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元彻真人与甲子宴(3)
“跟我来。”她说。金睛子茫然地跟着,不知道渠光真人要带她去哪里,要跟她说什么。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数年前师祖的声音。
“吕掌门就带她去吧,住个十年二十年的也无所谓。不过我希望她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所背负的一切。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我万渠光命中注定收不到一个真正天才的徒子徒孙啦。”
师祖是来检验她是否做好准备了吗?
她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金睛子心里一阵发虚。她回到凌意文宗前并没有深刻地思考自己是否“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所背负的一切”,只是因为在千华门待了数年,又见着快过甲子新年了,才十分遵循直觉地回到了凌意文宗。万一师祖问她心境问题有没有解决,有没有把握什么时候能够结丹她该怎么回答呢?虽然师祖都没有把韩令结丹的事情告诉她,可见不想给她施加压力,但万一真的问起了,她答不上来,岂不是很尴尬吗?
她绞尽脑汁思考,突然想起那天去千华门前师父好像跟她说让她这段时间少想想修炼的事什么的,灵机一动,决定一旦渠光真人问起她的修炼计划,她就全赖师父,说师父让她少想想……
此时渠光真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在她洞府前的小亭中坐了下来,随和地问她这几年在千华门都过得怎么样。金睛子想了想,说她过得算得上简单充实,有了很多新体验,在新朋友中间还意外收获了比凌意文宗里还要好的人缘。师祖笑了笑,说挺好挺好。然后便沉默了。师祖的沉默金睛子也不敢打岔,只是静立在她面前。
“其实我找你是想跟你谈谈《永夜独白》。我读过了。”渠光真人突然说。金睛子现在一听到《永夜独白》四个字就心里紧张,以为师祖要跟她讲抄袭事件。没想到接下来师祖所说的全都在单纯评价这本书的写作,对这本书卷入的事件倒是只字未提。
打开了这个话题后,渠光真人的语速马上又快了起来:“写的嘛,是不错,几乎达到你当前境界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唯一的问题在于你对魔修心理的揣测还远远不够。这个问题我相信绝大多数的长生人都看不出来,但师祖做过魔修,恰巧就是那能给你指出问题的几个人之一。”
金睛子问师祖到底有什么问题。渠光真人咂咂嘴说:“不够,远远不够。末夜这个人的形象,太轻松太纯善太简单。尽管你写到了她的部分心理斗争,但都太过轻易。魔修和道修之间的区别比你想象的大多了,不单纯是所谓“邪恶与正义”的区别。魔修不一定都比道修“邪恶”,但一定都比道修缺乏原则,无论这种原则是好是坏。你的末夜,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有那么点“邪恶”的味道,但还是太有原则,因而比起魔修,我倒觉得她更像个道修。当然,这和你的个人经历有关。你的生活太过顺遂,从没碰到过坏人,连道修世界中的阴暗面都不了解,怎么可能写得好一个魔修呢?”
金睛子对师父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有些恼火,恭敬地反驳道:“师祖,恕徒孙直言,徒孙自幼丧母。年方十一,又遭灭族之痛。后至灵显城,清贫四年未曾饱腹。行年十五,幸入文宗,不负师祖厚望,七十余年来勤勉修炼,然呕心沥血之作竟被指为抄袭,怒骂四起,名声扫地。修为至筑基期大圆满,意欲结丹,然不知何故,竟令失败。徒孙自认命途多舛,不知师祖所言顺遂为何物。”
渠光真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有话好好说,别跟我飚文言文。你一个百岁不到的小娃,有什么‘命途多舛’可言?世上不幸的人多了去了,若真要举办一个‘长生比惨大会’的话,你这个师父宠师祖护的八大派真传弟子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你再好好想想你碰到的最坏的人有多坏,如果要举办一个‘长生坏人大赛’的话,我敢担保你想到的那几个坏人也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金睛子想,她碰到的最坏的人大概就是暗中陷害她的晏古香、那两个拦路抢劫的修士和记者傅咸。但是从坏人的角度想想,晏古香最多算个胆小的陷害者,两个拦路抢劫的修士不过是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喽啰,连抢劫都只抢一半的东西,不敢惹事,至于傅咸,只是傲慢愚蠢了一点,简直可以算是好人。她突然笑了,一方面觉得那几个所谓的“坏人”级别太低,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好幼稚。
但是一想到自己因为被晏古香陷害而背上的那些指控,她又笑不出来了。或许晏古香不是一个足够邪恶的坏人,但她却成功把金睛子推入了足够深沉的痛苦。还有那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结丹的失败……明明修为到了……
就算这些事在师祖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但金睛子毕竟只是一个年轻的筑基期修士,那些被前辈们轻轻揭过的痛苦,她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师祖怎么能要求金睛子像她这样豁达呢?有些事情,无论长辈如何说教,不到一定的年纪是绝不会懂的。
渠光真人却不打算继续金睛子的命途到底多不多舛的话题了,饶有兴致地说:“为了让你更了解魔修,师祖讲讲自己是怎么入魔的吧!”
第十三章·渠光入魔传(1)
渠光真人姓万,名念初。八岁时,弟弟的出生让排行老二的她成为了三姐弟中最不受父母关注的那个。或许是天性使然,或许是缺乏关注激发了她的逆反心理,万念初很快学会了享受与父母做对的乐趣。身为散修的父母希望孩子们也成为散修,万念初就说她要去宗门;父亲说她适合修剑,母亲说她适合修法,万念初在半路上收到信后立马就掉头去了凌意文宗。能进凌意文宗,说明万念初的资质还算不错,然而她却不打算好好利用这份资质,继发现与父母做对的乐趣后又发现了品尝美食的乐趣,随后便以饱满的热情投入了其中。由于荒废岁月,万念初直到四十来岁才成功筑基,奇妙的是,这样的一个弟子竟还有师父愿意收她为徒弟。
那位莫名其妙收了万念初为徒的前辈道号莫名,做出此举单纯只是为了拿点门派里的收徒补贴,并不打算教导万念初。这种名存实亡的师徒关系对于渴望进步的年轻修士来说有害无益,然而万念初本身就不求上进,因此莫名真人也不用担心会对她的前途造成损害。莫名真人所做的唯一一件师父该做的事就是给万念初起了个道号“渠光”,取自《易归赋》乱辞中“离光澹澹渠光暗”一句。在这句诗中,离光是指灵气。莫名真人说万念初配不上离光这个名字,就拣了后面的渠光一词。渠光是道统时期提出的概念,认为它是随着灵气一起产生的“气”,不过随着灵气学的发展,很快被证明是莫须有的东西。
就这样,万念初成为了万渠光。尽管称呼变了,她那处处喜欢和人做对的叛逆性子依然没变。以前父母盼她上进,她就偏偏要蹉跎岁月;如今师父对她不抱任何期望,看向她的眼神中时常还带有轻蔑,万渠光就偏偏要做出点什么让师父看看。她终于用上了她那荒废已久的才智,短短五十年后,未满百岁的万渠光竟结丹了。
万渠光的成功结丹震惊了整个宗门。他们无法想象,这个近五十岁才筑基,整日一副混吃等死样儿的小修士竟能一跃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就连莫名真人都很震惊,尽管没有根本上改善对这个徒弟的印象,却从此认真关注起她来了。万渠光自己自然更加得意,一边享受着众人歆羡赞叹的目光,一边重拾了对美食的兴趣。从结丹到结婴有很长的时间,万渠光觉得自己不必急着赶修炼进度,实在不行,大不了再突发努力上五十年。她知道自己有创造奇迹的能力。
不过,尽管萌生了如此懈怠的想法,万渠光在结丹后最初的百年时间里,依然保持了此前五十年的惯性,还算是不错地保持了爱好与道业之间的平衡。而那位在万渠光走火入魔之时对她拼死相救的挚友胡肃水,便是在这期间与她结识的。
胡肃水比万渠光小九十二岁。修士的容颜从开始修炼时就在慢慢定型,筑基之后基本就不会改变。因此,天资卓绝的胡肃水就因为筑基时间早而一直看起来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胡肃水百来岁的时候,在一次美食节上结识了万渠光。两人同样爱吃,一拍即合,很快成为了密友,常常一起跑出去吃这个吃那个。
胡肃水往往只负责吃,万渠光却有着更高的追求,她要亲手创造更高境界的美食。她开始奔波于各家餐馆的后厨学艺,为了一道菜常常亲自跋山涉水寻找最好的食材。她的住处附近辟满了菜田,她则在这些菜田中反复培植、选育,试图繁殖出最适合食用的蔬菜,后来甚至还去系统学习了生物学科中的基因工程。她是这样醉心于美食的研究,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她在道业上花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几乎可以说是荒废了。而之于吃,万渠光也变得越来越贪婪,从以前的品味欣赏变成了不知餍足的大快朵颐。她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而当万渠光将近三百岁,几乎已经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一遍后,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吃她以前一直没想到要吃的最后一种食物:
人。
但这实在是太禁忌太罪恶了,即使是胆大包天的万渠光也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个欲望。此时的万渠光,因为吃的越来越多,身材也变得越来越胖了,而在从前,因为她尚且懂得节制并且花费了力气认真修炼,她的身材一直很匀称。如果说以前的万渠光只是一个喜欢吃的小修士,如今的她,无论是体型还是神态,都更像一头贪婪的肥猪。胡肃水很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万渠光的变化,在发现情况丝毫没有好转迹象后,也或是委婉或是直接地提醒了她几次。然而万渠光从小就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只觉得胡肃水太多虑。她万渠光可是创造过奇迹的,无论是身材的变化还是道业的耽误,什么时候再努力个五十年,一切就都解决了。
但当胡肃水比她先结婴的时候,万渠光发现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三章·渠光入魔传(2)
但当胡肃水比她先结婴的时候,万渠光发现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胡肃水晋阶快自然有他自己资质较高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万渠光毕竟比胡肃水年长将近百岁,胡肃水比她先结婴,怎么着也说不过去。于是万渠光决定开始努力。她暂停了自己的爱好,开始像结丹前那样没日没夜地修炼。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修为依然不得寸进。万渠光很快意识到,她忽略了文修的修炼过程中一个重要的部分——领悟文意。
可文意是何等的虚无缥缈,以至于在领悟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捷径可走。况且从金丹期到元婴期的距离比从筑基期到金丹期的距离要大得多,万渠光隐隐地意识到,自己这一次不可能再创造奇迹了。
但万渠光还没有放弃,万渠光无论如何要试一试。她先是疯狂地看了一通书,然后便满怀期待地提起了笔,然而这一提之后却再也没有落下。
她什么也写不出来。
想想,万渠光,再想想!自己以前究竟是如何写作的,又到底写了些什么。她写过很多关于美食的散文,写过诗词,也写过小说。可为什么此刻她的灵感是这般干涸,每逢试图构思些什么,就都散落成破碎的语句。情节的逻辑已经统统错乱,描写与渲染被打散成一个个缢缩起来的词语,就连原本就以抽象为特征的诗歌,也失去了文字的音韵,成为走调的弦声。不,不可以放弃!想想,万渠光,再想想!
一张一张的稿纸,一个一个的字眼,一次一次地被她狠狠地扯下抛在一边。所有的稿纸都只有几个词语或一句开头,大片大片的空白在万渠光身侧堆砌成白色的恐怖。当胡肃水出于对朋友的担心,有预感一般冲到凌意文宗,推开那扇房门的时候,他看见胖得走形的万渠光站在被穿堂风吹得纷纷扬扬的稿纸中央。他一把抓下飞到他面前挡住视线的几张纸,大喊:“渠光!”
万渠光扭动她肥肉堆积的脖子朝胡肃水看去,淡漠地说:“刚才我趴在稿纸上睡着了,梦见我在吃我一直想吃的那个东西。”
她的目光空洞、偏执而诡异。胡肃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猛然蹿上他的脊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像甩掉什么一触即死的剧毒之物那般甩掉了手里的几张稿纸,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渠光,你入魔了。”
入魔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一先兆由天生敏锐又与万渠光交往甚密的胡肃水首先发现。那天胡肃水逃也似的回到了上隐门,在恐惧忧虑的同时,竟对这个与他结交了两百多年的密友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恶心。一想到她那痴肥、臃肿的身体,一想到她动物般冷漠的眼神,一想到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梦见我在吃我一直想吃的那个东西”以及她想吃的那个不知名但让胡肃水本能地感到反胃的东西,胡肃水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渠光,渠光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个在脑袋上顶了一海碗酸菜鱼摇摇晃晃地保持平衡、最后还是身子一歪倒了他一身鱼汤的万渠光,那个偷偷带他溜进知名餐厅的后厨、被发现后瞪着眼和他相互推卸责任的万渠光,那个怂恿他去参加什么大胃王比赛、在他输掉比赛后又背着走不动路的他御剑、结果差点从剑上摔下来的万渠光,回不来了吗?回不来了吗?
