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异香(2)
想到对策后她们当即决定明天就去晏府拜访。于是第二天中午时分,她们便直奔晏府。说来奇怪,昨天街上浓郁的各种香味今天都淡了许多,这大概就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缘故吧。
准备已然充分,临近晏府门前,两人却不免觉得有些胆怯,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最终金睛子深吸一口气,先罗素羽一步走上门口台阶,抬头对门楼上那个门房拱了拱手:“凌意文宗弟子金睛子、罗素羽求见。”
门房懒懒地瞥了她们一眼:“见谁?”
“请问贵府可有一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的筑基期女修?我们……”她话还没说完,那门房便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连找谁都不知道,我看你们就是想来巴结我们晏府吧!什么凌意文宗弟子,真敢编啊,都把自己编八大派里去了!”
金睛子的目光顿时冷了下来:“宗门师承,怎敢胡乱编排?我们堂堂文宗真传,又何必巴结你小小晏府?”
那门房又想讥笑,罗素羽慌忙上前,极为诚恳地连连作揖:“这位前辈,您为晏家此等高门大户做事,想必比我们更有见解。不过我们当真是在找这样的一位女修。前不久我们曾得她帮助,心中感激,可惜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似乎来自晏家,就想来这里问问。您请回忆一下,晏府可有这样一人?”
罗素羽的话让那门房心中舒坦不少,他哼了两声:“仙籍牌给我看看。”
两人拿出仙籍牌,门房手指一引,两玉牌顺灵气而上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手里。“哟,还真是八大派的。”他用神识轮番扫着两枚玉牌,确认她们的身份后,便把仙籍牌从窗户往下一抛。金睛子稳当地接住了,罗素羽出手太早,仙籍牌撞到她的手上,反而被碰飞出去,沿台阶而下一路连弹带滚,她只得手忙脚乱地去追捡。
罗素羽忙着捡仙籍牌的时候,门房已经用指诀把大门打开,他从府内叫出了一位侍女:“带她们去见古香小姐。”侍女微微颔首,示意金睛子和罗素羽跟上她。
尽管早就知道这个计划应该行得通,但金睛子也没想到会执行得如想象中一般顺利,这下进了晏府,不免心中有些忐忑。当心中的不安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平息,金睛子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周围。不同于罗府高墙重瓦中心对称的风格,晏府的布局类似园林,一座一座三四层高的小楼掩映在奇花异草之间,有一座小楼的楼顶还冒着烟雾。侍女带她们来到一座小楼跟前,面无表情地说:“此处便是古香小姐的居所。此前在门口时,我们已用传讯符通知小姐,她正在里面等着你们。”说罢便转身离开。金睛子和罗素羽对视一眼,一同朝里走去。
她们刚刚走到门前,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门板差点撞到罗素羽的鼻子。罗素羽轻声惊呼,同时后退了一步。开门那人也是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就低着头连连赔不是。直到罗素羽摆着双手坚称自己没事,那人才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她容貌平凡,左脸侧还长了一块小指指甲大小的圆形胎记,不过确实是“长发乌黑、身材娇小的筑基期女修”。
“请、请问二位找我何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金睛子和罗素羽再次对视一眼,金睛子说:“说出实情吧。”
随后她朝对方施了一个标准的平辈礼,自我介绍道:“我们两人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鄙道号金睛子,这位是罗素羽。敢问道友怎么称呼?”虽然已经从门房和侍女的对话中知道她叫晏古香,但该问的还是照例要问。
“八大派的真传弟子?我——我叫晏古香,族中排行第十五,你们可以随意称呼我。”
金睛子微微一笑:“晏道友,幸会。此次我们前来,实是为了问一件往事。这件事可能与贵府有关,但请晏道友放心,这绝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密辛,一点私事而已。”
晏古香的双手紧张不安地绞来绞去,突然间耸了耸肩膀:“啊,都忘记请二位进屋了!我们还是进去谈吧。我、我马上去给二位沏茶!”
于是金睛子和罗素羽进了屋,晏古香请她们坐在一张圆桌前,自己又匆匆跑去沏茶。金睛子蹙了蹙眉:“她为什么这么紧张?”罗素羽对金睛子耳语道:“可能性格天生如此,也可能因为资质太平庸,在家族竞争中毫不起眼,最终就渐渐变得缩手缩脚了——我听说,像这样的中等世家,内部竞争最为激烈。她看起来不太有自信的样子,可能平日压力很大吧。”
晏古香端了茶回来了。这茶呈现普通的浅绿色,香味却很特别,清新中带着一丝果香。金睛子本想问问这茶,突然想起来门口的话还没说完,呷了一口茶后继续道:“晏道友,实不相瞒,我是仙凡混血出身。我来自修仙界的母亲在我儿时离世,没有留下身份信息。如今我想寻找她在修仙界的身份以及下凡的真正原因,因为她姓晏,我就抱着一试的心态来贵府问问。”
“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罗素羽笑眯眯地问她,随后兴高采烈地描述了她们方才的经历。晏古香边听边愣愣点头:“好,好的。你们是想问问我们家有没有下凡的人,是吗?”
“她大概是在八十年前下凡的。”金睛子补充说,“下凡的时候,应该是筑基期。”
“我回去找长辈打听一下……金睛子道友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她正襟危坐起来。
“哈哈,这不是什么秘密,说出去倒也无妨。不过我们寻你帮忙这件事,就不要细说了,免得你们族人觉得我们把你们的门房捉弄了。”金睛子笑道。
“我有分寸的。”晏古香连忙说。
“那么先谢过晏道友了。此事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晏道友有麻烦也可以找我帮忙。”金睛子感谢道。
正事谈完,三人陷入了短暂的尴尬。“哎,晏古香,”罗素羽趴在桌上说,“刚才来的路上,我看到你们家有一座楼楼顶冒烟,却不似起火,这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我族兄的住处。”说起家里的事,晏古香似乎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他刚完成筑基期的家族试炼,正在炼制自己的本命香。”
家族试炼是很多世家都会有的,检测子弟修炼情况的一种手段,具体形式多种多样。至于“本命香”,大概是云栖晏家特有的说法。金睛子和罗素羽对此很感兴趣,从本命香开始,她们谈起了云栖城的香文化。这个话题是晏古香能够驾驭的,三人有问有答地聊了许久,直到谈话被两张传讯符打断。
这两张传讯符分别悬停在金睛子和罗素羽面前,两人一看皆脸色大变,齐呼:“联考成绩来了!”她们一心想着自己的联考成绩,哪里还有心思接着闲聊云栖城的香文化,于是匆匆与晏古香道了别。刚出晏府,还没来得及探入神识查看考试细况,又是一张传讯符朝罗素羽飞来。罗素羽才骈指夹住那张新的传讯符,沉微真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就从符纸里爆发了出来:
“罗素羽!你看看你考成什么样子!师门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第九章·异香(3)
“啊!是师父!”罗素羽哭丧着脸,试图用双手把传讯符捂起来。然而沉微真人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你这个分数,比下院弟子的平均分还要低,看得我心惊肉跳,以为是批错了,特意去文试堂从几万份卷子里把你那张给找出来。结果呢?只看到你答得一塌糊涂的源典人物和空着没做的场景题!”
旁边的行人纷纷回头看向罗素羽,罗素羽拔腿往客栈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沉微真人的声音从试卷第一题骂到最后一题,当这场骂以“好好跟你丁佩星师姐学习学习”收尾时,罗素羽和金睛子已经瘫倒在了床上。
“好了,这下我不用看了。我师父已经把我的整张卷子分析过了。”罗素羽颓丧地说,“不过,场景题我是真没看到啊!”
“那道题在三卷反面。”金睛子边看自己的考试情况边回答她。片刻后,她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奇怪,这次我的排名居然这么高!看来能拿奖金了!”
罗素羽跳起来看金睛子的成绩,叹了口气:“唉!我哪天也能有这个水平就好了!金睛子你也太幸福了,自己水平高,师父要求低,不像我,正好相反。”
“我师父对我们的考试一向要求不高,他觉得这些纸上谈兵都是虚的。不过他在其他方面要求也高得很,顶喜欢凌晨天还没亮就把我和师兄揪起来练剑。”金睛子笑道,没有揭穿师父对他们考试要求不高的最主要原因是师父自己年轻时也老考不好。
“至少你没有一个事事比你认真的师姐!”
金睛子双手枕在脑后,哈哈一笑:“至少你没有一个总喜欢拿你去和人家徒弟攀比的师祖!”
