫……”
裴继安一面指着那舆图上头的道路,一面把今次自己拟要经行的路线一一讲述,另又有需要什么武器,多少人,到得地方之后,又待要怎么在当地招募向导,打听行事,再如何用钱、物开道,用最为快捷的方式去寻雪莲。
他所说提议,听来十分周全,从出发到回京,几乎样样细处都考虑到了,显然是回去之后用心下过力气钻研,甚至比起昨日周弘殷提出的各色想法,都更细致入微。
周弘殷提出去寻雪莲,未尝没有赌运赌气的想法在,内心深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坚信还是也抱有怀疑,然而此时听得裴继安一一细数将要如何行事,又待要如何送回,一时居然生出几分信服之心来。
——如果龟兹当真有雪莲,叫这裴家子去,怕是真有可能给自己带回来。
一旦生出了这个念想,周弘殷看向裴继安时整个人的态度都有些变了,比起先前,又多了几分真正的赏识,道:“便按你所想,回去拟个章程出来,明日进宫给我审定。”
又道:“你说要从厢军之中抽选兵卒,做什么不从禁军里头选调?难道禁军竟是比不得厢军?”
裴继安道:“并非如此,厢军自然比不得禁军千挑万选,然则今次乃是去往龟兹,彼处气候干燥炎热,全不同于中原,禁军虽有十分力气,到得当地,若是水土不服,未必还能剩下三分,今次差事以‘快’为上,不能耽搁分毫,臣请调保安军,是为保安厢军泰半出自西北之地,想来去往龟兹更为适宜。”
这话合情合理,便是周弘殷听了,也不得不夸一句“用心”。
裴继安见他并未起疑,复又补道:“不过厢军虽然适应气候,却得请陛下自禁军同宫中挑几位将军、官人领头,臣下吏员出身,也不曾入得军营,只我一人,当时镇不住场面。”
周弘殷听得越发满意。
他欲要寻仙草的心思已经走火入魔,今次虽然用了裴继安,又哪里会将全部希望放在此人身上,其实另又安排数批人马北上,有两拨人甚至已经出发。
然则众人虽然忠心,却不过领命而行,他分派什么,下头就做什么,比起裴继安这般得力,差距实在甚远。
周弘殷忽然生出了些许悔意。
虽然早知以裴继安出身同从前经历,必定不会是个庸碌的,可他毕竟不甚了解,倒有些浪费了。
他点了点头,道:“朕自有安排。”
就算裴继安不说,他也会让亲信同路而行,除却看着不要叫旁人动手脚,也是盯着裴继安的意思。
毕竟是裴家人,再如何嘴巴说得好听,又没有领过兵,也要多做提防。
裴继安又道:“臣请陛下定下领头之人后,再做兵卒挑选。”
周弘殷却是摇了摇头,道:“等章程拟了出来,你拿朕的旨意,自去保安军挑人便是,不必等旁人。”
天子信得过的,自然多是内侍。
可能在皇帝面前出头的内侍能有几人?除却几个已经领差外出的,宫中其实不剩几个,况且还有用惯的不能外出,看来看去,能供挑选的余地极少。
周弘殷只是多疑,欲要派个人去盯着裴继安并一众人等,并不是想让去的人拖后腿。
内侍能有几分本事,他成日看着,自然知道,想了想,因怕裴继安有所保留,还特地示意道:“今次外出,你便是头领之人,宫中虽然也会有人去压场,遇事时你还是要多思多想。”
又交代了一回,抓着裴继安就各色细项说了又说。
他与旁人说事,下头俱是低眉顺眼,说什么就听什么,虽然顺从,可此事毕竟不同从前经历过的——天下间又有几人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过?是以周弘殷其实心中颇有几分不确定,见得众人反应,难免生出嫌弃:这你也说是,那你也应诺,你到底晓不晓得我说的是什么?
可周弘殷同裴继安说事时,对方同他有来有往,说这个能接上,说那个也能应得了,甚至还会提出些许问题来,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两人就此讨论开来,到得后头,居然很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意思,周弘殷觉得有好几处地方都是这裴家子说得有道理,几乎要引为知己。
裴继安天未亮就进宫,一日里头只饮了茶水,其余粒米未食,直直待到了晚上,幸而进宫前吃了些饱腹的,又仗着自己年纪轻,饿得过了也不觉得了,可周弘殷也跟着整日没有怎么吃东西,虽然中途膳食官进来提了好几回,被天子挥挥手驱了出去,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见得天色渐晚,又揣度天家心思,觉得已是差不多到了火候,便问道:“旁的俱都好说,可取道黄头回纥,却是得多找几个通晓番语的官人同行才好。”
说了黄头回纥之外,裴继安又点了三四种番语,道:“这几个部落都在去高昌途中,人口不少,分布也广,要是能与他们探问,说不定可以知道不少从前雪莲事——陛下昨日送来的回鹘文书,里头提到的那位食雪莲的商人便是粟特族人,只是据说他们一向十分排外,寻常人难以接近。”
周弘殷有些意外,问道:“你还会读回鹘文?”
他先前着人去查过裴继安,自然知道此人曾去边境行商,不过最多也就会说几句番语罢了,而昨日那本同雪莲相关的文书乃是由回鹘文写就,哪有那样容易看懂?
回鹘语并不好学,鸿胪寺里头也只有寥寥数人能读能写,称得上精通的更是少之又少,短短一夜之间,这裴继安上哪里去寻人帮忙做译?
“臣下哪里会这个,只是沈副使家的千金暂时住在臣家中,她略通梵语、回鹘语、鞑靼语,还能听懂高昌左近几个部落的方言,因一时找不到人来做译,臣便将那些字符拆开,请她帮忙识认几个,自己拼了内容出来。”
裴继安句句都说得十分云淡风轻,可个个字都是在心中细细思量过的。
周弘殷瞬间就上了勾,原本是靠在后头交椅上,此时一下子就将身体往前倾,问道:“你说那人,是沈轻云的女儿?”
裴继安一口应是。
沈轻云同冯芸有个女儿,后头去投了裴家人,这事情周弘殷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而已,此刻听来,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道:“若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应当很不同寻常人。”
他顿了顿,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道:“朕原想着,上回黄头回纥来求我大魏下嫁贵女,当初我已是应了,后头特从宗室中选了一人出来,只一直在备嫁,此刻正是发嫁的良辰,正好让你等护卫而行,名正言顺领兵出发,既是有沈轻云的女儿会那许多番邦语,便叫她同行罢——翔庆事毕,正好顺去给她父母扫墓。”
饶是裴继安原本就是做的这般打算,可见周弘殷毫不迟疑咬了自己设下的钩子,半点没有考虑过沈念禾一个功臣之女,年龄尚幼,又孤弱得很,如何受得住一路西行的风刀霜剑并行路之苦,居然连想都不想,甚至不过问本人意思,看本人情状能否抵抗得住,就这般轻易一句话,定了对方命运,还一副施恩的模样,那一股不平不忿之心,便直直冒了出来,好险没有压制住。
等到出了宫,回得潘楼街,见到沈念禾坐在书房当中谢谢算算,十分兴致勃勃的样子,裴继安那愤懑之感更甚,只好咬牙忍了,进得门中,笑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等他已久,忙道:“三哥,我欲要取了院子当中金银出来,去外头采买货品去往西边,你觉得合适不合适的?”
