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管闲事者不得闲(2)
许承安则远没有薛万化那般好相处。异于常人的外貌——金睛子很快从薛万化那里知道她的五官和头发完全是天生如此——出类拔萃的才智,偏偏搭配上平庸的修炼资质,使她注定与周围的世界若即若离。而犹疑于她的外貌,敬畏于她的才智,又无动于衷于她的修炼资质的旁人也很难找到理由进入她的世界。也就薛万化这样创造了十数本书之多交际原则的人际交往大师才能和这样的许承安成为朋友吧。
不过金睛子多少还是跟她混熟了一些,姑且熟到单独相处不会出现尴尬气氛的程度。
当然,金睛子并没有一到乾坤湖就去打扰这二位。因为即便是对于成天闲得无聊的修士,这样频繁的打扰都显得不礼貌,更何况是似乎永远在为各种事东奔西走的这二位。大部分时间,金睛子都只身一人在乾坤湖畔乱逛。乾坤湖有着绵长的湖岸线,尽管已经被乾坤湖两派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湖岸线也足以发展为全长生最大的商业区。若是看厌了商品琳琅,视线一转便是乾坤湖的水天浩渺,时常还能看到湖面上有修士打斗。
在一般的仙城,大规模的城中斗法几乎都是不被允许的,然而在辖区覆盖乾坤湖沿岸除乾坤湖两派之外所有土地的乾坤城,乾坤湖被划定为一个特殊区域。一望无际的乾坤湖上下机缘无数,被限制为城中的风景湖泊似乎过于可惜。因此,城律在乾坤湖上留下了缺口,乾坤湖上的是非纷争,城府一律不究。
这倒是为乾坤湖两派的弟子提供了好大的方便。由于两派距离过近,两派修士之间难免会产生许多摩擦。若这些摩擦不能马上以斗法的形式解决,恐积怨成疾,对乾坤湖两派未来必定会持续许久的相爱相杀产生不好的影响。是以,修为相近的修士之间一起冲突就当下冲到乾坤湖上斗法已经成为一种传统。高阶修士自可悬空斗法,普通修士可踩飞剑斗法,至于低阶修士,乾坤湖上也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斗法平台。这样周密的保障确保了没有哪两个修士之前的矛盾是不能通过在乾坤湖上打一架解决的。
除这样的私下斗法外,乾坤湖两派还常常有组织地举行弟子间的斗法,其输赢往往与门派利益挂钩。如金睛子碰巧看到的一场两派筑基修士之间五年一度的斗法,哪一派获胜总数更多,哪一派便能获得接下来五年乾坤湖某块争议区域所有的珍珠捕捞权。薛万化和许承安也参与了这场斗法,事实上,他们似乎总是非常热衷于和对方斗法。二月底金睛子随他们去考察薛万化好不容易以合适的价钱弄到手的可用以举行交流会的场地时,他们一个话不投机,就熟习地踩着飞剑上乾坤湖斗法去了,留下金睛子在原地不明所以了半天。
金睛子自然是不止一次观摩过这二位斗法的。他们的斗法,若金睛子有意,大可举出许多缺陷,例如灵气不够精纯,真元不够节约,但这些所谓缺陷大都因两人修为比之金睛子略低,资质存在缺陷,修炼上又不像金睛子这样有师父事无巨细指导,一切只能靠自己瞎摸索而起,若要论起斗法时的判断力、灵活性等资质无法弥补、师父难以传授的方面,金睛子自认远比不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事实上,金睛子并不确定自己在实战中能否胜过薛万化或许承安,尽管金睛子的修为比他们都高了一个小境界。
薛万化和许承安在斗法时都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色。薛万化招式多奇诡,除了堂堂正正地使出文修的正路招式外,还有一些不成体系的奇怪技巧,不知道是他到处杂七杂八看来学来的还是自己发明出来的,大概兼而有之。他身上还有一套材质各异的小飞镖,时不时就要抖出来一个,也颇需要提防。有时候他在斗法时正巧带着他那只据说是“凤凰同族”的鸡,他还会与之联手——或是在与鸡沟通过的情况下让鸡扑腾着翅膀遮挡对方的视线,或是在没有向鸡提前交代的情况下一把将鸡朝对方扔出去。他很少使用后者,除非打定主意将其作为必杀一击,因为鸡在被扔出后通常会十分恼怒,在接下来的斗法中反过来对付薛万化。
不过在薛万化的众多招式中,金睛子印象最深的是他施放的一个不成熟的文阵。文阵本是金丹期文修始习的技能,然而薛万化却通过提前学习以他筑基中期有限的真元和文道领悟施放出了文阵的低配版。尽管和金丹期正儿八经的文阵无法相较,他还是拿这个小文阵套住了第一次在斗法中遭遇文阵的许承安。可惜彼时薛万化真元将尽,小文阵竟被许承安用大量的灵气强行拆毁了。
许承安的法器是一把风格古雅的七弦琴,作为法修的她在修炼上走了偏音律的路子。这本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寻真法观作为一个纯法修门派,细小分支极多,自然有音律一支,但许承安的招式却和她同修音律的同门不太相同,就连身为文修的金睛子都能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不过许承安极少说起关于修炼的事,金睛子也不多问。毕竟修炼之事本就是修士的个人隐私,对此随意发问是很不礼貌的。
乾坤湖炼气-筑基期修士交流会就这么在薛万化和许承安的忙碌以及金睛子的游手好闲中一点点筹备起来了。二月中旬开始,薛万化就已经在到处张贴交流会的宣传海报,上面用鲜明的色彩写了参与交流会的几位乾坤湖两派优秀同辈的名字以及一行被格外放大的“凌意文宗神秘嘉宾?”。海报的其他空隙被各种耸人听闻的统计数字填满以便证明参与这种类型的交流会对一个修士能够有多大的好处。因为数字显示的好处过大,已经初步了解薛万化为人了的金睛子一度疑心这些都是薛万化随便编的,然而当她真正问起薛万化的时候,对方却认真地表示这都是真实的统计数据。
“不过我确实动过手脚,不是对数据,而是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定义。”严肃地宣告过数据的真实性后,薛万化转而狡黠一笑,“比如说这个,‘据统计,平时经常参加类似形式交流的修士各阶晋阶金丹期年龄平均比其他修士年轻二十岁’,听起来很夸张,但这是真实的数据。因为‘类似形式交流’完全可以指代师徒之间的交流——你怎么判断它有多么类似——那我们就可以用各门派有师承的弟子的结丹平均年龄和没有师承弟子结丹的平均年龄进行比较,之间有二十岁的差距不夸张吧?”
“还是挺夸张的吧。”金睛子说,“我听说在凌意文宗,真传弟子的平均结丹年龄是一百零二岁,外门弟子的平均结丹年龄是一百零八岁,相差不过六岁啊。”
薛万化一拍腿:“那金睛子,我问你,有师承的弟子是不是几乎不可能结不了丹?”
有师承的弟子在拜师时便是经过师父挑选的,资质不会太差。在乾坤界的修炼环境下,一个修士只要资质不是特别差,没有什么极其特殊的原因,也不太可能结不了丹,只有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因此金睛子对薛万化点点头。确实不太可能。
“那乾坤界总有结不了丹的修士,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这极少数的修士都算在没有师承的弟子里?”
金睛子又点头。
“那不就得啦!”薛万化大笑,“这些结不了丹的修士该怎么计算结丹年龄呢?算成无穷大都很合理吧!不过我实际上把他们的结丹年龄算成了筑基期修士的平均寿命——二百五十岁。有这些结不了丹的修士一拉,得出二十岁差距的结论不夸张吧!”
这么说倒确实不夸张。不过薛万化的一番操作着实让金睛子大开眼界。
第六章·管闲事者不得闲(3)
三月,交流会正式开幕。尽管每参加一次交流会都要收取九十九灵铢的费用,乖乖交钱来参加的修士倒还真比金睛子想象的多。这些修士大多资质中等,为五月即将在乾坤湖举办的北冥坛而来,冲着八大派中三个门派的名头参加了交流会,希望能听到点八大派内部的不传之秘。真正的门派机密当然不可能说给他们听,不过几位主讲人分享的一些经验和观念确乎是这些缺乏大门派系统培养的修士闻所未闻的,因此这个交流会,除了宣传海报上那些数据噱头之外,确实不能算薛万化和许承安在骗钱。
金睛子于第一次交流会首次亮相。当薛万化在她出场前向众人宣布这位来自凌意文宗的特邀嘉宾就是金睛子道友时,金睛子在后台紧张地窥视着众人的反应。有窃窃私语,确实。掌声也有,不算热烈,但很礼貌。金睛子再次确认眼上的晶片已然摘下,尽可能平静地缓步走向台前。
她分享的是凌意文宗的一些生活和风气,中间穿插的既有个人趣事也有学术探讨。作为一个优秀的文修,金睛子的讲稿写得极为精彩,既不流于哗众,也不显得沉闷,抑扬顿挫如散文,生动细腻如小说。当她完成自己的分享后,迎接她的是比上台时真挚得多的掌声。
所有分享结束后,分享会进入了自由交流的环节。主讲者与听众俱坐台下,听众可以向主讲者提问,也可以彼此交谈。金睛子原以为会有人问她关于抄袭事件的事,一直颇为紧张地等待着这个问题的到来,然而竟没有。有人对她的精彩分享表示了崇赞,也有人就她讲到的话题问了更多的细节,但是没有人问起抄袭事件。
“猜到其中有隐情,怕冒犯你,所以都不问吧。”后来金睛子跟薛万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薛万化这么说。彼时他们几个主办者和主讲人正在酒楼里庆祝第一场交流会的胜利举办——仍是上次那家酒楼,桌上仍有一菠萝许承安爱吃的“金玉琉球”。“再说,抄袭事件是真是假又怎么样呢?段道友讲得好,他们愿意听,就够了。”薛万化又补充道。同桌有一位来自寻真法观的道友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凑了过来:“金睛子,你真的讲得很好,我不是文修都听得出来。前几年那件事闹得大的时候,我也以为你真的抄袭来着,但一个呢,事情都过了好几年了,大家都忘的差不多了,再一个呢,你看起来那么有修养,讲得又那么有趣,怎么都不像那种小人。我一见到你的面马上就无条件相信你啦!”
这位道友名叫闻其乐,为人有些自来熟,偶尔也犯傻,不过不讨厌。他自身的资质并没有特别好,只能说和普通修士比起来能算优秀,但因为父母的缘故,他的知名度比他应得的来得要高。闻其乐的父亲行云真人与母亲清兮真人分别是闲鹤宫和寻真法观中居于高位的修士,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足以成就闻其乐的名声。闻其乐五岁时,父母感情不和,决定解契。为了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两人在小上征上进行了一场著名的对决。闻其乐的名字自然也就随着这场旷世对决传遍了整个长生。
五岁的闻其乐,因为有着这么一对强势的父母,尚未入道便被众人寄予了厚望,可惜闻其乐似乎并没有感受到这殷切的期待。他的修炼资质尚可,但远不如父母,至于勤奋程度也实在是很一般,在众人眼中沦为平庸并没有花很长时间。但他再怎么说也是曾经出过名的,“闻其乐”三字一印在海报上,难免会有许多人觉得眼熟,又因为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进而怀疑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而这也正是薛万化和许承安请他来的原因。
除闻其乐外,金睛子还认识了不少同辈修士。既有与她同为主讲人的,也有常来参加交流会的听众。金睛子每隔几天就去一趟乾坤湖,和数位道友聚在一起讨论下一场交流会的主题,为某一次听众人数的增加而雀跃欣喜,时常也遵照乾坤湖的风俗,在想要活动筋骨的时候随便找个由头上乾坤湖打架。金睛子在实战方面并没有什么经验,所幸修为扎实,灵气精纯,和这群人打起来胜负参半,倒也没金睛子想象的那么丢脸。
受频繁斗法的启发,金睛子也打算像薛万化那样提前研究一下文阵,为此还特意给师父写了封信,描述了最近的生活,并请他把《开世道统》的金丹册给寄过来。功法于第二天便顺利寄到,里面还夹了师父给她的回信。师父对她能够结交新朋友表示欣慰,但更长的篇幅被用来劝说金睛子和朝谕和好。
“说起来你们闹的也不是多大的不愉快,不就是几年前吵了几句嘛。只是那段时间事情发生的太多,你那时候本来就心情不好,不久就出去游历了,回来后还把自己关起来修炼,所以这点小事才迟迟解决不了。小朝嘛,看你状态不对,以为你还生他的气,不敢上来惹你。你呢,十有八九是因为小朝不理你所以后来才一直不理他。最近小朝一边说打算结丹一边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估计跟你们的矛盾也有关系。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出你们谁对谁错,所以倒也不用你道歉。给他写封信,语气亲近一点,他肯定就知道你不生他的气了。”
朝谕和李百闻一样都比金睛子大十六岁,今年应该是一百零六岁,这个年龄结丹,对于他们真传弟子来说已经算晚了。他这几年一直不去结丹是因为和金睛子的矛盾影响了他的心境吗?