对啊,其实谁都过得不容易。达成这点共识后,两人都安静了下来。此后等待晏古香消息的几日里,她们偶尔出门游玩,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栈里,修炼的修炼,写文章的写文章。金睛子近来忙于构思一部小说,题目未定,故事情节大概是这样:横流时期坼界之战末期,一个被道修追杀、身受重伤的魔修被一个凡人小女孩所救,两人在一座破旧的道观里躲藏了十天,逐渐了解了彼此的故事,最终魔修为保护小女孩暴露了自己,为道修所杀。
在此我又不得不为各位不了解乾坤界历史的读者插叙一段坼界之战的概况了。坼界之战是横流时期道修和魔修之间的一场战争,以道修获胜,魔修被集体流放到寒荒告终。但道修内部并非同心同德,当魔修大势已去,长期被宗门、世家势力压迫的道修散修便突然开始对付宗门、世家修士,为自己在战后的长生大陆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魔修尚未全部溃败,道修又开始内斗,导致坼界之战后期一片混乱。参战者已经不知道在帮谁打谁,只知道杀人夺宝。而也只有在这样的混乱时期,金睛子正在构思的那个故事才得以成立。
这个故事和金睛子以前的作品风格大相径庭。从十一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开始,金睛子的小说就一直都是满满的情节,节奏感很强——毕竟金睛子多年来一直把写小说当作生活常态的最直接原因是给自己解闷。可这个故事情节却很简单,时间跨度也很小,如果要用一本书的篇幅加以叙述,必然需要很多很多的描写支撑。不过金睛子之所以构思这个故事,就是为了突破自己原来的一贯行文特色。随着对小说创作了解的深入,她有了更高的追求,不想让作品止步于“有趣”。更何况,提升自己的写作素养本就是修行文修之道的必要。
有一天金睛子和罗素羽聊起了彼此最近的创作,金睛子就顺便给罗素羽说了自己的构思,并向罗素羽征求意见,如何在简单的主线情节下提升作品的丰度。罗素羽思来想去还是建议她加一条感情线。凌意文宗里一直都流传说簪霞峰的人最喜欢写言情小说,罗素羽想到这里其实并不出乎金睛子的意料。但无奈两个主要角色都是女性,就算把两人写成异性,由于年龄、身份差距太大,这条感情线还是显得很牵强。罗素羽却一脸正色:“金睛子,你误解了,感情线难道一定是爱情线吗?言情言情,言世间万物之情,难道你以为我们簪霞峰一天到晚都在写些花前月下的流行小说吗?”金睛子赧然,她以前还真是这么以为的。罗素羽接着说:“这个故事虽然剧情很简单,但我看感情线可以有很多。魔修和小女孩从互相戒备到同病相怜到真正的信任、关心;魔修的自述中,她和战友们随着战局发展逐渐从一盘散沙到并肩作战再到大难临头各自飞;小女孩的自述中,她与家人之间的亲情……这些都可以好好挖掘。”
金睛子只感到羞惭。她心里一直觉得,年纪比她小,不如她博学,还非常笨拙的罗素羽永远会是走在她身后一步的人,她向罗素羽随便一问,实际上并不指望收到有用的建议,没想到这个想法那么快就遭到了嘲讽。她暗暗下定决心,为了避免以后再低看别人,她将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永远对别人抱有最高的期待。
那次谈话过后,金睛子对罗素羽高看了许多。她们开始更加深入地讨论创作,并凭自己的所长为对方提出恰当的建议。晏古香的传讯符是在她们谈论去年共同创作的剧本时,夹带着窗外的芬芳气息飞掠到金睛子面前的。
“二位道友,对于你们问的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不如今晚一聚,细细说明。”下面附了约见的地点,是城中的一家茶楼。
她们自然如约而至。晏古香来得比约定时间早,因此已经等候多时。第二次见面的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胆怯,直接切入主题说:“我去了解了八十多年前家族里包括旁支在内的所有筑基期修士,除一人结丹失败外,其余都还在修仙界活跃,没有听说哪个和凡间有联系。”
“那个结丹失败的呢?”金睛子充满期待地问。
“他是男的,想必不是你要找的人。”晏古香摇摇头。
没有线索。虽然这在金睛子的意料之中,却仍让她感到有些失望。看来她们接下来还得去南停晏家问一问。
刚一想到这儿,晏古香就问了:“你们知道南停晏家吗?”金睛子和罗素羽连忙点头。晏古香说:“南停晏家与我们云栖晏家系出同源,平时一直有来往。我去问了那边相熟的姐妹,也都说没有线索。”
金睛子本来已经失望,听她提起南停晏家,一颗心又高高悬了起来。高悬的心在得知还是没有线索后再次往下跌落,在胸腔中犹疑了片刻才找回安放自己的位置。至少又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她只能无奈地想。
但无论她心情如何,晏古香竟帮她们问了南停晏家,这不能不让金睛子心存感激。她恭立起来,真诚地对晏古香说:“我们与晏道友不过初识,晏道友便如此尽心帮助,实令我感激不尽。如若晏道友有朝一日需要我的帮助,我必将回报。”
最后一句她用了“我”而不是“我们”。因为毕竟晏古香所查是她的私事,罗素羽已经与她共同寻找线索,她不能再要求罗素羽与她一起承担后续的因果。
金睛子从十一岁刚刚踏上仙路起就知道,修仙界是很看重因果的。因果这个概念很微妙,在凌意文宗开设的各种讲道中,曾有前辈花了三个时辰来解释它。一定要简短解释的话,大概可以说它是自己与非己之间的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要求修仙之人顺从自己的道心,不做使道心不安之事,不然他日晋阶之时,这些欠下的因果都会成为自己的心魔。金睛答应回报晏古香一事,虽说微不足道,就算不去做也谈不上有违道心,但如果日积月累,所欠下的微小因果也会与日俱增,后果不堪设想。
金睛子对因果的概念形成于跟着李百闻在灵显城讨生活的那段日子里。那时候他们修为微末,没有背景,挣扎在修仙界的底层。李百闻每天拼命地在外工作,竭尽全力地教导金睛子,对于要把她送进凌意文宗这件事,说是誓死要成功也不为过。金睛子曾经非常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李百闻这么执着地要她进文宗,明明两个人一起做散修也很自在,就算是不想让她吃苦,送她进一个普通门派也就算了。每每问起此事,李百闻就冷冷地来一句“我不能欠你父母的因果”,然后赶她继续埋头苦读。李百闻本是凡人,依靠金睛子母亲留下的洗髓丹才得以进入修仙界。他在从金睛子父亲那里接下丹药的时候就答应要把金睛子送进八大派,如果没有偿清这份因果,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在修仙路上走下去。
人人都向往得道,人人都惧怕心魔,人人都不希望欠下因果。就是这样的来自天道的制约让这个就连杀人夺宝都不触犯律法的修仙界在混乱中保持大体的有序,让这个自私、疯狂、放任的文明得以发展延续,长存世间。
第十章·云栖城的未了事(1)
“两位道友……”晏古香嗫嚅的声音打断了金睛子的沉思。金睛子抬头,只见晏古香涨红了脸,双手紧紧捏着面前的茶杯:“其实,我如今就有一事需要你们相助。”
罗素羽很热情:“不用不好意思啦!你都已经帮了我们了,我们难道还不帮你吗?”
晏古香低下头:“我……我如今正在准备炼制本命香的材料,其中有一样材料叫作芳菲竹,很难获得。”
金睛子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我记得在云栖城的地图上有一块地方叫作芳菲林,与你要找的芳菲竹可有联系?”
晏古香道:“那芳菲林中便长满了芳菲竹。绝大部分芳菲竹都有香味,少部分没有,我要找的便是没有香味的那种。”
“这还不简单?闻一闻不就知道了?”罗素羽好奇地问。
“云栖城异香盈天,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嗅觉早已适应。在你们闻来浓烈的香气,对我来说却可能极其微弱,就算在芳菲林中挨个去闻,也不见得就能闻出什么不同来。两位道友到云栖城不过数日,嗅觉远不会有我迟钝,是以找两位帮忙。”
沉默片刻,金睛子又开口道:“这无香的芳菲竹,想必用处很大吧。”
晏古香一愣,有些不明白她这么说的意图,迟疑道:“云栖城有许多以香为钻研方向的法修,这种无香的芳菲竹是很好的制香辅料,因此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用处确实很大……不过二位是文修,应该用不着这东西。”
“既然如此,想必有人会去找这种芳菲竹,然后放在市场上售卖吧?晏道友何不去云栖城的各处商市找找,兴许能找到呢!”金睛子建议道。
晏古香低下头,眼神随着杯中浮沉旋转的茶叶游移:“……是啊,金睛子道友说得有理。我平日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家里,很少出门,故而刚才没有想到……只是……只是……”
她看起来又有什么难言之隐。每当谈话出现悬念的时候罗素羽就很好奇,于是连连追问。晏古香看了罗素羽一眼,犹疑地说:“市售的芳菲竹可能是造假,你知道,他们可能会用特殊的手段处理掉普通的芳菲竹的香味,当作无香的芳菲竹出售。炼制本命香是一件大事,一点万一都不能有的,所以我还是希望直接去芳菲林里找。”
“既然一定要亲自去找,你也可以向别人讨教经验啊!”金睛子再次提议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提到你们家世代炼香,那你家里想必也有人曾经亲自去芳菲林找无香的芳菲竹,你可以问问他们是怎么找的。”
“唉,这哪里有什么窍门呀!那些顺利找到无香芳菲竹的族人都说,他们也是仅凭嗅觉,一根根慢慢找的。”晏古香叹息道,“可这样实在太过麻烦,因此我才希望二位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啊!”
“我们当然会帮你!”罗素羽笑道,“我们要什么时候去?去之前要准备些什么?”
晏古香很感激的样子:“你们愿意来就太好了。两位不用全来,只来一位就是帮我很大的忙了。”
金睛子觉得奇怪:“你若是怕麻烦我们,那大可不必。”
“怕太麻烦你们,是一方面。”晏古香说,“还有一个原因是,芳菲林里到处都是拟竹,人去多了就更容易碰到它们,那可就麻烦了!”
她接着解释拟竹是什么。拟竹实际上是一种蛇,身上长着竹节的图案,它们会把尾巴插在地里,身体直起来伪装成芳菲竹。拟竹主要捕食芳菲林里的蝙蝠,一旦有东西撞到它身上,它强有力的身体便会把猎物紧紧缠绕至死。
“那我陪你去吧。”金睛子点点头,“毕竟我修为高一点。”
晏古香却又期期艾艾起来:“金睛子道友,你愿意相助,我真的真的非常感激。但我觉得罗道友可能更合适。”
罗素羽听到人家这么看得起她,感到很高兴。
“毕竟……毕竟罗道友不是有一个茶杯形状的飞行法器嘛,你们来的时候我从楼上看到了。”晏古香一会儿看看金睛子,一会儿看看罗素羽,神情有些尴尬,“我是想,罗道友只要藏身于这个飞行法器当中,既不妨碍她帮我分辨,也能在她撞到拟竹的时候保护她……”
金睛子很想说如果需要的话,她可以借罗素羽的茶杯,茶杯不过是个飞行法器,又不是只有罗素羽能用。但是她感觉再三反驳对方似乎不太礼貌,再说她本来就并不是特别想去陪晏古香找什么无香的芳菲竹。她一定要罗素羽去,就让罗素羽去吧。横竖罗素羽一副很愿意去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金睛子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在修为更高、性格更冷静的她和笨手笨脚的罗素羽之间,晏古香居然指明只要罗素羽陪同……她金睛子有那么讨厌吗?
