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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不谙全文阅读

作者:棂汐     千载不谙txt下载     千载不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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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千载不谙

    我在炼虚期已经徘徊了近千年,修炼不再是勤奋就能有收获,仙界恩怨或是解决或是消弭,以前总让人操心的小辈们如今也都自立门户。我和我的道侣从百余年前开始有计划地游历诸界,有所留恋便欣然驻足,有所感悟便沉思叩道,心无挂碍,悠然自得——这是我曾经求之不得的生活。

    诸位道友或许听闻过我的故乡乾坤界。那是一个繁荣的大界,创造了辉煌的修仙界文明。譬如乾坤界纪年法,这套纪年法以六百年为一纪,一纪分初上中下末五代,一代一百二十年又分为上下两个甲子。我于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庚寅年出生在凡间贵族家中,行年十一,阖府被诛,而我独独因父母结下的因果被引上仙路。

    当时的乾坤界,有长生八派之说。长生乃乾坤界最为富庶的大陆,其名取“长生不息”之意,长生八派,就是长生实力最强劲的八个宗门。按建立时间排序,分别是凭川殿、鉴水阁、长尊剑派、凌意文宗、上隐门、寻真法观、闲鹤宫、坐危观。其中长尊剑派、凌意文宗和寻真法观分别是剑修、文修、法修专业的门派,其他五派皆是三大修种并举。

    外界的部分道友们可能不了解文修。文修起源于乾坤界,叩的是文字之力,在后面的故事中,诸位会慢慢了解到的。

    我的修炼资质离“顶尖”还有一定距离,在文学上的天赋却意外地早熟。十五岁时我拜入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不久获道号金睛子,从此开始了焦头烂额的修仙界生活。

    我的道侣元彻真人与我年纪相仿,同样出自八大派。我们相投的性情决定了我们天生吸引彼此,然而也正是我们的性情注定我们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发现彼此真实的性情。修仙界最大的魅力莫过于漫长的时间,于是该遇上的人终究会遇上。

    这百余年的游历中我和元彻常常谈起乾坤界的那段峥嵘岁月,将各自的所见所闻一比较,才惊奇地发现很多在当时未曾深思的事情,都有着另一层真相。而我近来又正好有从那些前尘往事中求得启发的想法,元彻便建议我把这些故事都写下来,他仍照例为我画插画。

    而那些过往确实是极尽波折、值得一写的故事,写成第一人称的自传未免过于无趣。于是我计划结合元彻的回忆和我的推测、想象,以全知视角将其写作小说,兴许表现力会大有不同。

    为了更好呈现事件的本貌,我想办法联系了一些当时的历事者。他们非常支持这部小说的创作,并都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这些道友包括:万化真人、广行真人、素羽真人、云乐真人、旋玉真人、元准真人、了焕真人、元序真人、肃水前辈、我的师娘碧涵真人、我的师祖渠光前辈。其中特别感谢素羽真人和云乐真人,两位不但整理了当年的回忆给我,还帮忙联系到了广行真人。此外,虽说看似俗套且多余,我还是要再次感谢我的元彻。没有他的支持和陪伴,就不会有这本小说的问世。

    至于为何不把这些内容放入自序,是因为我认识的许多道友看书都有跳过自序的习惯。将其作为第一章,一来因为这些类似于倒叙的写作背景都切实是故事的一部分,二来也是为了保证每位读者都能读到。不过尽管已经把这些内容放到了第一章,最后我还是要多一句嘴:不要跳过任何一本书的序言,尤其是自序!

第二章·高人的较量

    我们的故事要追溯到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辛亥年八月十七日辰正一刻上隐门肃水真人识海中产生的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并不邪恶,但也不怎么高尚——他有些促狭地计划带着刚刚筑基的徒弟去拜访老朋友渠光真人。

    要知道肃水真人的徒弟韩令可是一个难得的剑道天才,筑基时年仅二十三岁,而当时八大派弟子平均的筑基年龄在二十九岁左右。不过这样的天才,虽说难得,但放在整个长生的角度来说却也不算稀有,毕竟长生是那么大的地方。一般来说,八大派有名望的高阶修士座下,总会有一两个天才。而这便是渠光真人的痛点。

    凌意文宗的渠光真人从四百余岁开始收徒,共收了四个,这四个徒弟又分别收徒,已经先后给渠光真人添了十个徒孙。然而这十四个徒子徒孙着实不争气,资质一般的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创造奇迹,资质极佳的不是处处错过机缘就是懒惰成性,虽说几个最小的徒孙还有点理论上的潜力,渠光真人培养天才的热情却已基本磨灭。肃水真人所得意的,不仅是他座下出了一个天才,更是因这个天才是他一千两百余岁才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以他产生了之前所说的那个促狭念头。肃水真人看似从容不迫,真正想到什么的时候,却总是毫不犹豫地去做。正如他这一次一时兴起带着徒弟去打击渠光真人,正如他六百年前头脑一热去劝说当时堕入魔道的渠光真人回来,结果被六亲不认的渠光真人咬掉一根手指。那根手指早已在丹药的辅助下再生,但多年后渠光真人重返正道,两人再次一同吃河蚌,吃炒灵草,吃麻辣烫的时候,肃水真人还不忘时不时伸出那根曾遭劫难的手指,以增加自己白吃白喝的筹码。

    总之,未等肃水真人回忆完这段往事,他就已经带着徒弟出现在凌意文宗的山门口了。他在值守弟子处出示了自己的仙籍牌,又轻车熟路地御剑来到翠微峰顶的禁制外,礼貌地等渠光真人为他打开禁制,又大摇大摆地拉着徒弟走到了她跟前。

    “一个月没见了,渠光。”肃水真人风度翩翩地说,“这是我几年前收入门下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之前一直没筑基,也不好意思叫他来拜见你。一直到今天早晨,才承蒙道祖垂鉴勉强筑基,他如今却已经是……韩令,你今年几岁来着?”

    韩令打心眼里不愿配合,但师命难违,他还是低着头说了一句:“二十三岁。”

    “啊!对,就是二十三岁!唉唉,至少也不算是太丢人……”

    渠光真人冷哼一声:“胡肃水,你若是来欺我翠微峰无人,那我们现在就去打一架。”

    肃水真人正色道:“这怎么会呢!渠光你几年前不也得了一个天资卓绝的徒孙吗?有一对罕见的虎睛,我们外人都叫金睛子呢。你看,年纪轻轻的,连道号都叫响了……”

    唯一的遗憾是还没有筑基。是的,渠光真人很确定这是肃水真人的潜台词。但她也乐得装作没听懂,干脆礼尚往来地夸起韩令来,还送了他瓶丹药当做见面礼。肃水真人就喜欢别人夸他徒弟,终于不再挑衅渠光真人。两人边聊边走进了会客室。

    韩令见无人管他,便自顾踱开,欣赏此处美景。凌意文宗与上隐门分据镇元山两头,凌意文宗的地势更低,位置也更近海,是以漫山苍翠,灵秀其蕴。而上隐门绕长生第一高峰上征峰而建,山脚多针叶树,山顶是清一色的白雪皑皑。十年前他刚入门时还觉其奇峭清高,这十一年小上征一遍一遍地爬下来,当初的感受已经被磨得一点不剩了。

    师父为了今天这短短几句话的炫耀,这些年可没少折腾他。爬小上征、听道、练剑、打坐修炼……每天的日程安排叫他娘看了都差点想把他接回家。但至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边想边四处张望,最终在崖口选了一个位置站定。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连亘的青山和半山腰的一座金顶小殿,视野的右侧隐约可见几座浮岛和长桥。韩令认真地记忆着这幅画面。

    突然间他听得渠光真人惊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没错,应该是她!胡肃水,我最小的徒孙筑基了!”随后便见渠光真人化作一道遁光冲向那小殿的方向,几乎在同时韩令也感受到了一阵微乎其微的灵气波动,那波动细小却特殊,刚刚筑基成功的韩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是筑基最后阶段产生的灵气漩涡。

    他有些惊奇地看向小殿,心想师父这回可是碰了一个硬钉子。

    肃水真人也不知何时走出了殿外,拍拍韩令的肩膀,嘟囔道,“刚刚还暗讽她那个所谓的天才徒孙尚未筑基来着……莫非我已接触到天道卜算的门槛了?”

    不久,渠光真人就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修落在了肃水真人和韩令的面前。她生得清秀端庄,一双虎睛泛着隐隐的金色。那金色很淡,在千篇一律的黑瞳中却也已足够特殊。韩令知道这就是金睛子。

    “啊,肃水。”渠光真人风度翩翩地说,“这是我最小的徒弟几年前收入门下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子,之前一直没筑基,也不好意思叫她来拜见你。一直到刚才,才承蒙道祖垂鉴勉强筑基,她如今却已经是……丫头,你今年几岁来着?”

    和之前肃水真人一样,渠光真人显然是知道金睛子多少岁的,这声问怎么听怎么刻意。金睛子拱了拱手:“晚辈不才,已虚度二十一年矣。”

    韩令注意到师父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起来了。

    虽说文修筑基的平均年龄比剑修筑基略低,金睛子与韩令一比也只好不差。渠光真人心心念念的天才后辈,终于在肃水真人好不容易攒足资本借题发挥的时候横空出世了。

    渠光真人此刻心情好极,笑眯眯地替金睛子向肃水真人讨见面礼。肃水真人这次出门拜访本是准备替徒弟收见面礼的,哪里准备了送出去的见面礼?最后只好尴尬地掏出一块浅金色环形金属扔给金睛子。金睛子不偏不倚地接着了。

    “快谢过肃水前辈,”渠光真人笑道,“肃水前辈是师祖的老朋友了,常来我们凌意文宗蹭吃蹭喝的。还有这位,是肃水前辈的得意弟子,出自云台韩家。小子,你叫什么?”

    “晚辈单名‘令’字。”韩令说。

    “哦,对,韩令。你爷爷是韩平渊是吧?我金丹期的时候出门游历认识了他,当时我们还结伴同行了几日。”渠光真人回想着说。然后她又轻轻拍了拍金睛子的背:“我这位徒孙呢,是凡人出身。姓段,名子矜,呃,矜持的矜。凡人出身不容易啊……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筑基了。”

    肃水真人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来,你们两个小辈也认识一下吧。都是同一代的佼佼者,以后碰到的机会可多了,说不定八百年后你们还会一起登上列星榜呢。”渠光真人抚了抚广袖,总结似地说道。韩令和金睛子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金睛子先上前一步,拱手道:“韩道友,幸会。”

    “段道友多礼了。”

    肃水真人在旁边突兀地咳嗽了一阵:“接下来没什么事了吧,渠光?我突然想起来,掌门师兄找我有事来着。”

    渠光真人眉眼弯弯:“找你有事啊?快去快去!”

    肃水真人也不多话,带着韩令御剑而去,两人的背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云雾中。而渠光真人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意犹未尽地讽刺了好一阵。金睛子则在一旁仔细研究肃水真人给她的东西。她猜想这可能是件法器,试着探入神识,这东西却毫无反应。她很快放弃了自己琢磨,打算问问师祖。

    “呃,师祖?”金睛子趁渠光真人停下来喘气的当儿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待渠光真人回头看她,她才双手托着肃水真人给的见面礼又道:“徒孙孤陋寡闻,不知这法宝……是作何用途的呢?”

    渠光真人见她连这个都不知道,顿时乐了:“什么用途?此宝可使鬼推磨,却又腌臜如粪土,你说这是什么?”

    “这是钱?可……可徒孙入文宗六年,不曾见过。”

    “哦,你们低阶弟子,平日基本上都用灵铢,不知道乾坤环和灵汇也正常。”渠光真人回到会客室,在桌前坐下,又从储物袋里又掏出了三个小袋。她从第一个小袋里抓出了数个弯月形的薄金属片,从小到大一溜排开在桌上:“这是你最熟悉的,灵铢。有一铢、五铢、二十铢、五十铢、一百铢、五百铢的面额。五千个灵铢合一个乾坤环。”

    她又打开第二个小袋,拣出三个颜色不一的金属环来:“这是乾坤环,浅金色的是一环,红铜色的是十环,黑色的是一百环。一千个乾坤环合一个灵汇。”

    最后,渠光真人从第三个小袋中拿出了一块银白色的金属,其形状颇像凡间的元宝,在光线下闪烁着异乎寻常瑰丽的色彩:“这就是灵汇了,没有其它面额的。”说完就迅速把灵汇放回袋中。

    金睛子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反复看了看手上浅金色的乾坤环:“所以……所以肃水前辈给了我五千铢?”

    “一环而已,对师祖这个修为来说不算什么的。”渠光真人摆摆手道,“对你倒是一笔小小的横财。进入筑基期之后要用到钱的地方就多了,用这点钱给自己搞身行头,弄个好一点的法器,别给师祖丢脸。你这一筑基,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呢。”说起这事,渠光真人又开心起来。她嘉奖地拍拍金睛子的后脑勺:“你今天筑基,给师祖挣了好大一个面子,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师祖开口!”

    金睛子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陷入了沉思。许久,才斟酌着说:“徒孙厚颜,想向师祖讨一样法器。”

    “哦?法器?你惯用什么类型的法器?”

    金睛子赧然:“徒孙还没有法器……”

    炼气期的弟子主要时间都花在学习和修炼上,但筑基以后,法会就越来越多。所谓法会是一群修士通过斗法一较高下的活动,简单点说就是比武。而斗法自然不能缺法器,可弄到一件品阶又高又适合自己的法器实在很难,有时候甚至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渠光真人心下了然:“是这样啊。我这儿好像还真有一件适合你的法器,你稍等片刻,我去取来。”不久,她便从屋里拿来了一个掌心大小的银色扁匣。这扁匣一面开口,侧面有用于固定的勾、环。渠光真人两指伸入开口,似是拿住了什么,再一抽,就抽出一把湛如秋水的窄剑。

    金睛子这回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了,看得目瞪口呆。

    “此剑为我数百年前所得。虽然品阶对我来说不够看,但这剑鞘的设计着实巧妙,我就带了回来,打算日后送给小辈。”渠光真人又把剑插了回去,“你现在用它倒是正好。横竖我们翠微峰的传统就是用剑。”

    “用剑?”金睛子不解,“我以为只有剑修才用剑。”

    渠光真人一笑:“你以为剑修和其他修派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用剑吗?那你可想得太简单了。剑修到了肃水真人这个境界,拿一片竹叶都能有致命的剑气,本质不在于剑本身。文修用剑,说到底看重的也不是精妙的剑法,而是那股文势。在法修中也有不少用剑的,玩法和剑修、文修也都不同。”

    金睛子接过那剑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以前以为师兄练剑只是为了锻炼体能而已,如今看来却是有更大用处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师祖,那这把剑能当飞剑用吗?”

    “飞剑?这你还是另买吧。虽然理论上剑都有法器和飞剑的双重功能,但控剑而飞需要非常强的操控力。特制的飞剑弱化了剑作为法器的功能,强化了飞行的功能,要容易驾驭得多,价格也比法器剑便宜不少。”渠光真人说,“当然,等你修为高了之后,控剑而飞就不成问题了。”

    她看了看金睛子,又叹了口气:“你是凡人出身,起点和资源比不了韩家那小子,但所幸资质极佳,你不要辜负才是。”

    金睛子点点头,又迟疑了片刻:“师祖……”

    她刚出声就被渠光真人打断了:“余下的都去问你师父吧。他也太懒了,连这些常识都没跟你说。”

    金睛子讷讷地应了,边把剑鞘系在腰间边走上回半山腰的小径。山顶的禁制在她的身后关闭,金睛子回望了一眼,轻轻吐出了那句没有出口的话:“……其实,我不是凡人出身啦。”

    金睛子不是凡人出身,当她还是凡人的时候,对此就隐约有所认识。

    这种认识和她那一对虎睛没有必然关系。多年以后金睛子知道,虎睛的成因无非是基因突变,在凡人中也偶有出现。她的认识并不来源于某一特定的事件,而是无数细节的累加。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代下甲子庚寅年,金睛子于凡间贵族中出生,得名子矜,后得字才拙。父亲段存远位高权重,除父亲外,段家还有多人为官,一时权倾朝野。

    金睛子自幼聪颖,在诗词歌赋上,更是早早显出了过人的天赋。两岁可诗,八岁能论,十一岁上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起了小说。然而就在那一年段家遭满门抄斩,金睛子则被一炼气修士所救,从此走上仙路。

    新皇以雷霆手段扫除段家令举国拍手称快,毕竟段家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家主段存远凭借权术上位,是后来的历史所公认的、不折不扣的奸佞之臣。

    金睛子不在乎什么奸佞不奸佞的,在她眼里父亲就是父亲,是视她如珍宝的父亲,是亲自教她为文作画的父亲。金睛子四岁时失去了母亲,父亲是她绝大部分情感的寄托。母亲离开得太早,除了满腹的疑问外,什么都没有给金睛子留下。

    母亲晏氏并非皇城人士,父亲含糊地说她是南方的贵族。然而这一说法颇没有根据,因为金睛子从未见到过母亲那边的亲戚。她曾在父亲的书房找到过一本记录全国名门望族的书册,上面也并未提到晏家——父亲的书房是任金睛子来去的。

    母亲的死因也十分蹊跷。她死前并未患病,身体上也没有外伤或中毒的迹象,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就暴毙了。金睛子踏上仙路后才知道,修仙之人的内伤根本不是凡人看得出来的。

    是的,她的母亲来自修仙界。

    而引她上仙路的那位炼气修士,正是受惠于她母亲遗物的废太子李百闻。

    李百闻在金睛子八岁时遭到废黜,走投无路之际,段存远突然出现,将一锦盒递至他手中,锦盒流光溢彩,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此为仙界丹药,凡人服之,也可成仙。”段存远说。实际上那颗普通的洗髓丹只能洗出凡人的修炼资质,距离“成仙”还很遥远。但段存远身为凡人,不通此间道理,只以“成仙”称之。