胡肃水没有把万渠光疑似入魔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渠光恢复正常,只是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希望她可以慢慢变回他所熟悉的那个渠光。直到万渠光的走火入魔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人尽皆知,她自己也恶狠狠地宣布她要做魔修,并连夜跑到了魔修国度寒荒的时候,强烈的失落和懊悔才彻底没过胡肃水的头顶,让他几乎窒息。
万渠光是在终于吃到了她一直想吃的那个东西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入魔的。万渠光四百零三岁那天,在一片荒林中发现了一个修士新鲜的尸体。修仙界的生存法则向来是弱肉强食,在野外见到这样的尸体并不稀奇。在以前,发现修士尸体的万渠光最多忍着恶心去搜刮一下死者的遗物,但在那一天,这具刚刚失去生命的肉体却比附在其上的财物对万渠光产生了强大得多的的吸引力。当万渠光沉默地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如同被妖兽啃咬过一般的尸体时,她知道自己不再是道修了。其实万渠光自己也不太清楚魔修和道修的区别到底是什么,但从小到大,她根据直觉行事。但有时候,“自己觉得”就是一切的原点。
万渠光就这样来到了寒荒。她像其他魔修那样冷漠自私,像其他魔修那样偏执自负,也像其他魔修那样坦荡地接受自己是个魔修的事实。但是在她内心某个被她刻意忽略的角落,一颗与她当前的想法相悖的种子却隐秘地存活着,直到胡肃水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才悄然生发。
第十四章·师祖的美差(1)
随身小星晷上的北斗七星除了天枢星外忽然尽数熄灭,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的甲子新年在渠光真人的讲述中悄然而至。金睛子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爆竹的声响,根据声音的方向判断是朝谕或金霁月在秋声殿放的。渠光真人停下了讲述,注视着夜幕上几朵遥远而黯淡的烟花,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
金睛子默默地回味着师祖入魔的故事。故事其实很是恐怖,但因为太过离奇,恐怖性也被削弱了。不说别的,就说师祖身材的变化也让金睛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眼前的师祖,哪怕披着厚厚的冬装,看起来也像金睛子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单薄,很难想象她曾经竟胖到令人恶心。
“唉,讲不动了!”渠光真人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走出凉亭,“段子矜啊,等你到了师祖这个年纪,也会发觉回忆往事其实是再累人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你要刻意去回忆的,往往是一个复杂无比,处处引发你各种情绪的故事。在你努力回想的时候,你不得不费很大劲去辨认那被时光冲刷得模棱两可的每一个细节,不得不尽力试图排除多年来大脑给回忆掺上的一些虚假夸张的成分。师祖的这个故事才讲到一半,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或许我会把剩下的一半给你讲完。”
回到秋声殿后,金睛子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思考师祖的故事。好不容易压下这些想法,想要在天亮之前多少睡一会儿,却又不自觉地参考这个故事琢磨起了末夜在《永夜独白》中呈现的形象。她努力回忆着末夜从头到尾的每一处言行,试图更加深入地挖掘这个角色,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从床上跳起去翻《永夜独白》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醒后还对自己竟最终能睡着感到有些惊讶。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师父师娘一大早就出门走亲访友去了,金霁月也要去看望她的父母,朝谕则在灵宠店加班。虽说是加班,朝谕却去得欢天喜地,事实上,他每每去工作都是如此。尽管灵宠店的工作听起来与朝谕凌意文宗金丹期真传弟子的身份并不相宜,实际上却非常适合他。在朝谕看来,这份工作不仅能赚取不低的薪水,还可以让他随时对小动物们摸摸揉揉,幸福指数极高。朝谕对店主给他的工作很满意,店主对朝谕也很满意。修仙界的宠物种类繁多,且都有各自特殊的生活习性。因此,负责照顾这些宠物的人应该熟知不同宠物的习性,擅长和动物们打交道,为了控制个别危险的宠物,还要具备筑基中期及以上的修为。朝谕因为喜欢动物,多年来阅读了很多相关的书籍,在门派内也参加过几期生物课和关于修仙界各种生物的讲道,具有丰富的相关知识,完全符合工作的要求。再加上他来工作的那股热情劲儿,做店主的不喜欢他都难。是以朝谕一结丹,店主就提拔他做了副店长。
金睛子一个人在秋声殿晃悠了半个上午,觉得无聊,突然也想去拜访拜访她在凌意文宗的朋友们。这些朋友她从尝试结丹前几年闭门修炼的时候就没怎么联系过,结丹失败后,因为她不在凌意文宗的缘故,联系也非常有限。即便是在她回到凌意文宗后,金睛子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那些朋友。燕除夕来看过她一次,但大概是看出金睛子对于重聚的热情不是很高,后来也没有来过了。
金睛子不可能热切期待着重聚。即便师父和师祖已经尽力在对外界隐瞒金睛子结丹失败的事情,他们却不太可能在凌意文宗内做到这一点。金睛子结丹时秋声殿上空出现的结丹异象明晃晃摆在那里,但凡认识秋声殿的人,又知道金睛子在这之后立刻离开了宗门都猜得到结丹失败的人是谁。朋友们没有积极主动地去和金睛子联系大概也是知道结丹失败的她心情必然不好,所以决定这几年少去招惹她吧。
但是四年的远离到底是有些作用的,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不可避免地让结丹失败的伤痛在金睛子心中淡化了许多。更何况,这些年接触了那么多更为平庸的修士后,金睛子好像真的不像以前那么把结丹失败当作耻辱了。当薛万化和许承安这样的修士不将修炼置于第一要位反而忙于为生计奔波,当钱祺双和肖子衿这样的修士无论是否心甘情愿都只能把金睛子正常的修炼轨迹置于仰望的高度,再去为了八十九岁结丹失败而伤心欲绝简直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而今天又恰好是个晴朗的大年初一,金睛子突然,正如数月前决定回凌意文宗那样,决定去拜访一下自己的朋友,如果他们有空的话。
她一个人靠在胖美人影壁上,眯着眼注视着头顶清澈的蓝天,快乐地想着该给哪些朋友发去邀约以及传讯符的具体措辞,突然间神识留意到了一个高阶修士的靠近。筑基期的金睛子感知能力有限,只知道对方修为比她高很多,但无法具体判断。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翠微峰上不乏高阶修士来往,这一个八成也是路过。
直到渠光真人出现在秋声殿大门口之前,金睛子都是这么以为的。
“哎呀段子矜,今天秋声殿就你一个人?”
金睛子告诉师祖其他人的去向。不过渠光真人似乎并不很在意,随便挥了挥手:“既然你那么闲,就来帮师祖一个忙吧。”
其实并没有那么闲,正打算去拜访朋友呢。金睛子内心嘀咕着。不过觉得就算把这话告诉师祖也没用。拜访朋友在师祖看来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更何况她连邀约都还没发出。渠光真人简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边往山上走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你也别觉得师祖只是碰到谁抓谁,这件事就算你今天不在秋声殿也跑不掉。这个忙可能需要花你很长时间,我早晨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你最闲,最合适。”金睛子越听头越大,师祖让她干的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好差事,并且还是推脱不掉的那种。
“可师祖,您怎么就觉得我最闲了呢?”她斗胆问了一句。“你说呢?”渠光真人突然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金睛子。其实渠光真人的个子还比金睛子矮,但她的所有徒子徒孙,包括金睛子在内,在她近前都会不由得感到诚惶诚恐。只听她继续道:“你现在是最不急着修炼的一个。因为你的问题并不是修为不到,而是心境不到。所以说你闲。但正好,师祖要你做的事既能打磨你的心境,又能提升你的……呃,灵气掌控力。总之非常适合你又对你有莫大的好处,能算是美差。”
金睛子不懂了。道祖垂鉴,这到底是什么美差啊?
第十四章·师祖的美差(2)
一刻钟后,金睛子站在了翠微峰顶崖口的一张大桌前,目瞪口呆地看着渠光真人翻飞着手指在短短几瞬内包好了十个饺子。
“学会了吗?”渠光真人善意地问她,“很简单吧?”
金睛子愣愣摇头。心里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师祖把她揪来竟然只是为了让她包饺子?
渠光真人不耐地叹了口气,“你先自己随便包一个饺子,我看看。”
金睛子以前没有包过饺子,但饺子的形状本就简单,金睛子光看就大概能看出来应该是怎么个包法,于是自若地拿来了一张饺子皮,舀一勺肉馅放上去,把饺子皮对折,最后再小心地在边缘打上褶子……自认为打得还算漂亮。
渠光真人笑眯眯地捏起饺子:“肉馅太少,褶子不够均匀。来,再包一个。”
金睛子紧张地又包了一个饺子。渠光真人一看,“肉馅太多,褶子不够均匀。”
渠光真人还是笑眯眯的,金睛子却已经冷汗满背。师祖到底想干什么?把她揪上来包饺子,还要求这么严格,故意折腾她吗?
渠光真人叫她再做。但金睛子知道再这么一个一个做下去,她可能永远都达不到师祖的要求,于是用沾满面粉的双手行了一个揖礼:“晚辈愚拙,还请师祖指示。”
“也没什么好指示的。”渠光真人摆摆手说,“肉馅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是为了形状饱满而不易破皮;褶子打得要均匀,主要也是为了外形美观。你就先照着我之前做的十个饺子做,什么时候觉得像样了,就拿着饺子过来找我。”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步履悠闲地晃进了旁边的凉亭。只留下金睛子一个人直面满桌的面粉、面皮和肉馅。
尽管把饺子全包成师祖那样的标准模式很困难,但毕竟也只是简简单单的饺子而已。金睛子研究了大半个时辰后,包出的饺子就和师祖留下的十个几乎一模一样了。她十分自信地拿着一个饺子去找师祖。没想到,师祖只是懒懒地看了她一眼,就淡淡地说:“这样啊,不错。接下来你就用灵气去包吧。”
“用灵气?”金睛子又傻了,“灵气能包饺子?”
“很简单嘛!”师祖翘着腿对她指手画脚,“仔细地控制灵气的走向,用灵气的力量代替你双手的力量去推挤饺子皮就行了啊。”
“可是,师祖,为什么要用灵气去包饺子?”
“问题真多。”师祖叹了一口气,“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想精炼一下我那个烹斗煮星鼎。炼鼎的过程需要大量带灵气的食材,我想来想去,觉得饺子最为合适。但饺子若不完全用灵气来包,效果就打了折扣,所以专程叫你来用灵气包饺子。现在明白了吧?快去快去。”
金睛子发着愣往回走,不停地思考该怎么用灵气来包饺子。
灵气有力量,这没错。但是这种力量一般只被运用在招式中。金睛子在斗法的时候,一般只用灵气将自己的剑粗粗一裹,然后沿着剑法和文意去挥动就行。防御的时候,也只是很简单地让灵气在自己面前形成屏障。无论是哪一种用法,都不需要多么精确地掌握灵气的轨迹,大致知道要怎么释放就可以了。
然而如果是用灵气去包饺子,还要做到所有的饺子都包得极其标准,就需要极高的灵气控制技巧了——金睛子自认是没有的。她先不抱希望地尝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灵气包裹起一片饺子皮,试图把它放到自己面前。然而由于灵气团太厚,她最少也要一块抄起两三片,没有办法单独挑出一片。当金睛子好不容易把一片饺子皮摆到面前的时候,那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饺子皮已经被她挪乱,她自己也累得大汗淋漓。
在衣服上抹了抹擦去手汗,金睛子接着用灵气从大碗里取出一小块肉馅。肉馅偏多了,但金睛子顾不了这么多,进而尝试着用灵气把饺子皮合上。好不容易合上了饺子皮后,金睛子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用灵气去捏褶子。灵气的轨迹实在太粗太重,使得金睛子仿佛长了一双极其粗大笨拙的手,无论多么小心都没办法摆弄好一个小小的饺子。尽管丧气,金睛子还是坚持不懈地摆弄许久。可惜褶子没捏起来,饺子倒被她给弄破了。
金睛子欲哭无泪。去请教师祖,结果得到的答复只有含含糊糊的一句:“师祖也没什么秘诀啊,只有多练呗。”金睛子只好接着练。她越练心情越是烦躁,一会儿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傻,一会儿怀疑自己做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完全在浪费时间。然而心情越是起伏不定灵气就越难控制,如此恶性循环,几乎把金睛子逼疯。到正午的时候,金睛子手边已经攒了一堆捏烂的饺子。捏成形的有是有,只不过为数不多,样子也不太好看,更没办法达到渠光真人严格的要求。
渠光真人必然也知道金睛子没办法在半天时间内完美地掌握灵气包饺子的技巧,因此倒也不恼,只是叫她以后每个月的第一旬都上峰顶这边包饺子。这就是师祖所谓的既能打磨心境又能提升灵气控制力的差事吗?金睛子一路回秋声殿一路想着。可是,训练灵气控制力的方法想必也不止这一种,其中大半估计也能起到打磨心境的效果,师祖为什么非要让她包饺子呢?再说,她包了那么多饺子,给谁吃呢?
