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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棂汐     千载不谙txt下载     千载不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你的故事(1)

    千华门的老掌门去外界游历后,四百来岁的吕九鼎接任了掌门的职位。他脾气不太好,但处事周密,公正无私,很受众人的尊敬。做掌门后不久,他和恋人结了契,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晏明霞。

    晏明霞之所以跟母亲姓,是因为她的母亲晏月川来自云栖晏家。按照乾坤界的惯例,当道侣双方中有一方来自世家时,孩子应该随世家姓。但因为晏月川已经是晏家的旁支,晏明霞又从小在千华门长大,因此晏明霞算不得晏家的人。

    晏明霞远超父母的修炼资质很快就被发现。她的资质足够她进入八大派,但吕九鼎坚信,只有在父母的严格管教和悉心指导下,女儿的天赋才不至于被浪费。因此他将女儿收为了关门弟子,对道祖发誓一定要倾尽全力,让晏明霞在八百年后登上列星榜。

    列星榜是长生对化神期修士的综合实力排名榜,“登上列星榜”在长生一直以来都是“出人头地”的代名词。

    在父亲的殷切期待下,晏明霞七岁入道,仅仅十九岁就成功筑基。吕九鼎对此相当满意,罕见地夸奖了女儿。晏明霞见父亲心情好,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问:“父亲,我可以当文修吗?”

    “什么!”吕九鼎大惊。

    “我想当文修!”晏明霞壮着胆子喊了一句,话毕又胆怯地缩回了脑袋。

    修派在炼气期没有明显的分流,因此很多人都会到了筑基期再做选择。但显然,晏明霞没有选择。

    “道祖垂鉴!你怎么会想当文修!”吕九鼎怒道,“我是法修,你母亲也是法修,如果你当文修,我们可怎么教你?”

    “我们门派里明明就有文修一脉,我可以和别的文修一起听道学习……”

    “父亲亲自做你的师父,并且只教你一个弟子,你还不满意吗?况且文修需要为文的天赋,你敢保证自己有吗?道祖赐给你这样好的修炼资质,你怎么能赌在修文上呢?……”吕九鼎的质问如雷劫般滚滚击下,晏明霞妥协了。

    修法就修法吧。

    筑基并没有给晏明霞带来更多的自由。吕九鼎坚持认为修为达到金丹期之前除了竭尽全力修炼学习之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必要。他给晏明霞制定了极其严苛的作息时间,因为担心她被朋友带坏,也不允许她和同辈来往。

    作为母亲,晏月川理解且心疼女儿,但她同时也希望女儿真的可以在这样的严格管教下成才,是以没有加以干涉。她所做的只是偶尔倾听女儿的哭诉,再说几句聊胜于无的安慰的话。她为晏明霞做出的最大抗争就是说服吕九鼎孩子需要同龄人的陪伴,于是吕九鼎按照资质、性格、家庭背景筛选出了两三个和晏明霞年纪相仿的真传弟子,规定他们每天轮流来和晏明霞聊天两刻钟。聊天的地点就在家里客厅,吕九鼎在隔壁房间全程监听聊天过程。

    吕九鼎的师侄孟禀道就是晏明霞被选中的“朋友”之一。

    孟禀道对于他和晏明霞的第一次见面印象深刻。晏明霞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但当孟禀道第一次看见她时,最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美丽的容颜,而是她眼神中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厌世。知道掌门就在隔壁听着谈话,孟禀道非常局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讲了几个不知道好不好笑的笑话——反正晏明霞没笑,有几个笑话她甚至因为缺乏生活经验而无法理解。于是两刻钟在讲笑话和解析笑话中过去了。

    聊天几乎都是单向进行。晏明霞听别人讲各自的生活趣事,自己却没有这样的经历可以分享。但有人聊天总比没有好。晏明霞渐渐地不再像以前那样古怪了,她恢复了些许年轻人的好奇和天真,并学会笑了。

    六十九岁晋阶筑基后期后,晏明霞向父亲提出了从小到大算来的第二个请求:独自出门游历。

    “你连千华门都没有独自出过,怎么能到更远的地方去游历!”吕九鼎大骇。

    “或许我可以先去近一点的地方……”

    “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像你这样年轻又缺乏生活经验的修士,一出千华城就会遭到抢劫。抢劫还算好的……”他絮絮念叨起游历的种种危险来,全然忘记让晏明霞到了筑基后期还毫无生活经验的正是他自己。

    “那么,让我和同辈一起出门吧?”

    这个提议也遭到了回绝。在吕九鼎看来,朋友可能造成的有害影响不亚于让晏明霞独自出门。万一某个朋友心术不正影响了明霞的修炼,万一明霞和某个朋友产生了秘密的恋情……道祖垂鉴,明霞必须成为青史留名的天才修士,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不确定因素在这条道路上出现。

    吕九鼎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同意让明霞的母亲带她出去走走。晏月川从事珍稀灵药资源收集的工作,简单点说,就是四处寻找稀有的灵药,获取它们的种质资源,并试着在人工条件下扩大培育它们。明霞得到了半年时间跟着在外工作的母亲,这半年成为她短暂的一生中第二快乐的日子。长到七十岁上,她终于得以一窥乾坤界的雍容。然而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怜与可笑——当比她年轻得多,修为低得多的修士在独自打拼奔波时,她却只能跟在母亲身后,每天担忧父亲会在今天突然叫她回去。这种微妙的不甘和自卑在她回到千华门后与日俱增,直至成为一块将她重重包围的、令人窒息的粘稠的阴影。

    晏明霞八十九岁时,修为已至筑基后期圆满。九十岁前结丹的修士几千年都难出一个,为争取这份殊荣,吕九鼎极力要求晏明霞立刻去结丹。晏明霞的心里却并没有底,尽管修为已到,她却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并且她已经隐隐地预见到,结丹不可能再像筑基那样简单了。

    但八十九年的时间没有让她学会反对父亲。晏明霞最终还是依言去闭关结丹了。她按照理论的流程打坐入定,舒展经脉,调动灵气,凝聚丹田,努力将灵气的流体压合成一颗金丹。成丹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体内原本温驯的灵气因受到强大的压力而变得凶猛狂野,晏明霞觉得自己几乎要爆体而亡,但她仍凭借一贯的毅力咬牙坚持着。金丹在成形,压力在攀升,晏明霞的忍耐力几乎要到达极点。但她知道,只要熬过最痛苦的时刻,她就能成为几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期修士。

    可我为什么要结丹呢?一个声音忽然在她心中幽幽响起。我修炼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满足父亲的要求吗?

    质问如疯长的藤蔓自她的识海中喷发。她到底为什么要修炼呢?修炼可以让她更加强大,延长她的寿命,让她通晓至高无上的“天道”,可是当她的所求不过是像一个凡人那样自由地选择奋进或堕落,不过是饱览任何一个凡人都有资格饱览的世间风景,修仙得道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即将结成的金丹开始崩落,被压合到一起的灵气失去了压制,逆窜上明霞的经脉。她拼尽全力屏蔽掉自己的胡思乱想,试图将灵气压回,然而金丹聚了又散,怎么都凝聚不住。明霞力竭了,仅仅是一瞬间的脱力,灵气便暴烈地反扑回来,强横地破坏着她全身的经脉。结丹的失败已成定局,此时的明霞若试着将灵气慢慢疏导到体外,仍然可以有惊无险地结束这次结丹,几年后再行尝试。可是明霞已经放弃了作为。她躺倒了下来,意识在剧烈的疼痛中模糊。

第十六章·你的故事(2)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父亲和母亲都坐在她的床边。“我不能修炼了,是吗?”她问。

    吕九鼎紧锁着眉:“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好好调养几个月,你很快就能恢复原来的修为。”

    但没有谁比晏明霞本人更清楚自己的状况了。她虚弱地笑了笑:“我的修为全散了,我的经脉也全坏了,我不仅不能再修炼,大概也没有多少年好活了吧。”

    晏月川轻轻握住她的手:“明霞……不是没有希望……”

    “我不想要希望。我不想修炼了。”

    “你走火入魔了。”吕九鼎说。

    晏明霞沉默了片刻:“大概吧。结丹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我到底为什么要修炼。我答不上来。现在我不想修炼了。”

    “别想太多,你累了,睡一觉吧。”晏月川温柔地安抚她道。吕九鼎却又习惯性地脱口而出:“道祖赐给你这么好的资质……”

    “现在全被我毁啦!你们把我忘了吧,再生一个孩子吧。”晏明霞闭上眼,嘴角讥讽地一扬,“我不修炼了,我要下凡,像一个凡人那样生活。父亲,你控制我一辈子了,最后的几年,让我自己选择吧!”

    “控制你?”吕九鼎站了起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明霞,父亲都是为了你好!只有这样你才能在未来登上列星榜,成为一位伟大的修士!你明明可以的!”“别说了!”晏月川朝他吼道,“明霞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在乎什么列星榜吗!”吕九鼎呆立在那里,看看道侣,又看看女儿,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明霞,父亲以后再也不对你提这么多要求了,你好好调养身体,然后吃一颗洗髓丹,你可以重新开始的……”

    见吕九鼎如此窘态,晏明霞却笑得愈发明艳起来:“我决定了!我要下凡!”

    “明霞,我们再试一次,给父亲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不要给你弥补的机会!我要下凡!我要和所有会带坏我的人混在一起!我要嫁给一个凡人!我就是要让你恨死我!”晏明霞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宣告着九十年来无从宣泄的一切,“你就后悔一辈子吧!吕掌门!”

    这一切无法挽回了。吕九鼎脚下感到一阵失重。

    两天后,晏明霞决定离开了。吕九鼎和晏月川最终没有强留她。吕九鼎最后对她提了一个要求:带上那颗洗髓丹。

    “万一你后悔了呢?万一你想回来了呢?……”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把丹药盒塞进晏明霞的乾坤袋。

    “我不会回来啦!不过既然这是父亲的最后一个要求,我也就不拒绝了。”

    晏月川抱着女儿哭起来,晏明霞紧紧抱了抱母亲:“让我走吧,妈妈。”

    失去了修为的晏明霞就这样告别了父母,带着一些财物和一颗珍贵的洗髓丹来到了一个名为“大业”的凡人国度。三年后,她嫁给了大业的丞相,成熟稳重又风度翩翩的段存远。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起名段子矜。

    不知何故,段子矜的眼睛不是千篇一律的黑色或深棕色,而是暗金。她基本继承了母亲得天独厚的修炼资质,不仅如此,自小在文学上也表现出了突出的天赋。段存远对此欣喜不已,晏明霞却幽幽叹息。天赋天赋,究竟是上天赋予的赐礼还是上天赋予的负担?上天赋予她修炼的天赋,最终却使她早早断绝了仙途。如今上天同时赋予她的女儿修炼的天赋和文学的天赋,又赋予她如此特殊的外貌特征,是要让女儿做出更大的成就还是对她加以更多的伤害?

    “给女儿起个小名,叫阿拙吧。”晏明霞对段存远说。

    段子矜四岁那年,晏明霞如她十年前所预言的那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她没有用上的,段存远也因为体质不合而没有用上的那颗洗髓丹,被段存远交到了废太子李百闻的手里。这既是因为段存远一向与李百闻交往甚密,不忍看他死于政变,也是因为段存远希望女儿在刚刚进入修仙界时,不至于完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此后关于段子矜的故事各位读者已经知道了。新帝为了洗髓丹抄了段家满门,段子矜被勉强在修仙界站住了脚跟的李百闻带走,几年后段子矜进入了凌意文宗成为了众人口中的金睛子。

    但你们还不知道千华门那些年发生的故事。

    晏明霞走后,晏月川和吕九鼎彻底闹翻,不久就解了契。吕九鼎以大量的工作填补停下来去痛苦或自责的时间,让自己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变得麻木。自明霞的本命灯熄灭后,吕九鼎就发誓不再想她。然而当一百年后他的师侄孟禀道扛着一个昏迷的女修大喊大叫着向他汇报明霞回来了的时候,内心的抽痛和狂喜才提醒他,他其实从未成功地把明霞忘记。

    可那不是明霞。他垂着眼打量着躺在明霞的床上的年轻女修,正如他百年前在这里看着昏迷不醒的明霞。他从她的乾坤袋里找到了当年他用来装洗髓丹的丹药盒,找到了明霞留给她的亲笔书信,知道她是明霞在凡间生下的女儿——明霞还真的完成了当时仿佛是一句气话的承诺,嫁给一个凡人——但明霞的女儿不是明霞。明霞不会回来了。

    眼前的年轻女修,或许在孟禀道看来和明霞很相像,但在明霞的父亲看来,所有的不相像之处都被放大。她的相貌还算漂亮,但不如明霞美;她的额头太宽而脸颊太瘦,眉毛的弧度也太平;她叛逆地长了一个极其明显的美人尖,而明霞却是平发际……

    “你一点也不像明霞。”吕九鼎冷冷地说。

第十七章·心潮(1)

    段子矜睁开眼,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陌生人静立在她的床头。她判断不了对方具体的修为,但感觉到比自己高得多。她看向陌生人,陌生人也看向她,冷漠的眼神中似乎带有淡淡的厌恶。尽管他的长相,正如修仙界的绝大部分人一样,没有老态,但段子矜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沧桑的痕迹。

    她先纳闷这人是谁,接着纳闷自己在哪儿,最后纳闷起自己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昏迷。没等她纳闷完,陌生人开口了:“你是明霞的女儿?”

