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故人
一进门,里头就有伙计出门相迎。
沈念禾仍当孝时,穿着素服,郑氏则是经逢裴家大变之后,早习惯了衣着低调,从前在宣县的时候,家里明明堆着好料子做的衣裳,都只敢穿次一等的,到得京城虽然把心放宽了些,依旧不敢招摇,头上钗鬟都只用木制的,偶尔佩玉簪,也要把那玉质比了又比,唯恐太过惹眼。
那伙计上得前先打量了一回,只觉得疑惑不已——若单论衣着,看着只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可他在得翠楼多年,年纪虽然不大,见过的人却不少,仔细品度,就觉得这两人行状、气质,俱都出挑,登时不敢怠慢,忙引得进去,笑问道:“两位客官待要看些什么?”
得翠楼上下两层,一楼布置了不少钗鬟首饰供人观看,二楼则是不少包房,留着贵客上门时挑选款式,再叫师傅去做。
郑氏倒是不着急什么,她是喜欢逛的,便在一楼四处绕行,仔细挑选有无自己中意的款式,见得好的,又拉着沈念禾道:“你看那支蝴蝶簪,喜不喜欢的?”
沈念禾依言望去,见得桌上陈列的乃是一支金簪,旁的并不出奇,只是那簪子作蝴蝶状,两扇翅膀薄如蝉翼,也不知怎么压制的,当真是风一吹就忽闪忽闪的,那蝴蝶的两只眼睛则是镶嵌了玳瑁,身子用的是翠玉,看上去流光溢彩的,十分漂亮。
她晓得郑氏惯来喜欢这种闪亮亮的,便道:“我看合适婶娘戴。”
一面说,一面正要问边上伙计,那伙计却是醒目得很,立时用手套隔着,将那簪子取了下来,道:“客人且试一试。”
又自里头取了铜镜出来。
郑氏心痒痒的,先让了沈念禾一回,见她真的不感兴趣,也不再做推辞,揽镜插簪,顾盼自视。
沈念禾在边上站着,正要陪看,只那股被人窥视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她生性小心,也不多做言语,见得不远处另有一把铜镜,便叫了一声那伙计,轻轻指了指,问道:“烦劳小哥,再取一把镜子。”
等到接了铜镜,她就走到郑氏身旁,举着那镜子,做一副要帮着映照那蝴蝶簪簪在头上样子,手中却不住调整镜子方向四处视看。
得翠楼的东西价格颇高,自然不会客人如织,纵然此处是大堂,也不过寥寥十数个而已,沈念禾一一看去,只觉得俱是普通客人,没有什么异常的,正觉奇怪,那镜子忽然扫到一楼上二楼的木梯处,只见站在那梯子当中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对方虽是仆妇打扮,衣着、首饰却都是佳品,京中一般二般的富户主母也比不过。
对方一手扶着楼梯的护栏,倒是还晓得借着护梯的遮拦一回,只是她身形健硕,脸也圆乎乎,显然还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并无多少防备之心,半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瞧见了,还拿眼睛不住盯着沈念禾的脸,十分专注的样子,面上表情又带着狐疑。
沈念禾见她相貌,并不识得,心念一转,便往后头走了两步,特地把脸半侧转了过去。
镜子里头那妇人居然也跟着她的动作往下头走了几步,因着急盯着她的脸看,一不小心,还把头都探得出来,动作十分显眼。
沈念禾越发觉得疑惑,想了想,索性转头同那伙计道:“听闻二楼有雅间,不知此时可有空的?”
那伙计忙道:“自是有的,两位还请这边来。”
他口中说着,将东西留给边上的人收拾,自己一是一马当先在前头带路。
楼上的妇人见得如此情况,急急往后退了几步。
三人前后上得楼,沈念禾本以为对方已经躲去暗处,谁料其人居然光明正大站在楼梯口处,不仅毫不避让,还作出要下楼的样子,正正同自己迎面对了一眼,复才慢慢往下走去。
两边擦身而过。
沈念禾拿不准她究竟要去往何处,特地交代伙计要了一间临街且靠近楼梯的厢房,进门之后,径直走到房间尽处,先将窗户推开,也不着急坐,只笑看郑氏拿了册子挑选花样,只站在窗前,等看那女子去向。
她等了片刻,没见到那妇人从门口出去,却听得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人已是从楼梯方向上来,匆匆往后头走去。
***
沈念禾此处满腹狐疑,却不晓得那妇人急急去到走廊尽头的一处厢房口,外头两个守着的仆从见得她来,连忙开了门。
屋子里一条长桌前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年贵妇,另一个看着正值妙龄,相貌寻常,穿着打扮则俱是上等。
两人对面坐的乃是得翠楼掌柜,手上正持着一个珠串给那少女展示,十分殷勤地道:“石姑娘不妨试试这一串,全是同大小的南珠,难得毫无异色……”
那少女接了过来,戴在手上,又对着边上的贵妇问道:“娘,你看好不好的?”
贵妇笑着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少女便娇嗔道:“难得陪我出来逛一逛,又不知想什么去了!”
那贵妇却是温声笑道:“此串南珠十分衬你,我儿正当时年,穿戴什么都好看。”
这话其实很有几分敷衍,那少女撇了撇嘴,正要抱怨,恰当此时,听得门外动静,原是那仆妇进得门,急忙走了过来,凑耳同那贵妇不知说了什么。
贵妇人面上登时露出几分惊喜之色,脱口问道:“当真?”
她说完之后,忽然反应过来,转头同那掌柜的道:“我家中忽然有事……”
能在首饰珠宝行里做出头,自然是人精,那掌柜的忙道:“景夫人且去忙自家事,有空再来便是!”
又问道:“若是抽不出功夫,我这一处着人带了上门去?”
景氏应了一声,自有下头仆妇同那掌柜的出得门去细说,她却再等不得,候那掌柜的一出门,甚至估计都没有走多远,就忙问道:“你没有看错,打听清楚不曾?”
那妇人道:“小的等了好一会,看得十分清楚,相貌足有六七分相似,只眉毛有些不同——却是十分肖似沈官人,又听得那同行人唤她‘念禾’,便是名字也对上了。”
景氏喜不自胜,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号道:“阿弥陀佛……”
边上的少女听得眉头直皱,几次欲要插嘴问话,究竟还是忍了下来。
景氏此时已经顾不得旁的,急急问道:“她此刻可是还在下头?”
一副马上就要起身去找沈念禾的样子。
那仆妇犹豫了一下,道:“若想现在去找她,怕是有些不妥——左右已经知道人来京城了,夫人不如叫人探问一回,还是正经递了帖子邀上门来罢?”
景氏被她这么一拦,本来头发都要烧着了,此时仿若被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把那火给灭了,这才慢慢冷静下来,道:“是了,我是高兴糊涂了,这般半路贸贸然上去,她又是个小的,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坏人。”
一面说着,眼泪已是掉了下来,叹道:“那一回你听得外头有消息,怎么也不来回我,若不是后头有人说,我岂不是要错过了?”
那少女听到此处,再忍不住,连忙问道:“娘,你们说的是哪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景氏这才醒起女儿来,便同她道:“你当时年纪小,现下怕是已经不记得了……”
又叹道:“你能有今日,全托了这一家的福。”
她慢慢把从前事情同女儿说了。
原来此人乃是当朝参知政事石启贤续弦的夫人,娘家姓景,其兄乃是老冯蕉的学生,同石启贤有同门之谊。
景氏家贫,常得冯蕉一门资助,其兄才能科考得官,因她父母双亡,只有两个兄长,俱都投身冯蕉门下读书,冯芸之母见她在外孤单伶仃得很,便借口请她来给女儿作伴,接回家中照料过一阵子,后头说了亲事,才重新搬得回去。
“我当年嫁给你爹时,家里着实穷得厉害,你那两个舅舅一个才放了将作监丞,一个得了个幕僚官,做官时路费都是旁人送的,手下又养着几个人,恰才成了亲,七拼八凑才把聘礼给了,当真是一贫如洗,我一来好面子,二来也不晓得两个新嫂子的脾性,不肯要她们给我收拾嫁妆,只想着,穷便穷一点罢,熬一熬就过去了,实在没有好命,也是天定之事,谁晓得最后还是给芸姐姐看出来了,悄悄去求了她娘,两人给我添了一副嫁妆——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爱抱着的白玉枕?便是芸姐姐自家用的枕头,因听我说笑过一回十分喜欢,便偷偷夹在陪嫁里送了过来……”
又道:“后头我嫁了过来,才晓得你爹也个穷的,他当日所下聘礼,泰半都是冯老相公私下资助,只说看不过眼,便是谋官,也多托……”
那少女唤作石瑶璧,乃是景氏同石启贤的幺女,此时见得母亲这般说,便似听故事似的,却是忍不住问道:“娘,既是冯家对咱们一家有大恩,当年冯家……”
景氏神色黯然,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出事时,你爹官品低微,哪里说得上什么话,况且又在外为官,得到消息时,早已晚了……”
“去岁你那沈姐姐进京时,本来闹了动静出来,可惜我当时卧病在床,家里个个都瞒着我,你那爹又是个不管外事的……”
景氏说到此处,试泪不已,最后才道:“也不晓得她而今是个什么情况,算算年岁,当也有十四五,快要及笄了……等见了人……”
石瑶璧十分动容,不待景氏往下说,便接道:“那沈家姐姐父母俱是不在了,此刻寄人篱下,想必日子十分可怜,爹娘时时教我,滴水之恩,当要涌泉相报,今次得见了,咱们不如把她接近府里来,便像从前沈家接娘进府似的,同往日一般照顾她——我正好也只一个人在家,大哥二哥俱是日日读书,没空理我,我得个姐姐,实在是难得的好事情!”
又起誓一般地道:“我那枕头虽然不是白玉的,却也十分好睡,我也舍得给那沈家姐姐的!”
景氏见得女儿这般懂事,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却很是安慰,道:“我晓得你从来是个好孩子,不用我操心……”
她今次乃是陪女儿出门闲逛,却不想那仆妇去开窗时,从得翠楼往下看,无意间正见得沈念禾在那杂铺外头买苍耳。那仆妇是为景氏陪嫁,对冯芸夫妇相貌颇为熟悉,忙去回报了景氏,复才有方才那暗中窥视一幕。
第三百零二章 生与逝
虽然决定了稍后再着人送帖子上门拜访,可眼下同故人之女同舍同房,对方又遭逢如此大变,景氏免不得挂在心上,反复询问那仆妇细节。
边上有人就安慰她道:“夫人莫做担心,这得翠楼里的东西也不便宜,那沈家姑娘能来这一处,想来不至于太过潦倒。”
却有人又插话道:“却也未必……你看那沈姑娘身上所着,虽然是当孝时,可那料子……实在也有些……”
景氏一时默然,抬头看向那认出沈念禾的仆妇。
对方含糊一阵,还是老实把自己见到的东西一一说了。
听得说沈念禾身边并无半个伺候之人,乃是用脚走过来的,还要自家背着竹篓,又去那杂货铺子里买些说不上名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景氏只觉得自家实在半点不能再做忍耐,便是边上石瑶璧也道:“也不晓得住在哪一处,不如咱们带她回去罢,日头毒得厉害,难道当真要叫那沈家姐姐自己走回家中不成?”
又道:“从前找不到人就罢了,眼下看到人了,怎还能放任她再去吃苦?”
景氏本就已经起了心思,得女儿这一推,更觉有理,忙着人取了家中帖子,欲要去邀沈念禾过来,等见得人带着帖子出了门,复又觉得有些不妥,连忙带着女儿跟了上去。
沈念禾却是半点不晓得对方来历,她见得那仆妇重新回得搂上,便知这家主人必定也在此处,倒没有那么提防了。因从前冯家、沈家事,她总有些心有余悸,不过转念一想,得翠楼毕竟是说得上名字的首饰坊,想来那两家便是不看僧面,不怕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看了去,也要看佛面,给这一处主人的面子,是以也安坐下来,一半心陪着郑氏挑选首饰,一半心却是又留意门外,欲要看看究竟是哪一家来窥探自己。
郑氏挑挑选选,只看中了一个茉莉花的样式,指着道:“这簪子能不能拿玉来雕的?”
对面的伙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客人是说这茉莉花用玉来雕,其余地方仍旧用金簪?”
郑氏摇了摇头,点了点沈念禾,也不说两人关系,只道:“是给她做头簪的,不好用金簪,我想着整支簪子都用玉制。”
又道:“最好不用镶嵌,也不用拼接,只用一块整玉雕出来,前头茉莉花用白玉,后头簪身用碧玉——你们家师傅做不做得到的?”
那伙计一时不敢答应,正当此时,遇得那掌柜的自外头经过,登时一喜,忙道:“客人稍待!”当即追了出去,将对方请了进来。
掌柜的听得伙计解释一番,又看了郑氏选中的花样,说话时更客气了三分,道:“夫人想要做这一个茉莉花样式的簪子,用整块玉料来雕?”
郑氏点头应是,复又问道:“我听说得翠楼当中里头的雕玉师傅手艺精巧得很,却不晓得做不做得到?”