金睛子有些内疚。朝谕绝不是那种死要面子不肯率先提出和好的人,和金睛子疏远了那么久,唯一的原因就是金睛子自己做得太过,让即便是朝谕这样对任何事都盲目乐观的人都看不到金睛子有意欲原谅他的迹象。其实哪至于如此呢?像师父所说,不过是几年前吵了几句罢了,事实上连吵架都算不上,因为全程只有金睛子单方面吼朝谕,没有朝谕吼金睛子。
她当下就给朝谕写信,绝口未提当年的矛盾,只是用欢快的笔调描述了一番千华门和乾坤湖的生活。直到动笔时,金睛子才发现自己想要告诉朝谕的事情竟是那么多那么多。她写原本暴躁易怒,如今却对她无比慈爱的九鼎真人,写千华门,千华山千华水千华城和那个被她成功说服的千华城城主。她写八面玲珑的薛万化和神秘莫测的许承安,写交流会和五月即将举办的北冥坛。在长信的最后,她犹豫片刻,真挚而快活地祝朝谕顺利结丹。
一刻钟后她就收到了朝谕的一条传讯符,上面只有一个字:“哇!”,也不知道朝谕到底在哇些什么。这条传讯符后面又紧跟着朝谕的下一张传讯符,说等他结丹后,他也要来乾坤湖看北冥坛。由此师兄妹俩长达数年的冷战宣告落幕。
当天正好是交流会定期举办的日子,金睛子因为终于和朝谕和好,心情格外不错,全程讲得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她的部分结束后,金睛子悠闲地走到台下等待一刻钟后下一位主讲人的分享。而那个因为许久未曾听到而谈不上熟悉,却能明确向金睛子指出主人身份,并令她应激般地顿时挺直脊背的那个声音,就于此时在她的背后响起:
“段道友?”
礼节性的标准微笑在金睛子转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金睛子对来人轻施一礼:“韩道友,别来无恙。”
第七章·暴发户的发家史(1)
乾坤界一百二十五纪,金丹期修士韩平渊于云台城南买下了一座荒废已久的矿场。矿场曾经被初步开挖过,但很快就因为产量远低于预期而被弃置。半开挖的矿场既影响环境美观又容易成为妖兽的聚集地,新上任的云台城城主便决定在拍卖会上低价抛售它。想要购置这座没有潜力的矿场的人并不多,这可让韩平渊捡了个便宜,他用七拼八凑借来的钱买下了矿场,并喊了几位堂表亲来共同经营。
连一件好一点的法宝都买不起的散修韩平渊竟用自己两百多年来的积蓄和亲友的借款买了这样一座破破烂烂的矿场,这在当时实在让很多人感到好笑。即使是在小矿场终于出产了第一颗上品灵石后,仍有许多人断言这颗上品灵石就是韩平渊全部的回报了。然而,仿佛在感谢韩平渊在贫贱中对它的赏识似的,小矿场忽然开始一颗接一颗地往外冒上品灵石——韩平渊挖到一条千年难遇的上品灵石矿脉了。
就这样,韩平渊从一个一文不名的散修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尧州的金丹期首富。后来,由于向他寻求资助的远近亲戚太多,他干脆在云台城建立了韩世家,即云台韩家,为韩氏族人提供庇护。为了巩固这个新生世家的势力,韩平渊大张旗鼓迎娶了尧州州主的女儿,两人先后育有二女一子。小儿子名释之,修炼天赋极佳,然而从小痴迷于绘画,于修炼上没有做出任何父母希望他做出的成就。
于是,当韩释之的儿子韩令带着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修炼天赋出生时,韩平渊便当机立断地宣布:这孩子得早早送进宗门里去,免得他像他那不成器的父亲那样因为享受着世家优越的生活条件和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而变得不务正业。
那么问题来了,韩令应该进哪一个门派呢?天底下成千上万的宗门中,自然是八大派实力最强劲,然而八大派也各有特色,决不能光以距离的远近和门派名号的悦耳程度来决定韩令的归宿。韩释之啃光了指甲,提议让韩令去闲鹤宫,因为他听说那里的氛围比较轻松开放。韩令的母亲陆展颜不必要地把剑擦了又擦,擦完剑后提议让韩令去长尊剑派,因为身为剑修的她自己就非常向往这个八大派中唯一的剑修门派。然而韩平渊谁的意见也不采纳,一拍案,说韩令必须进上隐门。
上隐门的综合实力在八大派中排行第一,同时也是八大派中唯一不收外门弟子的门派。外门弟子即拥有门人身份,能自由利用门派资源学习、修炼却没有师承的弟子。为了更好支持门派的发展,绝大多数门派都有为数比真传弟子更多的外门弟子,然而上隐门却不合俗流,坚持只通过师徒相承发展门人。久而久之,上隐门就形成了入派难、教导严的办派特色。
上隐门固然很好,但韩令能成功入派吗?做父母的对此表示深切的怀疑。云台韩家虽然富甲一方,但由于建立太晚,缺乏世家必要的底蕴和人脉。而想要进上隐门,就首先得找到一位上隐门内实力较强的、修派与韩令相同的且有意收徒的修士来做韩令的师父,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韩家就算再有钱有势也不知道该求谁去。韩平渊却了然一笑,说他早有准备。
韩平渊与凌意文宗那位因曾经堕入魔道却又最终回归了正道而出名的渠光真人在早年有一些交情。他们之间的交情不算太深厚,但足以让韩平渊知道渠光真人有一位来自上隐门的、名叫胡肃水的挚友,而渠光真人最终能够重返正道,离不开这位挚友的倾力相助。有了一个目标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容易。韩平渊顺利地了解到肃水真人是一位颇有造诣的化神期剑修,并且尚未收徒。于是韩平渊如当年拍下那座小矿场一般果断出击,带上一切必要的礼物(他了解过肃水真人的习性,所带无一例外全是美食)、奉承话以及孙子韩令去上隐门拜访了肃水真人。于是韩令九岁拜入上隐门肃水真人门下。
肃水真人模样随和,训起徒弟来却毫不手软,在韩令二十三岁随肃水真人拜访过他的挚友渠光真人后,这种高强度训练颇有强化的趋势。原因无他,只为肃水真人发现渠光真人也有一位年龄、资质与韩令相仿的徒孙,也就是我们的主角金睛子。自此,韩令与金睛子漫长的、开始是被迫后来则是自觉的较量拉开了帷幕。尽管韩令在九十二岁之前只见过金睛子四五次,但金睛子却似乎总是无处不在——说是“阴魂不散”或许更符合韩令的心情。金睛子的每一次或大或小的晋阶,韩令都能从师父那里得到准确的播报,而每当韩令萌生退缩或放弃的念头时,他也总能在眼前看到金睛子冷漠的面孔。“会和她的师祖一起嘲笑我的吧,她那样优秀而不近人情的人……”韩令会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到,于是每次都暗自咬了咬牙决定选择坚持。
韩令八十七岁那年,金睛子的抄袭丑闻爆发。尽管对金睛子称不上多熟悉也没有多少好感,韩令还是本能地愿意相信金睛子的清白。一方面是因为金睛子给他的印象实在太孤傲太清高,韩令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她和“抄袭”二字联系起来;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心底把这位竞争对手当作了同类,因此当对方遭到攻击时,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威胁。
如果有朝一日韩令也被认为犯了错误,这些曾经指向金睛子的矛头会指向他的吧。
在富裕幸福的家庭中出生,顺利拜入上隐门,又仅仅是因为这样的背景和一些传闻就被某些人莫名其妙地称作“长生同辈第一剑修”的韩令,突然发现这些被强塞到他手里的赠礼的代价竟然是让他顺着众望所归的方向成长且一点错误都不能犯,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四年后,韩令听说金睛子结丹失败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先是惊异,金睛子才八十九岁,竟然就准备好了要结丹,反观他自己,尽管比对方大了两岁,却对自己的修炼没有丝毫的规划,总是含糊地想着等“时候到了”再结丹。再一想,他又有些幸灾乐祸,因为金睛子结丹毕竟是失败了,失败的同时不免也要受点伤掉点修为什么的,这就说明金睛子在结丹这一关上绝对不可能胜过韩令了。然而当他发现师父对此也有些幸灾乐祸后,他又不高兴了,觉得无论是师父还是他自己都表现出一副很狭隘的样子,见不得别人好似的。
正如面对四年前的抄袭事件一样,韩令莫名同情起金睛子来了。其实,与其说是在同情金睛子,倒不如说是在同情在未来的某一天走入低谷的自己。即使是竞争对手,那也是韩令的同类人啊。
他花了一刻钟时间为金睛子同情惋惜了一下,随后便淡忘了这件事。韩令的生活是忙碌而充实的,除修炼、学习之外,还常常要和几位朋友打鲲鹏碰,有时间的话他会一个人静静地画会儿画,偶尔也读读小说。尽管从出生起就被严加防范,不让他像他父亲那样痴迷于“乱七八糟的事情”,韩令对画画的爱好却不可避免地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了。只不过因为家人态度的缘故,韩令并不对他的这项爱好加以声张,甚至是在刻意隐瞒。就连他那三位号称无话不谈的哥们,也仅仅知道韩令有时会画画,但从没见过韩令的画。
第七章·暴发户的发家史(2)
韩令的三个哥们与他同样是上隐门弟子,其中与他关系最铁的那位更是韩令的堂师兄,名叫邱欲迟。邱欲迟来头不小,是上隐门掌门的儿子兼徒弟。他不像韩令那样在修炼方面特别有成就,在高手云集的上隐门中甚至显得有些弱势,在其他方面也没有突出的特长。但是,尽管对哪方面都不精通,邱欲迟却也对哪方面都有些天赋。从丹符阵器到天文地理再到撬锁、看相、维修飞舟,韩令没见过邱欲迟一概不知的方面。然而尽管如此,邱欲迟还是常惹得掌门大人生气,因为邱欲迟人如其名,做事奇慢,但凡是约定了时间的事,他永远迟到,就连讲话也吞吞吐吐,说不到重点。为此严诚在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吞吞”。
严诚在也是韩令的好友,性格直率,精力无限,极其热衷于鲲鹏碰、龙球、花式飞剑等运动。他的一腔热血感染了周围的朋友,别说韩令和邱欲迟了,就连阮序都有了天天打球的习惯。
韩令及其三个朋友当中,有三个都是剑修,只有一个是法修,那就是阮序。阮序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他很少出门,出门后见了人也往往恶声恶气,之所以能意外地获得三个朋友,完全是严诚在的缘故。严诚在耿直热情脸皮厚,从不因阮序的恶言恶语而感到受伤,还天天跑去打扰阮序,试图让他也来打鲲鹏碰。而严诚在之所以对阮序如此热情,是因为他十分崇拜阮序,有意与他交好。
阮序有个非同寻常的爱好——研究灵气学。灵气学对很多人来说是一门令人头大的学科,其恐怖程度不亚于上隐门掌门,但对于阮序来说,这些复杂的定理公式只不过是枯燥的修炼生活中一点有趣的消遣而已。阮序在生活中比较随便,但一面对与灵气学有关的事就会变得执着而疯狂。他曾在筑基初期时提出了一个没有人听得懂的灵气学理论,为了验证这个理论,他在上隐门的某道峡谷中架了一个绳长几十尺的秋千,说根据他的理论,当他用某种特定方式荡几次秋千后,他就会悬浮在空中。遗憾的是,阮序才刚刚荡了两次秋千,一边的绳子就断了,好在严诚在以他打鲲鹏碰练出来的高精度空中接物能力一把把阮序拉到了自己的飞剑上。大概是因为被阮序那番没人听得懂的言论和验证自己理论时的勇气和镇定所打动,尽管实验宣告失败,严诚在却从此崇拜起阮序来了。
这四个人在性格上大相径庭,却也出乎意料地能融洽相处乃至称兄道弟。要知道,友谊的建立或是出于巧合或是出于刻意的交好,但友谊的维持却并非巧合或刻意交好所能做到。对于这四个年轻修士来说,维持友谊的关键大概在于他们共同的体育爱好。常常凑在一起打鲲鹏碰或玩花式飞剑的他们除了通过这些活动巩固了彼此之间的友谊之外,也有些别的收获,比如严诚在和韩令就靠着不懈的练习在筑基期进入了征州的鲲鹏碰州队。
严诚在于鲲鹏碰的天赋着实不能不令人叹服。初入州队之时,他便兴高采烈地对韩令宣布他要参加下一届的乾坤湖北冥坛,并且还要当球头。征州州队强者如云,对于参加北冥坛,韩令并没有严诚在那份自信。他们最终还是双双进入了北冥坛的征州筑基队,只不过严诚在没当上球头,当的是挟环。而韩令呢,只当上了候补。
尽管不如严诚在的想象完美,他们成功进入北冥坛征州筑基队到底也是一件乐事。邱欲迟和阮序也为两位朋友给他们带来的内部免费门票而高兴不已。本届北冥坛的举办地乾坤湖更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比赛观赛之余,还能深入体会乾坤湖的风土人情。
北冥坛于五月初开幕,而为了更深入地体会乾坤湖的风土人情,韩令、严诚在、阮序和邱欲迟早在四月初就来到了此地。他们在旅游手册的指导下挨个儿逛了乾坤湖一带的风景名胜,将信将疑地尝试了几道同门师兄向他们力推的乾坤湖名菜,也学着当地修士的样儿在乾坤湖上斗过几次法。把游客该做的事做完比他们想象中花费的时间更少,四月中旬,邱欲迟那份“到了乾坤湖必做的事”清单已经被勾了个遍。严诚在大叹无聊,只好天天在住处附近的乾坤湖书阁看杀人夺宝小说和言情小说,偶尔拉着邱欲迟在乾坤湖畔用目光搜索漂亮姑娘。阮序呢,只要随身带着他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他无论到哪里都很安定。韩令则热衷于在乾坤湖畔闲逛,只不过主要看的不是漂亮姑娘,而是漂亮的乾坤湖,漂亮的商业街和那些花花绿绿的漂亮海报。白天看了许多漂亮的东西后,晚上他就回到住处试着把这些画出来。
有他这么坚持不懈地在大街上乱逛乱看,韩令在某一天看到薛万化贴得到处都是的乾坤湖炼气-筑基交流会的新版海报和上面“金睛子”三个字几乎就成为一个必然事件了。既然看到了熟人,韩令就不免要好奇地付出九十九灵铢去听一次交流会——他是这么对朋友们解释的,不过实际上他去参加交流会的主要原因是他对海报上那句“据统计,平时经常参加类似形式交流的修士各阶晋阶金丹期年龄平均比其他修士年轻四十二岁”感到震惊,仔细回忆后,认定自己确实缺乏这样的交流,理应要去听一次才对。他的三个无聊的朋友呢,声称是为了陪伴无聊的韩令而去,不知道实际上是不是也像韩令一样对海报上的几个数字感到肃然起敬才决定去的。
总之他们去了,也见到了台上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的金睛子。韩令以前只见过金睛子淡漠礼貌的样子,若不是金睛子那双独一无二的金睛,他还真有点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这就是那个金睛子啊!”严诚在伸长脖子打量着台上的人,“还算好看,就是身材太平,或许换个发型换身衣服会好一点。”
严诚在不是第一次对女修的长相评头论足,不过当他这种审视的目光放到金睛子身上时,韩令却替他感到尴尬。他似乎是觉得这样清高自守的金睛子,不适合被用外貌这种肤浅的标准刻意评价。严诚在对金睛子做出这样的评论,让他显得简直有点低俗。
邱欲迟慢吞吞地表达了韩令想要表达的意思:“严诚在啊,人家可是渠光前辈的徒孙,你这样乱讲,容易得罪人……”
“知道啦!吞吞!”严诚在最听不得邱欲迟那老妈子一般的说教语气,听到一半就要抓狂。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悄然而逝,金睛子回到了台下。下一场分享要一刻钟后才开始,韩令过去向金睛子打了个招呼。
“段道友?”