她说完,又把列了半日的单子拿出来给裴继安看,先算了一回自己约莫有几个钱,匆忙换成铜钱能得多少,又分了几个不同的采买搭配,看着是一个铜板都不肯买剩下的样子。
第三百四十一章 陈二娘
沈念禾做出这许多筹划,甚至于连如何遣散才雇聘回来的仆妇都打算好了,一看就是将要长期离京的模样,看她说起自己将要添购什么,又为什么会如此做选,言语之间有理有据,如数家珍。
裴继安总疑心对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可看沈念禾神情,又没有丝毫惊恐或是害怕,一时也把不准,却又不能直接问,只好将满腹狐疑撂开到一边去,同她说起采买之事来。
两人商量一回,沈念禾才问道:“我早间见得婶娘,她好似还不晓得你要去龟兹的事情……”
这话自然不能要她来传,得裴继安亲自去说才可以。
裴继安道:“早上走得匆忙,却是来不及交代。”
他还要说话,只听外头一阵喧闹声,不多时,郑氏匆匆进得门来,面上神色颇有些慌乱,急声道:“继安,外头来了几个客人,说是寻你的。”
郑氏处事一向不浮躁,平日里与人说话从容得很,此刻却做如此行态,自然引得裴、沈两个十分奇怪。
然而等到外头人进得门来,两人立知为什么郑氏会那样紧张。
来人全是女子,其余几个服色各异,却能看出穿戴寻常,像是哪家的下人。
众人先后进得门,当先有一个左右看了一圈,对着裴继安出声问道:“官人可是司酒监的裴继安裴公事?”
裴继安看对方相貌、穿着俱是十分陌生,应道:“正是,却不知……”
他话才说到一半,众人却是忽然两边散开,从当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头戴乌色帷帽,一身白衣,却又不同孝服,又不是像沈念禾那般的素服,上前几步,将头上帷帽一揭,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来,盈盈往下一拜,娇莺啼鸣一般唤了一声“裴官人”。
裴继安更是莫名了,下意识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
沈念禾摇了摇头,做一副我也不识得的模样。
郑氏方才看到来人身着白衣,又是都带着几个婢女,径直来敲门,又直言要找裴继安,仿佛找不到人就不肯走似的,说话行事奇怪得很。
她不敢让这一行人在门口待着,虽然觉得侄儿绝无可能是那等会在外头拈花惹草的,然则到底怕惹事,只好让了进来,此时见家里两个都莫名其妙的模样,忙站了出去,问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今日来又有什么事情?”
那女子形容曼妙,看着十六七岁妙龄,此时听得郑氏发问,却没有理她,而是再向裴继安问道:“裴官人,你可是才从宫中领了皇命将往回纥送亲?”
从昨到今,足足两个整日,早够宫中将消息传出来了。
裴继安虽然不认识面前女子,听得对方知道此事,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摇头道:“姑娘哪里听来的消息?本官不曾听说自己做送亲那一个。”
那女子容貌上佳,虽然一袭白衣,可衣服剪裁合宜得很,十分贴身,同听得裴继安如此回答,脸上先是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似的,面露悲戚之态,道:“官人莫要骗我,外头已经传遍了,天子欲要使人和亲回纥,钦点了裴官人送嫁,前日、昨日接连两天宣召你入宫交代此事。”
她不等裴继安反驳,已是站起身来,仰起头,眼泪一下子就自眼角滑下,声音当中也带着伤心之意,道:“小女子周楚凝,是为今次去往回纥和亲的保宁郡主嫡亲妹妹,来时已经打听清楚,官人就不用再瞒着了。”
周楚凝言语间十分笃定,像是不知从何处已经确认了消息,此时同裴继安交代过自己的来历,见对方面上并无半点动容之色,无怜无悯的,心中一酸,一咬牙,索性跪在了地上,以手伏地,以头抢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口中悲声道:“我晓得官人不是铁石心肠,我也不求旁的,只求官人能替我向陛下求情,叫我那姐姐在京中多留几日,等到春日渐暖,再行出发。”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前日、昨日俱是没有接得皇命送亲去往回纥,姑娘若有请命,不如请令姐亲向天子、皇后做请,郡主身负皇命,又负重任,言重千金,非我这等小官所能及。”
那周楚凝美目泫然,泣声道:“我既然上门寻来,官人何必瞒我!”
又道:“我姐姐虽顶着郡主之命,比之寻常贱民也不如,受封以来,不曾得进宫拜见半次,又如何能向陛下、娘娘请命?”
她说完这话,也不起身,只伏地抬头,问道:“官人家也曾受过皇命,难道竟不能做半点感同身受?”
这话明明白白就在影射裴家事。
先前说保宁郡主有封位而比贱民不如,已是十分大不敬,此时再说这话,更是十分不合时宜。
裴继安面色微变,转头看向郑氏,脸色登时有些难看起来。
他确是没有骗人,天子叫他同着送亲队伍一同出发,却没有交代他要护送。
从头到尾,他的差事就只有取雪莲,至于那保宁郡主如何去回纥,又当什么时候去回纥,并不是他该管的。
况且周弘殷着人去找长生药,此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天子不出声,谁敢往外说?裴继安再同情和亲之人,也不可能用自己前途并家人性命来做赌,此刻明明白白知道天子已经不正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疯,还要自己撞到枪口上去,那不是好心,那是蠢。
他站起身来,出声唤道:“来人,送客!”
裴继安可以不想跟周楚凝说话,周楚凝却不能听之任之。
她一下子慌了神,忙起身道:“裴官人!你当真如此冷心冷情?!我娘卧病在床,正在病中,我那姐姐身体娇弱,也患了伤寒,连床都爬不起来,若是同此时外嫁,同取了她的性命又有什么不同??我娘母女连心,又如何能独活?官人也说天子性仁,要是知道我家中情况,必定会生出怜悯仁慈之心,若我家中能觐见天子,自然不会来求你……你又何苦见死不救???”
