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对不住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郭家的马车就停在了裴府外头。
郭东娘一向精力充沛,往日只要得了能骑马的机会,从来不会窝在马车里头,然而不知为何,这回却一反常态地缩在车厢一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见得沈念禾上车,忙把脸上表情收了起来,笑着招呼道:“连着几日给你去信,一句话也不回,我还当你有了新人就忘旧人了!”
又做十分好奇的模样,问道:“外头都在传,说你同石参政家的幺女一见如故,参政夫人一心要认你做干女儿,这事是真是假?”
沈念禾笑道:“哪里传出来的?不过偶然遇到了,上门拜访一回而已。”
郭东娘撇嘴道:“你快别哄我,又不是路边卖花儿草儿,炊饼鸭子的,哪里那么好遇?况且石家的大门外头常年人也好、车也罢,从巷子头都要堵到巷子尾,寻常官员守一个月都未必能进得门了,难道你生得漂亮些,就说进就进了?”
沈念禾忍俊不禁,道:“倒也不是,我家同石家有旧,景夫人看我孤身一人在京,有些不放心,叫上门看看罢了。”
她轻描淡写几句将此事揭过,复又道:“我这一阵忙着几道算式,一时忘了旁的,昨日算完了才看到你那信,原是什么问题?没事了罢?”
郭东娘勉强一笑,道:“无事,已经解决了。”
又忙岔开话题,同沈念禾说了几句旁的。
城西那荷花池距离远甚,幸而一行人出发得早,路上并不怎么拥挤,过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沈念禾一下马车就有些惊到了,与其说是荷花池,不如说是一片大湖,放眼望去,莲叶田田间点缀着无数荷花若隐若现。
因此处并无山峦大树遮蔽,风刮过来卷得湖里绿中带红的波浪如同涟漪一般翻涌,一望无际,可谓蔚为壮观。
郭东娘已是当先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转头同沈念禾大笑道:“这两个时辰没白跑,这一湖荷花,值得你辛苦来一趟罢?”
沈念禾应声跟上,也笑道:“实在少有的荷花景,多谢你记着,才叫我有机会得见……”
两人一前一后去得湖边,沿着湖堤走了一段路。
湖边栽着不少杨柳,只仍是株矮叶小,稀疏得很。此时已是正午,烈日当空,因无荫庇,先前沈念禾只顾着看景,倒也还好,此时自那沉浸感中抽离出来,一时只觉得晒得面上发烫,转身一看,边上郭东娘更是鼻尖、额头全是晶莹汗珠,显然也热得厉害。
两人走得快,随从的丫头顾着拿吃食用具,便落在了后头,此时也无油伞,更无斗笠,当真是热。
沈念禾左右一扫,见得远处湖边有个亭子,便伸手指了指,同郭东娘道:“咱们往那一处躲一躲太阳吧。”
郭东娘自是欣然同意,放慢了两步,与她并肩而行,一面赏花,一面闲谈起来。
沈念禾不免奇道:“我看着湖景漂亮得很,城中极难寻到,怎么不见多少人过来?”
郭东娘笑道:“你是在做梦罢?听闻这湖叫做挽湖,春夏秋冬四季都有可看的景致,京中当中十个人里少说有五六个来玩过。”又抬起手来,远远指向对面不知何处,呶了呶嘴,“你若是往那边去,自能瞧见人山人海,只这里乃是走小径才能过来,寻常人并不知晓,全靠向北上回跟着同窗来了一回,那同窗住在左近,才晓得这个去处,当真人迹罕至,十分清静。”
二人循着被湖堤边上被踩出来的小路前行,盏茶功夫之后,只要再拐一个弯,终于就能到得那凉亭处。
郭东娘走在前边,沈念禾跟在后头,因见生在岸边有两枝荷花,几片荷叶被风刮得半折,已经垂在地上,不能再活了,顺手就扯了一点荷叶,包在手心,不叫那荷花梗上的小刺刺到手,用力将那一朵半开,一朵全开的荷花拗断下来,捧在手上。
她原本只落后半步,耽搁了这一阵,就落后了五六步路,抬头一看,正正见得郭东娘背影一闪,拐了过去,连忙快步往前追,然则才追得没两步,一拐弯,就见对方忽然站在原地,向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半日不动弹,过了几息,蓦地转过身来,叫道:“念禾!”
声音压得低低的,里头竟然有些打颤。
沈念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犹以为郭东娘是在寻自己,便笑着道:“我去捡花了。”
一面说,一面把那盛开的一朵荷花递了过去,道:“给你拿着玩。”
郭东娘如同身后有鬼撵似的,大步大跨,不过几下子就行得过来将荷花接了,又挽着沈念禾的胳膊道:“我记得前头还有一处景致,十分好看,咱们先去看那个罢?”
一面说,一面拉着人就要往回走。
沈念禾只觉得怪怪的,虽然没有拒绝,却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后头是个小小的八角亭,距离她不算远也不算近,里头有两个人正坐在当中的石凳上头,背面着来路。
郭东娘方才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不过两个人在此说话走动,怎么都会闹出动静来,亭子当中那两个听得声响,此时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正正同沈念禾对上了眼。
沈念禾一下子就呆住了,双足仿佛深陷泥潭似的,全然不能动,只定定看着对面亭中两个人。
距离她三四丈开外,正坐着一男一女。
亭中有一张圆石桌,几张圆石凳,石凳各自分隔有两三尺宽,离得远甚,那一对男女显然觉得不能接受,便两人坐了一张石凳,由那男子坐着,那女子则是坐在男子的腿上,整个人则是依偎在他怀中,两手还挽着他的手,头靠在他的怀里。
那男子一张方脸,肤色稍黑,因是坐着,看不出什么身量,不过肩膀很宽,哪怕身着襕衫,也能显出肌肉。
他转头看到沈念禾,整个人也愣住了,下意识就将那女子推了开去。
那女子正打量着沈念禾,面上露出十分惊讶的模样,她半点没有料到男子此时会使力推自己,一时重心不稳,惊呼一声,欲要伸手去扶着后头石凳,却扑了个空,当即摔在了地上。
看她相貌不过十六七岁,倒地之后头一桩事却不是爬起来,而是捂着肚子,惊叫道:“少爷,少爷!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疼!”
那男子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却做出十分犹豫的模样,先看了沈念禾一眼,好似想要伸手,又不好伸手,瞧着实在尴尬极了。
那少女吃疼地叫了好几声,见得郭安南当真做得出来不管不顾自己,只去看沈念禾,又对上沈念禾的脸,当真是心欧寒了,却只好自家扶着石凳,又去扶石桌,慢慢站了起来。
沈念禾原先只觉得自己眼花,此时见得少女站起来,一张小脸煞白,心中那古怪的感觉却更加浓了。
——这女子脸型、鼻子、嘴巴,都同自己很有几分形似,正面还罢了,尤其从她的侧面看去,有几个角度仿佛就是侧颜的自己,如果不仔细辨认,乍一看上去,沈念禾这个正主都有些恍惚。
郭东娘原还想拉着沈念禾快走,此时拉不动,转头一看,见得这番场景,也只好轻声道:“咱们走吧。”
沈念禾如鲠在喉,见得对面那一对璧人,尤其见得那女子的脸,又实在有些泛恶心,忙点了点头,也不说话,转身就要当先往外走。
此时那男子却是忽然清醒过来似的,大步追了上来,叫道:“沈姑娘!”
沈念禾本要装傻,此时被叫住,只觉得尴尬到了极致,却也只好转身回了一礼,应道:“郭公子。”
郭东娘皱眉叫道:“大哥。”
原来对面那男子就是郭安南。
他看到沈念禾站定,忙道:“方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此事……同郦娘无关,她与我并无什么……”
语句都有些颠三倒四起来。
沈念禾见他如此慌张,话又说得颠三倒四的,倒是一下子就冷静下来。
她虽然实在觉得对方叫住自己这举动当真不怎么明智,却很知趣地回道:“我不过同东娘偶然来此游玩,今日只见了好荷花湖景,旁的东西俱不曾见,自然也无从对外去说,公子且放心。”
郭安南听得有些发木,过了几息,本是想要否认,却又不知道应当怎么否认,又要否认什么,只好喃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与……”
沈念禾并不想同他说太多,忙补道:“我与东娘乃是密友,又多得郭监司照料,当日还曾蒙恩公子,还请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胡乱去说。”
复又忍不住提点道:“虽说此处行人罕至,郭公子却也不同寻常人,最好还是谨慎些才好。”
郭安南的肤色虽然略黑,此时却是也慢慢胀得通红,急忙解释道:“我同郦娘之间当真没有什么……”
他还要再说,沈念禾却见那少女扶着石桌站在原地,头上满是大滴大滴的汗珠,面色、唇色俱是发白,忍不住道:“她好像站不住了,是不是摔到了那一处?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看看?”
郭安南转头一看,那女子仿佛十分站不住,双目眼泪直淌,半靠着石桌,双手则是按着肚子。
他究竟心中不忍,忙又走回头问道:“没事罢?”