掌柜的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雕玉倒是不难,只是夫人要的这玉却不好找……”
世上有一句俗话,叫做黄金有价玉无价。
得翠楼的师傅本身就比旁的地方贵上许多,能想着上此处来做簪子,自然不可能用一般二般的玉来应付。然则郑氏要求甚是特别,整块玉好找,枝干做翠玉,茉莉花朵做白玉的,实在难寻。掌柜的不用去库房翻找,就知道虽有几块合适的,不是玉质太差,就是不便宜雕刻,
郑氏不慌不忙,笑道:“这倒是不要紧,我这一处备好的玉料。”
她一面说,一面自袖子里取了个小匣子出来。
那匣子里头下边垫了绸缎,上面放着两块玉料,其一通体碧绿,通透润泽,另有一个却是半碧半白。前一块碧玉虽然玉质上佳,却也没有多罕见,难得的是后头那一块。
寻常的玉石,若是杂色,少有只杂两色的,泰半会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杂成一道浑浊难看的彩虹,并且往往只有其中一两种玉质上佳,其余俱是劣质得很,然则这一块却只有碧、白两色,两种颜色全都澄澈清透,一看就是上好的质地,尤其难得白少碧多,白色凸.asxs.缀于一侧,十分适合雕刻郑氏选中的茉莉花簪子。
沈念禾是识货的,见得这一块玉料,不由得问道:“难得这样好料子,婶娘不妨留……”
她话没说完,便被郑氏打断了,笑道:“这是我娘当年给我陪嫁的东西,叫我将来给儿女传下去。”又抚着沈念禾的手,把声音压低了些,“从前也好,而今也罢,不管你嫁不嫁进来裴家,我一般把你是当亲生女儿疼的,正是要及笄的时候,不给你做个好簪子,难道我还留到将来进坟头去?”
口中说着,顺势就将匣子推过去给掌柜的。
沈念禾一时又是感动,又是难受。
郑氏向来喜欢小孩,从前在宣县时,但凡遇得熟人带着孩童,她都要停下来多说几句,此时不过三十余岁,却已经说到什么“进坟头”,如此心思,叫沈念禾不知当要如何劝慰,又心疼她守节之心,欲要相劝,又不能相劝。
逝者已逝,活人却总要活着的。
她犹豫了几息,还是没有说什么。
郑氏同裴七郎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才有资格去决定,旁人都不过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何况沈念禾这个不甚知道内情的,纵然欲要劝说,却不知当要往哪里劝,又不知劝了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那掌柜的十分精明,只做什么没听见,拿着那匣子端详其中玉料片刻,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笑容,道:“夫人既是备了这样好的玉石,楼中师傅自然能雕得出好簪子,只是玉不同金银,使的乃是水磨工夫,怕是没有那么快能做得出来。”
郑氏笑道:“不着急,雕得漂亮才是最要紧的,年底能做出来就来得及。”
两边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诸多人声。
沈念禾本来就分着一半心,立时转头看去,未料来人却是直接停在了门口,也不进来,只隔门问道:“请问里头可有一位沈姑娘?”
正是先前窥视她的仆妇。
对方此刻一边问,一边竭力压制,不敢抬头乱看。
见得此人居然送上门来,沈念禾略有些吃惊,看了她一眼,才要回话,那妇人却是急急回头,叫道:“夫人怎么亲来了?”
她叫完之后,急急让到一边去,才走开两步,后头就上来一个盛装妇人。
那贵妇两目通红,眼中垂泪不已,却是半点礼仪都顾不得,已是扶门进得来,抬头直直望着沈念禾,看着看着,眼泪竟是不住往下掉,涕道:“你……你……”
你了半日,旁的话却是半句也说不出来。
第三百零三章 扶不起
沈念禾见那贵妇人眼眶通红,眼泪不住往下落,神色间极为激动,然而自己却是全然不认识对方,只觉得甚是奇怪,便站得起来,问道:“不知夫人……”
对方将眼泪抹去,道:“你……同你娘长得便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又上前几步,道:“我姓景,从前是在冯家出的阁,与你娘当年姐妹相称……”
她勉强说到这一处,见得沈念禾行容举止,全不似冯芸,另有一份风流韵味在,可那张脸,明明白白就是冯芸同沈轻云的女儿,然而故人已经杳然仙踪,唯有遗孤存于面前,其中物是人非,实在悲恸,一时早忘了要说什么,却是难以自抑,快步进得房中,扶着沈念禾的肩膀,又去拉她的手,只往怀里抱,哭道:“孩子,你到得今日,怎的不来找我?”
沈念禾实在不知道对方是谁,可其人说话、行事俱都像是真诚的样子,叫她颇有些手足无措,抬头见得几步开外有个同龄少女站着,便以眼神示意。
那少女很是机灵,跟着上前几步将贵妇人扶住,劝道:“娘,你这般突然,把沈姐姐吓到了。”
郑氏在边上早已忍耐不住,原是碍于礼仪,不好闹得太过难堪,此时见得那少女动了,连忙跟着伸手将沈念禾护在身后。
景氏这才回过神来似的,问道:“你娘……是不是没有同你提过我?”
***
此处得翠楼中景氏要与沈念禾认亲,几条街之外,其夫石启贤则是眉舒目展地看着面前的裴继安,擎着手中那一份折子,问道:“我听得左久廉说,这份文书全靠你下了大功夫才做出来,光是翻查宗卷、计算数目都花了许多力气——却不晓得你都查了什么宗卷,那宗卷又从何处得来的?”
左久廉本来坐在一旁,听得石启贤这这般发问,表面上好似没什么,认真细品,里头藏的全是勾子,当真是冷汗横生。
他是被逼无奈才只好把裴继安叫过来的,先前没有来得及做交代,此时便是想要找补也来不及,只得咳嗽几声,暗做示意,但盼此人不愧为是州县吏员上来的,遇事能懂得机变。
裴继安站在桌案前,自然听到那左久廉那一处的异动,不过他并未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道:“此份文书虽是我写的,却也多得左提举提点。”
石启贤哈哈笑道:“你也不用给他说好话,我与他共事多年,虽是个能干的,却未必能把事情说得这样透……”
他语毕,直接将此事略过不提,又把那文书摊开放在桌案上,次第指了几处地方,一一问其中数字来历并口径。
裴继安只扫一眼便全数对应解释了,毫无迟疑,对答如流,一面说,一面还顺手取了笔架上的笔,又抽过一张纸,在上头计算给石启贤看。
他这一处写写画画,先还把步骤、细节都列得出来,后来见石启贤不但对术算之法十分了解,便是对历朝历代的酒税乃至酒业,都颇有研究,说起话来就跳跃了几分。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俱都十分投入,那左久廉坐在一旁,先还时不时咳嗽两声,欲要吸引裴继安注意,后头见得一个人都不理会自己,偏他们说的话,稍微分一下神,就再跟不上了,连忙站得起来,立在裴继安身边看他再纸上写的内容。
左久廉术算之法远比不上裴、石二人,对酒业、酒税的研究也只有三分,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才没有全然掉队,满腹心思都放在了听裴继安解说上头,自然无心其他。
他难得如此专注,连头都忘了抬,又只看内容,忘了留心其他,自然没有发现随着裴继安所写的东西越多,砚台里的墨汁已经越发少,到得后头,在纸上的笔画已经写出许多分叉来,更不知道站在一边的石启贤正看着自己。
石启贤着实有些嫌弃。
他是唯才是问的人,听得裴继安说,也时常提出自己疑问,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然而饶是如此,还是注意到了砚台里墨水不足,抬头看左久廉,本来是觉得此人应当有些眼力,晓得叫人进来磨墨添水,哪里料到对方半点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裴继安正在纸上写一处数据的验算方法,一看就投入得很,石启贤不愿将其打断,又怕打铃之后,左久廉不知道交代,最后要自己分心事小,最怕会叫面前这姓裴的小官人也分了心。
石启贤自己也是从底下上来的,在度支司当中做了三四载,所有差事不过验算数字,最知道一旦算数时被人打断,想要重新进入状态会有多难。
他并不做犹豫,等了几息,见左久廉依旧没有动静,也懒得再说什么,竟是自行悄悄拿起边上自己喝剩不多的茶盏,往砚台上滴了几滴,又取了放在一旁的墨锭磨了起来,一边磨着,一边还不忘留心裴继安的进度,等他写完了,复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此处一问一答,再问再答,遇得问题时还反复讨论,时间过得飞快,到得后头,便是左久廉绞尽脑汁,竭尽全力,也已经跟不上,甚至有些听不懂推导的方式同理由了,这才终于放弃。
等他一回过神,因头低了半日头,脖子竟是有些发疼。
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家到底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左久廉才抬起头,就发现对面的石启贤一手指着桌案上的文书,同裴继安讨论其中一处地方,另一只手居然持着墨锭,在那砚台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磨。
他登时心里一紧,急急上得前去,也不敢打铃叫杂役过来帮忙,只好自己暗暗将那墨锭接了过来,接替石启贤的位置磨墨。
他虽然面上没有说什么,那一颗心跳的速度都快了好几拍——石启贤都亲自磨墨了,他这一个下头人在旁边站着,居然无动于衷这样久……虽然这一位不是什么讲究秩序规矩的,却也不能做得这样过分。
石启贤顺势就把墨锭放了开去,心中却是不由得叹息了一回。
虽然是多年用的老人,可左久廉这个人,到底还是弱了几分。
要是能同这姓裴的一般,有真本事,那不消半点其他能耐,也不用察言观色,只要遇得识货的,就半点也不怕。
可左久廉做事半吊子,察言观色也半吊子,虽然不至于称为烂泥,从前也的确做过许多事,但是扶不大起来,就是扶不大起来。
看来……最多也就往上升个几道,再重要的差遣,此人还是经受不起。
倒是另一个,虽然眼下资历还浅,人也年轻,不过……
石启贤嘴巴还说着话,脑子里已是分心另想起事情来,还拿眼睛打量着裴继安。
第三百零四章 捣乱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会时时觉得自己手头无人可用。
虽然天子周弘殷多疑寡恩,又经常闹些莫名其妙的幺蛾子,尤其病重之后,更为反复无常,可太子却是个仁厚的,石启贤同他来往密切,很能把握自己必定不会因为帝位更换而被闲置。。
当今皇帝习惯大权独揽,下头宰相也好,大臣也罢,都只能在他框定的范围之内施为,一旦越了线,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可周承祐却是个肯给下头人空间施展的,如果能得在其人在位时揽住大权,自然能有所成。
士大夫谁人不想做出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石启贤做到这个高度,已是必定会在史书里有自己的位置,可会被人如何书写,却还要全靠他自己。
如果光看他从前所为,多半只是被一笔带过,并无多少特殊之处,石启贤又如何会甘心?可要是可等到周承祐上位,能有大功大绩,却又全然不同了。
不过周承祐虽然有他的好处,却也有劣势。
太子仁厚,愿意给下头人机会表现,自然涌过去的人也多。
石启贤既不是帝师,也不是太子潜邸故人,比起旁人,优势并不明显,正要提前拉好一波班底,将来做事时才好使力。
“我听左久廉说,你眼下管着酿酒坊?”石启贤略一思忖,开口问道。
他此时看了裴继安的文章,只觉得此人饱有才华,博览群书、又耐得下性子做事,可文章毕竟只是文章,文事也只是文事,还不知道出身、背景、行事。
作文容易,钻研容易,做事难。
石启贤从来不是吝啬之辈,他既然有意要将裴继安收入麾下,便会给出相应的好处,只是这个“相应”怎么评判,却没有那么简单。
最妥当的就是给他派一样事情,看看其人怎么做,做得如何,以观其能力。只是这个“事情”却不好寻,最好难度得当,又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要是太难,就不是挑选人才,而是赶客,太容易了,又看不出深浅,而离得远了,更是连舞弊都不知道。
裴继安却不知道只这几息的功夫,对面的石启贤脑子里就已经转过这许多念头,他只应了一声是,并不多话。
石启贤却是转头看了一眼左久廉,笑道:“你这手下,颇有你当年风范——一般是只爱做事,不爱说话!”
左久廉心中的骂声都快要把自家的天灵盖掀翻了,暗道:这等货色,何尝赶得上老子万中之一!怎能与我相提并论!?
他好容易才把愤愤不平压得回去,面上勉强跟着笑道:“参政过誉了。”
活脱脱就是一副爱护手下的模样。
左久廉如此表现,倒叫石启贤心中生出几分怀疑来。
毕竟是在流内铨做过官的,他很清楚哪怕是自己手下,肯定也大把欺上瞒下之徒,并不排除这裴继安和左久廉联合起来,骗过自己的可能——左久廉可能自己也没有细究,甚至不是刻意为之,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想到此处,石启贤犹豫了一下。
酿酒坊确实很重要,一动不如一静,按道理来说,最好还是先等银钱筹备之事落定之后,再调来自己面前设计好生试炼才妥当。
可按着今次此人递上来的奏事,这“隔槽法”确实有妙用,很能解一时之急。
他沉吟片刻,抬头对着左久廉道:“我欲试行这‘隔槽法’,却不能突然施为,最好先择一地以实试之,拟调这裴公事过来协管此事,由你主持,如何?”
左久廉面上有些难看,道:“难得参政看中,只是那酿酒坊……”
他一面说,一面转而看向裴继安,转问他道:“裴三,你以为如何?”
左久廉虽然没有明言,可话中之意,分明就是叫裴继安自己聪明点,好生找个理由出来拒绝,莫要叫他为难,一下子就把问题轻轻巧巧地推了出去。
在他看来,自己不好直言推拒石启贤,可裴继安的官品太低,反而没有那么大的束缚。
裴继安正要回话,对面石启贤却是皱着眉,盯着左久廉道:“而今酿酒坊已是如此,再如何管,都只能强行摊派,既如此,还不如叫他来施行‘隔槽’之法——此文由他所撰写,又对相应条例、故事了熟于心,十分合适——难道你竟是有什么意见?寻出了什么不妥?”