周楚凝满脸是泪,话中却满是质疑之意,仿佛裴继安不按照自己说的话行事,就算杀了她全家。
裴继安懒得与她一般见识,沈念禾站在一旁,却觉得这话当真是十分不顺耳,当即道:“周姑娘是说笑了,府上有保宁郡主在,朝中、宫中自然不会怠慢,周府同裴府品阶相差甚远,保宁郡主都说不上话,裴官人一个小小的军将,又如何能做什么用?姑娘当真有心助力,倒不如托请相熟人家去往宫中递信,陛下、娘娘宅心仁厚,不会置之不理的。”
她轻轻把这担子又推了回去,噎得周楚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又是谁?我自同裴官人说话,干你何事?”
周楚凝话音刚落,外头却有一道声音打断她道:“二娘,你在此处胡言乱语什么?怎么这般胡搅蛮缠!”
那人口中说着,已是大步走了进来,到得厅中,忙向裴继安行礼,又同沈念禾歉声道:“舍妹自小顽皮,只是记挂亲姐,太过冲动,才做了这般错事,下官代她向官人同这位姑娘道歉。”
来人看着二十余岁,身量甚高,相貌堂堂的,眼神清正,一身禁军服色。
他见得堂中众人看向自己,忙又道:“下官唤作陈坚白,正在禁军之中当差,乃是二娘同保宁郡主的表兄。”
复又连声道歉,最后道:“是二娘不懂事,才叫裴官人为难了。”
周楚凝见得陈坚白过来,整个人浑如重新投了一回娘胎似的,先还辩驳了几句,后头被对方厉声训斥之后,像个霜打的茄子,竟是老老实实的,一语废话也不多说,就这般被人带走了。
这一群人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
倒是郑氏狐疑极了,道:“原也不曾听得有什么保宁郡主,这是哪里来的?”
大魏公主也好、郡主也罢,多是性情霸道的,这周楚凝的性格倒不算十分离谱,可看今日来时同行的仆从着装,却十分不像郡主家的档次。
裴继安道:“听闻是年前回纥来求取贵女,陛下自宗室中选封出来的。”
与夏州相比,黄头回纥武力寻常,今次也只敢求贵女,不敢说要什么公主,然而但凡家里头能说得上几句话的,谁又肯把女儿家远嫁过去和亲?
周弘殷不怎么把黄头回纥放在眼里,然则当时真同夏州打仗,唯恐这一处闹什么幺蛾子,自然也还是应了下来。
和亲不过是惯例而已,他本来就没指望能起什么作用,让人随意在宗室中放了话,果然不少人没落旁支主动献女,便择个差不离的封赏一番,得了个保宁郡主出来,就算把这事情给落定了。
想也知道,能在这个时候把女儿推出来送进火坑的,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
那保宁郡主父族多年前倒曾是太祖皇帝的堂兄,只是那一支十分能生,光儿子都有十来个,而保宁郡主的祖上是个长到十来岁才从外头抱回来养的,原就同太祖皇帝不太亲近,又过了这几十年,早已不知道生疏到哪里去了。
献女之前家中无以为继,那父亲偏还抱着往日荣光不肯放,日日出去吃喝嫖赌。
这事情不过是为插曲,众人唏嘘一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任其过去也就罢了。倒是裴继安将领了天子之命要去往高昌、龟兹的事情删删减减,同郑氏说了,也不知道他还交代了什么,郑氏竟是没说什么,只是自此之后,照应沈念禾时更为仔细体贴起来。
裴继安跑过几年行商,也去过西北,同番邦打过不少交道,他本就擅长揣摩人心,今次得了天子分派,写起去龟兹寻雪莲的章程来,色色照着周弘殷的想法安排,果然那折子送得上去,天家满意非常,百忙之中,将其召进宫中又交代了半日,最后才吩咐道:“我自禁军里头寻了些人手,你且同他们熟悉熟悉,按你折子里头说的,带人一同去厢军里头挑一半人手同去。”
禁军里头选出来的人早已在门外等着,周弘殷一说,早有黄门传话叫众人进得殿来。
一行人一字排开,总共也就十来个,看着俱是仪表堂堂,精神抖擞。
周弘殷少不得勉励一番,就在此处说了些话,复才指了指裴继安道:“这是我新任的军将,姓裴,今次寻药,你等俱要听从他吩咐。”
不管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当着天子的面,这群禁军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表现,安安静静跟着裴继安出了殿。
本就是在宫中,人人都安份得很,裴继安见此处不好说话,特同众人订了个时间地点,欲要届时再互做认识,另又要去厢军里头挑选手下。
他安排妥当才同众人告别,然而一出宫门,才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得后头有一个人跟上来打招呼道:“裴军将。”
裴继安回头一看,后头那人相貌熟悉,正是前几日上门的陈坚白——他先前站在十来个禁军后头,也不怎么说话,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此时才自己主动冒了出来,又做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还不住左右环顾,仿佛想等个方便的时候。
此时天色尚早,宫外就是御街,行人并不少,裴继安随手指了不远处一个茶楼,道:“原是陈官人,不如上那处说话罢?”
陈坚白连忙答应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点了个包厢,叫了壶茶,就此坐了下来。
裴继安见那陈坚白迟疑许久,半晌不说话,便主动道:“却不想今次陈官人竟是同我一道而行,你我虽是去往西域,却是与保宁郡主同路而行,虽非护送之人,却也同护送并无什么差别了。”
陈坚白原还只是犹豫,听得裴继安这一番话引,脸上却变得更为不自在,勉强笑道:“正是,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明明是他主动叫住的裴继安,可两人此时对坐下来,他却变得不会说话了似的,手中托着茶杯,也不惯那茶水热不热,一盏接一盏,一口气就喝了三盏下去。
第三百四十二章 及笄礼
两人对坐良久,那陈坚白也知道不能这样干耗下去,终于道:“本不当来叨扰军将,只是我有一桩事,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他顿了顿,抬头见得厢房里头无人,木门紧闭,复才小声道:“今次军将携兵西行,又得天子信重,想来对西边事体十分了解——却不知保宁郡主将要和亲那一位是个什么来历,人品如何?”
陈坚白姿态放得极低,说话也并不惹人讨厌,裴继安对他的态度便和善了许多,道:“实不相瞒,我也才知道此事并不久,方才你也在殿中一并听诏,知道今次领命乃是去往龟兹,只是借用保宁郡主和亲事由转往黄头回纥而已,对其中情况,我并不了解,至于和亲之人情况,更是全不知晓。”
又道:“你若是想要打听,不妨去鸿胪卿里头问问——当中有两位官人常年与西边打交道,想来对黄头回纥事十分熟悉。”
陈坚白听得裴继安并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顿时十分失望,叹道:“我不过是个低品武官,鸿胪卿的官人哪里会来做理会?”