    段子矜的心一阵猛跳,这一切竟是与晏明霞有关吗?她顶着晏明霞的名字沿着叹江南下,想要追溯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竟在千华城终于被她找到了吗?

    陌生人仍在等她的回复,段子矜点了点头。

    “我是千华门掌门吕九鼎,明霞的父亲,算是你的外公。”

    段子矜意识到自己也应该自我介绍,于是坐起身道:“晚辈姓段名子矜,字才拙,道号金睛子,十五岁入凌意文宗,师承翠微峰无妄真人。”她看了看吕九鼎,又补充道:“晚辈出生于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上甲子庚寅年,如今八十五岁。”

    八十五岁吗?和明霞离开时的年纪差不多呢。这孩子基本继承了明霞的修炼资质,拜入了八大派真传,做了文修,如今又只身一人出来游历到了千华城,简直像是为实现明霞未实现的愿望而来的。吕九鼎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却只淡淡地说:“确实是你能争取到的最好的资源了。你师父对你的教导可还算尽心?”

    “师父除了在宗门内讲道和指点我们三个不成器的弟子之外,没有俗务缠身。平日对我们都是尽心教导,关怀备至。”段子矜回答。

    吕九鼎沉默了,似乎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孟禀道会来向你说明一切——他是我的师侄。”他向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如果你想知道明霞的事,也可以问他。他知道的事你也有权利知道。”话毕,他迅速推门离去。

    不久孟禀道进来了。见到段子矜,他抿了抿唇,脸上呈现出既像遗憾又像好奇的奇怪表情。“我还真没有想到你会是明霞的女儿。”他纠结地说,“我和明霞是同辈,现在她的女儿都筑基后期了,我感觉自己好老啊!”

    段子矜着实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也就比你大了一百岁左右,你还是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吧——我叫孟禀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也姓晏吗?”

    段子矜刚想自称晚辈,又怕孟禀道会嫌她让他显得很老,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随父亲姓段,名子矜,矛字旁的矜。”并不打算主动告诉孟禀道她的道号。

    孟禀道一下子想不起来所谓“矛字旁的矜”是哪个字,又向段子矜追问了半天。好不容易弄清楚后,谈起了他从注意到“晏明霞”这个名字到尾随段子矜,最后本想帮段子矜一把结果用力过猛误伤了她的事情。段子矜毕竟只是被法阵的边缘轻轻擦过,除了昏迷了一段时间外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那两个拦路抢劫的修士就没那么幸运,估计当场就去见道祖了。

    接着孟禀道又讲起晏明霞的故事来。他实在不是讲故事的高手,语言极其啰嗦,还总是跑题,这么一个故事让他足足讲了三刻钟。原本对此很感兴趣的段子矜都听困了。讲完故事后,孟禀道又好奇地把段子矜所有的经历问了个遍,段子矜回答到后来实在嫌烦,一摁脑袋,说之前伤到识海了,现在还在疼。听了这话,孟禀道总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晚上段子矜见到了自己的外婆。晏月川的工作本就没有定所,她和吕九鼎解契后,就一直四海为家,这回听说了段子矜的事情,特意从中陵赶来见她。她一见到段子矜就热泪盈眶,然后像孟禀道一样,把段子矜的所有事情问了个遍,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坚信段子矜身负重伤,不允许她从床上坐起。

    或许在很多修仙界的年轻人看来,月川真人这样的外婆实在有点烦,但段子矜却感到温暖。不过心中的温暖在她听说月川真人是云栖晏家的旁支时,被一种并非针对月川真人的不屑所替代了。云栖晏家?这么说她和晏古香还算是亲戚?晏古香配做她金睛子的亲戚?

    月川真人于亥时一刻离开了。段子矜躺在原本属于母亲的床上,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她找到了晏明霞的故事,找到了自己在修仙界的亲人。可是在她胸腔里窜来窜去的,那无法平息的是什么情绪?什么情绪?段子矜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坐起身,披散的头发垂到脸前。她现在有修仙界的亲人了。他们并非大富大贵,也没有穷困潦倒,她来源于修仙界的一半血统,平凡得令人安心。但或许是因为晏明霞的故事过于压抑,或许是因为与晏古香是亲戚的事实让她有些难以接受,或许仅仅是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

    段子矜努力辨识着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最终得出结论:这是惆怅。

    惆怅主要是为了晏明霞。这么多年来,段子矜设想过无数个晏明霞下凡的原因,单单没有想到她竟是被自己的天赋和父亲的爱与期望所害。而段子矜自己虽然没有吕九鼎这样试图完全掌控她的长辈,不也正因自己的天赋而饱受折磨吗?抄袭的丑闻,如若发生在普通修士而不是以才华闻名在外的金睛子身上,最多得几句唾骂,不至于演变为被热议数月的事件。父亲曾说她的小名“阿拙”是母亲读了她的第一首诗后起的,意欲压一压她毕露的锋芒。母亲,即便是只与她相处了四年的母亲,果然也还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啊。晏明霞在给她起名“阿拙”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预见到女儿因自己横溢的才华而承受的巨大痛苦了?

    当晚她梦到晏明霞没有死,而是陪伴她在修仙界慢慢长大。梦境中段子矜以第三者的眼光冷漠地看着母亲和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境。

第十七章·心潮(2)

    段子矜醒来的时候,见到窗帘缝里有泛蓝的天光洒下。她穿戴整齐,拉开窗帘,在窗前静静伫立了一会儿。窗外是一个荒芜的花园,杂草极高,拦断了石板铺就的小径,显然无人打理已久。她有心出去走走,又觉得在别人家里乱逛很没有礼貌,尽管这个“别人”是她的外公——一个陌生的外公,因为相逢得太晚,可能再相处几百年都不会变得像祖孙该有的那样亲密。

    她开始环顾母亲的房间。房间不小,陈设却简单。所有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两张椅子。墙上只挂了一个星晷,光秃秃的,不像段子矜自己的卧室挂满了字画和小说构思。尽管因为她的入住,房间已经被清扫过,段子矜仍能闻到一股久无人居的淡淡的灰尘味。

    她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不多,想必晏明霞走时带走了一部分。段子矜好奇地取下一件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刚好能穿。

    下一个探索对象是床头柜。床头柜的上层抽屉里有几件首饰,下层有两本小说。一本是经典名著,凌正道君的《三光真人小传》,另一本名为《泫姝海志异》,是游记。

    段子矜接着转向书桌。书桌只有一个抽屉,里面堆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扁圆的石头、一叠没用过的传讯符、空的丹药瓶、数支硬笔、一沓包装盒上剪下来的小画片、几块玉简。段子矜很好奇晏明霞会在玉简里写些什么,于是挨个探入神识查看。五块玉简中三块是空的,一块记了一些日常备忘,另一块里有半篇小说,想必是晏明霞自己写的。小说围绕一个凡人孩子和一个修仙界孩子的友谊展开,凡人孩子自在快乐,修仙界孩子因为被寄予了重重的期望而总是郁郁寡欢。小说只有几万字,写了两位主角的几次相遇和谈话,然后就中断了。晏明霞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作家,她的小说情节跳跃,语病频出,并且,很显然的,在借那个修仙界孩子的嘴大倒苦水。但仙凡对话的设定深受段子矜喜欢,她掏出自己的玉简把小说复制了一份,决定日后补续这个故事。

    完成探索后她无事可干,打算在床上躺一会儿。走到床前,突然注意到床下放了一个大木箱。箱子很重,大概是一件空间法器,里面装满了正常的箱子装不下的东西。段子矜动用了灵气才把它拖出来。打开箱子,里面全是杂物,一把罗盘牌的飞剑放在最上面。段子矜伸手往下掏了掏,没掏到底,也懒得再把东西一样一样翻出来看了,于是把箱子推回床底,打算以后再看。

    然后她躺倒在床上,思索着该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继续游历。她计划找机会问问外公的态度。如果外公希望和她这个刚刚相认的外孙女相处一段时间,段子矜不介意留下。如果外公没有这个打算,那么段子矜今天离开也无妨。离开这里后她将继续沿叹江南下——她暂时不想回凌意文宗。

    然而,为了与她的想法形成对比似的,段子矜刚想着不回宗门,一张传讯符就悄然悬停在了她的眼前。此前在凌意文宗饱受了传讯符的轰炸,段子矜现在一见到传讯符就心悸。不过很快她就注意到符纸是师父发来的,因此尽管不太情愿,最终还是探入神识阅读了起来。师父说门派里正在组织筑基期修士的法会,问她要不要回来参加。段子矜不反对参加法会,但她不想回凌意文宗。回了文宗,她又得做她的金睛子,承受期待和流言,被夹在一堆或是同情她或是疏远她或是总觉得自己有愧于她的同门中间,一天到晚进行尴尬的谈话——或许还要处理满门谩骂她的传讯符。段子矜几乎在读完传讯符的同时就决定寻找一个不回去的借口。

    她手里拿着传讯符,站在房间中央想着她的借口,自己接连否决掉两个不靠谱的想法后,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段子矜把门打开,吕九鼎站在门口,叫她出来喝茶,说有事跟她谈。她跟着外公来到了客厅,方桌上茶水已经倒好。

    吕九鼎叫她坐在自己对面,然后,似是刚刚注意到什么,蹙了蹙眉:“你的眼睛……”

    段子矜想到,昨天见外公的时候她还没有摘掉眼睛上的晶片,如今已经摘掉了,露出了那古怪的眼色。她垂下眼,说:“天生如此,晚辈也不知何故。”然后又解释了晶片的事。吕九鼎看起来更不开心了,大概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一点也不像明霞”吧。

    又喝了一大口茶,吕九鼎的谈话开始了。他先是强调了“不要叫我外公,叫我九鼎真人”,接着表示了“既然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和晏月川都不会不管你”,然后他计算了一番自己的资产情况,又阐述了自己早就想好的死后财产分配,让段子矜明白别指望他以后会把全部遗产留给她这个刚认识的外孙女,最后评价段子矜那天竟会打不过两个筑基中期修士真是“我那四分之一血脉的耻辱”。段子矜安然听着,有时候竟还觉得九鼎真人的语气颇为好笑。九鼎真人——从此我们便依他的要求这么称呼他吧——在说完这一切后,又突然恶狠狠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尽管语气不善,身为小说家的段子矜却敏感地察觉到,他看似只是突然提及,实际上酝酿这个问题已经很久,并且似乎暗暗希望她不要马上离开。于是她便顺势央求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在修仙界的亲人,虽不能长年侍奉在旁,却希望至少现在能多陪陪九鼎真人,弥补此前未尽的孝道。九鼎真人很受用,一脸勉强地同意了。

    段子矜也很开心,一回到房间就给师父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她找到亲人的事情,并强调外公很希望她能多住一段时间,因此她不能回去参加法会。师父第一次听段子矜详述自己的身世,很快就回信表达了他的惊叹,自此再也没有催段子矜回宗门。段子矜就这么在千华门暂住了下来。

    她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心情还没有完全脱去之前的抑郁,大体上也算宁静。她请九鼎真人允许她打理窗外的那个荒芜的花园,得到准许后,去千华城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种子和园艺工具,在花园里除草,松土,播种。她每天按照固定作息修炼、读书、打理花园,同时忍不住构思起新的小说。原本出于上一部作品的缘故,段子矜暂时不打算开始新的小说。然而她毕竟在几十年间一直把写小说当作生活常态,如今想要刻意暂停这一常态就变得很不容易,尤其是当她遭遇过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之后——小说不正是弥补这一落差的工具吗?