    “为什么?”李百闻既惊且疑。

    段存远一叹,说起了他来自仙界却不幸早逝的发妻和那个原应属于仙界的女儿。他说李百闻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等时候到了,把我的女儿引上仙路,送她去八大派——明霞说她的资质足够去八大派的。

    明霞是晏氏的名字。

    至于来自修仙界的晏明霞为何会下嫁凡间,为何身为寿数远超凡人的修仙者的她会无故猝死,为何段存远不自己服下那颗仙丹而是要把一切交给李百闻,段存远并未提及。他只用眼睛逼着李百闻要他发誓,发誓日后带金睛子上仙路,发誓把晏明霞的仙界遗物交到金睛子的手里,发誓送金睛子去八大派。于是三年后李百闻带走金睛子。

    也许段存远在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段府终将到来的衰败,甚至是覆灭。为官十数年,他聚敛财富,欺上瞒下,坑害忠良,唯利是图,在朝堂上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做的这唯一一件好事,救李百闻一命,却成了段家的催命符。

    新皇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段存远赠废太子洗髓丹一事,便也想从段存远处得到一颗。凡间帝王固然荣华富贵,哪比得上逍遥仙界长生不老来得更有吸引力。然而段存远已经把晏明霞所有的仙界之物给了李百闻,又怎么拿得出第二颗洗髓丹?新皇大怒,为了那颗莫须有的洗髓丹抄了整个段府,更以勾结废太子的罪名抄斩段家满门男丁,女眷则悉数入掖廷为奴。

    这些都是金睛子在李百闻那里知道的。李百闻带走了金睛子,给她讲了这些,又把晏明霞留下的储物袋交给了她。——储物袋是在修仙界广泛使用的一种空间法宝,形体很小,内部空间却奇大。月余后金睛子顺利入道,生涩地操纵着灵气打开了储物袋,令她失望的是,储物袋内部东西不多,只有几百个灵铢、一些符纸阵盘之类的修仙界基本生活工具,以及一封母亲留下的信。这封信措辞含糊不清,只提到自己原是修仙界中人,后来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修仙界,而金睛子身上有着修仙者的血统,应该回修仙界走出一条路来云云。

    没有提自己的出身或门派,没有提下凡的缘由,金睛子的满腹谜团,在李百闻带她讨生活的四年中,到她十五岁被凌意文宗无妄真人收入门下,直至如今筑基之日,都仍未解开。

    金睛子胡思乱想着朝秋声殿走去。秋声殿便是山顶上看下来那金光闪闪的小殿,为金睛子的师父无妄真人及其道侣所居。金睛子和师兄则居住在秋声殿的偏殿中。

    秋声殿仿凡人宫室所建,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很有无妄真人一向夸张的个性特点。无妄真人如今近四百岁,百年前在翠微峰主峰山腰处挑了一块后靠岩壁前临悬崖的地方建了秋声殿,说是要在这里听传说中的“秋声”。金睛子不知道悬崖下蝙蝠凄厉的叫声和格外响的山风声到底算不算所谓秋声。不过师父高深地说只要心里有秋声就能听到它。

    趁金睛子缓步下山的时候我们可以好好看一看她了。正如很多人,比如韩令,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样,金睛子的气质端庄清冷。她天生是文人的模样,略长的鹅蛋脸不圆不尖,饱满的额头上生了一个清晰的美人尖。美人尖下是弧度偏平的眉,眉下那双泛着金色的虎睛外眼角微微上扬,让她一贯淡然的目光带上了些许伏虎的盯视感。她的鼻梁低而轮廓柔和,人中的凹陷并不明显。然而唇形却丰满似桃叶。金睛子爱自己的相貌,却不爱对之加以装扮修饰,或者说在她看来,不加修饰反而是一种修饰。在凡间时便饱读诗书,金睛子把古代圣贤的“安贫乐道”当做一种优越的标志。因此她几乎是刻意地穿着朴素(几乎只穿灰白色),饮食清减,离群索居,给自己营造一个半遁世的狷介形象,并也如她所愿地成功了。

    如今独自走在到处都是“秋声”的山路上,她的神态就明显柔和了许多。这种更接近她本身性格的平易是她不愿意轻易展现给外人看的。小时候她是早慧的贵族千金,如今又是入派时就以才华横溢闻名的天才修士,金睛子觉得自己理应孤傲一些。然而在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她不顾及这么多,她闲闲将双手插入两侧口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走着走着,脚步都有了节奏。而当林木渐稀,小殿的颜色愈发清晰地浮现于眼前之时,她又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了容色,快步走进主殿去见师父。

    五年的师徒做下来,金睛子在师父面前虽无那么多刻意之举,但也未达完全放开的程度,尤其是当师娘也在场的时候。师娘碧涵真人来自鉴水阁,在和无妄真人的道侣关系中处于强势的一方,即便已经相处了五年,金睛子见她还是有些怕怕的。

    殿外的台阶上,地沟龙阿蹲正翻着肚皮晒太阳。阿蹲是师父师娘结婚时开始养的,比金睛子还大四十来岁。金睛子微蹲下身轻轻抓了抓它肚皮上软软的淡黄色鳞片,阿蹲知道是金睛子,不耐烦地挥了挥爪子,滚到离她更远的地方去了。金睛子跨过门槛走进主殿。

    她刚进去就碰上正朝外走的师父。师父看到她,即刻用还没有跨出去的左脚把自己的身体拽回来:“刚才你师祖叫你去干什么?”

    “呃……见了师祖的一个朋友……”

    “哦,肃水真人。”无妄真人转了转眼珠说,“我看到他带着徒弟过来,想必你师祖是拿你镇场子去了。”

    金睛子点点头,又拿出了师祖赐的新法器。无妄真人边看边往回走,金睛子跟着师父走进殿中前厅,在属于她的右数第一把椅子上坐下。

第三章·文修的世界

    翠微峰山腰,秋声殿中,无妄真人细细打量了金睛子新得的剑,又抓了抓脑袋:“这是师父提醒我该传你剑法了吗?”

    一旁的碧涵真人道:“前两年就该教了吧,你已经拖得够久了。”

    无妄真人耸耸肩,把剑还给了金睛子:“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筑基了,所以也没想好接下来该教你什么。不如这两天先让你师兄带你到处玩一玩吧。”

    金睛子应了一声。

    之前提到过,渠光真人座下的弟子“资质一般的再怎么努力也没能创造奇迹,资质极佳的不是处处错过机缘就是懒惰成性”,而金睛子的师父无妄真人,正是懒惰成性的那个。

    无妄真人的懒体现在修炼上是不积极不勤奋,体现在生活上就是邋遢。金睛子曾见过师父找他的仙籍牌,场面堪称可怕。无妄真人把所有储物袋里的东西全都一堆一堆地倒在地上,从内室堆到门外,他则在每一堆中狂翻猛找,把原本就乱的东西翻得更乱。除了几件重要的高阶法器之外,无妄真人好像什么都往储物袋里放,从仙籍牌到乾坤环到卷角的书籍,从发霉的仙果到皱巴巴的符纸到断裂的玉简,好像他活了四百年从未扔掉过一件东西。他的道侣碧涵真人有一天终于看不下去,趁无妄真人闭关,花了两天时间把他几十个储物袋里的垃圾都给打包扔了。无妄真人出关后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储物袋就怪叫,说这发霉的仙果是某位挚友临行前送给他的,这皱巴巴的符纸则是他当年画成功的第一张,这断裂的玉简又是某届文修研讨会的纪念品……碧涵真人气极,几十个储物袋往无妄真人身上一扔就回了鉴水阁。

    碧涵真人在祈州交通局工作,具体职位是传输阵维护员。传输阵是阵法的一种,作用顾名思义,就是传输。长生大陆辽阔无垠,尽管修仙界常用的交通工具如飞剑、飞舟已经速度很快,市场还是在呼吁更加快捷的交通。于是能够做到瞬时传送的传输阵在七八纪之前应运而生。传输阵关系着成千上万乘客的生命安全,其结构又非常复杂,传输阵维护员的工作虽然听上去很普通,实际上还是很重要的。碧涵真人原来在峨州交通局工作,嫁给无妄真人后才主动调到祈州。

    无妄真人当年追得到碧涵真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皮相好。别看无妄真人的储物袋乱七八糟,他对自己的穿着打扮还是费了心思的。金玉其外的无妄真人一表人才,拉出去很给碧涵真人长脸。然而回到凌意文宗,所有的同辈都知道他是什么德性。

    当我们描述了一番无妄真人的邋遢,又强调了一番碧涵真人工作的重要性后,读者们说不定会怀疑碧涵真人的工资是秋声殿唯一的收入来源。虽说无妄真人没有什么大志,也不觉得花道侣的工资有什么丢脸的,但这种说法确实太委屈他了。

    作为修仙界的重要传承机构,门派总是鼓励修为高的门人提携后进。修为达到要求的修士在门派内授课可以拿到工资,对于收徒的修士,门派也会根据此人徒弟数量以及徒弟的成就给予补贴。而懒得找别的工作,没有暴富的愿望,把门派内授课拿工资和教徒弟拿补贴当常态的无妄真人,就干脆理直气壮地称自己是“教育家”了。

    “教育家”这个职业,虽然不能给人带来许多财富,称不上多么伟大,甚至还时常被怀疑为对自己无业现状的美饰,对教育家的徒弟们来说,倒算是一件好事。由于工作原因,碧涵真人时常早出晚归,偶尔还要出个十天半个月的差,身为教育家的无妄真人却可以一天到晚待在门派里,解答徒弟们种种傻乎乎的问题。师父除了懒和爱吵架之外着实没有别的缺点,对两个徒弟都还算关怀备至。或许有人会说金睛子拜到这么一个师父座下是辱没了人才,但我得说,如果金睛子拥有一个扬名天下、日理万机的天才师父,她后来可能连结丹的那一坎都熬不过。天才的徒弟需要的往往不是天才的师父而是关爱她的师父,只有这样她心中那股所有天才都会有的偏执劲才能得到中和而非激化。更何况,无妄真人其实也不能说是个平庸的修士,如果你把他略高于平均水平的修炼速度和对待万事那懒洋洋、不加争取的态度同时考虑进去的话。

    教育家无妄真人,自称去思考该教金睛子什么了,把金睛子直接丢给没比她大多少的师兄朝谕。

    朝谕是筑基初期的修为,此刻正在小殿后的场地上练剑。无妄真人所住的小殿仿凡人宫殿的式样而建,殿前殿后都铺设了砖石,前面的两侧有供弟子居住的侧殿,后面就建成了演武的场地。朝谕本来在偷懒,见师父过来,连忙抓起剑装模作样地耍了两招,待听到师父要求他去带师妹后,又开心地把剑一扔。

    金睛子刚刚筑基,有许多必需品要配备。朝谕掰着手指问她:“飞剑有吗?常用的符纸、阵盘、丹药有吗?储物袋够用吗?……”

    飞剑用的还是师父几百年前用过的那把“星梭”。常用的符纸、阵盘、丹药所剩无几。储物袋只有两个……

    朝谕一击掌:“好,那师兄带你去悉宁城。”顿了顿,他又问了一句:“悉宁城去过吗?”

    “没有。”除非算上六年前来文宗的时候从中匆匆穿过的那一次。

    悉宁城是凌意文宗最近的附属仙城,十分繁荣。云开雾散的时候,金睛子御剑到山门附近就可以看到那里阜盛的人烟。融金般的阳光下千奇百怪的屋顶闪烁着迷幻的光线,不远处粼粼的叹江沉默地将悉宁城划为南北两个城区。悉宁城上空分布着许多飞行法器,除了常见的飞剑之外还有豪华的飞舟、灵气驱动的风筝、异域风格的飞毯,甚至还有各种能飞行的灵兽。

    金睛子总想着“等月底有空了就去悉宁城看看”,一个一个月底来了又去,转眼六年光阴已逝,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了机会。

    师兄妹俩御剑来到山门口。收起飞剑时朝谕突然问道:“你是带钱了的吧?”

    金睛子点点头。凌意文宗在弟子筑基之前,每月都会发放补贴。补贴不多,一天十铢,差不多是生活最低保障。金睛子吃穿简朴,交际不多,这六年零四个月以来也攒了两三千铢,再加上肃水真人给的一环,她也有七八千铢的财产了。

    朝谕唯恐给师妹买东西他来掏腰包,见金睛子点头,当下松了一口气:“有钱就好,待会儿要买的东西可多呢。首先你这飞剑就得换一把,不能老用师父以前那把破‘星梭’,两三百年前的型号,早该淘汰了。”

    他们走出山门,信步走下汉白玉台阶,台阶下便是悉宁城。

    悉宁城的远景是金睛子见惯了的,然而当她真正踏上悉宁城的地面,一切竟恍恍然有些不真实起来。

    她仿佛是一瞬间置身其中的:挤挤杂杂的人群,人群中许多属于凌意文宗的灰蓝色彩;站在飞剑上大声朗诵着乐府诗的修士,面前倒置的发冠里寥寥得了几个灵铢;沿街一长串的书摊,书摊上的书看起来都不像正规出版物,封面上用夸张的字体写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八大派密辛》《世家天才风流四公子》之类的标题;门口挂满毛笔的店铺,毛开盖摆着近百种不同颜色的彩墨,旁边还放了数款空白手札、彩笺、金红的对联纸;一个年轻的修士在台阶上绊了一跤,一袋彩色的珠子哗得一下滚得满地都是,着地的瞬间那些珠子爆发出哭声、笑声、叹气声,惹得附近的路人纷纷捂住耳朵;街道的地面是大青岩铺的,好像还刻有大字,纷乱的脚步下金睛子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字。

    “这条街叫文士街,地上有‘秋水文章不染尘’七字。”朝谕拉金睛子避开一只低空飞行的地沟龙,解释道,“整条街都是文修的周边产业,小玩意儿不少,过会儿可以再回来看看。”

    朝谕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自一条不起眼的巷道拐出一片喧嚷的文士街,来到了另一条清净许多的街道。朝谕说这里是刻舟街,取“刻舟求剑”之意,分布着各家法器法宝商行。来此是为了购置一把好一点的飞剑。

    金睛子深表同意。师父传给她的那把“星梭”款式过时不说,还有点故障,总在空中急刹车,所耗灵气也多。凌意文宗规模大又多山,日常来去非常依赖飞剑,金睛子深居简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落在这把不好使的飞剑上。

    他们挑了家大商行走了进去,导购修士问明需求后,带他们来到了一面墙前。墙上挂满了寒光湛湛的飞剑,都是适合金睛子目前修为的。这些剑有长有短,宽窄不一,款式更是千变万化,从横流时期削肩式到中陵地区斜菱式再到三光真人连孔式,金睛子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式样都被这面墙给囊括了。她放弃了自己挑选,直问导购修士有何建议。

    导购修士摘下最底一行的一把飞剑:“这是摇光最经典的型号:甲子一零五零。道友不妨先看一下。”

    金睛子接过飞剑。这把飞剑长宽适中,剑柄是渐变的蓝色,镶有小小的太极图案,确实是男女皆宜的经典款式。她看的时候导购修士又补充道:“摇光一直都是走在前沿的品牌,飞剑质量非常可靠,这把剑虽然是几千年前的款式,但应用的防坠落、防下沉、防震动技术都是最新的。”

    未等金睛子发话,导购修士又换上另一把款式简洁的飞剑,剑身修长,没有剑格:“这是世纪今年春天推出的辛亥五三四七,是店里的爆款。世纪的飞剑以耐用著称,提供三个甲子的保修期。”

    然后是第三把粉紫色雕着莲花的:“女修都喜欢的飞剑,道友牌乙巳一零二七九。”

    第四把:“鲲鹏的飞剑以速度见长,这把辛亥二零三六六号称是筑基期能驾驭的飞剑中最快的。呃,不过因为不久前‘鲲鹏飞剑失控撞上飞舟’的新闻,这把剑的销售也受了影响。但听说那起意外飞舟方面也有责任,飞剑失控也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如果道友偏爱快一点的飞剑,这把仍然是不二之选。”

    “还有这把……”

    导购修士推荐的剑太多,金睛子本就不太懂飞剑,此时更觉得无法挑选了。朝谕看出了她的一片茫然,便说:“要不你买一把跟我的一样的吧,我那把还是挺好用的。”

    他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飞剑,对导购修士说:“我这把是罗盘牌的,你们有这个型号吗?”