他眉头紧锁,长吁短叹的,原还不住喝茶水,此时手中捏着杯子,倒是半日不晓得动了,半晌才苦笑道:“军将就要出行,想来还有许多事要打点,倒是下官唐突了。”
一面说,一面起身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裴继安看他说话、行事俱都上得了台面,不是那等容易惹麻烦的,想了想,问道:“保宁郡主和亲黄头回纥,乃是朝中所定,一应俱有天子圣言,你在此处做打探,是欲何为?”
陈坚白忙道:“不过出于兄妹之谊,毕竟是妹妹远嫁,我虽是没甚拿得出手的,却也不能置之不理。”
又道:“我看裴官人家中也有个妹妹,必能懂得我心中所想——若是嫁在京中,多少还能看护一回,遇得什么不妥,也有娘家人照应撑腰,然则而今远嫁西北,元娘是个性子柔和的,再懂事不过了,受了欺负只会忍着,还不知道会如何委屈……”
裴继安看他言辞恳切,想到家中沈念禾,便问道:“若是打听出好来,你当怎样?要是打听出不好,你又待怎样?”
天子赐婚,又是和亲大事,并无半点转圜余地,哪有可能见得男方不妥当,就说不嫁?
陈坚白道:“若是好的自然好,若是不好的,却要另做准备,好颜色的陪嫁好女,好食、酒的去寻厨子酒工,若是为人暴虐,却要送些好护卫。”
他一一数了几样。
裴继安道:“你既有此心,俱都备上,总不至于多余。”
陈坚白面露尴尬之色,良久,却是忽然抬头看着裴继安,道:“下官也不怕裴军将笑话——我原来不过在厢军里头当差,自去岁才得选入禁军,月俸实在不多,家中原还有个老母奉养,前些年一直卧病在床,手中着实没有几个银钱,若是要全数备齐,虽是有心,到底无力……”
他不要脸地把自己面皮扒下,倒叫裴继安把他放在眼里了,忽然问道:“你姓陈,保宁郡主姓周,你二人是亲兄妹?”
陈坚白摇了摇头,老实道:“原是表亲,我娘同保宁郡主亲娘是为同族姐妹。”
裴继安顿时有些好笑。
说是表亲,其实认真论起来,两边已经几乎没什么血缘。一表都远上三千里了,更何况这还是族中姐妹各自的子女。能如此上心帮忙,必定不是因为两人亲缘。
联想到方才陈坚白说起保宁郡主时那等神情同言语,裴继安多少猜到了几分,也不拐弯子,直接问道:“你二人既不是亲兄妹,你当日为何不上门求娶?”
陈坚白本来站得笔直,猛地听得裴继安如此发问,面色不由得一变,仿佛受了什么大惊吓,嘴巴翕合一阵,本还想要支吾过去,等到对上裴继安的眼睛,心中一个激灵,到底老实交代道:“元娘及笄那年,我娘上门提过亲,只我当时无官无差,不过厢军里头一个小卒,她家一口否了……”
既是开了口,陈坚白索性将从前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周家虽然有早年祖上留下不能货卖的宅子、田亩,又有朝廷分下些许宗室供奉,可周父好赌好色,隔三差五就要出门浪荡,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偏巧当日陈坚白父亲病逝,跟着亲母进京投亲,阴差阳错,借赁了周家的宅子住。
两家本来带着亲,周元娘貌美性柔,陈坚白虽然文字粗浅,可也是身材高大、一表人才,再兼为人忠厚,看着十分靠得住。
周父常年在外混迹,陈母时常生病,陈、周两家又住在一处,两人青梅竹马长大,你帮我家做些体力活,我帮你照顾亲娘,渐渐情投意合,等到周元娘及笄,陈母边上门向周家人提亲了。
周父纨绔一世,养了两个貌美的女儿,早想好了如何奇货可居,嫁个好人家,多得些聘礼,见得陈家这般家底,自然不肯,气愤之下,当即将陈家人撵得出去,再不肯来往,又放出话去,想要娶自家女儿,若是不能有泼天富贵,必要有显赫身份,凡举穷人白身的,想也不要想。
周元娘倒是个重情义的,说通了母亲,偷偷托人给陈坚白带话,叫他设法弄个说得过去的出身,也不要什么显赫高官,再来求娶,又叫人出去放话,说周家大女儿患有隐疾,将外人吓退,眼看拖得年龄渐长,便再无人惦记,只剩得心上人了。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周父等了两年,试试出去探问,甚至主动寻上门去,却总找不到合适的,也觉出不对来,等知道缘故,已是来不及了。
正当此时,遇得天子要在宗室中挑选贵女,周元娘论相貌乃是上佳,论出生,也是妥妥的太祖一脉,顺顺利利就入了选,而陈坚白听得消息时,早已来不及了。
“到得这一步,我再做不得什么,可朝廷不过按礼送嫁,哪里会管元娘究竟缺什么,又要什么,我当日晚了,今时便不能再见同她任人宰割,只能多做准备,能多活一日,就多活一日。”
陈坚白说到此处,双手已经攥握成拳,只同裴继安道:“我早前就听得裴官人为人品性,今日所说,官人听了只当风过耳,出了这个房,我再不肯认的,莫要污了郡主名声——若我听得外头传言不对,再晓得是哪里传出来的,便是舍却性命,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裴继安倒是不介意被他这样不痛不痒地威胁一回,听了缘故,想了想,道:“我识得一位长辈与鸿胪寺中一位官人有些私交,你有什么要问的,不如拟个单子出来,或许能帮你打探出来点消息——不过打探多少,又有无用处,却不好说了。”
他能发这样一句话,已是叫陈坚白惊喜交加,哪里还有什么挑剔,在此处谢了又谢,急忙让小二带了纸笔进来,半刻也不肯耽搁,咬着笔头写了两页纸的问题出来,又亲送裴继安回府不提。
裴继安倒不是拿话骗他,只过了一天,就把纸上问题都寻了回复出来,另还添了不少黄头回纥当地风俗、习惯,正要着人送去给那陈坚白,却遇得沈念禾进门来问话,刚好见得那一张纸。
“三哥这是在看什么?”
沈念禾瞥了一眼,看那上头写的全是黄头回纥当中大部落长的生平事迹,也不以为意,还笑着问道:“听闻黄头回纥的部落长今年已是六十余岁了,又有三十余个子女,不知是也不是?”