    她几乎是不自觉地构思着这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修仙界弱肉强食的残酷,却又有着如修仙界一般发达的技术与文明;那个世界的人不用像修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晋阶的压力,都能享受凡人的幸福与潇洒;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应该有一套主持公平正义的机制,来裁判世间的是非……

    但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怎么可能存在呢?发达的文明怎么可能与凡人的快乐并存呢?金睛子不知道该把这个世界搭建在何处,尽管构思了良久,仍然没有突破,只好先把它存放于心中。

    月川真人有时会来看望段子矜,见她在打理花园,又以专业人士的身份传授了她一些园艺的经验。九鼎真人呢,虽然看上去对谁都不满意,段子矜却觉得他至少是不讨厌她这个凭空出现的外孙女的。段子矜对九鼎真人的印象也还不错。尽管他有间接导致晏明霞不幸的嫌疑,但对于段子矜来说,作为事件旁观者的她对晏明霞和吕九鼎两人的同情并不对立,再加上正因为晏明霞的不幸,段子矜才得以出生,因此她很难为晏明霞而怪罪九鼎真人。

    其实,都是不幸的,他们所有人。本有大好前途的晏明霞未到百岁就早夭,本倾尽全力爱女儿的九鼎真人最终却失去女儿,而段子矜则多年来承受着早失怙恃的孤独和仙凡混血出身带来的淡淡的自卑。这种自卑她只能以其他方面的优越感来弥补。于是她不断地索求,不断地索求,让才华和勤奋把她推上名望的浪尖,然而高处之人终有摔下来的时候。

    晏明霞的不幸已无法弥补。段子矜想以外孙女的身份,在这段时间内多少消除一些九鼎真人的寂寞与自责。她常和九鼎真人聊天,有时聊自己的经历,有时聊喜欢的书,有时也聊自己的师友。她还会向九鼎真人请教一些关于修炼的问题,而九鼎真人总是一脸不耐地耐心解答。段子矜想,让九鼎真人释怀的方式大概就是让自己成为母亲的替身,让他在自己身上找到晏明霞当年拒绝给他的第二次机会。她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是,她之所以如此专心致力于让九鼎真人释怀,是因为这也正是让段子矜自己暂时忘记心中郁结的方式。

    段子矜消沉了太久,只有新的目标感可以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时间一晃已过去了三个多月,段子矜迎来了自己的八十六岁生日。此时距离她到达晏明霞结丹失败的年纪只有三年了。段子矜忽然想到,如果她也能像晏明霞一样在八十九岁结丹,并且成功结丹,九鼎真人或许能觉得他在女儿身上的因果已经在外孙女的身上得到了偿还,从而对晏明霞的事彻底释怀吧。

    段子矜的修炼资质大体继承了晏明霞,这么多年来修炼也从未懈怠。再加上作为一个为文造诣已经提前达到金丹期水平的文修,她的晋阶会更加容易。总之段子矜认为自己在八十九岁结丹不是没有可能。

    她幻想着在八十九岁成功结丹后的场景。九鼎真人会为她感到欣慰和骄傲,或许从此就能打开自己的心结;师父会笑着揶揄朝谕“你这个做大师兄的结丹还没有师妹早”;师祖一定得意极了,在她结丹当天就会带着她去打击肃水真人及其高徒韩令,或许还会做顿好吃的犒劳她;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会被惊呆的;至于那些非议她的世人,无论多么讨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赞她一句“天才”。最重要的是,晋阶迅速代表她对文修之道有着真正透彻的领悟,因此无论什么无耻谰言都会在八十九岁结丹的事实面前不攻自破……

    段子矜的眼睛愈发明亮起来。

    她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目标。

第十八章·救赎的无力

    一个目标,只要实现它的意念足够强烈,就能让你为之无视一切障碍。而这正是金睛子所需要的。

    你已经注意到,金睛子又开始称呼自己为金睛子了,她已经准备好再度承受起这个名字所带来的一切重压和荣耀。这很难说是因为她已经释怀了世人的误解,或是成功战胜了自我的怀疑,而更应该说是她在那个目标强烈的吸引下,在短期内爆发出了极其强大的念力,从而暂时无视了除目标之外的一切。如今夙夜占据她思想的唯有“八十九岁结丹”而已,其他的事情她无暇顾及了。

    如此心心念念地想要结丹,金睛子就不免在行为和言语上略微流露了这种渴望。九鼎真人因为明霞经历的缘故,对此格外敏感,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很多“修炼不求快但求稳”“顺其自然”“晋阶时间不是判断修士优秀与否的唯一标准”之类的道理。金睛子笑着听了,心里却不置可否。

    仲秋时节,她回到了凌意文宗。

    这一次回到秋声殿后她就很少出门了,就连在秋声殿内,她也尽量对师父师娘师兄师妹避而不见。不敢见师父师娘,是怕他们发现她计划八十九岁结丹的秘密意图;不敢见师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金霁月连珠炮似的关心和询问;而不敢见朝谕……其实早在两年前的那场大雪过后,她就几乎没有与朝谕说过话。她气于朝谕竟也听信报纸对她的污蔑,又悔于对朝谕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而朝谕,自从那件事后,似乎也在刻意回避她,偶尔出于必要对她说句什么,也都客客气气的。

    金睛子故作平静地想,他们从前亲兄妹一般的关系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三年时间,金睛子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五更起三更眠。她花很长时间打坐修炼,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梳理体内的经脉,向丹田内一丝一丝地存纳灵气,转为真元。不修炼的时候,她就一篇一篇地背诵晦涩的上古源典,在黑暗中独自用想象构筑那一个个宏大的意境世界。每隔几天她会去秋声殿后的演武场练剑,常常练到手颤抖得拿不住剑为止。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生活乏味而疲惫。但金睛子却从其中得到了无上的快乐。如果你也曾像她一样,几年来始终如一地咬准一个目标不停地追赶,无论这一切是对是错,你都会像金睛子那样觉得每一天都充满了意义。只要把屋门一关,屋外的一切俗事,还有什么能扰乱金睛子的心呢?窗外是晴天,是阴雨,还是大雪,和金睛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追逐着目标正如千百万年前夸父不觉疲倦地追逐着那枚太阳,一心尽是远方,看不到沿途的风景。

    无妄真人察觉到金睛子突然间的改变,和她就此谈过几次。金睛子却只是微笑,说她觉得自己应该学会静下来自己修炼,并担保说她这样的状态不会持续超过三年。无妄真人见她神态自若,意志坚定,不似受到刺激或是走火入魔的样子,再加上也说不清这种把自己关起来苦修的路数究竟哪里不对,叮嘱她几句,就随她去了。而金睛子继续她的疯狂修炼。

    其间她还发现了一个独自沉思的好去处,那就是秋声殿不远处的一口井。井是很久以前为了灌溉附近的灵草田而开挖的,后来无妄真人在原来的灵草田上盖起了秋声殿,井就被闲置了。金睛子特别喜欢钻到井底下去,坐在冰凉的井水中,凝视着上方的井口。由于体内的灵气运转可以暂时代替呼吸,金睛子可以一次在水底坐上一刻钟左右。坐井逐渐成为了她的一个怪癖。

    金睛子满了八十九岁。

    此时她的修为已至筑基后期大圆满,从理论上说完全可以尝试结丹了,金睛子的心里却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种不安没有道理。她在犹豫什么呢?

    或许,她只是被晏明霞八十九岁结丹失败,修炼根基尽毁的陈年旧事吓到了。金睛子安慰自己。她只是在潜意识中给“八十九岁结丹”赋予了某种不祥的意味。这是难免的,可以理解的,但也是不理智的。晏明霞做不到的事,难道她金睛子也做不到吗?晏明霞不知道为什么要修炼,难道她金睛子也不知道吗?

    金睛子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修炼了。她要满足每一个关心她的人的期望,她要用自己的天才让看不惯她的人哑口无言,她要永远做那个被歆羡的金睛子,她要更多更多的优越感并且永远不会餍足。

    那么金睛子,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去追求那千载难逢的荣誉吧!难道这不是你应得的吗?

    没有告诉任何人,金睛子静静地准备好了结丹可能需要的辅助丹药和聚灵阵盘,在自己的修炼室里开始结丹了。她按照理论的流程打坐入定,舒展经脉,调动灵气,凝聚丹田,努力将灵气的流体压合成一颗金丹。成丹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体内原本温驯的灵气因受到强大的压力而变得凶猛狂野,金睛子觉得自己几乎要爆体而亡,但她仍凭借一贯的毅力咬牙坚持着。金丹在成形,压力在攀升,金睛子的忍耐力几乎要到达极点。但她知道,只要熬过最痛苦的时刻,她就能成为几千年来最年轻的金丹期修士。

    ……所有嘲讽我误解我厌恶我的人,去死吧!我是你们即将望尘莫及的强大!

    金睛子默念着,巨大的疼痛和情绪起伏下她几乎把一口牙齿咬碎。

    我要结丹!

    你心境有瑕。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忽然间,不请自来,在她的识海中响起。

    你是谁?

    我是你。

    那么你应该知道结丹对我有多重要,不要烦我。

    是你自己在阻碍自己结丹。

    我一定要结丹。

    可你在憎恶。天道不应该有憎恶。

    ……

    你还在害怕。你内心其实并不真正相信你能结丹。

    ……你离开,我就能结丹。

    可是你怎么能把我拆分开呢?我是你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一部分呀。我孤独,脆弱,易受伤害,在那场大雪中我伤痕累累,可是你却刻意把我忘记啦。你其实从未给我疗伤呀。

    这句话如同咒语,让金睛子怔愣了片刻。心里只剩下纷飞的大雪。大雪。大雪……

    即将结成的金丹开始崩落,被压合到一起的灵气失去了压制,逆窜上金睛子的经脉。她拼尽全力屏蔽掉自己的胡思乱想,试图将灵气压回,然而金丹聚了又散,怎么都凝聚不住。金睛子力竭了,仅仅是一瞬间的脱力,灵气便暴烈地反扑回来,强横地破坏着她全身的经脉。结丹的失败已成定局,金睛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灵气慢慢疏导出体外。灵气找到了出口,便疯狂地从中涌出。当体内剧烈的灵气波动平息之时,金睛子也缓缓地躺倒了下去。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上甲子己未年秋,凌意文宗秋声殿上空有结丹异象,未几破裂。秋声殿无妄真人次徒金睛子八十九岁初试结丹告败。修为有退。

    (第一卷完)

    ——初稿完成于2020.4.1822:13

    ——二稿完成于2020.7.2216:19

第一章·重量

    那天父亲下了朝没有回家。家里的每个人都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人说。吃晚饭的时候,那个空缺的座位隐隐释放着压迫。段子矜轮番看着餐桌上的每一张脸,期望有谁能提起这个公开的秘密,但是没有如愿。自从大家意识到她父亲下朝没有回家后,他们的神情就都变得古怪。继母脸上呈现一种梦幻的游离,段子矜盯她看得最久,她却毫无知觉。

    那是一个暑气未消的早秋。那年段子矜十一岁。

    众人都放下了筷子,然而菜还剩下许多。大伯木然地出门了,继母拉着段子矜回房,回去后她又坐在桌前,露出那种梦幻游离的神色来。她的女儿在奶妈手里哭,她正如感受不到段子矜的注视一样感受不到这哭声。段子矜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游戏规则,问她父亲去哪儿了。她如梦初醒地看着段子矜,然后答非所问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写戏折子吗?接着去写吧。”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答复,但段子矜很高兴有除了父亲之外的人关注她的创作。段子矜提议要读给她听,但她已经再次陷入游离之中了。

    段子矜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此前写的厚厚一叠稿子,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她没有如继母所言继续写下去,因为在今天上午她就完成了这个故事。现在她只希望父亲赶紧回家,好好看看她的作品。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侍女们点上了灯。而段子矜拿着卷好的稿纸向外走去。段子矜想父亲说不定已经回来了,或许他正在前厅,像往常一样和叔叔伯伯们商量着大人的事情。她有两个侍女挑着灯笼跟上来,看神情似乎很不赞成段子矜出去乱跑,但她们没有权力阻止她。段子矜是父亲的长女,是他最宠的孩子。段子矜满十岁后他就不让侍女或者嬷嬷管她了。并且他允许段子矜随意进出几乎一切地方,包括他的书房。

    天光暗淡的路上段子矜走得很快,两个侍女不得不跟着她一路小跑。其实段子矜并不愿意她们跟着,横竖她既不怕黑也不怕摔倒。段子矜虽是女孩,但却可以说是被父亲当作男孩养大的,尤其是母亲死后,继母又还没进门的那几年。他给段子矜起字,教段子矜舞文弄墨而不是琴棋书画。长到十一岁上,比起沉静优雅的大家闺秀,段子矜更像一个初露锋芒的少年。

    开始有絮碎的话语随着秋风而来。段子矜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来到饭厅附近。话语清晰起来,低沉而繁杂。叔叔伯伯们似乎吃完饭后便没有离开,一直说话到了现在。

    段子矜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于是叫侍女在墙边侍立,自己静静地走近。她听到一些“仙丹”“太子”之类的字眼沿着细细的秋风淌来。然而这附近其他的侍女很快发现了她,其中一个走进饭厅通报:“大小姐来了。”

    事已至此,段子矜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这显然不应该她出现的场合。他们问她来干什么,神情甚是平静,平静得反而有些不寻常。段子矜说想看看父亲回来没有。三叔说没有。他还说段子矜应该回去睡觉。段子矜抗议起来。三叔大概怕她从这里出去后接着乱逛,起身说要送段子矜回去。

    路上,段子矜忍不住给他看自己手里的稿纸,说自己的戏折已经写完了,等父亲回来要给他看。三叔笑了一下,拍拍段子矜的头。灯笼摇晃的光线下,他的眼神中混杂有淡淡的悲伤、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谴责。但当时的段子矜那么小,理应看不出如此复杂的情绪。大抵是后来发生的事影响了段子矜的记忆,自发地在那件事情之前埋下了很多预兆和伏笔。“阿拙真的很聪明。”他说。

    他把段子矜送回院子,又告诉继母不要叫段子矜乱跑。段子矜百无聊赖,在院子里蹦蹿了一会儿,自己扮演自己的戏中不同的角色,累了就回房歇息了。段子矜因为总是想法太多而常常难以入睡,那天却一反常态地沉沉睡去。夜至五更,她猛然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跳下床向外走去,正好一个侍女匆匆进门,说要给她更衣。段子矜问什么事,她颤抖着嘴唇,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迅速给段子矜套上了衣服,还是正装。段子矜的心中闪过无数的猜测,但没有任何一个能成立。她只是预感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然后唇色苍白的继母抓着段子矜的胳膊向前厅走去。

    隔着很远,段子矜就注意到前厅此刻灯火通明。全家人都聚集在大开的正门附近,门外也有很多人,晃晃的灯光下段子矜看不清他们的样子。过了片刻,大概全家已经来齐了,继母便又抓着段子矜和众人一起跪下。门外的陌生人走进来了,全都穿着宫里的服装。段子矜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她曾去过宫里,还和公主玩耍过,不过公主不是很喜欢段子矜这个玩伴就是了。