但反正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第二天上午,罗素羽要前往芳菲林与晏古香汇合。那芳菲林位置偏僻,晏古香给罗素羽讲了许久该怎么去往那里,罗素羽对这种事一向迷迷糊糊,明明搞不清楚却为了面子装出一副搞清楚了的样子,与晏古香道别后就抓着金睛子的袖子要求金睛子第二天带她去。金睛子哭笑不得:“你搞不清楚,早跟她说不就行了。顶多你们换个地方碰面,然后再一起去。”
她们刚掏出各自的飞行法器打算回客栈,金睛子看着眼前的街道,忽然说:“这里正好是商业区,罗素羽,不如我们走回去,一路走一路留意一下这里到底有没有卖芳菲竹的,我很好奇呢。”
罗素羽也很好奇,便同意了,两人沿着街边走回去,遇到卖材料的店就问问有没有无香芳菲竹。她们问的第一家说没有,但很好心地告诉了她们哪家店有,她们便赶到那一家,说要看看芳菲竹。
店里的伙计领她们看了店堂后方码的整整齐齐的以竹节为单位出售的一排芳菲竹。那芳菲竹手腕粗细,呈现一种粉褐色,除此之外与普通竹子并无区别。金睛子凑近闻了闻,无香。
伙计热情的说:“如果嫌这些成色不好,或者需要整根的,可以在我们这里预订,我们有专业的伐竹者,找来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无香芳菲竹。”
“是我一个朋友要我给他带的,我也不太懂这东西。”金睛子缓缓地说,“你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送礼啊!那你可就来对地方了!”伙计推销道,“我们店的芳菲竹都是精挑细选的,质量没的说!我们的伐竹者都是筑基后期及以上的本地修士,对于香的造诣已经达到了‘不闻香而得香’的境界,每一个都非常专业!”他正打算铺开去渲染得到芳菲竹的不易,他们店对芳菲竹品质的高要求,加十个灵铢就能得到的精美的礼盒装以及令人信服的售后服务,金睛子却打断了他:“这个‘不闻香而得香’的境界,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就是我们云栖城对习香境界的一个概括。第一个境界是‘闻万香得万香’,是说在习香初期要认识各种香味;第二个境界是‘闻万香得一香’,大概是说要把各种香味融会贯通吧,我还没到这境界呢;第三个境界是‘不闻香而得香’,就是尽管鼻子闻不到,也能准确识得各种香;第四个境界是‘闻一香得万香’;第五个境界是‘万香在心’……这后二境我就不懂啦!绝大多数人都只能达到第三个境界的……”
金睛子耐心地听他讲了许多,最后实在不好意思什么都不买,就买了一节竹子上端的拇指粗细的小竹节。价格并不贵。
第十章·云栖城的未了事(2)
离开那家店后,她们仍然步行回去,权当逛街散步。一路上罗素羽如往常一样一直在讲话,而金睛子一直在沉思,也没怎么听。不过对罗素羽来说,讲话本身就是一种需求的解决,不一定非要别人回答她,因此这一路她们倒是相处得很和谐。
金睛子从与晏古香对话的时候就隐隐觉得有一丝奇怪。比如晏古香坚持不去商店里购买所需的材料,比如她坚持与修为略低的罗素羽同行,比如她把见面地点约在偏僻的芳菲林。这些疑点但凡只出现一个,金睛子都会自然地忽视掉,但当它们一起出现时,尤其是当晏古香选择罗素羽作为同伴隐隐刺痛了金睛子脆弱的自尊心时,金睛子便开始怀疑。晏古香不希望她金睛子去不会就是怕被她看出什么吧!金睛子忽然想到。
她仔细回想与晏古香两次见面的每一处细节,结合刚才在店伙计那里打听到的一些信息,大胆猜想着找无香芳菲竹会不会根本就是晏家的一个家族试炼。晏古香曾提到她的族兄“完成了筑基期的家族试炼,正在炼制他的本命香”,而无香芳菲竹正好与炼香有关;家族试炼肯定是为了考验族中子弟的能力,而在早已嗅觉适应的情况下分辨出无香的芳菲竹似乎暗合了伙计所说的“不闻香而得香”;这样一来晏古香坚持不去购买现成材料也很好解释了,因为现成材料一看就是买来的;坚持和罗素羽约见在偏僻的芳菲林大概是担心在城中见面会被族人撞见吧。既然是家族试炼,那么请求外援想必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罗素羽去赴约似乎就不太合适了。帮助人家在家族试炼中作弊,会欠下因果的。
金睛子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如果这是家族试炼,为什么晏古香可以不在族人监督的情况下私下完成。不过她还是把她所推理的这一切都告诉了罗素羽。
彼时她们已经回到了客栈。罗素羽听了她的推断,正如金睛子预料的那样,显得十分惊奇和兴奋,完全没有可能被晏古香欺骗去帮她作弊的愤怒。“金睛子,没想到你还会推理!”罗素羽崇拜地看着她,“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像推理小说里那样去收集证据,落实她的罪名,然后当面揭发她?”
金睛子很无奈:“没发生的事哪里有什么证据啊!明天我们当面去问她事情是不是这样,然后拒绝帮她这个忙不就行了?不管她承不承认,我们都不要再掺和了,欠下这个因果可就麻烦了。”
“金睛子,你成天把因果挂在嘴边,一点都不像六七十岁的年轻修士。”罗素羽抱臂道,“我们这个年纪,就是该欠下一大把因果,留着几百年后慢慢还的!”
“可明知要欠下因果你还去,那就不是年少轻狂,而是傻了!”金睛子很想像师父偶尔会做的那样翻个白眼,但以前从没翻过,感觉怪怪的,最终还是放弃了,“罗素羽,你出自世家,你说说,如果一个人在家族试炼中表现出众,会有什么结果?”
“无非就是得到更多认可和赏识呗……”罗素羽坐在床边晃着腿,“不过,中型家族大多内部竞争激烈,家族试炼做得好,也可以得到家族资源的优先分配权吧——对,这就是犯人的动机!”
罗素羽又紧接着做出了进一步的猜测和想象,几乎把此事补充成了一个渗透着阴谋与爱情的犯罪小说。金睛子终于忍不住将其打住:“别猜了,横竖明天就知道真相了!”
罗素羽颇有些恋恋不舍地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改编一下,可以写推理小说呢!”
“推理……”金睛子思索片刻,话锋突转,“你说,在我构思的那部小说里加入推理因素怎么样?从魔修和小女孩的对话里,读者能够隐隐推断出一些隐藏情节,这样写怎么样?”
“当然好啊,只不过这样一来……”罗素羽认真分析起来,“故事的结尾和故事的中间情节比起来,就似乎有点单薄,有些收不住的感觉。”
“结尾我确实不太满意。魔修为了救小女孩而死什么的,简直温情得俗气。”金睛子从口袋里掏出纸笔,简单记了几句。
“还有啊,金睛子,两个主角也该起名字了,以身份称呼太麻烦了。”
金睛子挥挥手:“别提了,就这两个名字我想了半个月了!”
“半个月啊!我给角色起名字,最久不过一天!你等着,我明天就帮你想出来。”
罗素羽的注意力就这么转向了起名字一事。然而金睛子也着实挑剔,以各种理由否决了罗素羽的所有提案,不是嫌太俗气就是太生僻,要不就说“不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可罗素羽不会轻言放弃,一直到第二天她们去芳菲林的路上,罗素羽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名字,直到视野里出现晏古香的身影她才停住。
晏古香见金睛子也来了,显得有些讶异和慌乱。她勉强镇定下来,挤出一个微笑道:“金睛子道友怎么也来了?”