一面伸出手去相扶。
沈念禾见两人又挨在了一起,那女子不像是特别要紧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留在此处十分不妥当,忙拉了拉郭东娘,两人匆匆倒转回去拦来追她们的仆从。
走了好一会,沈念禾都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才问道:“要不要帮着请个大夫过来,我看……你大哥不像带了人,倒像是只自家一个,要是那姑娘当真有什么不好……”
郭东娘也沉默了一段路,复才道:“他哪里还敢带人……”说到此处,顿了顿,低声又道.“念禾,实在是对不住……”
第三百一十七章 她怎么看我
沈念禾不知道该要如何回答才好。
她并不是完全不谙世事,对情感毫无知觉的闺阁孩童,从前郭安南的行事虽然不甚直白,可也能叫她隐约之间感受得到其中意图。
不过往常她还能装傻,方才见得那同自己相貌相似的少女,却再不能视若无睹,只好安慰道:“今日难得出来玩,自有好花赏,不要管那等不高兴的事情。”
孰是孰非,她分得清楚,郭安南的行径虽然令人不舒服,却同他妹妹毫无关系。
郭东娘犹豫了一下,本来还待要说什么,见得沈念禾如是回答,一时也不好再做解释。
平心而论,纵然郭安南是她的亲生兄长,可如此行事,确实令人不齿。
且不说郭、裴两家相交频密,单看沈念禾是她的闺中密友,郭安南身为她的兄长,竟然寻个肖似妹妹好友的少女下手,看对方模样,像是正经人家出身,眼下同养成外室无异,实在太没有底线了。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终于与寻过来的仆从遇到了一起。
本来一行人往八角亭走,是想要在那一处坐着喝点茶水,吃一吃点心,慢慢赏花,眼下亭子是不能再去了,虽有些小树,到底不成气候,无法在下头乘凉。
两人一路被太阳晒着,沈念禾还罢,郭东娘是不耐热的,方才都已经满头是汗,此刻更是头晕眼花的,见得来寻自己的人,忙先讨了一竹筒清凉饮子喝了,又叫人打扇,又拿打伞订在头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此刻无处可去,沈念禾便提议道:“不如还是回马车罢,到底有个地方纳凉。”
兴冲冲而来,哪里料到会如此灰溜溜而归。
郭东娘早已无心赏花,一面往回走,一面忍不住又回头看向后头的八角亭。
沈念禾猜到她心中所想,思及方才见的那名少女,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道义,都有些不放心,便道:“我看那亭子里头也没什么东西,更无人伺候,那姑娘不知什么情况,像是生了病,不如把带来的药丸捡一捡,再收拾几样饮食果子过去,若是不妥,也能帮着你家大哥叫个大夫过来。”
郭东娘迟疑了一下,实在也还是不放心,虽然是长兄的房中事,可看周围跟来的仆从,确实觉得一个都不方便叫她们知道,一咬牙,便只好按着沈念禾所说,收拾一回车厢里头的各色消暑、伤病药丸,又和着些饮子,单取了一匹马,自家带了过去。
沈念禾等她走了,复才向郭家跟来的管事问道:“不知这一湖荷花是谁人栽种,我想买些花和叶子回去。”
那管事笑道:“姑娘放心,这是京都府衙所辖,方才进来时已经与守湖的人说了,咱们尽可采摘。”
沈念禾也不要旁人帮手,自家拿了剪刀,沿湖堤挑了合适的荷花荷叶,又选些莲蓬一起采了,很快得了一大盆。
等到郭东娘沉着脸回来的时候,一走近马车车厢,就闻到淡淡的荷花香,里头居然已经摆了两个插好的花瓶。
沈念禾只做没看见她的表情,笑道:“晓得你平日里懒得很,给你插好了,回去放着就是——这花看一晚上,明日还能给厨房做菜吃。”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一手拿着团扇,慢悠悠地给自己扇着风,车厢窗、门都开着,大风拂过,越发显得她优哉游哉,一副极为惬意的模样。
郭东娘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气,看着沈念禾这般行状,顿时如同大热天泡了冷泉似的,全身都舒缓了下来,把手头缰绳往边上小厮手里一扔,朝着车厢一跃而上。
车厢里头放了冰,正冒出阵阵白烟,那白烟让人一靠近就觉得甚是凉爽,郭东娘上得马车,顿时连动都不想动了,看着沈念禾一颗一颗剥莲子玩。
她看了一会,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也拿了一枝莲蓬也跟着剥起莲子来。
车厢并不大,两人坐在里头,当中又有一个装了荷花荷叶莲蓬的大盆,已是没有多少空地,自然没有旁人在,沈念禾便给她倒了一盏清凉饮子,又把点心、小食、果子寻得出来,一一摆在郭东娘面前,又把自家面前已经剥壳去皮去心的七八个莲子用荷叶装了,捧给对方,道:“尝尝这个,又嫩又甜。”
有了这荷花、荷叶、莲蓬,又有莲子米、时鲜果子、饮子、点心,被冰气这么润着,又有沈念禾在边上用扇子慢慢扇风,虽然扇的不是自己,可马车里空气流动,也已经被带得十分凉爽。
郭东娘此时也跟着全身心都放松下来,只觉得这一刻才真正是来休息游玩的。
两人吃着东西,又说了一阵闲话,眼见也是要回去的时辰,郭东娘却是忽然道:“你来时问我家中前一阵有什么事,其实没有旁的,是向北听得有人同他说我大哥……说他……好似有个相好在外头,不知怎么办才好,便来问我……”
“我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爹爹此刻远在翔庆,又是战时,不知多少双眼睛半点不错地盯着家里,眼下大哥在外头胡来,竟是让向北都听说了,想来许多外人也有所耳闻,我当时还以为是外人弄错,叫人一查,却发觉并非空穴来风,因无法可想,只好认真劝了他一回……当时应得好好的,谁又知道……”
郭东娘越说声音越低。
郭家三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郭安南作为长子,更是向来得一家看重,从来都是照料弟弟妹妹,作为榜样的那一个,只自从入了官,他就不太顺,先前在宣州还好,毕竟是个远地,还有郭保吉这个亲爹在边上帮着收拾首尾,此刻到得京里,郭保吉又鞭长莫及,哪里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郭东娘先前只以为兄长是在外头喝酒吃席时,同欢场女子好上了。毕竟时下文人都爱去酒楼里头宴饮开社,十场里头有八场九场会请能诗善文的妓伶参加,一则烘托气氛,二则也还是雅趣,在其中有两个相好的,并不罕见。
这行事虽然十分不妥,却也好办,只要冷一冷就好了,过得一阵子不去,谁人还记得你?
郭东娘毕竟还是想给兄长面子,思忖再三,又同郭向北商议了一回,最后索性自己面对面去同郭安南说了此事。
郭安南显然有些意外,却也没什么大反应,听得说是外头有关于自己新私生活的风声,好似也有些后悔,但是很快就向郭东娘承诺他会处理好此事,叫妹妹不要担心。
然则郭东娘这个妹妹又怎么能料到,郭安南所为的“会处理好”指的是“会不让人发现”呢?
想到自己方才才知道的消息,郭东娘只觉得后槽牙都被自己咬疼了。
还没成亲家里就摆了通房甚至妾室的男子并不少,可还没成亲就闹出人命来,还是同不知来历的外室闹的人命,甚至男子半点功名也无,只有个荫庇出来的官身,如此条件,若非有个叫郭保吉的爹,自家这个兄长婚姻上头可以说一辈子都废了。
毕竟是外人,沈念禾并不好置喙,见得郭东娘如此纠结,除却安慰几句车到山前,人到桥头,并无什么良方。
郭东娘说得语焉不详,沈念禾也只好安慰道:“不如先问问你大哥,看此事如何处置——也幸好没落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上,否则郭监司带着大军在前线杀敌,郭大哥却在后头……叫御史台知道了,不晓得躲高兴……”
便是此时碍于郭保吉要收翔庆,天子必定会压下所有同他有关的弹劾帖子留中不发,可仗总有打完第一天,等到郭保吉凯旋归来之际,就是拿他儿子开刀之时。
她其实还有一句话不好意思说出来,那便是“幸好不见有身孕”。
如果没有证据,还能推脱。
一行人先把沈念禾送回家,复才又转回郭府。
回到家中,郭东娘听说郭安南还没回来,当真十分恼火,等到收拾妥当,又着人把拿回来的各色荷花东西分了些送给廖氏,复才对着沈念禾给她的那个插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天色全黑,一个小丫头却是匆匆走了过来,道:“姑娘,大公子回来了,应当是去了书房。”
郭东娘急忙站了起来,一路快跑,终于在书房里堵到了人。
郭安南见得妹妹,也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只有些话不好同未出阁的妹妹说,又一想到白日里的事,更是全身焦躁,只好道:“今日那沈念禾……她怎么看我?”
第三百一十八章 尝试
初冬雨冷,风一刮,那碎盐末似的雨粒便往人脸上砸,同小石头碎一般,居然还带着硬度,让人像被小刀子细细割嫩肉一般地疼。
刘大推着车出万胜门,一路走雨一路大起来,他顾不得给自己挡雨,先用油布把车上的粮谷盖了起来,才一抹脸,又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天还没有大亮,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因雨势一直不停,地面上积水愈多,叫他越走越慢,到得后头只能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得西门外的隔槽坊。
头一回来这个地方,刘大推着车,见到前边高高的围墙,还未进门,就生出几分忐忑来。
他原是新郑门里头一个小酒贩,自家推着个巴掌大的酒车走街串巷,每日采买些便宜劣酒,全靠左近有个码头,当中不少水手、苦力,时不时过来打上半角一角的酒水驱寒祛疲,凭着这些人才把生意支撑下去。
旁的酒肆、酒铺往往不是去大酒楼、酒坊里头买酒,就是自家有酿酒权,能自酿酒水发卖,然则同他这般的流窜小贩,实在买不起好久,只好去寻那些自司酒监的酿酒坊里认了酒的楼子,用低一点的价格转买过来。
这般行事持续了许多年,可前几日他再去同那惯熟的酒楼买酒的时候,对方伙计却道自新郑门始,至于郑门,其中总共三百六十七间酒铺、酒肆,全数不用再去酿酒坊认买酒水,若要酿酒,只自家带了粮谷、银钱去往西门外一处地方,唤作隔槽坊的,自行酿酒就是。因这一桩新规,他家卖完原本酿酒坊中买回来的酒水,就再不用去囤买新货,主家乐得不行——从前买得多,还要降价转卖出去,而今不用买了,傻子才去赔钱,便再无官造酒水出售。
刘大本来就靠吃其中的薄利为生,眼下酒楼降价不卖酿酒坊官营酒给他,可楼里自己酿造的酒水,全数都是贵价酒,进买回去,那等苦力哪里舍得买,只好丧气而归。
货源没了,生意却不能不做,他思来想去,出去打听了一回,却听说那新建的隔槽坊正在西门外,只要归属新郑门到郑门这一块的酒商酒贩,自备粮谷、银钱,皆可去酿酒,也不用自己会,到得地方,给了银钱,自有人指点你怎么做。
刘大虽是个小本生意,听人说得多了,又隐隐打听到那隔槽坊中酒曲并不算贵,又算一算租用酒槽的钱,单给坊中官爷的打理银,另有柴禾粮谷钱,居然并不算很贵,一时有些心动,又兼眼看就是腊八,家中贫寒得很,想给女儿买个头花都摸不出多几个铜板,一咬牙,买了几袋子新糯米谷、麦子,打算去那隔槽坊中试一试。
隔槽坊的大门敞开,边上的角门也都是开的。刘大不敢走正门,打角门朝里头看去,当中原是一个院子,里头密密麻麻排着许多大小马车、推车,另有不少人搬搬抬抬,扛着坛子、酒缸走来走去。
请假条
最近状态实在太差,写出来的质量也很不好,想和大家请假调整下。
暂定请一天,如果明天晚上十点没有更新,那就是明天也是请假的一天……
希望回来之后能每天正常更新到完结吧……
第三百一十九章 献力
满场的推车、骡车形制各异,只是看起来都粗陋得很,显然都是小商小贩赶过来的,有些车身并无遮盖,边上还守着一两个人搬搬抬抬,把一袋袋粮谷往牵头运送。
见得里头这般场景,刘大这才放下心来,知道没有找错地方,忙将自己的车子朝着小门推去。
才进门,就有个人叫他道:“且住,哪里来的?”
刘大听那声音有些熟,转头一看,却是里头门边搭了个棚子,那棚子下头排了一条长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桌后坐了两个人,说话那个两鬓斑白,嘴巴上边胡须稀疏,果然是个熟人。
他下意识喊道:“徐二哥?”