裴继安点头道:“确有此事。”
他行事一向有分寸,自然不会把陈坚白同周元娘的关系说出来,便将那纸页收好,装进信封里仔细封好,又打铃叫人送了出去。
沈念禾问那一句话,原只是顺口,此时听得裴继安一口应了,面上的笑容不由得渐渐收了起来,因联想起和亲事,忍不住问道:“三哥,那保宁郡主,好似才及笄三两年……”
裴继安沉默片刻,只应了一声。
虽然并不是自己的原因,朝中如何和亲,又同谁人和亲,也不是他能左右的,甚至此次送亲与他都并不干系,可哪怕不涉身其中,只是听得这个消息,都会叫人有些不舒服。
世间老夫少妻不算少数,可一国和亲郡主下嫁给番邦,竟是也只能做众多妻妾中的一员,丈夫早有数十个子女,其中泰半已经成年,离家万里,毫无助力,又是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想想都可怜。
沈念禾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裴继安打起精神,道:“多思无益,左右今次你也是同行,若是心中不舒服,不如路上教她说说回纥语,等到了地方,也容易适应些。”
沈念禾深以为然,往下再推,顿时想到多寻些回纥相关的书册,若那保宁郡主人品不差,又愿意学,倒是可以同她说说其中风土人情,另又想其中多有陪嫁丫头、护卫,最好人人都要学两句,能帮一点算一点,一时又抽出空来编纂了几页学回纥语的书目。
她本就事多,又算着将要出行,时时同郑氏忙这样、忙那样,眼下又多了一时,更没有空档。
裴继安等了几天,见她半点也不过问,好似忘了一般,索性寻了个吃早食的机会,问沈念禾道:“眼见已是春暖,我同婶娘说了一回,想给你办了及笄礼再往西去。”
沈念禾倒不是忘了此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她前世早办过及笄礼,还声势浩大的,其实也不过如此,除却累,什么也不剩下。况且今次这个及笄,并不是真正的“及笄”,“沈念禾”的父母俱都不在,高堂位上空荡荡的,又办给谁人看,与谁共庆呢?
只是裴继安如此一问,她却不能直说,只道:“眼下人人都忙,难道不办这及笄礼,我便不算及笄了?”
又笑道:“若是今次西行能寻到我爹,届时想要补办一场也来得及。”
裴继安见她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发酸。
实在不怪他多想,乃是郑氏前次郑重同他说过,女子及笄礼最为要紧,最好要多叫德高望重之人来镇场,又多请交好人家来吃宴,场面愈大,越能给做面子。
裴继安以此推之,只以为沈念禾不想给自家添麻烦才做此回答,便柔声道:“虽然事多空少,却也不能连及笄礼都不办罢?将来若是见得沈叔叔,他听得我如此行事,本就对我未能满意,怕是届时更看不顺眼了。”
沈念禾笑道:“我爹也不看重这些。”
她见裴继安一副十分不信的样子,索性道:“我是当真不在意此事,三哥不要多想,若是一定要办,等找个机会,去外头喊一桌子菜回来同婶娘吃一吃就好。”
裴继安更是心酸。
他欲要不同意,可一想到要是执意大办,似乎也不怎么办得起来。
裴家远不到起来的时候,旧交们都在观望,自然不可能凑上前来。他虽然在京中有不少人脉,可与沈念禾的身份比起来,又实在算不上什么,再自己觉得交情深厚,在外人来看,还是上不得台面。
旁人办及笄礼,都是怎么盛大怎么来,便是小门小户,也能凑些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吃一顿,然则到得自己家里头这一个,却只能过得如此寒酸,纵使她自己不觉得,他却有些难受。
要是冯蕉、沈轻云其中任意一个还在,甚至只要冯芸还活着,都不会叫这一个遭到冷落。
而若是他身居高位,一呼百应,又哪里会叫她受此委屈?
思及此处,裴继安不免想到白日间见的陈坚白,只觉得自己与对方不过半斤八两,半点没有好到哪里去,只觉得心中堵甚,等到转醒过来,立时又把这想法压下。
——想这些东西,实在半点作用也没有,只要再忍一忍,等一等,竭力去做,或许用不得多久……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不满
且不说众人面上都是为出发西北筹备不停,看着好似忙作一团,其实各有心思,周弘殷却早已一刻也多等不得,匆忙催促钦天监占天,从占出来的日子里挑了一个最近的,距离这日不过八天,又催要裴继安会同禁军并黄门官孟德维立时去厢军选人,不可耽搁了时间。
裴继安对厢军并无太多了解,也不打算从里头挑选条件出众的,毕竟往西北而去,其实不需要厉害的人才,要是遇得那等将忠君作为己任,又确是极有能耐的,还怕会误了自己的事。
他心中早有成算,到了厢军营地,当着黄门官与几个禁卫军的面,就不亢不卑地让道:“陛下虽然着我做个牵头,不过是看我曾去过西北之地,又能说几句番语罢了,虚虚因一个名声,却不是叫我领头,选人,领兵之事,还待诸位才能执掌。”
禁卫们前次在福宁宫,因前头还有一个周弘殷,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个个软得同绵羊似的,仿佛全然不打算争抢什么,然而内心却多半另有想法。
能被天子从众人之中挑选出来去往龟兹,又怎么可能泯然众人,必定有出类拔萃之处。
此次西行,禁卫中共出八人,看着好似只是个中掐尖而已,其实全是周弘殷精心安排。
他怕裴继安成为其中头领,便安排了八个武艺、能力出众的禁卫,又怕禁卫齐心协力,是以选的时候特地看了背景、出身、派系。
裴继安一个吏员出身的文官,天生就同禁卫们格格不入,半点不怕他们会勾结起来,而为了不叫两边闹得太离谱,又在其中安排了一名宫中内侍官。
这内侍官虽然从前算不得受天子重用,却是在文德殿中伺候了十几年笔墨,为人机灵得很,居中调停想来没有问题。
周弘殷样样都盘算好了,便不再忧心过甚,只觉得除非找不到,要是能找到那雪莲,凭着这一队人马,也一定能给自己送回京来。
不得不说,能当大宝多年的,自然有自过人手段,周弘殷所想半点也不错,此时还没出京城,不过在厢军里选士卒而已,众人已经各有所想,甚至为了说服旁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了起来。
如果裴继安强要当那个头,哪怕有陈坚白在后头帮腔,其余禁军也决计不可能服气,多半要联合起来架空他。
可裴继安谦和极了,话没说两句,就安安分分表了态,声明自己并没有争权的打算,甚至远远站去一边,如此做法,反而让众人把他撇开,自己开始闹。
禁卫们从前的职位或有高低,差遣也各有差别,不是资历深,就是武艺高,或是另有出挑之处,周弘殷为了平衡这一干人等,着实做了一番悉心安排,可也正因为如此,更是叫他们一个也压服不了旁人。
眼见闹了半个时辰,也没闹出个所以然来,裴继安能耐得住性子,宫中出来的内侍孟德维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上前劝这个,这个虽没有不理会,却也不肯让步,说那个,那个只哼一声,也不愿后退,到得最后,另有人道:“既如此,孟都知提个章法出来?”