韩令与金睛子初识时,她的道号尚未叫响。那时候他是叫她段道友的。这个称呼保留到了如今。
台上那个活跃有趣的金睛子不知去了哪里,韩令熟悉的那个淡漠礼貌的金睛子却回头了。“韩道友,别来无恙。”她微笑着向韩令施了一礼。韩令随即回礼,不知怎的竟有些怅然若失。
第八章·师兄妹大逛乾坤湖(1)
金睛子其实并不愿意在这里见到韩令。一直以来,她把千华门、乾坤湖当作自己逃避原来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她在这里见到的是与她在凌意文宗时见到的截然不同的两批人,这些人并不了解金睛子苦心为自己营造的清高天才形象,因而也就不会给金睛子带来人设崩塌的尴尬。抄袭事件也好,结丹失败也好,对凌意文宗那个清高讨厌的天才来说都是十足的丑闻,但对于九鼎真人的外孙女段子矜或乾坤湖那位诙谐有趣的主讲人金睛子来说却是大可一笑置之的事。可为什么韩令,这个来自原来那个世界的人要在金睛子好不容易抛弃过去负重的时候介入这里,不合时宜地提醒了金睛子那她还没有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来的一切?
金睛子默默注视着面前的韩令。他想必是知道的吧,她结丹失败的事情?在韩令的眼里,现在的金睛子是不是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呢?曾经的天才竟落魄至此,结丹失败了,还跑到一个离宗门远远的地方给一帮平凡庸碌的普通修士讲道?简直像她以前一部小说《丝竹乱耳录》里最后一章的情节:过气的艺妓为了谋生,怀着破碎的骄傲从繁华城市来到穷乡僻壤,试图在乡民愚蠢的哄笑中找回那注定已经失去的昔日荣光。
韩令当然没想那么多,更没想到金睛子在短短几瞬间就替他想好了那么多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只是被她看得有点尴尬,抓抓脑袋,把后面探头探脑的严诚在揪到前面向金睛子介绍,继而又介绍了邱欲迟和阮序。而金睛子也向他们介绍了自韩令出现起就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金睛子后边晃来晃去的薛万化。
谈话的主导权自从薛万化加入后就自动移交到了他的手上。发现韩令和严诚在来此是为了参加北冥坛并没有浪费薛万化太多聊天回合,得知两人手上的内部观赛票因为两人重合的朋友太多而还剩下几张也不需要他刻意去旁敲侧击,替自己、许承安和金睛子各弄到一张票更是不需要多费什么力气。当金睛子接过韩令从乾坤袋里摸出来的北冥坛鲲鹏碰筑基赛初赛前两场比赛的门票时,她心中还恍恍的有点没反应过来。听薛万化已经在那里麻溜地道谢了,她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表示了感谢。
确实值得好好感谢。金睛子手中的门票标价一百五十灵铢,并不算特别贵,但想要在市面上买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已经尽可能多地增加了观众席的数量,北冥坛门票依然供不应求,一张门票被拍卖到原价的十倍也并非没有先例。
有赖于乾坤城对北冥坛的大力宣传和薛万化等人的热情相告,数月前还对北冥坛知之甚少的金睛子如今敢自诩对这一活动还算了解了。现在的她不仅知道北冥坛门票的行情,还知道了北冥坛的一些历史背景和如今的比赛形式。北冥坛原先是一个专门为鲲鹏碰设立的赛事,因此才会以“北冥”这一与“鲲鹏”同出《逍遥游》的典故命名。在后来的发展中,北冥坛又增加了如花式飞剑、龙球、耐力飞舟等项目,如今已经成为了涵盖十数个项目的大型体育赛事。每个庚申年,北冥坛都会在不同的地点举办,吸引整个长生的体育爱好者前来观摩。
四月末,交流会因为北冥坛即将开幕而暂停。此时各州州队已经陆续到达乾坤湖,韩令和严诚在也忙起了赛前训练。乾湖——乾坤湖较大的那个圆形半湖上空,北冥坛的临时场馆在一夜之间搭建完毕。框架结构的场馆悬浮在乾湖上空,巨鲸般壮观神秘。金睛子惊异于令偌大一个场馆维持凭空悬浮的状态需要耗费多少灵气,许承安却说场馆得以悬浮是阵法的作用。乾湖四周必定布置了特殊的阵法,天地灵气在其中形成回流托起了整个场馆,并不需要持续输入灵气令它保持悬浮。
北冥坛开幕的三天前,朝谕和金霁月也来到了乾坤湖。此时的朝谕已经于半月前顺利结丹,成为了一名货真价实的金丹期修士,心情好得不行。筑基初期的金霁月仍处于被师父盯得最死,天天凌晨要爬起来练剑的时候,这回竟也被师父放出来玩儿了。金睛子已经许久没有和自己的师兄师妹好好聊过天,在公交舟站一见到他们就快步迎了上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笑着在朝谕的肩膀上打了一下。
朝谕也打了她一下,满脸春风得意:“敢冒犯我堂堂金丹期修士!”金睛子大笑,故作严肃地朝他施了一礼:“知道啦,朝真人!”
朝谕十分受用。
金睛子带他们逛了一遍乾坤湖那知名的商业街,正如她初至乾坤湖时薛万化做的那样。只不过和当时比起来,如今的乾坤湖商业街简直热闹到拥挤。北冥坛为乾坤湖带来的附加经济效益,在此时已接近峰值。
虽说是逛街,但金睛子和朝谕其实主要在聊天。只有金霁月逛得名副其实,在商铺间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就买了好些东西。
在金霁月停留于一家成衣铺来来回回试衣服的当儿,金睛子问起朝谕有没有从师父那里获赐道号。一般来说,修为到了金丹期,所有修士都得有个体面的道号。有师承的弟子一般会从师父那里获赐,没有师承的也得自己想一个道号出来。
“师父这么懒的人,会愿意给我想道号?”一说到这个,朝谕就一脸悲愤,“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等我想好了自己的道号就告诉他,他装装样子给我赐一下……”
金睛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还好她自己早就有道号,不用劳烦师父“费心”。
说起来金睛子这个道号,本是她刚入凌意文宗时被别人叫出来的。金睛子的天赋,无论是为文上还是修炼上,确实很好,再加上她宗门考试还没参加完就被无妄真人收入座下的独特经历和那对看起来十分不同凡响的金睛,金睛子在凌意文宗里也算是被热议了一时。谈论她的人只记得她特殊的外貌特征却不记得名字,多就用“金睛”指代。叫着叫着,段子矜就成了众人口中的金睛子。金睛子这个道号简单直白却也坦荡好听,她自己很是喜欢,于是师父干脆就正式给她赐了道号,还陪她到悉宁城城府把道号登记在了她的仙籍牌上。
仙籍牌上容许登记好几个各种各样的名字。什么正名啊道号啊笔名啊字啊的,只要你有,都可以登记上去。金睛子的仙籍牌上有三个名字:道号金睛子,正名段子矜和字才拙。她平时主要用道号,知道她正名的人不多,知道她字的人更少——估计本来知道的那几个也因为金睛子从来不用这个字而忘记了。金睛子并非不喜欢父亲给她起的这个字,只是实在没机会用。无论是称呼、出版还是写信,有金光灿灿的道号“金睛子”在前,谁会想用那个被父母刻意用来压她锋芒的字“才拙”呢?
“所以你想好了吗,你的道号?”金睛子问朝谕。
朝谕大为苦恼地摇头。
金睛子想了想:“要不要像我一样也叫个什么什么子?”
朝谕立刻否决:“算了吧,你这个天才师妹珠玉在前,我这个做师兄的要是也搞个什么什么子来做道号,看起来就像对你的拙劣模仿。”
金睛子心情一黯。自从结丹失败后,“天才”对她来说就变成了一个有些刺痛的词语。她尽快遗忘这种感觉,又建议道:“古人起字,多取正名之反义,你要不也试试?”
“‘谕’能对个什么?‘奏’?听起来像揍人的‘揍’。”
“干脆就叫‘揍人真人’,凶神恶煞的,霸气。”
朝谕刚要否决,金霁月就从人流中挤了过来,一把拽起金睛子的手:“二师姐,快过来。我发现了一件特别适合你的衣服!”
第八章·师兄妹大逛乾坤湖(2)
金睛子任金霁月拉她过去,猜测会是一件灰色调的衣服。她平日多穿灰衣,也只有灰调的衣服能让金霁月觉得适合她吧。
没想到竟是一件赭红色的裙装。裙摆偏大,长度齐踝,领口较低,袖不及肘。金睛子一看就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不是我的风格。”
“怎么不是啦!”金霁月双眼圆睁,“师姐你信我!试一下呗!”
“……袖子就算了,这领口也太低了吧!”
金霁月一脸不敢置信:“这也叫低?师姐你看看街上那些女修,一半的领口比这低!”
位于热带沿海的乾坤湖常年溽热,人们的衣着不免也清凉一些。金睛子在大街上看到这些较为裸露的衣着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但换成自己穿就不一样了。
金睛子早已习惯常年穿着长袖长裙或长裤,领口也裹得严严实实,多裸露一点皮肤她就觉得很不适应。这并非金睛子思想过于保守,实在是小时候生活的环境所致。凡间贵族礼节繁琐,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也不允许女孩穿着短装,露个手腕简直都有淫荡之嫌。进入凌意文宗后,金睛子一直忙着修炼,也不太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是以也没有费心去打破过儿时养成的穿衣习惯,几身灰衣和凌意文宗的道袍换来换去的穿,倒是比其他女修在服饰上少花了不少钱。
不过架不住金霁月怂恿,再加上自己也对以前完全没有尝试过的风格感到好奇,金睛子还是半推半就地试上了这条裙子。金霁月又把她的发髻解开,因常年紧盘而自然弯曲的长发披散下来,配上赭红裙装,倒意外的好看。
“感觉……感觉不像自己。”金睛子有些羞涩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双手紧张地揪着领口。金霁月把她的手掰下来,把领口捋平:“二师姐,‘自己’还有什么像不像的,要说有什么不像,就是你这副不自在的样子不像!”她一扭头,“大师兄!你说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好看。”朝谕还没抬起头就在胡乱点头。
“看吧,我们都觉得好看。”金霁月理直气壮地说。
于是金睛子就莫名其妙花了五百灵铢买了她一生中目前为止最贵的一件衣服。直到走出商店,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心疼。“这件是法衣,穿很久都不会旧不会破呢!”金霁月安慰她,下一秒就拉着金睛子去挑选搭配衣服的首饰去了。
总之,当金睛子再次和朝谕讨论起他的道号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换了一个形象,一下子从不事张扬变得容光焕发了。
“说起来,倒确实挺好看的,你这个样子。”在否决了金睛子提出的“月俞真人”和金霁月力挺的“炒鱼真人”后,朝谕看着金睛子说。“看起来没有我以前那种隐士风度了吧。”金睛子半开玩笑地说。“隐士不隐士的我不知道,反正漂亮了。”朝谕抓抓脑袋,“三师妹的眼光还真是毒辣,一眼就看得出哪件衣服适合你。”
金霁月嘿嘿笑了起来。她自己本来就长得漂亮,也喜欢在穿着打扮上费心思,为师姐挑一身合适的衣服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觉得吧,其实我们并不需要特意关注服装会展现什么风格。”她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在这个话题上,她还真是比师兄师姐都要有话语权:“一个人的内在风格必然会影响喜好,所以只要选自己喜欢的,穿着也漂亮的就足以展现自己的风格啦!穿衣又不是角色扮演,本色出演就行。”
金睛子有些受触动。一直以来,她在扮演着谁呢?