金睛子想了半天,最后觉得自己是没法揣测师祖的心思的,便干脆放弃了揣测,此后每天便乖乖如师祖吩咐的那般到峰顶上去用灵气包饺子。大部分时候,师祖都不会出现,只有崖口的那张大桌和上面的材料静静地等待着金睛子。就算师祖偶尔来她身边兜一圈,也往往不予置评,只是看着金睛子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刚开始几天,金睛子的心情都非常烦躁。尽管知道师祖很可能是在刻意锻炼她,她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焦虑、不解、极度的失望,甚至愤怒如沸水般在一次一次的失败中翻涌不休。金睛子有一次竟失态地把一个被她用力过猛戳烂的饺子一把从崖口扔了下去。
第二个月,大概是因为失败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金睛子的心境从烦躁逐渐转为了麻木。彼时她的灵气控制能力也有了一些提升,能够捏出像样一点的褶子了,不过离渠光真人的要求还有很大差距。其他堂师兄弟师姐妹们知道了金睛子常常在峰顶包饺子,偶尔会上来围观,有的也好奇地尝试用灵气包饺子。渠光真人从不阻止他们,甚至还鼓励大家过来一块儿包饺子。只可惜大家都缺乏持久练习的毅力,往往练不了多久就觉得无趣,然后便放弃了。金睛子倒也想这么轻易地放弃,可惜她的任务是强制性的,没法想走就走。
第十四章·师祖的美差(3)
师父有时候也会来,背着手歪着脑袋看金睛子艰难地包饺子,但从不出手和她一块儿包,只是随便问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你以前包过饺子吗,在凡间的时候?应该没有吧。你这种大户人家出身。”
“师父,你明明知道,还问。”
“那你一开始是不是最简单的都不会包,要你师祖从头教?”
“师父,饺子的形状那么简单,但凡我以前吃过都知道怎么包啦!”
有时候讲着讲着金睛子就分心了,用力一过猛就又破了手里的饺子。师父不但不住嘴还嘲笑她包不来,说等她足够熟练了,一边包饺子一边做算术都不会有问题。
“你在凡间学这些东西吗,算术之类的?”
“谁会自讨苦吃去学算术啊!凡间的女孩,但凡家境能够支撑,一般都会学些琴棋书画。我呢,净学了诗词歌赋。”
“那也够奇怪的啊。难道你母亲去世前还对你父亲指定了以后要你去修仙界做文修,所以让你从小就在打基础吗?”
“父亲说我有天分,所以教我这些。他的书房都是让我随便来去的。他的书房可大了,比师父你的书房还要大一些呢。”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最近好像对她的童年经历燃起了特别的兴趣,问东问西离不开“你在凡间的时候如何如何”。这是金睛子有足够话题可说又一被问起就说得停不下来的往事,多年来她珍惜自己前十五年的记忆犹如珠蚌珍藏着自己的第一颗珍珠,无事时默默放在心底,只偶尔自己一个人深情欣赏。而当别人主动想看时,怀着如儿时把自己写的每一篇文章都立刻捧给父亲看那样单纯而急切的倾吐欲望把珍珠小心翼翼地端出,一边温柔地朝它呵着气一边轻声细数它的美。
她给师父讲自己骄傲又孤独的童年:对自己才华横溢的认知随记忆一道开始,锦衣玉食和不绝于耳的真心赞扬或是假意奉承使得她从小就自命不凡,因为骄纵和过分胆大而闹出的笑话占据大半所谓童年趣事的范畴,而缺少同龄玩伴简直助长了她的恣意妄为,孤独则是多年后才总结出来的,一个从小生活在淡淡孤独中的孩子是不知道孤独为何物的。
她给师父讲自己卑微又坚定的少年:一朝失去了显赫家族的她成为一个被无视被可怜的小修士,尽管如今回忆起来有许多温馨,那张怎么擦也擦不去油渍的破桌和那布满毛边的脏兮兮的红色窗帘却在当时成为了她的噩梦,父亲和其他亲人的死让儿时淡淡的孤独巨化为恐慌,逼着她生出一副坚忍的外壳,而寄托了她一切无处安放的依恋的李百闻在她十五岁来到凌意文宗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这些并不全是她一边包饺子一边给师父讲的,还有许多对话发生在秋声殿的清暇午后。直到一年半后金睛子才在叙述中穷尽记忆中的每个细节,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金睛子终于用灵气包出了第一个标准又漂亮的饺子。
她以为师祖的差遣到这时应该结束了,但师祖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依然让她每个月都来包饺子。仔细想想也是,师祖叫她练灵气包饺子的目的是拿这些饺子来“炼鼎”,单一个灵气饺子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事实上,只有完全用灵气包出的形状标准的饺子才有参与“炼鼎”的资格。在金睛子的饺子达到了这一要求后,师祖常常会搬着她的烹斗煮星鼎——一个造型粗犷的大方鼎在金睛子不远处煮她包的饺子,有时候一个一煮,有时候把整个鼎都煮满,她煮煮尝尝皱皱眉,似是在研究思考什么。渠光真人这样一研究,金睛子包饺子的速度一下子就跟不上她煮饺子的速度了,于是渠光真人的下一个任务很快布置下来,让金睛子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
金睛子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从理论上说,用灵气同时包多个饺子是完全可以的,但一来这需要更强更精确的灵气控制力,二来六十四个实在是太多了……渠光真人可不管她为难不为难,善意地提醒了她一句可以先从少一点的数量开始练习,就任她面对着满桌的饺子料绝望地陷入了一年半前那种欲哭无泪的状态。
当金睛子差不多在一年后勉强做到同时包四个饺子的时候,师祖终于对烹斗煮星鼎中的某一锅饺子流露了些许的满意。她给金睛子尝了几个。饺子如甲子新年时师祖的那锅羹汤一样一咀嚼就流溢出各种修辞,不过少了浮华的味觉冲击,多了对食材本身口味的呈现,倒比之前的羹汤更耐品一点。
按照师祖的说法,如果说甲子新年时烹斗煮星鼎只是堪堪初成,在经过她煮饺子的反复调试锤炼后,如今已是正式初成。烹斗煮星鼎正式初成后渠光真人仍在拿饺子不断“炼鼎”,只不过炼鼎的方式不再局限于水煮,而是时而煎时而蒸时而油炸时而烤,花样百出。金睛子面前的饺子馅也变换得频繁起来,每天一种还不带重样。烹饪方式和馅料的不同搭配使简简单单的饺子都能呈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种种风味,肃水真人被这样吸引而来可谓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当金睛子用灵气同时在面前包起四个饺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时,肃水真人也往翠微峰跑得越来越勤。金睛子常见他蹲守在师祖的大鼎旁边,眼巴巴地望着鼎里的饺子。有时候,他在鼎边蹲得无聊了,也过来看金睛子包饺子。肃水真人不像师父那样唠叨,只是静静地看着,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往往还连吃带拿,打包带走的分量看起来不像光他一个人吃的。金睛子边凝神控制着悬空的几个饺子边忍不住分神想,她现在包着的饺子搞不好有几个会进韩令的肚子。不过饺子被谁吃掉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金睛子觉得自己还是先达到师祖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的要求后,再关心谁吃了她的饺子吧。
第十五章·伏笔从儿时埋起(1)
当渠光真人煮饺子的速度和金睛子包饺子的速度同比增长到即便肃水真人连吃带拿,翠微峰上下有事没事都来蹭一口吃也还剩下许多的时候,金睛子终于完成了甲子新年的第一天被渠光真人打断的事情,拜访一番她的朋友。
关系好的朋友,如燕除夕,罗素羽,金睛子自然在这几年中拜访过很多次了,之于那些关系没有好到就算没事随便拜访都不会引起任何尴尬的朋友,金睛子现在倒是有了充分的拜访理由,送饺子。饺子的数量实在太多,以至于金睛子完全可以把所有的泛泛之交都送上一遍,而她差不多也确实那么做了。这么一趟饺子送下来颇为有益,帮金睛子重获了不少关系在这些年中逐渐淡去的旧交。比方说刘缜,当年他在抄袭事件中错怪了金睛子,对她有所冒犯,尽管金睛子不是特别计较(比刘缜的两句话更尖刻的冒犯实在是太多了),刘缜却非常自责。可偏偏他性子犟,即便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也不肯主动认错道歉,若不是金睛子主动送饺子的同时给他送了个台阶下,刘缜怕是还要跟金睛子继续僵持下去。
而当渠光真人的徒子徒孙和徒子徒孙的朋友们加在一起都吃不完渠光真人用于“炼鼎”而煮的饺子时,她的饺子就登陆了凌意文宗的食堂,以一灵铢五个的价格出售。渠光真人的饺子物美价廉,天天被买到断销。不过她把饺子放到食堂并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不想看到这么多饺子被白白浪费而已,再说精通美食和生物学的渠光真人有众多赚钱的路子,并不在乎这一点饺子钱,因此十分大方地表示食堂所赚的饺子钱扣除门派税收外全归金睛子所有。渠光真人的其他徒孙有羡慕金睛子的,渠光真人也像几年前那样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和金睛子一起包饺子,不过饺子必须像金睛子那样用灵气来包,还要做到标准美观,否则不能算数。这一条件吓退了大部分人,只有黄故渊师兄愿意一试。这位黄师兄十分有魄力和胆量,著名事迹是趁他的师兄罗治睡觉时给他剃了个鸡冠头,后被暴怒的罗治反过来剃成了光头。尽管他的头发已经重新长长,当年给师兄剃头的勇气却依然汹涌澎湃,这回在金钱的驱使下,竟然也能用这份勇气坚持学习用灵气包饺子的技术。
他学得并不轻松,包了一年的饺子都没能用灵气包出一个。有一回他崩溃地躺在地上,看着三十二张饺子皮依次飞起在金睛子周身盘旋,忍不住大叹了一声:“金睛子师妹啊,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练成你这样啊!”
“黄师兄,这才一年呢,你也太心急了。”金睛子双手一抬,两股灵气细密的牵引下,重量一致的块块馅料从大碗中分离,旋转着轻稳落到刚刚开始合拢的饺子皮上,“我从甲子年的第一天就开始包饺子了,包了一年半才终于用灵气包出一个来。”
黄故渊目瞪口呆地撑起身:“你练成这样,用了六年?”