金睛子坦荡地说:“昨天我们去卖芳菲竹的商店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妄自猜测取回无香的芳菲竹可能就是贵府家族试炼的内容。还望晏道友说明一二。”
晏古香没有说话,但她的表现说明了一切。她的目光定在脚下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服下摆。良久她才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但声音太轻,谁也没听见。
金睛子安慰地笑了笑:“晏道友,我们并不怪你。无论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们都能理解。”
晏古香始终低着头。
“但是,容我多一句嘴,漫漫仙路,没有捷径可走。虽然如今的晏道友并不出众,但只要踏实走下去,必然能走得长远。”金睛子说。
晏古香叹了口气,声音微颤:“两位是八大派的真传弟子,怎么晓得我这种人的不易。族中竞争激烈,只有在筑基中期提前完成筑基后期的家族试炼,我才可能得到家族的重视……”
晏古香想要对族人描绘的是她在筑基中期之时“无意间”完成家族试炼的故事。正规的家族试炼自然不可能私下完成,要有族中长辈在场见证。但既然是“无意间”,没有长辈在场见证不也很合理吗?即使晏古香提前完成家族试炼因为这一点而得不到有效证明,但光是此事属实的可能性就足以让大家高看晏古香一眼。而这对晏古香来说足够了。
罗素羽以为晏古香要倾诉自己悲惨的身世和痛苦的经历了,饶有兴致地朝前凑了凑。没想到晏古香提气,似要说话,又吐气,胸口几度起伏,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金睛子又说:“无论如何,晏道友的帮助,我会铭记于心。日后仍欢迎晏道友来凌意文宗秋声殿拜访。”
“多谢金睛子道友的提点,我已经想通了。”毫无征兆地,晏古香抬起头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希望……金睛子道友能够不计前嫌,仍然将我作为朋友。”听她这么说金睛子也松了一口气,“哪里有‘前嫌’之说,能够结交晏道友,是我的荣幸才是。”
这便是,当时在她们看来的,事情的结局了。晏古香与金睛子、罗素羽成为了朋友,并在她们接下来逗留云栖城的几天里,尽了地主之谊,与她们一同游览了她们尚未游览的半个云栖城,甚至还像罗素羽一样,热情地帮金睛子研究她正在构思的那部小说。直到金睛子和罗素羽离开了云栖城,晏古香还常常来信,在她们离开一个月后的一封信中,更是提出了好几组主角姓名以及很多关于情节构思的想法,说这些都是她这段时间新想到的,如果金睛子能采纳,她会感到十分荣幸。金睛子看到后深受感动,但也觉得很合理。她毕竟是凌意文宗的真传弟子,又让晏古香免于误入歧途,晏古香想要结交她再正常不过了。再仔细一看,晏古香提出的那些名字和情节竟都很合意。尽管当时金睛子已经想出了两位主角的名字和另一种结尾方法,但为了向晏古香致意,在自己的方案和晏古香的方案差不多好的情况下,她还是采用了晏古香提出的两个名字、一段中间剧情和一段结尾情节。
被采纳的那个结尾情节是这样:魔修为了保护小女孩而受了重伤,临死前才突然发现,那个凡人小女孩不过是儿时的自己的一个幻象,小女孩的经历其实正是她早已遗忘的童年记忆,而从被救到十天的谈话再到今天的死亡不过是她自编自演的一场戏而已。这个结尾可挖掘性极强,晏古香并非文修,却能想到这些,不能不叫金睛子惊喜。
那小女孩和魔修的名字一个叫阿饶一个叫末夜。当时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名字的金睛子不会想到,阿饶和末夜很快就将成为她在未来几十年中怀疑的根源,恐惧的根源,心魔的根源。
第十一章·师祖有令(1)
金睛子站在檐下,注意着每片瓦片上雨水聚落的节奏,忽然间想起文宗来。文宗的雨总是像一组绝美的修辞,把山水渲染得美得郑重,似乎是在为尚未发生的情节作出隐喻和暗示。
“出来游历都一年多啦。罗素羽,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回去倒也可以……不过既然刚刚才到这里,就停留一段日子再回去吧。”
她们此刻身在叹江中游的印山城。印山城是一个小而安静的城市,无论是占城中人口大半的凡人还是修仙者们,都与这座城市一样,有着平和的性格。印山城东便是印山,一座本身形态规整、千百年前又被无聊的修仙者彻底修饰成印章模样的石山。叹江的支流何如江在印山侧拐了一个圆润的弯,向东南方向汇去。
金睛子和罗素羽来到印山城只是想游览印山,然而刚到城中就逢连日大雨。尽管只要戴上刻有特殊法阵的发冠就能避免被淋湿,但谁都没有兴趣踩着湿滑的石阶隔着蒙蒙的雨幕去游览印山,因此只能滞留在客栈。而那天金睛子站在客栈门口的屋檐下,忽然间想起文宗来了。
一年时间对于修仙者来说不值一提,但可能是因为去了太多地方,经历了太多事情,这一年变得尤其漫长。这一年里,她们去过云栖城这样繁荣的城池,到过印山城这样安静的小城;在狩猎开放期繁密的山林里和陌生人组团猎过妖兽,在嘈杂的拍卖会上为了一点无足轻重的东西与有钱的世家公子有过交锋。她们上蹿下跳,东奔西走,把所有应该尝试的事情全都尝试了一遍。当然,她们并未忘记寻找晏明霞线索的目标,只不过在云栖城一行后,她们认为一处一处打听太过麻烦,于是干脆转变策略,直接让金睛子化名为晏明霞。这样一来,一旦有认识晏明霞的人听到了这个名字,关注到金睛子,又恰好在金睛子身上发现了一些属于晏明霞的特质(金睛子认为她长得总会和晏明霞有点像),就很可能猜到金睛子与晏明霞有所联系。而只要晏明霞此前和那人的关系够好,那人总会找上门来打听。
金睛子标志性的金睛也特意被掩藏了起来。离开云栖城后不久,罗素羽就给金睛子不知从哪儿淘来了两片薄薄的棕色晶片,只要覆在眼球上,就可遮蔽原本的眼色。
对于这种随缘式的调查方法,金睛子其实并不抱太大希望。但事实总是证明,再小的概率经过累加也会变得很大,只要找得够久,概率的累加值终有一日会无限趋向于必然。不过那个时机在那时还没有到来。
一年间,金睛子和朝谕有过两三次通信。所谓“信”,实际上只是按照书信格式写就的、篇幅较长的文字传讯符。尽管能做到即时交流的传讯符完全可以让修士们一来一往地远程聊天,书信格式仍因其郑重的仪式感和适宜长篇描写的特性而得以保留下来。朝谕的前几封信都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师祖又烧好吃的犒劳徒子徒孙们啦,听道时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修士真讨厌啦、无瑕师伯又在大声骂人声音直传秋声殿啦之类的。不过在最近一次来信中,他提到了两件引起金睛子关注的事情:一是朝谕养毛蛇的事情终于曝光,师父把他臭骂了一顿,但没有阻止他继续养毛蛇;二是师父又给他们收了一个小师妹,名叫金霁月。好奇于朝谕如今的处境和新来的小师妹也是金睛子想到要回凌意文宗的理由之一。
但在回去之前,印山至少是要爬的。来到印山城的第三日清晨,天气终于放晴。下午,金睛子和罗素羽高兴地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往乾坤袋里塞了点零食,打算去登山。雨后的空气满是初夏的芬芳,天空呈现迷迭花的颜色。两人攀登至一半坐在石阶上休息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躺倒在了身后的台阶上,望着飞鸟划过的天空。
忽然间,金睛子注意到低空闪现了一点金光。她揉揉眼睛,怀疑是太阳光线导致的错觉。当她再度睁眼的时候,一张传讯符已经悬停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张声讯符。金睛子蹙了蹙眉,触发了符纸,师祖渠光真人的声音传来:
“你现在在哪儿?”
金睛子与罗素羽对视一眼,都很疑惑。金睛子掏出一张自己的传讯符,回复说自己在印山城。
不一会儿,师祖的传讯符又来了:“一个时辰之内,回来见我!”
金睛子两手一撑坐了起来:“什么?一个时辰怎么回得了文宗!就算坐传输阵,最近的传输阵离这里也很远啊!”罗素羽站了起来:“那赶紧告诉你师祖你回不去啊!她一定找你有急事!”
金睛子又发了一条传讯符告知情况。渠光真人回复道:“哦,我忘了,你们低阶弟子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了,看来本座只能亲自来接你了。”
金睛子满心的疑惑,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师祖亲自接她回文宗?可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她有师父师娘师兄,也不用师祖亲自来啊。莫非是师父出事了吗?她紧张地猜测。但听师祖那懒懒散散的语气,又不太像。
她没有疑惑很久。两刻钟后,渠光真人就坐着一个大锅出现在了她面前,那大锅是渠光真人的一件飞行法器。“丫头,上锅!”渠光真人朝金睛子招呼道。看到一旁的罗素羽,渠光真人还很好心地问了问:“沉微的徒弟是吧?你回文宗吗?我可以载你一程。”坐前辈飞行法器的机会可不多,再说她们本就打算择日回去,罗素羽便猛点头。渠光真人的锅速度飞快,就是有点颠簸。等她们到达凌意文宗时,罗素羽已经晕晕乎乎,爬了两次都没爬出锅去,还在锅里摔了一跤。渠光真人双手拎着她的肩膀把她提了出去。
罗素羽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翠微峰。渠光真人对金睛子说:“现在,回你的修炼室,去晋阶筑基后期。”
金睛子双目圆睁:“啊?”
第十章·师祖有令(2)
金睛子双目圆睁:“啊?”
“咦?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渠光真人皱眉道。金睛子猛然想起眼睛上的晶片还未摘下,连忙引了一丝灵气把它们摘下来。渠光真人好像也并不真的在意她的眼睛怎么回事,自顾说道:“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七十八岁了吧?无论是修炼还是为文,你的资质都很好,如今晋阶后期,只晚不早。”
金睛子仍有些迟疑。突然叫她去晋阶她就要立马去晋阶……这感觉总是怪怪的。
渠光真人有些不耐烦了:“哎呀,相信师祖,你现在晋阶没问题的!不过是升一个小境界,又不是叫你去结丹!快去快去!晋阶完了赶紧来找我!”
金睛子犹犹豫豫地走开了,直到走到秋声殿门口,仍有些恍恍惚惚。刚到自己的房门口,她又转身朝主殿跑去,决定还是去和师父说一下自己被师祖揪回来晋阶的事。然而找了一圈却发现整个秋声殿一个人都不在,金睛子只得依师祖所言,回到修炼室里盘腿入定,准备晋阶。
低阶修士中常有一种误解,认为晋阶,无论是小境界还是大境界,皆是玄妙无比之事,若非得到突然的契机便不可轻易尝试,否则就会晋阶失败走火入魔。金睛子迟迟没有想到主动晋阶,就是受此种潜在思想的影响。而实际上低阶修士的晋阶远无如此玄妙,就算真的晋阶失败,走火入魔的概率也很低,所以只要晋阶前修炼踏实,积淀充足,就大可以勇敢地主动晋阶。如果每次晋阶前都非得顿悟一下不可,那么乾坤界各境界的平均晋阶年龄都得往后拉至少二十年了。
金睛子天资过人,此前的修炼也一直稳扎稳打,不贪图速度,此番晋阶自然顺利。在灵气的包裹中她心悟文法,内拓经脉,已然忘记时间的流逝。等她终于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时,天已经全黑了。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闪着微光的星晷,发现此时正是丑时初。考虑到师祖可能正在休息,满身疲倦的金睛子就大胆地打算违逆师祖“晋阶完了赶紧来找我”的指示,拖着脚步走回自己离开一年有余的卧室,打算一觉睡到天亮。
路过窗边的时候金睛子停下脚步去拉窗帘,却在微暗的月光下看见脚边有一条闪着黯淡矿石色泽的粗绳子。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条麻绳?金睛子低头细看那麻绳,那麻绳也抬头看着她。
与麻绳对视良久,金睛子突然跳了起来:“朝谕!他竟然把阿宝养在我房间里!”