话题就这样从朝谕的道号莫名其妙转向了穿搭。事实上,直到北冥坛开幕那天,朝谕都还没想出一个满意的道号。不过现在可没人有心情替他想这个了,就连朝谕自己都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开幕式当天下午的北冥坛鲲鹏碰筑基赛初赛上。
金睛子的门票,正如前文所提,为韩令所赠。朝谕和金霁月没有这等机缘,最后也没成功买到票,只能在场馆外看看灵气投影。
所谓灵气投影指的是结合光学显影和灵气学技术将比赛的实况在空中投影出来的技术,我们这一界的凡人读者们可以将其理解成全息投影的大屏幕直播。不过,尽管乾坤修仙界的这种灵气投影观感极好,论起便利性却不及我们凡人的直播摄像。灵气投影技术对设备要求很高,一弄起来必然要大动干戈,可应用范围很窄,一般只有大型活动时才会祭出。不过北冥坛显然是符合要求的大型活动,乾湖上空场馆中举办比赛的同时,巨大的灵气投影将呈现在坤湖上空,实时反映比赛现况。
灵气投影再怎么逼真也比不了亲临现场观赛,然而有幸得以亲临现场的金睛子却似乎浪费了这份殊荣。她实在是欠缺对鲲鹏碰的了解和兴趣,占着一个观感极好的座位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知道一群人踩着飞剑追来追去,用棍子猛抽那不停黑白变换的一个球和三个铁环。她只知道在旁边的人欢呼喝彩的时候跟着站起来欢呼喝彩,旁边的人唉声叹气的时候自己也皱眉慨叹,情绪完全与赛况解说员的声音情绪联动,也闹不清这些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的情绪。
整场比赛中,让金睛子真正产生点属于自己的情绪的只有两处。一是严诚在精彩的一个入孟,金睛子认得严诚在,也看到他把环门一把打过球的过程了。鉴于他是金睛子全场唯一一个认识的人,金睛子真正为严诚在感到高兴。还有一处是一个女修从飞剑上掉下来的时候。由于女修掉下来的位置很高,看起来摔得很惨,金睛子也由衷地为她感到惊恐。
各位读者想必已经明白,如果我们继续以金睛子的视角来描述长生著名的北冥坛鲲鹏碰赛事,那么我们恐怕只能像金睛子一样只看到一大堆飞来飞去的模糊人影。所以,为了更好地向你们介绍鲲鹏碰这一乾坤修仙界特有的体育运动,也为了引出几个重要人物,在下一章,我们将转入韩令的视角进行叙述。
第九章·一个候补选手的胡思乱想(1)
韩令端坐在候补席上,凝神注视着面前的空中悬浮着的一球三环。比赛尚未开始,无论是鲲鹏球还是三个环门都呈现最初始的银色,在乾坤湖耀眼的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光圈。一球三环的两侧,征州州队与乾州州队呈三角方阵相对而立,严诚在站在征州州队的最后一排,手持环门杆,人头遮挡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这是本甲子北冥坛的第一轮赛事中的第一场,鲲鹏碰筑基初赛,征州对乾州。来自九州的九支队伍在鲲鹏碰初赛中采取半循环淘汰赛制,其中的六支队伍两两相较,败者淘汰,另三支队伍则循环比赛,每两支队伍均有赛事,取胜数最多的队伍进入下一轮,其余淘汰。征州没有被三州循环赛抽中,因此在初赛中只需要与乾州对决即可。
在讲了一大堆韩令完全没听的场面话之后,主持人随脚下的飞剑缓缓升起,直至悬停在一球三环之上,准备宣布比赛开始。
“‘道友飞剑,您仙途上最忠实的道友’,现在,我荣幸地代表冠名本甲子北冥坛的道友飞剑宣布,本场比赛正式开始!”
说罢,他骈指一点,距离韩令不远的那面卷拢的锦旗瞬间展开。
“锦旗已经展开,比赛正式开始——乾州球头率先击中鲲鹏球,短短瞬间,三枚门环也已被打出,两黑一白——快看,乾州似乎想要入孟!如果他们成功,这将成为本场的第一个入孟——哎,太遗憾了,环门被征州中挟环打偏……”赛况解说员迅速跟上节奏,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比赛现况。韩令的目光紧跟严诚在,今天的他显然状态良好,没过多久就代替乾州完成了本场比赛的第一个入孟。
所谓入孟是古时蹴鞠的术语,即进球。鲲鹏碰不同于球门固定的蹴鞠,无论是鲲鹏球还是三个大小不一的环门都悬于空中,随球员的击打而动。因为鲲鹏球和环门均为两队共用,哪一队入孟的界定就显得比较复杂。
在正式的鲲鹏碰赛事中,每一支队伍都包括六名球员,其中有一名球头,两名散飞和三名挟环。为区分,两名散飞一为左散飞一为右散飞,三名挟环也分为上中下。不过名称只是为了更好解说赛情,左右散飞和上中下挟环的打法还是一样的。
球头手持球棒,专职击打鲲鹏球,鲲鹏球被球头打中后,将会呈现球头所在队伍的颜色——通常如围棋那般非黑即白,由每场比赛前抽签决定,以本场比赛为例,征州就是黑色,当征州的球头击中鲲鹏球后,鲲鹏球就会变成黑色。
上中下挟环手持环门杆,环门杆一头带钩,用于拨打环门。同球头专职打球一样,挟环也只能打环门。当环门被挟环打中后,环门就会变为挟环所在队伍的颜色。
左右散飞持双头杆,一头可用于打球,另一头可用于打环。散飞的自由度最高,无论是鲲鹏球还是环门都可以击打。但是散飞没有入孟权,鲲鹏球和环门在被散飞击中后会变回原材料的银色,不会随散飞所在的队伍改变。
入孟情况的界定与入孟时鲲鹏球和环门的颜色紧密相关。若球与环同色,自没有争议,此入孟应归该色的队伍所有。若球与环不同色,入孟则应归鲲鹏球颜色的队伍所有。也就是说,如果征州球头将黑色鲲鹏球击入了乾州挟环打出的白色环门,此入孟应归征州。若鲲鹏球因被散飞击打过而呈现无色,环门却有色,入孟便归环门颜色相应的队伍。但如果鲲鹏球和环门都无色,那么这一记入孟就算是作废了,没有任何一队会得到分数。
“……今年的征州队实力强劲,但主场作战的乾州队也不甘示弱。哦?乾州左散飞将黑色鲲鹏球击向高空,乾州球头与征州球头并排朝上直冲,究竟会是谁击中这一球呢——征州球头抢先一步将鲲鹏球击落,目标直指分值最高的上门环——这么快又这么稳,莫非是用了道友飞剑吗——乾州挟环反应极快,迅速将上门环击走。难道征州球头的全力一击只能将鲲鹏球空空打入乾坤湖了吗?不,等等,征州中挟环要干什么!”
征州中挟环就是严诚在,此刻刚好处于上门环朝上的飞行轨迹上。只见他凝神紧盯着正朝他飞来的上门环,迅速调整了自己和环门杆的朝向,似乎想要把门环重新击回鲲鹏球的轨迹上。
可是这可能吗?被高速打出的鲲鹏球正直直朝湖面而去,严诚在来得及在鲲鹏球落水之前让门环穿过它吗?
严诚在的意图还不止于此。在上门环与鲲鹏球预计落点之间,一个白色的下门环悠悠飞过。韩令注意到严诚在快速地瞟了眼前的上门环、远处和下门环和已经接近湖面了的鲲鹏球一眼,尽全力挥出了环门杆——
尺寸最小的上门环变为黑色,朝鲲鹏球的落点直直而去,中途撞入尺寸较大的下门环,刚好以刁钻的角度顶入下门环内,一大一小两环相嵌,继续快速朝湖面迫近。就在鲲鹏球落水的前一刹那,上门环从斜上方套入了鲲鹏球,先鲲鹏球一步落入了湖水。鲲鹏球随后落入。片刻后两环一球浮起,下门环套着上门环,而上门环的中间不偏不倚地套着黑色的鲲鹏球。
全场静默了一刻,刹那间,巨大的欢呼声掀起。赛况解说员激动得声音直颤:“道祖老爷啊!他做到了!征州中挟环严诚在,以惊人的速度、力量和精确的角度将两个环门同时套上了鲲鹏球!刚好在落水的前一刻!严道友,你听到了吗?全场的欢呼全都送给你一个人!……”
严诚在可没工夫管这些。出界的两环一球很快被裁判重新发出,他一闪身又拎着自己的环门杆抢环去了。
征州最终以十分之差险胜。若不是严诚在下环套上环多得了下环的二十分,恐怕征州今年就要止步于初赛了。凯旋的严诚在满面春风得意,滔滔不绝地跟韩令一遍一遍地描述着他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从刚刚想到这种打法的犹疑到作出决定时的果断到打出上环时的孤注一掷再到成功入孟后的如释重负,严诚在津津有味地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韩令自己也很激动,竟然没有嫌严诚在烦。
庆祝活动很快就安排上了,不过在好好庆祝之前,征州队仍有必要好好看完今天的第二场尧州对祈州的比赛。毕竟胜出者将在下一轮赛事中成为他们的对手,因此提前进行了解非常有必要。
在重复了一遍道友飞剑的广告后,第二场比赛正式开始。尧州队并不是实力非常强劲的队伍,不过祈州队显然更弱势。在比赛开始的第一刻钟内,尧州队那位漂亮的女球头就连入了两个孟。由于女修通常没有男修那么热衷于鲲鹏碰,鲲鹏碰的队伍中女修占比不大,有能力当球头的就更少,是以全场的目光,包括韩令的,很快就被她吸引。
从赛况解说员激情澎湃的解说中韩令知道了她叫商表灵。他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目光追随着她的每一次空中急转,每一次用力挥杆,心想她倒可能是一个难对付的对手,如果尧州胜出的话——肯定能胜出,没有悬念,祈州的水平实在是太不忍直视了,直到现在都还在被尧州吊打。
“尧州队长生第一!”商表灵又一个入孟后,一个女修的尖叫从韩令斜后方传来。他下意识回头一看,观众席上发出尖叫的女修被纷纷回头的众人看得尴尬讪笑,很快被她的同伴拉坐了回去。
“那个女修,你知道是谁吗?”严诚在神神秘秘地问韩令。
第九章·一个候补选手的胡思乱想(2)
“那个女修,你知道是谁吗?”严诚在神神秘秘地问韩令。
“解说的不是说了吗,叫商表灵。”韩令下意识地答道。
“不是啦!我说大喊尧州第一的那个!特别漂亮的那个!”
特别漂亮?韩令刚才没注意,回过头去又张望了半天,想看看到底有多漂亮,可惜那女修早已坐下,人头攒动间韩令什么都没看见。
“凌潋。”严诚在说,“凭川殿的少殿主,以后是要继承殿主之位的!她旁边那个,盛居清,你不会不知道吧?”