“五年零九个月,准确来说。”
金睛子的这五年零九个月并非全都在包饺子。她常在门派里听道,闲时也依旧在进行她的创作。隐世列星书的第二部《于是他为凡人所杀》如今已在三稿润色阶段,不日即将完稿,第三部,围绕一个成化时期的骗子展开的《第一万零一种解读》也已经在构思当中。
三十二个半月状的饺子在金睛子周身同时挤压出一模一样的褶皱,然后依次飞降到旁边放满饺子的盘中。黄故渊躺在地上,目光默默追随着这些饺子,终于咬咬牙站起来继续他艰难的学习。
金睛子以为金丹期的黄故渊会比筑基期的自己学得更快,结果发现灵气的掌控力似乎和修为并没有必然关系。他比金睛子花了更长时间才用灵气包出了第一个饺子,那个月他从凌意文宗的食堂赚取了为数一灵铢的第一桶金。此时是己巳年的五月了。
己巳年八月廿八,金睛子年满九十九岁。
她还是没有结丹。就算此时立刻结丹,九十九岁结丹被称作天才也有点勉强了。曾经的天才金睛子,在十年的沉寂中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人频繁地提及,简直像……像是那个……
沦为平庸了。
奇怪的是,这几年中金睛子的心情倒意外的平静,没有急迫,没有失落,也没有哭着喊着绝望地试着告诉所有人她还是那个天才。这便是失去了天才的光环的感觉吗?九十九岁生日那天,金睛子坐在秋声殿主殿前的台阶上平静地想着。因为已然失去,所以连对光环的执念都已经淡忘,因此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和不甘。
但是,就算以平庸修士的标准来看,金睛子也该考虑一下什么时候结丹的事情了。上次结丹失败留下的伤势早已恢复,修为也在四年前就回到了筑基期大圆满,不过关于什么时候结丹,她还是没什么头绪,姑且打算先做到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后再结丹吧——她总得先完成师祖交代的任务。
“小段,坐半天了,想什么呢。”师父的声音,懒洋洋的,从秋声殿的屋顶传来。他又在屋顶架着躺椅晒太阳。
“在想该什么时候结丹。”
“想明白了吗?”
“……没有。不过,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在意这件事了。”
师父沉默片刻,说:“你上来。”
金睛子不知道师父要她上来干什么,不过还是依言御剑来到了屋顶。屋脊上她怕站不稳,于是干脆面朝胖美人影壁坐在了上面。师父也从躺椅上翘坐起来,跟金睛子注视着同一片云雾和远山。
“过了十年了,慢慢看淡了,你以这个心境去结丹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最根本的心境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就算过了结丹这一坎,日后这个问题也依然会反复出现,倒不如在这里把你最根本的问题给解决掉。”
“我不知道。”金睛子茫然地说,“我知道我的心境有问题,但是至于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不知道。”
“你想一想,当你经历之前的抄袭事件的时候,当你拼命地想要结丹的时候,当你结丹失败的时候,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金睛子重重地把额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双臂环耳。想什么?金睛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个问题金睛子不是第一次问自己了。因为经常性的,她发现自己闹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相反的冲动时常交替出现,对一件事的态度和她对另一件事的态度存在矛盾,本以为出于自己的了解为自己做了选择,结果却发现并不喜欢这个结果。她了解自己吗?不了解吗?她真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吗?
混乱的迷雾重重叠叠,眼前的黑暗中没有浮现任何答案,唯一的回答是一阵耳鸣。
“我……”她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打破耳鸣,“我不知道,我觉得混乱,很混乱。有时候我根本就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知道!”师父的声音中竟透着一丝得意,“你不知道,为师知道。这几年我一直在试着搞清你的行事逻辑,之前听你讲了一通往事后,总算把你给搞明白了。”
金睛子不由得抬起头看向师父,呆呆地微张着嘴巴。师父像平时拍阿蹲的脑袋那样拍拍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听为师讲讲吗?为了搞清楚你这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师可是费了很大的心呢。”
“听的。”
师父挺了挺肩膀,坐姿又向前倾了一些,还清了清嗓子,一副要跟她促膝长谈的样子。
第十五章·伏笔从儿时埋起(2)
“想要讲清楚这个问题,我们还要从你最初始的状态,也就是你的童年开始说起。你出身于贵族家庭,虽然母亲早逝,但是父亲对你极为宠爱。因此,骄纵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你性格的底色。早慧的你很小就显露了过人的文学天赋,这又使得你的骄纵不同于纨绔子弟单纯的恣意妄为,而是更多带了自命不凡的味道。”
他顿了一下,笑道:“‘骄纵’这个词合适吗?是不是应该改成‘骄矜’呢?其实这才是你名字的来由吧,段子矜的矜从来都不是矜持的矜。你说过你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小字阿拙是母亲起的吧。很有意思,仙凡混血的你从名字开始就被打上了相反的烙印,也难怪你后来会对自己的性格越来越感到混乱了。”
“总之,”他正色,“十一岁之前的你自命不凡,行事嚣张,好斗好胜,有着强烈的获得关注的欲望,尽管你身上的关注已经很多。这样的性格不仅来自你的天赋和身份,更承袭自你的父母。你母亲显然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人,你父亲更是野心与胆识兼具——为了了解你父亲我特意去找了凡间的史记,虽然遗漏了很多细节,但一个没有野心或胆识的人是没办法成为如此的权臣的。我们把你这一最初始的性格称为你的第一性格。”
“可是十一岁那年,你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煊赫的家族一夜覆亡,昔日被捧为掌上明珠的你一下子跌入尘埃。你的命运看上去比你的其他家人好得多,毕竟他们不是身死就是为奴,而你来到了广阔的修仙界。可是从某种程度上,你的命运比其他人还要糟糕。因为你不仅失去了段家小姐的身份,就连罪臣之女、落难千金的头衔也失去了。在修仙界,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底层小修士,没有身份,没有钱财,没有别人的关注,无论这种关注是仰慕还是鄙夷。渐渐地这样的生活让你变得自卑,家庭剧变的巨大痛苦让你变得敏感而脆弱,并且,出奇地渴求亲情。于是你的第二性格由此产生。”
“如果你一直没有来到凌意文宗,那么你的第一性格和第二性格倒有可能一直维持微妙的平衡,当你渐渐在修仙界崭露头角时,两种性格也会在这漫长和缓的进程中自然交融。可偏偏你来了,你的才华一下子得到了发现和认可,那一天你突然发现,时隔四年,自己又可以做一个天才了。”
“你又可以做一个天才了,像你童年时那样。你该让第一性格重新浮露表面的,天才就适合这样的性格。但你的第二性格早已产生固化无法抹消。经历过那些痛苦那些磋磨的你,怎么可能重新做回儿时的自己呢?你的第一性格,不能用了。”
“那时你最自然的状态应该是第一性格和第二性格兼具。你就该是那样,既为自己的才华而自命不凡,又为自己在修仙界的一无所有感到无比自卑。尽管胆大好玩,却仍然在某些方面脆弱敏感易受伤害。可是你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确切地说,无法接受自己的第二性格。第二性格的弱小让你好斗好胜的第一性格无法忍受,因为你觉得天才不该自卑,天才不该脆弱,天才就该像你的第一性格那样但是你的第一性格已经再也没办法单独拿出来用了。这时候你很自然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你要发明出另一个适合天才身份的性格。”
“是的,我说‘发明’。这个性格完全是你凭空捏造出来的,这个性格,或者说你的第三性格,是导致你对自己认知混乱的主要原因。有时候你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实际上你是分不清这到底是你真实性格要做的决定,还是你虚假的第三性格要做的决定。你大概连自己的第三性格是真是假都搞不清。如果你常年戴着你眼睛上的棕色晶片的话,你会忘记自己的眼睛本来是金色的吗?”
“你的第三性格在凌意文宗内是广为人知的。天才金睛子清高狷介与世隔绝,标准的文学作品中的隐士模样,标准的高人,标准的天才。你为自己挑选了这个一个形象,把它打造成你的盔甲。有这样的形象在外,你的第二性格似乎能被掩藏得很好。一个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流露的人怎么可能自卑脆弱呢?但你没办法彻底摆脱你的第二性格,永远也没办法摆脱。她早已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怎么可能抛下她,让一半的你去结丹呢?”
“说起来还托了抄袭事件的福,你的心境问题,若不是被抄袭事件激化,不是在你结丹的时候就早早显露,还不知道要埋伏到什么时候。抄袭事件做的事很简单,它激化了你的第二性格,让你的第二性格再也掩藏不住。可是即便是在这时,你也依然坚决无视那被你几乎视为耻辱的第二性格,坚持把自己当作第三性格的样子,坚持告诉自己‘我很淡漠,我很高洁,我根本就不在意’。可你在意。”
……其实,她并不单单是为了无视那个脆弱的自己才愈发坚持自己清高的形象。金睛子想。抄袭事件本身……让她觉得很丢脸。
让她觉得很丢脸,让她感觉到了危机——她预感到自己即将失去,甚至已经开始失去那天才的光环,而这个漂亮的光环,或者说这份优越感是她在少年时代经历了四年的清贫与卑微后从此赖以为生的东西。当这种不祥的预感出现时,金睛子就本能地把那天才的光环攥得更紧,她要坚决地和那些“普通人”划清界限,要不懈地强化自己清高孤傲的形象,认定一切随和的表现都是对光环的亵渎……当年之所以坚决不肯流露出丝毫原谅朝谕的迹象,大概也是这种过激的想法所致。
“你在意,你太在意了,就跟任何一个正常人背负骂名的反应一样。你就是委屈,就是想哭,就是受伤了,可你偏偏要宣称自己毫发未损,对别人如此宣称也就算了,偏偏还要对自己也这么宣称。于是你混乱了,因为你连自己到底伤不伤心都不知道。”
金睛子哭了,几乎在听到师父说“就是想哭”的同时。她想忍住泪水,想趁师父不注意一把揩掉所有的眼泪,可眼泪却越揩越多,止不住地洇进她的袖口。她干脆埋首于臂弯间,一边听师父的话一边掉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哭。是因为自己欺骗了自己那么多年,还是因为所有的欺骗终于有一个人能关心她到比她自己还看得懂?
师父大概没有发现她在掉泪,自顾讲了下去:“一个这样混乱的你,一个坚持拒绝一半的自己的你怎么可能光带着你的第一性格和第三性格去结丹?你的心境问题其实非常简单:你受伤了,需要哭,需要安慰,需要让你感到不再伤心。可是如果你一直不接受自己的第二性格,你怎么可能解决这个性格所出的问题?”
师父的声音停住了。片刻后他更温和的音色在更近处响起:“哟,哭啦?”
“不是你让我哭的吗。”金睛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随后,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断断续续地从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深处传出。“可我,可我就是不喜欢……谁能喜,谁能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抽抽搭搭地说。“好了,好了。”师父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是挺可爱的嘛,这样的你。会大笑,会大哭,会爱别人,也会被爱。再说,你的第二性格带给你的,真的只有耻辱吗?她在让你变得脆弱的同时,也让你有了珍惜的能力。你珍惜每一个爱你的人,师父师娘、师兄师妹、外公外婆……你珍藏那些被其他许多人熟视无睹的爱,对爱的敏感让你在同样的条件下比其他所有人更能感到幸福。唉,多幸福的小姑娘。”他抬起头,含笑望向远方,“或许有一天,你在漫长的道路上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爱你的骄纵,爱你的脆弱,爱你拼命掩藏脆弱的倔强,也爱你破出重重心障的通透……或许直到那时你才会真正相信自己竟值得这么多的爱,在此之前,就姑且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吧。”
这时阿蹲忽然摇摇晃晃地飞上了屋顶,见金睛子离它近,便重重把自己落到了金睛子的膝上。它一打一打地甩着自己粗重的尾巴,下一秒就打起了呼噜。金睛子伏下身环抱住阿蹲和自己的双膝,侧着脸眺望着远天。
第十六章·通明(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甲戌年冬,时年一百零四岁的金睛子结成金丹。她结丹的那天正如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样下着大雪,强大而平稳的灵气漩涡在秋声殿上空缓缓转动,使得大雪都在此处被旋转的灵气凝滞,犹如围绕北辰而动的众星。
“金睛子真人。”当金睛子走出房门时,朝谕含笑朝她行礼。金睛子也笑着回礼:“凑合真人,多礼了。”
“奏和!”朝谕嚷了起来。
“为师第二个结成金丹的弟子。”师父早就在主殿等候多时,此时也笑着大步走来,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揉了揉这位新晋金丹期修士的头。
“师父!我好歹也是堂堂金丹期修士了!别乱摸头!”金睛子大声抗议。“那也是我徒弟。”无妄真人嘿嘿一笑,一转身在朝谕的头上也揉了几把。于是两位金丹期修士一齐吵吵嚷嚷抗议起来,直到渠光真人突然飞降到面前才住嘴。
“结丹啦?”渠光真人笑眯眯地看着金睛子,“来,跟师祖上去,师祖有东西给你。”
金睛子看了看师父和师兄,有些不安地跟师祖朝外走去。师祖找她上去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之前两次她这么跟师祖走出秋声殿的时候,一次是去上隐门拜访了肃水真人,还有一次则去师祖那里包了八年的饺子……
不过现在,无论是肃水真人还是包饺子她都不怕。十五年的心境打磨中,金睛子早就不再执着于那天才的头衔,自然也不会再执着于自己和韩令的竞争。师父说即便是她的脆弱她的自卑也是和她的才华和骄傲一样可爱的,更何况,真正相信自己强大的人无需非要用结丹时间的早晚来证明这一点。
其实,晚了十五年,能算什么?仙途何其绵长,当年近五十岁才筑基的师祖不正步履轻快地走在自己前方吗?就算日后她成不了师祖那样名声在外的修士又如何呢?做一个平庸的修士并不可怕。乾坤湖的薛万化和许承安不也活得很恣意吗?