    导购修士接过飞剑一看:“罗盘丙申九二三八,我帮您查一下。”她拿出一块玉简,凝神查看了片刻,走向了剑墙的一个角落,取下了最上面的一把剑。那是一把青绿色剑柄的曲刃剑,造型简单雅致,和朝谕那把青蓝色并不一样,却明显出自一个系列。“丙申九二三八已经售罄,”导购修士说,“和那一款最接近的就是这把丙申九二四零,在性能上两者是一样的,只要一百四十九灵铢。”

    金睛子胡乱点点头:“那就这把吧。”

    出了飞剑商行,朝谕带着金睛子沿刻舟街直走,穿过东西走向的宝鉴街(因为卖的都是高阶法宝和稀有材料,所以更冷清一些)来到了南北走向的百萃街。百萃街的热闹程度和文士街相当,主要分布着丹符阵器的周边产业。所谓丹符阵器是指丹药、符纸、阵法、法器,都是在修仙界生活常用的物品。

    除了台阶上正规的店铺之外,百萃街也有许多流动小摊位。小摊位多是自产自销,在丹符阵器上有一技之长的修士可以申请租摊售货。虽说产品的卖相不如正规商店好,但价钱实惠,有时能遇到极其合算的买卖。正规商店的货源来自与商店签约的修士,达到商店所定标准的修士与商店签约,商店代卖修士的产品,月底给修士折算报酬。

    朝谕在百萃街有相识的摊主,很快就给金睛子弄来了一叠厚厚的常用符纸和十几瓶丹药。至于阵盘,朝谕不太熟悉,不敢乱买,就去了正规商店,百余个灵铢买了三个看起来很可靠的常用阵盘。阵盘是一种便携式的法阵,只要把它往地上一摆,输入灵气,就可以像正常法阵一样运作,这样不会布阵的修士也可以放置阵法。法阵的种类千奇百怪,但从功能上主要分三类:一是用于防御,二是用于攻击,三是用于汇聚周边灵气以辅助修炼。金睛子所买的三个阵盘正分别属于这三种。

    金睛子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往储物袋里塞着塞着,就发现空间不太够了,毕竟储物袋的内部空间不是无限的。朝谕就又在一家专卖空间法宝的店里让金睛子挑了几个储物袋、储物手镯之类的空间法宝。

    兜转一圈后,他们又回到了文士街。朝谕说这里是整个悉宁城商业区的精华所在。“你在其他任何一个宗门的附属仙城里都找不到这样的街区。”他骄傲地说,好像这条街是他家的产业。

    作为悉宁城商业区的主街,文士街长而宽阔,可就算这样也还是缓解不了这里的交通压力。街道两旁乱七八糟的摊位实在太多,更有甚者还在路中间占位,虽一片混乱,却也欣欣向荣。

    这些摊位不同于百萃街管理严格的流动摊位,事实上,这里完全没人管。任何一个修士,无论你是散修还是宗门修士,只要你想,都可以在这里开辟出一席之地。这里处处可见宣传自己作品的文修,这些文修多是散修,怀揣着被高人慧眼识珠的理想,满怀激情地当街朗诵甚至表演,就算只遇到一个知音也足够他们感动。有的文修很明白光靠理想吃不了饭,于是做起代写情书情诗的工作,听说还真会有外地修士慕名而来求代写情书。写得一手好字的,就坐在街边帮别人抄诗写对联,长长的卷轴一不留神就会拖到路中间,被不明所以的路人踩上一脚。文士街说是“秋水文章不染尘”,实际上却满满都是尘世的俚俗和小悲小欢。每天无数的理想在这里死去又有无数新的理想生发,这里是文修的世界。

    这里的商店也不少。凌意文宗是八大派中唯一的纯文修门派,文士街的产业就围绕文修展开。所售者书写工具、风雅玩物、书籍字画无所不包。朝谕说这样的街区只在悉宁城找得到就是这个意思。

    师兄妹俩边逛边看,在一家书写本册专营店里金睛子买了二十块玉简和一本“构思小说必备”的笔记本。玉简为玉竹制成,形状窄长似一片竹简。它是一种文字载体,可以通过意念录入文字,比纸质文稿更便于保存和印刷。许多文修,包括金睛子在内,都习惯在玉简上写作。那本笔记本内部也别有乾坤,前二十页的中间都开了一个洞,说是“脑洞”,可以帮助发散思维,后面的内页从时间轴到人物设定表到人物关系图再到情节梳理页和笔记页都各占二十页,金睛子觉得有趣,就花十个灵铢买下了。

    他们还在摆满彩色墨水和毛笔的那家店里发现了之前有一个修士掉在地上的那种彩色珠子。彩色珠子名为“七情珠”,按渐变色摆在小货格里,每个珠子上都刻有不同的表情和说明文字。店主介绍说每一种七情珠都封有不同的情感,敲一下就可以释放出来,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珠子可以加深对小说人物情感的理解。于是朝谕买了“垂死的叹息”“没心没肺的大笑”和“故作坚强的微笑”,金睛子买了“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无可奈何的讪笑”“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和“喜极而泣”。七情珠被敲一下后会发出相应的声音和适宜的情感氛围,若是把两颗七情珠同时碰一下,你就能体会到复杂的混合情绪。朝谕那颗西瓜红色的“没心没肺的大笑”着实可怕,当他故意把这颗珠子不停往墙上撞的时候,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声让周围的一圈人顿时笑倒了。为了防止自己被笑死,金睛子也开始把那颗“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往地上砸,恐慌的氛围混杂魔性的笑声,神奇地营造出了一种疯狂的感觉。

    一番购物后,师兄妹俩高高兴兴地回了凌意文宗。金睛子清点了一下自己剩余的财产,又没那么高兴了。这一个时辰她花了足足六百五十三个灵铢,相当于她这六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四分之一。再一想这些丹药啊符箓啊玉简啊都是易耗品,以后还得买,她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突然感觉筑基早也不是什么好事。筑基后宗门就不会给生活补贴了。可她总得有些收入,不能坐吃山空吧!

    朝谕安慰她说:“至少筑基之后可以短期辟谷,只要你不那么嘴馋,就能省下一大笔饭钱。再说虽然宗门不给补贴了,但你还可以去领门派里的长期任务,做长期任务也会有灵铢的。”

    “那师兄你做了什么长期任务?”

    “我在庶部尚行堂,协助管理宗门内的交通工具。”朝谕说,“你知道,我们宗门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飞行法器,门内弟子可以租借使用。”

    “庶部?”

    “对啊。我们凌意文宗的管理层有五大部。业部管理宗门的财务,门部管理宗门弟子,系部好像和社团有关,法部管的是道法学术方面的事。庶部负责各种琐事,职务多,门槛低,很多筑基期弟子都领了那里的长期任务。”朝谕耐心地解释道,“去灵和峰下的领事处看看吧,那里负责任务申领。”

    “灵和峰在哪里?”

    朝谕呆了呆:“你到现在连这个都不知道?灵和峰是文宗内的最高峰啊!”

    金睛子哦了一声,掏出自己的新飞剑朝远处那座青隐隐的高山御剑而去。朝谕双手叉腰看着她的背影,感叹道:“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唉,果然一天到晚修炼没什么好处……”

    发呆良久,他又伸了个懒腰往回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好吧好吧,练剑去,不然师父又该骂了。”

第四章·轻轻揭过的岁月

    金睛子筑基的第三天,师父把她叫去小殿,三本功法在她面前一甩:一本《开世道统》一本《万法诀》一本《歧明剑意》。

    “这是你今后的道业内容,”无妄真人严肃地说,“为师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传授你这套翠微峰最经典的道法组合。”

    金睛子想,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说,他想了几天还是没想出什么来,最终决定让她随翠微峰一脉的大流。

    无妄真人拿起那本装帧朴素的《开世道统》:“这一本你应该很熟悉,外边随处可见的功法,你之前修的也是这个。”

    金睛子点点头,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师父会拿出什么凌意文宗内部的机密功法,没想到还是这本大路货。无妄真人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挑眉道:“你别以为人手一本随处可见的功法就不好。这可是长生第一部系统的功法,为无载道祖飞升之前所编纂,后又经鸿才道宗完善。那个时代之所以被称为‘道统时期’,便是随了这本功法的名。”

    “但总会有些不同吧,这本功法?”金睛子问,“我们凌意文宗的版本,想必和外面书摊上十个灵铢一本的有些不同吧?”

    “那是自然。这本功法经过了我派前辈的仔细推敲,排除了流传中产生的抄录错误,侧边栏有非常详细的注释,还穿插了很多学术专题。”无妄真人颇有优越感地说,“你师祖参与了最新一版的修订。这本筑基期的没有,等你用到金丹期和元婴期的那两本就能看到了——有整整三个专题都是她主持编纂的。”

    无妄真人又拿起《万法诀》。《万法诀》看起来远没有《开世道统》正经,封面花花绿绿画着傻气的法阵,“万法诀”三字还是花体。无妄真人拿起它的时候金睛子瞥见了背面的标价:149灵铢(全册)。

    “《万法诀》记录的都是生活中常用的小术法。”无妄真人边翻边说,“我给你搞了一套精装版,全彩印刷,先给你第一册……这本功法以你自学为主,有问题就去问,问我,问你师娘,问你师兄都可以。”

    放下《万法诀》,拿起《歧明剑意》,无妄真人又介绍道:“《歧明剑意》是一套非常简洁的剑法,招式不花哨,威力也一般,但胜在剑意通达,简单的招式也适合文修。”

    “师父,可你说它威力一般……那斗法的时候不是很吃亏吗?”

    无妄真人又挑眉了:“小段啊,文修用剑,借的是文势之力而非剑术,若是剑术太强悍,反而不利于我们文修发挥。以后你会明白的。”

    “如今是九月底,”他把三本功法叠起来递到金睛子手中,“离年末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你上午来我这里学道法和剑法,其余时间自己支配。《万法诀》的第一册要在三个月内自学完,年末我会考察你的学习情况。等开春各门杂学课程开始了……对了,你的长期任务时间确定了没有?”

    金睛子点点头:“昨晚刚刚接到批复,时间定在酉正到子正。”“什么任务?”“呃……在叹江边新建的书阁当值守弟子。”

    无妄真人哦了一声,接着说道:“等开春了,你就每天寅正来找我。”

    金睛子有点愣:“寅正?寅正是不是太早了?”

    无妄真人耸耸肩:“白天你要听道,晚上要做长期任务,时间排得乱七八糟,我没兴趣帮你梳理时间表,横竖寅正你不会有别的安排,这样安排不是正好吗?”想了想又体贴地加了一句:“但如果你自己找到了一个每天都有空的时间,我们也可以改一下安排。”

    可是想听的道不总是在固定时间开始,因此虽然课程不紧凑,一段固定的有空时间却怎么也找不到。反正修炼可以代替一部分的睡眠,金睛子也并不介意早起。因此寅正到辰正的师父特别辅导时间就一直延续了下去。

    在此我们理应一提凌意文宗在授课方面的制度。凌意文宗的课程分为道法和杂学两类,其中道法不仅包括修炼之道,还包括文修极其广泛的专业知识。比如源典到后世文学的理解欣赏、各种文体的写作交流,甚至书法、茶道等都被囊括其中。道法没有科目之分和固定的授课时间,主要以讲座的形式呈现,由修为更高的修士进行授课,授课内容也漫无边际,没有课本可供参考。凌意文宗法部每月都会排出下个月道法的课程情况。因为无论是文学还是修炼的领域都太过广泛,道法的授课也永无止境,每个人都可以临时选择想听的课程,不必场场到位。但身为筑基期修士,若一甲子下来你不仅修为没有提升,参加的课程数量也连六十年内天数的一半都不到,就会被逐出宗门——宗门可不愿意被你这么个懒虫影响结丹率。

    至于杂学,则包括了丹符阵器四大杂学和无数小众的杂学。四大杂学是每个筑基修士都要选一项进修的,金睛子听别人说炼丹简单,就选了炼丹。小众杂学,如医学、地理学、数学,虽被广泛认为不如灵气学等修仙界特色学科重要,实际上也是修仙界发展中不可或缺的。很多修士都会挑一两门小众杂学进修,以便未来就业。杂学的课程安排有固定的时间和授课修士,通常是每三年一期,设有不同层次,金睛子的炼丹入门课程就安排在每日上午的辰正到巳正。

    上完杂学的固定课程,白天剩余的时间被用于赶各期讲道。源典文学相关的讲道通常是大家最优先考虑的,不仅因为源典对文修的日后发展很重要,还因为源典是五年一度的筑基期门派考试中分值占比最大的部分。

    乾坤界外的道友们可能并不了解源典是什么。在此我只能先说源典是某一类文学的总称,详细的介绍会在后文中出现。

    金睛子在凡间时对源典就有了一定了解。跟着李百闻的四年,为了通过凌意文宗的入门考核,更是在李百闻的胁迫下猛背了不少源典,差不多已经达到炼气期的掌握要求了。而身为有师承的嫡传弟子,金睛子在凌意文宗筑基前的六年中,道法学习主要由师父无妄真人负责,是以她还没有参加过宗门内的课程。但筑基后需要学习的内容激增,光靠师父传授显然不够,金睛子也必须开始适应普通弟子的宗门生活。

    早在无妄真人把那三本功法给她的前一天,金睛子就开始试着自己去听道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复杂的每月课程表在一开始很难看懂。长长的表格挂在灵和峰广场的公告栏上,蝇头小字把时间、地点和授课内容挤得密密麻麻。金睛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场即将开始的讲道,又历尽艰辛找到了听道的学宫,却发现这场讲道根本不是针对她这个修为的。

    她顺利参加到第一场讲道已经是拿到三本功法的那天下午了。彼时金睛子终于看熟了课表,也弄清楚了不同的学宫分别在什么地方,在第一层台基上下了飞剑,就随人流走了进去。学宫的内部比外面看上去更大,一半空间由一把打开的折扇占据。到得早的修士们三两成群地坐在折扇扇骨形成的阶梯上。金睛子也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直至今日金睛子对那场讲道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那次的主讲是沉微真人——当然此时金睛子并不认识她,只记住了那是一个冷艳的厉害前辈——所讲的内容是源典对当今风俗习惯的影响。“比如我们凌意文宗的伤春大会和悲秋大会,其中‘悲秋’一事便是直接起源于源典。战国宋玉是第一位悲秋者。”

    这个金睛子知道。“悲哉,秋之为气也”嘛。

    没想到沉微真人忽抬眼与她对视了一下,嘴角戏谑地一扬,直接点名金睛子要她再举出相似的例子。金睛子愣了一愣,起身,思索片刻后迟疑着说:“……悉宁城里的刻舟街,取的是‘刻舟求剑’之意……”

    沉微真人似乎有些失望,随口道:“哦,这也能算。不过这个例子不太典型。最容易想到的不应该是《逍遥游》和鲲鹏碰吗?”

    鲲鹏碰是乾坤界的一种体育运动。“鲲鹏”一物源自《逍遥游》。

    至于沉微真人为何会突然点名金睛子,其实也只是出于好奇。她的好奇早在几年前无妄真人在招新会上果断将金睛子收为真传弟子时就已经萌芽。这些年来沉微真人一直都在考虑收徒的事,但因为听说资质好的弟子都很难教,一直在犹豫应该收个天赋型的徒弟还是勤奋型的徒弟。她希望能通过金睛子了解那种天赋型的弟子是什么样子。

    金睛子在当时以资质好在同辈中闻名。正是因为资质,当年她才会在招新会上被无妄真人一眼相中。据当时在场的朝谕回忆,事情是这样的:十五岁的金睛子,一身简朴的灰袍,把几块载有自己作品的玉简码到负责招新的修士的面前。年轻的招新修士越看越呆,最后竟和所有招新修士讨论起来这是不是金睛子找人代笔的。大家说法不一,争执不下,被朋友拉过来凑热闹的朝谕就随手给师父发了条传讯符说明情况,没想到师父过来后朝谕就多了个让他压力山大的师妹。金睛子在文学上格外早熟,因为这个她曾获得很多机缘,但也正因为这个,她担负了格外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直伴随了她百来年。

    金睛子当时不知道这些。她在沉微真人失望的评论中讪讪坐下后一直暗觉尴尬。也许她确实应该了解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鲲鹏碰。

    开春后金睛子开始学炼丹。教授炼丹入门的是一位中年样貌的筑基后期前辈。修为不到金丹期不好称呼为“真人”,大家便称呼他的雅号“璞玉居士”。璞玉居士的修炼资质很普通,但炼丹极有天赋,包揽了炼丹的很多教学工作,在长生丹药协会里也有职位。他也听说过金睛子,不过对她颇为不屑。“哼,这位所谓的真传弟子,”他常常边盯着金睛子困惑不解的神色边嘟囔,“不过是眼睛颜色不一样,直接进了上院,没经历过外面的风吹雨打,一点都没有学炼丹的精神。”“上院”和“下院”是为了方便管理弟子而设立的单位,上院中都是真传弟子,下院中都是没有师承的外门弟子。璞玉居士自己不是真传弟子,因此对真传弟子多是这样的态度。

    金睛子对炼丹并无特殊天赋,学习的过程中疑惑很多。尽管璞玉居士的偏见让她心里窝火,但她还是常去请教他,语气态度十分恭敬,不流露一点点不快。毕竟她是来向璞玉居士学习的,璞玉居士教他们炼丹,拿门派的补贴,再怎么讨厌真传弟子也还得好好教他们。

    金睛子的恭敬让璞玉居士也觉得无趣,没两天就把火力转移到了另一个真传弟子身上。那另一个真传弟子,刘缜,属于未晞峰一脉,当时是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他年岁比金睛子略长,面对璞玉居士的冷嘲热讽却不如金睛子坐得住,时不时顶两句嘴。两人唇枪舌剑,有来有往,金睛子那边总算清净了,就算偷偷和邻座讲两句小话,忙着和刘缜交锋的璞玉居士都懒得管她。

    邻座燕除夕和金睛子年龄相仿,是凌意文宗的外门弟子。燕除夕在开课的第一天就凑到金睛子那边:“哎哎,我知道你。金睛子师姐!那个一进文宗就被收为真传的天才!”金睛子露出礼貌的微笑:“鄙号闻于道友贵耳,实属在下荣幸。”“哎呀,师姐不愧是真传弟子,讲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啊!”燕除夕笑道。

    她并不掩饰刻意交好金睛子的意图,金睛子对此倒也不反感。燕除夕是凡人出身,修炼、资源、人脉,都需要她自己去努力。无论如何,能交到第一个同龄朋友,金睛子还是很开心的。

    晚上金睛子去新书阁做任务。凌意文宗内有大大小小三十来个书阁,藏书总量甚巨。这个新建的书阁是辟来专门存放门人的作品的。凌意文宗建派万年,门人所著的书册浩如烟海,之前那个书阁存放压力很大,这次干脆又新建了一个。

    这个新建书阁名为文潮阁,坐落在叹江畔的浮空岛上。浮空岛是悬浮于空中的岛状土地,文宗内有很多,书阁建于其上,既节省地面空间又有防潮效果。因为刚刚建好,这里的书尚未完全归类上架,这就意味着值守弟子要在管理日常借阅秩序之外去做上架的工作。

    好在金睛子不是这里唯一的值守弟子。她和另两个外门弟子共同负责书阁三楼。那两位同门一个叫林清晓一个叫范寻道,都是筑基初期。按照书阁的规定,三位值守弟子应有一位留在本层总台,一位巡走书阁处理日常工作,另一位理书上架,因为理书上架的工作过于繁重而留驻总台又过于清闲,是以三人每天应交换职位以示公平。金睛子第一天为了找文潮阁的位置而耽搁了,到了三楼,林清晓已经坐在总台,范寻道也已经去帮读者找书。金睛子看了林清晓几眼,希望她能说些什么。林清晓也抬眼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低头又去看手里的书册,边看边傻笑。金睛子收回目光,走向书阁的最后方理书上架。

    这里的书架都有十二层,高及天花板。书架与书架之间铺有窄长的地毯,蓝色的地毯上织有暗纹。金睛子快速穿行于书架侧,窗外沉金色的夕照穿过行行书架一格格打在她暗金色的瞳孔上,使她微微眯起了双眼。若是要拿最上层的书该怎么办呢?她突然想到。莫非要御剑吗?