对面那人也愣了一下,站起身来,问道:“你小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到此处,却是又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是了,你那铺子在新郑门外头,正是隔槽坊管的地方。”
刘大听得没头没脑的,左右见得无人,便把自家车子推到一边,问道:“二哥不做买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看那徐二身上穿着制式服色,一时有些把不准,又问道:“难道进衙门当差了?”
言语之中,颇有些艳羡。
虽然现在还不晓得这隔槽坊是怎么运作的,然则毕竟管酒事,当得上是个美差。
徐二从前一样只是个走街窜巷的沽酒郎,日子只能算过得去而已,眼下撞大运进了衙门,再不用在外头刨食,怎能不叫他羡慕。
徐二忙摆手解释道:“哪里有这个便宜给我捡。”
一面说,一面招手叫他过来,问了他铺面详细位置,又问大名,复才转头同边上那人说了。
一旁的却是个后生模样,约莫只有十六七岁,嘴上稀稀拉拉长了几根胡须,一脸的稚气,他按着徐二所述,在嘴上呵了口气,往桌面的册子里翻翻捡捡了一会,自里头捡了个文册,查到其中一页,复才问刘大道:“是大名唤作刘得两,酒铺子在新郑门柳条街丙六的?”
刘大点头应是。
那后生便提笔在文册上画了记号,往后头空白处填了几笔,继而拿出一根竹签来,在签上写了个数字,递给刘大,正待要解释,一旁的徐二已是拦道:“我来同他说就是,秀才公你在此处坐着。”
刘大就看着那后生又坐了回去,这大冷的天,一面搓着手,一面翻看桌上的书,口中念念有词,听着像是在诵背什么文章。
他一时肃然起敬,去边上推车时手脚都放轻了,话也不敢大声说,等走得远了,才小心翼翼朝着后头看了一眼,又问那徐二道:“这是哪里来的秀才公,怎么大冷的天竟是坐在外头吹风?”
徐二道:“是西山书院的,姓张,今日这张秀才同我一起值门,自然要在外头坐着。”
他看刘大一脸的疑惑,就指着远处一大排屋舍,解释道:“这隔槽坊里头许多事情要做,等走近了我再同你细说。”
两人推着车子往前头行,临到一处屋舍旁,屋檐下居然又摆着许多桌案,七八个人各自据桌而坐,坐上全是十几二十的书生。
还不待他们走近,靠得最近的那一人已经站了起来,接过徐二递上的竹签,问道:“这是要酿什么酒,带了多少粮谷?”
刘大一时有些吃惊,问道:“酿什么酒难道也能由着我自己选的吗?”
酒水虽是官营,不过只要不拿出去买卖,朝廷并不狠抓民间自酿,除此之外,也常有偷偷酿酒发卖的,刘大前几年也拿过粮谷去小酒坊里头代酿,说是代酿,其实同以物易物并无什么区别,送了粮谷过去,当场就能带酒走,只是可选的少得很,仅有两三种,味道也淡极,多是浊酒。
对面人年纪虽然不大,行事倒是挺老道,把手一点后头的屏风,道:“上头写了的全都能选,只是价钱不一样罢了。”
刘大不识字,引颈看了半晌,讪讪问道:“都有什么能选的?”
那书生便选了几样念给他听,先前俱是名酒,譬如各大正店的眉寿、仙醒、琼浆、流霞、琼酥等等,后头才是些寻常名字,最后道:“总共有三四十样,你想酿哪一种?”
刘大自家卖酒的,对各种滋味自然颇为了解,听得对方在此处念,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转头小声问徐二道:“怎么前头几样听得那么耳熟,像是各大酒楼的镇店酒……”
京中有七十二正店,都有酿酒权,自家各有秘方,从不示人,这隔槽坊虽然是官府所辖,要是强行叫下头人献上方子,怕是早已经闹得大了。
徐二低声答道:“说是有人献了方子出来,有那老酒匠已经验过,并非作假,我选了琼浆去酿,也不敢多酿,虽还不到时候,不过先前去闻那味道,确实同琼浆很像,才造好还没存多久,就已经有点样子了。”
刘大犹豫了片刻,又问了价钱,果然酿造名酒要买的酒料钱比寻常酒种高上三四倍乃至数十倍不等,仔细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敢乱来,最后选了几样便宜的寻常酒种,问道:“我,有粳米、糯米、黍米三种,能换多少酒?”
又报了自己带了多少数量的粮谷过来。
徐二解释道:“此处有两种做法,一种是你同隔槽坊买酒曲酒料,买水、买隔槽,也能买柴禾,只那柴禾可买也可自家带,再买酒工人力,付了银钱,后头全不用管,酿出多少,全是你的;另有一种,原是一样品种给你一个酒水量,一刀砍断,多少粮谷换多少酒,交了粮谷,过几日再来取酒,出得多的话也不管你事,出得少也不关你事,你只拿那个定死了的斗升数……”
刘大一个做生意的,一下子就听懂了,可更是拿不定主意。
选前头那一种方法,要是出酒多,自然就赚得多,可要是出酒少,连本钱都盖不住。
而选后头的那一种方法,认真算一算,其实还是有得赚的,甚至成本比去各大酒楼、酒坊里进货要更低上两三分,要是图一个“稳”字,想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同前头的对比起来,若是见得有人选了前边的法子,又得大赚了,难免衬托得自己蠢。
刘大心里活动了起来,转头问徐二道:“徐二哥,你选的哪一种?”
徐二连忙摆手道:“你自家选,不要问我!”
很是紧张似的。
刘大犹豫了一下,究竟还是不放心,想着稳妥为上,便选了后头按定额拿酒的。
选定了如何拿酒,又缴了粮谷、银钱,他才跟着徐二去往后头隔槽间。
说是“间”,其实全是成排的房舍,数量称不上多,却也并不少,并且远处堆满了砖瓦、木料、沙泥,另有许多人来来往往,砌砌敲敲,正在繁忙建造,一派热闹景象。
等到进了其中一个隔槽间的门,才推开门跨进门槛,刘大就觉得一股温热扑面来,才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全身都暖了,再抬头扛去,这地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极大的灶间,里头纵横交错了十几条灶台,每一条都有一二十个灶台,而那些灶台并非独立的,而是中通,所有灶台下俱是烧着柴禾,烈火熊熊,上头坐着的锅里一股的酒糟味,正腾腾冒着白烟。
那白烟熏得屋子里全是水雾之气,在空中飞涌流动,暖乎乎的,其中还带着酒气,那酒味浓烈得很,很快把刘大熏得心痒痒的,又见里头全是来来往往的人,有人走来走去专管添柴,有人在边上劈柴,有人往锅里不住添水,里头整体看起来十分杂乱,可仔细观察,却是乱中有序。
一间隔槽里头有七八个人,管着数百个灶台,其中只有两个身着制式服色的,其余全是寻常打扮,年纪也相差甚远,全都在做事。
徐二又同他道:“你要酿箭竹酒,这一间隔槽就是专做箭竹酒的,眼下隔槽坊不够人手,说是如果能留下来干十四天活,今日你交的银钱就能全数退回,若是做得好,将来此处要雇人时,还能留下来,你愿不愿意的?”
刘大心动极了。
虽然方才给的钱并不算多,可能省一点是一点,况且同钱比起来,若是能学到一点酿酒之法,将来比那时不能留下来,也多一门手艺,未必不可以去做酒匠。
他左右看看,见得房舍里做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在捣鼓酒槽的,越发心痒难耐——去酒坊里做学徒都要签个卖身契,不做上一二十年,哪里有可能接触酿酒、酒曲的秘方,可看这里的架势,并不怎么地方,要是给他学到一招两招的……就是学不到,也能得点银钱。
“自然肯的,这样好差事,寻常求都求不来!”刘大连忙道。
他跟着到前边登记了姓名,又领了个腰牌,接了差事,一日分为早中晚三个班次,大家轮流来,七天一换,每人负责的事情每天都不相同,全是些十分简单,一学就能上手的。
第三百二十章 来信
刘大先得的差事是给隔槽里的灶台烧柴,那派活的也是个年轻学子,鼻头上还长着一颗大大的红疱,说话时斯斯文文的,一边做安排,一边还不忘安抚他道:“且熬一熬,一个差事只用做两天,过了就给换,就是辛苦也尽量忍着。”
他只觉得莫名好笑。
烧火这活有什么难的?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谁从小不是干活长大?自家平常没生意时,挑着酒担走街串巷,风吹日晒,遇得运气不好,跑一天也未必有多少铜钱入囊,那才称得上可怜,还不是就这么熬过来了!
这隔槽坊上有屋檐,下有椅子,渴了还有水喝,又不用沿街叫卖,哪里有什么辛苦的?
果然是只晓得埋头读书的秀才,给只活鸡在他面前跑怕是都抓不住,塞他手里也不敢杀,剩得一个人,饿也要挨饿死!
刘大暗笑了一通,撸起袖子就上场干起来,然而只做了半个多时辰,就开始全身酸痛,晚上更是瘫在地上,甚至连动都动不了,这才知道那学生并非说笑,这烧柴的活,当真不是人干的。
一个隔间里数百个灶台,挨个要增添柴禾,总共才两个人看着,那火要盯着不能熄灭,上头锅里又要时时添水,往往柴禾还没填好,就有锅上的水要烧干了,虽然不至于顾不过来,却是实实在在一刻都不能停歇。
添水要扛了水桶来来回回,添柴要弯腰起身,一天不知道要做几千次这些个动作,整日下来,全身都废了似的,莫说去偷师酿酒秘诀,连喝口水的功夫都要寻找当中空隙。
一连十四天,刘大接了七个不同的活,除却烧柴,又有造曲、碎药、装酒等等,全都是没有一时能闲下来的,等到时间到了,再一总结,发现自家明明在这隔槽坊待了半旬,许多流程都跟过,居然只学到些皮毛,酿酒一事生生被拆成了近百个不同的步骤,而他第前两日派去管看竹节酒,后两日就给调去看那流霞酒,所有造法全不相同,当真想要学出一点东西来,除非日日在此处待着,认真做个十年八年的。
更让刘大后悔不迭的是,在隔槽坊做了半个月,旁的东西没有学到,却已经足够让他对此处酿酒情况有个大概了解:这隔槽间看着并无什么稀奇,好似就比寻常酒坊的酿酒间大一些,又把灶台连在了一处,另有许多规矩,先不觉得有什么,可等到酒水一出灶,转进酒缸里,他就发觉那出酒数简直高得离谱。
寻常酒坊,哪怕是积年的大坊,三斗米能出一斗酒已经是十分难得,酿酒总有意外,或温度不够,或酒曲不好,或是其中哪里出了什么偏差,都可能导致出酒量变少,一批酒水里遇得好的,三斗米能出一斗又十一、二的酒水,遇得运气不好,斗中能得七八分满也是常事。
可这隔槽间所酿造的酒水,按着此时出酒量,已经比旁的酒坊、酒楼所造多出三四分。
一槽两槽出酒多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隔槽间里几乎所有灶台里出酒量都相差仿佛,并无什么大出入,稳定得可怕。
刘大特地留心了一回,果然发现自己选的那一种酒出酒多出正常情况的三分,而他选的却是定额酒数,无论出酒多少,都只能拿走原本定好数量,叫他只恨不得回到半个月前重新选一次。
他交接完差事,拿着原本刚来隔槽坊时得的那个写了数字的竹签去领了才酿好的酒,等到把那些个酒缸一缸缸抬上自己的推车,还未出门,就遇得有人在外头问道:“有两种法子,可以选定量酒水,也可以选定槽酒水,若是定槽,就按着你送来的粮食多寡,全数酿酒,酿出多少都是你的……”
把得酒的方法又解释了一回。
来人显然也是头一回到,一副十分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迟疑道:“那究竟哪一个更好?”