在很多人看来,一百零四岁结丹的金睛子大概已经彻底沦为平庸了吧。她倒也不在乎。那个漂亮的天才的光环,早已经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了。她曾害怕一旦失去了这个光环自己就将陷入无尽黑暗,可事实上,她那被天才的光环映得雪盲一片的双眼直到摘下光环后才见到满天星斗。
她不紧不慢地练成了同时用灵气包六十四个饺子的技术,还能不动声色地在其中一个饺子里塞上一枚灵铢。然后她不紧不慢地继续她的修炼,继续她的写作,闲时也去到千华门看望她的外公或是写信给居无定所的外婆。有一天她看到雪花,觉得时候到了,就走进修炼室去结丹。然后金丹成了。
师祖没有带她飞遁到山顶,只是和她一起走着山路。她说她给金睛子准备了一样好东西,好歹要走走这些山路,以示好事多磨。金睛子期待着。
至峰顶,渠光真人让她在凉亭稍候,她自己则走回自己的洞府,过了一会儿,神神秘秘地捧着一个狭长的木盒到了金睛子面前。
“你自己开。”她笑着说。
金睛子郑重地双手打开盒盖,木盒里是一把造型古拙的剑,尽管不事雕琢,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吞吐着温润的光泽。剑柄上用篆体刻有二小字:通明。
“通明剑。为我当年炼制烹斗煮星鼎剩余的材料所炼。其实十几年前就已经炼好了,一直打算等你结丹后再送给你。”她看看剑又看看金睛子,欣慰地笑了,“终于结丹了呀,金睛子!你这丹结的,可真是不容易。我想我万渠光最得意的徒孙结丹了,总该有件拿得出手的法宝,这把剑还是特意让肃水真人亲自给你炼的。他是剑修,在这方面比我更内行。哦,他还说这把剑品阶很高,至少让你用到化神期不会有问题。”
惊喜和感动让金睛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想说些体面的感谢的话,张了半天嘴,却只说出来一句:“师祖……你对我真好……”
渠光真人却叹了口气:“虽说是赠礼,但其实也是补偿,这柄剑。毕竟你这将近二十年的坎,有师祖的责任。以前老拿你跟韩家那小子比来比去,既是师祖好胜,也是想激励你。可你并不是适合用这种方式激励的人,因为就算没有我的催促,你都执着到会把自己逼疯,更何况加上师祖的一份期望呢?”
金睛子微笑不语。渠光真人接着说:“说起来,还亏得你拜了殷无妄那小混蛋为师。唉,我的徒弟中最随便最懒的一个,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徒弟,倒意外地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他跟我谈过好几次啦,你的事。嚷嚷着说我快把他的宝贝徒弟玩死了——哪有这么夸张。”
金睛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继而感到自己被好多的幸福环绕,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师父真的很关爱她呀,把她当作自己的宝贝徒弟,简直像很多年前父亲在宴会上宠溺地向别人介绍自己是他的宝贝闺女那样。师祖也那么关爱她,师祖的众多徒孙中,不是只有自己被她寄予了如此期望吗?还有肃水真人,虽然不是金睛子的师长,却差不多是看着她长大,给她炼了这把能陪她走到化神期的剑,虽说是师祖所托,但不也很难能可贵吗……
若是自己没有经历灵显城的四年,如今的她能感受到如此多的幸福吗?金睛子突然想到。若是段家没有出事,她平平安安长大,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护送到修仙界,然后直接来到凌意文宗,她会把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幸福全视为理所当然,继而视而不见吗?
她又笑了。渠光真人见她一个人站在旁边笑得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傻笑什么,这么开心,师祖又没说以后不拿你跟韩家那小子比了。我只是呀,突然觉得,老比较晋阶时间有什么意思,对吧?两个修士的高下怎么能单从晋阶早晚来看呢?太肤浅了。要比,我们比你们的实力,你们的潜能,你们谁能在仙路上走得更远……对,还要比心境。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论起心境,现在的你绝对是更透彻的一个。”她拾起通明剑,指肚摩挲着剑柄上的“通明”二字,“通明。这剑名是肃水真人起的。剑心通明,文心通明……不能说新颖吧,但倒意外挺适合你的。”
她把通明剑塞到金睛子手中。金睛子着迷地轻抚着剑身,指尖掠过之处留下丝丝缕缕的灵气,剑体在她的灵气中轻颤,与她共鸣。金睛子持剑轻轻挥舞了一下,因为没有注入多少真元,剑轨之处只留下一阵转瞬即逝的疾风。通明剑仿佛意犹未尽,又在她手中轻颤了片刻。
金睛子对炼器没有研究,但本能地知道这是把难得的好剑,与她也颇为相投。这样的法宝无论在长生哪一个繁华的仙城都是有价无市的存在,如今却那么轻而易举,被师祖当作小礼物赠予了她。她还想谢谢师祖,又怕感谢的话语太过疏离,也怕几句空泛的感谢无法表达她所感的毫末,只好郑重地宣告:“徒孙必不负师祖厚爱。”
师祖大笑:“横竖剑是你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十六章·通明(2)
拿着通明剑回到秋声殿后,金睛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外公外婆写传讯符告知他们自己结丹的事。月川真人最近正好就在祈州,当天就跑到了凌意文宗来看她,一见面就塞给她两枚红铜色的乾坤环。金睛子虽然刚筑基的时候就被师祖普及了修仙界的货币及其汇率,但因为以前最多经手浅金色的乾坤环,从没真正用过红铜色的乾坤环,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红铜色乾坤环的面额是浅金色乾坤环的十倍——十环。月川真人给了她二十环。
她马上下意识地把环换算成灵铢,发现这竟相当于十万灵铢。金睛子活到现在都没攒过那么多钱,当下对这笔巨款感到十分震惊。月川真人见她如此惊讶,好心地打破了她暴富的幻想,告诉她不同修为的修士花用情况天差地别,十万灵铢对于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来说或许是一大笔钱,二十环对金丹期修士来说却不是。适合金丹期的丹药、法器、阵盘等用品比起筑基期来都是翻倍的贵,去买一趟东西都能把二十环花完。当然,金丹期修士也相应地能做很多筑基期修士无法胜任的工作,赚取的钱也和筑基期不是一个级别。所以,金睛子既不会暴富,也不会变穷。
月川真人耐心地给金睛子普及了许多金丹期修士需要的经验,她的讲述全面而细致,金睛子不禁怀疑这其实是百余年前她原本打算给晏明霞讲的东西。她的出现,她的结丹对于外公外婆来说会是一次治愈吗?金睛子不禁想到。不过她无需知道答案,光是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金睛子微笑了。
月川真人临走前跟师父单独谈了半天。她走后,金睛子好奇地问师父月川真人都跟他说了什么。“没什么大事。”师父打了个哈欠,“就问你的近况,你的天赋,你的前途如何如何……”
“那师父你怎么说的呀?”
“可劲儿夸呗。”他说,“不然我怕她不走。”
金睛子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妄真人见她这样,马上瞪了她一眼。
说起来无妄真人也非常无奈。他一点都不喜欢被徒弟的长辈带着一副信不过他的样子逼问他教育方法的种种细节,可偏偏月川真人和九鼎真人在年龄和修为上都比他略高,他又不能不好好敷衍他们。以后若还要收徒,他一定会事先调查一下徒弟的家世背景,确定对方不会有修为比他高的长辈跑过来让他这个做师父的为难。
好在至少这回九鼎真人没有再来拜访。至夜,他的回信随包裹一起寄到。包裹里封了整整五十环,又让金睛子忍不住惊讶了一下。他的回信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激动欣喜之情,只是告诉金睛子以她此时金丹期的修为和之前在千华门积累的那些经验,她可以试着去应聘城府的工作,信中余下的内容都是在介绍应聘城府工作的流程与经验。
应聘城府执事的前提条件是通过一个城府州府执事通用资格考试,简称执事资格考试。考试满分为八十一分,达到六十五分及以上就能合格。不过若能取得高分,在接下来的应聘中就有更多优势。考试这事儿九鼎真人不为金睛子担心,他知道金睛子擅长记背。他给金睛子推荐了几本备考用参考书,说她只要把书读熟了,通过考试不是问题。
通过考试后,下一步就是寻找合适的职位前去应聘了。长生九州仙城无数,当仙城出现职位空缺的时候,城府就会公示自己的招聘职位及其要求,这些信息可以在任何一个城府的顾询堂方便地查到。九鼎真人细心地列举了他认为金睛子有能力应聘的部门,不过他个人还是最推荐她去政部谒外堂担任谒外执事,承担起一个城府对外交流的工作。当年金睛子据理力争说服千华城城主的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觉得既然金睛子有这方面的天赋,就不要轻易浪费。对此金睛子自己持保留态度。
找到合适的职位之后,金睛子就可以按照具体要求前去应聘了。尽管每个城府的组织结构都大同小异,同一个岗位的应聘要求在不同的仙城可能大不相同,因此在决定应聘时就要关注好要求。如果金睛子通过了多个岗位的应聘,那么一般会进入最早决定应聘她的城府工作。
九鼎真人的介绍不可谓不全面,唯独遗漏了金睛子的一个顾虑:她在担心城府工作会不会占用太多道业学习的时间,如果工作的城府太远,她连凌意文宗都不能常常回,何谈继续从师学习呢?州府里工作的师娘可是从不见闲,自己的宗门也难能回一趟的。在城府里工作会面临相同的命运吗?