石启贤虽然一向和气,却不代表他没有官威,此时把声音放沉,又冷冷盯过来,把左久廉看得才干了一茬的冷汗又冒了一茬出来,只好道:“下官并非此意,只是隔槽法非同寻常,不能轻易为之,裴继安虽然有些文才,然则其人未必能撑得起这样大的框架……”
“所以我叫你主持此事。”石启贤不耐烦了起来,“能不能轻易为之,你我说了都不算,自然要上递朝廷,仔细权衡之后,再做计较。”
左久廉的话直接被噎了回去,却是忍不住腹诽:上头怎么知道什么隔槽法?下头又哪里敢多说什么?你要是打算施行,狗屎也能把外头面给磨光了,锃光瓦亮的,还要来我面前充大尾巴狼!
况且叫我主持此事,我那司酒监中一堆烂事,你也不看年初给我差遣了多少事情,我一个人,又如何管得过来?到得最后,说不得管事的还是要分到那裴继安身上。
想到这一处,左久廉越发觉得不满,然而石启贤不待他有什么反应,已是才从他肚子里钻出来似的道:“况且我也不会他一人管事,一会看看谁人抽调得出来——最好把掩夫叫得回来,主理此事。”
石启贤说完之后,却是又转向了裴继安,问道:“你意下如何?同不同意的?”
他打这个主意,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左久廉行事有些暴躁偏激,虽然做事有几分本事,但是从前在外放官,偶尔听到几句,也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在京城留的时间太长,难免把本性都暴露出来。
这样一个人,又在这个立时就要新旧交替之机,留在京城里头,又出于要害之位,实在不太合适。
如果不是临阵换帅有些不好,石启贤甚至有一种冲动,把司酒监的提举给一把换了,给他另派一个好差外出。
此时虽然换不得,却能做点旁的。
“隔槽法”是司酒监中裴小公事提出来的,又考虑到所属范畴,自然只能由司酒监里头的人来管。左久廉虽然不是最好,却是最合适的——司酒监管事,顺理成章,也要由他来主持管事才对。
不过这个主持,多半也只是挂个名头,等到事情做完,都未必会去看一眼,若是看了还未必还是好的,如若他在一边指指点点,那你是听还是不听呢?
是以石启贤考虑了片刻,还是打算派另一个而自己信得过的人去看着,一时看裴继安,二也是看左久廉——看他不要让他乱出手帮忙,更不要捣乱。
第三百零五章 两边
自石启贤的公厅当中走出来,左久廉吐了一口浊气,压下心中不满,再抬起头,面上却是和煦了几分,半是郑重,半是俯视地交代裴继安道:“既是得了参政青眼,你便当好好办差,不要叫我等失望才好。”
裴继安仿佛没有看出他的不满,应声道:“多劳提举提携,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他说着场面话,还不对左久廉行了一礼,作为回应。
左久廉点了点头,本还想说几句场面话,到底有些抹不开面子,只掸了掸衣袖,大步朝前走去。
裴继安落后几步,并没有着急要缀着他回去,而是看着其人背影,出了一会神。
自进司酒监以来,他所做所为,皆是尽心尽力,只是左久廉先入为主,一遇得事情就想提拔自己人,又要将他撇得远远的。
如果是从前,裴继安自然只能韬光养晦,少不得使那水磨工夫,花上一年半载,润物细无声,将自己融进左系一派,再来设法施为,得到应有之偿。
可而今难得遇上筹银的机会,正能冒头,何况朝中形势变幻,裴家不同往日,而沈念禾正要及笄,说不得什么时候,翔庆军那一处就有消息传来。
若是有好消息,那自己如果没有半点功劳,哪里好意思再上门提亲?
而若是没有好消息,两家正要做亲,自己一个末流小官,岂不是委屈了家里那一位?放手是不可能的,可想到旁人议论,他实在忍不下去。
裴继安急于建功立业,得一点功劳在身后垫着才好吧说话声音放得高一点,自然不会再压着自己,正是见块石头都恨不得从其中榨出一点油水好出头,哪里舍得错过。
比起左久廉,石启贤能给得更多,胸怀也更大,显然还是个肯纳才的。
同样的东西,裴继安给了左久廉,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少,还要被打压,若不是被石启贤点出来,此时必定是被埋没的下场。
你做初一,就怨不得我来做十五了。
况且他也没有打算在后头落井下石,只是不会同从前一般帮着出力遮掩罢了。
***
左久廉出得此处衙署,径直去回了司酒监,一进门,便着人把秦思蓬叫了过去,分派道:“今明两日,你收拾收拾手头东西,同那裴继安交接清楚,将酿酒坊事接得回来。”
秦思蓬大骇,惊诧问道:“提举,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如此突然?”
又急急问道:“那酿酒坊由裴继安管着,不是没甚问题?酒库也点过了,账目也查过了,俱是合得上,要是此时叫我接替,实在师出无名,况且我当日寻他毛病,其实十分不智,叫旁人听说,个个都对我议论不停,要是眼下再做换手,外头人了不单要说我,怕是连提举也要多提上一两句。”
秦思蓬本来就半点不愿意接手酿酒坊,从前还与同僚说过,要是叫他去管酿酒坊,恨不得当即辞官就走。
这话虽然玩笑之意大于认真,可也很直接地表达出了他的想法——当真是不想接,这个差事容易出事,不容易立功,还繁琐无比。
如果是个好差,哪怕要被人议论一番,秦思蓬也愿意咬咬牙接下来,可要是酿酒坊,却实在半点不值得。
左久廉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石参政看上了裴继安,要抽调他去另管他事,只是酿酒坊却也不能撂开不理,眼下司酒监中寻不出合宜的人来处置,若是要安排新人,一是来不及,二则是不好接受,唯有你熟悉彼处,不会出乱子。”
这消息实在大出秦思蓬意料,他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左久廉的话,问道:“石参政看上了裴继安?”
左久廉点了点头,道:“鹤立鸡群,自然脱颖而出。”
他也不说谁是鹤,谁是鸡,可语气当中却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酸味,语毕,见得秦思蓬一脸的不情不愿,也知道其人心中想法,便提点道:“不要以为酿酒坊不是好差事——若是你做得好了,未必不能在石参政面前露出一头来。”
石启贤看重不是裴继安,而是“隔槽法”,更是因为裴继安能给他筹银。
可那奏章当中“隔槽法”的内容,左久廉也看过,自然知道不是容易做到的。先要在极短时间当中建出蒸酒的炉灶,又要备好足够柴禾、酒曲,等到一应弄好,多半要酿冬酒了,剩下那一丁点时间,却要安排京中数以十万计的酒贩、酒商、酒工,如何排布?
头一回做,人手也没几个,可想而知会乱成什么样。
届时被酒贩围在外头,闹出大事来,才算好笑。
左久廉已经做好了打算,拟要拖一拖,任由那裴继安自家去弄,不帮忙,不说话,不居中调解,看他一个才来司酒监两个月不到的新进官,还是吏转官,如何在这京城朝堂各部司之中讨要来相应的物料——司酒监是不会给的,酒曲、柴禾、酒缸、封泥等等,酿酒坊还要用呢。
不是他心胸狭窄,那隔槽法还是他献上的,可到了石启贤那一处,倒好似把他的首倡之功忘了个干干净净似的,反而把裴继安抬举起来,样样都叫竖子去做。
石启贤老于人事,有什么话,自然不会直说,甚至还让他去主持隔槽法。可左久廉也不是傻子,看到石启贤的安排,再看他样样细节都只同裴继安说,而不是先交代自己,再叫自己给裴继安分派,就能看出其人心中真正想法。
对于左久廉来说,此时此刻,酿酒坊同那隔槽法试行处,前者是正妻生的嫡子,名正言顺,必当要得尽所有宠爱,后者却是被迫半路去抱养回来,父亲在外头同妓子鬼混生下来的野种,孰轻孰重,不问自知。
——左右两边都按部就班行事,若是到得年末,酿酒坊筹银超过了原本发派的额度,而隔槽法试行处却毫无效果可言,自然就能看出两者的差别来。
石启贤叫他主持此事,又叫詹掩夫同做协管,其实他哪里会使力去管,詹掩夫更是参政手下亲信,一般没有空暇,只有裴继安这一个首倡是当真要出力做事的,只要他早早寻个理由脱身,最后闹出事来,就怪不到他头上。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酿酒坊今岁出的酒水,必定要多得五十万坛!”
第三百零六章 惊诧
左久廉以威相加之后,又以利相诱,向秦思蓬说了诸多好处。
“酿酒坊当中样样都是现成的,前日才盘了库,酒水、酒缸、酒曲、柴禾等等,所有物资全数在库,人手也齐备,全是熟手,你从前也管过许多回,并非初来乍到,乍一听要多出五十万坛酒水有点匪夷所思,可也不是全不可能做到,届时酿酒坊中势如破竹,能撑起大半酒税,裴继安那一处,却是蹒跚学步,不能得行,两相对比,难道参政会是个不长眼睛的?”
左久廉看着秦思蓬,目光意味深长,道:“你跟了本官多年,本官为人如何,当是心知肚明吧?只要你做得到,参政面前,我自会帮你推进美言,你在这酿酒坊中也已经止步多年了,论资历、能干,本也应当是更进一步的时候,不过若是能添功加劳,就未必只是一步——能省将来三五年磨勘,难道不美?”
……
……
秦思蓬出得门,转身就进了酿酒坊的公厅,有个厅中同僚见他面色,忍不住问道:“莫不是提举训你了?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众人听得声响,一齐都看了过来。
有人道:“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旁人挨训倒是寻常,秦公事却是少有,今日是招了什么风?”
秦思蓬勉强笑笑,道:“无事……”
敷衍几句,便埋头做一副忙于干活的模样。
旁人见状,自然不再理会,却剩得秦思蓬一人手中捏着笔杆,看着桌案上摊开的账册发呆。
诚如方才说话人提到的一般,左久廉一向是个胳膊肘往内拐的,行事护短得很,数年以来,自把秦思蓬当做臂膀,便委以重任,也十分卖力提携。
秦思蓬也不是庸者,做人、做事,都上得了台面,不过毕竟资历尚浅,过往履历也较为单一,欲要再进一步,仍旧有些困难。
而今难得遇到这样的事情,虽然是难题,却也是机会。
多酿五十万坛酒,听起来乃是天方夜谭,绝无可能。可秦思蓬并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稍稍思量,便品出了其中的玄机。
酿酒坊多酿造五十万坛酒是无稽之谈,裴继安那一处新设立一个试行隔槽之法的“隔槽处”,难道就好到哪里去了?
比之自己架子已经搭好,样样都齐备,还有左久廉许过诺将来几个月里必定全力襄助,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而姓裴的那一处不单是平地起高楼,还连人手、砖泥、木料都不见踪影,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要是这多酿造五十万坛是死数,秦思蓬便不挣扎了,哪怕同左久廉翻了脸也要出言推拒。可正是看透了当中奥妙,他倒是觉得,未必不可为。
难道左久廉会不知道,短短数月之中,想要酿酒坊在多酿造五十万坛,是绝无可能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自己管着酿酒坊,也许到最后酿不到五十万坛,可只要得了三四十万,乃至多得二三十万坛,数字越大,就越好说话。
到得彼时,对比裴继安的隔槽处,对方也许架子都没有搭起来,要是同司茶监前一阵子一般,惹得酒商们闹事,简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没有惹出事,以常理而推之,石参政已是发话了,隔槽法乃是试行,必要小心谨慎,不能大举劳民伤财,又有左久廉在后头把着,必定不会给人给物,还不知道到得最后,会是如何一地鸡毛。
两相对比,便是个庸庸碌碌的,都能被比出来了,更何况自家本来就做得好,哪里会显不出本事?
秦思蓬反复盘算,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必赢的事情,便不要优柔寡断了!
唯有认真行事,不要错过了这次机会,才对得起这许多年来的辛苦,才当不负自家的天生之才!
***
左久廉在此处对着手下亲信威逼拉拢,使得对方为自己卖力,不欲要不受掌控的旁支别系从手上冒头,而在政事堂的公厅当中,石启贤却是对着桌案上垒叠得几乎要把后头坐着的人淹没的宗卷出神。
他面前摆着的东西,有自吏部调出来的裴继安履历、郭保吉对其人荐书、宣县知县彭莽往年考功及履历,有从工部中取出来的宣州圩田并新堤坝宗卷,两年以来江南西路徭役、赋税情况,另有自度支司里头抽调出来的宣县历年应税情况。
石启贤原本只是想对其人来历背景略作了解,将来才好视之情况,给予对应考验。
下头人得了分派,自然头一个就是去吏部流内铨调阅当日裴继安入官时的荐书。
饶是石启贤管过流内铨数年,见得这许多文书摆在面前时,还是吃了一惊。
他先以为其中怕是多有吹嘘之语,然而看到其人来历,竟是越州裴家子弟,又看其中仅仅靠着平铺直叙,居然写满了足足数十页纸,因怕有弄虚作假,只好复又抽调其余宗卷来作佐证,一来二去,桌上的文卷越摆越多。
石启贤人到中年,比不得从前,此时伏案太久,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才勉强看完,对裴继安免不得重新审视一回。
——如此能干,怨不得郭保吉明明在文路中并无多少人脉,可舍得穷尽力气也要为其奔走,不避裴家故事都肯举荐出来,还直接送进京城,又去了司酒监。
不过既然这裴继安选了走文路,郭保吉重归武功之道,今后便帮不得什么,裴家老三迟早要重新择个靠山。
不是石启贤自夸,他觉得自己虽然不甚高大,却十分能倚能靠,若是比作山岳,非泰山不能当,正正适宜这裴继安来投。
他起了心思,等到公事忙完,回府路上便不住在盘算要用什么差遣来考校这裴继安能耐,除却能耐,也要看看人品——虽然做起事来,才干比人品更重要,可这一个毕竟是打算要大用的,要是人品太差,且也要多思量一回。
石启贤正想着等到考校完了,又有什么合适的官职好给他去领,还没定出个所以然来,已是回了府。
此时早已是掌灯时分,他才进得屋子,却见妻子迎了上来,眼中含泪,面上却是又有几分喜色,还差几步路远,已是开口道:“参政,妾身想要向你讨个人情!”