    为首的那个是个太监,级别很高的那种。他来段子矜们家宣读圣旨。当时段子矜的脑袋昏昏涨涨,那圣旨用词又极为古雅,段子矜听不太懂。不过大致就是段存远任丞相多年,为祸朝廷社稷,又勾结废太子企图谋逆之类的内容。段存远是段子矜父亲的名字。段子矜如今已经搞不清这些到底是自己当时听到的还是她后来知道事情的全貌后在记忆里补充的了。总之直到那时段子矜才意识到,原来父亲竟是因为犯了罪而被皇帝在宫里留了一夜。那一夜想必充满了权谋和斡旋,而父亲最终在长夜将尽的时候输了。尽管当时段子矜才刚刚满十一岁,她也知道朝廷里的是非是胜利者说了算的。

    然后段子矜意识到父亲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出乎预料,段子矜心里并没有特别震惊或悲戚,或许这种迟钝只是因为她尚未睡醒。她低头跪在那里,浑浑噩噩,似乎也进入了继母昨天那种梦幻而游离的状态。

    她就低头跪在那里,什么都不想,一心感受着膝下冰凉的石板。

    冰凉的石板。修炼室里冰凉的石板。段子矜倒在修炼室的地上,突然间成为了晏明霞。她结丹失败了。经脉全废了。修为几乎全散了。父亲直到现在还想控制她吗?她躺在地上,决定要下凡。决定要去到一个名叫大业的凡人国度,在那里遇上一个名叫段存远的凡人,生下一个仙凡混血的怪胎。那个怪胎将不幸地继承大部分将她毁灭的修炼资质,不幸地拥有让她从记事起就自视甚高以至于根本无法忍受平庸的文学才华,不幸地长着一双容易被记住也容易被记恨的金色眼睛,在又一个八十九年后,又将不幸地重复自己的命运。

    重复晏明霞的命运。段子矜记起来了自己的身份,记起来自己不再是十一岁的段子矜,不是晏明霞,而是在八十九岁结丹失败的金睛子。修炼室里冰凉的石板。金睛子倒在修炼室的地上,闭着眼,默默内视着自己的经脉。

    还好,她到底不是晏明霞。在结丹注定失败的那一刻她努力将汹涌的灵气导出了体外。经脉有伤,但不算严重。

    金睛子重新陷入混沌的梦境中。眼角余光那一点星晷的荧光逐渐摇曳,成为灵显城那逼仄的小租屋里烛光的模样。她陷身于灵显城的某一个冬夜,她冷得睡不着,半夜的抽噎将李百闻吵醒。李百闻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说不是,她冷。李百闻问她是不是想父亲了。她叫喊道不是,她冷!她只是好冷!

    冷!我冷!你懂吗?纷纷扬扬的大雪,每一片雪花都凝满了恶意,砭人肌骨,令我瑟缩不已……

    有人推开门,走近她。

    李百闻?

    金睛子勉强睁开眼。

    一身亮蓝。不是李百闻。是师父。这种鲜艳的颜色只有师父才穿得出去。

    师父骈指搭上她的手腕。金睛子任由他的神识扫视自己。

    师父舒了一口气:“问题不大。”

    师父起身,手势一指,温和的灵气将金睛子抬起,移到卧室,移到床上。师父收回灵气,轻轻合上门,离开。

    金睛子躺在床上,意识略微清醒。怎么办?她把头缩进被子,整个人蜷成一团。怎么办?

    结丹……失败了。

    她该怎么面对长辈的失望,同辈的议论,旁观者的嘲笑呢?金睛子没有创造奇迹,反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得不到承认的天才,不就是个庸人吗?

    那些本来就因为抄袭事件而看不起她的人会怎么说呢?

    “果然,文章是假的,天才的名号也是假的。”

    她的同门又会怎么说呢?

    “以前以为金睛子很厉害,不想也不过如此嘛。”

    外公会发怒的吧,自己明明知道母亲下凡的原因,却还偏偏要去步她的后尘。外婆一定也吓坏了。

    师父不知道是会生气还是失望,结丹这么重大的事,她不仅没有征求师父的建议,反而想尽办法瞒着他。结果呢?失败了吧。

    师祖一定大失所望吧。肃水真人会不会感到得意呢?毕竟这样闹了一出后,自己不太可能比韩令早结丹了。至于韩令,大概会看不起她吧……不管理由多么充分,失败了,就是弱者啊。

    ……

    不行。她不能忍受就这样留在凌意文宗。她要再做一会儿她的段子矜,待到日后再去重新承担金睛子的身份……这个因为太多的名望太多的争议而变得愈发积重难返的身份。

    她伸出手,从床头柜上摸来了一叠传讯符。她一边掉泪一边给外公写传讯符,问他能不能让她再去千华门住一段时间。

    尽管外公也是一个很难面对的角色,但至少在千华门她只用面对外公一个人。

    把传讯符放回床头,金睛子缩回被子,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陷入混乱的梦境,而是径直陷入睡眠。

    金睛子不知道的是,在她沉沉睡去的同时,乾州千华门的吕掌门已经攥着她的传讯符直奔凌意文宗而来。

第二章·师长齐聚秋声殿

    秋声殿门口,无妄真人歪着脑袋看着面前这位自称“千华门掌门,你徒弟外公”的九鼎真人,判断着此人值不值得他放尊重点。九鼎真人没管他在想些什么,冷哼一声,径直朝殿中走去。路过胖美人影壁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审视地朝影壁上丰乳肥臀的几位胖美人扫了一眼。

    “伤风败俗。”他冷冷地说。随即大步朝主殿走去,十分反客为主地在那个一贯属于无妄真人的主位上坐下。

    无妄真人一肚子火,但还是怂怂地在一旁坐下了。面前这位好歹也是一派掌门,他还是乖觉一些,别开怼了。

    于是他重新起身:“呃,我去给道友斟茶?”

    “我不是来喝茶的。”九鼎真人没好气地说。

    无妄真人一拍腿:“明白,这就去给道友倒酒!”

    “殷道友。”九鼎真人眯起了眼:“俗礼免了。我问你,你怎么会允许她去结丹?”

    无妄真人“啊”了一声,抓抓脑袋:“不瞒吕道友,小段自己跑去结丹的事情,我事先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九鼎真人仿佛瞬间爆炸了,“你不知道?你个当师父的你说你不知道?你这个师父怎么当的?结丹,你一共才几个徒弟,结丹这么大的事你说你不知道?”

    “她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修炼,又没告诉我她打算结丹!”无妄真人大声申辩着,“再说,她连九十岁都没到,我怎么想得到她九十岁不到就别出心裁地瞒着所有人要结丹!”“她都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修炼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心境有问题?”九鼎真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朝无妄真人大吼,“不闻不问,你就是这么当师父的?你知不知道结丹失败能把她给废了?”

    “结丹?”无妄真人嗤笑道,“结个丹而已,怎么可能把自己给废……”

    他忽然想到了金睛子跟他讲过的,发生在这位九鼎真人身上的故事,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九鼎真人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她没事。”无妄真人用息事宁人的语气缓缓说道,“我去看过了。你就放心吧,这孩子看起来一副遗世独立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好斗得很。放弃自己这种傻事,她做不出来。”

    沉默半晌,九鼎真人闭上眼:“真不明白是哪里继承来的,好斗?”

    很明显是从您那里。无妄真人腹诽道。

    “等她休息好了,我接她到千华门再住一阵子。”九鼎真人淡淡地说。

    无妄真人有点不爽。这算明目张胆抢他徒弟吗?

    “哟,吕掌门,这是来我凌意文宗抢徒弟的吗?”一个懒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回无妄真人高兴了,站起身,十分热情地喊道:“师父!”

    九鼎真人也起身行礼:“原来是渠光前辈。”

    渠光真人手里甩着自己的乾坤袋,晃晃悠悠地走到两个小辈面前:“昨天就看到秋声殿这儿有结丹异象,还以为是朝谕,没在意。刚才见吕掌门前来拜访,才想到竟是段子矜。”

    金睛子离奇的身世故事,渠光真人是听无妄真人说过的。

    渠光真人一叹:“哎呀殷无妄,你这个师父当得可真够格。朝谕明明差不多是要结丹的年龄,迟迟不去结丹。段子矜九十岁没到,你反倒任她去结丹。结果呢?没成吧。”

    无妄真人本以为师父是来给自己撑场子的,此刻有些尴尬:“师父……”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吧!

    渠光真人又转向九鼎真人:“不过呢,段子矜她到底是我们凌意文宗的弟子。修炼出了问题,理应还是要我们做师父的和做师祖的去解决。吕掌门不必太过心急。”

    “渠光前辈,这孩子刚一清醒,就写传讯符给我让我带她在千华门住上一阵。”九鼎真人把手里攥着的传讯符递给渠光真人,声音低沉,“贵派位列长生八派,自然比我小小的千华门有更好的修炼资源,但是这孩子在这里遭受的压力实在太大……若不是实在受不了,她也不会发这张传讯符给我……”

    渠光真人看毕传讯符,感叹般地说道:“压力?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压力?她毫无疑问是我最出众的徒孙,其他同辈难以望其项背。她师父又一贯懒懒散散,谁会给她施加压力?”

    “渠光前辈,她曾对我开玩笑似的说过,您特别喜欢拿她去与上隐门肃水真人的徒弟做比较?”九鼎真人看向渠光真人的眼神略带谴责。

    渠光真人一愣:“好吧,确实有这事。不过这点压力,不至于吧?我又没有天天逼着她修炼。”

    “不是师父的错,小段就是爱自己给自己施压。”无妄真人叹道,“我说了吧,这孩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际上就是好斗好胜。再加上之前……《永夜独白》的事。她……很难熬。”

    “现在她结丹失败了,殷道友终于明白了?”九鼎真人不屑地说,“既然她在这里,觉得难熬,我就把她带到千华门住一阵。那里没人知道她是那个‘金睛子’,也没有阴魂不散的肃水前辈的徒弟!”

    渠光真人沉默许久,最终耸了耸肩:“好吧,随便你们。”她朝门外走去,“住一阵就住一阵,换换心情也好。不过她逃不掉的,凌意文宗金睛子的身份。”

    她停下脚步,仰头道:“吕掌门就带她去吧,住个十年二十年的也无所谓。不过我希望她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重新承担起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所背负的一切。如果没有……那只能说我万渠光命中注定收不到一个真正天才的徒子徒孙啦。”

    渠光真人扭回脑袋,打算离去。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一个灰衣的身影。

    “听到了?”她笑嘻嘻地问一旁站着的金睛子。

    其实早在九鼎真人在影壁旁边说“伤风败俗”的时候,金睛子就醒了。师父和九鼎真人在主殿里大声的对话也被她听到了些许。

    九鼎真人也走出了主殿,看到金睛子,快步走来,骈指搭上她的手腕检查她的经脉。

    “没有大碍就好。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千华门吧。”他蹙眉道。

    “吕道友稍安勿躁。”无妄真人从边上冒了出来,“出了这种事,我这个做师父的,总得跟她先谈一谈吧。”

    九鼎真人面露不悦。无妄真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金睛子走进了她的小偏殿,合上了门。

    “呼……你那个外公,真是难对付。”

    师父双手往口袋里使劲一插,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金睛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你还笑!”师父瞪她,“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一个人突然跑去结丹,至少也先跟师父说一声啊!”

    “……我想给师父师祖一个惊喜。”金睛子小声说。

    师父翻了个白眼:“算了吧,这个锅师父师祖不背。我看你只是还没纠结完《永夜独白》那事而已。”

    “……”

    师父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来坐,语气温柔了许多:“小段,师父师祖毕竟比你多活了好几个甲子,又是事情的旁观者,不可能想到你为了这件事竟这么伤心。你偏偏又这么争强好胜,不肯表露出一点点受伤的情绪。你这个样子,谁能安慰到你?”

    “我不需要安慰。”金睛子说,“我可以自己解决。我会好好养伤,继续修炼,一百岁之前一定可以结丹。”

    “你看,又在给自己施加压力。真不懂你怎么回事。”师父又叹气,“其实,有必要吗,这样逼着自己?就算你结丹晚一点,你一样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一样有着光明的前程。以后在宗门的管理层混个闲差,或者像师父这样教教徒弟,轻轻松松就能过上其他很多修士求之不得的安稳生活。”

    金睛子垂头半晌:“……这样,我不甘心。”

    “非要做个名修士不可?那你也不用急于结丹一关。你看看你师祖,四十来岁筑基,修炼奇慢无比,四百多岁还入了魔,后来不照样能登列星榜?”

    金睛子抬头,眼神略带惊奇:“师祖竟然四十来岁才筑基?”