这个问题最好还是要问问师娘。然而师娘,正如刚刚描述的那样,从来不见闲,金睛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去问师父。
“你真要去做执事?”师父听了,略带惊奇地说,“我以为你打算以后也像为师那样在宗门里讲讲道,教教徒弟呢。”
师父之前是听金睛子提过去做城府执事的想法的,只不过不知道是没把金睛子的话当真,还是听的时候心不在焉,他现在倒显得像第一次听说一样。
金睛子把九鼎真人鼓励她去从政的话原封不动讲给师父听。师父哦哦哦了几声,没什么反对意见。金睛子又对师父提起她的顾虑,师父抓抓脑袋,含糊地说:“忙不忙……也要看具体工作岗位和你个人因素的吧。碧涵是州司交通堂的技术人员,本来就挺忙的。再加上她自己有点儿……呃,热爱工作,所以她挺忙的。啧,挺忙的。”
师娘好像确实有点工作狂的属性。金睛子没见她有什么爱好,修炼、工作之余好像还是工作,休假时间也照样在闷头翻一张张标注复杂的传输阵图纸,边看边兴奋地修改,还要骂几句画图纸的人根本不懂节约灵气、不懂实际使用效果什么的。一想到这儿金睛子就有点儿害怕,她可不想以后也变得像师娘这样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工作上。
她接着追问师父如果她不去师娘那样忙碌的部门,自己也不那么热爱工作的话,会不会稍微空闲轻松一点。师父也不太答得上来,让她自己去问师娘。
金睛子运气不错,当天晚上就逮着了师娘。
“你要去做执事啊?”听了金睛子的意图后,师娘也瞪大了眼睛,“以前从没见你流露这方面的想法。”
金睛子自觉其实是流露过的,但师娘显然不记得了,她也没办法,只好又把九鼎真人鼓励她去从政的话原封不动讲给师娘听。师娘听了,也哦哦哦了几声,说可以可以,挺好挺好。金睛子问起师娘是不是所有执事都像她这么忙,师娘斟酌半天,尽可能客观准确地说:“和不同城府的情况有关……这……也很难评判。你若是有意向的职位,我可以帮你看看。”
这个回答令金睛子有点失望。搞了半天忙不忙完全是随机的啊。想了想,她问起具体的休假制度。休假制度总是有具体规定的吧。
“这个倒是有。”师娘一经提醒,语速快了起来,“现在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我当年在城府做执事的时候,每月有一旬的假期,每五年可以请一次长达一年的假,长假可以累加,也就是说,如果你连续十五年不请长假,那你就可以请一次三年的假。”
“那放假还挺多!”这出乎了金睛子的意料。
“也不轻松啊。”师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叹道,“假期的主要目的不是让你休息,而是让你有时间修炼。你才刚刚结丹,还不能像我这样就算脱离宗门和师长也能顺利地自己修炼……等你以后到了元婴期,这样的限制就少很多啦。”
“所以正常工作是不会耽误道业的……”
“是不会,只要你稍微勤快一点,别像你师父这么懒。”
既然不会耽误道业,金睛子就没什么顾虑了,第二天就去悉宁城城府的顾询堂查询了关于执事资格考试的信息。考试每年春季都会举办,下一场考试距此时还有两个多月。金睛子决定速战速决,与其再等一年,不如在这两个月内猛学一番,考出了事。师娘认为两个月的备考对金睛子来说绝对足够,无甚不妥。师父本来想过几天就教金睛子金丹期的术法,知道她打算考试,也乐得再过两个月的冬,说等她考完了再教。于是,金睛子就满怀激情地投入了结丹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备考。
第十七章·万事合意(1)
执事资格考试涉及纵横九大方面知识,每方面有三道题,一题三分。虽说初听很复杂,其实不过是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基础知识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常识而已。考试的主要目的并非选拔,而是让日后担任执事的修士在备考的过程中对这些知识有个概念,以便更好适应日后的工作,因此难度并不算大。
对金睛子来说更是如此。这些基本的知识她早在她在千华门看九鼎真人的书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如今的备考对她来说只是把这些知识体系化地复习一遍而已。什么城府州府的主要部门,城主、副城主和督查使之间的权力制衡方式,门联的性质及历史,这些常规的考题她就算不经过备考也能回答,只是用语没那么官方而已。
三月初她如计划在悉宁城参加了执事资格考试。考试的形式跟筑基期的时候经常要参加的门派联考差不太多,都是一群人坐在桌前各自做题而已,只不过考试时间比门派联考短多了,只考一个时辰。做完题后金睛子静候考试结束,本以为要像门派联考那样结束后把试卷上交,没想到时间到后试卷上自动出现了批改的痕迹。金睛子紧张地看着自己前面的几道题上都被盖上了“上策”的小戳记——这说明这几道题都答对了。对于客观题来说,上策的标志就意味着正确,如果答错就是“败策”的戳记。
金睛子的客观题是清一色的上策戳,批改直到进行到主观题才有点变化。有的题被盖上了“中策”,甚至有一道“下策”,好在没有出现败策,并且大部分的题还是上策。
在主观题部分,上策代表满分即三分,中策代表两分,下策代表一分,败策代表零分。最终金睛子的得分终于在试卷上方呈现:七十六分。
这时金睛子听到周围有人轻呼,一看,考场里有几个人的试卷正在自己撕碎。金睛子赶紧看向自己的试卷,它没有自己撕碎,只是迅速折叠了起来,以试卷边沿那些金睛子以为纯粹是为了装饰试卷的花纹折组成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卡片正面印着长生门联的徽章,反面是几行字,证明金睛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什么分数通过了执事资格考试。至于那些试卷撕碎的人,大概是没有通过吧。
负责监考的修士指示考试通过的人拿着自己的仙籍牌和卡片依次走到门口,把两样东西放在一个长得像阵盘的仪器上,说是把证明录入到仙籍牌中。金睛子完成录入后,迫不及待地边往外走边探入神识查看自己的仙籍牌。果然,原本只记录了她的基本信息的仙籍牌上多了一行字:城府州府执事通用资格考试合格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乙亥年悉宁城。
她雀跃不已,捧着仙籍牌和证明卡御剑回到了秋声殿。
御剑回来的时候金睛子就在上空看见师父和金霁月在殿后说话,于是跳下剑后,她绕过胖美人影壁,穿过主殿直奔殿后广场,大声汇报说自己通过了执事资格考试。师父刚才正在跟金霁月指点她的修炼,听到金睛子的声音,随口表示了一下祝贺,金霁月也佯装惊喜地恭喜了金睛子一下,不过其实谁都不对她通过考试感到惊讶。
“既然考完了试,明天我教你文阵吧。上午可有空?”师父懒洋洋地说,“顺便,明天把朝谕也叫来,正好我一次性把你们都教了。”
金睛子应下,本想给朝谕发一张传讯符,转念一想,干脆去他的新洞府找他了。
朝谕早就入住了他起名为“生息阁”的新洞府。除了地沟龙抓抓和大鳖老趴之外,这些年来又养了一只灵宠店里多年卖不掉的名叫建功的鹰以及若干不同品种的鱼。建功是品种颇为不错的灵兽,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但是由于眼睛长得比较阴郁,头部的白毛又呈爆炸状生长,使得建功年纪轻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凶恶的爆炸胡老鹰,因此一直没有人把它买走。朝谕早有自己买下建功的打算,但怕秋声殿空间不够,又惹师父师娘生气,一直到搬家后才把建功带回了家。
金睛子自从朝谕搬走后没少去他洞府晃荡。生息阁外围的禁制对金睛子完全开放,她随时可以坐到朝谕家的草坪上摸摸龙看看鹰,再去水池边喂喂鳖和鱼。那些龙啊鹰啊鳖啊鱼啊的也都认识金睛子,并且由于金睛子经常喂它们的缘故,与她还甚是亲密。
金睛子慢悠悠地御剑来到生息阁。尚未落地,抓抓就拖着尾巴飞了过来,笨重而亲昵地用粗糙的鳞甲在她脸上蹭了蹭,然后从打开的窗子飞进洞府通知它的主人。建功在金睛子周围盘旋了一圈,见她没有拿任何吃的,便飞走了。这时朝谕刚好推开门出来,建功就顺势落在了朝谕的肩膀上。
“金睛子!”朝谕笑着朝她走来,“你考试怎么样?”
金睛子轻哼一声:“当然是通过了,有疑问吗?”她甩出证明卡给朝谕看。朝谕正反看了看,把卡片还给她:“这么说你要去城府当执事了!以后我到你工作的城里去,跟别人说我城府里有人,人家会怕我吗?”
金睛子大笑着从他手里抽回卡片:“等我当上城主,你这么说倒也合宜。好了,我找你来有正事,师父让我叫你明天上午回秋声殿,他说要一道教我们文阵。”
朝谕哦了一声。金睛子追问道,“之前你学过吗,文阵?是不是很难?”
朝谕背着手朝水池边走去:“没学过啊。”
“你结丹都十几年了,还跟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会吧。”
“师父先教的我大音,”他解释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练大音,可算是多少有点成效了。还好我没住秋声殿,否则你们都得听我天天干嚎《离骚》。”
金睛子跟着他走到水池边,带着点儿调笑说:“嚎两声?我还没见识过奏和真人你的大音呢。”
朝谕顿了顿,也微笑起来:“你确定?大音可是具有神识攻击性的,若要我在你身上试,你得准备好灵气护体。”
“不会有什么伤害吧。”
“不会。就我这水平,最多让你难受一下。”
“那好。”
朝谕的神色突然郑重起来,凝望向远方。“你干嘛啊?”金睛子不明所以地瞪着他。
朝谕突然气急败坏了:“你别打扰我,我酝酿感情呢!”“好好好,你酝酿你酝酿。”金睛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朝谕又作凝重状望向远方,不知为何面容却有些抽搐。金睛子本也故作严肃,可一看到朝谕那样儿她就想笑。渐渐地两人都绷不住了,面对面放声大笑起来。
“你影响我!”朝谕边笑边指责金睛子,“平时我一个人练大音从不会这样!”
金睛子笑得更厉害了:“你自己水平不到家,还赖我!跟人斗法你也让人家给你时间酝酿感情吗!”
总之朝谕的大音最终是没有演示成。第二天上午他们在秋声殿碰面的时候,朝谕还试着在那里“酝酿感情”,结果感情的酝酿被师父无情打断,师父叫他们进到主殿一层大厅坐下,听他讲文阵。
只要天气适宜,无妄真人其实更喜欢在户外进行讲授,可惜今日下雨,显然不符合适宜天气的标准。
“《开世道统》上关于文阵的内容,你们提前看过吧。”师父翘着腿坐在主位上问。金睛子点点头,朝谕摇摇头。
师父白了朝谕一眼,接着说:“你们遇到过文阵吗?”
两人皆摇头。
师父思量片刻:“看来还是得先让你们见识一下文阵到底是什么样的,让你们对此有个概念。”
金睛子和朝谕坐在原位等待,师父却仍保持沉思状,不见他有演示文阵的意思。金睛子和朝谕对视了一点,皆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不解。
“唉。”师父突然闭眼叹了一口气,“来不及了……”
窗外的风雨突然盛了起来,呼啸尖利几似人声,天色也逐渐变暗,仿佛凶兆从天而降,将秋声殿层层包围。金睛子既惊且疑:“师父……”
无妄真人起身负手而立,面上淡淡的笑容中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本来以为还有时间……以为至少可以……可以让你们这一代继续下去。”他微微偏头,看了看两侧的金睛子和朝谕,风雨之日黯淡的灰色天光勾勒出他难得肃穆的面容:“小朝,小段,今天我们不学文阵了。是时候告诉你们……告诉你们真相。”
第十七章·万事合意(2)
“小朝,小段,今天我们不学文阵了。是时候告诉你们……告诉你们真相。”
朝谕和金睛子又对视了一眼,只不过这一回他们的目光中都多了些许紧张和慌乱。
大风突然改变了朝向,大雨扫入秋声殿,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有虫子之类的东西沿着秋声殿的外墙缓缓上爬,虽不见其形,但令人毛骨悚然……
金睛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忽然没来由地加快,一下、一下又一下,加速的节奏中有轻微的紊乱,让她感到一阵战栗的恶心。
“师父,那些声音是什么!”仿佛为了打破这慌乱一般,朝谕突然站起身大声问道。他边问边大步走到了师父身边。金睛子也脊背发麻,跳了起来蹿到师父另一边,紧紧揪住了师父的广袖,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一些。
“是魔修。”师父漠然望向前方,“早已潜伏多时,从一个甲子前。”他怜爱地左右揽住了两个徒弟的肩膀,说:“乾坤修仙界……早已不是我们让你们看到的那样了。为了让你们这一代弟子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我们设了一个极大的阵法……那些繁荣景象,宁静祥和,不过是阵法中的幻境而已。”
原来,早从一个甲子之前,她就一直生活在了阵法构筑的幻境之中。金睛子略带悲戚地想。原来,看似懒散的师父其实一直都在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神识和其他前辈一起运作着这个阵法,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们这一代……
“宗门的护山大阵被破了,幻阵也被破了。”师父紧抿着唇说,“秋声殿的阵法……应该还能支撑一会儿。但不会很久了……”
金睛子突然很想哭,但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只好咬着唇忍住眼泪。她听见师父又叹了一口气,继而忽肃然道:“它们这么快就来攻我秋声殿,为什么?不就因为我们是渠光真人的传承!呵!”他冷笑,“你们师祖当年入魔复归道,他们当我们这一脉有什么秘密!昨天抓了你们一个堂师姐回去,活生生拆了她全身经脉,我们翠微峰岂堪这种折辱!”
活生生拆掉经脉!金睛子又怒又惧,“被杀也就罢了……”
周围的窸窣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蛇类吐信的嘶嘶声,黏液滴落的声音,还有无数不可名状但同样令人反胃的声音。师父重重吐出一口气,把朝谕和金睛子往旁边轻轻一推:“不可能战胜它们的。我出门……”他闭了闭眼,“自爆。至少拉上几个妖修一块死。你们……听到我自爆的动静,也立刻自戕!”