“听说那个盛居清是凌潋的未婚夫?”韩令自然是有所耳闻的,“我知道是知道,不过总觉得有点奇怪……这么早就定下婚约,感觉像凡间的做法。”
“谁叫他们青梅竹马嘛……”严诚在嘀咕,“况且,凭川殿不就是这种老古董风格的吗?自己觉得自己‘长生第一派’厉害得很,总是遵循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传统,好好的掌门非要叫什么‘殿主’,还搞世袭,不知道的以为是凡间宫廷呢……”
凭川殿作为八大派中建派时间最早,事实上也是现存所有门派中建派时间最早的门派,总是有许多复古而骄矜的排场。上隐门属于建派时间晚但实力强大的后起之秀,是以上隐门的门人往往不太看得上凭川殿——正如严诚在的语气所表露的那样。
“看比赛,看比赛!”韩令及时打断了严诚在,后者正打算告诉韩令一些更详细的关于凌潋和盛居清的八卦。
比赛仍在以尧州的单方面优势进行着。“不好看,祈州肯定输了。”严诚在感叹道。
“可以研究一下尧州的战术,说不定下一轮我们就要跟他们对上呢。他们的球头还是挺厉害的。”韩令认真地说。
商表灵仍手持球棒快速地在空中穿梭,轻灵如鸟。然而当比赛进行到下半段的时候,异变陡生,尺寸最大的下门环从商表灵的背后朝她击来,她恰在上升,不偏不倚把自己给套了进去。之前击打下门环的人显然是用了力的,那门环竟勾着商表灵的脖子把她从自己的飞剑上给拉了下来。
商表灵掉落的位置极高,观众席上一阵惊呼,纷纷起立细看。只见她在空中挣扎着想释放灵气护体,无奈大部分灵气已经在比赛的过程中消耗。原本她若就这样掉入乾坤湖,问题也不会太大,可偏偏她掉落的位置不巧在乾坤湖中石质平台之上。不过几瞬,她便重重砸在了石质平台的边缘,继而滚落湖中。
“得,唯一厉害的球头负伤了,长生第一的尧州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严诚在阴阳怪气地说。
“就没有人出手相救?”韩令有些惊异。
“没有规定说球员遇到危险就必须有人来救啊。”严诚在懒洋洋地说,“以前你听说的那些球员从飞剑上掉落,被裁判救下的例子,都是因为裁判人品好。至于今天这个裁判,呵,说不准支持的是祈州队呢。”
韩令迷茫地看着严诚在,他以前还真不知道真相竟是这样。
“也有可能,裁判也只有筑基期的修为,想出手也没办法吧。”严诚在想了想,补充道,“在场的估计也没什么高阶修士。毕竟是我们筑基组的比赛嘛。”
无论是因为什么,商表灵横竖是负伤了。虽然这种皮肉之伤,哪怕是骨折在修仙界都能很快治愈,但也需要数天时间,估计下一轮比赛她是不能再上场了。
这时征州队的队长,也就是他们的球头乔真挚跳了起来,说要去打听打听那个商表灵的伤势如何。所谓的打听本质上是偷听,征州和尧州的休息区只有一墙之隔。乔真挚把表明身份的征州队服外袍一脱,小心翼翼地打听去了。片刻后他高兴地回来宣布:商表灵右臂骨折严重,不太可能在下一轮赛事前恢复。众人皆很不厚道地低声庆贺,感觉自己离夺冠又近了一步。只有韩令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商表灵负伤,尧州仍毫无悬念地胜出了。在后几天的比赛中,坤州在与息州的比赛中胜出,而在涯州、峨州、炎州的循环赛中,涯州以两胜取得了进入下一轮赛事的机会。在其他三支胜出的队伍之中,尧州因折损一员大将而基本失去了威胁,坤州的水平与乾州接近,强则强矣,但仍能与之一战。最让乔真挚担忧的,也是最让征州所有队员担忧的,是涯州。涯州的总体水平很强,六名队员中不存在短板,其球头任不谦更是堪称可怕,击击刁钻,令人防不胜防。
“祈祷别让我们在下一轮遇上涯州吧!”乔真挚在总结了一番涯州的可怕之处后,真挚地慨叹道。严诚在吓得大叫一声:“队长你别说啊!小心一语成……成那个什么!”
“一语成谶!”队中有文修替他补全。
好在乔真挚的一语没有成“那个什么”,征州非常幸运,在复赛中遇上的是大势已去的尧州。商表灵不出意料地没有上场,但她还是来了,和尧州的几个候补一起坐在距离韩令一墙之隔的候补席观赛。候补席在州队休息区的第一排,分隔区域用的隔板只挡到第一排座位的一半,韩令往前一欠身就可以瞟到商表灵。他自然没有浪费这个机会,不必要地频繁欠了好几次身。
近距离看商表灵只觉得她比远看时还要漂亮。她漂亮得并不妖艳,干净而明媚,不像有些人,比如那位少殿主凌潋的美,美到咄咄逼人充满敌意。(后来严诚在又把凌潋指出来让韩令好好看了一番。)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任何矫揉之气,飒爽英气又不显得粗犷粗鲁。韩令一会儿看看比赛一会儿看看她,连严诚在入孟了都不知道。
忽听隔壁传来一声轻呼,随后便见一张纸券随风飘来。韩令捉住纸券,瞟一眼就知道这是赞助商道友飞剑给每位参赛者都发放了一张的优惠券。下一秒,商表灵小跑到了韩令的面前。韩令把纸券递还给她,她垂眼轻声道谢。
“你打得很好,上一轮比赛。”对方行将离去的时候,韩令突然说。商表灵展颜一笑:“谢谢。只可惜没能参加今天的比赛。”
“你的伤还好吧?”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右臂:“好了个大概吧,只是不能用力,自然打不了比赛。”
“哦。”韩令抓抓脑袋,“那天你摔得……真是吓人。”
商表灵匆匆一笑,也不知道再接什么话,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韩令若有所思地捻着刚才捏着纸券的手指,心中忽升腾起一股不甚明朗的情绪。
征州大获全胜。严诚在跳着舞回到韩令旁边,问他看没看见他又一个精彩的入孟。
乔真挚又与一众队友张罗起晚上的庆祝活动。
韩令的反应始终慢了半拍。
“你怎么回事啊韩令!”严诚在扯着他的耳朵大喊,“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愣愣的呢?”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吗?”韩令推开严诚在过近的脸。
严诚在耸耸肩:“好吧,算个理由。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突然就会变得很奇怪。”
涯州在与坤州的对决中胜出。在下一轮比赛中,征州将与涯州争夺最终的胜利。为涯州,特别是那位球头任不谦此前的表现所慑,尽管已经商量了各种应对方案,决赛当天,征州队众人的心情都还是高度紧张,上战场一般满脸凝重地上了球场。
任不谦的威名,韩令其实是早已听过了的,只不过不是在鲲鹏碰方面,而是在修炼方面。任不谦十九岁筑基的事情,尽管他所在的涯州和韩令所在的征州相距甚远,韩令也是听闻了的。后来任不谦大概还有很多的光辉事迹,只不过韩令向来不太关注这种事,所以不记得具体是些什么事迹。之所以认为他应该还有其他事迹,是因为这个名字给韩令带来的眼熟感绝非单单几十年前的一次过早的筑基能带来的。
锦旗突展,比赛开始。韩令忐忑地注视着场上,一会儿看看严诚在,一会儿看看任不谦。任不谦着实不容小觑,比赛刚开始的一刻钟,征州队在涯州队面前简直像祈州队在尧州队面前那样弱势。乔真挚叫了暂停,征州队骂骂咧咧地回到休息区商量了一通战术,比赛再度开始后总算在涯州队面前挽回了一些颜面。
“征州队会反转吗?”“我看不会,任不谦太强了。”“不止任不谦,整个涯州队都强到难以企及啊……”
隔壁逐渐变大的讨论声把韩令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欠身张望,尧州队的队员们在七嘴八舌地预测比赛的结局。他们虽然出局,但还是来看决赛了。
商表灵也在其中。韩令屏息聆听她在说些什么。
他费力地听,听清的内容却并不多。
比赛打完了,征州队输了,队员们一个个筋疲力尽地回来,连骂骂咧咧的劲都没有了。
获胜的涯州队正在接受颁奖,每个人都获得了一把最新款的道友飞剑。
征州的队友们纷纷讨论起是要马上回征州还是留在乾坤湖看完北冥坛,严诚在大声表示当然要看完北冥坛再回去。韩令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又瞥了一眼,不知道她会不会留下来看比赛,亦不知道在乾坤湖的茫茫人海中他们能否再次相遇。
北冥坛鲲鹏碰筑基赛就这么在韩令的胡思乱想中结束了。
第十章·秋声有召(1)
北冥坛落幕后,修士交流会不久后也宣告结束。为看北冥坛而汇聚到乾坤湖畔的修士纷纷散去,朝谕和金霁月也回了凌意文宗。他们走得并不很开心,全程在抱怨祈州队怎么这么丢脸。
朝谕的道号最终还是由他自己给想出来了,他借助了金睛子提供的灵感,取名之反义,定了一个“奏”字,然后又想方设法在后面凑上了一个“和”。“奏和真人。奏和,奏和。”他反复念叨着,越念越满意,“看看,多像个正经道号。”
“凑合。”金霁月说,“凑合真人。”
金睛子大笑不已,朝谕却仍不打算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想出来的道号。“奏、和!”他不厌其烦地纠正道。
薛万化给金睛子算了一笔总账,拨给了她三千灵铢。金睛子十分满意,看见她那条五百灵铢的裙子也不觉得那么罪恶了。拿到了钱后她前往乾坤湖的频率就大大降低,往往在千华居里一宅就是好几天,连千华城都懒得去。
尽管处于宅居状态,金睛子并非成日吃吃睡睡游手好闲,其实倒好像还挺忙的。除了接着一本一本啃九鼎真人的藏书外,她还花了大量时间研究金丹期《开世道统》上面的招式,一个是薛万化之前用过的那种文阵,还有一个是大音,都是文修很经典的斗法手段,掌握好了也能反过来促进文修的修炼。原版的《开世道统》成书之时文修尚未形成系统的修炼分支,书上并没有记载这些文修的招式。但金睛子手中的《开世道统》由凌意文宗按照文修的特性重新编纂过,所以才会有这些内容。
文阵虽说带一个“阵”字,却不同于丹符阵器中的阵法。对金睛子来说,最大的不同,也是最令她宽慰的不同在于文阵并不需要你掌握精深的数学知识和灵气学知识。文阵的本质是文字与灵气结合形成的一种神识攻击,能够将对方的神识困入文字构筑的世界中,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强大攻击性,却可以消磨对方的神志,甚至于把对方逼疯自残自杀。
《开世道统》上详细讲解了构筑基本文阵——无如子真人黑箱模型的具体步骤,但第一步就要求调动总量甚巨的灵气。仍在筑基期的金睛子根本无法调动这么多灵气,于是就把这部分内容翻过去了。后面讲了几个常见的文阵模型和类型,除了无如子黑箱外,还有什么三光真人碾轮,浑欲真人万续,即兴顺叙。金睛子看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文阵真难。
大音看起来比文阵好懂一点,按金睛子当时的理解,就是充满感情地朗诵一段上古源典,在声音中以某种方式掺入灵气,然后敌人就会神识受损。说起来,金睛子在凌意文宗里还见前辈用过呢。比如她的师伯无瑕真人,在骂徒弟的时候用上了大音,中气十足的一篇《正气歌》不仅把金睛子那几个可怜的堂师兄姊吼得满地打滚,更是让秋声殿里遥遥听到的,并且还并非无瑕师伯攻击对象的金睛子都感觉自己有罪,仿佛无瑕师伯及《正气歌》是代表正义为制裁她而来。
讲解大音的部分比讲解文阵的部分要少,不由得就让金睛子觉得大音比文阵简单。但当金睛子某天趁九鼎真人不在兴致勃勃地按照指导声情并茂地朗诵了《开世道统》上作例子讲解的《离骚》后,她却发现大音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手到擒来。她换着调儿读了一个时辰的《离骚》都没找到大音丝毫的感觉。
果然这些都不是筑基期的她能驾驭的术法吧,还是先好好修炼到金丹期再说。
想到结丹,金睛子又迷茫起来了。重新把结丹失败时丢掉的修为再修回来不过需要几年时间而已,可问题是,上次的失败也告诉了金睛子,结丹成功不是光有修为就行的。
“你的心境有瑕”。她想起结丹时那个不知是来自天道还是来自内心的声音。可是哪里是她心境的瑕疵呢?她又该如何解决这个瑕疵呢?哪怕道祖降临都没办法帮金睛子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心境的问题只能由自己解决。
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写作。对于金睛子来说,写作也算对内心的一种审视。内心最隐秘的诉求与渴望都不免在与文字独处时洒落于字里行间,而当情节扭转,那多少附带了作者自身属性的主角必须做出抉择之时,作者也将获得审视自身的机会。当年她写《丝竹乱耳录》的时候,不就与主角抿儿感同身受到会为了她的一个无奈的选择而伏案哭泣半天吗?但当抿儿最后在迟山居回归内心的平静时,金睛子不也同她一样忽然安宁下来了吗?
想要再一次审视自身的金睛子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决定从数年前那个灵感出发。
还记得吗,金睛子在抄袭事件的重压下产生的那个幻想?“那个世界没有修仙界弱肉强食的残酷,却又有着如修仙界一般发达的技术与文明;那个世界的人不用像修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晋阶的压力,都能享受凡人的幸福与潇洒;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应该有一套主持公平正义的机制,来裁判世间的是非……”
这个幻想世界在当时的金睛子看来都有点不切实际,然而现在她却认真地把它捧在手里,构思着。可惜并非所有的认真都能收到即时的回报,金睛子想来想去,不切实际的幻想世界还是那么不切实际。除了修仙文明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文明能发展得几乎如修仙界一般先进呢?没有了修炼体系,没有了灵气,哪一个世界能够拥有如修仙界一般物质精神双重丰裕的生活呢?金睛子并非否认这样的世界的存在,不过她暂时还想象不了。
于是这个灵感又一次被搁置,金睛子翻出晏明霞留下的那半篇小说来。对,就是她当年刚来到千华门时在晏明霞的抽屉里找到的那个关于修仙界孩子和凡人孩子友谊的故事。续写母亲留下的半篇小说显然比空想一个不切实际的世界要简单得多,金睛子静坐沉思一会儿,很快就有了头绪。
主客问答。
第十章·秋声有召(2)
主客问答。
这种发于源典的篇章结构以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为典型代表,通过两人的一问一答抒发作者情志,既有散文的抒情性,又便于融合小说的情节性,套用在晏明霞的残稿上可谓再合适不过。两个孩子刚好一主一客,童稚的言语又会使它与传统的主客问答有所不同。金睛子当即决定将这本待完成的书起名为《小主客集》,第二天便动笔写起了大纲。
写作、阅读和修炼已经占据金睛子时间的大半,剩下的时间则被金睛子用于践行九鼎真人对她的职业规划。交流会结束后不久,九鼎真人就语重心长地跟她探讨了一番有关未来选择的事情,他说横竖金睛子现在修炼的问题急不来,就正好在结丹前想想结丹后即将面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总得有自己的洞府吧?金丹期修士老住在师父身边像什么话!自己的私人飞舟早晚得买吧?总不能结丹了还光靠御剑和公共交通来去,很不方便。那洞府和飞舟都得花钱吧?不找一份工作钱从哪儿来?我知道你们凌意文宗的有偿长期任务只向金丹期以下的弟子开放的……”
金睛子听九鼎真人这么一讲,深以为然。可是……可是她能做什么工作?道祖垂鉴,她能干些什么啊!