她有一种现在就冲出去找朝谕讨个说法的冲动,但因为实在太累,终决定改日算账。因为担心阿宝爬到床上,她还掏出阵盘在床边布了个防御的阵法。做完这一切后金睛子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她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意识在屋外传来的谈话声中逐渐苏醒,金睛子在半梦半醒间认出了师父和师祖的声音。随后她感到身体和以往不太一样,似乎更轻盈了一点。她专心感受着灵气在经脉中的游走,渐渐想起来晋阶后期前后的一系列细节。
对,她得马上去找师祖!一个念头在昏沉的脑海里划过。金睛子惊坐而起,到处找衣服,片刻后发现衣服还穿在身上。她冲到镜前,飞快地重新梳了头发,然后边整着头上的发冠边奔出门外。
师父和师祖站在广场中间交谈着什么“材料”“法宝”之类的话题,并在她推门出来的一刹那同时转向了她。师父满意地笑了笑:“晋阶后期了,不错,比你那玩蛇丧志的师兄强。”玩蛇丧志?金睛子原地打了个趔趄,看来即便没有拿朝谕怎么样,师父对朝谕养毛蛇的事还是心存不满的。渠光真人朝她招招手:“既然休息够了就跟我走吧。老四,你徒弟借师父一天,你忙你的去吧。”
渠光真人称呼师父“老四”,是因为师父是她的第四个徒弟。
金睛子轮番看着转身就朝两个相反方向走去的师父和师祖,希望谁能给她一个解释。师祖到底要带她去哪儿?她小跑着跟上师祖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询问。“路不远,到了就知道了。”渠光真人只是散漫地说,同时从乾坤袋里掏出了昨天那口大锅。
当两刻钟后金睛子强忍着头晕从锅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块空旷的斜坡上。斜坡的下行方向是宽阔的苔原,苔原的尽头是几座平缓的雪山。扭头朝上行方向看去,一座漆黑的山门伫立于前,牌匾上“上隐门”三字金隐隐闪着光。师祖带她来上隐门拜访那位肃水真人吗?
渠光真人已经走到山门口,将自己的仙籍牌给值守弟子看了一下。金睛子连忙追上她的脚步进入山门。没有了山门的阻碍,视野里的几座雪山更显高大巍峨,其中一座更是直入云霄,看不清山顶。渠光真人又掏出了她的锅,带着金睛子平缓飞行至一处山腰。几座其貌不扬的小筑刚好坐落在雪线之下。屋前肃水真人已经等候多时。
“昨天掐指一算,觉得你会来,你今日竟真就来了。渠光,难不成我们有心灵感应?”他笑眯眯地看着渠光真人。渠光真人也笑眯眯地看着他,抓在金睛子右肩的手却在收紧:“可不是心灵感应嘛,肃水,你一发传讯符说你徒弟晋阶筑基后期了,我就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挂念我这位徒孙。这不,正好带她来贵派见识见识。”说罢两人皆大笑起来。金睛子见缝插针地拜见了肃水真人。肃水真人冲她点点头,“小道友,好久不见,修为见长啊!你是什么时候晋阶的?怎么你师祖也没告诉我一声?”渠光真人捂着嘴笑起来:“我的徒孙哪能跟你的宝贝徒弟比!这不,几个时辰前才勉强晋阶……不过我记得,她比你徒弟小了那么两岁,算起来,她晋阶后期时更年轻呢。”
一席话,金睛子之前暗暗的猜测就被证实了。果然师祖一旦找她有事,就一定是用她去和肃水真人的徒弟攀比的……她早该有这个觉悟。
肃水真人神色略僵,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拍着渠光真人的背笑称道:“两岁算什么?渠光,我不是还比你小了九十来岁吗?结婴,化神,不都比你早?”
“胡肃水,你无不无聊?就这几件破事,你来回扯来扯去,好像我不知道阁下和阁下的高徒都是天才似的。”渠光真人脸上的笑意仍在,语气却渐渐尖酸。
肃水真人见好就收:“过奖了,哈哈。来,里面坐。”
第十章·师祖有令(3)
他们走进肃水真人的客厅,两位前辈在饭桌边坐下,金睛子不敢坐,恭敬侍立在渠光真人身后,直到渠光真人喊她坐下她才坐下,坐得很靠前,没满半个椅面。许是坐在饭桌边的缘故,两位前辈的话题很快就转向了美食。金睛子不太懂“叹江里的蚌和乾坤湖里的蚌哪个好吃”之类的话题,只是凝神观察着周围,并注意到肃水真人在刚坐下的时候就发了一条传讯符。肃水真人的客厅陈设简单,最引人注目的不过两件东西:一是他们如今坐在其旁的巨大饭桌,二是墙上挂的巨幅字画。那字画上画的是一桌宴席(桌子看起来就像这里的这张),旁题散文一篇。金睛子眯眼看那字画的落款,发现这是师祖的手笔。
金睛子凝神阅读着师祖的散文。散文由一手跳脱的行书书成,以清新自然的语言介绍了画作上的每一道菜,字里行间还隐隐透着对宾主两人深厚友谊的歌颂。这宾主两人不用说就是面前的两位前辈。师祖不愧是化神期的修士,一手文章虽不见华丽修辞,却文气纵贯,行云流水,才看半篇,金睛子就有了顿悟之感。
可惜金睛子的顿悟很快就被打断了。“师父,你找我?”一个隐隐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金睛子偏头一看,不出所料是肃水真人的徒弟韩令。自从刚筑基时被两位前辈拉着互通了姓名,又留了灵场以便日后传讯符联系,勉强算认识了之后,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穿着上隐门的道袍,发型不复上次见面时的板寸,留成了一个少见的不长不短的发型。金睛子微蹙起眉。无论韩令是否因为这个发型而看起来更加英俊,她都对这种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幼稚行为有着天然的反感。
韩令拜见了渠光真人,然后走到肃水真人身边坐下。尽管没有人说一句多余的话,金睛子仍敏感地觉察到两位前辈之间缓和的气氛再度紧张了起来。充满火药味的空气很快就被肃水真人问徒弟的轻轻一句“韩令,你准备什么时候结丹?”给引爆了。
“金睛子,你准备什么时候结丹?”“百岁结丹是你们这些优秀修士应该达到的标准。”“韩令,你觉得你能在九十五岁前结丹吗?”“金睛子,你觉得你能在九十岁之前结丹吗?”“我的徒孙自然比不上阁下的高徒!”“在下的顽徒怎能比得上阁下的徒孙!”“金睛子你觉得你什么时候能结丹?”“……百岁结丹,我会努力。”“韩令你说你什么时候能结丹?”“‘时机成熟’后吧……”
两位前辈一边逼问着各自的后辈,一边逼视着对方,话题兜兜转转从徒子徒孙到早年往事,直至扯出几百年前彼此的烂账。韩令看着窗外,似在发呆;金睛子看着字画,希望延续那种顿悟的感觉。两人的目光交叉而不交汇,不过都游离在现场之外。
屋外响起了遥远的呼喊声:“韩令,你还打不打球啊——”韩令扭头对肃水真人说:“师父,严诚在他们叫我回去打鲲鹏碰,我先走了。”肃水真人没理他。韩令便自作主张地离开了。金睛子有些歆羡地注视着韩令远去。
在乾坤界说起打球,一般指的都是打鲲鹏碰。这是一项历史悠久的体育运动,规则概括来说就是把三个大小不一的圆环和一个球在空中打来打去,球穿过环则得分。门派之间定期会举行鲲鹏碰的赛事,不过金睛子从没有关心过。
前辈们的交锋还在继续。金睛子早已看完字画,此刻正盯着墙壁思考自己的小说,就是金睛子之前思考了很久的,阿饶和末夜的故事,被她定名为《永夜独白》,当时刚刚写了一个开头。
她在自己的思绪中载沉载浮许久,突然间感觉世界安静了。抬头一看,桌上多了一罐糖,两位年逾千岁的化神期前辈正像小孩子一样安静地吃着糖。
后来金睛子知道,吃东西是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休战的表示。他们当年交好就是因为共同的爱好“吃”,这一贯穿他们友谊的永恒主题总是能让他们迅速和好。
吃完糖,渠光真人就带着金睛子回去了。坐着铁锅飞出上隐门时,金睛子还遥遥地看到了空中几个打鲲鹏碰的人影。
中午时分金睛子回到了秋声殿。刚刚经历游历、晋阶和不太愉快的上隐门之行,金睛子现在只想把自己关起来写作。一进屋,她突然想起阿宝的事情尚未解决,她又实在不想在一条毛蛇的陪伴下写作,于是收拾了东西去了附近的书阁,暗暗打算等朝谕晚上回到秋声殿再算账。可万一朝谕很晚才回来,她岂不是又要和阿宝共度一夜了?正思索着要不要直接给朝谕发传讯符说说这件事,师父的传讯符来了,说他们秋声殿已经好久没有同桌吃饭,今天他亲自掌勺,叫金睛子傍晚务必回来,也见见刚来的小师妹。
金睛子放心了,只要朝谕回来吃晚饭,阿宝的事情就可以在今天她睡觉前解决。
按理说,筑基期及以上的修为已经可以长期辟谷,但或是因为嘴馋或是为了维持社交关系,吃饭这一活动仍然非常普遍。渠光真人和肃水真人就是以好吃闻名的,不过渠光真人在这件事上更胜一筹,因为渠光真人不仅会吃还会做好吃的,而肃水真人基本上只负责吃。渠光真人的美味佳肴长生有名,据传她曾在上隐门煮麻辣烫,香飘十里,惊动掌门。而无妄真人作为渠光真人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弟子,也学了那么两手,只是因为太懒,很少出手。师父难得掌勺,金睛子表示非常期待。
她在傍晚时分御剑回到翠微峰秋声殿,远远地就从空中看见殿前广场上摆好了桌椅,看来师父师娘今天难得雅兴,准备露天吃饭了。金晃晃的夕阳下,秋声殿的几座金顶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金睛子眯起了金色的眼睛,嘴角不知怎的破开了一个孩子般的露齿笑。翠微峰的夕景壮丽如常,她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她刚刚结束远行,或许是因为空气中荡悠悠的晚餐的味道,或许是因为一些遥远的回忆恰好如期而至,金睛子在十一岁后第一次感觉到了如此强烈的,回家的安全感。
第十二章·秋声殿之秋(1)
跳下飞剑,金睛子向门内奔去,在绕过胖美人影壁的时候猛然撞见了一个,想必是她那位小师妹的年轻女修。没等金睛子反应过来,对方就笑着朝她施了个幅度略嫌夸张的平辈礼:“师妹金霁月,见过金睛子师姐了!”