站在屋檐下的书生熟练摆手道:“你自家选,我却是不能多说的……”
刘大虽然不认得那来人,然则见得对方手肘处的衣袖细细打了补丁,脸上干巴巴的,左右两肩上都有重重的长条压痕,极像扁担压出来的,一看就同自己一样,也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酒郎,只是日子似乎更苦。
他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怜,便开口道:“老哥若是信得过我,就选那定槽的,按着自己送来的粮谷出酒数来领酒。”
刘大观察了半个月,隔槽坊的出酒稳定异常,几乎没什么波动,但凡是选定槽,从没有吃亏的,比起定量,不知占了多大便宜。
那人不妨听得边上有人说话,转头一看,刚好见得刘大将酒缸抬腾到推车上,忙凑上前去给他搭了把手,等到酒缸全数搬完了,才又细问了些问题,刘大自然知无不言。
隔槽坊开设数月,似这般的“刘大”数不胜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新的,很快就把当中运行情况同外头交换有无,没过多久,京中就传扬开去。
有人等不得大酒酿好,想看看那酒方究竟有没有问题,便把只封了一个月的酒坛子启缸,结果酒一入喉,就发觉果然并非虚言,无论香味、酒味,乃至酒清程度,全然不输正店酿造的好酒,可收取的费用却要低上。
这消息一传出去,原本许多仍在观望的人就再坐不住,纷纷提了粮谷去隔槽坊酿造,甚至有些不在新郑门、郑门左近做酒水生意的也想要进来掺一脚。因隔槽坊早有定规,按着原本酒商卖酒的数量给他们定了额度,超额便不能再酿,就有其他区域的商贾来买这些新郑门小酒商的额度,一时之间,一坛隔槽坊出产的酒水都变得万分难求,竟有些有价无市的味道。
见得隔槽坊此处闹得声势如此浩大,沈念禾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拿了纸笔去核算开坊一个多月当中已经酿造酒水多少,耗费多少,其中仍缺人力多少,物资多少,先算现在,再推将来。
她还没有全数算好,就听得外头蹬蹬蹬的声响,不用认真辨认,都知道那是郑氏在门口踩掉靴子上的雨雪。
果然没两息功夫,郑氏就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转头左右看了一圈,又问道:“你三哥怎么还没回来?”
复才急急道:“我听得说,翔庆那一处有不少人给京中亲眷寄了家书回来,不晓得处耘那一处有没有消息……”
第三百二十三章 相识
虽然是自己特地选的院子,当日还故意住在隔间,过了这许久,也晓得这墙隔音不太好,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会听到不喜欢的话,可见那厢如此异想天开,郭东娘还是险些将手中的笔杆都捏断。
京城里头龙蛇混杂,又不同于宣州,更不是兖州这等郭家、秦家的根基所在,又兼郭保吉正在翔庆带兵,不知多少人不错眼地盯着他家,郭安南虽然将盛郦娘藏了起来,可是并没有半分用处,没多久,不仅于国子学,外头不少地方就开始有了传言。
郭安南原本气定神闲,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被妹妹同沈念禾撞见,心中实在有些不自在,便特地躲开了两天。谁料得那一日听得有人来报信,说是盛郦娘腹中孩子动了胎气,叫大夫去看,样子不是很顺当,急急就要去小院里看人,只是还门出家门,就被秦家的舅舅堵在了门口。
郭氏三兄妹的母姓秦,秦家虽然比不得郭家好,却也是有门第的人,多少也得些积淀,秦氏嫁给郭保吉虽然没能白头,秦家却不愿意同郭家把这一门亲断了,原本还动过再嫁一个女儿给郭保吉做续弦的念头,只是后来没能做成。
攀不上大的,自然只能捉住小的,一来是出于血脉情分,二来也是想着亲外甥能有一番出息,自然比换了老婆的妹夫来得靠谱,是以自郭安南三兄妹渐渐长大,秦家对他们就越发重视。
秦家大舅舅才转官回京,知道三个外甥就在京中,正要使人下帖子去请,前头帖子才拟好,后头就见得故旧来拜访,两厢契阔一回,对方吞吞吐吐,最后还是好心提点了郭安南的事情。
毕竟是自己亲生外甥,秦舅舅出身也不差,很知道深浅,当即谢过友人,一刻不耽搁,也不顾得旁的,立时上门来找人,堵住郭安南,把厉害关系都说了。
郭安南先还觉得事情不大,半点不肯承认,等到秦舅舅把证据都摆在面前,才老实说了,又道:“我打听过了,她家原是在泸州做官的,只因父亲去得早,又有族人强占家产,没奈何只好入京投亲,其实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出身书香门第,自小也是饱读史书……”
秦舅舅自然懒得理会这许多,只问道:“天下间好人家的女儿多了去,你都要娶回家吗?”
郭安南一时就不说话了。
秦舅舅颇有些没奈何,又道:“若是欢场里的,你眼下已经到了年岁,我也不多管,你情我愿,乐过了也就罢了,而今你既是找了良家,人命也闹出来了,外头传得人尽皆知,我那老熟人听得不对才晓得来回我,到得如此地步,你待要如何?”
郭安南哪里想得到那许多,半日,只说出一句,道:“总归是我的种……”
怀都怀了,难道还能不生下来?
他才认得那盛郦娘时,乃是因为在学士院中差事办得不甚顺利,虽然也有不少幕僚帮忙打点,可他对于文事虽然不算顶顶弱,却也不至于顶尖,难免被衬托得弱了几分。
仕途不顺,弟弟妹妹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化得很快,另又有父亲虽然远在他乡,依旧使人在边上盯着自己,郭安南一个已经及冠的男子,官身也有了,还被当做不懂事、爱闯祸的小孩子似的,如何能不郁结于心。
他郁闷之情无处发泄,便多了一个出去闲逛的习惯。
说是闲逛,其实就是在那等巷子里的酒肆当中喝闷酒,因怕叫熟人认得,还特地绕得远些。
郭安南原来只是随意而行,等到那一日,在某个酒铺里头遇得有人弹唱卖花,语调柔婉,转头一看,正正自侧面见得盛郦娘,当即都呆了。
他虽然不肯承认,心中倒也有些觉悟,懂得自己对那沈念禾还是颇为念念不忘,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撂开去一边,眼下见得路边一个卖唱的有如此一张脸,更要紧是周身气质,居然也有一两分肖似沈念禾,当即就活动起心思来——养不了那金丝雀儿,见得有鹦哥喜鹊,难道还不兴自己多看两眼?
因遇得了这一回,郭安南就三天两头去此处捧场。
那盛郦娘也聪明,见得郭安南回回都给自己银钱,又时常去喝闷酒,就趁着无人时坐在一桌上同他说话,先问是不是有什么难事,又劝少喝酒,再劝早回家。
两人一来二去,倒是慢慢熟悉起来,郭安南这才晓得对方的家世,知道这是大家闺秀流落街头,沦落到以卖唱为生,实在十分可怜,便起心要去襄助。
此时此刻,郭安南还是并未多想,直到有一日,他到得酒肆里头,却见那盛郦娘等流氓捉着要占便宜,出于义愤,出手将人赶跑。
郭安南毕竟姓郭,自小习武,不用叫人,就把来闹事的打了个落花流水,不过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对方四五个人,他一个人,再怎么厉害,还是难免挂了彩。
如此举动,自然得了佳人感激同青睐,盛郦娘感动之余,见得郭安南面上带红,身上挂彩,如何放得下心,原要请大夫,被郭安南一口拒绝,便执意邀他去自己家中上药。
那日也不知怎的,盛家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盛郦娘只好亲自给他宽衣解带,两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一个说没有旁的东西,只有一个自己,不愿亏欠,欲要以身偿恩,一个虽然推辞,也不知道为什么,推着推着,就半推半就了。
郭安南药没有上多少,好事倒是成了十成十,等到一觉醒来,因见那盛郦娘住的地方实在简陋,便把她接了出来,另行安置在一处院子内,又买了几个小丫头去伺候。
盛郦娘温柔体贴,对着郭安南只有夸赞,没有半分挑毛病的时候,伺候他伺候得细致入微,两人很快就如胶如漆起来。
郭安南一直都很清楚,以盛郦娘的出身,绝不可能嫁进郭家,所以都只当做成亲前感受一回,若是合适再接回家,若是不合适,就此罢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名单
自郭保吉领兵去了翔庆军,与西贼大大小小打了十几回仗,有输也有赢,总体是赢多输少,西贼虽然先前已经退兵,却并未全退,十分不愿放弃,原留了些兵将守城,先还努力顶着,后头才不得不边打边撤。
那一族世代逐水而居,才会走路,就学骑马,青壮年个个骁勇善战,战力极强,实在不好对付,是以郭保吉领兵打了这许久,终究只有小胜,未得大胜。
谢处耘一去半载,罕有来信,只是郭保吉的家丁回京时会捎带些消息回来,言语中倒是多有称赞,只是想到那一处的信报给的廖容娘,便是不好也只会说好,实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郑氏把谢处耘当做另一个子侄,平日里没少念叨,今次听得外头说翔庆得了捷报,不免激动异常,以为多少能得些音讯,便急急回来找裴继安问话。
见得郑氏如此激动,沈念禾并不怎么意外,把手中纸笔放下,道:“三哥今日去司酒监了,只说晚上不回来吃饭,多半又要半夜才能回来。”
又问道:“婶娘哪里听说的消息?翔庆那一处是不是传捷了?”
郑氏点头道:“听闻在西平打了一仗,大败西贼,剿了七千人!”
一面说,她一面坐了下来,兴奋地同沈念禾道:“我去采买些东西,路上听得有人说翔庆大胜,又有人得了家书,就着人去郭家问,听闻这回你谢二哥算是立了大功!”