金睛子眼泪汪汪地看着师父走出了主殿,走啊走,他在风雨中向前,绕过胖美人影壁……
窸窣声突然变得嘈杂,当爆炸声响起时,泪水也终于从金睛子眼中掉了出来。
自戕。她咬着牙的同时咬着这个念头,拔出了师祖赐下的通明剑。通明剑身沁凉如冰,在她的指尖拂过时荡开一层轻轻的灵气的涟漪。自师祖赐剑以来,她还从未使用过这把剑,没想到第一次抽出,竟是为了自戕……
她闭上眼,把剑朝脖子上抹去——
“你傻啊!”朝谕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这么生硬的剧情,你还当真?这是个文阵!你清醒一点!”
文阵……吗?金睛子费力地思索着。她好像确实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不对呢……
“师父元婴中期的修为,在殿门口自爆了,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朝谕一把夺过她的剑藏在背后,好像生怕她再试图自戕,“你之前脑子里是不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师父这些年都在努力维持这个幻阵的运行?师父根本就没提到他参加了这个幻阵的维持,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根本不符合逻辑!”
金睛子的思绪逐渐清明:“对!并且就算真的被包围,师父这种贪生怕死的人也不会为了尊严什么的一出去就自爆,更不会让我们跟着自戕!”
“咳咳咳咳咳咳咳!”师父的咳嗽声重重响起。灰暗的暴风雨、恐怖的窸窣声瞬间崩落。秋声殿外的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师父坐在主位上,笑得有点无奈:“什么贪生怕死!有这么当面说自己师父的吗!”
金睛子如释重负地瘫坐回椅子上:“原来都是文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金睛子和朝谕坐在原位等待,师父却仍保持沉思状,不见他有演示文阵的意思’开始。”师父笑嘻嘻地说,“这类从你们当前所在场景即兴编叙的文阵,叫‘即兴顺叙’。我修为比你们高太多了,因此你们对文阵的开始毫无察觉。若是同辈修士的文阵的话,你们多少能感到灵气波动的。”
朝谕坐在对面边点头边把玩着金睛子的剑。金睛子向朝谕瞪着眼,伸手让他把剑还她。朝谕笑着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到金睛子手中:“要不是我拦着,你差点就自己抹脖子了!”
“这就是文阵的可怕之处啊。”师父说,“对你的直接伤害有限,却能把你逼疯,让你自杀。文阵中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文阵模拟出来的各种灾难,各种祸患,实质上都不能伤你分毫,唯一能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而已。”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的文阵中,你们两个都真实存在。因为只是个简单的小文阵,所以我多费了些劲,把你们放到了同一个文阵里。这种做法十分费劲,并且容易出错,使用频率可以低到忽略不计,所以你们以后遇到文阵,基本上可以断定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其他都是文阵营造的幻象。”
“师父,”金睛子惴惴不安地问,“如果朝谕没有把我拦下……”
师父大笑:“怎么可能真的让你自戕!我会马上夺走你的剑,然后解除文阵的。”
金睛子舒了一口气。朝谕又嘲笑起她来:“也就你真的傻到会去自戕。我一听师父叫我们自戕,马上就清醒过来,感觉不对了。”
金睛子也觉得自己傻,干脆眼睛一闭,脑袋一扭说:“师父的首徒是你,又不是我!做师兄的先发现不对,不是应该的嘛!”
等这对师兄妹拌完了嘴,师父才接着发话:“文阵的破解有其技巧,学会这些技巧后,破解就会变得容易的多。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先教你们破解之道,既是让你们先学破解,也是让你们见识见识各种各样的文阵,方便你们以后学文阵的建构。文阵的建构需要你们准备一套完整的世界观,当然可以采用现实世界的模板,但为了长远起见,还是希望你们这些年花点时间自己创造一套不一样的世界观。日后会有用。”
师父讲了讲近几日的授课安排,朝谕和金睛子点着头记着时间,对于明天即将要练习破解的文阵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丝期待。
第十八章·拜堂主所赐(1)
无论多么复杂庞大的文阵,本质上都由两个部分组成:文版和灵气。灵气无需多言,文版其实就是文章,原理上讲任何文章都可以成为文阵的文版,但从实际运用上讲,以小说作为文版效果最好,使用也最广泛。
想必诸位读者在上一章中已经初步感受到文阵的威力了吧。无妄真人即兴编纂的故事,就这么严丝合缝地缀入了真实的场景之中,让人分不清真假。文版的直接呈现既能一定程度上混淆读者的观感,配合上灵气的操作后,就能真正形成定向的神识攻击,把攻击对象拖入文版描写的场景之中。
文阵的攻击方式通常有如下几种:一是如上一章所述,通过特定的情节诱导攻击对象自残自杀;二是以文阵内部极具吸引力的世界使得攻击对象在其中流连忘返,或以细致真实的描写令攻击对象相信此中才是真实,从而迟迟不去挣脱,最终被文阵慢慢侵蚀神识;三是在文阵内向攻击对象灌输某种邪门的三观,让对方挣脱文阵之后持续受到这种三观的影响,继而走火入魔或放弃战斗。
被文阵包围的人会进入一种呆滞状态,但操纵文阵的人也需要以大量的灵气和注意力控制文阵,而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是攻击者还是被攻击者都极易受到第三方攻击,因此作为一种攻击手段的文阵通常只有在一对一斗法的情况下才能使用。混战中使用文阵是非常危险的。
说到这里或许诸位读者会觉得文阵实属鸡肋,但实际上,文阵在发明之初本就不是一种攻击手段。在文阵最初被某个或某群无名文修发明出来的时候,它只是文修之间交流创作的一种游戏而已。文修把自己的小说制成文阵,把朋友置于文阵之中,朋友亲身在识海中感受小说的世界,若很快就破解了文阵,说明这篇小说存在过于无聊、逻辑漏洞严重、细节架构缺失等问题,若朋友身在其中不能自拔,则相当于给了作者最高的赞誉。
也有文修刻意在文阵中设计一些特殊的情节,然后把自己的徒弟放入其中历练,算是辅助弟子心境修炼的一种手法。直到成化时期早期,才有一位道号穹玄的文修突发奇想,用文阵逼疯了自己的对手,从此开启了以文阵作为攻击术法的先河。
但无论是作何种用途,文阵的破解和建构都能够有效地增进文修对文道的理解,因此在现世,文阵成为了每一个金丹期文修的必学篇目。
无妄真人每半个月都会把朝谕和金睛子叫来讲解某种类型的文阵极其破解方法,然后将他们置于文阵之中尝试破解。几个月下来,那些《开世道统》上让金睛子一度极其费解的文字终于在她心中有了实际的概念。原来无如子黑箱就是把主角全程捆绑在一个全是黑暗的房间中,所有的情节只消描写疑虑和恐惧即可,文版非常简单,但使用效果显著;三光真人碾轮就是让主角如凌正道君的三光真人那样受尽各种不幸,用轮番的悲剧把主角逼疯;浑欲真人万续是一种百搭式的文阵,以多处的含糊指代完美地把任何攻击对象衔接至文阵的主角位置,从而省去了针对攻击对象修改文版的麻烦……
不过尽管文阵的类型千千万万,它们的破解方法却大同小异。最直接的莫过于发现文阵中作者不慎留下的逻辑漏洞,若是没有明显的逻辑漏洞,则可以观察世界观的完整程度,就算遇到了一个极其完美没有缺陷的文阵,只要秉持坚决不自残不自杀的信念,就可以把自己在文阵中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
“从发明之初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文阵直接杀死过任何一个修士,当然,自杀的除外。”这是师父的原话,“文阵的最可怕之处,在于攻心。”
除了学文阵外,这几个月来金睛子还忙着另一件事:应聘工作。修为至金丹期、通过了执事资格考试的金睛子已经具备了应聘城府执事的基本条件,下一步就是寻找合适的空缺岗位然后按照要求前去应聘了。
应聘信息仍需要金睛子去悉宁城的顾询堂拓回。长生九州,仙城无数,空缺的职位并不少,但一经金睛子筛选后,适合她的岗位就很有限了。她筛选的第一个标准是地域。她毕竟还是个金丹期修士,需要频繁回到宗门从师学习,因此最好不要去到太远的地方工作。金睛子在地域上主要考虑自己所在的祈州和与祈州临近的征州。第二个筛选标准是岗位要求。金睛子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能力范围仅限于做一些文书工作和耍耍嘴皮子,那些对专业技能有所要求的岗位显然非她能胜任得了。两个条件一加筛选,金睛子的选择范围就不太大了,只剩下七个岗位。七个岗位中她又排除掉了三个自觉不喜欢的,这下便只剩下四个了。这四个岗位分别是:祈州道嘉城天部会道堂执事、祈州殊途城政部尚礼堂执事、征州乌河城政部谒外堂执事和征州丹生城天部传道堂执事。
在就这四个具体岗位分别咨询了师娘和九鼎真人的意见后,金睛子对它们代表的命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会道堂的职责是管理城中的学术协会,鼓励修炼方面的学术研究,被师娘和九鼎真人公认为最闲的差事;尚礼堂执事负责一些城府活动的操办和城府对外文化形象的管理,看起来比较有趣;谒外堂担任城府的对外交流工作,九鼎真人力推此岗;传道堂则负责鼓励促进城内修士的修炼,还可能要负责开设一些公开讲道。四个岗位都不算太繁忙,也在金睛子的能力范围之内,权衡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方面后,金睛子大致给自己的意向排了个序:会道堂第一,传道堂第二,尚礼堂第三,谒外堂第四。可惜应聘工作不会考虑你的志愿意向顺序,优先被哪个录取单纯取决于时间先后。
说来也巧,这四个岗位的应聘时间大致和金睛子的志愿顺序吻合。第一个开始招聘的是丹生城传道堂,形式是要求应聘者前往丹生城参加笔试,若笔试通过,则当场进行面试。笔试的知识范围泛泛划定为“修炼相关知识”,由于复习范围不够明确,不便于金睛子展示自己高超的背功,而她也没有积淀如此全面丰富的“修炼相关知识”,因此很不幸地在笔试阶段就被淘汰了。
第二个开始招聘的是道嘉城会道堂,金睛子最渴望中选的岗位。这次的应聘没有举行笔试,只是要求应聘者提供个人简历并前往道嘉城参加面试。面试当天,金睛子在金霁月的指导下精心打扮了一番,还穿上了那条在乾坤湖斥五百灵铢巨资购置的裙子,自信从容地坐着公交舟来到了道嘉城,刚来到面试地点附近就被排到门外的面试队伍吓了一跳。她之前只想到道嘉城会道堂的职位既清闲又要求低,离宗门也近,却没想到这一条件竟会吸引如此多志同道合的道友。她辛辛苦苦地排了近一个时辰的队才轮到面试,自认也表现很好,可显然在众多的竞争对手中必是卧虎藏龙,使得一回秋声殿就累得闷头大睡的金睛子一睡醒就收到了落选的消息。
第十八章·拜堂主所赐(2)
殊途城尚礼堂和乌河城谒外堂的招聘时间相近,前者只比后者早了一天,形式上都是和道嘉城会道堂一样提交个人简历外加面试。经过了前两次的失败,金睛子在参加尚礼堂面试的时候已经是如临大敌的心态了。好在这次她只有六七个竞争对手,虽然仍不少,至少比上一次要好得多。
给她面试的有三位前辈,皆看起来平易近人。让金睛子作了自我介绍后,他们问了一些比较常规的问题。金睛子提前准备了全套的预设问题和相应回答,此刻舌灿莲花地把这些早有准备的答案大段大段地往外倒,简直能就每一个问题发表一番演讲,成功营造了自己从小向往尚礼堂工作多年来坚持不懈朝着目标靠近的励志形象。结丹前在身为掌门的外公身边数年的实习经历更是为金睛子的履历加了不少分。三位前辈似乎很是满意,左边这位全程微笑,中间的频频点头,最右边的在金睛子离开前还夸了她几句。金睛子最爱听别人的赞许,走出房间时感觉脚下飘飘像在御剑,只觉得胜券在握了。
尽管金睛子如此自信,她仍不敢断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殊途城尚礼堂的职位。殊途城的效率也实属低下,道嘉城会道堂有那么多应聘者,他们尚且第二天就做出了决定,而殊途城尚礼堂仅由七八位应聘者,他们却说要两天后才能公布结果。因此,金睛子决定还是认真对待一下最后乌河城谒外堂的面试。万一殊途城那边没成功,她至少还有乌河城的机会。如果殊途城那边成功了,那么按照时间优先原则,她仍会去到殊途城的。于是,她像应对之前的面试那样提前准备了非常全面的问题预设及回答,在金霁月的指导下精心把自己打扮得既漂亮又干练,保持着自信从容的姿态来到了乌河城参加面试。
参加面试的人数比起之前更少,算上金睛子只有四个。尽管金睛子排在最后,她也没多等,很快就轮到了面试。给她面试的是两个前辈,自己介绍说一个是政部吏务堂的副堂主,一个是政部谒外堂的堂主。吏务堂副堂主一脸疲惫,谒外堂堂主正好相反,目光炯炯地打量着金睛子。
他们问的问题大体也不超过金睛子的预料,少数几个没有被金睛子预设到的问题,她也能就自己准备的那些回答七拼八凑地迅速组织一个新答案。谒外堂堂主越听越满意,吏务堂副堂主也逐渐褪去了那副疲惫的神态,愈发认真起来。原本规定的一刻钟面试时间到了后,谒外堂堂主又多问了她几个问题,其中甚至还问到了她之前的抄袭事件。金睛子从容不迫地照实答了。面试结束后,谒外堂堂主直接站起身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说希望日后能在城府见到她。金睛子笑着谢过了堂主厚爱,心里却更记挂殊途城尚礼堂的那个位置。
“就她了!展辞,马上去登记!就要她!”金睛子阖门离开后,谒外堂堂主突然眼冒精光地跳了起来,边拍吏务堂副堂主面前的桌子边大声宣布道。
吏务堂副堂主展辞吓得往后一缩:“狄堂主,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赶紧,”谒外堂堂主狄枕星推着展副堂主就往外走,“赶紧去办你们吏务堂的那些破手续,我要亲眼看着她的名字填到我们谒外堂的名单上!”