石启贤惊讶极了,笑道:“夫人何故如何?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景氏忙道:“妾身想给一人求个好差事——我听得参政手下缺个好文书官,方才寻了赵管事来问,他说一时半会,实在寻不到合宜的,既如此,不如我给你荐个人来?”
石启贤更奇怪了。
景氏几乎从不过问朝中升迁任免事,也不曾为旁人说项过,哪怕她两个兄长当年官途坎坷,而石启贤一路顺风顺水,直接进了流内铨,明明很轻易就能搭把手时,她也没有提任何要求,怎么今日忽然开了这样的口?
石启贤不忙着拒绝,却有没有一口答应,问道:“是谁家求上来的,竟是把你也说动了?”
又笑道:“连坐都不叫我坐了。”
他口中说着,究竟寻了张交椅坐下,又接了丫鬟捧来的茶。
景氏忙在边上跟着坐下,拿帕子试了试泪,道:“却也不是旁人求上门来的,乃是我自家看着,觉得造孽得很——参政可知道,我今日出得门去,遇上了芸娘同沈二哥的女儿……”
石启贤有个习惯,盛夏时方才回家,并不用冰,而是拿热茶来喝,以热解热,他此时才吹好了最上头一层热茶水,正要小小抿上一口,那水恰才入喉,听得景氏这一句,当即呛在舌根同鼻腔处,那热茶水也跟着烫得他满嘴发麻,手上险些都捉不稳杯子,热茶水洒了一身,却是来不及清理,已是张口急急问道:“什么?你遇上了谁??”
第三百零七章 不识庐山
石启贤一盏热水烫在身上,屋中自然乱作一团,众人急忙上前给他收拾一番。
等到重新落座,景氏将白日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复才道:“我先头只管着看顾人,旁的并未来得及留意,倒是女儿心细,瞧见她自家背着的竹篓,那篓子里装了不少杂物,又着人回头打听,才晓得原来她投奔了沈二哥的故旧,那一门落魄多年,家中只得一个儿子,也未曾科举,只得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官,眼下恰才入京数月……”
石启贤听到此处,旁的先不管,只急急问道:“既是遇得人,又是这般落脚处,怎么不赶紧接回来?却仍留她一个在外头,如何使得?!”
语毕,当即站起身来,正要招手叫人,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勉强坐了回去,掩饰般地叹道:“先生清正一生,谁想竟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复又补道:“我从前得过先生大恩,恩师出事时不能出手相助,眼下先人已逝,留得一个外孙女下来,之前没遇到的时候还罢了,今次既是撞见了,断没有干看着的道理。”
景氏便道:“我也邀她来家中住,只那姑娘家毕竟年纪小,见得我是生人,仍有些不放心,并不肯来,找了借口推拒。”
又道:“我想着旁的先不必说,孩子在外头,却不能叫她吃了亏去,眼下家中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出门竟是要自己提着东西,实在可怜,虽不晓得寄住的哪一家人品性究竟如何,可当日既然帮忙做了收留,又是沈二哥安排的,他此时……我一个做姨的,自然不能干看着,总要帮忙道谢。”
石启贤听她说了原委,顿时明白了其中意思。
景氏这是要以长辈的名义,替沈家女儿向寄住人家致谢。
沈氏女在其人家中暂居了将近一载,虽是个小姑娘,吃用不得什么,却也要人打理,况且对方再如何照料得不好,总归也全须全尾养出来了,当要礼尚往来才行。
方才听得说,家中只有一个婶娘,一个侄儿,那要是只回赠些金银财物,实在有些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而那侄儿已然入官,不入流,又不曾科举,想来不是什么摆得上台面,也没多少能耐,欲要上前一步,并不容易,既是要报恩,倒不如提携其人两分,给个好差遣,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
弄清楚了妻子的打算,石启贤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妥,要是想代沈家给那一门报恩,不必用这文书官的位置。”
他想了想,道:“不如下个帖子叫人过来问一问,看他是个什么想法,要是打算留在京中,我给他另谋个合适的差遣,若是想要出京,自有旁的适合的去处。”
做官自然不可能全不顾及裙带,可石启贤能爬得这么高,又在周弘殷下头坐得这么稳,怎么会知道裙带能收,却不能收到自己手下。
文书官听着仿佛不起眼,其实重要得很,除却要求文笔出众,还需要会体察上情,明白如何居中协调,另要通晓朝中各项律令、条例并各色不成文的故事。
石启贤自己就是文书官出身,很清楚一个出色的文书官能起多少作用,而遇得滥竽充数者,又将导致什么结果。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想要报恩,方法多得很,没必要把自己填进去。
景氏变通得很,见得丈夫这般回答,面上一点不悦之色都没有露,忙道:“是我想得太浅,叫参政为难了。”
又应道:“既如此,不妨叫廷玫见一见,你平日里怕是难抽出闲功夫来……”
石启贤摇头道:“旁的事情不要紧,今次事关先生外孙女儿,从前是沈轻云一应主派,我们又寻不到人,自是没有办法,而今都见得人了,却不能轻易打发,还是我亲自见一见,才好显得郑重。”
又问道:“那一家是哪里来的,那小官姓甚名谁?”
景氏道:“我着人去打听了,说是姓裴,打南边来的,只时间仓促得很,他又是新到京城,认识的人不多,也问不到太多东西。”
石启贤也不着急,转头去看历书,又心中品算了片刻,因知下回休沐有要紧事情要做,腾不出空来,便择了次月中旬一个日子,道:“下我的帖子过去,十八那天请他过来,我也看看此人是个什么品性才好安排。”
景氏点了点头,吩咐下头人记下此事。
石启贤又道:“我一时顾不过来,那念……沈家女儿,你必要多费心照料,还是早些接过来才好,落在外头毕竟看顾不到,又是个姑娘家,被人欺负了去都不晓得。”
他算了算年纪,问道:“是不是今岁就及笄了?我记得她是腊八左近生的,那及笄礼也要大办才是。”
景氏顿了顿,道:“这我却是不知,届时问了才晓得。”
她忍了一下,还是略微含酸地道:“参政对这腊八倒是记得清楚,今岁瑶璧也满十四了,到得生辰那的时候,却不要忘了她的好日子才好。”
为人父母,虽然也同情那沈念禾,更想把她接回家中照料,只是看着丈夫这般上心,甚至远超对自家儿女的用心,景氏心里又有些难过起来。
她也晓得自己嫁了个好丈夫,官做得好,人品也不差,家中通房、妾室一个也无,在外头应酬时也规矩得很。
可人心不足乃是天生。
景氏才嫁进石家没多久就有了身孕,当时石启贤刚谋了外放的差遣,又是使了大力才得来的,因想要攀爬得快些,还特地选了偏远州县,一心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初来乍到,离得又远,还怕水土不服,又不是什么大州大城,害怕不好寻大夫,景氏就留在京中待产,等到孩子出生,偏生年岁太小,更不好带着走远路。
过得两年石启贤回京诣阙,还没同儿子熟悉起来,正遇得雅州叛乱,他自荐去平叛,一走又是一年多。
石启贤走后没多久,景氏才晓得自己又得了身孕,独自一人怀胎十月,景家、石家俱无多少亲眷在,府上虽有几个下仆,却只她一个妇人,又大着肚子,还要看一个孩子,管起来实在吃力。
她熬了近十年,才把丈夫等回来,此时正遇得石启贤如攀登云梯,步步直上,不是宿在衙署,就是外出公干出,十天里头能有一天回家睡就算是走了大运。
成亲许多年,景氏嫁个丈夫,其实见面的机会还没有他那下属同他见得多,儿子、女儿全是她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嘴上虽然不好埋怨,心中又哪里会没有意见。
想到去岁才因丈夫忘了女儿生辰,叫那小的委屈了半日,却又不忍心责怪父亲,而今这一个却是把外头人的生辰记得如此细致,又怎能让景氏心中不泛酸?
石启贤在外样样细致,做事情从无半点遗漏,可回家后却色色都不上心,半点体贴之语都无,连对儿女都颇为失职。
景氏常想,即便当日丈夫娶的不是自己,而是旁人,他也不会纳妾纳通房,更不会在外头拈花惹草,实在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做官上头,权力比起女色、钱财对他的吸引力都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明明此时而今儿女都大了,自家又是诰命在身,有个参知政事的丈夫,衣食无忧,甚事不愁,可不知为什么,景氏反而越发觉得意难平。
她回得房中,收拾妥当之后躺回床上,复又想起石启贤方才说的话,却是不由得庆幸女儿不在边上。
只是翻来覆去,她想一回当年沈轻云同冯芸如何恩爱,又如何如胶似漆,生得一个女儿,听闻沈轻云连沈念禾的启蒙都要和着冯芸一起做,连衣裳的花样也要管,但凡有一点可能,都要回家夜宿,此时心中又是难过,又有一种摆不上台面的暗喜——再如何好,又有什么用,而今还不是……
可等她回过神来,再想到今日沈念禾那模样,更想起从前冯芸并冯蕉夫妇的好,清醒之后,只觉得脑子里头一阵发凉,不敢置信自己竟是存有如此恶毒念头。
一夜过去,景氏反复做梦,梦得无数从前事,次日一早起来,浑身都是冷汗,犹犹豫豫半晌,最后还是着人给沈念禾下了帖子,又派了车去邀她上门。
景氏此处踌躇不决,却不知道前头书房当中,石启贤也是一夜未睡。
他虽然订了次月十八的日子去见南边来的人,不过那人不知所谓,见面不过是不想让外头人觉得沈念禾不记恩情,是以晚些时候并不要紧。
然而一想到冯芸的女儿竟是当真孤身一人投奔远地,彼处甚至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苦,石启贤一时连闭眼都难做得到,又不能去催景氏,他只好强压着焦虑等天亮,好容易到了时辰,急急去得衙门,单独召了心腹过来,先说了沈念禾来历,又道:“去岁那姑娘来过一回京城,只我当时因故外出,正好错过了,今次终于候得人,你且去多多打探,所有事体都问一回,另有那冯……”
他说到此处,忽然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挥了挥手,道:“去罢,若是夫人把人接回府了,速来回我。”
第三百零八章 意外
离开得翠楼,郑氏沉默了一阵,却是忽然转头看着沈念禾,道:“方才那人确实是参知政事石启贤的夫人,姓景,兄弟两个皆是师从你外祖父,一家人多得照拂,据说她从前是在你外祖家发嫁,便是嫁妆也由冯家凑的。”
又道:“毕竟长者赐,她方才要叫车马送你,你不必为着我的面子推辞的。”
沈念禾本想着事情,听得郑氏这般说,讶然道:“婶娘这话又从何说起,我不叫她送,实在不是为了旁的,的确是自家不太愿意。”
又笑道:“从前的事情我也不曾亲眼得见,不知其中内情,况且想必外祖母同我娘当日行事,必定不是为了施恩图报,我而今同婶娘在一处,又有三哥照拂,已是十分知足,并不需要旁人多做担忧。”
她顿了顿,复又挽上了郑氏的手,半挨半靠着对方,低声道:“况且当日爹爹叫人把我送到宣县,想来自有他的计较,沈家……毕竟不同往日,也不晓得后续是祸是福,石参政又位高权重,我贸然同这一家接近,若是无事还好,若是有事,我心中又哪里过意得去?毕竟石家又不同咱们家……”
郑氏听出其中分彼分此的意思,心中无比熨帖之余,面上那笑再也掩不住,嘴角都咧开了,拉着她的手道:“胡说什么,哪里会有什么事!”
她一向十分好哄,被几句话这么一劝,不多时就将此事翻篇了。
此时天色渐晚,趁着夕阳,两人把臂而行,走在回府的路上,只慢慢说着些杂话。
沈念禾嘴上说说笑笑,心中却没有那么悠闲。
她虽然没有前身记忆,对于“父母”所知俱是通过旁人,却也一直抱有一线希望,盼着沈轻云能平安回来,然则今日见得景氏,对方身为参知政事的妻子,又与冯家渊源颇深,按理应当十分消息灵通,此刻却只顾着想要照管自己,半点也不曾提及远在翔庆,不知踪影的沈轻云。
失踪大半年,又是在边境战地,早晓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而今不过再给个佐证而已。
***
两人回到潘楼街时,裴继安尚未有消息,只叫了人过来送信说晚间自己不在家中吃饭,要半夜才能回来。
郑氏当着来人的面和和气气的,先叫人留下来吃饭,留不动就叫人喝了茶,又抓了些饼子果子才给人带在身上,等对方走了,才对着沈念禾抱怨道:“才好了一阵子,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又见不到人了!司酒监虽是忙,哪里就忙到这地步了?”