孟德维倒不是一点也不懂的,他没吃过猪肉,多少也看过猪跑,可毕竟才得天子钦派没两日,就是想说话,也怕说出个什么不对来,反而露怯。
他这一处还没说什么,已是有禁卫阴阳怪气地道:“是,不如孟都知提个章法出来,咱们八个全听你分派。”
这话就像是捅了蚂蜂窝一般,另又有人冷哼道:“你是哪个坟头上长的葱?开口就是‘咱们八个’,谁跟你‘咱们’了?”
前头那人冷笑道:“你既是不愿听孟都知的,你不听便是……”
“你个捧臭脚的,谁不听了???”
“孟都知,这人可说你是臭脚!”
内侍无根,无论文臣还是武将,从来都看他们不起,遇得涵养好的,当面不会给什么难看,礼数也勉强算周全,遇得那等性情直率的,当面嘲讽,不给台阶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今次不过是给骂一句臭脚,左右自己的脚确是也没有香到哪里去,孟德维自然也没那资格跟胆量去计较,可他半点没想到,自己不过出去劝一回,也能把事情劝到自己头上来,此时哪里敢应声,左右一看,见得裴继安安坐如山,连忙过去道:“裴官人,而今还没出京,选个兵卒已是选成这样,要是给天子知晓,你我两个哪里能脱得了干系??还请帮着去劝一劝罢!”
裴继安道:“众人官人自有想法,我从未领过兵,如何晓得当要怎么选?此刻出来说话,不过惹人笑话罢了。”
他又点了片刻,见实在吵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个压得住的,那陈坚白一系虽然略占上风,却也仅止于此了,复才转头同孟德维道:“孟都知,我记得当日陛下发过旨意,旨意里头自有批注,依稀说过如何选兵,既是诸位官人拿不定主意,不如请出圣旨来,一应按着旨意行事罢?”
孟德维倒不单单是急昏了头,实在也是他仓促之间接的差事,实在不知道周弘殷还在圣旨中下过这等批注,听得裴继安一说,连忙去随身带的黄绸圣旨中寻得出来,登时大喜,去得众人面前,忙将圣旨的事情说了,道:“诸位官人不妨依圣旨而行,当能不负圣意……”
这话要是能早些说出来,或许能缓和不少氛围,然而众人此时吵了许久,早已吵出真火,乍然见得孟德维拿圣旨出来说话,只觉得对方是抬出天子压人,一肚子火硬生生被憋了回去,虽然不能不应,可一个个看向孟德维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一副欲要吃人的模样。
孟德维在文德殿里头伺候多年,这点察言观色的眼力还是有的,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他不怕今日,只怕届时出得京,要是不在大魏境内,甚至不用被杀被砍,只要一干禁卫在荒漠、草地上时撂着自己不管,他这一条命就要丢在外头了。
裴继安只想看看众人脾性,倒是没有让他们在京城里就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刻便站得出去,客客气气地道:“我倒是有个想法,诸位或可参考一番——陛下有过明旨去保安军中选兵卒,另还给了些条件,可更为详细之处,自然是要诸君自行选定,我早听得说各位官人各有擅长之处,并非寻常了了,想来自家厉害,对兵对卒也是别有要去,不如按着自家所想,各自挑选,组为一队——左右到得高昌、龟兹时,自也要分为不同队列,倒不如眼下各自分开,先做熟悉。”
他这话其实不过是把孟德维说的话改头换面又说了一遍,可在几个禁卫官听来,却全然不是同一回事,仿佛已是把选择权给回了自己手上,一时人人的面色都缓和了些。
裴继安又道:“时辰已经不早,过不得几日就要出发,不但诸位官人还有许多事情要筹备,便是选出的兵士也得与家人交代,多半另有安排,不如在申时一刻前将人选选定,待我着人誊出花名册,再请孟都知带回宫中,一来好向陛下交差,二来也好叫我同孟都知一齐跟户部要饷银。”
他不知不觉就将时辰限定好了,又把任务布置下去,可众人听来却全数觉得这人十分体贴周全。
陈坚白道:“裴官人自家去讨要饷银,户部那帮人未必好说话,倒不如我们一并去,人多势众,谅他们也不敢太过怠慢。”
他这话一出,边上人虽然有三两个为之侧目,显然不怎么高兴,其余的都没有作声。
裴继安揽下两个差事,一个是登花名册,一个是去讨饷银,俱是吃力不讨好。前者费时费力,容易出错,偏偏半点不露功劳,后者一撞就是一鼻子灰,可讨回了银子,也不会有人念他的好。
如此做法,看着老实得叫人都不好意思去欺负了。
本就是个文官,听闻又通晓番语,还去过番邦,不同那孟德维只能拿天子威势出来弹压,半点帮不上忙的,将来出得外头说不得买水买食都要靠他,今次若是做得太过,惹得人不高兴了怎么办?
裴继安笑道:“今次差遣十分要紧,乃是陛下钦点,人虽然不多,动静却不小,想来户部官人们不会太过为难——况且分为两拨,要是我与孟都知这一处实在讨不来,诸位再去为我找回场面也不迟。”
不过说了一番话而已,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场中八个禁卫,乃至都知孟德维都觉得这个人着实不错,要是一定要寻个人带队,非他莫属。
果然等到众人按着各自想法选得出来,裴继安就让众人各自散开去忙,自己则是留在后头做那最琐碎的登名誊抄之事。
人人忙了一天,吵架也是个力气活,又要自数万厢军之中选人,辛苦得很,都累得不行,能有人帮忙收尾,谁人不愿,一时原本的三分谢意已是涨到五分。
没过两日,见得裴继安当真从户部把给下各人同下头兵卒的饷银给讨了回来,一箱箱银铜、丝帛就齐齐整整摆在屋子里,打开箱子,让人满目生辉时,更是服气。
孟德维当日其实已经猜到几分裴继安在拿自己做个挡头的,可他一个黄门,认真论起来,其实什么都拿不出手,天子那等庇护,在大魏时也许能管几分用,要是出了大魏,这一路本来就九死一生的,自家性命都顾不过来,谁人又会分心去管他?
他要是个十分厉害,也不可能分到这个要命差事。
可谁人又想死?