    后半部分的书架大多空置,待上架的书籍不见踪影。金睛子再次掏出那份不久前拿到的长长的工作事项说明,才发现这些书籍都放在特殊的空间法宝中。那是一个造型古拙的木箱,内放两摞书。然而这两摞书取之不尽,直到月余后,金睛子才如释重负地见到那刻有法阵的箱底。

    这月余间金睛子与同事的两位道友少有交谈。林清晓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忙着和四海八荒的朋友发传讯符聊天,根本懒得理会别人。范寻道似乎性格本就沉静,见到金睛子,也只是礼貌地称一句“金睛子师妹”。第一天的工作结束时,金睛子和范寻道意欲与林清晓商量以后的换班顺序,然而林清晓并不愿意做麻烦的工作,恹恹地反对换班,最后干脆装作听不见。金睛子呢,其实也不以繁重事务为累,平静接受了现状。只有范寻道觉得让师妹成天理书不好意思,常与金睛子交换工作。

    师兄师妹师姐师弟的称呼本来仅限于同一个师父的徒弟之间,后来为了表示亲密友好,应用范围发展到了同门之间。

    虽然劳累,理书上架对金睛子而言却是饶有趣味的。这些同门的作品以派系、师承和时间为序编号,并按编号放置。当理书的进程逐渐趋后,金睛子可以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凌意文宗有独立的出版机构,筛稿颇为严格,不过作为门派福利的一部分,所有门派弟子的第一本成书作品都会被无条件出版。金睛子有幸翻找到了朝谕的第一本小说,题为《地沟龙抓抓见闻录》,为朝谕十五岁时所写。相较于大多数同门的处女作而言,此书奇厚无比,以充满惊叹和语意重复的长段落描写叙述了地沟龙抓抓从妖修大陆归灵横渡泫姝海来到长生途中的所见所闻。为了强调地沟龙的视角,朝谕还增加了大量无意义的象声词以模拟地沟龙的叫声。文中时常出现整页的“库鲁鲁,扎扎扎——”“扎,扎扎,库鲁扎!”之类的地沟龙对话。金睛子在工作期间忙里偷闲地看完了,时常需要边看边忍笑。然而当她数天后翻到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金睛子十一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名为《残剑记》,讲述了一位公主和一位江湖诗人的爱情故事。金睛子的第一本小说深受凡间折子戏影响,毕竟她长于闺阁,除了诗词歌赋,接触最多的文学体裁就是折子戏。十一岁的金睛子既不想遵循折子戏的套路又总是无意识地拐上折子戏的套路,于是就把折子戏中常见的信物——扇子、手绢、珠宝等——换成了一把莫名其妙的残剑,又因为编不出残剑的来历,非常随便地说是路上捡来的。除感情线外,书中还穿插了多条支线,比如朝堂的局势,公主的成长,诗人的身世等等。格局还算恢弘,可惜年仅十一岁的金睛子无法驾驭,把每个情节都处理得像是没写完。师父曾建议她抽空把这本书再改改,可无法面对当年种种幼稚想法的金睛子连看都不想多看它一眼,何谈修改呢?

    与《残剑记》重逢后的第三天,金睛子终于清空了这个她一度怀疑永远也无法清空的书箱。理书上架的工作完成,金睛子转而和范寻道一起管理书阁的日常事务。文潮阁的借阅量随着理书上架工作的完成正在持续攀升,金睛子的及时帮助让范寻道松了口气。

    书阁的工作,因为不算繁重,所以报酬也很一般。但金睛子不在意报酬,她选择来书阁任职是为了能接触到更多书籍。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文修之道,大部分文修都会把写作作为修炼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对待阅读的态度却只能说是不温不火。在这一点上,金睛子没有落入窠臼,而是相当重视阅读。长生的当代文学泥沙俱下,源典文学被过度解读,古典文学又遭到大众的漠视,但金睛子没有受这种种因素的影响,只是博杂地阅读所有她认为自己应该读一读的书。一种被广为接受的观点是,文修在修炼的早期阶段应该只读被公认为优秀的作品,以免被不好的作品影响,然而事实证明好书自然会发光,年轻修士们的判断能力也往往比前辈们想象的要强很多。在阅读的总量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金睛子已经可以明白地判断出一本书哪些方面值得借鉴,哪些应该批驳,而她也确实把自己得出的结论运用到了自己的创作中。

    如今的金睛子依然像十一岁时一样把写作当成生活的常态。她不常有写散文的灵感,对小时候熟习的诗词歌赋也说不上多么热爱,不过一直都很喜欢写长篇小说。长篇小说是多美的文学!情节与逻辑如鱼骨一般清晰紧密,富有建筑的美感;语言既可以如锦缎般千变万化流光溢彩,也可以像棉布一样舒适简约,表达方式极其细微的不同就已经暗示了作者的旨意;人物看似微末实则庞大,每个人物内在的矛盾与其他人物、外界事件相作用形成把人物本身一并裹挟的浪潮与旋涡;而神秘的主旨已然体现在了每一个起承转合的关口中,那暧昧不清的传达让每一个读者都以为听到了自己期待听到的那个声音……各位读者若听我细说完长篇小说的种种优美之处,想必早已忘了本书的前几章都讲了些什么。因此我暂且打住,好让你们在本小说剩下的篇幅中继续亲身体验作者对长篇小说的热爱。

    尽管长篇小说有种种优美之处,但这并不是金睛子写小说的初衷。她写《残剑记》是出于新奇,此后的几本小说则完全是她对现实的私自修改。比如金睛子从十三岁写到十四岁的那本《落暮》,讲的是一个丞相见证国家走向毁灭的过程。其中那个足智多谋又才华横溢并在国家灭亡后带着全家过上隐居生活的丞相像极了金睛子那死在宫中的父亲,而那个暴戾、自私、愚蠢的皇帝又怎么看怎么像夺走了李百闻的太子之位又抄斩金睛子全家的那位皇帝。金睛子在小说中扭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变局,又将自己心中大大小小的私欲巧妙地放置在小说各处,是这些肤浅的复仇的快感在日后渐渐引她走入了真正的小说世界。

    在金睛子的故事中,我们将多次提到她不同阶段所写的不同小说。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几部关键作品最终会出乎意料地成为推动情节的关键,更因为写作是金睛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写作串联了她几经波折的心路历程,而没有在小说中对自己反复的省察和观照,金睛子就不成其为金睛子。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金睛子的一天。

    午夜时分,书阁的工作结束,金睛子就会御剑回到秋声殿。凌意文宗的午夜既不沉寂也不喧哗,是恬静安然的一片。夜风的轻啸中,头顶是溶溶的星光月色,南方是泛着水光的叹江,北方是群山鱼脊般游跃的轮廓。下方的建筑和道路旁晕染了一些灯光,刚好不会灼伤这沉沉夜色。而金睛子会在翠微峰上一盏浅蓝的气灯边降落,那气灯是师娘担心她和朝谕这拎不清的两个半夜找不回秋声殿而特意安放在崖口的。

    崖口有专用的着陆平台,落地后直走就是秋声殿的前广场。广场由平整的白石铺就,向右绕过胖美人影壁便是金睛子的小室。

    她睡一个半时辰。因为白天一有空就入定修炼弥补睡眠的缘故,金睛子虽疲乏但不至于累。寅正时分她到殿后广场见师父。师父如今主要向她传授剑法和文法,普通术法主要依靠金睛子自学,不过有了疑问可以在练完剑后请教师父。一个半时辰后金睛子出发去学宫听道。

    生活节奏紧张而有条不紊。这一句描述可以轻轻揭过金睛子后来的四五十年。然而一个发生在金睛子七十七岁时的重大事件却不得不着重一提。那就是百届伤春大会。

第五章·文以载道(1)

    在我们讲述下一段情节之前,请诸位先随我回溯乾坤界的长河,向滥觞处追寻。

    追寻这一切的源头。

    这个要求可能显得有些唐突,但这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要想了解我们文宗的伤春大会就不能不先了解源典,而源典之源何其遥远,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暂时忘却现世的暗潮汹涌,轻掠成化时期的政局动荡,穿过横流时期被不断打破又不断重建的道魔观念,告别道统时期繁荣生长的修仙体系,飞度鸿蒙时期漫长的辗转与探索,回归到数十万年前一个平淡无奇的凡人世界。

    那里混沌初开,没有灵气。不谈修仙文明,就连凡人文明也还在迷雾中徘徊。在那里凡人用树枝、石头在泥地上刻画出了一些简笔画一般的划痕,在那里凡人们慢慢试着把这些抽象简练的图画组合成一幅更加宏大复杂的画面,于是文字诞生。

    音符组成曲调,曲调组成乐章。当凡人在简单的表意与表意间努力追求一种乐章般的和谐时,文学便悄然生发。这是一种极为强大的载体,它可以勾勒最隐晦最细微的情感,亦可以涵盖最离奇最遥远的想象。千余年来,渺小脆弱的凡人凭借这个载体,或上天入地求索真理,或察远视近细窥尘世。他们中的政客借此施加自己的影响,他们中的文人借此发出自己的声音。世世代代,文坛不衰,持续影响着凡人世界的轨迹,甚至可以说,塑造着这个世界。文学中的经典意象固化进了人们的思想,著名的文学作品的力量作用于一代代人,间接推动着社会的发展,引导着时代的方向。文学的真实力量,在当时已经初露锋芒。

    后来世界发生了分化。如果诸位道友了解过生物学的常识,就应该知道细胞分化的概念。世界实际上也正如一个巨大的细胞,一路生长增殖,一路不间断地分化着。每一次的分化都有一些不一样,而当细胞与细胞的差距越来越大,细胞就分成了不同的株系。例如依赖着各种能源缓慢发展的凡人世界株,例如自始至终依赖着灵气,却因为过强的干扰无法利用电能的修仙世界株。在修仙世界株众多的世界中,有一个(理论上也可能是几个)世界较多继承了祖世界的文学。这便是乾坤界。

    而这些祖世界时期的文学就是源典。

    这中间是漫长的荒芜。源典始终存在着,重视先辈思想的凡间将它们保护得很好,然而修仙之人却在数万年的时间内将其无视。一直到横流时期,文以载道论在修仙界的流行才让一部分修士的目光转向文学,继而转向源典。于是在乾坤界九十八纪云徊子道君发现了这埋没已久不为人知的塑世之力。

    而此后出现的那一批探索并试图操纵这一神秘的塑世之力的修士,便是最早的文修。

    乾坤界一百零六纪,凌正道君建立了长生大陆上第一个完全的文修门派,这就是凌意文宗。在文宗内紧挨正殿的中心位置,凌正道君指挥修筑了一座威严华丽的七层高阁,以附近的叹江为名,叫作“叹江阁”。高阁的顶三层放置了幸未亡轶的所有源典,下四层则存放自鸿蒙时期以来的经典佳作。数千年来,凌意文宗率领着文修之士走向鼎盛,使得文修之道与法修、剑修之道三分天下,凌意文宗则于成化时期位列八大派……这是文宗门人津津乐道的陈年往事了。

    ……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七十六岁的金睛子在叹江阁二层的书架间徘徊。

    在凡间,七十六岁的年纪足以做一个老祖母,然而在寿命以甲子计的修仙界,七十六岁的金睛子不过是一个两甲子未满的稚嫩修士。几十年的光阴没有在她白皙的面容上留下一丝痕迹,只是将她的修为提升到了筑基中期。

    昏暗的书架中间她迟疑着停下脚步,抬头费力地试图看清最顶端那些书本的名字。

    “往上。”她用右脚轻跺书阁里无处不在的深红暗金纹窄毯。那地毯稳稳升起,没有因金睛子的重量而发生一点凹陷。金睛子双手扶住高层的书架,微眯起眼。

    “金睛子,找什么呢?”一个清越的声音自下方响起。燕除夕笑盈盈地抱臂看着金睛子。金睛子在学了九年炼丹后,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天赋,转又去学了符箓。她和燕除夕倒一直维持了当年学炼丹时建立的友谊,不过燕除夕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个修为微末,一头凌乱短发的外门弟子了,她在二十余年前成功筑基,又在数月前拜入了衔江峰离弦真人门下,成为了一名正式的真传弟子。此时的她身着暗紫窄袖侠士服,如缎黑发梳作一个简单的高马尾,潇洒自信。她拉拉那地毯的边缘:“你收到传讯符了吗?”传讯符是修仙界常用的远程交流用符纸,有的可以传送声音,有的可以传送文字,并且既可以根据位置发送,又可以根据接收对象发送,非常便利。

    金睛子抽出书架顶层的一本书,回落地面,蹙眉道:“传讯符?什么时候的传讯符?”

    “就一刻钟前的呀,莲君师兄发的。”

    金睛子愣了愣,摸出了一张夹在耳后的传讯符:“刚才一直在找书,还没看。”她略带歉意地给燕除夕露了露手中书本的封面,是《横流时期流行服饰全鉴》,“最近在写的小说以横流时期为背景,特意来借的。”她把书夹在腋下,神识探入传讯符阅读。是簪霞峰的莲君师兄找她去其住处一聚。“莲君师兄叫了许多同代的真传弟子,”燕除夕解释道,“他好像要与我们商量什么事,并且说绝对不能缺了金睛子。”

    金睛子暗自好奇。她和莲君的来往实在算不上密切,这番盛情来请她去,不知是什么缘故。

    办理完借阅手续,两人便御剑朝簪霞峰缓缓飞去。暮春的天气和暖怡人,脚下的群山更是一片新翠。簪霞峰下桃花已败,纷扬扬落了一地胭脂;峰顶的桃花却正盈盈开放,两人还未落地,就已闻到花香。

    一着地就看到跑来的程文熹。他大抵是被莲君打发出来看两人来了没有,因此一见到她们就停下脚步,笑道:“燕师妹可算是把金睛子师妹请来了,我们几个可好等呢。”燕除夕也一笑:“金睛子师姐泡在书阁里,忘了看传讯符。文熹师兄你不也是这样,拿起书来就不肯放下,再厚的书也非得一次看完不可,别说传讯符了,丹炉在你边上烧起来了你都一概不知。”“喂,师叔是跟你讲了我十几岁时的笑话吧!”程文熹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金睛子一眼。金睛子理解地一笑。

    程文熹是燕除夕师伯的弟子,比金睛子大了四十岁不到,如今正是筑基后期。他圆脸,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都是强烈的亲和气息。三十年前一次听道上,他也是像如今这样摸着脑袋问金睛子借笔,一借就借了五六支,且还全都是为没有带笔的朋友借的。程文熹总是有很多朋友,和他交谈过的人都会无一例外地和他亲近起来。因此大家都管程文熹叫“文熹师兄”,而不是通常会称呼的“程师兄”。

    他们向前走去。

第五章·文以载道(2)

    莲君的住宅坐落于簪霞峰的一块缓坡上,离其师父渐微真人的住处不远。那缓坡土质坚硬,不见草木,只有裸露的岩石。然而莲君却很有心地在屋前屋后摆放了许多盆栽,甚至还有三大缸碗莲。路过水缸时金睛子探头看了一眼,发现缸中除了碗莲还有几尾金鱼。走在最前面的程文熹率先推开屋门,敞亮的小屋中坐满了人。

    莲君十指相扣端坐在正对屋门的木椅上,朝谕翘着腿坐在他旁边,快嘴快舌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金睛子来,朝谕便转移了注意:“刚才还说到你呢,金睛子。莲君夸你气质出众来着!”金睛子朝莲君行了一个揖礼:“莲君师兄谬赞了。”随后又四面八方地朝满屋子认识不认识的人有条不紊地行礼:“让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久等了。”

    莲君起身,顺带拉起了一旁两个金睛子不认识的女修:“金睛子今天是第一次见我们簪霞峰的两位师妹吧。她们是我师叔沉微真人十年前先后收入门下的弟子,丁佩星是师姐,罗素羽是师妹。”

    金睛子分别向两人问好。丁佩星回了一礼,罗素羽则开心地“哇”了一声:“金睛子师姐果然像莲君师兄说的那样不同凡响!看来皓庄真人的角色非金睛子师姐莫属了!”金睛子疑惑:“什么?”莲君连忙摆手:“待会儿我再详细说明。金睛子,那这两位你认识吗,未晞峰的楚约师妹和刘缜师弟?”