她数落了侄儿几句,只坐着休息了片刻,却是站起身来,道:“咱们不去理他,自家吃好吃的!”
又问沈念禾道:“这天时闷热得很,我给你把嫩鸡过了水,去骨撕条,拌个凉面吃好不好的?”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笑道:“面不耐放,须臾就要发坨,不如还是吃粳米饭,或是熬个粥罢?便是一时吃不下,放得久了,哪怕半夜时也能再吃。”
郑氏听得嘴角直笑,道:“你倒是心疼他,还想着怕他半夜回来没有吃的……”
沈念禾只做未闻,笑道:“我去给婶娘烧火!”
郑氏撇嘴道:“你罢了,烧的火一时热一时冷的,我可不是你三哥,等他回来你再给他烧去罢!”
一面说,一面把沈念禾推到一边去,又道:“你不是说要做酒曲,才买了那许多苍耳子回来,自去料理你那东西去,一会有了吃的,我再来喊你便是。”
沈念禾从善如流,去得外头露天平地处铺开一张油纸,又将那苍耳子倒得出来,摊开在油纸上,任由这一味东西晾干透气,又分别炮制了另外几样本身就有的财物。
她忙起来就忘了时辰,等到郑氏过来催了好几回,才去把晚饭吃了,果然这一回喝的老火粥,米粒颗颗都已经煮得绽开,粥水较稀,已是放了许久,吃着只有一丝热气,正合宜这大热天,配着下了白醋同陈醋、茱萸等调味的凉拌鸡丝,又有几样小菜,十分开胃。
郑氏先还说要等裴继安回来,只是白日走了一整天,疲惫得很,原还只想着躺一会眯眯眼睛,一上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沈念禾则是多等了三两个时辰,直到过了子时,仍旧不见人回来,实在受不住,也只好先去睡了,只留了个条子把今日事情简单说了说,压在裴继安房中桌案上。
次日沈念禾睡到天光才醒,起来收拾妥当,一出得门,就见大堂大门开着,郑氏已经坐在当中吃早食,桌上摆了五六样东西,甜咸俱有,有拿油纸包的,有拿荷叶包的,有拿竹托盛的,一看就是从不同地方买回来的。
“你三哥好似早上回来换了衣裳,打了个转又走了,又给咱们带了些吃食回来。”郑氏说着,把那竹托装的千丝包子给沈念禾推了过来,“这东西他特地问了我好几回,说是小时候偶然听他娘说的,说是味道极好,做法也难,嫁去宣州还想了许多年,虽然不知为何心心念念的,想来必有出色之处,今日就给你买来了,且来试试,不要叫他白跑一回。”
沈念禾接过那千丝包子,却原来一个只有荔枝大,样子同名字一般,仿佛是拉得极细的一千丝缠揉而成,口感居然还能保持得很喧软,不过味道并无什么出奇的,不过平平罢了。
不过林氏时时记得这千丝包子,也许是想这味道,也许却只是想旁的东西,只裴继安当时年少,单记得这样吃食了。
沈念禾吃了两个小包子,又和了一碗嫩豆腐花,堪堪吃好,外头石家的人就来了。
来人乃是景氏的贴身嬷嬷,送了帖子过来,又带了马车,进门先同沈念禾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又道:“夫人一心想邀姑娘来府里玩,本想自家上门来邀,只怕她毕竟是个长辈,自己来了,姑娘便是有事也不好推拒……”
一面说,一面亲自递了帖子,又道:“若是夫人同姑娘今日没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办,不如一同来石府做客罢?正巧得了只好羊,那肉嫩得很……”
郑氏聪明得很,哪里不知道这一回邀请自己不过顺带,其实最要紧是想见沈念禾,只她十分不放心叫这个小的单独去,又不好不去,便帮着沈念禾笑着答道:“今日倒没什么要紧的,我也同你去逛一圈。”
沈念禾一早就知道最近石家会使人过来下帖子,却不知道对方的动作能有这么快,想了想,便没有拒绝,略作收拾,同郑氏一同坐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上。
此时已是正午,虽然马车有顶盖,毕竟热得厉害,沈念禾本来还歪在车上不愿动弹,后头实在只觉得车厢里闷热极了,忍不住坐直身体,伸手把那车窗帘子撩起。
窗帘一揭开,马车不知道怎么回事,却是越走越慢,到得后头,索性停了下来,从那打开的窗口处涌进一阵又一阵的热浪。
车夫在前头敲了敲门,回头小声道:“两位客人,前边出了点事情,咱们怕是要绕道走小路。”
他说完之后,等郑氏应了一声,才好慢慢避开人群,择了另一条路走去。
马车行得慢,正在掉头的时候,沈念禾透过开着的车窗,因居高临下,视线直接越过了外边群聚的人群,却见得众人簇拥之中,一个身着襕衫的青年正从马上翻身下来,去扶跌倒在地的一名少女,而对面不远处不知怎么回事,却有人挤得过去,手中拿着鞭子往地上那少女抽,嘴里还不住骂着各色难听的话。
青年挥手捉住鞭子,用力一扯,将那鞭子撂在一旁,他力气应当不小,把对方直接拉得整个倒在地上。
这一下简直如同捅了蚂蜂窝,不知从何处涌出七八个汉子来,凑上前来就要打人。
围着的百姓一下子个个都往后退,四散开来逃命。
此处乃是闹市,不远处的巡铺很快得了信围过来。
沈念禾见得面前场景,倒也没有多想,看到巡铺到了,心知不会有事,正要将帘子放下,却忽然扫到那青年男子的脸,登时一愣,忙把头凑到车窗处仔细望去。
郑氏见她如此动作,不免也有些奇怪,道:“外头怎么了?”
沈念禾一时把不准,皱着眉道:“婶娘,你看那男的,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郑氏也跟着坐了过来,伸头出去,按着沈念禾的指点看了一眼,一时之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此时巡铺已经到了,那一群汉子却仍未散去,同那男子缠斗不休。
那青年一个对上五个,虽然落在下风,被重重打了好几下,却仍旧护着身下的少女没有放开,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脸,至于自己的脸被打却是顾也顾不得了。
郑氏见得这般场景,当真是匪夷所思,仍有些不敢置信,忙交代车夫叫他稍停一回,自己也不敢下马车,对着那男子的脸看了许久,又看他同那少女之间互动,再看那少女行动间不护脸,却只顾护着肚子,可她分明身着素服,一看就是带着孝的样子,顿时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沈念禾道:“是不是我眼花了?”
郑氏摇了摇头,道:“叫人给你三哥送个信去,到外头设法打听打听,一问就知。”
第三百零九章 阴沉
郑氏说完这话,却是不着痕迹地将沈念禾挡在身后,还转头警示道:“你躲着莫要冒头,外头打出血了,看着吓人得很。”
又催着外边车夫快走,复才对沈念禾道:“巡铺已是到了,咱们留在这一处惹眼得很,不如早些走了才好。”
沈念禾也没有多想,老实坐得回去。
郑氏也不把帘子放下,拿半边身子直接把窗口整个拦住,引颈朝外看去,正正见得那少女被扶起来,清楚地露出整张面庞。
其人面容清丽,双眸含泪,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纵然看着十分狼狈,却是难掩其美貌。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出类拔萃者数不胜数,美人虽不至于四处可见,却也并不罕有,然而郑氏看着对方的相貌,又看那扶着少女的青年男子的脸,整个人背后都泛起了丝丝寒意。
——那少女的眉眼、嘴唇都极像沈念禾,甚至脸型都有几分类同,只是比起沈念禾更瘦,多了几分楚楚楚楚可怜的气质,仿佛菟丝花一般,要是身边没有可以作为倚靠的东西,只要风稍微大一些,就能把她吹倒。
这还罢了,那女子站起来之后,不知是瘦了惊吓,身体无力,此时索性整个人都挨在了身边青年的身上,又双手挽着对方的胳膊。那青年先还往边上让了一步,后头好似反应过来,急忙站定了,又将那少女扶稳。
他扶的不是手,而是腰腹处,神情动作都很是小心。
郑氏乃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这两人之间关系亲昵,绝非寻常,又看那女子肚腹处,果然见其行动间有些迟缓,那肚子已经隆起了有四五分高,显然正在孕时。
她盯着那男子的脸看了好几息,半晌没敢喘一口大气——对方身量不高,肤色较黑,手粗脚大,却又身着文士襕衫,正正乃是一同从宣县进京的郭安南。
郑氏同郭安南打过多次交道,自信不会认错人,她从前对此人的印象很不错,郭向北同谢处耘两个回回吵打的时候,都有这兄长出面道歉,不仅着人送了东西过来,有时还亲自上门,是以此时见得对方,又见得那女子肖似沈念禾的脸,仿若吃了虫子似的,想要吐,又觉得吐出来只会再恶心自己一次。
郭安南早过了弱冠,虽然大魏晚婚者不少,尤其官场上,男子三十才成家的也不是没有,可到了这个年龄,在外头有一两个相好,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本来不值一提。
然而此时此刻,正当翔庆战事,天子、太后为了俭省,两个都连寿也不过了,还特地削减了宫女黄门数量,遣散宫中部分侍从,京中有眼力的官员,连出门喝酒的次数都变少了,郭保吉带兵出征,数万战士血战沙场,郭安南却同个热孝女在大街上亲热,那女子肚腹处已经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这名声都不太好听。
沈念禾与郭东娘走得近,郑氏自然也听到些风声,知道郭保吉本来正在给儿子挑亲事,只是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就已经领差赴边了。
正经婚事还没成,就弄出个孩子来。按大魏律,无论庶子还是外室子,只要父族肯认,都是能分家产的,而未婚男子明明才入京没多久,又晓得父亲正在外打仗,朝中情形不明,多的是人会使力盯着这一家,欲要浑水摸鱼,他居然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街坊巡铺的面,同个有孕的热孝女卿卿我我……
如果郭安南是个能干的,那女方家倒是能捏着鼻子认下,偏他资质中等,也不算特别差,却也称不上好,而郭保吉看得上,全是一流门户,要是听说此事,自然要更做考量。
当日郭保吉曾嘱托过裴继安,要他好生帮忙看顾两个儿子,此事郑氏也有所耳闻,这“看顾”二字,是指一做官,一读书,可出了这样的大事,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了,很可能会因为儿子连累老子,最好要早点探听清楚才好。
而除了这一桩,郑氏也万万没有料想到那郭安南脑子里头东西竟会如此龌龊,找个外头乱七八糟的,居然会挑着沈念禾的样子来找。
——不要说凑巧,便是当真凑巧遇到了,见得貌似妹妹好友的,也该懂得避讳才是。
郑氏虽然不是正主,却已经被恶心得浑身难受,胳膊上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她也不敢跟沈念禾说,若非今日要去做客的乃是石启贤家,甚至想要立时转头回府,将此事查个清楚再做计较。
***
裴、石两家距离并不算远,那车夫虽然绕了个远一点的小道,中途还耽搁了一阵,可不多时还是到了地方。
这一回景氏安排了自己贴身大嬷嬷出来相迎,接得郑氏同沈念禾进屋,里头除却景氏,另有她那女儿石瑶璧。
两边见面,沈念禾是当真同见陌生人一般,并不什么感觉,不过照着礼仪行事,那景氏经过一夜,此时倒也像是冷静下来了似的,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只是言语间对沈念禾依旧多有关心。
沈念禾一向感觉很敏锐,她总觉得经过这一夜,景氏同昨日给她的感觉有微妙的差别,按差别并非简单的“冷静”两个字可以解释。
不知为何,那景氏的眼神同语气看着听着还是十分亲切,其中却暗暗藏着隐隐约约的警惕,而明明已经怀有警惕之意,她依旧还是十分卖力地劝说沈念禾搬进石家来住。
“瑶璧年龄同你仿佛,正说家中只她一个人,实在孤单得很,不如还是搬进来,况且你石伯伯正在中书里头,若是听得翔庆有什么消息,头一个就能告诉你,也剩得你日日担心……”
沈念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拿现成的理由推拒了,只说是从前父亲安排,她不好违背父命。
不知是不是她先入为主了,沈念禾总觉得自己说完拒绝的话之后,看到对面景氏原本僵直的肩膀,忽然松了好几分,连一直皱着的眉毛都放松了不少。
——这是真心其实不想叫自己进来住吗?可什么要邀得如此饱有感情的样子?
若是自己当了真怎么办?
沈念禾正觉奇怪,就听得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同景氏报信道:“参政回府了,听得说沈姑娘在此处,就说过来看看……”
这一回,沈念禾清楚地看到景氏脸上一下子阴沉了两分。
第三百一十章 竹贤搂
那神色一闪而过,很快被景氏掩饰了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只站得起来,又与沈念禾道:“当日我这相公多得你外祖父教诲,靠着长辈提携,才有今日,他昨日听得我遇到你,念叨了一晚上,若不是碍于半夜不好使人去寻,当时就想叫我把你接回来……”
又道:“从前极难着家,便是回来也往往要到得天黑,今日这时辰还未下卯,人却已经回来了,可见你这石伯伯如何有心。”
她上前几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沈念禾的人半挡住,等到石启贤进门,也不让开,口中称一声“参政”,正要同两边引荐,却见那对方已是在离得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只应了一声,继而看着沈念禾,道:“你便是念禾罢?”