    师父笑了:“现在她对这些往事可是津津乐道呢。什么自己的懒惰,他人的嘲笑,现在全变成她传奇故事中一个先抑后扬的手法了。你要是感兴趣,以后去找师祖讲给你听。至于你现在呢,就少想想这些修炼的事。你外公来接你去千华门,那儿反正也没什么人认识你,正好让你感受一下另一种样子的生活,看看你所谓的‘平庸’究竟有没有那么可怕。”

    金睛子一怔,猛然发现她一切行为背后最根本的原因,那个一直被回避一直被忘记的原因,竟就这样轻轻松松,被师父说破。从十五岁来到凌意文宗以来,金睛子是那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头上那个天才的光环,以至于几乎是刻意地在给自己塑造清高狷介的形象。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害怕自己身上出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平庸吗?在凡间长大,早失怙恃,又在修仙界过了四年底层生活的金睛子,心中其实潜藏了深深的自卑和不安全感吧。她之所以如此依赖头顶上那个漂亮的天才的光环,其实是害怕自己一旦失去了这点光线,就会陷入无尽的黑暗吧……

    抄袭事件仍然是令她这些年陷入偏激的最直接原因,但其实,就算没有抄袭事件,金睛子的生命中早晚也会出现一个事件要将她拉下神坛,而金睛子必定也会本能地做出最夸张最强硬的反抗——在抄袭事件的刺激下是强行结丹,在其他事件的刺激下指不定是什么疯狂事。

    回过神来的时候师父已经离开。金睛子怔愣了一会儿,看看合上的门扉,又回头看看墙上那副屈子行吟图和二十来岁的时候在悉宁城买的那张草书“孤光自照”,摇摇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刻钟后,金睛子坐在外公的飞舟上凝视着随着飞舟的升高而越来越小的秋声殿,直到它成为一个金色的光点,然后在云层后消失不见。

第三章·千华门隐士(1)

    飞舟在九鼎真人所居的千华山降落时,天空正在下雨。金睛子戴上刻有防水法阵的伞冠,在细雨迷蒙中跟着九鼎真人走下飞舟。

    说起千华门内山水建筑的命名,金睛子实在不敢恭维。这里的一切都可以用“千华”二字命名:城叫千华城,门派叫千华门,山叫千华山,河叫千华水,至于建筑,千华宫千华阁千华斋千华馆千华殿不一而足,叫金睛子看了头大。而在凌意文宗,每一处小亭、假山都拥有各自别致的名字,当金睛子向别人自报家门时,那一串由地名组合起来的简单介绍“凌意文宗翠微峰秋声殿金睛子”悦耳得简直像一首诗。如果她在千华门……金睛子暗想,恐怕就要介绍成“千华门千华山千华居金睛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她肯定再也不愿意自我介绍了。

    所以,是要回去的,在她准备好了之后。金睛子提醒着自己。

    不过至于现在,消沉一段时间也无可厚非吧……

    九鼎真人在金睛子之前推开门,等她进去后再把门关上。“你累了吧,接着去休息好了。我去帮你拿点丹药。”他的语气温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

    从凌意文宗出来后,九鼎真人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路上他说话不多,更是绝口不提金睛子结丹失败的事,偶尔和金睛子聊几句,语气都像金睛子刚才听到的那句一样极其温和,丝毫没有金睛子印象中强势的样子。看来外公在接到自己的传讯符后真的是被吓到了吧。金睛子略带歉意地想着。她差一点重复了晏明霞的命运,差一点就把外公内心深处的噩梦重演一遍……

    金睛子走进自己上次来时住的,晏明霞的房间。她把外套扔在椅子上,钻上床,仰躺着看头顶上的横梁,向来多思多虑的头脑一片茫然,很难得的什么也没在想。不久,九鼎真人轻轻推门进来。他把一个装有三粒丹药的小盘和一杯水放在金睛子的床头,叮嘱她快点吃掉,然后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金睛子吃了丹药,喝了水。暖意很快从丹田升腾而起,令金睛子再一次陷入无梦的睡眠。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内视检查,发现结丹失败留下的伤势已经修复了个七七八八。可惜丢掉的那点修为没办法用丹药补回来,得重新积攒才行。

    金睛子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衣服,戴上棕色晶片,在九鼎真人的居所——很没有创意地被起名为“千华居”——缓步走了一圈,没有看见九鼎真人。他大概出门办事去了。接着她绕到屋后那个自己上次来时打理过的小花园,在繁盛的草木中流连了一番。金睛子没来千华门的这三四年,九鼎真人显然对这个小花园是费了点心思的,金睛子上回种下的几丛玫瑰都有修剪过的痕迹。

    她蹲下身去仔细看那些玫瑰,忽听到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是孟禀道。他边走近边朝金睛子挥手。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来看吕掌门的嘛?打算住多久啊?”他熟络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金睛子没有提自己结丹失败的事,只说这次打算住久一点。

    “那你可以在乾州好好玩玩。”孟禀道笑着说,“乾坤湖离这里也不远,御剑就能到,那里比千华城好玩多了,值得一去。话说回来,吕掌门在吗?我有点事要找他。”

    金睛子摇头说不在。孟禀道便给了她一个纸信封,让她放到九鼎真人的书桌上。

    “州府的文件,本来是要我当面转交才行的。”他解释道,“不过既然你在这儿,就顺便帮我放在掌门的书桌上吧,横竖也丢不了。”

    金睛子应下了,接过信封,立刻朝九鼎真人的书房走去。虽说九鼎真人从未禁止过她进入书房,但她之前也没敢踏足那里,生怕九鼎真人认为这是对他一派掌门的不敬。如今孟禀道倒是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进入书房的理由。

    她推开书房的门,然后微微蹙起了眉。

    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开着大大的窗户,窗台上摆了几个花盆和装饰品,其中一个花盆摔倒了地上,泥土撒了一地;左手边是一墙的书,好几本书被胡乱扔在书墙边的地上;右手边的墙上挂了一副花鸟画;房间中央是一张大书桌,书桌上杂七杂八堆着各种文件和杂物,砚台上压着书,书上堆着衣服,衣服上摇摇晃晃放着一盒子刚拆封的酥饼……书桌边的地上也一堆一堆放着东西,不知道是从书桌上掉下来的还是因为书桌上没地方搁才放在地上的。

    金睛子知道千华居这里定期会有杂役来打扫,九鼎真人的书房肯定是近期内变乱的。他最近很忙?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堆到了书桌的最上面,然后,出于好奇,朝一旁的书架走去。

    凌意文宗的藏书总量甚巨,不过文学作品居多,金睛子借阅的时候,几乎也都是借文学作品来看。而九鼎真人的这个书架上满满当当放着的却都是金睛子没怎么接触过的书,有些是学术方面,如地理和灵气学的,有些是工具书,比如《长生全门派》和《长生世家》,有的看起来像是九鼎真人收到的礼物,比如金睛子第一眼就看到的一套崭新的精装版《乾坤大界史》。但为数最多的还是政治方面的书,金睛子觉着新奇,抽了一本《传统宗门行政结构规划——以凭川殿为例》来看。虽说是一本政治方面的书,它的语言却很生动,可读性强又不乏清晰的逻辑,把一个典型宗门的运转讲得明明白白。金睛子本来就对自己以前一直都搞不清楚的宗门行政结构这个话题颇感兴趣,此时看着看着,竟入了迷,盘腿坐在地上,不知不觉就把书看了一大半。

    忽听见开门的声音,金睛子一抬头,就和推门进来的九鼎真人来了个对视。

第三章·千华门隐士(2)

    忽听见开门的声音,金睛子一抬头,就和推门进来的九鼎真人来了个对视。她刚想解释,九鼎真人就十分和蔼地说:“喜欢看就拿走看吧,这里的书你都可以看——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喜欢看这些。”

    金睛子摸摸脑袋:“好奇而已。”

    突然间她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告诉九鼎真人孟禀道托她把那个信封放在了他的书桌上。九鼎真人站在书桌后读信,金睛子接着看她的书。她刚把手头那一页读完,想要翻页,就听到“啪”的一声响,九鼎真人一脸不悦地把信封连同信纸重重地摔到了一旁。他摔信的地方很不巧放了一叠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书,下一秒,金睛子就看着这叠书连同书堆边的衣服、搁在衣服上的酥饼一块掉在了地上。巨响。

    九鼎真人不耐地重重叹气。金睛子试探着问他怎么了。

    “州府,”他没好气地瞪着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就不重视我的申诉。那个新上任的千华城城主根本就是在搞极端散修主义……”

    九鼎真人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忍不住就这位新任城主的种种讨厌之处对金睛子抱怨了一通。

    原来千华城的城主自两年前上任以来就一直跟九鼎真人就千华门弟子在千华城福利待遇的问题拧着干。千华门弟子有不少在千华城生活、工作的,九鼎真人总是希望给自己门派的弟子多争取一些福利,而千华城城主呢又不肯让出福利,并且还有意无意地将这些本来理应提供给千华门弟子的福利匀给城中为数不多的散修。九鼎真人次次与他交涉,次次都被那个张口闭口没好气的毒舌城主气个半死。他以城主搞“极端散修主义”为由向州府递申诉,要求撤换城主,州府却回应他说城主的所作所为“不构成调离条件”——刚才信封内文件的内容。

    金睛子有些震惊。她一向以为门派弟子在门派的附属仙城享有福利是天经地义,她自己作为凌意文宗的弟子,就一直在悉宁城拥有诸如商品折扣、订购优先等特权,没有想到这一切竟可能是掌门前辈与城主斗智斗勇换来的。不过九鼎真人后来又告诉她,像凌意文宗这种强大的宗门,有权自由任命附属仙城的城主,因此不太可能出现掌门和城主对着干的现象。但小小的千华门就没有任命城主的权力,千华城的城主只能等州府指派。城主和掌门不对付?只能认命。

    因为虽说附属仙城为门派弟子提供福利是惯常之举,对仙城和门派都有好处,但长生没有任何一个州有律法规定必须提供何等的福利,如果城主死活不答应门派的要求,那么谁都拿他没办法。

    这事儿金睛子可帮不上忙,只好和九鼎真人一起谴责了那个城主几句,又帮他收拾了一下桌子。忙完后,她拿着手里还没看完的书,又从书架上挑了一本《简明长生律》,回到房间慢慢看去了。

    离开书房前,九鼎真人扫了一眼她拿的两本书,随口道,“不嫌这些政治的东西烦的话,以后到宗门或者城府州府里混个闲差也不错。事情不多,还有固定的工资拿——可别像我一样去当掌门。”

    金睛子笑了笑,随意嗯了两声。

    在千华门的这最初几个月,金睛子几乎没去管自己的修炼。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千华门和千华城里闲逛,偶尔买买没用的玩意儿和不健康的小吃,慢慢地竟把这块地方摸熟了,甚至还多了几个点头之交:苗圃的炼气期小店员,因为金睛子常为了自己的小花园前去光顾,所以很快就彼此认识了;常在河边吹埙的筑基期男修士,当金睛子夸赞他吹得好听时总是腼腆地低下头;千华门的三位女弟子,去哪儿都是结伴而行,有一次见金睛子从千华居里出来,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掌门的亲戚,金睛子没有隐瞒自己和九鼎真人的关系,只不过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仍然只说了名字没有说道号……

    其余的时间里,金睛子几乎都在看书。九鼎真人的书覆盖了她的很多知识盲区,尤其在律法方面。以前金睛子只模模糊糊地知道长生是有一套律法的,但是律法既不约束杀人夺宝也不解决商业纠纷,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读了许多书后金睛子才发现,长生律规定的除了如自然资源保护之类关乎修仙界可持续发展的真正大事以外,还规定了政府执事的工作原则以及州府城府的运转准则,而州府和城府又会在长生律的指导下制定各自的州律、城律。各州的州律大同小异,算是对长生律的细化,不过总体说来也很宽松。最严明最详尽的律法是城律。城律的适用范围,顾名思义,在一个城池之内。各城律法由城府制定,各有特色,但几乎都会对城内斗法和商业行为进行管控。因为城池的氛围越是和平、商业行为的诚信度越是高,这个城池就越有可能吸引到更多的居民,越有可能拥有活跃的经济,而一个城池的繁荣度又是和城府执事人员的薪水挂钩的。

    所以,长生律和州律的主要思想,是抓大放小,与“因果”这一隐性行为准则相辅相成,维持修仙界的持续发展。而城律则通过利益驱动,促使城府在修仙界打造出一个个和平安定的休憩点。至于修仙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主要都在城池之外上演。

    说来奇怪,这些对很多人来说觉得枯燥的知识,金睛子读来却异常满足。完善的政治体制在她眼中,似乎就像致密规整的花纹一样赏心悦目。当她读了一通政治再去读那套《乾坤大界史》的时候,金睛子更是满意地发现,以前读历史总是闹不清楚的一些因果逻辑,在与政治体制结合思考之后,都变得那么合情合理。这种满足感近似写小说时把所有伏笔完美揭示,所有逻辑完美连接后的感觉,只不过这一回金睛子的小说,是整个乾坤界的故事。

    金睛子本计划在庚申新年前读完那套《乾坤大界史》,可惜这套书读起来比她想象中还要费劲,以至于到了庚申新年的第一天,金睛子才读了一半。

    这里我们不妨稍微谈一谈乾坤修仙界新年习俗。的由于一年一过新年对于修仙界来说太过频繁,通常大办的只有甲子新年。至于其他新年,比如这一次的庚申新年,至多互相说几句新年祝福,除此之外一切如常。金睛子给师父师娘、师兄师妹都发了传讯符拜年,在给师父的传讯符上,还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生活的近况,提到自己最近读了许多政治历史方面的书籍,心境十分平和,让师父不必担心。金睛子自己也收到了一些拜年传讯符。朝谕虽说自抄袭事件后就一直和金睛子陷入了近似冷战的关系,倒还是给金睛子发来了新年祝福,还很小心地在传讯符中提到他打算今年结丹。金睛子神情复杂地看着朝谕小心翼翼的措辞,叹了口气。他们师兄妹一向亲近到口无遮拦,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隔阂呢?