    “有幸认识刘缜师弟。”金睛子笑道。刘缜虽年纪略长于金睛子,但因入门更晚,是以金睛子对他以师弟相称,“楚约师妹倒是第一次见。”

    楚约起身与金睛子对施一礼。

    莲君点点头:“人已经来齐了,那我就开始讲了——金睛子师妹有坐的地方吗?啊,这里恰巧还有一个鼓凳——好的。莲君先在此谢过各位师弟师妹,以及文熹师兄来此赴约。各位必定知道明年春天就要举行百届伤春大会。我想,伤春大会办了五百年,这一次应该有些不一样。”

    “伤春”之说来于源典。上古时分,每当暮春来临,百花凋残之时,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就容易生发出感伤的情绪,从而在源典中留下了相当一部分精彩的伤春之作。为了纪念这一对后世影响极大的群体文学活动,凌意文宗每五年就会举办一次伤春大会。整个长生的文修都会前来参加,一起伤春、作诗为文、切磋技艺。伤春大会可以说是文修的盛事了。

    莲君顿了顿,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有些激动,同时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想,伤春大会总应该有些戏剧。毕竟这既可以让伤春大会更热闹些,又可以……咳咳,进一步锻炼我们低阶弟子的能力。伤春大会举办的目的之一不正是锻炼我们弟子吗?我们不妨自己排演一出戏剧,为大家开个头。至于演什么,我想凌正道君的故事就很合适。虽然这个故事家喻户晓,但百届伤春大会正需要这样经典的节目……我们也可以对这个故事做一些改编……你们……都意下如何?”

    “我觉得这很好啊,莲君——”朝谕拖长了声音,唱歌似地表态道。程文熹也腾地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莲君的想法,依我看是再好不过。我们虽然都只有筑基期的修为,但也可以贡献自己的力量。”

    朝谕和程文熹的表态及时又坚决,实在容不得人不怀疑他们是莲君请来的“托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调动起众人的积极性来。一时大家纷纷表示赞成,除了仍在发懵的金睛子和一旁默不作声的刘缜。

    刘缜正斜靠着椅背,皱眉道:“莲君师兄,演好一出戏剧可不容易。我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也担心——”他的眼神朝金睛子这边漂移过来,又迅速收回,“也担心几位师妹道业繁忙,难以参与其中。”

    金睛子不知道刘缜在暗示什么,只好实诚地说:“听道学习确实繁忙,但我想参与的时间还是有的。既然莲君师兄如此盛情相邀,我自然不会推辞。”“若是金睛子师姐,自然没问题。”刘缜缓缓道,“毕竟金睛子师姐入门已有近四十年了。”

    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金睛子却心下了然。刘缜暗指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燕除夕。而燕除夕笑意依然,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懂。

    “刘缜师兄!我可是这里年纪最小的了!连我都加入了其中,师兄你还拿‘能力不足’推脱。”罗素羽天真地说,“再说,我们也不求把戏剧排演得多完美,只求个人多热闹嘛!”

    刘缜这才顺着台阶应下了。

    决定要演戏剧了,下一步怎么办呢?按莲君的意思,最好在场人人都上场,同时人人都要参与剧本创作。“这样才能体现我们凌意文宗五脉通力合作啊!”他认真地说,“簪霞峰有我和两位师妹,衔江峰有文熹师兄和燕师妹,翠微峰有朝谕和金睛子师妹,未晞峰有刘缜师弟和楚约师妹,宜寒峰有……”他这才发现宜寒峰没有人前来,大惊。然而宜寒峰本就没有与他们年龄相近的真传弟子。众人讨论一番,决定如果戏剧排演得够好,就请宜寒峰的乌旋玉师姐到时候来出场亮个相,这样也算是有宜寒峰参与了。乌旋玉师姐是上一代,也就是乾坤界一百十九纪初代的弟子,天资卓绝又十分刻苦,在座的各位几乎都听师父说过“你看看上一代的乌旋玉师姐”之类的话。

    接下来分配角色。莲君强烈要求金睛子出演故事中的反派皓庄真人,因为金睛子“气质出众”,可以演出皓庄真人不可一世的感觉。而当大家投票表决由谁担任主演,也就是凌正道君时,几乎所有人都把票投给了程文熹(除了程文熹投给了莲君而莲君投给了他自己),因为程文熹就和凌正道君一样个子不高。程文熹含泪谢过大家厚爱。本剧还有一重要角色,就是凌正道君的朋友无如子,是个隐士。这回莲君不叫大家投票了,直接自告奋勇担任这一角色。还有六个人该怎么安排呢?程文熹想了想,说皓庄真人身边应该有几个“狗腿子”。“不,是门人,门人才对。”他很快改口道。可是没有人愿意当门人。朝谕又提议说剧里不能没有动物,他决定为了演出去训练一只地沟龙,而他演路人就行。这下还有五个人没着落。莲君灵机一动,叫罗素羽去当旁白,罗素羽不愿意,于是旁白由丁佩星来当。剩下的几个人知道得自己想出角色来才行,于是燕除夕说要演凌正道君在凭川殿的朋友,刘缜说要演凌正道君趋炎附势的无良师兄,楚约说要和朝谕一起演路人。罗素羽思来想去不知道做什么好,莲君就叫她演凌正道君梦中出现予以他启示的云徊子道君。角色分配问题终于圆满解决。

    讨论完角色分配,人人都精疲力竭,没有谁想要讨论剧本的问题了。莲君真人便说明天再行讨论,今天就先散了吧。金睛子念簪霞峰此时风景独好,便没有御剑,决定步行下山。刘缜却从后面跟了上来,确定众人散尽后,颇觉不悦地说道:“金睛子,你究竟为什么一直帮燕除夕?”金睛子一怔。刘缜快言道:“我知道你帮了她不少,不然她一个凡人出身的外门弟子怎么能拜入真传?我不是指责你,只是你把燕除夕当朋友,焉知她是不是只是为了利用你?”

    这些话他必然是憋了很久了,此刻便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我们当年在璞玉居士那里学炼丹的时候,她就明显在刻意交好你,如今竟又借你的力拜入真传!我就是看不惯她这样唯利是图的小人!劝金睛子师姐和她保持距离才好!”

    “就算是刻意交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刘缜?”金睛子平静地说。“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又有什么错呢?燕除夕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逾越,并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而我也并未因与她关系好就给她提供了多大便利。”

    “是吗?金睛子你——”他的语气仍有些咄咄逼人。金睛子打断他:“是的,我让她结识了其他真传弟子,甚至为她建议了拜师方向。但光由我做这些有用吗?她二十八岁筑基,是她自己修炼达到的;离弦师伯关注到她,是她自己在门派联考上考出了成绩的缘故;大家都对她印象很好,难道是我挨个告诉他们燕除夕有多好的吗?”刘缜仍一脸不甘,金睛子努力平复心中的不快,向他宽慰一笑:“别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若有空,替莲君师兄想想剧本怎么写吧。”

    刘缜低头哦了一声。金睛子拱了拱手:“刘师弟,告辞。”

第五章·文以载道(3)

    几天后,剧本框架基本敲定,主要是经改编的坊间流传的几段凌正道君的经历——每个修仙界出身的修士都在儿时听腻了的故事。因为故事比较经典,所以标题也起不新颖,叫做《凌云意》,化用了凌意文宗的“凌意”二字。

    故事从凌正道君被逐出凭川殿的那一天说起。凭川殿是号称“天下第一派”的门派,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凌正道君的时代,文修刚刚发展起来,然而许多门派,包括凌正道君所在的凭川殿在内,都不能接受文修,认为文修是修士中的异端。尽管凌正道君出自世袭凭川殿殿主之位的凌家,时任殿主的皓庄真人也无法容忍,强行驱逐了他。凌正道君在凭川殿的朋友努力为他说话却最终无功而返,凌正道君趋炎附势的无良师兄对他也从先前的阿谀奉承变为了冷嘲热讽。陪伴凌正道君的只有隐士无如子和一条流浪地沟龙扎扎。后来,凌正道君在梦中得到了云徊子道君的启示,建立了凌意文宗。凌正道君显荣后,以一派掌门的身份再次见到了皓庄真人,两人进行了一番启发性的、凸显凌正道君高风亮节的、深刻而具有文学美的对话。而这最后一幕的对话要由金睛子执笔。

    窗外是满眼的晚春翠色,金睛子却在屋里咬烂了笔头。

    “凌正,是你。”“皓庄真人,是我。”

    平淡、枯燥又没有意义。这么起头绝对不行。

    金睛子很想请教一下师父。但是师父师娘几天前出门游历了,说是短则一月长则半年。金睛子和朝谕自己的修炼已经走上正轨,不再需要一天到晚找师父指点,有疑问的时候抽空去问就是了。因此做师父的才能放心出门。但金睛子的疑问却是不能拖的,因为剧本必须尽快写出来。

    她干脆扔下纸笔,走出了自己的偏殿。朝谕正在广场上训龙。他训的龙就是师父师娘养的阿蹲,要在剧中扮演流浪龙扎扎的角色。然而百余年来阿蹲已经把无妄真人的懒惰学了个十成十,任朝谕如何循循善诱,它就是连爪子都不肯抬。朝谕干脆双手抓住阿蹲的两只前爪往上抬,试图让它站立。阿蹲冲着朝谕狠狠哼出一股带火星的烟气,拖着肥胖的身体歪歪扭扭地飞走了。留下朝谕在原地不断咳嗽。

    “你这样折腾阿蹲,师父知道吗?”金睛子问。

    朝谕讪笑两声:“师父出门前我问过他了。他说‘横竖阿蹲不会让自己吃亏’来着。”

    金睛子有片刻的神游。

    “皓庄真人,是我,凌正。”“是你。这么多年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是什么意识流产物啊!金睛子用力摇了摇脑袋。凌正道君和地沟龙有可比性吗!

    “你晃什么晃啊?”朝谕问。金睛子尴尬一笑:“莲君师兄叫我写皓庄真人和凌正道君重逢的那段对话,我在思考嘛!”说这话的时候金睛子心里有一点期待,朝谕或许会主动提出帮她想。然而朝谕只是呆呆地哦了一声:“那你接着思考吧。”

    师兄妹俩坐在主殿前的石阶上,一个看天一个看前边的胖美人影壁。他们呆坐许久,以至金睛子注意到影壁的影子都有了些许偏移。往常这个点他们该是忙着听道或练剑的,但最近师父师娘都不在,作为弟子,懈怠一点似乎也无可厚非。

    然而师父和师娘却突然从影壁后边绕了出来。金睛子和朝谕面面相觑:说好的出门游历呢?这才几天啊!

    “大白天的,二位坐在这儿赏月吗?”无妄真人的心情显然不太好,气呼呼地斥责道,“练剑去!一个甲子大的人了,这点自律都没有吗?为师平日怎么教你们的?”

    碧涵真人平静地说:“你们看看宜寒峰的乌旋玉师姐……”这话如同法诀,师兄妹俩听到后立刻夺路而逃。无妄真人又抱怨道:“出门办事不顺,回府弟子偷懒。我最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道祖的事啊!”

    碧涵真人抽了抽嘴角:“这回办事不顺不能怪你。你师父要找的那些东西,未免也太麻烦了些。”

    “唉……没办法,”无妄真人耸着肩走上两个徒弟刚才坐着的台阶,“师父说要炼一件大法宝,我这个做徒弟的,也只能帮她跑跑腿来回报师恩了。”

    这边金睛子和朝谕连忙跑到演武场练剑。金睛子边心不在焉地挥着剑边想着那段未完成的对白。皓庄真人虽驱逐了凌正道君,但也并非坏人,不至于重逢凌正道君后突然对他阿谀奉承或是保持冷脸相向。她应该大方地承认自己当年的错误,保持不卑不亢的态度。这可比阿谀奉承或冷脸相向难写得多。

    她想到源典《西游记》里面的情节。唐僧在取经途中曾不止一次误会孙悟空并把他赶走,误会解除后两人再次见面都说了什么来着?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都当之前的误会没发生过一样。

    又想到源典时期的文学家苏轼和王安石。年轻时,他们政见不合,在朝堂上多有摩擦。多年后苏轼又前去拜访了王安石。那时候他们的重逢又是怎样的呢?好像是苏轼坐着船前来,发冠也没戴,而大病初愈的王安石骑着毛驴来岸边迎接他。苏轼作揖:“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道:“礼岂为我辈设哉?”避而不谈之前的摩擦。

    或许这场谈话就不应该从当年的矛盾开始。换个起头的话题或许会更加合适。

    她面向崖壁站定,闭上眼,微微提剑:“凌正今日敢佩剑见殿主。”

    她又缓缓抬起握剑的手,横向一挥,顺势转身:“殿中旧礼,岂为我两派掌门设哉?”

    “敝派肇建,根基未稳。此番忝列门派会议,还望殿主不弃。”

    金睛子的剑走得愈发连贯,随这番对话一起忽抑忽扬忽紧忽缓。一种“势”正在慢慢形成。

    “凌掌门过谦了。贵派虽新,而开长生之先河注目文修。本座向来自视甚高,奈何也曾对文修之道几番误解。”

    剑势、文势合二为一,剑尖的轨迹中逐渐渗出了丝丝缕缕的浩然之气。这种势能看似微不足道,却蕴含了本源的塑世之力。这些精巧缜密的文字音韵,正是一片广袤时空的回音。金睛子心中的一个发窍突然被打通了。文修之道,所倚仗的不是精妙的剑法,甚至不是精妙的文字本身,而是一种用文字的碰撞叩响泱泱文脉的四两拨千斤的思想。

    她沉浸在文学般的剑法和剑法般的文学中。直到对白以一句简单的“在下告辞”落幕,这股连绵的文势才终于得以饱满收尾。朝谕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此时把剑一扔开始傻乎乎地鼓掌。

    金睛子心中满是激动,抓着剑往自己的偏殿跑:“我去写下来!”

第五章·文以载道(4)

    下午她拿着剧本去给了莲君,然后也没有回秋声殿,直奔叹江阁,打算再借几本源典以便准备明年的门派联考。

    与每届伤春大会接踵而来的,就是五年一度的筑基期门派联考。每一次联考后,长生文联就会发布下一次联考的范围知识点,而这些知识点大多数都来于源典。联考成绩虽然不能影响个人修炼进度,但却会影响修士在同辈中的地位。如果名次靠前,还可以拿到丰厚的奖励。许多有意收徒的高阶修士也会关注门派联考。据金睛子了解,燕除夕和丁佩星拜入真传都是走了这条渠道。

    在拜入真传后,门派联考的竞争其实更为激烈。真传弟子的丰厚资源大多来源于自己的师门长辈,而师门长辈的照拂没有定额,全都是因人而异,因此真传弟子之间的资源倾斜程度其实比外门弟子之间更大。门派联考考出成绩容易在资源分配中获得优势。

    金睛子还掉了上次借的《万年流行服饰全鉴》,又去了顶三层对照着考纲知识点开始找书。如今还是考试一年前,与知识点有关的书籍就已经非常紧俏。金睛子好不容易才借到一本唐太宗的《帝范(附解析)》和一本袁枚的《随园食单》。《帝范》是单列的知识点,《随园食单》却不是。它的知识点在于作者袁枚这个人,也就是说,袁枚的所有作品和人生经历都在考纲之内。每次的考纲中都会有一个人物,试卷中会出现关于这个人物的三道题。

    金睛子还清晰地记得十四年前考过的人物温庭筠。当时那三道题是这样的:

    列举与温庭筠关系密切的女性。

    默写温庭筠一首不属于花间词派的词。

    江湖传言温庭筠为科举作弊高手,曾在一次考试中同时帮八名考生完成试卷。请结合所了解的历史知识和人物信息分析此传言的可信度。

    金睛子当时就傻眼了。如果按这个考法,考袁枚说不定还会考《随园食单》里某道菜的做法。

    她花了一个下午在叹江阁里细细研读了《随园食单》,最后只借了《帝范(附解析)》。这算是一种拖延,因为《随园食单》还算轻松活泼,另一本光看封面就令人头大。她回到自己的小偏殿,郑重收拾了书桌,把借来的书端正地放在中间并翻开,同时自己挺背坐好。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太累,她刚看完序言就不可避免地开始犯困。“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金睛子突然间想到已经许久没有想到的李百闻。虽然金睛子接触到他时,他已经是在修仙界底层讨生活的凡间废太子,但李百闻给金睛子的感觉依然是“高峻不动”“贞明普照”。

    那时候他们住在灵显城城郊一座简陋的合租房里。房子不大,却住了三户人,她和李百闻挤在底楼背光的小房间中。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凳子和一张床,余下的空间勉强够通行。二十八岁的李百闻睡床,十一岁的金睛子睡桌子。每天早晨醒来金睛子把桌上的被褥塞到床下,吃过早饭后坐到桌前一本一本地背道经、背源典、写文章、修炼。李百闻则出去养家糊口。为生活所迫的废太子在这种境况下也依然看重尊严与面子,奈金睛子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肯说自己在哪里工作。虽然居住条件简陋,金睛子却从来不短笔墨纸砚和书本。李百闻对当年答应段存远的事情有着强烈的执念,他几乎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金睛子送入八大派,又考虑到距离远近和金睛子的个人天赋而把目标定死在凌意文宗。他对金睛子的要求极其严格。背诵、写作和修炼他每天回来都要检查,就连生活习惯和待人接物也要朝皇室礼仪看齐。直到六七十年后的那时,直到三千年后的如今,金睛子还保留着见人就满口敬谦词并到处行礼的习惯。

    一年后李百闻攒了一些钱,带金睛子搬到了一座空间不大却整洁独立的屋子里。那天一贯严肃的李百闻笑得超级开心。

    直到醒过来,金睛子才发现自己刚刚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书,叹了口气,接着硬着头皮往下读。