他问完这一句,本来想说什么,却是停顿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回沈念禾的脸,复才叹道:“你同六冯先生生得极像……”
语气唏嘘之外,又掺着几分复杂。
来人既是长辈,沈念禾便向他行了一礼下,郑重打过招呼。
石启贤忙让她起来,又道:“都是自家人,如何这般客气!”
复指着边上的交椅道:“快坐了说话!”
等到人落了座,又招呼下人送时鲜果子、蜜饯小食,还不忘问道:“你外祖当日不喝点茶,你这一处却有什么东西不好入口的?”
沈念禾面上微诧,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石启贤便叹道:“在我这一处,便同在家也是一般,有什么事情一一说了便是,哪里要这样小心。”
便又召来侍立的仆从,指着沈念禾边上那一杯点茶道:“沈姑娘不喝点茶,将来只给她上熟竹水便是……”
一言一行,十分体贴,仿若十分亲近,看着沈念禾长大,对她无比疼爱的长辈一般。
交代完茶水,石启贤便看向了郑氏,又看了一眼自家夫人。
景氏一向反应极快,这一回却不知为,居然没有接话,最后却是沈念禾出来引荐了一回,说是裴家长辈云云,只是毕竟此时一屋子都是生人,便掩去裴七郎事不提,单说是南边来的,家中此时只有一个侄儿,才回京做官。
石启贤十分上心,诚意十足地道了谢,又道:“若非夫人,我这个侄女还不晓得要吃多少亏……”又发话,“若是那小兄弟遇得什么事情,不妨来寻我。”
郑氏笑着谦虚了几句,复才道:“不过是个小官,哪里就劳动到参政亲自出来管了?”
石启贤同她寒暄了一回,继而感慨道:“原是总有事情耽搁,而今却得天之幸,叫我寻到这个侄女,断没有不接回来照料的道理,只事情须要细细商议,看她同夫人你感情如此要好,一时半时,也不好分开,却不如一同来住一住,当做走亲戚也好。”
他说到此处,见得边上的景氏,又对她道:“人既是来了,却要劳烦你多费些心思,我见后头竹贤搂很不错,也是时常收拾的,略整一整就能住进去,叫人量了尺寸,把四季衣裳同首饰做做,眼下天时虽热,左近却有些消暑纳凉的地方,趁着有空,不妨带念禾一同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
再同女儿道:“瑶璧也一同去,有个说话的作伴,热闹许多。”
最后看了看景氏,又看了看厅中侍立的从人,却不同她们交代,而是转头吩咐自己管用的管事,道:“一会细细问一问沈姑娘忌口,定要小心照料了,若是有什么慢待,却不消我自家来管!”
那管事忙应诺。
石启贤三言两语之间,已是把沈念禾住所、出行、饮食全数布置妥当,乃至于郑氏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说完这一通,也不等沈念禾拒绝,已是复又站起身来,歉声道:“我那衙门里头还有事,却不好回来太久,等明日再来说话。”
语毕,又同景氏交代了两句,这便匆匆走了。
他从回来到走,统共不过是盏茶功夫,管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莫说景氏就在堂中坐着,便是随意一个管事都能料理得了,哪里用得着一朝参政忽然中途从衙署中跑得回来,光是路途都要白费不知多少功夫了。
不过有了石启贤回来的这一趟,便是郑氏也明显感觉到厅中各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便是原本就没什么毛病的仆从,再端茶送水时,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弄出来了。
景氏等到石启贤走了,转而同沈念禾笑道:“实在不是我,你此刻看到了,便是你石伯伯也不肯让你在外头住。”
又与郑氏道:“夫人也一起住进来罢,京城有别他处,寻个合宜的落脚之地实在不容易,却不晓得你那侄儿而今几岁几何,又在哪里做官?咱们府上虽然地方不大,房舍却是足得很,不如一同来此处住下,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
她在此处劝了半晌,先劝沈念禾,见劝不动了,又去劝郑氏。
郑氏若无那几分清傲之质,又如和能与裴七郎两厢钟情,若出自本心,自然是不肯寄人篱下的,看着沈念禾不肯,更不可能答应了。到得最后,沈念禾趁着天色不早,便同郑氏一起坚辞了,要自回潘楼街。
景氏拦阻许久,实在拦不住,只好亲自送出厅去,又叫女儿送去二门。
众人一走,她面上的表情就收了起来,变得有些难看,整个人慢慢坐回交椅上,甚至等不及回房掩门,已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旁人或许不知道,她长于冯家,又哪里会不清楚。
——老相公冯蕉何时不喝点茶了?不喝点茶,只喝熟竹水的,从来只有他那独生女儿冯芸。
冯芸爱喝熟竹水,尤其偏爱紫竹叶煮出来的,冯氏夫妇为了女儿,特地从潭州移栽了几株在她院子里,除却看着清幽,也能拿来煮水喝。
石府里就有几丛紫竹,乃是石启贤前些年特地花了大力气从南边运来的,单独栽在竹贤搂里,那楼中藏有许多书,后头院子也大,本是做书房用的,后来被改做了客房,虽然从未有人住进去过,只因石启贤交代过,从来都打点得十分漂亮,今日被他重新点了出来,景氏这才晓得把从前事情一一翻捡出来,在脑子里品砸。
第三百一十一章 如鲠在喉
景氏越是琢磨,自记忆里翻出来的细节就越多。
石启贤说沈念禾相貌肖似冯蕉,其实他话中的“冯蕉”,并非真正意指“冯蕉”。
昨日头一回见面,景氏只顾着哭,一时太过感伤,旁的东西并没有多做留心,今日再见得沈念禾,便发觉她眼、鼻、嘴唇皆像冯芸,眉毛则随了沈轻云,硬要跟外祖父扯上关系的话,同冯蕉只有依稀的气质相似而已。
石启贤如此说话,不过是不好提及外姓之女,只好转了道弯。
其实平心而论,当年冯芸那般美貌,性情又温婉可人,才干上算学无双,能当一司之事,得同龄少年喜欢,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景氏在冯家住了几年,可谓同冯芸一起长大,当时并不觉得,此时明明斯人已逝,此时看到沈念禾,却是忽然想起从前事情。
那一回正值春日,诸人结伴踏春游乐,一干人等少不得或比骑术,或比箭术,或比球技。冯芸见不得自己父亲下头弟子输,换了骑装,同众人一同打马球,最后赢了对方球队——那一队中,正有沈轻云,而己方一队中,却有石启贤。
此时再做回想,石启贤家中甚贫,其实正当春闱,乃是改头换面,鱼跃龙门之际,听得兄长说,平日里这一个连吃饭都要算着时辰,从前不知道邀过多少次,都叫不动,怎么偏偏只有那一回冯芸跟了去,而石启贤就肯跟着外出踏青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若是没有沈轻云,石启贤科举高中,又极得冯蕉喜欢,虽然有种种不利,譬如年纪既大,家中又贫,门第寒素,然则未必没有可能。
可惜遇上了沈轻云,等待沈、冯两家结亲,婚礼办完之后,最后在冯蕉的问及之下,才把自家婚事托付给了师娘——明明当时他已经高中,多的是名门贵女愿意出嫁。
景氏靠在交椅上,下半身都有些发麻,依旧不愿意动弹。
她其实不应该想这么多,也没有什么资格愤懑,况且已是到了这个岁数,儿女都要成亲了,按理并不当有什么事情还会看不开,可她依旧忍不住悲哀,独自一人坐了半晌,强令不要去想那个丈夫,而是去想沈念禾。
——石家是不能让她来住的,自己不知道还罢,既是知道了,又见得丈夫如此反应,哪里还敢?
要是他生出什么幺蛾子,要把沈念禾说给自己儿子,还不够一辈子膈应的!
不过就算只看在冯芸的面子上,感其恩情,她也得要照顾好对方的女儿。
景氏想了想,在家中产业里挑挑拣拣,择了一个距离石府不远的两进宅子,拟要拨出去给沈念禾住,又叫了心腹的过来,吩咐道:“叫个中人来,喊她好生挑几个合用的,凑上十来个,一并给那沈姑娘送去,叫她选一选合用的。”
那心腹道:“怕是外头买的不怎么懂得伺候人,还得好生调教过……”
景氏道:“你挑几个府里头的下人,先送过去,等把新人调教好了,再看要不要接回来——将日常用的东西都捡一捡,布置布置,不要空着房房舍让人进去。”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看着一个孤女,也觉得造孽,再怎么如鲠在喉,一想到冯芸,就硬不起心来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时辰
景氏在此处安排沈念禾住处,更已经预备好把郑氏也算进去,只是仍有些把不准,便问道:“今日来的那一个婶娘,除却穿着寻常,看起来倒像是有些出身的,方才不好问,改日叫人递了帖子去,请她一并同沈念禾住了,也好做个照应,想来不会拒绝。”
外地转官进京的小官家眷,又不是亲娘,还是个婶娘,穿着虽然干净整洁,料子却已经称得上朴素,想来家境很是寻常。
这一家从前照应沈念禾,此时自家作为姨娘长辈,投桃报李,帮着回报,自是理所当然的。
看她今日来时,连个丫鬟都无,等到将来搬出来,又有宽敞新屋住,又有下人伺候,甚事都不用自己做,出有车,食有肉,穿有衣,一应不用自己出银钱,怎么想都不会拒绝。
便是再要脸面,思及这一举动还能同参知政事家沾亲带故的,即使不为自己着想,只为那个还要做官的侄儿,也当会明白如何作选。
景氏这处才交代完毕,心腹还未来得及走,却听得外边有人掀帘进来,抬头一看,乃是自家女儿。
石瑶璧面上带着笑,快步走得近了,道:“娘,我回去想了想,爹爹要叫那沈姐姐住竹贤楼,其实倒是很没有必要,她才来,样样都不熟悉,下头人也未必能伺候得好,不如先来同我住一阵子,有我照料,想来会便宜许多,那楼里则要慢慢收拾——从前毕竟做书房的,这般仓促要做闺房,哪里布置得了?”
景氏抚着女儿的手道:“你是长大了,十分懂得体贴,只是我再一想,今日看她同那个婶娘感情要好得很,仓促之间要分开,未必肯,对方又不愿意一同搬进来,倒不如给她另择一个住处,一齐住得进去,本是自家的宅院,我也拨人去打点照料,想来要比寄人篱下舒服许多。”
又叹道:“当日我实在吃够了这个亏,而今看着那沈念禾,便不想她重蹈覆辙。”
冯家待她再好,哪里又有自己家里自在?从前当真是一句错话都不敢说,行事时也要时时留心,唯恐露了怯,得照料时,又觉得愧对,拿了东西,总不能坦然受之,而是所获越多,心中越惴惴不安。
景氏从前吃的苦头,而今见得沈念禾,便不欲要她再吃一回,何况又遇得丈夫那般反应,为人为己,都不能让她再住进来。
***
景氏有景氏的打算,石启贤有石启贤的想法,郑氏自然也有自己的主意。
她还未回家,就有些后悔,当着沈念禾的面不好说,见侄儿在外两日不回,有心要给他捎信,却也晓得裴继安不是那等不爱着家的,若非忙极了,不会彻夜不归,因怕自己贸贸然去得衙门会做打扰,只好耐心等着。
这日郑氏候到半夜,也不敢回房睡,只在正堂点了灯,原还拿了绣样在手上,欲要给沈念禾做小衣,谁曾想坐着坐着,上下眼皮直打架,本想眯一眯,结果一眯直接就睡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推醒,爬起来抬头一看,对面正站着许久不见踪影的侄儿。
裴继安站开两步,见她醒了,道:“大半夜的,婶娘留心着凉。”又剪了灯芯,添了油,将灯盏往郑氏面前推,催她回去睡。
郑氏先还有点困顿,看到侄儿回来,整个人立时就醒了,忙道:“我正要找你,半日见不到人,是特地来这里等的!”
语毕,急急把这两日景氏的事情说了,又叹道:“念禾虽然说了不会去,只我想着,那参政夫人未必就会放心,我旁的都不怕,只有一桩——沈官人那一处虽有书信为证,毕竟人又不在,要是她不肯认,觉得咱们家不够妥当,起了旁的心思……”
郑氏倒不觉得景氏的想法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她以己度之,若非裴继安是自家侄儿,又看他从小长大,知道人品能干,单以外人思想来看,一个落魄氏族的独子,伶仃得很,内无亲眷,外无助力,还是吏员出身,甚至不能科举,如何堪付终身?