至于立的是什么功,郑氏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沈念禾听得并无什么坏消息,就放下心来,安慰她道:“等三哥回来,自然会去衙门里头打听,婶娘且莫着急。”
郑氏叹道:“若是你三哥,我便不操心了,只你那谢二哥平日里十分由着性子来,他年纪又小,幺蛾子又多,况且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总怕他上了阵,要是一时不防备出了什么事好,当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又道:“他又不像郭家人一门都是武将,自小在军营长大的,谢家一门都是文士,哪里拿得动什么刀枪……”
絮絮叨叨念了许久。
沈念禾陪她感慨了一回,又安抚了几句,等到晚饭吃完,才回书房去继续算数。
此刻的隔槽坊再不同于数月前,人手虽然依旧不怎么够用,却已经不少人暗暗抛出话,有心进来占个位置,只是有左久廉在上头拦着,裴继安也不愿意掰扯不清,又兼詹掩夫忙于它事,便一时搁置下来、
不过如果能按着这般速度发展下去,便是裴继安能忍得住不说话,用不得多久,自然有旁人会帮着出头。
短短三两个月功夫,隔槽坊已经建了起来,所用只有三百余贯铜钱,两百多方木料,几千块砖瓦而已,司酒监给调拨过去的也只有十来个人,其中还包括胥吏同杂役,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可以称得上“奇迹”。
沈念禾把数算完,转头去看漏刻,已经过了子时,却依旧不见裴继安回来,因实在估计不到时间,便也不再等待,把那算出来的结果收拾了一番,同往常一样放到正堂当中的大桌上,又用杯盏压住,自回屋睡去。
此时此刻,裴继安却仍在司酒监里头拿着从隔槽坊当中取来的各项宗卷誊抄核算,又比对沈念禾前日给他整理的数目,对照着拟写奏章。
除却他这一处,大半夜的,前厅当中也灯火通明,左久廉居右,詹掩夫居左,两人各自手执一份文书细看,半晌没有人说话。
到得最后,还是左久廉当先咳嗽了两声,开口道:“时辰已经这样晚了,掩夫还特意过来,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詹掩夫倒是爽快得很,立时就接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那隔槽坊而今已经造了起来,虽说屋舍都不曾完全造好,里头酒灶倒是不少,虽说眼下运行得十分顺畅,好似并未出什么问题,可毕竟酒事不同其余事情,又关乎酒税,朝廷上上下下都在盯着,石参政不说,上回听闻陛下都曾经垂问过好几次,催促中书筹集军饷……”
“你也晓得,盐铁都是不中用的,司茶监那边不惹事就不错了,眼下只剩得你这里,酿酒坊一连数年酒税都在跌,今年虽然略有回升,毕竟还是不够,算来算去,倒是那隔槽坊,虽然才造起来不久,酒税已经抵得过酿酒坊一个月还多,这还只是小范围试行,一旦推行开来,想来筹够军饷粮秣不是难事。”
詹掩夫给够了左久廉面子,又道:“我上回去了几次,看到隔槽坊中并无几个正经官吏,除了继安那个人总管诸事,下头有几个司酒监的吏员,剩下的全然靠下头酒商、酒贩自己出力,又去书院里借了些学子过来——如此行事,十天八天的还好,时间一长,实在不行怎么妥当,倒不如左提举在司酒监里头选些堪用的,多少能帮上些忙,快点将那隔槽坊撑起来,按着这个势头,怕是最多下个月,宫中就要下旨扩设新点了。”
左久廉的面色有些难看,只他捏着手中的文书,却又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平心而论,詹掩夫的话说得算是够委婉了,甚至还让了一步,叫他可以顺理成章往隔槽坊中塞自己人。
左久廉自然不会给脸不要脸,正色道:“掩夫说得很是,我这就好生挑一挑,寻些能做事的帮着担起来……”
詹掩夫也不着急走,就同他在此处商议起人选来。
两人花了个把时辰,把一堆人名摆出来,删删减减,虽然当中起了不少争执,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定下来谁人做什么,哪一个又去哪里,隔槽坊的框架当要怎么搭建,应当留几个位置,至于某些实在敲不定的,就留了出来,等着詹掩夫拿去询石启贤。
等到天色渐亮,詹掩夫才拿着名单走了,剩得左久廉一个人坐在交椅上,用力压了半日,才把心头的火给押下去。
他忍不住伸手去打铃,本要叫秦思蓬进来,只是转头一看,见还不到寅时,知道人还没到,复才收了手,只脸上依旧黑沉沉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进门
左久廉有心要抬举秦思蓬,什么都是先紧着酿酒坊这一边,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上回酒缸、酒瓶不够,因下头协调不了,他还特地出面同工部打了招呼,从对面库房里挪了八万个出来顶上,又有秦思蓬说出酒太少,全是由于为人手不足,便又加急征召了一批役夫,引出左近县镇许多怨声。
如此力撑,自然是为了做给石启贤看,叫这位参政知晓,司酒监若无自己,难以运转。
与酿酒坊相比,裴继安的隔槽坊中只得了三百贯拨银,几丁人,除了一块荒地,其余全是放任自流,可到得最后,两厢一对比,却硬生生将前者衬托得毫不起眼。
若无隔槽坊在一旁摆着,秦思蓬其实做得并不算差,对比去岁,最后这一季,酿酒坊的出酒量已经提高了两成。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裴继安赤手空拳,居然当真将隔槽坊造了起来,靠着酒曲、隔槽、柴禾等物,所得比酿酒坊更多,却又并未听得外头百姓半分抱怨之言,叫人想要挑毛病,都寻不到机会。
左久廉翻看着隔槽坊呈上来的账册同奏书,想到方才詹掩夫的各色要求,并对方对自己毫无顾忌的态度,更是烦躁不已,再等不住,打铃叫了杂役过来,吩咐道:“一会得秦思蓬来了,叫他先来见我。”
这一处交代完,他才摊开白纸,又提笔沾墨,打起要给石启贤的上折来。
他比不得詹掩夫同石启贤关系亲近,说话也不如对方有分量,天然就吃了亏,今次詹掩夫作为自己副手去管隔槽坊,虽然也没有出半分力气,可司酒监里许多人都知道左久廉的精力是放在酿酒坊身上的,而那詹掩夫则是挂名在隔槽坊上头,无论实际如何,至少面上看起来干得要好太多。
左久廉心中想着事情,一封折子写了许久,也只得了个开头而已,转头一看漏刻,早已寅时三刻,却依旧不见秦思蓬进来。
此刻早已过了点卯时辰,左久廉本来就一肚子火,眼下见得姓秦的做事不成,居然过了时辰还不到衙点卯,能力差就算了,态度还如此不端正,更是不满,又等了片刻,正要叫人去催促,外头杂役却又匆匆进得门来,给他递了份文书,道:“方才裴公事喊小的过来呈给提举,说是本月隔槽坊的账目。”
左久廉有心要问裴继安怎么不亲自送来,然则也知道区区一个杂役,并无可能知道,问得出来,只会自己丢脸,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翻开那折子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就听得有一行人的脚步声在门外越走越近,还有人笑道:“参政虽是去过几回酿酒坊,却未必来过这新造的司酒监衙门……”
是詹掩夫。
左久廉听得心中一凛。
又有人笑道:“我从前倒是在司酒监中待过一阵子,那时不但日日去酿酒坊,这司酒监也没有少来……”
——竟是参知政事石启贤。
左久廉半点没有防备,听得声音,连忙站了起来上前相迎。
石启贤倒是心情极好的样子,同他说笑了几句,这才夸道:“一大早的,掩夫就急急忙忙跑去找我,又把隔槽坊同酿酒坊的酒税给我看,说全是久廉之功,叫我也来看一看。”
左久廉看了詹掩夫一眼,心知对方如此做法,等同于黄黄鼠狼给鸡拜年,又怎么可能是真心夸耀,只是拿不准对方意图,便笑着推辞了几句,复才向石启贤细细解释起司酒监的工作来。
石启贤本身是做事出身,旁的东西都懒得听,只捉着隔槽坊同酿酒坊投入的人丁、银钱与收息不放,纵然裴继安恰才送了折子过来,左久廉又不是过目不完个,自然不可能记得住,石启贤见他拿着手中折子翻来翻去,便道:“你一个总管此事的,竟是一点都不清楚,如何管得定司酒监?”
左久廉也不敢强辩,诺诺连声几句,就算了了。
石启贤问了一通话,这才转头问詹掩夫道:“上回说的那个裴继安,而今人在何处?”
***
沈念禾睡醒之后,没有等到裴继安回府,却等来了郭东娘的丫头。
自从上回遇得盛郦娘,她虽然知道郭安南的事情扯不到郭东娘身上,可还是难掩心中尴尬,又兼郭东娘得了父亲送来信,说是郭家三兄妹的外祖母在老家甚是思念外孙女,不得不去往兖州一趟,一来一回,足足花了两个多月。
兖州同京城相隔甚远,郭东娘又不是个爱写信的,况且即便写了信函回京,也不知道当要怎么说,再有沈念禾事务繁杂,实在腾不出空闲去关心别的,因为这一番机缘凑巧,两人就渐渐疏远了一些。
此次接到郭东娘的丫头过来传信,沈念禾倒是有些惊喜,拆开一看,上头只写了点兖州风物人文,又说兖州地理情况,另有买了几个粗陋的泥人,虽然不值几个钱,看起来却十分有趣,特地着人送来给沈念禾赏玩。
那几个泥人当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比起京城泥人张所做,多了几分粗犷的美。
沈念禾取了那泥人出来把玩一阵,这才提起笔来给郭东娘回信。
***
此时此刻,兖州秦府里的郭东娘也在写信。
她没有在自己房中,而是在东边一处小院子里坐着。
与她一墙之隔,里头却听得弦乐之音,乐器声音婉转,又有女子和唱声。
郭东娘只觉得那声音直往自己耳朵里钻。
她自小都不爱听戏,便是听曲听戏时,也更爱那等豪迈之曲,对今日绕着自己打转,好似要自己身上糊一层蜂蜜,再在蜂蜜上糊一层羽毛般的乐声,当真喜欢不起来。只是再怎么不喜欢,也不能就此掉头就走,只好一面忍耐,一面又低头给京中同翔庆军中写起信来。
信才写了没几个字,对面的歌声终于告一段落,有人笑道:“郦娘子这一回定是男胎……”
盛郦娘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又安慰她道:“郦娘子想太多了,若是郭家有心不认,怎么会特地把你送回兖州来?依奴家看,怕是时机不好,正等机会娶娘子进门罢……”
第三百二十四章 安排
只是万没想到,盛郦娘居然这么快就有了身孕,这消息又如此快速地传了开去。
秦舅舅听得外甥话音不对,皱眉问道:“既是要生,你难道要纳进门?”
他言语中十分不满。
做父亲的在外领兵,当儿子的在家纳妾,如此行事摆得出去,有眼睛的都会笑话。
更何况郭安南还未成亲。
若像是郭保吉这样的能耐,没成亲前家里有十个八个的妾室,生几个儿子,一样不会影响太大,毕竟外头看中的是其本人,可放在郭安南身上,不是秦舅舅看不起自己外甥,确实是差之甚远。
纵然长辈没有把话说透,郭安南也不傻,十分明白其中缘故,当即摇头道:“也未必要现在就纳,等将来生得出来再说……”
只要最后进了郭家的门,哪怕是妾生庶子,一般也姓郭,跑不了是他的血脉,若生的是个女儿,一副嫁妆出去,也就罢了。
不过盛郦娘的出身的确是硬伤,拿来做个小妾是可以的,再往上,便是良妾都有些够不上。
秦舅舅见得外甥拎不清,也不再指望他能自家觉悟过来,便道:“你爹而今正当壮年,娶的后娘也不是不能生的——便是她不能生,能生的丫头女子多的是,一旦被她知道了,难道你们三兄妹还能落下什么好?”