第六章·百年难遇的盛事与尴尬(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上甲子癸未年暮春,为期三天的百届伤春大会正式开幕。

    开幕仪式在灵和峰广场举行。出席者除了凌意文宗众高层外,还有许多别派修士,有几个甚至都不是文修。掌门太衍真人首先致辞,然后低阶弟子代表乌旋玉上台讲话,最后由特地从外界赶回来的,凌意文宗所培养的优秀门人代表,三千多岁的炼虚期前辈勘幻真人宣布百届伤春大会正式开幕。

    人群在热烈的掌声后开始松动,朝各个方向散开去。伤春大会的活动分布在凌意文宗的各处。西南方向的簪霞峰桃花林有对喻、接龙、对联等一系列文斗活动;南方的叹江边有莲君向门派申请新建的戏台;东面翠微、宜寒两峰之间是大规模的法斗场地;西北方向的众学宫在这三天内将会举办几百个讲座以及签售会。如果这些活动你都无心参与,那还可以去门口免费领一本伤春大会纪念册,凌意文宗有三十来个书阁、五处著名山景、五处著名水景等你来盖章打卡。即便到了晚上,伤春大会的盛事也不会暂停。灵和峰广场上会举办大型的灯会。只要去买一盏小小的素灯,写上题目,就可以把灯笼挂在广场上等待别人作答。挂了灯笼的人有参与答题的资格,如果所答正确,灯笼就会让你取下。到了最后一天灯会结束的时候,可以拿自己得到的灯笼兑换小奖品。

    金睛子的第一天白天全部扑在戏剧演出上。多亏莲君一年来数次向门派申请,又亲自为戏台选址、号召众人参与,如今戏剧节也成为伤春大会的一个正式项目了。遗憾的是乌旋玉师姐有事外出了,最终还是没有被请来。戏台的位置有些偏僻,戏剧节又是首次举办,因此观众并不多,但众人还是非常激动,莲君更是请大家在悉宁城最好的酒楼吃了顿晚饭。回到凌意文宗后,金睛子由于过于疲惫都没有去参加晚上的灯会,直接回了秋声殿。

    第二天金睛子又轮到文潮阁的值守工作,在那里呆了一天。文潮阁一楼有很多来盖章打卡的人,二楼就清净很多。金睛子工作之余还为明天的活动宿构了一些与伤春有关的诗词对联什么的。当时的她没有想到,她的宿构竟然一句都没用上。

    她仍像往常一样半夜御剑回到翠微峰,循着蓝色气灯的光芒找到秋声殿。然而她刚一落到平台上,就看见一个被幽微的蓝光映得阴森恐怖的人形,金睛子几乎被吓得后仰倒下去。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气恼道:“朝谕!你无不无聊!大半夜来吓我吗!”朝谕这段时间总是神出鬼没,有事找他的时候找不到,大半夜的倒出现了。

    “我只是在这里等你,不知道你会被吓到!”朝谕委屈地说:“昨天我们一直忙着演戏剧,今天你又去书阁轮班,我想找你说句话都没工夫。”

    金睛子瞪着他:“你不会发传讯符吗?”

    朝谕沧桑地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最大的悲剧,就是明明我们是亲师兄妹,却只能靠冷漠无情的传讯符勉强维持我们淡薄的联系……”

    每当朝谕满口师兄师妹的称呼时,金睛子就知道朝谕对她一定是有什么不情之请,于是摊摊手:“别想了,我也没钱。”随后朝秋声殿里走去。

    “我们亲师兄妹的感情难道是用冰冷的金钱衡量的吗!”朝谕追上来:“好吧,之所以没发传讯符是因为这件事太难说清楚。我不是找你借钱不过这事确实和借钱有关……实不相瞒啊师妹,师兄我有个不情之请……一年前有个同脉师兄问我借了点钱……”

    “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讨债吧?”

    朝谕迅速点了点头。

    金睛子丝毫不想答应这个不情之请:“你自己直接找他不就得了。”说罢又要走。

    “不行啊师妹!”朝谕低声说,“一来不是很大一笔钱,也不好意思开口。二来那位师兄出身世家,看起来挺不好相处的,我不敢唐突。想来想去,还是让师妹你明天在伤春大会上略微提醒他一下就好。我明天与人有约,不方便。并且我文采不如你,不敢去和那位师兄交锋……反正,反正各种不方便!”

    “我若帮你,你当如何?”

    朝谕急忙说:“《万法诀》上所有你搞不懂的法诀,我包教包会,绝对不嫌你烦!师父让我考你剑法,我给你放水!你哪天不想去书阁值守……呃,一个月后,你哪天不想去书阁值守,我帮你代班三天!”

    金睛子乐了:“成交!不过‘放水’什么的就免了。”

    朝谕大松一口气,然后嘱咐道:“我正好打听到那位师兄上午打算去参加文斗的。他剪了一个鸡冠头,可好认了……”金睛子便问鸡冠头是什么,朝谕解释了半天解释不清楚,干脆很不负责地说:“你见到就知道了,总之很好认的!”

    第三天早晨,金睛子戴上新买的发冠,仍穿一身平日惯穿的灰衣,往簪霞峰桃林御剑而去,寻找那位“鸡冠头”师兄。

    她以为自己已经到得很早了,没想到桃林里已经汇集了很多人。金睛子到处兜兜转转,盯着每个人的脑袋看,无奈看来看去都是些正常的发型,没见到所谓很好认的“鸡冠头”。金睛子疑心那位师兄早就换发型了。

    既没找到鸡冠头,金睛子也就不再继续找了,打算回头告诉朝谕没找到就算了。正好不远处有一块集体打坐的场地,金睛子便也找了个桃树下的蒲团边打坐边酝酿伤春之情。

    嗅着带有一丝腐朽气味的香风,感受着不时飘落在脸的细碎花瓣,金睛子努力回想着每件带着淡淡哀伤的往事。比如她通过凌意文宗的入派考核与李百闻告别的那天,比如李百闻交不起房租对房东百般央求的那天,比如从丞相千金变成罪臣之女的那晚,比如记忆已经很淡很淡的母亲去世的那天……

    这么想着想着,她还真伤起春来了。然而就在这时,一声鸡叫破坏了她的情绪。

    那是母鸡的咯咯声,事实上,也不止一声,而是持续了很久。为什么桃林里会有母鸡啊!金睛子满脸不快,循声望去,只见一只胖墩墩的母鸡蹲踞在高处,一边咯咯叫一边威严环视着所有向它投去不快目光的修士。金睛子蹙了蹙眉,换了个角度再看,发现那母鸡竟是坐在一个男修士的脑袋上。那个修士有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似鸡窝,与那母鸡倒也相宜。

    金睛子心念一转,这难道就是朝谕所说的鸡冠头?

    这似乎是很明确的了。毕竟整个桃林,若一定得挑一个鸡冠头出来,那也只能是他了。金睛子起身,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那位修士背后经过,不动声色地感觉着他的修为。筑基中期。金睛子又有些疑惑,朝谕管那位师兄叫师兄,可是朝谕自己已经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了啊。可是当一个人内心已经有所倾向后,所有不合理之处都可以自己解释。果然,金睛子很快想通了:一定是那位师兄修炼没有朝谕快,入门却比朝谕更早。刘缜不就比金睛子大,但因为入门晚,照样得叫金睛子师姐吗?

    她在远处又将那个修士打量了一番。他穿着一件奇奇怪怪的连帽衫,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那帽子看起来像是他自己给缝上去的,歪歪扭扭。他身上没有别的门派的标识,所以极有可能是凌意文宗的。金睛子越想越觉得这就是自己的任务对象。当那位修士起身离开的时候,金睛子迅速跟上。“这位师兄,请留步。”金睛子叫住他。

    那人迟疑着回头,看到金睛子,更加疑惑:“你……叫我?”

第六章·百年难遇的盛事与尴尬(2)

    那人迟疑着回头,看到金睛子,更加疑惑:“你……叫我?”

    金睛子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在下乃无妄真人座下二弟子,师兄不必客气,称我道号金睛子便好。”

    那人似乎还是很疑惑:“哦……金睛子。我叫薛万化。”

    “刚才见师兄头上这只鸡甚是不一般,故而来问问。此鸡可是师兄所饲养的灵兽?”

    薛万化把头上的鸡摘下来抱在怀里:“啊,是我的灵兽。不过它不是鸡啦,它是……呃,凤凰的同族。”

    金睛子露出了标准的赞叹神情:“能得此神兽,师兄想必卓越超群。不知师兄可否与我交锋一二?”

    “可以啊。”

    金睛子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办了,她可以在交锋中委婉提醒他关于还钱的事。当即邀请道:“不如我们从简单的入手,先对个联?还请师兄出上联了。”

    薛万化抓抓脑袋,答应了。他们走到就近的桌案前,薛万化拿了一张对联纸,随意写道:

    “绝”为丝缎色

    这是一个拆字联,把“绝”字的绞丝旁单独拿出,化为皆有绞丝部首的“丝缎”,再把“色”部放在最后。精巧,但不算太难。金睛子很快就有了想法,抓过另一张对联纸写道:

    “债”乃个人责

    薛万化看了一愣,笑道:“你这构思挺奇巧。”金睛子也彬彬有礼地拱手笑道:“师妹才疏学浅剑走偏锋罢了,师兄莫要见笑。”

    “那么下一个上联,你出吧?”

    金睛子转了转脑子,取了一张更大的纸:“刚才又来了个写诗的点子,不过只想到前面两联。还烦请师兄补个下两联。”她挥笔写道:

    少伯《出塞》次句末,耆卿《形胜》三句头。

    薛万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字谜吗?”得到金睛子肯定的答复后,他念叨起来:“少伯是王昌龄的字,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第一个字是这个‘还’?耆卿是柳永的字,柳永《形胜》又是什么?哦,是那首《望海潮·东南形胜》吧。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三句头莫非是这个‘钱’?”

    他又愣了:“还……钱?”

    “正是。”金睛子笑吟吟地答道。

    薛万化哭笑不得:“这也太难了吧金睛子!这叫我怎么对啊!光是这谜底‘还钱’二字,我就不知道对什么,难道要对个‘欠债’吗?”

    “自然得是源典中比较常见的字,不然可就没法写了!”金睛子提醒道。

    薛万化冥思苦想半天。金睛子心里很不满。有那么难吗?她都这么直白地说“还钱”了,他就不会对一个“好的”吗?都这样提醒了,这位师兄怎么还想不起来欠人钱的事呢?

    薛万化憋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好了,这局算我输。我给你对个普通的下两联好了。”他在金睛子的两句下面续写道:

    劝君莫欠因果债,新仇旧恨多少愁。

    金睛子对他的缺少觉悟感到很失望,正打算抽纸再写点什么,却被薛万化急忙制止:“别对联对诗了,不如我们去接龙吧!”

    金睛子欣然答应,两人沿着溪流上溯,来到接龙的石桌处。接龙指的是故事接龙,通常需要五个以上的人参与。两人加入了已有四人的一桌,六人用石桌上的签筒决定了第一轮接龙的顺序。

    薛万化抽到第一个,他没怎么多想,信口道:“一个美貌的女修在夜间御剑而行,忽然发现有人跟着她。”

    第二个修士接着说:“女修发现那人修为比她高,同时她还恐惧地发现下方是一片沙漠而四周没有其他人。”

    第三个修士似乎想编一点新鲜的:“女修决定打破僵局,干脆主动停下和后面的人打招呼。”

    轮到金睛子了。她直勾勾地看着薛万化,清晰地说:“当她终于看清那人的脸,她发现那人竟然是一年前借给她一笔钱的同脉师兄!”

    第五个修士思索片刻:“女修说:‘你是来找我讨债的吗?’”

    第六个修士目瞪口呆,感觉这个故事已经无法拯救,最后只得说:“师兄摸摸头:‘原来你也欠我钱了?’”

    ……

    为了不让各位难堪,金睛子在接下来的几轮里并没有提关于欠债还钱的事。但她一有空就深深凝视薛万化,薛万化则一片茫然地看着她。

    不玩接龙后金睛子又拉着薛万化去对喻。对喻通常两人进行,先找一个主题,两人轮流就这个主题做出合理的比喻,直到一方接不下去为止。薛万化提议以小溪里的游鱼为主题。他率先开始:“游鱼像一柄柄银色的短剑。”

    金睛子马上跟上:“游鱼迅速向下游而去,仿佛借出去的银子……”

    薛万化终于忍不住了,语气沉重地对金睛子说:“金睛子,你有什么难处……就直说吧。”

    没等金睛子发话,他又接着说:“你是不是欠了高利贷?你要是实在需要……我……我手头还有点闲钱,可以帮你垫一垫。”说完,他又从连帽衫的帽子里掏出两个鸡蛋,双手捧给金睛子,诚恳地说:“这两个蛋你先拿去吧,这不是普通鸡蛋,多少还能换点钱。我身上没带多少钱,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回闲鹤宫去拿……”

    金睛子发现了重点。她渐渐睁大了眼睛:“闲鹤宫?你……你不是凌意文宗的?”

    薛万化奇怪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凌意文宗的了?”

    金睛子正在艰难吞咽她七十七年的生命中最大的一个尴尬。尽管勉力维持镇静,她还是控制不住面部的扭曲。最终她干脆双手捂住了脸:“你怎么不穿自己门派的道袍!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我师兄说的‘鸡冠头’师兄!”

    听了金睛子语无伦次的解释,薛万化笑得蹲在了地上,很快他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边拍地上的落花边大笑不止。就连他头上那只母鸡都笑得发抖,直至从薛万化头顶跌落。金睛子一边极其尴尬,另一边也觉得好笑。她想笑又不想自己笑自己,紧抿嘴唇,嘴角却往上乱抽;眉头紧锁,眼神却游移闪烁。她没有再双手捂脸,而是用右手的广袖遮住半张脸,勉强给自己留点体面。“你,你见我举止如此奇怪,心里怎么想?”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薛万化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深吸一大口气说:“我也奇怪啊!你明明是凌意文宗大名鼎鼎的金睛子,却突然跑来管我叫师兄,后来又写了一大堆欠债还钱的诗,还不停用眼神暗示我。我想你大概是被债务逼疯了,为了向我借钱,都不惜自降身段叫我师兄……”

    金睛子终于忍不住笑了:“薛道友,你今年岁数几何,又何时筑基?我倒要看看我这个‘隔门师兄’认得值不值!”

    他们互通了年龄。原来薛万化不仅年纪比金睛子小七岁,筑基时间也远比金睛子晚。这一点只是增加了这场尴尬的好笑程度。两人又笑了许久。正巧罗素羽从旁经过,见一向在她印象中无悲无喜的金睛子师姐和一个不认识的奇怪修士以及一只鸡一起坐在地上大笑,十分诧异,撇开同伴跑过来:“金睛子师姐!你怎么了?”她猜测金睛子大概是中毒了。

    金睛子数次试图忍住笑又再度笑起来,只能对罗素羽拼命挥手。罗素羽愈发好奇,非得听完事情的原委不可。待金睛子和薛万化好不容易穿插着完成这番叙述后,罗素羽也笑了起来:“金睛子师姐,你说的那个鸡冠头师兄,我大概知道是谁。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鸡冠头了。”

    金睛子连忙正了正发冠从地上爬起来:“哦?是谁?”

    “是我一个族兄,叫罗治,在你们翠微峰无期真人座下。他性子一向温和,便总有人开他的玩笑。那次他修炼辛苦,白天趴在亭子里睡着了,他师弟路过,偷偷把他头发给剪成了鸡冠头。罗治醒来整个人都炸了,把他师弟摁在凳子上剃成了光头。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罗治这么生过气呢!”罗素羽连说带比划,描述得极其生动。金睛子扶额:“朝谕怎么不早告诉我那个人是罗治师兄,我虽没见过他,但总能知道他没有一个别名叫薛万化!”罗素羽忍着笑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可以去让罗治把钱还他。”

    与罗素羽、薛万化辞别后,金睛子立刻去找朝谕。然而发传讯符他不回,找了半个凌意文宗也不见他人影。金睛子又气又疑,干脆像朝谕昨晚那样,坐在停剑平台附近等他。她边复习考试边等,时间倒也不难打发。她等到了来转交钱的罗素羽,只是等到大半夜都没等到朝谕,金睛子彻底疑惑了。她跑到朝谕房门外,只见里面亮了灯,她猛敲门,朝谕探出脑袋,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师妹,要到钱啦?”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金睛子逼问道:“我下午回来时你还不在屋里,我在停剑平台那儿等你到现在,你却从别的路回来了。秋声殿只有两条路和一个停剑平台出入,通往山下的路和停剑平台我都看着,那么你只能是从山上回来的。山上是师祖和几位师伯的居所,所以你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呢?”

    朝谕摸摸鼻子:“啊,我嘛当然是去无瑕师伯那里找……邵言蕴师姐的了。”

    “找她干什么?”

    “请教她几个修炼上的问题嘛!师父师娘很忙我不想……”

    “可我在学宫附近遇到邵师姐了,她说她听了一天的讲道。”

    “……”

    翠微峰上的师兄师姐那么多,金睛子其实连邵师姐长什么样子都挺模糊的,更别说遇到她了。但她笃定朝谕在说谎,因此诈起人来神色镇定自若。朝谕实在不是说谎的高手,他倚着门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金睛子拿出罗素羽给她的两枚二十铢月牙币:“罗素羽帮你把钱拿回来了,四十个灵铢,她说罗治师兄借了你的钱后马上去闭了关,故而忘记了。”朝谕满心欢喜伸手接钱。金睛子拿着钱袋的手却一缩:“当时罗治师兄因为被人偷偷剪了头发,心中恼怒,给你留下了他很不易相处的印象,所以你不敢直接找他要钱。但我就奇怪了,这毕竟只有四十个灵铢,你那么怕他,大不了这四十个灵铢就不要了呗,干嘛通过我迂回,还许诺给我这么多好处?”