沈念禾父母已经不在,也没什么靠谱的亲人,郑氏连着两天见了景氏,知道此人从前承冯家恩情,而今有能力也有心护着这个小的,况且除却景氏,将来未必没有旁的人也会站得出来,多半也要挑毛病。
虽然沈念禾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已经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因为旁人的影响而变更,可婚姻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若能在众人的羡艳中嫁给裴继安,总好过被外人议论纷纷,说什么“下嫁”,“沦落至此”的好。
“这一阵子你若是得了闲暇,不如还是提前递个帖子去石家,趁着他府上便宜的时候,拜访石参政并他那夫人一回,当面好生保证,想来能得些用……”
景氏看不上裴继安,无非因为他出身并背景太差,不过郑氏对侄儿十分自信,觉得只要人站在面前,十个里头有十个都看得出他的好处,届时当面做一回保证,虽说不至于能消弭后患,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响鼓不用重锤,虽然只听得提了两句,裴继安立时就听懂了,他沉吟了片刻,摇头道:“石参政朝中事忙,未必有时间理会,况且我突然递帖子上门,也没有由头,说不得还要给旁人以为这是在趋炎附势。”
他说到此处,又安慰郑氏道:“说什么都是空话,总要做出些事情来才能站得稳,左右念禾及笄还有小半载,足够我站稳脚跟了,婶娘莫急,我自有分寸。”
郑氏听他这般轻描淡写,一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果然回房睡了。
裴继安收拾好正堂,自洗漱一番,等到一个人躺回床榻上的时候,再细思方才郑氏所述,又联想前两日石启贤同自己见面时的场景,很确定对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同沈念禾的关系,虽不知道眼下情况如何,不过两人官职相差太大,平日里几乎没有交集的可能,也就懒得去多想,先把此事放在一边,暗暗盘算起旁的东西来。
他脑子里过了一遍白日间做的事情,又把明日要做的东西全数安排一回,等到一一妥当了,忍不住就看了一眼角落漏刻,算一回时辰,早已过了丑时。
因两日不曾回家,他实在想见沈念禾,见得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只好强压着心中情绪,闭了眼睛睡觉,一面睡,一面还总是时不时醒来,又去看那漏刻,算着对方平常早间起来的时辰。
第三百一十三章 蒸过头了
裴继安半睡半醒,才睡了个把时辰,就觉得两眼清明,再无心睡眠,见得已经过了寅时,想起上回沈念禾夸过自己做的小花糕比外边卖的好吃,忍不住就爬将起来去得厨房,收拾一回里头东西,捡出要的材料来做了几样糕点,趁着蒸笼上了锅,又看时辰还早,索性出门一趟。
裴府就在潘楼街上,不过坐落于小巷之中,一出巷子,外头就是大路,虽然才过寅时没多久,天也只有蒙蒙亮,却已经能见得人声马声不绝于耳,沿途举着灯笼火把的仆从络绎不绝——今日乃是大朝会,一应朝官都要进宫上朝。
裴继安官位微末,朝会与他并不相干,只去寻那等早点铺子给沈念禾买豆浆饮子、麻饼、炙焦等物。
天还没有大亮,为了做朝臣并仆从生意,潘楼街上的早点摊铺俱已开张,不少边上还围了许多人,裴继安择了一个摊子,才走得过去,正要同小贩说话,却听得边上一人奇道:“裴继安?”
他觉得那声音不甚熟悉,转头一看,颇感意外,应了一声,道:“詹官人。”
原来此人乃是当日石启贤安排去主理隔槽法事,唤作詹掩夫的。
詹掩夫形缓体胖,明明只是年过不惑,两颊的肉已经堆积了两层,还往下耷拉,下巴上也堆着三层肉,稍一动弹,脸上就出汗,因常年都带着和气的笑,那汗也常被耸起来的脸颊肉贮在脸上。
他乃是三甲进士出身,甲次排名虽末,不过不知使了什么方法,极得石启贤看重,许多事情都交代给他。
“一大早的,不趁着眼下不用早朝,多睡一阵子,却跑来此处挤早点做什么?”詹掩夫见得裴继安,笑问道,一面问,一面已是走上前来,到得那小贩面前。
“今日得闲,给家中人买点早食回去。”见得对方来同自己打招呼,裴继安便也笑着说些家长里短,又问道,“官人怎么还不进去?”
小贩的摊子边上就放了漏刻,眼见不剩多少时间,詹掩夫一个要上早朝的,却依旧不紧不慢,半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时辰太早,我却没有继安这样的家里人,肚腹空空,只好来外头寻口吃的。”詹掩夫笑道。
京城里头人力贵得很,好厨子更是又难寻又价高,况且早朝时间极早,那等住得远的朝官大多天还黑着就要出门,或是来不及,或是不愿吃家中的,索性就出来外头寻个摊子吃一顿,物美价廉,品种又多,还是现做,方便得很。
裴继安便让得开来,道:“这家的麻饼做得不错,不知道詹官人从前尝过不曾……”
“正是为了这麻饼来的!”詹掩夫笑了笑,又道,“你我虽然差了几岁,将来打交道的时候却多得很,不必如此客气,你叫我掩夫便是。”
两人先后买了麻饼,裴继安本要让一让先后,那詹掩夫却是不肯,站到一边,要他先拿,等同小贩点了吃食,就择了一张对着街道的桌子坐了,又招呼裴继安道:“这家的豆腐脑做得实是一绝,你也试一试。”
一时又说些隔槽处的事情,先问了几句进度,也晓得还在筹建,人选都没有定下来,便道:“我平日里手头还有些旁的东西,不过隔槽处极是要紧,参政特地嘱咐过好几回,叫我等越快越好,我心中虽急,实在也是抽不出太多功夫,还要你多费些心思了,遇得缺的,实在办不下来,也不要藏着掖着,当即就来找我……”
詹掩夫说了几句,话未过半,他那伴当不知从何处冒得出来,低声催了一句,他忽然就站了起来,与裴继安一挥手,道:“时辰不早,我先去上朝了。”
果然匆匆忙忙走出去,也不走远,只往前几步,站在路边。
裴继安见他桌上一碗豆腐脑才吃了两口,那麻饼也只咬了一口,莫说给一个胖子垫肚子,遇得牙齿参差些的,就是塞牙缝估计也只堪堪够,再抬头一看,不远处有马匹行人走过,一行人走得近了,看前头仆从手头提的灯笼,又看举的旗招,果然上头写了一个“石”字。
原是石启贤。
往前不远处就遇得下马的地方,石启贤一下马,詹掩夫就融进了他的队列中,跟在后头。
裴继安安静地看了一眼,倒觉得这人很有点意思。
懂得攀附,却又不攀附得难看,也是一门功夫。他同此人接触两日,做事倒是没看出什么,不过做人圆滑,总比连面子都不顾来得好。
他见得时辰不早,取了自己买的吃食,这便打道回府了。
***
裴继安出门时本来算着只去一刻就能回来,谁晓得遇上了詹掩夫,便晚了许多,进得厨房一看,果然锅里的糕点都蒸过了,幸而路上又补了几样,总算收拾出来一桌子,摆在厅里,又回书房寻了纸笔出来,垫着桌子,趁着这点时间坐在边上算数,一面算,一面满心欢喜地等沈念禾过来。
他想着一会就能见沈念禾,心情大好,平日里觉得耗时又耗神的麻烦东西都放在此时做,果然有如神助,比往日要快上许多,一时浸得进去,早忘了身在何处,等到计到某处地方,填了几个数字,都不妥当,正要再做计较,只听得旁边有人道:“不如改做八十千六百一十五试试。”
裴继安一愣,依言填得进去,从头到尾再一算,虽不晓得是不是最合适的,然而的确比自己从前计的都好太多,等到抬头一看,果然见得沈念禾站在自己身侧,手里捏了一个小花糕,已是被咬了半口,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显然在认真嚼,眼睛则是看着桌上摊开的纸,一眨也不眨,很是出神的样子。
总算见得人了,他心中甚是高兴,再顾不上算数,忙将手中笔扔开,又作势要去拿她手里的小花糕,道:“这个蒸得过了,你吃那麻饼……”
沈念禾急急把手上小花糕收到背后,还往后躲了两步,待得口中食物咽尽,复才笑道:“虽是蒸得过了,却也不妨碍味道好——外头做的东西,怎么好同三哥自己做的比?”
又抿嘴道:“前两日我同婶娘出门,吃得一家做的子料浇虾,拿细细的面条拌了,味道很稀奇,正同婶娘琢磨,三哥下回什么时候得空,我做与你吃。”
裴继安听得名字,问道:“是不是把河虾去壳去线,拿虾壳炒出油来再炒虾肉,又和了浓鱼汤拌的面?”
又笑道:“若是那个,里头小河虾难剥壳得很,虾嘴又尖又刺,鱼肉又要剔刺,实在麻烦,你只拿鱼同虾给我做个面就好。”
沈念禾不置可否,只抿嘴笑了笑,道:“还不晓得三哥什么时候回得来呢,也不着急,我慢慢学就是了。”
又道:“眼下也不同从前在宣县,家里同司酒监离得也不远,三哥若不是遇得什么麻烦事,但凡有空,还是回来吃住的好,外头到底比不得家中方便,况且衙门里连洗漱的地方都没有……”
她虽是晓得裴继安一向爱洁,又爱着家,若非实在脱不开身,当是不会接连几日彻夜未归的,却还是忍不住劝道。
裴继安从来只怕沈念禾不客客气气的,更怕她不管自己,此时听得她如此关心,打心底里生出几分窃喜来,因怕她生出什么误会,索性把隔槽处的事情说了,又道:“才同酿酒坊中人交接妥当,又正筹备隔槽坊,眼下人力、物力皆是没有,框架也不曾的搭起来,只我带着几个胥吏同不入流的小官在跑,难免有些腾不出空来,过得这一阵子,等略顺一些,我便能日日回来了。”
沈念禾往日看人新开铺面,不过二三十个伙计,一层铺子,就能把好几个筹办的大掌柜的忙到晕头转向,而此刻裴继安要开设隔槽坊,按着石启贤的打算,虽然只是试着小范围试行,这个隔槽坊里头也要管酒槽数百个,酒商数以万计,还有酒糟、柴禾等物要出入库,可最后只拨给吏员、杂役定额二十人,看库房都不够,顿时不在其中,都不由自主头疼起来,指了指一边桌子上头的书册,问道:“三哥方才算的酒槽数,难不成就是给那隔槽坊计的?”
裴继安点了点头,见得沈念禾似做沉吟之态,唯恐这一位担心自己太过辛苦,忙道:“其实衙门里头也有吏员能算,只是我在一边看不过眼,自家忍不住接过来做一做而已……”
此时已经过寅时,沈念禾怕他来不及去点卯,忙给盛了一碗豆浆饮子,笑道:“旁的先不管,三哥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又道:“下次再回来,就不要这样麻烦了,一大早的还起来做吃的,多那一点功夫,都不够睡的,倒不如叫人先说一声,我这一阵子也同婶娘学了一点手艺,好几样东西都排队等着要做给三哥吃!”
她口中说着,面上带笑,双眸同弯月一般,语气轻快,叫裴继安听着听着,嘴角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低声道:“下回我晓得了,只今日不知怎的,早上半点都睡不着,一门心思想给你做些吃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了一眼,各自半垂下头,一个喝豆浆饮子,一个慢慢嚼小花糕,前头的才喝完一口,又忍不住转起头来,正好另一个一面嚼,一面也忍不住抬眼,眼神又交汇在了一起,只各自含笑,又想说话,又不想说话。
第三百一十四章 锦衣夜行
二个隔着一张椅子的距离,生生把一顿早饭吃得长长久久。
裴继安颇有些食不知味。
他虽然不挑,遇得难时什么都吃,从前跑商时便是发霉的干粮都啃过许多回,但是一张嘴向来灵敏得很,什么东西煮老了,哪样食物咸了淡了,或是不够火候,一尝便知。唯有今日,那豆浆饮子忘了下糖,明明该吃起来一股豆腥味,他却始终半点不知,硬生生喝完了三大碗,又接了沈念禾递来的麻饼,不知不觉就囫囵咽下两个,面上犹自笑着。
眼见已经过了寅时,郑氏起得来,收拾妥当,一进堂中,就见两人本在喁喁细语,看到自己进来,便欲盖弥彰地分了开去,那侄儿还一派正色地叫道:“婶娘怎么这样早?我同念禾给你留了饭食。”
一面说,一面居然正正经经地指了对面的位置,又指座位对应的桌上摆的吃食,煞有其事地道:“晓得婶娘喜欢董大麻子家麻饼,今次买了芝麻、花生、酱肉三个馅的,我已吃了两个酱肉馅,果然味道很好,特留了两个出来给婶娘。”
郑氏怕沈念禾害羞,到底没有追着说什么,顺势坐了过去,又很给面子地接话问道:“那酱肉是什么肉的?甜口还是咸口?”口中说着,还特地把那麻饼撕成两半,待要寻个酱肉馅的出来,分一半给沈念禾,谁成想半日没听得回话,抬头一看,却见侄儿手里捏着小半个饼,竟是怔了一下的样子。
她自家经过这时候,见得侄儿如此行状,虽只猜到四五分,却一时憋笑憋得险些手中麻饼都要掉下来,好险才没有笑出声,只觉得肚子都忍得发起疼来,忙咬了一口,若无其事地同沈念禾道:“原来是羊肉麻饼,果然滋味好,半点膻味都无,念禾也尝一口……”
果然把那麻饼递了过去。
裴继安面皮厚,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又给郑氏倒起豆浆饮子来,复又给沈念禾也添了半碗,等试了试碗壁,觉得不怎么烫手了,才同她道:“莫要光吃蒸糕,也喝一点送一送。”
郑氏才喝了一口,就被那豆腥味噎住了嗓子,抬头见得侄儿碗中的豆浆饮子已然见了底,那笑再也憋不住,忙给沈念禾碗中添了糖,同她笑道:“你三哥口甜,吃什么都带着甜味,咱们这种口不甜的,只好自己加点饴糖才喝得进去。”
裴继安这才反应过来,再去喝一口豆浆饮子,果然哈喉得很,后味又带着豆腥,一时自己也忍不住笑,又看了一眼沈念禾,给她搛了一个芋头馅心的小煎堆。
沈念禾十分坦然,把那小煎堆吃了一口,先抿嘴也看着他笑,复才转头给郑氏也拿边上的筷子取了一个,放进她碗中,道:“婶娘也尝一口,虽不太甜,香气却很足。”
郑氏将那小煎堆吃了,笑眯眯道:“果然好吃,给你三哥也拿一个。”
沈念禾挑了挑眉,却也不拒绝,依言做了。
裴继安尝了尝,笑道:“我吃着倒是有点甜。”
一面说,一面又去看沈念禾。
郑氏见得侄儿在此处对着沈念禾看来看去的,话中意有所指,当着自己的面还敢这般胆大,忍不住暗骂:心上人给的东西,能不甜吗?只恨老娘早间没去弄个生苦瓜回来,叫念禾塞你嘴里,看甜不死你!