她穿着一袭粉红的裙装,面上稚气未脱,笑容明艳。
金睛子报以微笑:“师妹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
“师父师娘刚打发我出来看师兄师姐到了没有,恰好师姐到了。就是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回来。”金霁月边说边快步往桌边走。“朝谕还没回来?”金睛子随口问道。金霁月答道:“大师兄好像一直都很忙,成天赶来赶去到处打工。”
到处打工?朝谕这家伙,为了阿宝也是拼了。想到阿宝,金睛子又在心里措起了辞,准备待会儿找时机与朝谕就阿宝的事情对峙。
金睛子和金霁月在饭桌边坐下,边满怀遐想地闻着饭菜的香味边漫不经心地寒暄着。忽见一个个菜碟从厨房里排着队飘了过来,地沟龙阿蹲也追着最后一盆菜从厨房里飞了出来,眼神中满是期待。随后围着围裙的师父出现在厨房门口,遥遥地指挥着菜碟一个一个落到桌子上边。“朝谕这小子还没回来?”最后一个菜碟落下之时,师父不耐烦地对着天空质问道。那盘菜随着他的质问在桌子上轻轻簸了一下,溅出了一点菜汁。阿蹲伸出舌头想去舔,金睛子把阿蹲的脑袋推开,顺手施了个小术法把桌上的菜汁清理干净。
师父转了个身,再度面向她们时,六个空碗和五双筷子也排着队朝桌子飘了过来。此时师娘碧涵真人正好从影壁后走出,她的手中拿着一瓶紫色的燕子花。燕子花显然是刚刚摘下,新鲜明艳,比燕子花更明艳的是容光焕发的碧涵真人,她款款走来,把插花的胆瓶摆放在桌子中央。
“师娘你今天真美!”金霁月笑嘻嘻地恭维道。金睛子也笑了:“徒儿离开一年,师娘又变漂亮了。”
碧涵真人其实一直都很美,只不过今日她的气质比以往柔和许多。平日的碧涵真人是怎样的?如果要把金睛子对她的印象做成剪辑的话,可以看到大部分都是她和无妄真人在就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怼来怼去的画面,轻则相互嘲笑,中则吵架,重则碧涵真人一跺脚回鉴水阁。
碧涵真人问了金睛子游历的情况,金睛子认真答了,末了还掏出了在云栖城买的数瓶香水,请师娘和师妹挑选。师父也从厨房出来,解开围裙往后一扔,在碧涵真人身边落座,看看桌上的菜又看看天,似乎还在看朝谕回来了没有。“小段,发个传讯符催催朝谕。”他最终不耐烦地说。金睛子快速给朝谕发了一条传讯符。师父得意地看看满桌的菜,接着说:“你们知道为师今日为何大摆宴席吗?”
师姐妹俩十分配合地提出了几个不靠谱的猜测,并央求师父揭晓答案。
“今天是我和你们师娘结契两甲子纪念日!”师父笑嘻嘻地携起师娘的手,宣布道。
师娘别过头去,即便只露出侧脸也掩不住满脸笑意,“忍你两个甲子,是不容易,该庆祝一下。”
“还好提前几天结束了游历,不然这顿饭徒儿可吃不着了!”金睛子笑道。
“就算你师祖不来接你,我们也打算今天去接你回来的。”师父说,“看着你从十五岁长到七十多岁,突然分开一年有余,还真有些不习惯。”
金睛子幸福地笑了。师父师娘携手的身影不知怎的,竟和她早就失去的父母的身影重叠。少孤为客早的隐伤在不知不觉间弥合,弥合的伤口仍有轻微的痒意,金睛子竟感到眼眶微热。
师父和师娘虽然常常争执,感情倒意外的依然很不错。或许对于那些亲密和睦的道侣来说,一次纠纷就能毁掉一切,而对于把大小纷争当作日常的道侣来说,再大的变故都不算什么吧。
师父放开了师娘的手,嘴角的弧度仍未消下去。他拿起一个空碗,从每盆菜里都拨了一点进去,满满当当地放到阿蹲面前。阿蹲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大师兄回来了!”金霁月手指天际喊道。很快朝谕的身影就从影壁后出现。
“师父师娘结契两甲子了呀!祝师父师娘再相爱相杀几万年!”他俏皮地说。
“朝谕,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师父师娘的纪念日?”金睛子问。
朝谕带着一番大师兄的优越感,以对待晚辈的口吻对两个师妹说:“作为师父的首徒,我在六十年前吃过师父师娘结契一甲子的饭啊!那时候啊,金睛子还没有来凌意文宗,三师妹还没来得及投胎呢!”
“首徒?呵呵,你还知道你是我的首徒?”师父翻了翻白眼,“资质没你师妹好,还不好好修炼。明知道自己穷,还去伺候一条毛蛇。到时候你师妹比你先结丹,看你这个大师兄的面子往哪儿搁!”
此处的“师妹”特指金睛子。
师父正好把话题带到毛蛇,金睛子自然要借题发挥一番。然而刚想说话,就听师父宣布了开饭。金睛子只得把想说的话和着一筷子菜咽下去。
师父做的菜看似普通,入口却不寻常。种种口感饱和而不腻,对比鲜明又和谐融洽,如一曲多声部的乐章。金睛子还在细细品味美食之时,朝谕已经边吃边含混不清地拍起师父的马屁来了。师父很受用,叹着气说,“唉唉,好久没有下厨,厨艺都生疏了。”
金睛子和金霁月迅速跟上了节奏,直呼“这哪儿能呢!”“我太崇拜你了师父!”
吃了没多久,师父突然一拍脑门,说要翻瓶酒出来喝,当即回主殿翻找了。席上安静了一阵,金睛子觉得这是和朝谕交涉的好时机,于是委婉地说:“朝谕,我注意到你的宠物似乎迷路了。”潜台词是,阿宝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
朝谕大惊:“啊?阿宝不在你屋里吗?”
“所以你是故意把它养在我屋里的?”金睛子笑盈盈地问道。
朝谕点点头:“师父知道阿宝的存在后,阿宝就没有必要藏在偏僻狭窄的小石缝里了,所以我就把它带回了秋声殿。我不能让她住在我这里,因为我房间里小物件太多了,我怕她乱吃我房间里的东西;我也不能让她住在三师妹那里,怕三师妹进进出出踩到她;我更不能让她住在那间没人住的偏殿里,因为那里堆满了杂物,环境很不好。反正你出去游历了,重要的东西也都带走了,你那间屋正适合阿宝居住。”
“现在我回来了,你打算让阿宝住在哪儿呢?”
朝谕慢吞吞地嚼了嚼嘴里的菜,说:“你要是不介意,我看住你那里也很合适,毕竟你那里比较干净整洁,东西不多,你也不会进出踩到——”“我介意!”金睛子瞪着朝谕:“朝谕,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我、不、喜、欢、蛇!”
师娘自听到金睛子的控诉后就一直保持着惊异的表情,此刻也放下了筷子:“朝谕,你怎么能把蛇养在师妹的房间里呢?这也太过分了吧!”师娘白日常出门在外,这件事也没有人跟她说起过,因此她只隐隐知道朝谕养了一条毛蛇,并不知道他究竟养在哪里。
“嗯?怎么了?”师父拿着酒回来了。金睛子先发制人,抢道:“师父,我游历回来才发现,朝谕竟然把他的蛇养在我屋里!”
第十二章·秋声殿之秋(2)
“嗯?怎么了?”师父拿着酒回来了。金睛子先发制人,抢道:“师父,我游历回来才发现,朝谕竟然把他的蛇养在我屋里!”
“哦,这件事啊。”师父把酒罐打开,空气中的酒味很浓郁,师父的语气却很平淡,“我知道,朝谕早就告诉我了。”
金睛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师父,你竟然放任朝谕……你不是很反对他养毛蛇的吗!”
师父一杯一杯地斟着酒:“就事论事嘛!我是反对他养毛蛇,至于养在哪里,我觉得无所谓啊。”
师娘的表情和金睛子一样震惊:“殷无妄,你到底怎么想的?师兄这样欺负师妹,在我们鉴水阁是要去关禁闭思过的!你竟然什么都不管?”
师父把酒盅分到每个人面前,垂着眼:“朝谕也没有恶意嘛!再说,女孩子住女孩子的房间,我觉得挺合理的呀!”
金睛子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两个女孩子分别是指阿宝和她自己。
“一个小姑娘的屋里,被人放了一条恶心的蛇!”师娘站了起来,朝师父嚷道,“你还说你对徒弟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要是有个女儿,你也这样任她被欺负吗?殷无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师娘,毛蛇不恶心!阿宝很可爱的!”朝谕委屈地申辩。
“我是哪样的人?石碧涵,我看是你小题大做!”师父也嚷了起来。
“总之这条蛇不能被留在那里!”