    除了秋声殿众人的拜年外,金睛子还收到了薛万化的。薛万化自从在十几年前的伤春大会上与金睛子机缘巧合相识后,一直都和金睛子保持着联系。抄袭事件闹得轰轰烈烈的时候,薛万化还写信向金睛子表示支持,那封信差点被金睛子和那些辱骂她的传讯符一起一把火烧掉,好在金睛子在最后一刻发现了薛万化的署名。除此之外,他每年新年都要向金睛子发一条拜年传讯符,虽然措辞看起来像是群发的,金睛子还是每次都礼貌地回讯拜年。

    话说回来,薛万化不就是来自乾坤湖两派的吗?具体是寻真法观还是闲鹤宫来着……反正似乎离千华门并不远呢。

    这么想着,金睛子在回讯拜年的时候就顺便提了提自己现在在乾州暂住的事情。

    没多久,她就收到了薛万化热情的邀约,请她去乾坤湖好好玩上一圈。金睛子没有多虑,很快便应下了。

第四章·乾坤湖风格(1)

    金睛子对九鼎真人说了她打算去乾坤湖找朋友玩儿的事,后者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还十分欣慰于金睛子竟能交到别的门派的朋友。于是,正月初三,金睛子坐着公交舟来到了乾坤湖畔,路上只花了两刻钟。

    薛万化在站点等着接她。十来年没见,他的修为还是筑基中期,模样也没有改变,仍是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只是以前头上蹲着的那只鸡不知道去了哪里。

    “金睛子道友!”一见到金睛子,他就大声喊她。金睛子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四处张望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旁边的人在听到薛万化喊她“金睛子”后都在看她。

    “还是别叫我道号了吧,薛道友,”她指指自己眼睛上戴着的棕色晶片,苦笑,“我现在还不想……被认出来。”

    薛万化问她到底该怎么称呼,金睛子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叫段道友,段道友就行啦。直接叫我段子矜也可以,只是千万别再叫金睛子啦。”她嘱咐道。

    薛万化没有多问,只是了然地点点头,笑道:“那段道友,我们走吧!你第一次来乾坤湖,我得给你好好介绍一下这里。”

    金睛子跟着薛万化走出车站,绕过一片精心排列着棕榈、芭蕉的绿化。随后,一大片粼粼的波光便点亮了金睛子的双眼。她往前小跑了几步,伸着脖子左右张望。明晃晃的阳光下,那片晶莹的水域延伸到视线的极点,宽广似海,却又有着湖泊才有的精致辐纹和青蓝颜色。远处一位修士踩飞剑紧贴水面而过,单手触水撩起一长串细密的水波。视线收近,沿岸修有连续的石质平台,衣着光鲜的游人或行或立,笑语喧响。

    金睛子呆立许久,薛万化见她这样,颇觉有趣。他自己在乾坤湖待久了,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热带气候、明烈阳光和跳脱开放的氛围,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呆立许久的。而对于第一次来乾坤湖的金睛子来说,无论是景色还是气氛都那么新奇。如果把凌意文宗比作一个闲时率真任性到近乎讨厌,遇事又能羽扇一开肃然作高人状的宜男宜女的年轻文士,那么乾坤湖两派就是两个成天尖声叽喳,想一出是一出的活泼女孩。衣着过于新潮以至略显古怪,性格出离活泛以至颇带幼稚。初至乾坤湖的人常常不能立刻接受此地万事甚嚣尘上的风格,但一旦习惯这里,去到别的地方也难免会觉得束手束脚,拘谨讨厌。

    乾坤湖两派形成这种风格有其原因,这就需要我们从乾坤湖的历史开始讲起。道统时期,有外界高阶修士在当时还籍籍无名的乾坤界上空斗法,其中一名陨落,同本命法宝一起坠落在长生南方沿海。这位陨落的高阶修士大概是想要拉着对方陪葬,临死前选择了让自己和法宝一同自爆,可惜爆炸直到这位修士即将落地才被触发,与之斗法的修士没有受到波及,地上倒多了两个大坑。连缀起来的两坑一大一小,又正好打在叹江入海之处,与入海口一块儿看极肖葫芦,是以两坑被叹江水和倒涌的海水灌满后被称作乾坤湖,离入海口较远的大圈为乾湖,离入海口较近的小圈为坤湖。乾坤湖占地极广,即便在高空也看得清葫芦的形状,很快就成为了乾坤界的著名地标,界名也是由此得来。

    来历与地形皆特殊的乾坤湖吸引了大量修士来此定居,时间一长,在沿岸形成了许多门派。成化时期,北岸的闲鹤宫与南岸的寻真法观逐渐壮大,一点一点吞并了周围的小门派,直至形成两派持恒的状态。闲鹤宫与寻真法观仅有一湖之隔,建派时间不分先后,实力也相差无几,是以常常被统称为“乾坤湖两派”或“北宫南观”。

    成化中期,乾坤界彻底完善了入界大阵,仅在离乾坤湖不远的一处海岛——扁舟岛上留下了与外界通联的出入口。从此,乾坤湖成为了出入界的必经之地。汇聚在乾坤湖的不再仅仅有来自长生各州的修士,更有了来自外界各界的修士。无比丰富的文化和物产在乾坤湖不断碰撞,让这个地处热带的沿海巨湖永远充溢着新奇和热情。

    作为书面知识,乾坤界的历史和特点是广为人知的,就连以前从未来过这里的金睛子也能不耐烦地掰着指头对别人介绍这里“开放、自由、创新、繁盛”。但当这一切真正呈现在眼前时,一切的书面描述又都显得贫乏。

    薛万化带着金睛子在乾坤湖北岸的商业区逛了一圈,金睛子看着铺天盖地的各种色彩鲜艳的广告和一片又一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商品,恍惚间回到了二十一岁刚筑基时朝谕带着她逛悉宁城的那天。只不过当时的她可以拽着朝谕的袖子在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想停多久就停多久,现在的她却不好意思在薛万化面前表现得那么没见过世面,只好跟着薛万化的步频一通走马观花。

    她并非什么都没看清,因为那些重复次数过多的广告实在是不容任何一个过路人忽视,比方说关于本甲子北冥坛即将于今年五月在乾坤湖召开的宣传。金睛子大概知道北冥坛是一个体育赛事,但不知道这场赛事竟如此盛大。在开坛前五个月的如今,乾坤湖就已经充满了北冥坛的周边商品和相关话题。欢迎各州道友前来参赛的彩色横幅拉得到处都是,每一家商店里都能买到绘有北冥坛赛标的旗帜和做工或拙劣或精细的纪念品。当金睛子走到商业区尽头的广场上时,她惊讶的发现广场上的两尊雕像都似乎因为北冥坛的缘故进行了改建。那广场中央紧挨着的,乾坤湖两派两位创始人的雕像,竟都脚踩飞剑悬浮在基座上空,一个的扇子上贴了北冥坛赛标,另一个则是在发冠前面贴的——金睛子才不信这两尊雕像一开始就是这幅样子。

    薛万化憋着笑向她解释:“喏,左边的道允真君——寻真法观的祖师爷,原本视线是朝着我们闲鹤宫祖师爷含清真君的眼睛的,后来他们给含清真君的发冠上贴了赛标,就把道允真君的头往上抬了一点,让他看着那个赛标。含清真君本来也是瞪着道允真君的,结果他们把她的头改低了一点,让她瞪着道允真君扇子上的赛标。那两把飞剑自然也是后来加的,本来这两尊雕像的脚都是着地的……”

    金睛子笑了好半天:“北冥坛有那么重要?竟让两位真君都换了样子!”

    “一甲子一度的北冥坛,当然重要啦!”薛万化理所当然地说,“况且,两位真君也不是第一次换样子。每次乾坤湖有什么大事的时候,就会有人给他们做点合时宜的打扮。乾坤湖两派大比的时候,他们会拿着法器指向彼此;这一带有战事的时候,他们会拿着法器一起指着前方;当年第一批外界修士通过扁舟岛来到乾坤界的时候,两位真君都是张开双臂欢迎来客的姿势。”

    “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对两位真君的不敬吗?”

    薛万化大笑:“雕像第一次换姿势,据说还是两位真君自己改的呢!”

第四章·乾坤湖风格(2)

    他们离开广场。薛万化边走边对金睛子说要带她去一家十分招牌的酒楼吃饭。“顺便见见我一个朋友。”他补充道,“她是寻真法观的,叫许承安。”

    当金睛子跟着薛万化走进酒楼的二层雅座时,那位许承安已经在里面了。她披着一头及腰的深棕色卷发——大概是染烫过的,五官格外立体,皮肤很白,但金睛子却怎么看都觉得这样的肤色似乎不太对劲,比起其他肤白的人,许承安的白带了一种病态。“人皮”。金睛子脑海中跳出这个形容,突然明白了她的肤色之所以白得奇怪是因为缺乏血色。

    见金睛子到来,许承安简单地颔首致意:“金睛子道友,久仰。”金睛子回了一个平辈礼。

    “叫段道友就可以啦,许承安。”薛万化对许承安说。随后他转向金睛子:“段道友,这位就是我的朋友,寻真法观石澜峰许承安。”

    介绍时在门派名称后面接小一级地名的通常是有师承的真传弟子,金睛子坐直了些,向许承安介绍自己为“凌意文宗翠微峰秋声殿金睛子”。看似只是一串地名,但实际上“翠微峰”表明了脉系,“秋声殿”表明了具体的师承,只不过这些信息通常只有对凌意文宗很熟悉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菜还没有上,金睛子和许承安在空空的圆桌两边相对无言。薛万化很快发挥了他的特长,一个接一个地带着话题,一会儿聊祈州和乾坤湖两地的气候差异,一会儿讲乾坤湖两派的种种趣闻。当第一道菜被端上桌来的时候,雅间里的气氛已经自如了许多,金睛子已经在笑着跟许承安讲自己和薛万化十几年前那戏剧性的相识了。

    讲完故事后她去端详面前的第一道菜——一个被放在木制底座上的大菠萝。金睛子猜测这应该属于饭前水果。可是这一整个带刺儿的菠萝就这样端上来,该怎么吃啊?

    “啊,许承安最喜欢这道菜,‘金玉琉球’,每次来她都点。”薛万化拎着菠萝叶把菠萝上端掀开,另一只手扇着味道送到鼻子前,“嗯!好香!”

    金睛子好奇地凑上去看。只见被掏空的菠萝内部装满了浸在黄色羹汤中的珠子。黄色的羹汤大概是菠萝肉做的,至于那黑白分明的珠子……

    金睛子忍不住轻轻战栗了一下。

    “这是鱼眼?”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薛万化舀了一大勺正往嘴里放。许承安也拿起了勺子:“对,鱼眼。都是乾坤湖里的鱼的眼睛。”

    那两人吃得欢快,金睛子却迟迟不敢下口。她并非不喜欢吃鱼眼,只是这一菠萝的鱼眼睛也太瘆人了点吧!

    “段道友,吃啊!”薛万化笑着对她说,只是这笑容在金睛子看来似乎有一丝拿她寻开心的味道。

    许承安又默默地捞了一勺鱼眼。金睛子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勺子捞起了两颗鱼眼。

    与勺中的鱼眼对视片刻。

    义无反顾地送入口中!

    菠萝的酸甜中,两颗鱼眼的颗粒感略显诡异。金睛子心一横把鱼眼咬破,浓稠丰腴的口感和菠萝味混在一起却莫名给她带来了奇怪的联想:

    鼻涕。

    她没敢再细细品尝,迅速吞下口里的东西,喝了一大口茶水,任许承安一口一口地把“金玉琉球”吃完,自己再也没有碰过那个恐怖的菠萝。

    在金睛子与鱼眼僵持的过程中又上了另外两道菜,一盘是普通的小笼包,另一盘是烤鱼。金睛子先夹了个小笼包来吃,入口仔细一嚼,又觉得馅料怪怪的没有味道,还有点粘稠。不会是蜗牛吧!金睛子联想到刚才的鱼眼,有点后怕,眯着眼试探着看了一眼剩下的半个小笼包,看到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哇!段道友好运气!”薛万化朝金睛子的小笼包看了一眼,赞叹道,“一屉小笼包里只有一个海参馅的,竟被你一夹就夹到了!”