    四十个灵铢相当于炼气期弟子四天的补贴。但是朝谕好歹活了九十几岁,修为也有筑基后期,需要钱了大不了去悉宁城里多打一份工,要赚四十个灵铢实在太容易了。

    朝谕显然有事瞒着她。原本金睛子是想把今天的尴尬遭遇告诉朝谕,顺便责怪他一番的,但如今她的心思全被朝谕显而易见的秘密给吸引了。见朝谕仍支支吾吾,她微微一笑:“你最近总神出鬼没的,去了哪里又谁也不告诉。师父师娘这段时间经常外出,察觉不到也正常,你以为你连我都能瞒过去吗?”

    她炯炯的虎睛直直盯着朝谕,让朝谕不得不彻底缴械投降:“行行行,我告诉你告诉你。”

    金睛子洗耳恭听。朝谕凑过来,神秘地说:“但是,你先得跟我到山上去一趟。”

第七章·立即出发(1)

    午夜时分,金睛子和朝谕并肩走在上山的小径上。左手边是陡峭的下行斜坡,右边则是稠密的黑暗。担心被别人发现,朝谕说最好不要点灯,于是唯一的光源成了遥远而微弱的山下的灯光。在这种氛围下,即便是熟悉的小路也难免显得有些诡异阴森,更何况朝谕不久就拐离了小路,走进了黑黢黢的树林。金睛子担心跟丢,伸手揪住了朝谕的袖子。

    “没什么好怕的,她不咬。”朝谕以为她在害怕,压低了声音说。

    这听起来像某种猛兽。金睛子揪得更紧了。

    他们沿着山体的弧度一路上坡,绕过数不清的树和竹子,终于在一处矮石壁旁停住了。石壁贴近地面处有一块向外凸出的扁平岩石,岩石与下凹的地面间形成了一处不大的洞穴。朝谕走近洞穴,蹲下身,朝洞口轻轻地呼唤:

    “阿宝,出来吃饭啦。”

    一对银亮的眼睛出现在洞口,随后,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出来。圆圆的脑袋之后是毛茸茸的身体、身体……呃,还是身体,最后是尾巴。它看起来就像一条细小的蛇,但七寸部位有一个缢缩,并且浑身长满了毛。它的毛色灰灰的,间杂了很多暗斑和一些亮点,就像夹杂着云母晶体的岩石,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毛……毛毛蛇?”金睛子后退了一步。

    “这是毛蛇。”朝谕边说边拿出金睛子之前给他的两枚二十铢月牙币。毛蛇阿宝扫了金睛子一眼,没有理会她,自顾把两枚钱币咬在嘴里咀嚼。朝谕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低声说:“野生毛蛇都生活在地下岩层中,吃带灵气的矿石。带灵气的矿石不只铸灵铢的天铜一种,但天铜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所以你就倾家荡产地喂它吃灵铢?”

    朝谕点了一下头:“是啊,所以四十灵铢对我也很重要。我现在真不剩多少钱了。”

    “可你为什么要瞒着别人养它呢?”

    朝谕重重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怕你们不支持我养阿宝嘛。我知道,我一个筑基期修士,又没有什么背景,自己的法宝还买不起呢,居然要养一条毛蛇,这不就是犯傻嘛!万一师父觉得这影响我的修炼,强行要求我把她放掉,那我根本无力反抗的。”

    阿宝吃完了灵铢,往朝谕的手臂上爬。金睛子看得一动都不敢动,朝谕却很轻松:“阿宝跟我玩呢。她才两个多月大,还是个宝宝。”他又揉揉阿宝的脑袋:“好了阿宝,我得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呀。”他拎着阿宝的脖子——确切地说,一个脑袋以下缢缩以上的部位——把它从手臂上拉下来,放回洞里。

    回秋声殿的路上,金睛子问起毛蛇的来历。朝谕很怜悯地说:“邵师姐先前去游历,在黑市上看到有人卖毛蛇蛋壳。毛蛇蛋壳是很珍贵的材料,一般猎蛋壳的人会把小毛蛇破壳后剩下的蛋壳或者未受精的毛蛇蛋拿回来。但邵师姐看到的那个人连未孵化的蛋也不放过,公然敲开蛋壳,把里面没长大的小毛蛇揪出来,像杀鱼丢掉内脏那样把小毛蛇丢到一个桶里。大部分小毛蛇一出蛋壳就死掉了,但其中有一只本来就即将破壳,因此活了下来。她就是阿宝。邵师姐心好,要来了阿宝回来养。”

    “那怎么到你手里的?”

    朝谕摊摊手:“本来邵师姐打算等阿宝长大了伤好了就放它回野外,但阿宝已经养成了对修士的依赖,回野外也很可能活不了。可养她实在太贵了,邵师姐知道我喜欢动物,就问我要不要养。”

    “你居然答应了?”金睛子都感到不可思议:“朝谕,我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了,居然养一只吃钱的毛蛇!”

    “阿宝长大后会下蛋,那时候就可以回本了。”

    “我怕你没等到它下蛋那天就被债务给逼疯了。”

    “……她的毛竖起来的时候很硬,可以打穿金属,拿她当灵宠也很威风啊!”

    “但你养得活它和你自己吗?”

    朝谕重重垂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目前看来,只能先过一个月,等阿宝再长大一点,不需要我一直照顾的时候,我再去悉宁城找份工作了。”

    秋声殿到了。他们停在胖美人影壁旁边接着交谈。金睛子提议:“你父母不都是修士吗?找他们要点资助啊!”朝谕撇撇嘴:“他们?我七八岁的时候他们就解除了道侣契,各寻新欢去了。把我扔到宗门就是不想管我。”“这么多年难道就没联系过你?”金睛子的注意力从毛蛇转向了朝谕,关切地问道。“我筑基之前,我妈还给我寄过几次钱,我筑基后她说我长大了,就基本断了音信。我爸似乎混得不太好,就三四年前,还写传讯符过来问我凌意文宗有没有给真传弟子的亲属提供福利,我说没有,他就没有再联系我了。”

    朝谕再不济也是个修仙界出身,而他的父母再不负责任,至少也还活着。金睛子不合时宜地想。

    沉默片刻,朝谕又说:“不过我也不在乎。师父师娘比我亲爹娘好多了。”

    “师妹也很好!”金睛子指着自己大言不惭地说:“今天在伤春大会上帮你讨债,你知道我遇到了多大的尴尬吗?你不是说帮我代班三天吗?翻倍!”

    由于当时已经临近丑时,两人不得不中断谈话各自回去睡觉。因此直到第二天下午,朝谕才得知金睛子到底遇到了多大的尴尬。当时他们在听无寻真人的讲道,因为无寻真人是无妄真人的师姐,师兄妹俩的三师伯,与他们关系比较亲密,两人未免也就对她的讲道缺少了一些尊重。无寻真人站在悬台上滔滔不绝地剖析本次联考的考纲——距离联考只剩下一个月了,金睛子则拿书挡着嘴给朝谕讲伤春大会上发生的事,朝谕边听边趴在桌上憋笑。无寻真人头一转,凌厉的目光向朝谕直射而来。朝谕马上面容严肃地直起身,胡乱点了一阵头。

    讲道结束后金睛子对朝谕说:“哎,话说你那条毛蛇,吃的是灵铢,拉的又是什么?”朝谕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是没有了灵气的天铜,好像又和天铜有些不一样。”“你拿去悉宁城估个价啊!”金睛子建议到:“万一是什么珍贵材料呢?”

    如果毛蛇粪也是珍贵材料,那岂不人人都想养毛蛇了?事实证明,毛蛇粪确实是一种特殊材料,但不算珍贵,比天铜便宜。朝谕把一个月来的毛蛇粪都给卖了,也就相当于喂给阿宝的那些钱的百分之五六十。不过朝谕已经很满足了,有了这条回本途径,养阿宝的开销大大减少,只要朝谕勤奋打工,支撑到阿宝下蛋应该不成问题。

第七章·立即出发(2)

    联考前这最后一个月,金睛子和朝谕基本就是在没日没夜的复习中度过的。就连师父都停了他们的练剑和每半月例行修炼进度检查,叫他们去好好复习。朝谕对待前几次联考的态度都相当散漫,这次却异乎寻常地认真。无他,只因为在联考中排名前百分之五都能拿到奖金,并且名次越靠前,奖金越多。无妄真人对于朝谕的醒悟大为感动,一次还趁朝谕不在,给金睛子看了朝谕最近的一篇练笔和另一篇很久以前的练笔。“看看你师兄的字,进步多大,总算有点字样了。”他颇为感慨地道。

    金睛子想要不要趁现在把朝谕养毛蛇的事情告诉师父,但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让朝谕以后自己说吧。

    门派联考在长生设有数个考点,凌意文宗就是考点之一,各个学宫摆满桌椅作为考场。考试时长六个时辰,试题颇多,但筑基期修士已经可以短期辟谷,因此不必担心吃喝拉撒的种种问题。可尽管如此,六个时辰的高度集中精力仍使金睛子出考场后感到头晕目眩。她一回秋声殿就倒头睡觉,睡醒已是凌晨。

    这天上午师父来找她了,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游历。金睛子很吃惊,事实上,她从来没想过要出去游历。她总觉得如今游历还为时过早。无妄真人啧啧嘴:“为时过早?你师兄五十岁还没到就出去游历过了,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晋阶筑基中期,可见游历是很必要的。”最近朝谕是师父的爱徒,师父总是忍不住说一说他。

    那就去游历吧?金睛子想了想,又觉得很迷茫。游历应该做什么准备?应该去哪里?去多久?去干什么?这些她一概不清楚。她自从十五岁起,活动范围就局限在凌意文宗和悉宁城,对外面偌大一个修仙界也一概不知。她没法就这样去游历。师父明白她的顾虑,很自得地说:“我就知道你一点修仙界的生活常识都没有,因此特意给你找了个旅伴。你认识簪霞峰的罗素羽吧?她是大世家出身,对修仙界了解得很透彻,就是人有点傻乎乎的……呃,或者说不够谨慎,正好和你互补。我已经和她师父聊过了这件事,擅自给你们两个组了团,你今天就去找她谈谈游历的事情。你们要是想好了,下午就出发也成。至于游历多久,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两三年吧。”

    金睛子对罗素羽的印象一直不错,很乐意接受师父的安排。师父走后她就给罗素羽发传讯符,约定中午由金睛子去簪霞峰一聚。中午她如约来到罗素羽的小屋前敲了敲门。罗素羽兴高采烈地迎她进去,劈头就问什么时候走,下午还是晚上。

    金睛子愣了愣:“罗师妹,如果要游历的话,不应该先计划一下吗?”

    “直接叫名字就好啦,金睛子师姐!”罗素羽偏移了重点,“我们总共也就差十几岁,接下来还要一起游历,一口一个师姐师妹的多见外啊!对,所以我也不能叫你金睛子师姐了,要叫你金睛子。不对,金睛子难道不是你的道号吗?我想你应该还有个名字吧?”

    在这样激动、急切、纠结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的罗素羽面前,金睛子实在做不出客气疏远的样子。她噗嗤一笑,点点头:“是有个凡间时候的名字,我给你写一下。”她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写上“段子矜”三字,递给罗素羽,“不过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人叫了,就连我师兄都是叫我金睛子的。我师父叫我小段,管朝谕叫小朝。”

    “那好吧,金睛子。”罗素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刚才说计划,什么计划?”

    “自然是提前规划一下游历要去什么地方。”

    “哎呀!”罗素羽摆摆手,“这个到时候再说嘛!金睛子,你了解修仙界的世家吗?我想先带你去我家看看,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

    罗素羽还真是一刻不耽搁地想出去,金睛子却有点犹豫,“先去你家,会不会打扰到你家人?”

    “不会不会,罗家那么大,他们不会管我们的!”

    “那在出发之前,我们难道不应该想想带什么东西吗?”

    “仙籍牌一定要带!除此之外,屋里觉得用得着的,都塞乾坤袋里带着呗!要是还有需要的,路上买嘛!”

    金睛子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罗素羽说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合理的。横竖有了乾坤袋是不怕带的东西太多的。

    下午收拾完要带的东西后,金睛子又突然想到,她不能一声不响地就罢下书阁的工作,于是又去了灵和峰领事处说明她即将出发游历,无法继续做书阁工作的事。领事处的弟子问是否要为她保留工作,如果需要,领事处将找人暂时填补金睛子的空缺。金睛子犹豫了一下,摇头拒绝了。书阁的工作她已经做了很久,她打算游历回来后换一份工作。做出这个决定后,金睛子游历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宣告完成。

    于是,本打算至少花三天认真准备游历的金睛子傍晚就和罗素羽一起出发了。仔细想想她都纳闷,前一天的这个时候她还没出考场,今天上午才知道要去游历,怎么现在就已经在路上了呢?

第八章·罗府之大(1)

    金睛子和罗素羽缩在一个大茶杯里,朝某个方向飞去。

    金睛子本来很自然地觉得,既然罗素羽说罗家距离凌意文宗不算远,那她们就应该御剑过去,没想到罗素羽竟然说她不会御剑。听到这个,金睛子十分诧异,问她这些年到底如何出行。难道罗素羽是每天步行上下簪霞峰的吗?显然不是,罗素羽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茶杯,晃了晃,说这是她的飞行法器。

    金睛子在悉宁城的商铺里见到过这种飞行法器。它们形态各异,比飞剑更舒适、更好驾驭,有的甚至还有自动导航等功能。不过价格自然也比飞剑贵了很多。出身世家的罗素羽显然不差钱,买个更好的飞行法器无可厚非,但不会御剑却令金睛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她的印象里,修仙界人人都应该会御剑。她刚到凌意文宗的时候,朝谕就教她御剑,尽管师父那把旧飞剑很破,她也只花了一下午就基本学会了。回想一下,就连当年独自一人从凡间来到修仙界的李百闻都在没人教他的情况下自个儿摸索学会了御剑,可如今已经是筑基初期的罗素羽居然不会。难怪师父说她傻乎乎的。金睛子很不厚道地想。

    罗素羽邀请金睛子一同坐她的飞行法器,金睛子欣然接受。罗素羽的茶杯飞起来又快又稳,她们抵达时,天才刚刚全黑。

    “照常我都会直接飞到我院子附近,今天为了带你看看我们家,特意停在大门外。”罗素羽边跨出茶杯边解释道。金睛子随后跨出茶杯,揉了揉眼睛,不觉有些呆滞。

    视野的一大半都被一座巨大的建筑所占据,高大沉重的正门大开,往里望去是一块影壁,隐隐约约不知道雕了什么;遥远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座不事雕饰的洁白石塔,带有波幅的高墙由大门两侧延伸至石塔处,在石塔的另一侧拐了弯;墙内能看见三个被檐下灯映亮的巨大屋顶,仿佛蹲踞在墙内的巨兽,正以睥睨的视角俯瞰着墙下的人。在这般宏大的建筑面前,夜幕都羞惭地退居重楼与高墙的缝隙之间。而金睛子,先是一瞬的惊跳,随即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无地自容。她刚才由于震撼,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罗素羽一定看见了吧,在罗素羽看来,她一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出身的土包子吧。

    于是她强行收回惊叹艳羡的目光,故作平静地随罗素羽朝大门走去,双眼平视前方,控制自己不再朝别的方向多看一眼。

    守门人认识罗素羽,朝她礼节性地微微鞠躬,罗素羽回以鞠躬,金睛子自然照做。穿越巨大的门厅,她们向彩绘影壁的右侧走去,一路上遇到几位罗家族人,罗素羽皆热情地打了招呼,流畅自然地称呼出各种绕弯的亲戚关系。在各种各样的高大建筑和巨树之间绕行半天后,罗素羽终于停住了。

    “倒数第二层那个,是我的院子。”罗素羽指着上方说。金睛子仰头看去,只见一排院落成阶梯状排列,后高前低,坐落于前后两座高墙之间。靠里那座高墙的拐弯处亦有金睛子在大门口看见的白色石塔。罗素羽沿着阶梯向上走去:“房子造成这样,挺奇怪的吧!据说这样子室内采光会更好。”金睛子点头:“在这里住着一定很舒适。”

    “哎,金睛子,凡间的世家,也住类似的房子吗?”

    金睛子笑了:“凡间的皇宫都没有这样造的!我在凡间的家族也曾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家了,但光我们刚才从门口走到这儿的路程,就够在我家从大门走到底的。”

    “也是哦,毕竟凡人寿命那么短,一个家族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自然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

    她们终于爬到了罗素羽的院子门前。院内的格局和凡间的小院差不多,小而紧凑。罗素羽推开正厢的门,奔了两步扑到了自己床上。

    “还是家里好啊!”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

    “罗素羽,你为什么会去门派呢?我听说世家的孩子都会在家里由长辈教授。”

    罗素羽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对于这个话题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我告诉你,那是通常情况!不是每个世家都这样做的,也不是一个世家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特别有天赋,那么只有去大宗门才能让那个人得到更好的发展。或者如果这个世家缺少某个修派的传承,想要走这个修派的族人就只能去宗门学习。”

    金睛子略想一下,觉得罗素羽绝不是前者,于是问道:“你们家缺少文修一派?”

    “不是不是。我们罗家是几十纪的老牌世家了,无论想修文、修剑还是修法,资源都很充足。我呢又是另一种情况。”她卖关子般顿了顿,随后吐舌一笑,“虽然算不得天才,但我的修炼资质其实挺好的。可我太笨手笨脚了,修炼速度挺快,一个简单的法诀却怎么也掐不对。教我的几个长辈都快被我逼疯了,我十六岁那年,他们听说凌意文宗的沉微真人——我现在的师父——打算收徒,就把我给踢过去了。”

    金睛子又忍不住很不厚道地笑了:“你家长辈都不愿意教你,你师父居然愿意?”