“好啊!养在主殿怎么样!”
“殷无妄你敢!我明天就回鉴水阁!”
“石碧涵我难道怕你不成?”
“我现在就回鉴水阁!”
……
金霁月缩着脖子默默地吃着菜,朝谕还在为阿宝感到委屈,金睛子从未如此为自己说出的话而感到后悔。要是私下里和朝谕说这事,师父师娘就不至于在结契两甲子纪念日再次爆发争吵了。
“师父师娘,这有什么可吵的啊!”趁他们争吵的间隙,金睛子以委婉的,几乎是恳请的口吻劝说道,“不过一点小事,我和朝谕可以自己解决的。师娘,我出门在外可想你了,你不要在我刚回来的时候就走嘛!师父,师娘每次回鉴水阁,你不都得大老远的去把师娘哄回来?”
师父和师娘都笑了,重新挨着对方坐下。“吵了两甲子,都习惯了。”师娘抿了一口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段长大啦。”师父意味不明地叹道。
既然金睛子强烈反对把阿宝养在她那里,朝谕就决定在秋声殿后面的岩壁下给阿宝凿一个洞。可当他带着阿宝来到他好不容易凿出来的洞边的时候,却发现阿宝自己会钻洞。毛蛇本来就是在矿层中生活觅食的动物,在岩壁里打洞是它们的天性。无奈朝谕一直把阿宝当地沟龙养,无论是朝谕还是阿宝都几乎忘了它会打洞这一点,直到秋声殿后那块原始的岩壁激活了阿宝的本能。
由于阿宝无法从没有矿层的翠微峰里找到食物,朝谕依然每天喂它灵铢。光是看着灵铢一天一天被喂出去金睛子就心疼,朝谕的心态却很平衡。“就等着阿宝以后下了蛋回本呢!”他宽慰地说。
六年后,阿宝死掉了。朝谕在注意到阿宝接连三天没有出来吃灵铢后,挖开岩壁,发现了阿宝的尸体。那天朝谕蹲在岩壁下大哭,问天问地问道祖想知道阿宝为什么会死。主殿二楼的窗打开,师父探出头来说朝谕烦死了,并要求朝谕把挖掉的岩壁复原。朝谕不理他,接着大哭。金睛子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提议说把阿宝埋了吧。朝谕便抹掉了眼泪,在山上给阿宝筑了个小小的坟冢。
“阿宝大概不属于这里吧。”用手压实坟冢上的最后一抔土,朝谕黯然地说,“或许当初邵师姐不该救她,或许她该在那时候就死掉。我早该知道,阿宝属于矿层,一定要把她养在别的地方是行不通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养不属于这里的宠物了。”
“把阿宝的故事写成小说吧。”金睛子只能这样提议,“生命短暂,而文字长存。”
朝谕半个月没有出门,没日没夜地写了一篇关于阿宝的小说。师父看了,十分赞赏,说朝谕有这样的悟性,早日结丹不是问题。朝谕却对师父的赞赏无动于衷,听训般垂着头。
师父抱来了一只刚破壳的小地沟龙,送给了朝谕。小地沟龙只有手掌大,一身红色的鳞片还没有完全钙化,拨弄起来软软的。朝谕露出了阿宝死后的第一个笑容。金睛子此前一直担心朝谕会走火入魔,这下终于放心了,接着全身心投入《永夜独白》的三稿修改。
《永夜独白》早在三年前完成一稿。金睛子仍不满意,又花了很长时间修改。修改期间她阅读了大量关于坼界之战和魔修的书籍资料,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还原那短暂的十天当中的每一个细节,从周边环境的一道血痕、一丛草木到人物内心的每一个细微波动,直到影像清晰逼真地如她亲历。小说水面之上的一隅没有明显扩充,小说的水面之下却越来越宏大。当金睛子终于感到满意的时候,《永夜独白》已经被打磨得非常完美了。十五万字讲述短短十天之事,却没有一句话令人觉得多余。虽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支撑,语言却丰满饱和,不过分华丽也不显得苍白。几条线索忽明忽暗,连贯流畅而又有留白之美。师父评价金睛子虽修为未到,为文的造诣已经胜过了许多结丹修士。金睛子满心欢喜,当天就把文章投去了凌意文宗校印社。
校印社是审核刊印书籍的地方,通常每个有文修传承的,有一定规模的门派都会有自己的校印社,方便刊印本派文修的优秀作品。金睛子一直都是同阶修士中优秀的作者,这些年也陆续有许多书付梓,并给她带来了一些稿酬。但乾坤界的书籍市场实在是竞争压力太大了,即便是最优秀的作者,也很难仅凭稿酬度日,金睛子坚持朝校印社投书稿,一是期待可以通过发行的作品遇到知音,二是觉得聊胜于无,稿酬再少也是钱。
不出金睛子所料,《永夜独白》很快通过了校印社的审核。负责书稿的编辑是一位结丹后期的同门,他看过书稿后还特意来信表达了他对这个故事的喜爱并认真地评估了这本书的销售潜力。“只是结尾处的情节,似乎和某部我以前看过的小说很相似……说不定会引起别人的误会。”信的末尾,编辑委婉地提醒道。金睛子释然一笑,回信道:“长生这么大,几万年来出了多少文修,这些文修又创作了多少作品。某段情节与别的书相似,太正常了。这只是个巧合,我看没必要为之避嫌。”编辑尊重她的意见。于是《永夜独白》在半年后付梓了,整本书都是金睛子的原文,因为编辑无法改动任何一个字。
书付梓后,编辑又告诉金睛子,为了带动这本书的销量,他为金睛子争取到了一个接受报纸采访的机会。采访的内容是优秀修士分享修炼经验,负责采访的那位记者答应在金睛子的采访下提一提她的新作,以吸引更多读者。采访的日期安排在一个月后,金睛子以前还没有接受过专访,怀着隐隐期待等待着。
第十三章·论记者傅咸的伟大之处
在金睛子等待采访之际,我们不妨转移目光,在金睛子之前看一看即将要采访她的那位记者。他名叫傅咸,同一位西晋的文学家重名,当时是筑基中期的修为,无论是修炼资质还是工作能力都很平平,唯一的过人之处除了与文学家重名外就在于他那过人的自信。自信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好的,除非发展成自以为是。不过傅咸绝不是这样,他的自信很有根据。毕竟,如果《长生旬报》主编的儿子都没有自信的资格的话,整个乾坤界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呢?因此,天赋平平也罢,工作懈怠也罢,尖酸刻薄也罢,傅咸自信,自己将在几百年后顺顺当当地、众望所归地,继承父亲的衣钵。
不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傅咸,这位终将把《长生旬报》推向新辉煌的年轻修士,在功成名就之前总得吃点苦不可。如今傅咸就接了一个苦差事。这事是这样来的:某天《长生旬报》筑基期版的编辑处决定制作一期“百岁结丹潜力修士”的大型采访专栏,于是拟定了一份共计五十人的采访名单并把采访任务分配给了十一位优秀记者,傅咸自然毫不意外地在列。这次采访是一个绝佳的结交杰出同辈的机会,被选中的十一位记者几乎都为此激动不已。当然啦,傅咸是个例外,身为主编的儿子的他左右逢源,怎么会在乎结不结交那几个讨厌的天才修士呢?那些修士之所以被捧上天,不过是因为资质过人——哼,资质过人,那不过是父母的遗泽罢了!资质一般只能靠后天不懈努力的傅咸,最瞧不起这种人了!
他本不想接受这个任务,然而耐不住父亲强烈要求,只得叹着气勉为其难地筹备起自己的采访来。傅咸负责镇元山一带三位优秀修士的采访,其中两位来自上隐门,一位来自凌意文宗。这三个人中有两个各位读者是认得的,一个是我们的主角金睛子,还有一个是金睛子多年来的竞争对手韩令。他先去了韩令那里,去前三天发了一条传讯符询问地址,三天后就径直御剑来到了韩令门前不远处。落地后傅咸收回飞剑,边往屋门的方向踱边下意识地揪路边的灌木。猛然发现有人前来的韩令推开二楼的窗子,发现来人正在摧残他门前的灌木,眉头便皱得死紧。他连忙下楼出门,急急催对方进会客室。被韩令如此热情相迎,傅咸很是满意,他不紧不慢地完成了采访,又多喝了韩令一杯茶,这才踱出门去,出门后又顺手摧残了几棵灌木。见他走了韩令也松了口气,并暗暗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
结束了上隐门的采访后,傅咸启程前往凌意文宗。这次他提前了半天向金睛子发传讯符说明自己将在未时抵达,然而他在穿过悉宁城的时候被那里著名的商业区给耽搁了,不免就迟到了那么两刻钟。此时正值冬天,由于担心傅咸找不到秋声殿而早早在凌意文宗山门口等待他的金睛子早已被寒风吹僵了脸。等待的两刻钟内她两趟传讯符已经发了过去,收到的回复都是“马上就来”,但都没有兑现。当傅咸终于穿越了如狼似虎的悉宁城商业区到达金睛子面前的时候,金睛子已经需要动用意志力来维持一贯的礼貌了。傅咸也知道迟到不太好,还算真诚地说了声抱歉。
金睛子僵着脸笑了笑,然后便带着傅咸来到了秋声殿。傅咸背着手,边跟着金睛子往里走边四处张望,路过胖美人影壁的时候还顺手摸了一把美人丰腴的屁股。走进金睛子的那间偏殿后,傅咸忍不住感叹道:“好狭窄啊。”凌意文宗人口密集,居住条件自然不会像地广人稀的上隐门那样好,傅咸如此感叹也很自然。金睛子也没有太在意,边斟茶边淡淡地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傅咸往茶杯里瞥了一眼:“这是灵蕴茶?”