为图活命,孟德维早早就想着同众人打好关系,只是禁卫从来看不起内侍,他便是有心要讨好,可实在不知如何着手,只怕弄巧成拙。此刻看裴继安事事带他,不叫他做难事,有了功劳还肯分,着实感激不尽,到得周弘殷面前,免不得帮着遮掩,只说禁卫各有想法,裴继安一人弹压不住,全靠自己帮着,才勉强敷衍过去云云。
数日功夫转瞬即逝。
沈念禾当日同裴继安说了不想大办及笄礼,只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便没有再去管,只同郑氏两人忙于收拾不提。
同等了两天,果然等到天子降旨,只说保宁郡主将要和亲黄头回纥,因知沈氏女贞淑美好,通晓番语,特诏相陪,又配了宫女几个,内侍几个,赏金、赏银、赏物若干。
这旨意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除却圣旨,宫中再无其他消息,眼见过不了两日就要出发了,还不见叫进宫面圣勉慰。
眼见样样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这日一早,外头忽然有人来给沈念禾递帖子,只说自己唤作周元娘,想约个合宜的时间上门拜访。
那帖子递得十分客气,遣词用句虽然直白,却也流畅得很,看得出来作者性情平和。
沈念禾接了帖子,上下一扫,不见后头缀写什么详细门第出身,又落款处地址乃是牛行街某某巷,更是奇怪,一时也把不准这人来历,拿去问郑氏,郑氏也说不上来,最后出门打听了,才晓得原来那地址是保宁郡主家中所在,这才让人送了信回去,又另约了时间。
***
沈念禾此处见得保宁郡主给自己下帖,帖子里头却藏头露尾的,实在有些莫名,而牛行街的保宁郡主府上,周元娘的妹妹周楚凝一般也在吵吵闹闹。
哪怕是对上亲生姐姐,对方又有郡主封号,周楚凝的口气也没有半分客气。
她十分不满,拿腔拿调地道:“一个贱民,陛下已经下了旨意叫她陪同,说得好听些是个教书的,说得难听些,不过一个伺候的下人,要是给那回纥部落里谁人看上了,难道她还回得来?偏你还要给她面子,送什么帖子上门,竟还要叫她定时间,要我说,有什么话喊她上门来交代也就完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姐妹情深
周元娘充耳不闻,只低头翻看手中书册。
她虽然也是宗室出身,可家中早已落魄,谈不上做学问,不过识得些字罢了。
肚子里头空荡荡的,在京中还不怕什么,可要是去得黄头回纥,不识得当地文字、不会说当地语言,甚至被问及本国事也不懂的话,哪里可能会不胆怯。
虽然头上得了个郡主的封号,据闻还是与回纥首领结亲,周元娘却十分清楚自己乃是被亲生父亲货卖了一回。父债子偿,她不能摆脱这命运,只能尽力为自己谋个出路。
周楚凝见姐姐不搭理自己,心中十分不满,只是两人姐妹多年,她早晓得对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忙换了个面孔,又挨了过去,憋着不高兴道:“阿姊好没意思,光为着旁人不给我好脸看,难道你不晓得别个都是外人,唯有你我才是亲姊妹,我便是有时候说话不怎么好听,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了?”
周元娘只得把手中书册放了开去,叹一口气同妹妹道:“我说着是个郡主,其实什么情况,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道?那沈姑娘据闻乃是冯老相公的外孙女,又是沈副使的女儿,那是什么出身?今次领了皇命陪我去黄头回纥,不过一路教授回鹘语而已,一旦到了地方,自然就会回来,她路上要是能多用几分心教我,是我的福气,要是被惹得不高兴了,不肯用心,岂不是我这一处要吃哑巴亏?”
周楚凝撇撇嘴,暗想:等到了地方,你但凡多长一点心,早早立稳了脚跟,又同那黄头回纥首领说要将今次陪同的人留下来,莫说你姓沈,哪怕你是姓周,难道还跑得脱?
远隔了千山万里,又不可能送信回京求救。
况且父母都不在的人,一点背景也无,即便求救,谁又会为你戳出头?届时还不得老老实实留在回纥,让生就生,让死就死,做人做狗,都只一句话而已。
周楚凝深嫌长姐软弱无能,连窝里横都不会,面上却是笑道:“是我想左了,只那沈姑娘如此背景,看着就是个娇生惯养的,未必能做得什么用,不如还是同宫中说一声,叫我同阿姊一起去罢?”
周元娘满心烦躁。
但凡长了脑子的,都应当晓得和亲回纥是个火坑,可自己亲生妹妹偏偏执意要往里头跳,劝了不晓得几回,一句都听不进去。
周元娘临近出发,本来就忐忑不安,实在没有心思多做劝说,只好训道:“这种事情哪里好说笑的!回纥什么地方?不说去得当地水土不服,听闻他们连房舍都没有,平日里只住帐篷,饮食也不惯,况且我嫁去和亲,那一门早有不知多少妻妾儿女……”
周楚凝打断道:“阿姊不愿带契我就直说,拿什么借口作搪塞!你嫁去回纥,再怎么不好也是个人上人,哪里的皇帝没有后宫三千,美人无数,只留我一个在京,爹是什么人品,你难道不知?将来还不晓得把我嫁到什么人家去——说不得要去做哪一门的续弦小妾,遇得运道不好,送去楼子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父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要是放在从前,也极有可能为了钱半点不管女儿死活,可眼下已经把大女儿买了个好价钱,多少不同从前。
周元娘就劝道:“我而今和亲,宫中赐下财物,又有封赏……”
周楚凝冷声道:“当日阿姊入选的消息才传出来,那个老不死的已经去外头赌坊输了一大把的欠银单子,只等着封赏下来才还,宫中倒是有些赏赐,却多为陪嫁,将来要跟着去回纥的,至于爵位,不过年年给些银钱,还不够他去赌个三五日,留我在京中?我看是留我下火坑罢——你自家脱身出去,就不管妹妹死活了!”
她一面说,一面流眼泪,也不去擦,只任那泪水在脸上淌。
周元娘原本还要教训,可看着妹妹如此情状,毕竟姐妹连心,还是心疼,想到父亲德行,又不敢打什么保证,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再如何也是留在京城,娘也在,有事无事都可照应——况且还有陈大哥在……”
周楚凝打断她道:“穷居闹市无人理,富在深山有远亲,我这个小的都知道,你比我多活了几年,竟会不晓得?”
又道:“娘除却哭哭啼啼,帮得上半点忙?”
她说到此处,将脸上的泪水一擦,冷笑道:“一听说你要去回纥,陈大哥就四处钻探,好容易得的禁卫差事也不要了,只要跟过去看自己怎么戴绿帽子!将来你不在了,他多半也不会回来,难道还能指望他……”
这话不但难听,已是把亲姐姐的闺誉按在脚下踩了又踩。
周元娘满脸涨红,当真是羞愤至极,正要反驳,门外一人忽然大步迈得进来,厉声喝道:“周楚凝,你在胡说些什么!”