或者说,她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炼丹根本没学几年,制符只勉强考了个初级制符证,阵法和炼器学过,但都不太懂,比她炼丹的水平还不如,到头来就是四大杂学一样都拿不出手。至于其它学科,也都像四大杂学一样,几乎全接触过,但没有一样能让她在相关领域找到工作……金睛子回想一下,发现她九十年来仅有的坚持去做并且做得很好的两件事就是修炼和写小说(算起来写小说还能被包括在修炼中呢,这样就只有一件事了)。那么,在文学领域找工作可行吗?金睛子不抱太大希望。长生修士中,文修占据将近三分之一,而所有文修都希望找一份仅靠自己的文学知识就能拿到薪酬的工作,因此与文学相关的产业就变得普遍饱和。即便是缺乏生活常识的金睛子都知道在这一领域找工作非常困难。更何况,经过抄袭事件的打击,金睛子被接纳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她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黑暗,急忙向九鼎真人讨教。九鼎真人给她指了三条明路:一是从现在开始针对某个职业领域专注学习某样技能,以便结丹后就业;二是走无妄真人的“教育家”之路,在门派内任教收徒赚取收入;三是从政,到城府或门派做一位执事。
“而我要劝你从政。”看金睛子艰难思索了一番后,九鼎真人认真地说,“从工作特点来讲,从政能够有稳定的收入,只要岗位选得好,你也不会有繁重的事务要操心——别的岗位我不知道,反正别去当掌门。从你个人能力来讲,你显然具有从政的天赋。”
九鼎真人大概是想到她说服千华城城主的那件事了吧。金睛子暗想。但那件事,与其说是展露了她从政的天赋,倒不如说展露了她作为一个文修出口成章的基本素养吧。也不知道九鼎真人怎么就那么笃定她具有从政的天赋。
九鼎真人仿佛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你不可能没有从政的天赋,看看你的父母祖辈就知道了。我好歹也算一派掌门,并且——不是自夸——我敢说是千华门史上最优秀的掌门之一。你母亲……唉,明霞虽然……福薄,但她这方面的能力从小就显露出来了,十几岁就在帮我处理政务,聪明得很,根本不用教。你父亲我不了解,但你说段家在你十一岁之前是世代为官的煊赫家族,你父亲也是凡间的著名政客吧。有着这样祖辈的你,怎么可能没有从政的天赋?”
金睛子被九鼎真人一说,简直对从政感到了点使命感,不过同时也感到了压力。她犹疑了。作为一个文修,她承受的使命感和压力难道还不够吗?更多的使命感和压力,对她而言真的是好事吗?
“……我有点担心,从政会不会压力太大。”金睛子道出她的担忧。
“不要那么紧张,你的天赋只会让你的工作更加容易,你没必要把这一份天赋发挥到极致,去成为一个政坛的风云人物什么的。”九鼎真人连忙补充,“并且,从政只是我的建议,你没有必要非遵循不可。你觉得开心最重要。”
最后一句所展露的随和态度和晏明霞故事中那个顽固强势的九鼎真人是多么不符。金睛子突然有点儿心酸。晏明霞的事,真的是九鼎真人心中永远的伤口吧。
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遵循一下九鼎真人的建议。从头学起技术什么的听起来太麻烦,师父的教育家之路对金睛子也没有多少吸引力。从政听起来好像稍微有点意思,不那么麻烦,并且如果能像九鼎真人描述的那样找到一份收入稳定工作不重的闲差的话,似乎还颇为美妙。于是她当下坚定点头,表示了一番从政——或者说是在政界找到一份闲差的决心。九鼎真人欣慰点头,从此一有空就把金睛子抓进他的书房跟她讲一些乱七八糟的宗门政务。
虽说只是听九鼎真人讲了一些他要处理的杂事,但金睛子也正在通过这些宗门事务慢慢了解一个宗门的运营。她知道了在千华门这样的小门派,掌门需要和城主、州府、其他门派斗智斗勇;知道了每三年一度的招新法会原来都有那么多的细节亟待敲定;她知道了每年春季门派各门课程的开展其实都是非常浩大的工程,中途又会出现各种例如讲师不干了、课程互相撞时间撞得太厉害了等等金睛子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意外;还知道了原来看似相处和谐的宗门各脉之间也对利益的小小偏颇如此敏感,任何一项微不足道的权力都要仔细制衡……一个从未着眼过的世界在金睛子面前缓缓展开。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世界里走下去,有些畏缩,但也新奇地想朝里探头探脑。
第十章·秋声有召(3)
干听了一年后,金睛子终于被九鼎真人认为有资格去替他跑腿、做事。一开始,金睛子做的真的都是杂务的活。什么给九鼎真人送他忘带的东西啊,打扫荒废已久打算重新启用的学宫啊,帮九鼎真人去千华城里买东西啊,全都在金睛子的工作范围内。渐渐的,金睛子所做的杂务比起以前来重要了一些。她帮九鼎真人整理一些不太重要的宗门文件,替九鼎真人起草他作为一个掌门时常要发表的各种讲话,千华门内谁家徒弟晋阶了,哪位真人过多少甲子的生辰了,金睛子也常代九鼎真人送上得体的礼物与祝福——礼物虽是九鼎真人掏钱,却通常是金睛子挑选的。送了若干次后,金睛子对什么样的修为什么样的关系该送些什么样的礼物已经在心中有了全谱。
久而久之她和千华门里的那帮真传弟子也混得越来越熟了。这些来自千华门的朋友或许在资质和家世上难以与她的凌意文宗的同门相比,但金睛子总能在与他们的相处中得到别样的开心。如一个名叫钱祺双的千华门真传弟子在听说金睛子来自凌意文宗时,曾这样滔滔不绝地说:
“段道友竟然来自八大派之一的凌意文宗?那你认不认识那个,就是那个——哎!我记不得名字了!反正我听说她出自大世家,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有钱也就罢了,偏偏天赋也极好,十几岁就成为你们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了!一般这样的天之骄子多少会有些不好相处,可我听闻她性格也特别好!段道友,你认识她吗?赶紧向我确证一下,这么完美的人简直不像是真实存在的!”
金睛子第一回来千华门的时候就没有透露自己的道号,为了避免麻烦,这几年在千华门内也遵循旧例,眼睛上戴着棕色晶片,只向别人介绍自己是九鼎真人的外孙女段子矜。是以这些真传弟子们多称呼她为“段道友”。
不过这位段道友尽管出自凌意文宗,但根本没听说过钱祺双描述的这位人物。照理说,这样出色的同门,还同为真传弟子,她不应该完全不知道啊。
片刻后钱祺双想起了那个名字,说她说的那人叫罗素羽。金睛子先是吃惊,然后又觉得有些好笑。仔细一想,尽管罗素羽常常犯傻,有些笨手笨脚,但还真的符合钱祺双看似夸张的描述。世家出身,有钱,没错;天赋好,十几岁成为文宗真传,没错,尽管这个天赋好或许是相对于钱祺双而言;性格也特别好,真也还没错,整天都一副乐呵样,从没见过她向谁发脾气……
“还有一个人,很知名的。”说完罗素羽后,钱祺双又神神秘秘地跟她说,“特别知名,你可以先猜猜她是谁。”
金睛子下意识想到乌旋玉师姐。
“她也是天赋超群,十几岁就成为凌意文宗真传弟子的,二十岁出头就筑了基,怎么样,不敢相信吧?听说她气质特别清绝,淡漠而狷介,有古圣贤的风度,你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会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就是前几年,她有一部作品被别人说是抄袭,从此风评就掉下来了。但我想,如果她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清高自赏的话,她一定不屑于去抄袭。别人污蔑她,她大概也只是一笑置之吧……”
“她要是真的抄袭了呢?”
“那固然就很可恶啦。不过段道友我告诉你,那位,你知道,金睛子,到底有没有抄袭,过个几年就见分晓啦。看她能不能顺利结丹就知道。如果她顺利结丹了,说明心里无鬼,肯定没做过抄袭这种亏心事。如果一直没结丹,那大概就是真的抄袭了吧。不过段道友,你身为她的同门,应该更了解她吧?你觉得她到底抄袭了没有呢?”
金睛子维持着脸上淡淡的微笑,微微低头:“怎么说呢,她倒也没有抄袭,但是她有别的错。”
“什么错啊?”
“比如轻信,比如冲动。比如没有必要的自我封闭,比如不合时宜的自命不凡……”
金睛子讲得太慢,钱祺双不耐听下去了,又叽叽喳喳地讲起别的事来。
并非所有的千华门弟子都像钱祺双那样对掌门的外孙女,来自凌意文宗的段道友充满友善的好奇,其中一位,金睛子觉得,似乎并不喜欢她的存在。
那位道友名叫肖子衿,是千华门这一代最出众的弟子,名字巧合地与金睛子的正名相像。其实若是金睛子在千华门继续维持使用道号的习惯,肖道友或许不至于觉得受到了如此严重的冒犯,可偏偏金睛子在千华门用的是段子矜这个名字,因此从一开始肖子衿就对段子矜失去了基本的好感。光是名字相像也就罢了,可金睛子的罪行不仅于此。她不该是吕掌门的外孙女,不该来自八大派之一的凌意文宗,更是千不该万不该有着简直胜过肖子衿的修炼资质,不该拥有胆大风趣的性格……一句话,不该吸引走那些原本尽数停留在肖子衿身上的目光。
对方既有这样深重的过错,肖子衿就不可能与之交好。是以每次见到金睛子,她都十分失礼地对她维持了最疏远最客套的礼貌。金睛子可不在乎她怎么想。肖子衿的种种优秀之处,在千华门或许十分出众,在凌意文宗却只能说是一般水平。在金睛子的眼里,不肯接受自己的平凡,坚信自己是个天才并在更天才的人出现时被刺到一样跳起来抗拒承认现实的肖子衿看起来简直有点滑稽。
但不论愿不愿意,肖子衿还是被迫忍受了金睛子四年——后来金睛子自己回去了。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上甲子癸亥年八月廿八,秋声突来,于是刚满九十三岁的金睛子搁下《小主客集》最后要润色的那个结尾,知道她应该回秋声殿了。所谓秋声大概只是金睛子的臆想,因为按理来说,位于热带的千华门是没有明显的秋天的。连秋天都没有,何谈秋声呢?但金睛子就是觉得自己听到了,心念一动,想要回去了。
朝谕最近也频频来信催她回去,说再过四个月便是甲子新年了。甲子新年,总要回去的。师父倒是没有催她,只是也在来信中略微提了提即将到来的甲子新年,金睛子便擅自认为师父是想她了吧。思绪至此金睛子总要忍不住嘴角上扬,她真的好喜欢这种被人催着回家的感觉,就好像身后总是有一个家在等她归来,而家里的人都爱她,关心她,想念她。
于是金睛子拜别了九鼎真人,两天后就回了凌意文宗。之所以回去得这么快这么不假思索,大概也是趁自己还没想起来当初逃离那里的种种原因赶紧回去,以免把这一切都如实想起来后又不愿回去了,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金睛子就是这样在结丹失败的四年后回到秋声殿的。
第十一章·甲子新年的仪式感(1)
乘坐公交舟至乾坤湖,再搭乘乾坤湖的州际传输阵至祈州朔丹城,再坐叹江线公交舟来到悉宁城,便能看到凌意文宗。金睛子御剑穿越悉宁城来到山门口,护山大阵感应到她身上的仙籍牌自动放行。她继续御剑上行,沿着熟悉到几乎不用思考的路线来到了秋声殿门口那个长年亮着蓝色气灯的停剑平台。
秋日,秋声殿口桂香已然浮动。金睛子收回飞剑,抽了抽鼻子,嗅到了除桂香以外的另一种香气……
吃的。
她精神一振,朝秋声殿跑去,一把推开那至今没有褪色的朱漆大门,一眼就看到了胖美人影壁跟前摆着的一排坛子,金睛子凑近一闻便知道里面是泡菜。绕过影壁金睛子朝主殿走去,广场中央晒满了菜和豆类,金睛子只得沿着边走,猜测是不是师父又间歇性地来了下厨的兴致,因此晒了这满满一地的食材。
师父虽然据说是唯一悟得了师祖厨艺方面真传的弟子,但由于太懒,并不像师祖那样整日忙于此道,一般一两年才懒洋洋地在秋声殿烧上一桌菜,每十年左右大发一次厨兴,大动干戈地搞一些奇怪的东西来吃。
“小段,回来了?”熟悉的声音和称呼在金睛子走上主殿台阶的那一刻从头顶响起,金睛子后退几步,仰视屋顶,见秋声殿金灿灿的屋顶上架了一把躺椅,而师父翘着腿躺在躺椅上。阿蹲趴在师父脚边,龙尾在蓝天下悠然晃动。“回来啦!”金睛子大声说,“师父,你又在做什么吃的啊?满地都是。”
“唉……”师父夸张地长叹一声,侧过身探出头看向金睛子,“这不过几个月就是甲子新年嘛,你师祖让我准备甲子宴上除主菜外的所有菜……师命难违啊……”
每个甲子新年,渠光真人都会齐聚自己的徒子徒孙,捎上从不缺席的蹭饭者肃水真人开一场无比丰盛的甲子宴。金睛子至今还对三十多岁时的上一个甲子宴记忆犹新,师祖的一桌筵席美妙到近乎梦幻,她和朝谕还为了一块东坡肉暗暗在桌底下掰了好久的手腕,结果肉在他们专注于掰手腕的时候被师父夹去吃了。如此盛大的甲子宴如今要师父操刀,莫非师祖认为师父已经到这个境界了?