又苦口婆心劝了一番。
娘亲舅大,郭安南也知道好歹只是先前实在也有些要面子,被秦舅舅说教一回,也知道厉害,虽然还是不舍,到底老实把盛郦娘送走了。因怕外头不安全,又怕走漏风声,最后送去了秦家根基所在的兖州,又舅母安排人照料,等到胎儿生了下来再做计较。
然而盛郦娘才送走没多久,翔庆军中就来了信,郭保吉不知从哪里听了风声,说是岳母思念外孙女,要把女儿送回兖州承欢膝下。
郭东娘虽然莫名其妙,可继母手中拿着父亲自军中送来的家书,上头明明白白就是郭保吉的字迹,也有印,口吻亦同从前并无二致,只好依言而行,才回得兖州,就又遇得父亲单独着人送来的书信,叫她好生在兖州住着,不要轻易回京,又说知道了盛郦娘的事情,若是将来生了下来,无论男女,都先抱过来叫人照料着。
这一番分派简直莫名其妙,且不说郭保吉素来对郭安南十分严格,若是放在从前知道儿子如此行事,绝不会这般反应,况且他又疼爱郭东娘,怎么可能会让未出阁的女儿来照管其兄同外室生的小孩?廖容娘虽说只是个继母,但是明面上的事情该做都是会做到的,就是越过廖容娘,郭家也有族人可以安顿,再不济,秦家必定是能帮手的。
郭东娘虽然性格率直,却不粗心,知道父亲素日不是会被外人惑心的,又见来送信的是个家中老人,便拿话去逼问,谁知对方不仅咬死了不肯透露半分消息,还强请她收拾东西赶紧去兖州,又说郭保吉另有安排云云。
第三百二十五章 封门
郭东娘到了兖州,自投外祖家,果然在当中见得盛郦娘,不过对方却被安置在离本家不远的一处别院里头——毕竟是个外来女子,秦家为了避嫌,又要帮着照管,不能放得太近,也不能放得太远。
秦家对外孙女千疼万宠,本要留她在家,郭东娘住了一阵,忽听得有人来报,说盛郦娘动了胎气,吃了大夫开的药,好险没有把孩子保下来,只是情绪不稳,先闹着要回京,又闹着要给郭安南送信,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好似唯恐秦家生有坏心。
毕竟是自己亲兄长惹出来的事,郭东娘也知道盛郦娘不好处置,想到父亲之前让亲信来同自己说的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郭保吉如此看中一个外室腹中胎儿,还是寻了个由头搬了过去。
见得郭东娘同屋住着,盛郦娘倒是安份了不少,原还每日要听戏听曲,或要听书解乏,此时倒是老老实实只同听伺候的人奉承。
郭东娘在兖州住了一阵,除却守着盛郦娘,就是出城奔马,又同几个表姐妹游戏,只是秦家年龄相近的女儿并不多,不是太老,就是太少,她一人着实有些无趣,倒是时不时叫人顺着给沈念禾捎信过去。
她同盛郦娘共处一室久了,见得对方肚子越来越大,可自己送去翔庆的信,却半日没有得到父亲回复,明明四处都在传说翔庆军中魏军越战越猛,胜多负少,且胜得一场大过一场,可奇怪的是,京中居然也没有送信过来。
廖容娘平日里是个极爱做表面功夫的,况且便是廖容娘一时想不到,难道自家一兄一弟也想不到?
郭东娘越想越觉得不对,偏又不能自己跑去翔庆、跑回京城,只好不住派人两下送信,又从沈念禾处设法打探消息。
***
沈念禾收到郭东娘的信,读得十分莫名其妙。
郭东娘明明身在兖州,距离翔庆军比京城更近,又是住在秦家这个地头蛇府上,什么情况打探不到,另还有一兄一弟在京,为什么要来信问自己翔庆战事进展?
沈念禾拿不准其中意思,也不好妄测,便把自己知道一一说了。
她这一处才将写好的回信装进信封当中,就见郑氏自外边端了一盘新鲜果子进来。
此时冬日冰寒,果子一吃进去全身都发冷,屋子里虽然烧了铜炉同地暖,到底不太行,那郑氏就在盘子下架了个小炉子,那盘子里薄薄浸了一层热水,温着果子放在沈念禾面前的桌案上,同她笑道:“外头送了些时鲜柿子、金桔、柑橘来,我吃着倒是不错,拿水给你温了,你等暖和了再吃。”
她把那盘子并下头连着的炉子一同放下,见得沈念禾在上头写拜语并落款,一时奇道:“东娘怎么忽然跑去兖州,半点迹象也没有,而今都去了好几个月了,居然还不见回来……”
沈念禾虽然觉得新鲜果子被温水泡着味道奇怪得很,却也不好拒绝郑氏的好意,只把那信封了口,随手打铃叫人送去郭家,这才同郑氏慢慢说起闲话来。
郑氏先劝沈念禾吃果子,说了一回京中各项事,又说裴继安事,最后由郭东娘说到郭安南,复才叹道:“……本想下个月给你办及笄礼……”
沈念禾正要说话,却听得外头有人匆匆进来,抬头一看,正是自己方才派去送信的那一个。
那人面上满是惊疑不定,手中仍然擎着方才那一封要给郭东娘送往兖州的信,对沈念禾道:“姑娘,不知怎么,郭家的大门封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忍
自郭保吉带兵去往翔庆,郭家只剩下廖容娘带着二子一女留在京城,虽然不至于闭门谢客,却也再不复从前宾客盈门。
廖容娘行事不爱张扬,出门交际得少,便是同娘家人来往也不算频密。另有两个继子,郭安南在学士院里表现寻常,知交自然不多,又兼每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外做些什么,回家的时候都少;郭向北在国子学中读书,最近虽然人缘好了许多,却也不爱带人回府,至于郭东娘,进京之后也去了些赏花宴、诗会,甚觉无趣,平日更爱自外出游玩,不束缚于一府之中。
正是因为这许多缘故,郭府闭门数日,外头居然极少传闻。
那被沈念禾遣去送信的人将自己得见的情况一一说了,又道:“还未走近,就被人拦了,问得是来寻郭家的,特地解释说他家再不见外客,我说是故旧,也不进门,只送一封信过来,照旧还是不行……”
沈念禾问道:“拦住你的是不是郭家人?”
那人摇了摇头,道:“认不出来,不过看他说话行事,不太像是下人……”
又将其人说话学了一遍。
沈念禾听着只觉得古怪,不由得转头,边上郑氏也疑惑极了,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并不多做评价,只细细询问了几句,就将人打发了出去。
那人一走,郑氏就同沈念禾道:“我看郭家这一回闭门实在毫无来由,不如叫人去问问国子学,或是看看学士院中是不是听得什么风声。”
沈念禾却是觉得这做法不甚妥当,摇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旁人又知不知道,如若当真惹了大事,这般贸贸然上门打听,反而会叫外头传扬开去,不如等三哥回来再说。”
***
裴府里头两人满腹狐疑,内廷之中,周承佑却是半仰着靠在塌上,一手护着头,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攥着被褥。
床榻边上原本立着两个黄门,此时已经被他寻个理由发遣出去,只剩得陈皇后一人抹泪侧坐,急声道:“我儿伤成这样,怎能强撑着?还是叫个医官进来看看吧?”
然而再怎么催得急,还是没有自家去打铃叫人。
周承佑一手扶着头上那厚厚的方巾,那方巾原是象牙白,此时已经一半都被血液浸得全湿,染上深红的颜色。他靠着塌,莫说头,便是手脚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用力压着伤处,直到感觉那血水渗得缓了些,才慢慢开口道:“儿臣犯了错,得天子纠错,又如何能叫医官,岂不是违抗君令?”
陈皇后咬牙道:“我只说自家不舒服……”
然而说到此处,她也晓得行不通又瞒不过,究竟还是闭了嘴。
周承佑休息了片刻,等那一阵头晕过去了,这才睁开双目,却是觉得眼前有些发昏,尤其右边眼睛外头仿佛罩了东西似的,看什么都隔了一层深红色。他有心想要细究,碍于陈皇后坐在边上,生怕自己一露出端倪,对方就要不顾后果叫来太医,便把此事瞒了,强笑道:“母后不必担心,陛下手下晓得分寸,这伤处只看起来厉害,其实伤到的全是外头一层皮,里边并无什么大碍。”
做儿子的一心要安慰亲娘,做娘的母子连心,哪里又会没有感觉。
陈皇后把眼泪擦了,道:“此事必要回禀太后……”
周承佑攥着被褥的手立时一紧,连忙制止道:“母后何必叫太后也跟着操心,此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好,若是闹到慈明宫去……”
他话音未落,陈皇后的面色就变了,便是声音也跟着尖利起来,叫道:“你哪里有错??再是老子打儿子,也没有照着头去打的,你莫要瞒着我,我已是知道了,那砚台砸下来,但凡再偏一点,你我母子未必都再有见面的这一时,要是由着他……”
周承佑脸色遽变,道:“母后!”
陈皇后顿时噤声不语。
母子二人相面而坐,俱都沉默不语,过了片刻,到底是为娘的心疼儿子,陈皇后先退让道:“纵使不能叫医官来看,你那宫中也有陪着习武的禁卫,他们当中必定有上过战场受过伤的,且问问要怎么打理。”
一面说,一面又把放在床榻边上的一个玉瓶取了过来,要给周承佑上药。
这一回周承佑倒是没有拒绝,小心放下手上的湿巾,正要把伤口露出来,却听得外头有人声不住喧闹,过了不多时,仪门官先敲了敲门,复又隔着门叫了陈皇后并周承佑两个,正要问话,一人已是嚷道:“拦着作甚!这清华殿几时连我都不能进了?!”
原是周承顺。
听得弟弟的生意,周承佑面上不由得多了几分无奈,便是陈皇后也叹了口气,道:“你弟弟来了,他却不是个好打发的,你自家同他说去。”
外头拦了一阵,仪门官也好,禁卫也罢,俱都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在周承顺面前跪成几列,苦苦哀求,有人甚至鼻涕眼泪都哭了出来。
陈皇后听得闹腾,只好让殿外把人让了进来。
周承顺孤身一人,连个随从都没有带,进门之后倒也乖觉,不待外头动手,亲自把门给反掩了,还栓了门闩。
他到得偏殿,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太好,见到卧榻的周承佑,又看他手上捂着的帕子已经挪开,露出额头处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处已经见骨,还在慢慢往外渗血,看起来十分骇人。
“二哥!”周承顺惊呼一声,几乎是飞也似的奔到了周承佑床榻前头,伸手要去摸,那手才探到一半,自己又止住了,一副十分犹豫惊慌的模样,急急又左右看了一圈,这才叫陈皇后,“母后,二哥伤得这么重,怎么不见太医??”