尽管不欣赏对方激情拍桌的粗鲁举动,但展辞其实颇理解狄枕星的心情。乌河城谒外堂,自从之前那位李执事升调后就一直没出现令狄枕星合意的谒外执事,这次来面试的四人中,前面三个又令他们有不同程度的失望,好不容易在最后碰上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甚至还有在一派掌门身边数年的实习经验的。原本他们还担心十几年前的抄袭事件会给这位金睛子道友带来瑕疵,不利于日后的工作开展,不过有她从容的态度和中正平和的气场在,相信只要是亲眼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否认抄袭事件仅仅是夸大了的传言。这样一个修炼上有天赋,工作上有潜能,言行间有气度的八大派真传弟子跑到乌河城来应聘工作,狄枕星当然不会放过她。因此,嘴上抱怨着狄枕星心急的展辞还是加快了脚步,依照规定流程去往载录堂调取最新更新的档案,确保金睛子没有在此前被其他城府收入麾下。
“很不幸,狄堂主。”在查阅过玉简后,展辞又恢复了一贯疲惫的神色,“她的名字,已经被登记在殊途城尚礼堂了。”
“啊?”狄枕星一怒之下,又要伸手拍桌。展辞赶紧把她拉住:“哎哟狄堂主,这桌上全是玉简,万一被你给拍碎了……”“什么时候!”狄枕星怒视展辞,“什么时候登记上的!”
“……一刻钟前。”
“你道祖爷爷的!殊途城……”狄枕星咬牙切齿了半天。展辞安慰她道:“好啦,狄堂主,既然人家都登记上了,那我们也没办法。我这就再去发一轮招聘通知。好啦好啦,下一个更好。”
“让他们撤回去!”狄枕星突然间双眼一亮,大吼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们才登记一刻钟,八成还没公示结果……快,展辞,现在还来得及,陪我去一趟殊途城!”
“啊?”展辞哭丧着脸,“你自己去不行吗?”
“人事调动是你吏务堂的事,吏务堂的人不到场,人家还当我是自说自话跑去找他们的呢!”狄枕星理直气壮地拖着展辞就走,“快,展副堂主,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殊途城的人倒比他们想象中好说话。在狄枕星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震之以拍桌后,殊途城的人很快与狄枕星达成了共识,认为人才应该给予更需要她的地方才能更好发光发热。横竖殊途城只是刚刚登记上名册,并没有正式发出公示或通知,并且他们之前就在金睛子和另一位修士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动用上抛月牙币的手段才作出决定。总之,短短一刻钟内,金睛子的从属问题就被圆满解决。又过了一个时辰,金睛子在秋声殿收到了乌河城的上任通知。
金睛子走后乌河城城府发生的事情是她后来在那里工作了多年后才目瞪口呆地听狄枕星边笑边讲起的。然而在当时,不知道这些内幕的金睛子只是有点遗憾。收到了乌河城的通知,大概说明她在殊途城落选了吧。虽说殊途城的应聘结果要在今天傍晚才会公示,但这时候城府内部想必也已经有决定了。
也罢,虽然没有去到最理想的职位,但在第一轮应聘中就被录取的金睛子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她得知足。金睛子摊开同上任通知一起寄过来的材料,里面有介绍岗位的,有介绍执事待遇和生活细节的,也有介绍乌河城的详细情况的。其实,也挺不错嘛。金睛子翻看着这些材料,自我满足地想。薪资是每个月二十环,比城府执事薪资底线高了……两环,好歹高了两环嘛。乌河城的位置……征州北部,哈哈,略微有点儿远,不过再怎么说都在征州,远不到哪儿去。啊,这是地图……怎么城周围全是墓地啊?……也挺好,至少清净……
她就这么苦笑着把一沓资料甩到了桌上。乌河城。挺好挺好。挺好挺好啊!
第十九章·走马上任征州北(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乙亥年六月,金睛子正式入职征州乌河城政部谒外堂执事,从此开启了她作为一名谒外执事的生涯。在此后的数百年中,斡旋于不同的阵营之间的金睛子会频频回想起这个她结成金丹后的第一个夏日,无意义地假设着当年狄枕星若没有强势地在最后一刻将金睛子收入自己麾下会发生什么。大概不会有那么多不眠之夜,不会有那么多思虑万千,不会有那么多责任更不会有那么多该死的使命感,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雀跃、自豪和发乎激动的热泪盈眶吧。
说起来还是庆幸的。
不过当时的金睛子并没有想这么多,她高兴于短短数月内便捞到了一个城府执事的位置,却失望于乌河城的偏远与单调。但再怎么说金睛子都成为了一名执事,放在凡间也相当于正经当官了,因此她还是请了几个朋友庆祝了一下,还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乾坤湖的几个朋友。薛万化听说金睛子当上了执事,简直比金睛子还要高兴,给金睛子寄来了一本他自己的书,《交际万法诀: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的实用手册》,说金睛子能用得上。金睛子并不是很想看,不过还是把这本书丢在自己准备带去的物件中了。
五月之晦,金睛子提前一天告别了师父师娘、师兄师妹,带着三个乾坤袋乘公交舟来到了乌河城。乌河城,正如征州的很多城市那样,海拔较高,在盛夏时节也只是透着融融春意,不考虑日后将会到来的那长达半年的苦寒凛冬的话,此时的气候倒还颇为和悦,让打定主意要喜欢上这里的金睛子在到来之初轻松了许多。走下飞舟的第一口空气在和暖中透着松柏清香,广阔无垠的蓝天显得比在祈州时看到的更低。金睛子轻快地沿城中紧凑干净的小路按地图指示走向雅居阁办理租房,根据城府寄给她的材料,本城城府执事在雅居阁租房可以获得不同程度的优惠,具体的优惠程度与职位级别和房屋情况有关。
乌河城远没有悉宁城那般繁华,比起千华城都显得不及,一路上不见特别高大的建筑,行人三三两两,虽不显得寂寥,但也不太多。雅居阁已是这条街上店面最大的店铺,放在悉宁城却只能算中等规模。
金睛子走入其中,占据这里七成空间的是一个乌河城的沙盘模型,上面精心制作了大大小小的山河地形,小小房屋或是成排连缀或是三两散落于沙盘之中。她四顾寻找此处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才发现柜台后一个发着呆的修士。大概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太习惯于顾客出现吧。
那人最终还是注意到了金睛子的出现,急忙走上前询问她的需求。在沙盘上一番比划指点后,金睛子很快就挑出了三套房屋。那位修士从后面叫出了自己的同事陪金睛子去实地看房,自己又呆呆地坐回了柜台后。
一个时辰后,金睛子以每月四环的执事优惠价租下了清乌河北、乌河城东南角的一座清雅院落。院落面积比秋声殿略小,除了两层的主建筑外还有一个凉亭,凉亭与主建筑以一道抄手游廊连接。占总面积一半的院落中有一棵与主筑同高的雪松,靠近屋墙有几丛灌木,其余都是草坪。虽然位置比较边缘,但金睛子喜爱这里清幽独立的环境,尤其喜爱这棵深翠的雪松和大块的空地,当下就畅想起日后如何在院落中安排花朵和灵草的位置了。
这里虽气候偏高寒,夏日的花朵仍然出奇的繁盛。城中到处可见一种指甲大小的蓝紫色花朵,金睛子打算以后在院门口也种上这样的两丛。
租下房子后,她将自己的这座临时洞府里外清扫了一遍,打开三个乾坤袋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放置其中。屋里原本只有基本的家具,放上金睛子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很快就有了一股温馨的生活气息。
六月初一,金睛子正式入职。辰初二刻,她御剑来到位于乌河城中心位置的城府。城府的建筑风格近似布局紧凑的园林,只不过其中的建筑式样远比园林单一,看久了便有点混淆。从城府门口陪她到谒外堂办公场所的是她在面试时见过的谒外堂堂主,狄枕星。一路上她亲切地对金睛子一番嘘寒问暖,还跟她说谒外堂全体成员为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会。
狄枕星修为金丹中期,算年纪比金睛子大了八九十岁。她的肤色偏棕,举止利落,一笑起来就要露出上下两排牙齿。新上司如此平易近人,对她诸多关照,让金睛子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谒外堂设于一座靠墙的二层建筑中。狄枕星带金睛子走进了一层的一间议事厅,议事厅中有一张大方桌,面对面可以坐十人,两端可各坐两人。然而即便是这样一张不算太大的桌子对谒外堂来说仍显得太过空荡,桌边稀稀拉拉只坐了四人。
“诸位执事,今日我们乌河城谒外堂迎来了一位新成员。”狄枕星站在长桌一头,拍着金睛子的肩膀宣布道,“那就是金睛子道友。金睛子道友,作一下自我介绍吗?”
桌边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金睛子行礼谢过这阵掌声,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狄枕星紧接着为她挨个介绍在座的其他人:这位是副堂主冯拜庸,这位是苏诩,这位是尹怀筝,这位是王尚观。金睛子努力记忆着人名和人脸,依次向各位同事打招呼。
一番介绍完成后,金睛子在苏诩旁边落座,狄枕星则突然严肃起来,认真向金睛子介绍起了作为谒外执事的责任与使命。
“我们谒外执事,顾名思义,负责了一个城府对外交流协商的工作。城府与城府出现矛盾,需要两城的谒外执事代表城府沟通;城府寻求对外合作,需要谒外执事代表城府出面交涉;有贵客来访,我们谒外执事需要代表城府接待对方……可以说,身为谒外执事的我们就是城府在外界眼中呈现的形象,一名优秀的谒外执事不仅需要为城府达成目标,完成任务,更需要以形象、能力、气度获得别人的尊重,而不是不择手段地蛮干……”
“讲过好多遍了,堂主这番话。”苏诩用手掩着嘴悄悄对金睛子说。他容貌英俊,面上有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态,金睛子没怎么费力就把他的外貌牢牢记住了。
“苏诩!”没想到狄枕星突然点了他的名。“干嘛?”苏诩懒懒地看向狄枕星,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翘得老高的二郎腿。
狄枕星笑眯眯地看着他:“金睛子道友初为执事,就劳烦你多费心力,多指点指点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