    可惜金睛子从小就不喜欢吃海参。她不喜欢海参毛毛虫一样的外形,不喜欢那股寡淡而粘稠的口感,小时候家里每次吃海参她都能避则避。有一次父亲带她去参加宫宴,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小盅海参,因为是皇上的恩典,金睛子不得不忍着恶心一口一口将那痴肥的棘皮动物吃下。这条黑乎乎的恶心海参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本已随着时光淡去,直到被这个幸运小笼包给一举唤醒。

    她不好意思剩半个小笼包不吃,如刚才吃鱼眼那样勉强咀嚼了两下就赶紧吞咽下去。好在其他的小笼包都是蟹肉馅的,给金睛子带来了不少宽慰。

    至于那条烤鱼,也并非金睛子以前吃过的那种。被剖开的烤鱼内侧涂有一层厚厚的鲜绿色酱料,味道十分复杂,有点辣,有点冲,有点酸涩,回味却又有点甜。薛万化解释说这种名为辛藻沙的调料是乾坤湖当地特产的几种香料植物制成的,“容易吃上瘾。”他嚼着鱼肉含糊不清地说。

    金睛子初尝时只觉得这辛藻沙味道奇怪,咽下后再回味却觉得意犹未尽,很快伸出筷子又搛了一块。

    此时最后一道菜终于也端上了餐桌。只见盘子上方飞舞着七八把手指长短的小飞剑,每个飞剑上都放了一块模样精致的糕点。“据说是为了北冥坛而设计的新品。”薛万化一边介绍一边伸手抓住了一把小飞剑放到自己碗里,“偶尔办一次北冥坛这样的大型活动也挺好的,大家过节似的热闹一阵。”

    “现在已经有很多修士因为北冥坛的缘故汇聚到乾坤湖了。”许承安补充道,“我感觉最近街上人多了不少。”

    她突然倾身盯着糕点盘子,微微一笑,拨走了嵌在盘子里用于装饰的彩色小珠中的一个。盘子上空飞舞的飞剑像是被打中的飞鸟,一只只无力地掉在了盘子里。许承安拿走了一柄小飞剑,把彩色小珠摁了回去,剩下的飞剑再一次升腾而起,沿着原来的轨迹继续循环往复地前进。

    金睛子看得有些怔愣:“许道友,你刚才……”

    “临时关闭了一下阵法而已。”她淡淡地说,嘴角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的微笑,“这些小珠子里面灌注了少量灵气,形成了一个简单的阵势,小飞剑是亲灵材料制成的,沿着灵气的流动走,就成了这样。我拿走一颗珠子,破坏了阵法,没有了灵气流动,小飞剑自然就掉下来了。”

    “没想到许道友擅长阵法!”

    “勉强拿得出手而已。”许承安微笑。

    “勉强拿得出手?说是长生同辈阵法第一也没有问题吧!”薛万化大声反驳,“段道友,你是不知道,她这个脑子聪明得很,刚学了两个月的阵法就考了初级阵法证,结丹后就能去考长生阵法协会的高级阵法证了!”

    金睛子惊了。有一个从事阵法方面工作的师娘,她是深深知道学阵法有多么不容易的。阵法学需要深厚的灵气学和数学基础,即便是一个简单的阵法都需要考虑许多因素,进行大量计算。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哪怕一点点偏差,阵法就是错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师娘曾说她潜心学习了两年才考出初级阵法证,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还颇带骄傲。可是面前这位许道友……两个月?

    想到这里,她看向许承安的眼光就又多了一丝敬意。这位许道友,显然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

    随着最后一柄飞舞的小飞剑被金睛子从盘子上方抽走,这场小宴也接近了尾声。薛万化爽快地召入侍者买了单,金睛子感谢了他一番,心里开始计划今晚坐哪一班公交舟回千华门,此时抬头又见薛万化突然正襟危坐:“段道友,实不相瞒,今日邀你前来乾坤湖,除了游览叙旧外,还有一事愿与段道友商讨。”

    果然,饭不是白吃的。金睛子心中升起一丝警惕。自己果然还是太轻信了,面对薛万化的殷勤招待不知不觉就放下了警惕。实际上是最危险的吧,薛万化这种人?热情友好的模样能够轻易地取信于人,无需诉诸阴谋或暴力就能让人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思路走。再加上旁边那个智力过人的阵法天才许承安……这两人合作起来分分钟能把别人给卖了还让别人蒙在鼓里吧!

    这种警惕感是金睛子以前不多有的。说起来还是晏古香让她从此以后多长了个心眼。

    不过姑且听一听对方到底打算与她“商讨”何事吧。若是觉得不能接受,大不了明天把这顿饭给请回来——横竖百来灵铢。

    于是金睛子表示自己愿意一听。薛万化松了一口气:“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五章·陌生人敲门应对指南(1)

    听起来也确实不像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薛万化和许承安见许多外地修士因为北冥坛的缘故被吸引到了乾坤湖,觉得有商机可寻,打算办一个有偿形式的“修炼交流会”而已。“赚几个零花钱!”薛万化笑嘻嘻地说。

    他们有打算邀请各自的一些比较优秀的同门,但犹怕光有乾坤湖两派的名号,交流会的吸引力不够大。毕竟乾坤湖周围大街上逛的、酒楼里坐着的、天上踩着飞剑打架的、湖边旁若无人互搂着亲嘴的,一大半都是乾坤湖两派的弟子。而哪怕乾坤湖两派都在八大派之列,一旦在某个地方形成了这样的人群规模,恐也就显得没那么稀罕了。

    薛万化的意思是,邀请金睛子加入他们的交流会团队,以便在宣传时借着金睛子和凌意文宗的名头多吸引一些来人。

    “如果加入你们的话,我该做什么?”金睛子问。

    “偶尔来随便讲讲修炼经验什么的,然后就可以坐等着我们给你分红啦。”薛万化描述的前景极有吸引力。

    金睛子轻叹一声。先不论对方的邀请中有没有潜藏什么陷阱,现在的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立场去分享那所谓的“修炼经验”吧。结丹失败时失去的修为还没有恢复,又因为《永夜独白》的事情,在外连“金睛子”这个道号都不太敢用。谁会想听一个失败者做所谓的经验分享?谁又会相信一个被指控抄袭的“无耻小人”?

    “薛道友。”她深吸一口气,“你可知道,我去年秋天刚刚结丹失败?”

    见对面两人皆张嘴怔愣,金睛子自嘲地笑了笑:“是吧,这样的我去讲修炼经验,谁会信?”

    金睛子讲着这些话,颇觉悲凉。然而另外两人似乎并没有在听,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你上回说她只比你大了七岁?”

    “应该是这样……我对这种事情从来不会记错啊……”

    “那么是……九十岁未到?”

    “我记得她曾说她的生日在秋天,那么应该是八十八或者八十九岁……”

    两人忽齐刷刷地看向金睛子。“段道友,你去年秋天尝试结丹的时候是……多少岁?”

    “八十九岁生日刚过不久。”金睛子说。

    薛万化和许承安对视了一眼。“太惊人了,不愧是金睛子道友!”薛万化激动地都忘了称呼‘段道友’,“九十岁不到就可以尝试结丹,多少人这个年纪连筑基后期的门槛都摸不到!”“写在宣传里,一定要写在宣传里!”许承安没有薛万化那么激动,只是一再强调着。

    金睛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可我失败了啊!”她觉得一定有什么搞错了,连连摆手,“你们看,我还是筑基后期的修为呢!”

    “我也想七年后修到筑基后期!”薛万化可怜巴巴地对许承安说,“对吧?”

    许承安微微一笑:“如果三年后我能晋阶筑基后期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

    金睛子傻了。她感觉自己仿佛突然穿越,来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九十岁之前晋阶筑基后期……不是九十岁之前结丹,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至于吧!对面那两位好歹也是八大派弟子,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薛万化看她这样,叹道:“段道友觉得很奇怪吧,看到我们这样子。你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想必平时接触到的也都是很优秀的同辈修士。”

    “可你们不也身在八大派中吗?”

    薛万化呵呵一笑:“这么说吧,你可以把我们两个理解成八大派中资质最差的一批修士之二。乾坤湖两派在八大派中本来就排在末尾,当年入派的时候我的资质只能说是勉强达到最低标准,因为在其他项目的测试中得分高,才堪堪进了闲鹤宫。许承安的情况呢又更加特殊……总之即便同在八大派,段道友也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了。再说,我们这个交流会的受众主要是八大派以外的修士。对于这些修士来说,段道友你就更了不得了!”

    “但就算这样……我也不行吧。前几年的那件事情,薛道友你是知道的……”

    “哪件事?”薛万化一愣,“哦,你说你被诬陷抄袭的那件事?”

    “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宣传材料吗?”许承安说,“饱受争议的天才修士……谁不想来看上一眼呢?”

    “别把段道友说得像个被展览的稀有妖兽啦!”薛万化笑着阻住了许承安的话,随后转向金睛子,“怎么说呢,段道友,这其实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不是吗?”

    他托腮闭眼,信口描述道:“本来人们听信了报刊对你的攻击,听说你要来讲道,抱着嘲弄你的恶趣味前来,结果却被你端庄的举止、从容的态度和高超的见解折服。报纸的描述再详细也不过是文字,你的言行举止却比什么都能证明你的真实品性……”

    “嗯,可以在宣传的时候说我们邀请到了一位八十九岁就初次尝试结丹的凌意文宗神秘嘉宾,等到段道友讲完后,我们再公布她的真实身份……”许承安还在想怎么宣传的事。

    金睛子不得不承认薛万化说的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

    但是,就算别人并不觉得她是一个失败者,她自己呢?一个没办法说服自己有资格站在众人面前的人,不就没有资格吗……

    金睛子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想不清这个问题了,于是继而转向下一个问题:对方的邀请是否是一个陷阱?

    怀着这样的疑问她追问了很多细节,不过并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他们没有骗她?还是只是金睛子没有发现他们在骗她?

    “恕我冒昧,两位道友,我还想问一个略显冒犯的问题。”最后她干脆直接道,“你们能不能说服我……你们没有在对我不利呢?恕我冒昧,薛道友知道那次抄袭事件是我被他人欺骗所致,我可是相当后怕的。两位道友看起来比我心思周密得多,若是不搞清楚这个问题,与你们二位合作……我可是不敢的。”

第五章·陌生人敲门应对指南(2)

    “恕我冒昧,两位道友,我还想问一个略显冒犯的问题。”最后她干脆直接道,“你们能不能说服我……你们没有在对我不利呢?恕我冒昧,薛道友知道那次抄袭事件是我被他人欺骗所致,我可是相当后怕的。两位道友看起来比我心思周密得多,若是不搞清楚这个问题,与你们二位合作……我可是不敢的。”

    许承安轻笑:“因为你,段道友,你的价值更多在于你日后的发展。我们若为了一时之利在这时得罪了你,绝对是一桩亏得不能再亏的买卖。”

    “日后的发展……”金睛子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双手,轻声自语道。

    薛万化轻轻地说:“是啊。段道友自幼就惊才绝艳,又是凌意文宗渠光前辈座下徒孙,最可贵的是,性情中正平和,绝非那些空有资质背景的顽劣修士可比。这样的段道友,再加上一次抄袭事件和一次结丹失败带给你的心境涤荡,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名动长生之辈……”

    薛万化的声音轻柔悠远,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正一点一点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把她朝后扭去的头重新给掰回来。

    金睛子最受用于别人如此认真地夸她,听着薛万化的一番话,心里一热,差点儿答应。但最终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在对方的言语魔力完全散退之前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是不明智的。她警告自己。至少第二天再做决定吧。

    于是金睛子说她会认真思考这件事,明天或后天应该可以作出决定。

    薛万化显得有些失望,不过并没有死缠烂打,只是让金睛子好好想一想,而他会给金睛子发来更详细的活动草案以供参考。“就算段道友最终还是不愿意来,也不妨多来乾坤湖找我们玩玩。”末了,他十分诚恳地说,“横竖段道友现在暂住在千华门,坐飞舟只要半个时辰往返。”

    与薛、许二人分手后,金睛子本想再在乾坤湖玩一玩。然而心里一直记挂着薛万化与她说的事,以致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游览的兴趣。她干脆直接坐了下一班公交舟回千华门,推开千华居的门时金睛子瞟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星晷,发现此时才申初二刻。

    她边想着心事边在房子里游荡了一圈。九鼎真人不在,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杂役大概不久前来过,把九鼎真人的书房收拾得相当整齐。金睛子很放肆地一屁股坐在九鼎真人的椅子上,半茫然地看着书架上的书,想着等看完《乾坤大界史》后该看哪本。

    突然间一个强大灵场的靠近让金睛子从茫然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第一反应觉得是九鼎真人回来了,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但不久又觉得不对。灵场的威势极强,仿佛故意在张扬释放自己到来的信号,不似九鼎真人回家,倒似九鼎真人的仇人前来挑衅。这个想法把金睛子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前庭朝外张望,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修士正朝千华居走来。从灵场强度带给金睛子的感觉判断,对方的修为应该跟九鼎真人差不多。

    七想八想的当儿那位修士又走近了些,满脸戾气,几乎有点杀气腾腾的味道。

    金睛子极其紧张。这万一真是来找九鼎真人寻仇的,发现九鼎真人不在,顺手把她给杀了出气可怎么办?这么想着,她往廊柱后一缩,想躲起来。但她很快就发现了这样的行为是多么幼稚,她能藏起自己的身体,但能藏起自己的灵场吗?

    对方肯定能感觉到有一个筑基期修士躲在廊柱后面的!

    金睛子做了两次深呼吸,冷静了一下。

    别犯傻了金睛子,这好歹也是千华门内。若来者不善,值守弟子根本就不会放他进来。就算他真的想来寻衅滋事,千华门也还有几个高阶修士在,不会坐视不理的。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金睛子还是给九鼎真人和孟禀道分别写了一条求救的传讯符,决定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发出去。

    “小鬼,躲在后面就是你们千华门的待客之道?”

    陌生的声音,恶声恶气,从门后传来,近得仿佛就在金睛子的耳畔,把她吓了一跳。她急忙跑到门边,因为知道门外面还有一层九鼎真人设下的禁制可以保护她,所以没有多虑就把门给拉开了。

    打开门她直面那个黑衣修士。强大的灵场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禁制不开本座怎么进去?”对方冷哼一声。

    金睛子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个礼:“恕晚辈冒犯,敢问前辈来此何事,可是前来拜访晚辈外祖?”