他把手在两边腰摆上擦了擦,也不知是擦去手心的汗水,还是擦去心中的担忧,整个人却凑得更近了,见得陈皇后不说话,忙又问周承佑道:“二哥?!”
周承顺的声音又急又凶,他自小就脾气暴躁,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追问了半日,却只有周承佑敷衍他道:“不小心碰的。”
他当即就站了起来,也不说什么,只接过陈皇后手里的药给周承佑打理伤处,手法倒是颇有章法,等到上了药,又取了纱布来轻轻缠裹住,等到处置完了,才冷声道:“二哥也不必把人当个傻子哄,我既是赶得过来,自然已经听到信了——皇上欲要处置郭保吉,说他与西贼有私,二哥上前拦着,被天家拿桌上的砚台砸得昏过去。”
周承佑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弟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再怎么也是亲生儿子,可听得弟弟这语气,倒似对周弘殷毫无感情似的。
周承顺没有理会他,而是冷笑着继续往下说,道:“二哥脾性好,我却没有这样的秉性,上回打了腿,一躺就是半个月,前次扇巴掌扇出血来,牙齿都落了一颗,今次头骨都打透了,这要忍到什么时候?!”
第三百二十七章 捧杀
周承顺口中说着,将手中剩下的玉瓶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要往外走。
陈皇后厉声喝道:“四哥,你要做什么!”
周承顺站定了一息,头也不回,仍旧径直朝外走去。
周承佑头晕目眩,才上了药,那血尚未止住,此时见势不对,拿手抓着帐幔,整个人使力坐起来,口中叫道:“老四!”
那声音当中还透着几分虚弱,又兼用力过猛,还未坐直,已经往后又栽倒下去。
陈皇后看到儿子行事不对,因怕他说出什么话来,此处隔墙有耳,若是被人听了去,当真悔之不及,她识得厉害,立时追了上去,只还未追出几步,听得后头声响,转头一看,周承佑头上才包扎好纱布上又晕开一块血迹,头仰着,双目紧闭,此时还不忘翻身想要下床,眼见着力不对,已经半滚了出来,半个身子悬在床榻边上。
“二哥!”陈皇后再顾不得次子,惊叫一声,回头去扶周承佑,口中则是大叫,“老四,快来扶你二哥!”
周承顺大步流星,人早已快到了门口,本来并无半点停留之意,听得不对,回头一看周承佑如此情状,吓得手脚都软了,急急往回奔,帮着陈皇后将兄长架了起来。
陈皇后眼泪直掉,怒骂道:“你二哥这个样子,你还要给他惹事,你是嫌从前惹的事情不够多吗??”
周承顺在有话说,看到周承佑这副模样,那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自辩道:“儿臣哪里是要惹事,只是二哥伤成这样……那人……连个太医都不叫过来,他而今哪里还是个……”
周承佑强忍着头晕,睁眼止道:“老四!”
周承顺不怎么搭理母亲,对兄长的话倒是很听,从善如流地闭了嘴,到底还是不放心,道:“我去外头找个大夫进宫,就说是要给母后献个养生方子……”
又同陈皇后解释道:“原是济源堂的坐馆,惯看跌打损伤。”
周承佑原本还要拒绝,陈皇后已是急忙点头,按着儿子道:“便是不能叫医官,也当叫个大夫来才是,伤成这样,如何能不当回事!”
又问周承顺道:“让他早些进来——那人口风紧不紧的?”
“是个妥帖人,有家有室的,不会在外边乱说什么。”周承顺回道,“二哥这伤处不能再等,我一会叫让人去寻他,看看趁着宫门未落,先喊进来再说。”
母子二人自顾自地已经将事情商定,边上的周承佑歇了片刻,倒是攒了些精神,教训弟弟道:“你带个生人出出进进的,还怕不够引人注目吗?”
又对着周承顺道:“我这伤处血都止了,上了药自己就会好,不必从外头叫什么大夫。”
对方没有理他,已是重新站起身来,掸了掸袖子方才在地面上沾的灰,又整了整冠。
周承佑对自己这弟弟颇为了解,出声拦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周承顺倒是一副已经平心静气的样子,道:“我去看看父皇。”
儿子去看父亲,放在寻常人家里半点都不奇怪,可周承顺从来不爱往周弘殷身边跑,平日里如果没有被召,抑或有事,罕有凑近的,眼见他今日如此主动,实在不合常理。
周承佑心中越发警惕,半撑起身子,又将右手扯住了弟弟的袖子,道:“你改日再去,今晚就在此处为我守夜。”
周承顺没有拒绝,而是一口应了下来,在此处同陈皇后一起坐了片刻。
周承佑额头一路往上,直至头皮,足有半个巴掌大的伤口,流了半日血,其实身体已经有些虚弱,又兼吃了药,紧张了半日,眼下躺着躺着越发觉得困倦,原还想看着弟弟,可没多多久,就慢慢睡着了。
等到兄长睡着了,周承顺才把陈皇后轻轻拉到了一边,道:“母后,我听得说陛下要追罪郭保吉,二哥死命拦着,又出头去劝,才被拿砚台砸的头,是也不是?”
陈皇后摇了摇头,道:“那时垂拱殿中算上黄门也只有几个人,你二哥不肯说,旁人也不敢说,没人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说到此处,面上表情全是不满,道:“你那……他病了这一场,更是叫人不明白了。”
虽然嘴上说“没人知道”,可看那陈皇后的表情,分明是确有其事,只是她不好直说而已。
周承顺自然听懂了,颇有些恼火,道:“什么时候不好找郭保吉麻烦,偏要此时找,怎么也得把仗打完再说罢?”
临阵换将是为行军大忌,哪怕是周承顺这样没打过仗的,也知道不妥当,周弘殷马背出身,曾经亲自带过兵,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要急着给郭保吉治罪,叫周承顺忍不住以为龙椅上那一个病糊涂了。
陈皇后叹了口气,道:“倒也不全怪他,听闻翔庆军中有些传闻实在闹得厉害……”
她并没有继续说,而是顿了顿,道:“你二哥向日忠厚,一心只顾着公事,从不挂住自己,明明晓得出头并无好处,回回都还是忍不住,你平日里也劝他一劝。”
说到此处,陈皇后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左肩。
她肩膀上的伤口不动时隐隐作疼,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多半已经淤青了。今日垂拱殿中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若不是她冲得快,将上头砸下来的笔洗跟香炉拦住,太子伤的就不止头上这一小块了。
回想当时场景,天子并无半分精神失常,说话依旧有条有理,甚至动作都不狂躁,可做出来的事情,却明显不是正常人所为。
如果周弘殷明显已经失智,倒是可以想办法联合大臣请他退位,左右太子已经管事许多年,熟于政务,不会因为政权急速更迭出什么乱子,可他眼下这个样子,倒叫人不好去管。
周承顺虽然猜不透母亲的心思,能推测出几分白日间发生的事情,他站了一会,这回倒是又不急着往父亲面前凑了,反而道:“二哥一向太过谨慎,想来是怕叫人议论,又拍父皇猜忌,伤成这样还不许叫医官,倒不如母后先在此处守着,我出去一趟,将那济源堂的老坐馆带进来。”
陈皇后早有此意,立时就点了头,道:“正该如此,此处有我守着,你快些去吧。”
***
周承顺出了宫,一边打发人去叫大夫,另一边则是让人去打听了一回翔庆军的消息。
后头那人回来的倒是快得很,除了在银台司中问到的外州外县情况,另有近日京城街头巷尾的议论,说起翔庆军,十个里头有十个是夸郭保吉用兵如神,把西贼打得落花柳水的,居然还有不少说书人不知从哪里听来许多故事,改了又改,编了又编,日夜在酒楼、茶铺里头说书,将那郭保吉夸得好似天上下来的武曲星似的,足智多谋,一心为民,甚至将其在宣州的事情都挖了出来。
来人把自己听来的话略学了学,说什么的都有,有给郭保吉生造了许多从前名将的事迹的;也有绘声绘色,好似自己就在翔庆军中,看到郭保吉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将原本军中许多蠹虫拔出,又巧使计谋,使得三军焕然一新的,接连胜战的;甚至还有人说把郭保吉夸成了战神,说他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任官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这一番褒奖,其中只夹杂着偶然一两句同天子有关的,甚至还有人断言若无郭保吉在,翔庆多半再无收回之日,大魏难有安宁之时。
第三百二十八章 仙草
周承顺一听就知道其中必有人推波助澜。
翔庆近期战事确实比从前顺利许多,却也并非百战百胜,郭保吉打得甚是艰难,毕竟他领兵奔波,是攻非守,还要顾及城中百姓,而城中西贼以逸待劳,在当地已经半年多,早已熟悉情况,还有不少降将帮着出主意,叫魏军很是吃了一些亏。
可消息传进京城,却变成了郭保吉战无不胜。
有勇无谋也就罢了,传言之中,此人被天子发贬去宣州,还立下大功,把江南西路治理得妥妥帖帖,又兴圩田堤坝,又减少徭役,眼下人虽然走了,圩田同堤坝依旧留着,短短半年,就叫当地百姓增益至少一倍,便是赋税也增收了八成还多。
这还只是第一年而已,一应未曾建好,再等几年,还不晓得那圩田会如何厉害。对于百姓而言,没有比能让他们多得银钱更好的了,引得江南西路一地人人哭着喊着想求郭保吉回去做父母官。
一个领兵的高官,精于战事不说,还长于治政,极得百姓拥戴,如何能不引人猜忌?