不管师父有没有到这个境界,反正甲子宴是非要他操办不可的了。尽管时常唉声叹气,他还是非常努力地践行着师祖布置的任务,胖美人影壁下那一溜的泡菜坛子和广场上晒满的各种食材就是明证。十月底,秋声殿主殿的屋檐下挂起了腊肉,每块肉都有阿蹲那么大,其中最瞩目的是一条跟朝谕一样高的兽腿,之所以知道得那么确切是因为他们师兄妹三人帮着师父挂腊肉的时候每个人都拿自己的身高跟这条腿比过。
这灵兽肉其实是师娘打来的。师娘在外边游历的时候打着了一头大兽,同行的修士都要可供炼器炼丹用的兽角兽皮兽丹,师娘十分了解师父的需要,一个人扛回了所有的兽肉。那天傍晚师兄妹三人看着师娘堆在广场上的肉目瞪口呆,师父却当着徒弟们的面充满感情地亲了师娘一口。
“这可是大如兽,很好吃的。”他见三个徒弟一脸不识货的傻样,眉飞色舞地说。他当下就去割了一小块肉下来,简单地蒸熟切片蘸酱来吃,师兄妹三人吃完后马上对外面地上那坨血糊糊的肉充满了好感。
但一整头兽到底还是太大,师父最后只留了半头,剩下半头送给了朋友。朋友显然是识货之人,第二天就回赠了师父一只大鳖。鳖从尾巴到脑袋与朝谕的腿等长,还有筑基初期的修为。
“这鳖跟你一样修为呢。”金睛子对金霁月说,“说不定你还打不过它。”
金霁月马上辩驳说不可能,因为她再怎么说也是个有策略意识和招数意识的正经修士,不可能打不过一只灵智未开的鳖,再说这鳖也没她金霁月大,她坐在鳖背上也能把它给压死掐死。她们差点真的把鳖从阵法里放出来让金霁月和它对打,好在朝谕及时制止了这种不爱护动物的行为。
“他都要被吃了,你们就不能让他享受一下这最后的宁静吗?”他谴责地看向两位师妹,又充满同情地看向大鳖。突然间他灵机一动,扯着嗓子大喊起师父来。屋顶上躺着晒太阳的师父不耐烦地大声问他干嘛,朝谕问他能不能养这只鳖。
师父抓了抓头发,从躺椅上坐起来,看看前边挂的肉又看看后边这只鳖,挥挥手,算是同意了。
“反正你师娘也不爱吃这玩意儿,说恶心。”他说,“菜够多了,也不差这一只鳖。不过你可别把它养在秋声殿,拿你新洞府那儿养去。”
朝谕自从结丹后就在物色他的新洞府,好不容易才敲定了一个合意的。新洞府位于灵和峰北麓的一座浮空岛上,除了三层高的主楼外还有一个独立于主楼外的修炼室以及面积可观的空地,环境很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位置处于宗门边缘,距离秋声殿比较远。这点缺陷对于多养一只鳖来说没有妨碍,因此朝谕很快就在新洞府安顿好了他的鳖,还给它起名叫老趴。
这倒是又一次提醒了金睛子她也该考虑新洞府的事了。等以后结丹了,堂堂金丹期修士却仍住在秋声殿的小偏殿里,想来确实有点不像话。不过听了朝谕讲了如今摆在他面前的百年还贷路后,金睛子觉得还是先找着份工作再考虑新洞府的事吧……
腊月廿四,小年,秋声殿的甲子春节才算是正式开始。卯时正,天色堪明,师父就把徒弟们一个个喊起来做大扫除,力求把秋声殿的每一块瓦当都擦得干干净净。尽管有术法辅助,打扫的过程仍然显得漫长而无聊,尤其当师父不但不来帮忙反而躺在屋顶躺椅上抱着地沟龙晒太阳的时候。
腊月廿五,师父收起了屋顶上的躺椅,在秋声殿广场上摆了一大堆装备开始做豆腐。用于做豆腐的豆正是他在金睛子回来的时候晒在广场上的那些,看似普通,实际上都出自师祖的私人菜园,据说是经过了师祖数代的选育,因此比寻常的豆味道更好。大袋的豆子在师父的手指指引下源源不断飞入灵气驱动的磨盘,汇为豆浆,继而又被点为豆花压为豆腐。不知是师祖种的豆不同凡响还是师父做豆腐的手法别具一格,制成的豆腐不仅清香四溢还蕴含了满满的灵气,就连胖美人影壁上的美人们都在灵气的影响下丰腴了几分——那影壁实际上具有测量灵气浓度的作用,周围环境的灵气越充沛,影壁上的美人们就越胖。
师兄妹三人则于腊月廿七相携到悉宁城去置办最后的年货。最后的年货主要指向的是烟花爆竹——甲子新年不可或缺的仪式感。去之前师父叫住他们让他们买一篮桃酥和两罐糯米酒酿回来,并随手丢给了他们两环,于是资金问题得以解决,师兄妹三人欢天喜地地直奔悉宁城。
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到得很早,没想到悉宁城早已是人流如织。甲子新年因其间隔漫长而声势浩大,别说第一次经历甲子新年的金霁月,就连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的朝谕和金睛子都再次被文士街满目的红色和喧嚷的人声震惊了一回。短暂的惊讶后内心的兴奋被调动,三人激情满满地挤进了红色的人堆。
文士街上满满的都是各种字体的福字和金红对联,虽说称不上什么大师作品,但仔细一品倒也颇有意趣。除此之外,剪纸、年画、灯笼以及各种春节主题的小饰品和文具也遍布整街,人们在因商品挤占而变得格外狭窄的街道商店挤进挤出,不愿在地上挤的踩着飞剑低空飞逛,但头顶上的低空也被飞剑挤占了一片,所以上面的视野其实并没有比地面上开阔多少。
师兄妹三人很快就被人流挤进了文士街一家较大的商行。尽管来此并非自愿,他们还是顺势在里边逛了一圈。等他们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候,每个人头上戴发冠的位置都戴了一个镂空圆环,圆环上方悬浮着刺绣材质的字。朝谕的是“大发横财”,金睛子的是“才华横溢”,金霁月头上则是“盛世美颜”。一个字有乾坤环大小,呈半环形排布悬于头顶。这样的装饰放在平时可能显得傻气,但在这欢欢喜喜疯疯癫癫的甲子新年,再怎么夸张都是不为过的。
第十一章·甲子新年的仪式感(2)
他们顶着四字词语到处找卖烟花的摊位。这样的临时摊位并不少,但找一个挤得进去的并不是那么容易。当他们终于挤进去后,有师父资金傍身的师兄妹仨毫不手软,最便宜的“朝天笑”一把一把地往袋子里塞,春节标配“拔火龙”一抓一大束,“双甲子大彩”自然也少不了,而且还要拣最贵的买。终于觉得买够了,他们就兴高采烈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去按师父的吩咐买桃酥和糯米酒酿。
师父特地嘱咐他们去的那两家店果然担得起师父的赏识,竟全都大排长龙,师兄妹仨不得不分开排队。可这样一来似乎就有一个人不需要排队,而决定这个幸运者是谁的过程势必会大为影响师兄妹之间的感情,于是他们干脆决定一人排队买桃酥,一人排队买糯米酒酿,另一人去另外一家大排长龙的店铺,去买那家店的招牌美食来吃吃。大半个时辰后师兄妹三人终于汇合,除了桃酥和糯米酒酿外还收获了一大罐的瓜子和一大罐的炒货什锦——第三家店的招牌。亏得他们是上午去的,若是下午再来,估计这些吃的都早就卖光了。
购置美食的任务完成,金睛子和金霁月简直排队排得有点体力不支。唯有朝谕,大概是修为高了一个大境界的缘故,竟还意犹未尽,一手拖一个师妹朝他以前作为普通店员打了好久的工,现已在那荣升为副店长了的灵宠专卖店逛了过去,给师父师娘的阿蹲和他自己的地沟龙抓抓各买了一套可以把地沟龙打扮成年兽的可爱宠物装,还给老趴买了许多喜庆的贴纸打算回去贴在它的鳖壳上。贴纸朝谕一回去就给老趴贴上了,两套宠物装却因为两只地沟龙拒不配合直到除夕才成功给它们套上。
说起来其实非常显而易见,除夕之日其实是燕除夕的生日。修士的生日正如春节一样,一般逢甲子才会大办。今年并非燕除夕的甲子生日,但金睛子作为她比较亲密的朋友,还是给她发去了祝福语。燕除夕高高兴兴地回复了,感谢之余还对金睛子当晚将会吃到的那顿甲子宴表示了羡慕。
诚然值得羡慕。渠光真人的徒子徒孙或许在门派内并没有享有超然的地位,也没有比其他脉系更为丰厚的修炼资源,但他们的口福在凌意文宗内却是人人歆羡的。金睛子曾自认“饮食清减”,但实际上这只是因为她没有把师祖喊他们来吃的那些美食算为自己的饮食范畴。而有师祖的美食时不时给她来一次大补,平日饮食稍微清减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不过金睛子现在可没工夫期待晚上的甲子宴,除夕的首要任务是把他们在悉宁城买的那一大堆的烟花解决掉。双甲子大彩之类大型的烟花是非留到晚上放不可的,但那些朝天笑、斗法高手之类的小烟花有赖于他们一整天的努力。
金睛子还记得上一个甲子新年她和朝谕满山放鞭炮的场景:由于乾坤袋不便于频繁开合,他们鼓鼓囊囊各装了两口袋的朝天笑,边在翠微峰上下游走闲逛边一个一个把朝天笑往上扔。朝天笑是一种会发出笑声的鞭炮,量多价廉,只有豌豆大,只消往上一抛,就会在抛物线的最高点爆开,同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不同的朝天笑会发出不同的笑声,从娇笑到大笑到狂笑等等,不一而足,师兄妹俩常被朝天笑的笑声感染,扔着扔着自己也捧腹大笑起来。这个甲子的欢乐和上一个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个金霁月需要他们带着。于是,师兄妹俩变成了师兄妹仨,揣着总计六口袋的各种小鞭炮在翠微峰上游荡起来,头上还带着前几天在悉宁城买的那个带字的悬空发冠。他们没事就乱扔朝天笑,中间间或点几对斗法高手。斗法高手是修士模样的手指高的鞭炮,点着后就会像发射招式那样或是旋转蹿跳或是喷射火星。每个斗法高手的招式和威力都不太一样,若是把两个斗法高手面对面摆着,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斗法,通常还能根据哪个先倒下分出输赢。
说来也真是有趣,明明只是几种简简单单的鞭炮,师兄妹三人却玩了一个下午。他们时常发明出新的玩法,譬如同时扔好几颗朝天笑,用灵气把朝天笑弹到指定的目标物上,把斗法高手扔在水潭里打,甚至拿着鞭炮边追边互相扔——希望各位凡人读者不要效仿,师兄妹仨有如此危险的玩法是因为他们是修士,不像凡人那样容易受伤。
金睛子像这样疯玩的机会并不多,事实上,九十多年来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这一个甲子新年,另一次是上一个甲子新年。这份快乐属于她在修仙界独有,在凡间时从未享受过的快乐之一,毕竟金睛子童年时很不巧在家中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而这种追逐打闹的野蛮玩法更是出生于凡间贵族中的她从小就不被允许的。
金睛子对童年的凡间新年印象不太深了,为数不多清晰的记忆片段中,全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段府漂亮的园林里摧折花木或漫不经心地玩雪。父亲有空的时候会陪她玩,但父亲的陪伴到底是和同龄人的陪伴不一样的。当时的金睛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缺憾竟会在凡人看来已经不适合玩耍了的年纪补全。
大概和容颜的维持有所关系,修仙界没有所谓“老”的定义,“小”的定义也随不同人的眼光而浮动。比如在师父看来,他的仨徒弟明显是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但在师祖看来,即便是已经自立门户了的师父最多也只能算个半大孩子。种种幼稚的行为无论放在哪个修士身上都不能说不合宜,因为除非是自己为难自己,没有哪个修士会自然长大到需要沉稳以至于不适合玩的年纪。
总之,当师兄妹三人终于在暮色四合时想起来要去赴师祖的甲子宴时,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师祖的四个徒弟,徒弟的道侣和除他们三人之外的九个徒孙以及每逢吃饭必到场的肃水真人和被他一块儿拉来的韩令都已经到齐,按次序围坐在渠光真人的大圆桌旁了。
韩令的到场其实,纯属意料之内。尽管他本人并不太情愿跟着厚脸皮的师父跑到凌意文宗,和一群一点都不熟的文修同桌吃饭,但甲子宴是肃水真人一定要带他来吃的。渠光真人的甲子宴被肃水真人评价为长生筵席的最高标杆,如果韩令坚决不来,肃水真人会怀疑徒弟的识海是不是有点问题。因此无论是上一场甲子宴还是这一场甲子宴,韩令都跟着肃水真人一块儿来了。他的到场纯属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一下午光顾着放炮了的金睛子忘了这一茬。此刻的她坐在朝谕和金霁月谁都不愿意坐并迅速留给了金睛子的那个挨着韩令的座位上,注意到韩令已经结丹的同时突然想起来头顶上还没摘下的那个“才华横溢”,只感到一阵刺痛的尴尬,光顾着去摘那个傻气的悬浮发冠,几乎忘记了给予韩令她那淡漠而超然的微笑和平辈礼。