郑氏在边上坐着,旁的东西弄不太明白,后头说的东西倒是听得很懂,忙敲着边鼓对沈念禾道:“要吃糕点,只叫你三哥做就是了,攒了钱自家做嫁妆才好,便是要出去吃,也要花他的俸禄,难道还花自家这一点辛苦钱?”
裴继安听得直笑。
他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官,得的那点银钱也只够买卖吃食,光靠俸禄,存一年也未必够赁得起此时住的这个宅子,眼下听得郑氏这般说,只回道:“我挣得俸禄,自是要有内人来管,只那内人挣的银钱,却要拿来养外子,认真论起来,还是我这外子占了大便宜。”
一时饭毕,沈念禾看时间还有剩余,便又细问了隔槽坊当中的几样事情,琢磨了一会,方才道:“眼下是地方有了,只缺人同钱……”
石启贤要行隔槽法,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周弘殷虽然晓得其中许多后患,奈何此刻缺粮秣饷银缺得厉害,只在政事堂商议了两日,就批示下来,要先寻地方做试行。
场所是现成的,拨了东门外城的一处空地出来,那里实在偏僻,并无几个人,只有十来间漏雨的破房子。
至于人力同银钱,左久廉旁的不行,板脸是擅长的,只说本是试行,朝廷并未另行拨银,勉勉强强凑了三百贯出来,又点了几个平日里没甚存在感的末流小官,自才来应役衙前的役夫里抽了十来个,就算凑齐了。
裴继安早料到会有如此结果,倒不怎么在意。
三百贯钱,二十号人,其中还有大半是只能帮着东西或是搬抬杂物的役夫,如此配置,无论想要做什么东西都难如登天。
左久廉虽然抢了差事,可他心中另有打算,只想着拿隔槽坊给酿酒坊去做个漂亮陪衬,恨不得什么都做不起来,哪里会有心出力,自然只能另谋他法。
不过两手空空,只凭一张嘴巴去要东西,裴继安多少有些自知之明,他既不是郭安南这样背靠大树的权贵之后,也不是石启贤一般的位高之臣,绝无可能。至少得把一应做法、计较全数准备好了,再去寻合适的人来说项。
今日早上见得八面玲珑的詹掩夫,他已是初步有了计较,眼下只缺把前期准备做好,便有信心以此为凭,将架子搭起来,是以见得沈念禾问,便点了点头,笑道:“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却也不算小,盖上百间屋子都不难,等到落成了,我择时带你去瞧瞧。”
沈念禾想了想,问道:“三哥手头就那几个人,哪里顶用?我看你这一处有许多要计要算的东西,遇得那等着急的,不如拿给我来帮着验算。”
又笑道:“隔槽坊早一天做好,我那酒曲就早一天有地方好卖,也不要多,一百钱里给我三分五分的,细水长流,总算能挣点糕点钱!”
裴继安并无半点犹豫,道:“我眼下确实没有好人可用,许多东西下头胥吏算学造诣太低,半点做不得数,能得你襄助,的是帮了大忙。”
口中说着,当即去了书房,自当中取了不少文书出来,同沈念禾一一解释,这样要计什么,那样又要算什么。
他说得快,沈念禾的脑子也跟得快,提了几个问题,得了回复之后,用笔一一记下,便道:“我晓得了,等我这一处算完,就叫人送去司酒监。”
裴继安摇头道:“我今日要去城东看场,司酒监中并无能做主的,等我回来再议,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又道:“这要核算计数的内容繁复得很,你只按自己的节奏来,莫要太过着急,倒把自己逼得厉害了。”
郑氏在边上坐着,旁的东西弄不太明白,后头说的东西倒是听得很懂,忙敲着边鼓对沈念禾道:“要吃糕点,只叫你三哥做就是了,攒了钱自家做嫁妆才好,便是要出去吃,也要花他的俸禄,难道还花自家这一点辛苦钱?”
裴继安听得直笑。
他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官,得的那点银钱也只够买卖吃食,光靠俸禄,存一年也未必够赁得起此时住的这个宅子,眼下听得郑氏这般说,只回道:“我挣得俸禄,自是要有内人来管,只那内人挣的银钱,却要拿来养外子,认真论起来,还是我这外子占了大便宜。”
沈念禾嘴上应是,心中却不以为然,知道司酒监中肯定无人能抽得动,新筹隔槽坊,领事的是左久廉,此人把头塞进沙子里,闷死了也不肯出来说一句话,副手为詹掩夫,虽是石启贤心腹,究竟手头事情太多,管不过来,只有裴继安一个官品资历都摆不上台面的在干活,架子没有搭起来的时候,那等有眼力的,必定一个都不肯过来,少不得只能他自家使力。
她别的东西未必能拿得出手,算学倒是很有自信,也乐意做,既然能出力,没有道理在边上缩着。
拿定了主意,沈念禾便取了文书回房,自此日夜计算不休。
郑氏很晓得其中利害,半点也不去打搅,到了饭点,将人拖得出来吃了东西,催她休息片刻,就不敢再拦,一心一意管吃管喝,晚间又催睡几回。
裴继安一去又是两天不回,沈念禾在书房算来算去,好容易按着石启贤划定的地方,并给的酒商、酒贩数,另又倒推三十年,对比出酒、卖酒量并酒税数,一一套用,再以酒灶、酒坛数,和着烧柴数,酿酒坊中从前各项所记,套入不同数目逐一计算,最后才得了三个不同的配套数字,忙誊写下来,又做核算。
她脑子里全是算法同数字,旁的东西半点不过心,好容易才勉强核完了第一遍,往边上万年历一看,已经过了四天,站起身来,腰腿竟是颇为发麻。
因不知道裴继安那一处究竟如何,她忙把手头收拾出来的东西整理好了,正要出去寻郑氏,才行到前院,却听得大厅处有人在说话。
“……实在不是我拦着,念禾后头有事,过一两日,等她得闲,自会出去走动,我也晓得景夫人心疼她,只不能帮她拿主意……”听声音是郑氏。
另又有一人道:“小的一个下人,得了主家吩咐来办差,连着来了好几回了,眼下还是一样都办不好,回去却怎生交代?夫人好歹帮我一帮,旁的不行,选几个丫头子却能选的?”
郑氏的语气有些无奈,道:“既是伺候念禾的,我却不好选……”
那人又道:“我家夫人请您也一并过去住,因怕夫人这一处觉得不自在,也不住在石家,只另择了一个居所,夫人除却给沈姑娘选,也是伺候自家的,合宜得很。”
郑氏显然十分惊讶,道:“实在不必景夫人这般操心,此处住得很是便宜,并不需要搬动,我也寻了中人去挑丫头小厮……”
另又解释了几句。
沈念禾见里头缠夹不休,索性直接走了进去,果然看到里头客座上乃是上回在石参政妻子景氏身边跟着的那名仆妇。
那嬷嬷见得沈念禾进门,登时喜出望外,上前急急行了礼,又把自家来意说了,原是景氏想要邀她上门做客,只请了机会,沈念禾都闭门不出,全叫郑氏挡了去,石家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又见不到人,唯恐其中生出什么误会,索性就把另设了屋子,打算请沈念禾并郑氏去住的事情一并说了,又表示选了二十来个下人,想叫沈念禾挑喜欢的,石家自会买了送过来伺候。
此人口才出众,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把景氏的忧心,石启贤的长辈之心,都表达得十分清楚,最后又道:“想到姑娘一人在外头住着,也无人看着,郑夫人也是个弱女子,虽有个官人,毕竟忙于公务,未必能得空时时照管,不如还是搬去安全些的地方,才好叫我家夫人稍放得下心。”
一面说,一面还把邀帖又递了过来。
沈念禾见得如此架势,虽是半点没有收礼的打算,却也知道不好简单推脱,想了想,便道:“实事我最近有些要紧事在忙,一时腾不开手来,不晓得石夫人最近哪天便宜,我自登门拜访。”
那嬷嬷忙道:“夫人日日盼着沈姑娘来,哪一日都妥当的。”
两人订好了次日下午,那嬷嬷又道:“另有一桩……”
一面说,一面双手递了另一张帖子过来,道:“我家参政晓得姑娘从前多得府上官人看顾,便想对当面致谢,择了个日子在家中设宴,却不晓得官人当日有没有空闲,我原想当面送呈,谁想来了许多回,一次都不曾见得,因怕耽搁,只好请郑夫人帮忙转递……”
石启贤亲自设宴,无论从辈分、资历还是从官品上,不管那一日究竟有没有事,裴继安都没有拒绝的可能,郑氏只好代替侄儿收下来了。
等到终于把人送走了,郑氏再忍不住,先喘了口大气,才对沈念禾道:“却不想过去许多年了,这一位景夫人却能不忘旧事,看这样子,当真对你上心得很,既是个好长辈,咱们便不要怠慢,我捡些东西出来,明日送过去作礼——凡事总得有来有往才好。”
郑氏再如何心大,也晓得景氏如此着急想要另给沈念禾做安排,是因为裴家表面看起来条件太差,此事辩无可辩,认真想一想,同官宦人家比起来,确实是算得上清贫。
她一向是要面子又要自尊的,恨不得把自己藏的珍宝古董等物一一搬出来摆在景氏面前,同她澄清一番,裴家虽然落魄,她却有许多东西传给侄媳妇,不会叫她比不上别人,只这样的想法也只能脑子里想想而已,不能真正做什么,甚至连拜礼都不能备太好的,免得给人盯着,一时更是郁闷,当真就是锦衣夜行,富贵不但不能还乡,还要收故旧老乡给的善银。
沈念禾却不晓得郑氏的想法,点了点头,就当此事过去了,又问道:“三哥今日回不回来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踏青
郑氏听得她问,却有些拿不准,道:“先还叫人来送了信,说今日要回来吃饭,只眼下早过了饭点……”
此刻已是掌灯时分,因久侯侄子不至,郑氏早去催了沈念禾几回,只催她不动,难得见她出来,便道:“已是给他留了饭,咱们这一处先吃罢。”
两人心中都有事,草草把饭吃了。
不同于沈念禾想着隔槽坊,郑氏是不住不住挂着景氏那一处,生怕自家侄儿被挖了墙角,她安静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事,忙道:“险些忘了,前两日东娘连着来了几回人,说有事寻你,我说你后头在忙,她那一处便没再有什么动静,到得今日,忽然又送了封信过来,我也不好拆……”又把那信件寻了出来,将灯盏推了过去作为照明,自己则是出得门去。
沈念禾最近一心去算隔槽坊的数,实在没工夫分心,许多天下来,却是攒了四份信件,都是薄薄的一张,当中并没有写几个字。
第一封是说些闲话,提到两人之前约好去城西踏青,问沈念禾有什么想吃的,她好叫厨房准备,又兴致勃勃列了不少要玩的东西,譬如纸鸢、毽子、马球等等,第二封说自己听得旁人城西某某处有一个好大荷塘,里头许多荷花,漂亮得很,次日先去探路,若是当真不同寻常,下回正好带沈念禾一起去云云。
然则到了第三封,却是口风一转,说自己有点旁的急事,可能未必能同沈念禾一起去踏春了。
这信中虽然轻描淡写,可明显写得十分仓促,甚至有两句都词不达意。
沈念禾觉得十分奇怪。郭东娘一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平日里也不惹事,林氏更是个不敢给继女找麻烦的,能有什么急事?
不过等她拆开最后一封今日才送到的,郭东娘在信中却又忽然改了口,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只是原本约的是下个月初,考虑到那城西的荷花池正当时,到得下个月,未必还有如此美景,她已是去过,很想带沈念禾再去看一回云云,又问她明日有无空闲,邀着同去。
沈念禾才把信看完,郑氏已是又走了回来,问道:“那郭东娘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外头郭家来了人,说是寻你的。”
“是东娘明日想去城西看荷花,特来邀我,多半是一直不见我回话,特地使人来问罢。”
只是想到裴继安也许明日会在家,自己还有许多有关隔槽坊的想法并所算数目的来历同他解释,沈念禾又有些犹豫起来。
郑氏听得说去城西看荷花,忙道:“明日这样赶,也不早交代我,我好给你准备些吃食用具过去!”
沈念禾迟疑道:“还不晓得去不去呢,要是三哥今日能回来……”
“做什么不去?!整日在家里窝着,人都要窝得生潮了!”郑氏嗔怪着道,“方才衙门来了人,说你三哥怕是要过两天才能回来,难得出去逛一逛,女子正当年华,不去踏春游乐,活生生要把光阴都憋死了!”
口中说着,已是给她拿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往外头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道:“明日去城西,给多带点荷叶荷花回来,让我明晚给你做荷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