这几年来,因天子多病,性情难免不同往日,发贬官员的事情时有发生,又因他听那星南大和尚的话,要吃天地灵气荟萃之草药练出的药丸,催要下头进奉,更是引得怨声载道。
周弘殷越是病重,就越疑神疑鬼。
要知道郭保吉多年以来四处戍边,去过的地方何止江南西一路,另有淮南淮北、荆湖北、广南东、京西、河东、河北,而郭家更是世代将门,四处征战,除却本家所在的地方,其余枝脉分布各地,或在正军之中,或是厢军里头,俱都已经出头,拿出舆图画一画,整个大魏的版图,没有他们不到的势力。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像郭家这样的将门世家,一旦起了反心,便是他们自家不想反,谁又知道会不会同魏太祖一般,有那黄袍加身的一日。
“……小的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翔庆军中回报,郭监司同西边多有往来,忽有通信,还遣人送过东西过去,又私下面见过对方来的使者……”去打探消息的人小心翼翼将自己探来的密信说了,“郭家而今在京中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在学士院里头修书,次子在国子学中念书,而今修书的那一日已经告假回家了,念书的也多日不曾上学,只走了一个女儿,好似是去兖州投外祖一家了。”
周承顺一般也是帝王家出身,听得当日周弘殷召郭保吉回京时,特地还给他一对儿子安排了京城的差遣同书院,哪里还有不知这是明面施恩,实际以子女为质,便不住冷笑。
走了个女儿倒是不算什么,妻子都留在京中,已是够用了。
不过想到从前与兄长说起史书里头将帅投敌,致使妻子被诛的典故时对方的反应,再对比今次父亲的做法,周承顺只觉得差别甚大。
当日周承佑叹惋男子行事,却致使家小同受牵连,遇得将帅当真要反,到了那一步,遇得一个薄情寡义的,为保自己性命,妻子儿女父母兄弟,又有哪一样舍不下去?如此以人为质,不仅无用,还显出十分残忍刻寡。
周承顺叹了一回,心中却并不认同兄长的说法,只觉得若不处置,如何能警示后来人。
眼下来看,今上的想法,倒是与次子殊途同归了。
打听清楚消息,知道了可能的原因,周承顺就不再着急,等到下头人把那大夫找了过来,径直带着人往内廷而去。
他进宫之后,先去了一趟清华殿,等到问诊完毕,确定兄长没有什么大碍,只需吃了药卧床静养,随即转身就去了垂拱殿。
此时天色虽然不早,然则按着往日天子行事历,应当正在批阅奏章才是,可到得地方,却听闻周弘殷早回了福宁宫。
周承顺闻知之后,转往福宁宫而去,果然一到门口,就见得一排小黄门立在外头。
他远远站了片刻,这才走得近了,寻个边上的禁卫问道:“可是星南大和尚在里头?”
那禁卫不敢回话,却又不能不回,只好低头不语。
周承顺也不逼他,往前行了几步,同仪门官道:“我有事要见陛下。”
纵然是亲生儿子要见老子,当那老子是皇帝的时候,却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仪门官迟疑了一下,半日没有动作。
周承顺多少猜到对方的心思。
此刻星南大和尚在里头,自从此人进宫得了天子青睐之后,就常常进福宁宫中授课传业,而周弘殷除非当真卧床不能再起,几乎从未缺课,上课时便是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中断。
“我先前遣了门客去蓬莱岛采药,谁知因缘际会,得遇仙草,已是采得回来,今次是向陛下报喜的。”
那仪门官听得有蓬莱岛仙草,又是从皇子口中所述,哪里还敢耽搁,一咬牙,隔门唱了一句。
殿内没有回声,直到听说那蓬莱岛仙草之事,才听得一声铃响。
仪门官连忙把周承顺让了进去。
福宁宫乃是天子居寝之所,周承顺转进偏殿,果然见得当中地面摆了两块空荡荡的蒲团,周弘殷同那星南大和尚相隔而坐,间的他过来,立时就道:“我儿去蓬莱岛上得了仙草?”
周承顺早有准备,将手中抓了良久的一个小木盒子托举起来,道:“正是此物,儿子当日派去的人行舟至半,忽然海上大风大浪,船舟几欲倾颓,等到云收雨歇,面前有海市蜃楼,当中仙人吹笛弹奏,舞乐四起,最后见得一名仙子将手中仙笛择了一处地方埋下,不多时,便长出紫竹簇簇。”
“虚影消散之后,众人面前忽现一山,那山同海市蜃楼中仙子舞乐的场景如出一辙,绕岛一圈,却在一处角落见得那紫竹。”周承顺越说越是惟妙惟肖,到得后头,已是手舞足蹈起来。
周弘殷先还只随意听听,此时却是慢慢坐直了身体,拿眼睛看着那木匣子。
第三百二十九章 从长计议
一边的星南大和尚见周承顺进门,早已站了起来,此时听得说有蓬莱岛的仙草,难免面露好奇之色,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木匣中有一黄色柱状植株,茎足两指宽,鳞片状,如同卵形,叶片肉质肥厚,如同覆瓦一般生在茎上,叶片丰润,隐隐有霜粉覆盖其里,凑近闻之,似有奇香。
那异香不同于任何香料,馥郁之中,又透着一股自然清新之意。
周弘殷贵为一国之君,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此时也没有认出来这东西究竟能做何用,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星南大和尚。
和尚不必他开口,已是念了一声佛号,道:“此物唤作玉苁蓉,乃是九仙神草,殿下一片孝心,上天诚鉴,是以赠下此物。”
周弘殷顿时来了兴致,问道:“这玉苁蓉能有什么效用?可能延年益寿,强身壮体?”
星南大和尚回道:“此物十分难得,寻常质地已能补精益血,况且又是仙山所出,实在难知其中根脚……”
他夸了一通,言语之间却十分谨慎,半点不提此物是真是假,也不说其中效力。
周弘殷倒像是被他的话带出了许多期许,问道:“若是将此物制炼……”
星南大和尚却是摇头道:“仙家之物,贫僧不过一俗世人,如何能轻易制炼?”
又说了一阵佛法。
周承顺在下头立着,看两人就在此处讨论起了人生轮回之理,又说仙草、仙山、仙人,周弘殷的脑子里仿佛已经容不下半点旁的东西,更不曾记得白日间自己曾经拿砚台将长子砸得头破血流,至于天子不发话,下头人会不会敢于请太医诊治,更是全然抛去了脑后。
一个和尚并一个天子在此处说了半日,最后定得下来叫周弘殷用天山雪水送服那玉苁蓉,一日两回,一回三片叶子,直至服完为止。
等到商议完如何服这玉苁蓉,周弘殷这才记得转头问儿子道:“那海岛仙山之上,可有派人把守?若是再生得玉苁蓉……”
周承顺忙道:“儿子已是叫人再去了——海上遇得风浪,众人十死一生,实在留不下人守在海岛之上。”
周弘殷眉头微皱,显然不甚高兴,却也没说什么,只认真嘱咐了几句,最后道:“明日我着人与你那下人同去。”
这是要亲自过问的意思了。
周承顺又站了片刻,见那星南大和尚并无避让的意思,又怕今次不说,下回就更难找机会,只好道:“父皇,儿臣听闻翔庆军中也献了祥瑞上来,却不晓得是什么?郭保吉在……”
周弘殷面上的轻松之意顿时收了起来,忽的眯起了眼睛,打量了儿子许久,最后忽然指了指门边,道:“去那处跪着。”
周承顺一愣,一时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周弘殷拿眼睛扫了他一下,声音都未提高,也不曾再说什么,只开口叫道:“来人。”
外头禁卫很快跑了进来。
周弘殷用指了指儿子,冷冷地道:“把他带出去,在门口跪着。”
周承顺吃了一惊,只觉得这惩罚来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出声叫道:“父皇!”
周弘殷并未理会他,而是挥了挥手,示意外头禁卫将人拖出去。
星南大和尚低眉顺眼立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劝,只做壁上观,盯着自己手里捧的玉苁蓉。
如果说从前他还有些旁的想法的话,经过最近几个月,早已全数抛诸脑后了。
他头一回进宫的时候,就说明了自己是个和尚,并非道士,只说经义,不炼丹药,又表明世间并无长生不老之药,至于仙丹,更非自己所能为。
刚开始周弘殷从善如流,虽然偶有提起,可只要一被婉言拒绝,便不再强求,只继续说些佛理。然则在宫中留得越久,同天子接触越多,又因即便自己不参与,有个弟子通晓医术,帮着开方拿药,总归脱不开干系。更何况再怎么不做声,不掺和,总是清者自清,也要下头文武百官、乡野百姓肯信才是。
虽然没有出去打听,星南大和尚已经能猜到自己在诸人口中是个什么形象。
可他从来不敢左右周弘殷的行事。譬如现在,眼看着周弘殷莫名其妙发怒,他也只能沉默旁待,等过了风头,再旁敲侧击打些边鼓。
***
周承顺一跪就跪了大半个时辰。
福宁宫中没有传出半句话来,甚至不曾叫他自省错处,又挡着不叫外头人进出,幸而慈明宫里耳目聪明,傅太后听得消息,匆匆亲自来了一回,将孙子救下。
碍于母亲的情面,周弘殷没有拦阻,仍由儿子踉跄着爬起身来谢了恩。
周承顺跪得腿脚都麻了,整个人自腰往下麻得近乎没有了知觉,好容易缓了些,才半耷在黄门身上,等到有人抬了竹椅过来,才面无表情地叫对方把自己往清华殿抬走。
此时天色已晚,陈皇后去偏殿用膳,剩得几名黄门并宫女守在周承佑的床榻边上。
周承佑头上的伤处明显已经被重新包扎过,又吃了药,这时正睡着。
他伤势在额头、头颅两处,俱都伤得不浅,眼下纵然吃了大夫开的药,里头多半还有助眠的药材,可依旧眉头紧锁,呼吸忽急忽徐,甚至胸口都还极为不规律地起起伏伏,一看就知道睡得并不安稳。
再看床头边上,居然还摆了两本折子。
周承顺腿上疼意一阵一阵的,强忍着痛翻了翻那两本折子,只见其中一本是翔庆送来分析西贼、大魏两边情况的,另一本则是三司递上,预估了今年赋税所得与所支,又算其中缺口。
一个是皇帝,日日都想着去求仙问药,被个和尚制得团团转,一个是却被敲破了头,还时时想着怎么帮上头那一个遮掩,卧床不起了,依旧挂心国是。
正想着,躺在床上的周承佑忽然翻了个身,似乎十分不舒服似的用手去抓额头上的纱布。
周承顺一惊,忙伸手去拦,只是已经迟了,那纱布给扯开了一半,药粉也被蹭了出来,灯烛之下,一道伤痕直直从伤者的发际相接处往下斜画,穿过眉毛,直入右边眼角,只差半指宽就要伤及眼睛。
如果恢复得不好,怕是要破相。
见周承佑双目紧闭,并未醒来,他连忙叫了黄门,让人重新给兄长换药。
想到方才面见父亲的场景,又看现下景况,两厢一对比,周承顺的郁气更甚。
如此伤势,又是这个位置,很明显周弘殷动手的时候毫无顾忌。
只要偏上一点,就会伤及眼睛。
如果瞎了一只眼,便是太子也没有再继承大统的可能。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全然无心皇位,同父皇并无半点提前商议不说,方才还毫无征兆地跪了半日石砖,周承顺几乎要以为这是给自己铺路。
几个月里头,周弘殷莫名其妙的举动越发频繁,今日能砸兄长的头,强令自己空跪,明日就能要兄弟两的命。
年纪大了,自该早早退位才是,只要不是皇帝,随便在福宁宫里怎么炼丹,随便捣鼓什么都不会有人多半句嘴,可这人就是要折腾来折腾去的。
周承顺的膝盖照旧很疼,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
——如果兄长碍于人伦、道义,许多事情不能明着做,他却没有这个妨碍。
伤口腐烂了,自然要把腐肉剔掉,才能叫新肉重新长出来。
肉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至于怎么剔,还要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