第十二章·元彻真人与甲子宴(1)
韩令于半年前便已结丹,不到九十五岁的年纪,完全符合了肃水真人对他,以及一众旁观者对他的预期。听金睛子问起这件事,他有些诧异于金睛子竟没有从渠光真人那里得到消息,因为照往常来看,他们两位竞争对手的任何一次大小晋阶都是瞒不过对方半天的。金睛子却略一想就明白了,大概是自从她结丹失败后,师祖怕又多给了她所谓的压力,因此才没有把韩令结丹的事情告诉她。
金睛子礼貌地对他表示了迟到的祝贺,继而问起他结丹后是否得赐了道号。韩令说有的,叫元彻。元是他这一脉这一辈的字辈,彻这个字实际上是肃水真人从尊师祖渠光真人那里讨来的。“元彻真人。”金睛子努力地从容笑道。韩令也微笑了一下,却摆手说不用如此,像以前那样互相称呼道友就好。
各位读者只要还记得我在第一卷的第一章中提及的我道侣的道号,此刻就应该了然微笑,知道心中对于男主角究竟是谁的猜测终于被正式证实。只不过当时无论是韩令还是金睛子都对他们在未来的千百年中将紧密交缠的命运一无所知,韩令在对金睛子清高模样肃然起敬的同时认为她十分无聊,而金睛子所有的防备全都会下意识地在韩令出现时高高竖起,坚持只给他展现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仿佛略微流露一点自己的真实性情就会在与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较量中受伤。只是当时的他们毫不知晓,数百年后他将着魔般地一张一张画她的肖像直至这些有关她的画单独装满了一本厚厚的画集,而再之后已决意赴死的她会怔愣着一张一张翻看他的画,突然间留恋起这个她以为不再值得留恋的世界。当时的他们毫不知晓,两千年后的他们,如今的我们会执手笑谈着当年这些已经在记忆中显得有些模糊了的往事,争论那个时候是谁先亲吻了谁……只不过这些事情当时的他们还一无所知。
还一无所知,当时的他们。在必要的问候后很快陷入令人不适的沉默,等待着渠光真人宣布开饭。不过渠光真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入主题地迅速开席,而是难得起身发表了一番讲话。讲话内容大致是她花费百年心血炼制的法宝“烹斗煮星鼎”得以初成,今日的主菜便是以此宝烹制,其余的菜肴皆为小徒弟殷无妄在她的指导下所做,感谢肃水真人和诸爱徒为她炼制法宝、筹备此宴提供的帮助什么的。随后她打了个响指,一大碗喷香浓郁的羹汤就出现在了圆桌中央,第二个响指后羹汤如喷泉一般四散注入众人面前的碗中。金睛子,正如桌边的所有人那样,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顾不得烫口就把一大口羹汤倒进嘴里,细细咀嚼品味。刚刚嚼动一下,大堆的修辞就如汤汁一般从食材中涌出。金睛子连续咀嚼,潮水般的修辞就不断翻腾奔涌出来,在她的识海中彼此覆盖、缠绕、融合,明明只是食物,却交织出了比食物本身更美味的文学意境。太美了!几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接收这一口羹汤上的金睛子,用仅剩的自由支配的意识勉强挤出了这三个字,然后竟掉下了泪。她掉泪不是因为口味的强烈刺激,更不是因为悲伤,而单单出于对极其盛大的美的一种感动。
她很快发现掉泪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除了师祖和肃水真人一脸陶醉,师父师娘和三位师伯尚能自持以外,小辈们几乎个个在掉泪,右手边的韩令更是泪如泉涌,很是夸张。只有左手边的金霁月没有流泪,颇为心满意足地一口一口喝着汤。
回过神来的师父师伯们已经开始交口称赞渠光真人的烹斗煮星鼎和羹汤了,渠光真人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坦然地接受这些赞美,摇摇头说这样的烹斗煮星鼎还不够,远远不够。至于具体怎么个不够法,大概只有师祖自己才知道了。
主菜品尝完毕,渠光真人又是一个响指,满满一桌的菜突然出现,诱人的香味顿时爆溢开来,令嗅觉满足到无以复加。金睛子扫了一眼桌上这些师父从秋日就开始准备了的菜,无论是香味还是色泽都比他在秋声殿里烧来自家人吃的要好,显然师父这回没敢偷懒,尽全力了。“还可以,”渠光真人尝了几口后点头,“出去说是我徒弟倒也不丢脸。”师父挺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说都是渠光真人教得好。
渠光真人评价完师父的菜,推了推肃水真人,叫他给众人斟酒。肃水真人抬眼随手一指,桌上的酒罐便应之而开,数根细小的酒流涌入众人杯中。酒色清透泛琥珀色,靠近轻嗅便觉微醺。金睛子抿了一口,觉得颇为清甜好喝,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这是每个甲子新年必然要喝的甲子酒,通常于上一个甲子新年而酿。六十年的灵酒对尚未结丹的金睛子来说有些过烈,没过多久,她就感到脸上一股热意上浮,待她就着菜一口一口喝完这杯酒后,金睛子简直有点担心自己待会儿站起来会不会身形不稳。
渠光真人的甲子宴上没有那么多规矩,允许大家随意说笑或起身离席。在筵席已然过半的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再那么集中于桌上的美食,纷纷聊起天来。只有韩令和金睛子这边出现了异常的沉默。倒不是众位同辈故意冷落他们,只是这二位两脸生人勿犯的模样,一个神情冷漠只顾着专心地吃,另一个则礼节周全到根本拉不近距离。但若是把沉默全部归咎于他们自己似乎也有点失之偏颇,因为于情于理,你都不能期待本就缺乏社交热情的韩令在一大堆不认识的文修中间还能友善主动地与别人交谈,更不能指望因为坐在韩令身边所以全程高度紧张在维持自己优越形象的金睛子能够自己打破这一魔障。好在这一僵局很快得到了拯救,朝谕站起身来说要去放那桶双甲子大彩,其他同辈们也三两起身打算放点烟花。金睛子立刻站起跟朝谕一块儿捣鼓双甲子大彩去了,韩令也找到了除吃饭以外的事情做——他在看金睛子的两个堂师兄蹲在地上拿斗法高手设小赌局玩儿。那两位堂师兄中的一位便是曾被金睛子在伤春大会上苦苦寻找的罗治师兄,与他对赌的那位是他的师弟黄故渊,两人皆为无妄真人的二师兄无期真人的徒弟。罗治的斗法高手始终不太给力,总是被师弟的斗法高手率先击倒。不过尽管连输了好几十个灵铢,他仍是乐呵呵的和气模样,一边旁观的韩令都对他有些佩服。
第十二章·元彻真人与甲子宴(2)
另一边朝谕和金睛子已经把双甲子大彩搬来。这是一个圆筒状的烟花,可像书简那样解成一长排立在地上,上有一百二十个小炮筒,每个炮筒标有一个甲子年号,正好标满两甲子。燃放时,小炮筒会依次喷射出不同色彩、形状的光雾或气泡,这些光影留存的时间足够长而烟花燃放的速度又足够快,因此正好可以在不高的夜空中形成一幅幅完整的场景画。
他们摆放好双甲子大彩,施了小术法把烟火点燃,随后便快速退后与其他人一起欣赏这场光影盛景。小炮筒从左到右接连燃放,每一声轻响便会给画面添上一笔颜色。先前光影的消失伴随着新光影的喷发,使得组成的画面也在不断变幻。双甲子大彩不过数息就燃放完毕,众人却十分餍足,好像都觉得放了双甲子大彩才算是真的在过甲子新年。
双甲子大彩一放完,众位小辈们都摩拳擦掌还想放一通烟花,可惜各自买的烟花到此时差不多都燃尽了,悉宁城的烟花也在今天上午纷纷断货,因此就算现在去买恐怕也买不到,只好一边哀叹怎么之前不多买一点或者白天不多省下来一点一边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扒拉几口剩下的菜。这时候无寻师伯突然脑门一拍,从乾坤袋里倒出了一地的烟花让大家随便放。无寻师伯是无妄真人的三师姐,在渠光真人的四个徒弟中是唯一没有收徒的那个。无徒一身轻的她有时候待在宗门讲讲道,不想讲道了就跑出去游历,由于从不事先计划还经常忘记回复传讯符,因此每次一出凌意文宗行踪就十分莫测。多亏渠光真人熟知此徒秉性,从一年前就在给她发传讯符让她滚回来参加甲子宴。至夏,无寻师伯总算收到了一张传讯符,并作出明确答复表示会在甲子宴前赶回来的。她确实赶回来了,昨天下午,路过悉宁城的时候经不住某位烟火商的清仓折扣推销十分大手笔地买回了那位烟火商剩下的所有烟花,不过睡一觉就忘了这回事,直到刚才才想起来。
关于众小辈是如何欢呼着一拥上前挑烟花,几个做长辈的是怎么纷纷被调动了玩心也放起了烟花,无寻师伯是怎样自鸣得意地向渠光真人吹嘘自己的先见之明又是怎样被记起前事的渠光真人敲着脑门骂她为什么发了半年的传讯符她才收到,想必已经在诸位读者的脑海中清晰浮现,无须赘述了。值得一说的是,在所有人都放着烟花的时候,只有韩令一个人没有参与其中。他毕竟不是渠光真人的徒子徒孙,无寻真人买的烟花,没人主动招呼他,他也不好意思放。肃水真人蹲在一旁跟渠光真人专心致志地赌斗法高手,也没工夫管韩令玩得怎么样。别人见韩令背着手站在一边,当这位肃水真人的高徒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儿瞎玩,自然敬而远之。唯有金睛子见他傻站在一旁连个讲话的都没有,想到自己毕竟是众小辈中与他最相熟的,不久前又从他那里受赠一张门票,认为有必要担起礼貌招待的责任,迟疑片刻后便上前跟他搭话:
“韩道友,上回受赠北冥坛门票一事,还未好好谢过。”
韩令愣了一下:“啊,不用谢。反正当时多了也送不掉。”
金睛子礼貌地哈哈一笑,随后又说:“韩道友不玩烟花?”见韩令显得有些窘迫,金睛子十分以己度人地认为对方是为了维持自己高冷的形象才不肯和大家一起玩烟花,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恶趣味,觉得今天非逼他玩不可。于是不等他回答就塞给他一大根拔火龙,假意真挚地要他一起玩。
拔火龙呈短棍形,一头有一个张大嘴的龙头,点燃后会有彩色火花从龙嘴里喷出,可以持续燃放整整半刻钟。金睛子十分周到地帮韩令点上了拔火龙,指了指一旁拿着拔火龙乱甩的金霁月,告诉他要像金霁月那样连蹦带跳地甩拔火龙才好玩,然后就翘着腿坐回了座位上,假装在喝杯中剩下的酒,实际上在等着欣赏韩令的表演,而她凑到唇边的杯子其实早就滴酒不剩。
韩令当然没有像金霁月那样连蹦带跳,但也没有像金睛子预想的另一种可能性那样端着姿态拿在手里不肯玩。他只是,丝毫没有猜忌金睛子意图地、十分自然地拿着拔火龙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着,直到半刻钟后拔火龙燃尽。金睛子觉得有点没趣,接下来便没有再搭理韩令了,只是边看别人放烟花边构思着自己的下一本小说,隐世列星书系列的第二本,《于是他为凡人所杀》。
那一套在九鼎真人书房里读的《乾坤大界史》并没有白白耗费金睛子如此多的时间,给了她不少写作的灵感。拜这部书所赐,隐世列星书没有止步于唯一的那本《酒爵碎裂之声》。
金睛子当年想出隐世列星书这个系列,本是想凑一套历史中不起眼的人物的传记。那些人物出没于史料的边边角角,记载不多,通常只有寥寥数语,但辅以金睛子的想象和合理推断,也能演绎出十分精彩的故事。史实与想象的结合是隐世列星书的特色所在,缺一不可,然而金睛子需要的那种少量却令人浮想联翩的历史记载却不是经常能够遇到,因此《酒爵碎裂之声》完成后,她一直没有这个系列的头绪,直到她完完整整翻了一遍《乾坤大界史》,发现了一位很值得一写却记载寥寥的鸿蒙时期的无晦真人。身为修士的他却死于凡人之手,真相不该是他过于愚蠢这么简单吧?
漫游的思绪中甲子宴接近尾声,师祖给小辈们发起了红包。所谓红包其实并没有用红纸包着,师祖只是十分直率地在给钱而已。徒弟们一人十环,徒孙们一人一环,韩令也有份,拿了一环。尽管肃水真人对渠光真人叨叨了半天,说如果他和渠光真人算同辈的话,韩令应该要算渠光真人的徒弟辈,所以该拿十环什么的,渠光真人当然没听他的鬼话。不同门派之间本来也没办法强行算辈分。所有人都拿到红包后甲子宴宣告结束,大家纷纷散去,唯有金睛子被渠光真人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