    “师父她不知道啊!她只看我资质不错,样子又讨人喜欢,就同意了。虽然她事后,哈哈,很后悔。她说教我的时间够教三个徒弟了。”说完这个,她突然又跳起来:“对了金睛子,我们今晚应该计划一下游历了!”然后蹬蹬蹬跑了出去。金睛子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只得在原地等着。过了片刻,罗素羽拿了一幅地图回来。

    她们把地图在地板上展开,金睛子施了个新学的法诀确保地图平整摊开在地上而不是卷回去。这是一幅长生地图,清晰标识着九州的州界和无数修仙城池,在地图上拍一拍,地图原有的图注就会消失,代之以另一套图注。这张地图共有三套图注,一套是修仙界行政区划,一套是凡间行政区划,还有一套是地形地貌图。

    长生的版图大体呈龙首型,凌意文宗处于大陆的中东部,再往东就是凡人的主要聚居区。

    “这是三四十年前的地图吧!”当地图切换到凡间行政区划图的时候,金睛子看了地图右侧一眼,叹道。

    “诶?”罗素羽看了看地图背面的生产日期,又惊讶地看向金睛子,“你怎么知道?”

    金睛子指着那个名为“华城”的小点说:“喏,以前我就住在这里。我进文宗后没过多少年,大业朝就灭亡了,我听说华城也在那时被夷为平地了。除此之外,这些凡人国度的疆界和我印象中一致,所以应该是我在凡间生活的那个时间段。”

    “你当年是因为什么机缘来到修仙界的呢,金睛子?”

    金睛子等待这个问题已经多时了。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耳侧碎发:“其实我不是纯粹的凡人出身,我的母亲来自修仙界。”话毕,她很满意地看到罗素羽露出比她此前在罗家大门口还要惊诧得多的表情。“所以你是仙凡混血!这太罕见了!我敢说我爸妈活了五百多年都没见到过!”她惊呼,“那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是凡人出身?你母亲在修仙界是什么人?她为什么去了凡间?”

    “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留下了一个乾坤袋,但那里面没有任何有关她身份的信息。”金睛子垂眼看着地图,“我除了母亲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遗产和从小就明确的修炼资质外,和纯粹的凡人出身也差不多。但我想一个修仙之人既然来了凡间,想必是在修仙界过不下去了吧。”

    尽管讲述的一切都看似是她的不幸,金睛子内心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却渐渐充盈起来。罗素羽有强大的家族,金睛子却也有令罗素羽好奇不已的神秘身世,从金睛子见到罗府大门那一刻开始出现于两人之间的失衡,终于在此时平了回来。

    罗素羽听得不太专注,她一直激动地念叨着“仙凡混血”“仙凡混血”,似乎发现了一个很喜欢的新词。虽说仙凡混血完全不如罗素羽这样的修仙世家出身来得优越,但罗素羽本能地喜欢一切罕见的东西——她以前想都没想过还能有仙凡混血这回事的。

    “金睛子!我们去寻找你身世的真相吧!”罗素羽猛然从地上跃起来,把金睛子吓了一跳,“反正我们也想不好去哪里游历,干脆就以寻找你身世的真相为主题,一路找过去吧!”

第八章·罗府之大(2)

    “金睛子!我们去寻找你身世的真相吧!”罗素羽猛然从地上跃起来,把金睛子吓了一跳,“反正我们也想不好去哪里游历,干脆就以寻找你身世的真相为主题,一路找过去吧!”

    金睛子愣了愣,没有立刻答应。她心里其实觉得没有寻找的必要。晏明霞的隐瞒必然有她的理由。而如果完全从金睛子本人的利益出发,自己身世的神秘莫测性已经足以让她在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同辈面前保持内心的平衡,没有必要再知道更多。罗素羽见她犹豫,循循善诱道:“想想啊,如果你母亲在修仙界很有背景,你找过去后,说不定还能再继承一大笔遗产什么的。”

    金睛子哭笑不得:“如果真有一大笔遗产等着我去继承的话,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怕你在钱堆里淫染上奢靡的恶习呗!”罗素羽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或许只有你到了三百岁,比方说,你才可以继承这笔遗产。在此之前,你必须在普通修士之间锻炼自己!”

    金睛子看得出罗素羽纯粹是觉得这个调查游戏很好玩,再一想,这个所谓的“身世的真相”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不会对她造成损害,况且她自己其实也并非一点都不好奇,因此最终松口了:“那就去调查吧。不过事先跟你说好,万一什么都找不到,或者发现我的身世其实非常平凡,你可不要失望。”罗素羽闻言很高兴,用力点着头。

    调查从分析线索开始。金睛子一直把晏明霞留下的那个旧储物袋别在腰间,这么多年下来这仍是她最常用的一个储物袋,储物袋里原有的东西就妥善地安放在最底层的隔间里,保存完好。她伸手在袋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两个阵盘,一个丹药盒和一封书信。罗素羽自然第一个研究书信,然后如金睛子预料,对书信上处处的含糊其辞充满失望。放下书信她拿起两个阵盘,研究半天,只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是修仙界每个人都会用的东西。最后她拿起那个空的丹药盒,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什么,但是差点把盒盖掰坏,看得金睛子心惊肉跳。罗素羽沉思片刻,觉得她若是什么结论都得不出也太不应该了。于是又拿起金睛子那个储物袋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可惜依旧没有线索。

    她抓抓脑袋:“你母亲叫什么来着?”

    “晏明霞。日安晏,明亮的明,霞光的霞。”

    “姓晏,那么她会不会出自哪个姓晏的世家?”

    “修仙界有姓晏的世家?”

    “整个长生世家那么多,姓什么的都有,自然有姓晏。”罗素羽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带你去我们罗府的藏书阁,那里有几本介绍长生世家的书,说不定可以找到晏家。”

    第二天清晨,罗素羽带金睛子正式参观了罗府。如今的罗府以三重高墙为界,分成了三个区域。最内圈是由三座阵台圈定的三角形区域,据罗素羽说是道统时期罗家刚开始发展时最初的府邸,建造阵台是为了便于布阵以保卫府邸。如今的内圈主要作为宗祠和库房使用,中间的礼台还可以举办族人的结契礼。随着罗家的规模逐渐扩大,内圈逐渐无法满足生活要求。以六根阵台围成的中圈遍布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主要供修为高的族人居住。七纪前,罗府又以九座新阵台为界扩建了外圈。外圈建筑高大,结构紧凑,能满足所有族人的正常生活。现在罗家族人基本在外圈活动。

    由于中圈内圈不好随意进出,罗素羽只带金睛子逛了外圈。但外圈作为罗府三圈中最大的一圈,足足让她们从清晨走到下午。金睛子感慨,这哪里是罗府,分明是罗城。罗素羽笑嘻嘻地说,家里人喜欢亲切地叫它“罗家村”。

    晚上她们按照计划去了罗府的藏书阁,在那里罗素羽翻出了一本厚厚的《长生世家》。一翻索引,罗素羽就傻了:“姓晏的世家,比我想象的还多啊……金睛子,你还有什么可供筛选的信息吗?”

    金睛子努力翻拣着有限的童年记忆。

    印象里父亲曾对她含糊地说过母亲是“南方的贵族”,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她想,晏明霞来自华城的南方。她让罗素羽再掏出地图,在凡人行政区划一页重新确认了华城的位置,再回到修仙界行政区划页,眼神从手指的地方往下游移。在华城的南方长生大陆的海岸线向内弯曲,将华城所在的那块凡人聚居地勾勒成龙耳的形状,叹江如龙的颈动脉,自镇元山西麓滥觞,流经凌意文宗,又一路蜿蜒向下,汇入长生大陆最南端的乾坤湖,留下叶脉般的粗壮水系和数不胜数的大小门派、重要城池。而在那密密麻麻的世家、门派、城池中,有一个小点曾经留下了晏明霞的足迹。

    罗素羽得知了这个重要的方位信息后,一会儿翻翻面前的书一会儿瞅瞅旁边的地图,许久后终于得出结论:“有两个晏家符合这个条件,一个是云栖晏家,一个是南停晏家,都在叹江附近。”

    金睛子凑过来,罗素羽翻到这两个世家的介绍页,抓抓脑袋说:“最近两个甲子内两个世家都没有元婴修士失踪或离开修仙界的记录,按理说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出了事的话,不应该不提到啊……”她又翻了翻本书的出版日期:“我没拿错,这本书就是十年前刚出的最新版啊!”

    “为什么是元婴修士?”金睛子问,“为什么你能确定她的修为?”

    “因为修士一般到了元婴期才会考虑养育后代。元婴期之前自己修炼都来不及……对啊,人都去凡间了,怎么会是一般情况呢?”罗素羽从座位上跳起来,带翻了椅子,“她可能是元婴期以下的修为,因此出了事也不会记录到世家谱中!”

    “也可能她不是出自世家。”金睛子提醒道。

    罗素羽拿起那个阵盘:“我刚才没想到。这个阵盘看上去就是我们平时用的那种,但我们是筑基修士啊,元婴修士不会用级别这么低的阵盘的。所以你母亲很可能只是个筑基修士,在修仙界混不下去了,就去了凡间。”

    金睛子也不觉站了起来:“罗素羽,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修仙界混不下去了呢?”

    “原因有很多啊!比如……比如迟迟无法晋阶,修炼不下去了,或者身受不治重伤,或者……你之前提到你母亲在你小时候就莫名其妙去世了,所以我猜测她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后才下凡的。”她从桌上抓起那个丹药盒,“不过她应该不是因为没钱才混不下去的。这个丹药盒很不错,你知道里面以前装了什么吗?”

    金睛子沉默半晌:“……洗髓丹。”

    “洗髓丹!”罗素羽惊跳起来,“这种逆天改命的东西可不是随便一个筑基期修士拿得到的!况且,一个修仙界的人要洗髓丹干什么呢?不,等等,你怎么知道这里原来是洗髓丹?”

    “在凡间的时候,我父亲与当时的太子来往甚密,太子一朝遭遇政变,情况危急,我父亲就把母亲留下的洗髓丹给了他,叫他去修仙界,时机成熟后把我也接去。”金睛子解释道:“这些是当时的太子——他叫李百闻,后来告诉我的。”

    罗素羽愣了半晌:“为什么……你父亲不自己吃洗髓丹?”

    金睛子抬头看向天花板,回忆了一阵:“……李百闻没有说过,但我猜测应该是父亲的体质不适合的缘故吧。洗髓丹这种东西,对人的体质不是有要求的吗?”

    “所以,”罗素羽总结道,“你母亲是一个隐瞒修仙界身份,带着一颗珍贵的洗髓丹在凡间度过余生的筑基期修士。”她很快激动起来,“金睛子,你的身世也太神奇了吧!仙凡混血,母亲还如此神秘莫测!光你的故事就可以写一本小说啦!”

    金睛子温和地笑笑:“如果真的能把这一切都查出来,我倒可以把这些事写成小说。”这句承诺在三千年后终于兑现了。

    “那就去查吧,我们!沿着叹江向下,去两个晏家以及一切有能力弄到洗髓丹的门派打听!”

    “若是发现我的身世其实很平凡,你可不要失望。”金睛子掩嘴笑起来,不自觉地又重复了这句话一遍。

第九章·异香(1)

    她们在罗家停留了三天,随后便乘坐飞舟前往第一个目的地云栖城,云栖晏家的所在地。这种大型飞舟由专门的驾驶者按照固定路线往返,乘坐者根据所乘路程交费。这是金睛子第一次坐这种公交舟,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却刻意掩饰自己的激动,故作淡定地在甲板上四处踱来踱去。坐飞舟和平日的御剑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御剑时全部精力都在操纵飞剑和注意前方情况上,很容易累,自然不会关注景色和旁边的御剑者。但乘坐飞舟是一件很悠闲的事情,飞舟既快又稳,舟上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来自四面八方的乘客修为不等、形形色色,当这段为时半天的旅程行将结束时,金睛子竟还有些恋恋不舍。

    飞舟朝向云栖城飞降。一阵淡淡的异香在飞舟穿透最下面一层云霭时猛然袭面而上且愈发浓郁,随后,云栖城的全景在重新聚焦的视野中浮现。房顶围绕城中广场排布成清晰的环形,外围是几乎延伸到地平线的大片花田,刚才突袭的异香想必出自这里。云栖城一带盛产各种香草,城中仙凡杂居,大多以香为业。大片的香草田与昼夜不休的炼香使云栖城千万年来萦绕着种种异香。古籍载此地“异香浑天,云栖不去”乃城名由来。

    云栖城的香气时刻在流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香气也有所不同。金睛子走下飞舟时,闻到的便是一股略微刺鼻的麻痒香气,顿时皱鼻打了个喷嚏。打了喷嚏后,又被喷嚏声音之巨大而惊吓,片刻后反应过来,原来是下船的乘客都几乎同时打了喷嚏。走在她前面的罗素羽喷嚏打得尤为夸张,上身一倾,腿一抬,几乎翻下舷梯去,吓得金睛子连忙抓住她的胳膊。

    她们在城区的外侧找了一家整洁的客栈暂且安顿下来,下午去城中随意逛了逛。云栖城大半座城都是制香产业,五颜六色的香水盛在晶莹的玻璃瓶中,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五颜六色的香气也像五颜六色的游鱼在街道上成群结队地游荡,它们自如地钻进人们的鼻孔中像是钻回属于自己的水下岩穴。这些香气一半只是普通的气味,另一半则不止于此。它们有的叫人发笑,有的像丝线一样能清晰地指出香味发出的方向,有的仿佛霰雾令人瞬间陷入迷茫和游离,有的则像她们刚下飞舟时闻到的那样,叫你鼻子痒痒。金睛子和罗素羽相互挽着臂在街上行走,似乎都暗暗担心在挨挨挤挤的香气中失散。她们买了一些香水、香囊、熏香之类的小玩意,在注意到自己已经买得太多后毅然离开了商业区,换了条两侧都是住宅的清净道路往回走。走到一半,忽发觉道路左侧的围墙已不间断地连续了许久,再向前走一点,一座大门出现在眼前,门的上方写有“晏府”二字,这便是她们来此的目的了。

    云栖晏家属于中等规格的世家,府邸比不得罗家,但也算气派。金睛子和罗素羽同好奇的普通过路人一样在晏府门前打量了一番,晏府门楼里坐着的门房对这种好奇目光见惯不怪,连多一丝的注意都没有给她们。两人很快继续向前走去。

    “你想好了吗,怎么去晏府调查?”路上,罗素羽压低声音问道。金睛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办。‘调查’这种事我此前只在小说里看过。”罗素羽歪着脑袋想:“对啊,小说里都是怎么展开调查的呢?夜探晏府?这太没礼貌了。还有什么方式呢?”她看着天空苦思着。金睛子补充道:“还有的小说,主角神通广大,什么事都是咄嗟立办的,调查这种事根本用不着具体描写——罗素羽你看路啊!”她把一直看天险些撞墙的罗素羽给一把拉回来。

    “依我看,直接去上门拜访就好啦!”罗素羽心有余悸地揉揉自己的额头,提议道,“你的身世又不是什么密辛,没什么不可说的。”

    “拜访?拜访也总得有个理由啊!”金睛子摊摊手,“至少得知道拜访谁吧!可我们谁也不认识。”

    “就说拜访你家大小姐?一般来说家里总有个大小姐。”

    “若是出来了个元婴期的大小姐,我们两个筑基期的怎么跟她交谈?”

    ……

    她们就这样讨论了一路,却没有得出任何可行方案。回到客栈时,金睛子才突然想起来:“罗素羽,你也来自世家,就不能以你世家女的身份去拜访她们吗?”

    罗素羽吓了一跳:“你以为世家身份是随便用的吗?我若以罗家族人的身份去结交亲附晏家,就相当于代表我们罗家有意与他们交好。世家之间无论是结盟还是翻脸都是长辈们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我若这样乱来,回家估计要被罚抄一千遍族规!”金睛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讨论了那么久,现在来看最可行的还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提出要拜访他们家的大小姐的方法。”

    金睛子脱掉鞋子,在床上盘起腿,“这个方法其实就是一种含糊指代,让别人以为我们说的就是他们认识的某个人。按照这个思路,我们或许可以说,要找一位‘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筑基期’的女修,我想这样的人世上应该很多,晏家总也有一个。至于理由,可以说是我们以前游历时接受了她的帮助,特来感谢她。等那个被我们叫出来的人否认见过我们时,我们就哈哈一笑说大概是搞错了,但愿意顺便结交她。”

    罗素羽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可以啊,金睛子!我看这个方法完全行得通!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筑基期……只是这个身材娇小似乎不太妥当,如果他们家的女孩个子都不矮怎么办?这个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你记得吗?门房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金睛子分析道,“就如我们这样的,女修中占大多数的中等身材,在他看来说是身材娇小也未尝不可。”

    罗素羽越想越觉得有理,一会儿从床上站起一会儿坐下,反复张了几次嘴,才激动地吐出一句:“金睛子,你真不愧是我们这代的天才!换我……换我反正想不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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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不谙介绍:
乾坤界知名外交官金睛子真君的故事。仙凡混血的外交官女主角&暴发户出身的银行家男主角,通过文学来接近天道的文修一派,环环相扣的外交事件,异彩纷呈的修仙界政坛、商界、体坛、文坛在金睛子生来泛金的瞳仁中熠熠闪光……
如果你觉得作者有翻译腔,那是因为作者是翻译专业的(嘿嘿)。千载不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载不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载不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