    “外祖?你是吕九鼎的外孙女?”那人蹙眉。

    “晚辈正是。”

    金睛子其实有意率先把自己和九鼎真人的关系挑明。至少让对方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杂役弟子吧。

    “我就是来找吕九鼎。”

    “回禀前辈,外祖此时并不在府中。”

    “啊?”那人一脸怒容,“他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回禀前辈,晚辈并不知情。前辈可需要晚辈发传讯符一问?”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我难道没这老东西的传讯符?我就是刚接到他的传讯符,觉得有些事情有必要当面跟他这个老东西说明白,才过来的。竟然不在……”

    “前辈若有话要告知外祖,令晚辈转达就是。”虽然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话。看他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就知道了。

    “呵,行啊!”他恶狠狠地说,“告诉那老家伙,我,千华城城主,宣布不接受他的任何反驳。说我什么极端散修主义,还敢去州府告,我看他丫的就是在搞宗门优越主义。凭什么我千华城山海堂的堂主非要他千华门的弟子担任!还跟我讲是什么惯例,惯例你道祖!不就是搞宗门优越主义吗!告诉他本座是城主,本座的城府里要哪些人不需要那个老混蛋告诉我!”

    金睛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位千华城城主大概是在和九鼎真人通过传讯符聊山海堂堂主由谁担任的事情。九鼎真人认为按照惯例山海堂堂主应该由千华门弟子担任,但千华城城主不想遵循这一惯例,还觉得九鼎真人在搞宗门优越主义。然后,城主越谈越激动,干脆就不跟九鼎真人打声招呼就冲过来打算跟他当面对峙了。

第五章·陌生人敲门应对指南(3)

    山海堂其实就是负责管理当地自然资源的城府部门。至于千华城内部分职务按惯例常年由千华门弟子担任的事情,金睛子也略有耳闻。但这算不算是给宗门特权,搞宗门优越主义?听这位城主一说,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是,但是附属仙城内宗门弟子享有部分特权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这样算宗门优越主义的话,几乎所有宗门附属仙城都可以说是在搞宗门优越主义了。可这样明显不对吧!

    话说回来,虽然长生律有规定城主必须不能有诸如极端散修主义和宗门优越主义之类的过激倾向,要维持城内势力的平衡什么的,但宗门附属仙城毕竟是附属仙城,好像确实和普通城池有点不一样吧?但具体是怎么规定的来着……

    “听清楚没有,小丫头!”城主对着她吼。

    看着眼前这位暴跳如雷的的城主,金睛子先是替九鼎真人感到不忿,继而心中升起了一股好斗的恶趣味,觉得若是出言堵他一堵,岂不是非常好玩。之前她疑心对方前来寻仇,心中害怕,自然丝毫不敢有这种造次的想法。如今知道这位身为城主的前辈并不打算对她施加生命威胁,再加上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层九鼎真人布下的禁制,这才壮起了胆,竟想当面冲撞这位暴躁的城主前辈了。

    “恕晚辈冒昧,城主前辈。”金睛子又恭敬地施了一礼,“晚辈愚拙,但可向城主保证外祖绝无宗门优越主义倾向。千华城毕竟是千华门的附属城池……”

    城主一听这尚未结丹的小丫头竟敢顶撞自己,来劲了:“呵,吕九鼎这老头可真是后继有人,小丫头还以为自己无所不知!行,那本座就听你说说!”

    金睛子心中有些忐忑,但如今的形式已然容不得她后悔,略顿一下,接着说道:“千华城毕竟是千华门的附属城池……呃,这个在长生律里是有规定的,千华城符合这个规定,所以能算是千华门的附属城池……然后……然后作为附属城池……”她使劲回忆着读过的那些长生律和州律,可越是紧张越是什么都回忆不起来。金睛子结结巴巴地又说了几个不连贯的半句,声音渐轻……

    别吧,这时候要是说不下去,不是很丢脸吗!

    “呵,我还以为吕九鼎这外孙女是什么厉害人物呢……”城主的语气中有浓浓的嘲笑意味。

    别回忆那些律法了,金睛子!说点能说的!这个城主的逻辑明显不对,随便什么人都应该知道如何反驳才是!

    她心中稍定,抬起头正视着城主:“让城主前辈见笑了。晚辈确非所谓厉害人物,但也愿一发拙见。”

    她又顿了一下。高深的一时想不起来,先说点最理所当然的吧。

    “前辈您看,千华城城府山海堂堂主一向由千华门弟子担任,于情合情,于理合理……于情,千华城毕竟是千华门的附属仙城,呃。千华城,千华城大街上逛的、酒楼里坐着的、天上踩着飞剑打架的、湖边……呃,反正一大半都是千华门的弟子,可以说,如果没有千华门弟子的话,千华城不可能这么繁荣。而城主前辈您的薪资可是直接和千华城的经济繁荣程度挂钩的呀,千华门弟子为您的荷包作了如此贡献,您自然要给他们一些回报吧!”

    说着说着,金睛子镇定了下来,语气中竟还带了点儿幽默。

    “这是于情。于理呢,千华门弟子担任山海堂堂主实际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城主前辈您想,山海堂是做什么的呢?山海堂是管理周边自然环境自然资源的。那这些自然环境……首先这些自然环境和千华门弟子的利益挂钩最大。毕竟千华城周边的环境也是千华门周边的环境啊,千华门弟子对此会更有责任感。不然你想别的修士,来自其他的宗门,其他的州,他们更在意自己家乡的自然环境,至于千华城,他们只是在这里工作,反正以后可能还会调任,不见得会对自然环境这么负责吧。哦对,调任。”金睛子又想到一个点,“其他修士可能,可能干到一半就调任了。但是千华门弟子的门派在这里,他们的稳定性更高,可以连任更久。而城主您一定知道自然环境的治理通常都是长期工程,每次干到一半就换人可怎么办?让千华门的弟子担任堂主,他们可以连任更久,做出更有效的治理。就算调走了,接替的还是千华门弟子,同门之间一定能更好延续治理的观念,说不定不用您吩咐,老堂主还会帮新堂主做上岗培训呢!那他们山海堂的工作做得好,不还是城主您的功劳?他们治理出了成绩,有了效益,不还是为您的薪资在做贡献?”

    “所以呀,容晚辈大胆进一言,城主前辈。”金睛子微笑,“您不用担心延续这个惯例是犯了什么宗门优越主义,因为这是等价交换。较之其他修士,千华门弟子为千华城做出的贡献更多,也能更好担任起山海堂堂主的责任,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会形成由千华门弟子担任山海堂堂主的惯例。前辈今日既能俯耳屈尊,听晚辈一言,必是深明大义之辈,千华城得前辈这般城主,实乃千华城幸事。”

    末了还不忘夸城主两夸。

    城主略有些怔愣,片刻后竟哑然失笑:“这老头养的好外孙女!我倒是没想到。”

    “城主前辈,您会……”金睛子小声试探道。

    他摆摆手,大笑离去:“都说我深明大义了,我能怎么样。”

    未行几步,他又转过头来:“你可是千华门门人?叫什么名字?”

    金睛子露出她那标准的微笑:

    “晚辈乃凌意文宗翠微峰秋声殿无妄真人座下二弟子金睛子。才疏学浅,让前辈见笑了。”

第六章·管闲事者不得闲(1)

    城主离去后,金睛子始觉有些不安。她这样自作主张地与城主争论政务,算不算多管闲事?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九鼎真人暴怒吼骂的样子。

    不不不,应该不至于。自从她结丹失败后,九鼎真人在她面前总是一脸慈祥,大概是经历过晏明霞的事情,后怕了,生怕疾言厉色一点金睛子就会继承母亲的遗志直接自毁修为然后下凡。但就算九鼎真人不吼她不骂她,她分明还是犯错了吧。想想也是,掌门和城主之间的政务纠纷竟让她一个小修士插手,怎么想都太唐突了……

    金睛子有点儿后悔。她一直自以为自己就像隐士高人那样淡定从容,现在她算是发现了,自己哪里有一点淡定,分明就是相当冲动。只要一来劲儿,什么傻事都能不假思索地做出来。唯一的理智大概也只能体现在做完傻事后理智地分析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傻,然后进行一番理智的后悔。

    可惜她的后悔再理智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跟九鼎真人交代比较实际。金睛子决定在九鼎真人回来之前,先给他撰写一张言辞恳切的传讯符,讲述一下事情的始末,加一些无伤大雅的夸张描述以便增加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最后再表示一下自己的忏悔。为了让这张传讯符的措辞无懈可击,金睛子掏出纸笔坐在前厅打了半天草稿,结果草稿刚刚打完,九鼎真人就回来了。

    “那个城主,你见过了?”一看见金睛子,九鼎真人就蹙着眉问。

    金睛子怯怯点头。

    九鼎真人的眉头顿时舒展,嘴角扬起一个金睛子极少得见的愉悦的弧度。“太不可思议了,段子矜!他说他没想到我还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外孙女,其实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站在原地,极其欣慰地端详着金睛子,直到金睛子被端详得浑身不自在,他才收回那夸张的目光,继而追问金睛子到底是怎么说服城主的。听金睛子复述一遍后,九鼎真人慨叹地拍了拍她的肩:“不愧是个文修。”

    他转而又提醒道:“今日是事出突然,你应付得不错。不过日后若有人来这里找我而我不在,你发传讯符告诉我就好。你毕竟不是执事。”

    执事是对门派、政府内公务人员的统称。

    金睛子明白,认真地点了点头。

    九鼎真人回他的书房去了。金睛子依然托着腮坐在前厅,好好回味了一下九鼎真人的夸赞和笑容,又把自己应对千华城城主的场景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不知怎的竟傻笑起来。

    仔细一想还真是不错呢,自己当时的表现。不卑不亢,淡定从容,就连那番急中生智的话也是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也难怪九鼎真人不仅不责备她自作主张,反而还夸她“不可思议”。九鼎真人不是说他一向和这个城主不对付吗?她这算不算帮九鼎真人出了一口气呢?

    雀跃的心情如彩蝶般在体内盘旋冲撞,忍不住就要朝外飞出来。金睛子用双手捂住脸上大到有些傻气的笑容。“我太厉害了。”她忍不住轻声说道。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笑得更开心了,几乎就要发出声音。“才华横溢啊,金睛子,才华横溢。”她又无比自得地轻声道。

    解决别人难以解决的问题,被注视,被夸赞,被惊叹……金睛子太喜欢这种感觉了。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又变回了抄袭事件之前那个骄傲又清高的金睛子,从容不迫地享受着那天才的光环赋予她的,所有人的歆羡目光,自己还偏偏要做出一副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样子……

    这样的感觉,直觉想要更多。

    金睛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前厅来回踱步,踱了两三个来回后,一拍大腿,给薛万化发去了一张传讯符。

    确定了合作关系后,金睛子和乾坤湖那边的来往一下子频繁起来——其实本也不需要这么频繁,薛万化邀请金睛子加入是怀着相当的诚意的,除了确定到底要讲些什么外,别的杂事一概不需要金睛子操心。金睛子之所以三天两头往乾坤湖跑,有距离近来去方便的原因,有她近来横竖闲着没事的原因,亦有对薛万化许承安两人以及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感兴趣的原因。

    是的,他们所处的世界。较之金睛子一直生活的那个世界有更多的无奈更多的坎坷,却似乎也更加真实。对于这个世界的文修来说,像金睛子一样随心所欲地去追求文道是一种奢侈。把时间过多地花在阅读和写作上占用的是外出工作维持生计的时间,而依靠写作为自己谋得生路又太难太难,即便是在金睛子的世界中都不容易做到如此。薛万化是文修中的幸运者,成功以自己的作品在竞争极其激烈的市场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尽管他写的都是些什么《三个交往公式让你在门派中风生水起》《中等修士的自知之明——摒弃那些为天才设计的成功学》《你的临时团队离完美只缺你的领导力》——之类金睛子以前从来都不屑一顾的书。

    但薛万化写这些似乎也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刻意迎合市场、编造一些作者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高深理论。事实上,他看起来乐在其中,并且还真的从这类工具书的创作中深化了对文修之道的理解。“当然,我找到的文道和你的肯定大不相同。”有一回他谈到自己作品的时候曾对金睛子说:“我也拜读过段道友你的作品,你的文道很正,继源典正宗,正到令人肃然起敬——并不是说你的作品严肃无聊,你的作品实际上相当精彩,我特别喜欢你那本再版过的《酒爵碎裂之声》,当时是花了两三个时辰把它一口气读完的——我所说的‘正’,是你的运笔,你的情节设计,你的观念甚至你的为人带给我的感觉。和你比起来,我的道就很偏,偏到甚至有点刁钻。不过我想文修之道到了最后一定是宏观而包罗万象的,我们现在所谓不同的文道,到了那时候也会相通吧。哦,顺便问一句,你在《酒爵碎裂之声》的标题前面还加了个‘隐世列星书’的前缀,‘隐世列星书’是一个系列吗?你还会写这个系列下的其他作品吗?”

    至此金睛子完全卸下了对薛万化的心防。对文道有如此见解的修士,必然敬畏因果,所求在远,不可能似晏古香那般狭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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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不谙介绍:
乾坤界知名外交官金睛子真君的故事。仙凡混血的外交官女主角&暴发户出身的银行家男主角,通过文学来接近天道的文修一派,环环相扣的外交事件,异彩纷呈的修仙界政坛、商界、体坛、文坛在金睛子生来泛金的瞳仁中熠熠闪光……
如果你觉得作者有翻译腔,那是因为作者是翻译专业的(嘿嘿)。千载不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载不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载不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