周楚凝抬头一看,来者正是方才话题的主角陈坚白。
周元娘这个亲姐姐尚且不好拿妹妹怎么样,按理说陈坚白不过一个外人,应该更无计可施才对,可他一进来,周楚凝就变了颜色,连忙站起身来,自辩道:“我只是一时气愤罢了,又不是有意的,况且此处又没有外人!”
陈坚白此时已经走得近了,冷冷地盯着她道:“这样的话,给外头人听了,你姐姐安有命在?解释我先杀了你,再自杀便是。”
他这一番话声音并不高,语气却是认真得很,眼神更是凶狠冷漠,看得周楚凝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白着脸颤声道:“我不过说错了话,陈大哥何苦如此吓我,难道只姐姐是你心头肉,我也是一同长大的,在你心里就连个人也不是了??”
她一面发问,方才已经擦干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拿手肘处的衣袖擦着眼泪,呜呜往后头奔着跑了。
周楚凝跑得快,陈坚白也没有去拦着,只冷冷扫了一眼其人走的方向,便不再理会,只是面上表情依旧绷着,显然气还未消。
周元娘就拉着他的袖子让其坐下,道:“她一向孩子气,大哥又不是不知,何苦吓她?”
陈坚白脸上才缓和了两分,道:“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难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当真一点也不懂?”
周元娘左右看看,见得四处无人,复才小声道:“大哥,你说的那法子,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太妥当……”
陈坚白登时打断她,面上也露出些紧张之色来,道:“哪里不妥当了?当真去得回纥,只有一死,自前朝到今日,就番的公主、郡主,没有一个活过三十的,我前次托人问的黄头回纥首领事,俱是从鸿胪卿知道的,并无半点乱说,也不是为了哄你才……”
周元娘忙道:“我晓得!”
又低声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大哥全是为了我,可要是我这一处不去,那黄头回纥要闹出事来,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陈坚白冷声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千古罪人?龙椅上那一个祸国殃民,整日不是要去找和尚修长生不老术,就是折腾臣下找祥瑞仙草,这倒是能做圣明天子,外头那些个官员占着茅坑不拉屎,做事不成,捞银子一等一的厉害,还能被夸一句青天,怎么到了你一个弱女子身上,就成什么千古罪人了?”
周元娘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把门开了,又探头出去看一圈,看外头无人偷听,这才放下心来,只是背后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抖着手把门锁了,匆匆回得陈坚白身边,咽了口口水,连声音都有些打颤,道:“大哥也不是小孩子,难道竟不知什么不能说吗?”
陈坚白见得她被唬得厉害,也有些后悔,只伸手将人抱在怀里,道:“你要我怎么做?难道眼睁睁见你嫁给那回纥头子?他要是只待你一个好也就罢了,后头那几十个儿女又不是生的假的……咱们毕竟是异族,总被提防,总不能一辈子提心吊胆过,况且你身体也不好,那地方风大沙粗……”
他说了一通,又劝道:“也不是冲动乱来,而今翔庆还在打仗,只要路过夏州军队出没的地方,两下做点手脚,叫人以为咱们一行是给夏州掳杀了,难道回纥那一处还能说什么?咱们自寻地方远走高飞就是——边关管得宽泛,躲个一年半载,风声消下去了,我再另寻出路便是。”
周元娘始终觉得不妥当,道:“大哥好容易得了禁军的差事做出身,当日那般艰难,而今混出了头……”
陈坚白笑道:“我本就是个混子,若不是你爹说什么女婿要出身,我何苦要去做什么禁卫,在宫中这两三年,头上戴个铁箍似的,时时都数着日子过,我那些个兄弟也早想离了厢军,若非给我拘着,哪里能扛这么久,好容易有个机会能脱身,个个高兴得不得了。”
又道:“我已是安排了人,等咱们安顿下来,就把我娘一同接过去,另有你娘……”
他没有提周父,一是懒得理会,二是怕是这人接过去反而惹事。
陈坚白在此处跟周元娘细数自己的计划,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的,甚至连翔庆旁什么地方有条河,河边有夏州驻军都弄得清清楚楚,又说这里正好拿来嫁祸之后方便潜逃。
周元娘被心上人说得冲动与情感占了上风,咬牙把一个“不”字吞了回去,只忍不住问道:“可今次另有许多送亲的,另有那裴官人带队,不是说一行五六百人,如何才能将人甩开?”
陈坚白道:“我自有安排,说了只叫你徒增担心罢了——你只好好待着,旁的也不用多想,只等逃了之后同我做一对落难夫妻就是。”
周元娘面上一红,究竟心里一软,同陈坚白两个抱在一处,温存半日,忽然想起来一桩事情,问道:“我才给那沈姑娘送了帖子去,说要上门拜访学回纥话……早知如此,也不用这样麻烦了。”
陈坚白道:“虽是不用学,到底样子还是要做,不过能打打关系也好,说不得遇事还能帮着掩饰一番。”
两人一边缠绵温存,周元娘又说起家中事,叹道:“楚凝是个不省心的,总闹着要跟我去回纥,却也不想想我同她要是走都了,难道只留着娘一个在京中……”
陈坚白道:“这一向多躲着她几分,这人从小就爱惹事,什么好的都被她搅黄了。”
***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保宁郡主同陈坚白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她那日收到周元娘的帖子,很快回帖订了时间,等到对方上门,先闲聊一回,又自己备下的书册拿出来做教授。
此时临近出发,两人都没有多少空档剩下,总共也就见了两回面,加起来不过两三个时辰,可沈念禾总隐隐约约觉得这保宁郡主有些奇怪。
她看着十分认真,到得早,走得晚,还会记笔记,可做的全是表面功夫,其实并没有怎么用心,常常在课上走神不说,前一刻说的东西,下一刻就又忘了。
沈念禾以为这是将要西行和亲,难免会紧张,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还时常勉慰一番,叫她莫要害怕,究竟大魏同黄头回纥相比占着上风云云。
就这般天复一天,终于到了天子选的出发那一日。
毕竟是和亲,虽然只是个封赏的宗室旁支郡主,为了两国颜面,最要紧是为了龟兹雪莲,周弘殷还是亲自见了将要北上的队伍,说了几句话,又把裴继安、孟德维并几个禁卫军喊去吩咐了几句,正要打发人走,不要误了好时辰,却是忽然听得偏殿处一阵嚎哭声,不知是谁人居然在宫中哭闹起来。
临行前闹这样一出,周弘殷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立时喊人去问,不多时,那黄门回得来,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说,保宁郡主有个亲妹妹,说不舍得姐姐一人独嫁黄头回纥,愿效沈氏女做个陪侍同去,娘娘念她姐妹情深,实在感动,特来请陛下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