金睛子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前几天在上隐门,喝到的也都是灵蕴茶。”傅咸说。他的语气怎么听都有点嫌弃的意味。
灵蕴茶是最普通的一种灵茶,就连凡人也常有机会喝。傅咸去上隐门采访的两个人都是剑修,你不能指望一个剑修对茶道有多深的造诣,在他们那里只喝到灵蕴茶也是意料之中。然而作为文修的金睛子竟也拿不出多好的茶,这可真叫傅咸觉得失望。他的失望并未刻意掩饰,因而被金睛子顺利地接收到了。她呵呵一笑,喝了一大口茶,请傅咸开始采访。
傅咸先问了几个采访谁都会问的问题,比如“成功秘诀”“修炼方法”什么的。金睛子中规中矩地答了。随后他又问起金睛子的眼睛为什么是暗金色。这个问题金睛子还真答不上来,直言不知道。傅咸不太满意,垂着眼喝了一口刚才为他所嫌弃的茶水,又再次环顾了这间狭窄而陈设简单的会客室,叹息道:“我以为金睛子道友总有些过人之处。”
这可实在容不得傅咸不做如此感叹!同为文修,傅咸对于金睛子是寄予了很高的期待的。不想见了金睛子,才知她竟无一过人之处。居所简陋,待客的茶水差强人意,那双著名的虎睛——傅咸原本期待听到什么背后的隐情,诸如源典《西游记》中孙悟空在炼丹炉中炼得火眼金睛之类的故事——竟也仅仅是特殊的外貌特征。
金睛子一向自诩修养很好,但她这种想法的真相其实是,多年来她的修养极少遭到别人的挑战。如今听到傅咸这话,金睛子的神情就显出了明显的不悦。她慢慢地说:“哦?傅道友何出此言?可是在下待客不周?”
唉,这就生气了。这些所谓的“天才修士”真是脾气大。不过傅咸在采访别人的时候,一向懂得忍让的,他不仅没有生气,反倒给金睛子找了个台阶下:“金睛子道友,你毕竟是凡人出身,做到今天这样已经很不易!”
他不知道金睛子最听不得人家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同她说话。金睛子不但没有领情,反而冷冷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凡人出身?”
“难道你和我一样,是修仙界出身?”
“我是仙凡混血。”
天哪,仙凡混血!傅咸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想到即便仙凡混血很罕见,也不代表这比纯粹修仙界出身来得优越,因此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追问道:“敢问金睛子道友在修仙界的亲人是……”他心里笃定那不会是什么好亲戚,语气中不免带了些倨傲。
金睛子本想诚实地说不知道,但一想到傅咸从迟到两刻钟开始的种种无礼之举,她就不想简单坦诚地告诉他真相,于是冷冷道:“无可奉告!”
这回傅咸也生气了。这些所谓的“天才修士”真是瞧不起人,难道就因为他傅咸的修炼资质没那么得天独厚,金睛子就要以如此恶劣的态度对待他吗?他再怎么不济,也是知名报刊的优秀记者,且负责了金睛子的采访专栏,她难道不知道得罪他的下场吗?
“金睛子道友,”傅咸抬起了下巴,刻意放慢了语速,“你不要忘记,我还得在你的采访专栏下面介绍你的新书。至于具体怎么介绍……”
“我难道困顿到非得靠你帮我卖书不可?”察觉到傅咸语气中隐隐的威胁,金睛子冷笑。
傅咸活了一个多甲子,哪里遭受过这样的蔑视!当下就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砸,跳了起来,喊道:“你既然看不起《长生旬报》,我看我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说完后,他大步朝门口走去,心中其实暗暗期待着金睛子出言挽留并向他真诚道歉,然而回头一看,金睛子已经在收拾桌上的茶杯。于是他更气,出门后还不忘重重地把门摔上。
这就是傅咸和金睛子不愉快的会面。当然,尽管“金睛子看不起《长生旬报》”傅咸也不敢不写采访她的专栏,只不过非常不情愿在文章中夸赞她,一篇报道写得干巴巴的,无聊精简得像灵气学论文。文末该介绍金睛子的新书了,傅咸很有意写几句批评之语,但无从入手。为此他特意买了一本《永夜独白》,研究来研究去,最终除了被迫承认金睛子真的写得很好之外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不过傅咸相信天道支持正义的一方,也相信在截稿日期到来前他总能找到方法在报道里报复金睛子一二。
机会还真就被他等到了。就在截稿日期的前四天,忽有同事拿着一封信件来找傅咸,说有人匿名向报社爆料金睛子涉嫌抄袭,因为傅咸采访过金睛子,因此希望傅咸再深入调查一下此事。傅咸高兴极了,满怀着胜利的喜悦阅读了这封信。信上列举了《永夜独白》中三处抄袭,且条理分明证据充足,足够傅咸拿这些材料做一个大版面。金睛子可是同辈中知名度很高的修士,她抄袭的新闻,只要好好处理,一定可以火遍长生,而随着这条新闻一同火遍长生的,就是那正义记者的名字傅咸!
傅咸此前一直感叹自己时运不济,没有出头的机会,如今竟等到了,可见天道还是厚爱他的。为了不辜负天道的厚爱,傅咸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了对金睛子抄袭的深入调查。他向爆料者反复确认了一些事实,又挨个联系了那些被抄袭的作者,请他们发表对金睛子的控诉,然后结合采访金睛子时她的种种无礼之举,熬夜在万字报道中塑造了金睛子厚颜无耻性格暴躁沽名钓誉的形象。当《金睛子:天才文修?抄袭小人?》以头条新闻的地位随报纸印发整个长生之时,议论金睛子的人一下子多过了此前一个甲子因金睛子的种种天才事迹而赞叹她的人。金睛子在一夜之间,成了同辈中最出名的修士了。
第十四章·大雪(1)
十二月,凌意文宗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初雪声势浩大,纷扬扬在一夜之间积攒了厚厚一层。雪同落花一般是经典的意象,且深受历代文人墨客的喜爱,因此一大早就有不少修士汇集在宗门内几处有名的雪景煮酒论文。
而在半空蒙蒙的雪幕中,却有一个御剑的身影和一个掀开盖子的茶杯朝与众人相反的方向飞去。她们很快发现了彼此,并不约而同地朝对方靠近。
“罗素羽!今天好大的雪!”
“燕除夕!我以为你和文熹师兄他们一起在宜怀亭作诗呢!”
她们都在空中悬停住了,犹豫着是否应该由自己率先捅破两人共同的目的地和心事。最终罗素羽开口了:
“你打算去哪儿啊?”
燕除夕朝不远处望了望,笑道:“都到这里了,能去哪儿。”
她们朝共同的目标飞去,皆放缓了速度。
“你不信吧?我是说,写金睛子的那篇……”罗素羽说。
燕除夕摇摇头:“金睛子那样清高的人,就算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也不会做这种事……但我们不信,有的是人愿意相信。就连文熹师兄都和……那群人一起议论。”
“她在构思《永夜独白》的时候,我还在和她一道游历,当时我们还为这部小说进行了许多探讨。明明是她花了很多时间构思的,怎么会被说成抄袭呢?”罗素羽垂着眼说。她把茶杯停在了秋声殿门口的停剑平台上,燕除夕随后降落。“你告诉过她你要来吗?”燕除夕问。罗素羽摇摇头:“没有。听说她最近谁都不见,我怕她拒绝我来。这回我们都到门口了,她总不至于把我们晾在雪地里。”“我也是这么想的。”燕除夕赞许地点点头,当下就给金睛子发了一条传声符:“金睛子,我和罗素羽在秋声殿门口,给我们开个门呗!”
传讯符刚刚发出去,门就被金霁月打开了:“两位师姐是来拜访我二师姐的吗?你们进来吧。”
“啊,你是金睛子的小师妹。”罗素羽认出来了。
金霁月点点头:“二师姐把自己关了好几天了,无论是师父师娘还是大师兄她都一概不见。两位师姐去和她聊聊吧。”
看来金睛子的状态比她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燕除夕和罗素羽对视一眼,快步朝金睛子的那间偏殿赶去。刚想着该怎么软磨硬泡让金睛子开门,门就被向外推开了。金睛子沉着脸站在门边。即使已经数天没有出门,她仍然穿戴整齐,发冠正正地戴在头上,头发紧紧箍成发髻。屋里没有什么光线,阴影中她的一袭灰衣几乎成了黑色,一对虎睛半眯着注视着来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是伏虎的眼神。
“二位进来吧。”她朝更深的阴影中走去,并很快隐没其中。
燕除夕快步走进去,自作主张地把所有窗帘拉开:“金睛子,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呢!今天不少人都在外边赏雪,待会儿我们也去吧。”
金睛子并不答话,只是看着罗素羽,沉默半晌后迟疑着说:“罗素羽,我构思这本书的时候,你是在的。”
罗素羽一把握住金睛子的手:“对对对,我知道你没有干那种事。报纸就喜欢无中生有,我们都相信你的!相信你!”
燕除夕也说:“金睛子,清者自清,你没必要把自己关在屋里!”
金睛子避开她们的目光,反复张开嘴似要说话,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每一张嘴罗素羽就提气,弄得罗素羽自己怪紧张的。
“……他们也不算无中生有。”金睛子轻轻地说,“罗素羽,你记得晏古香吗?”
罗素羽点头,同时对燕除夕解释说:“晏古香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我们游历时遇到的那个云栖城晏家的修士。”
“你记得我们离开云栖城后晏古香的反应吗?她一直和我通信,态度很友好,还为我的小说提了许多想法,甚至连主角的名字都是她提的。我以为她真心和我交好,很是感动,就采用了其中一些……”
罗素羽难得反应奇快,顿时惊了:“这么说,是晏古香抄了别人的情节,提供给你说是她自己想的,等你的小说出版后她又去举报你抄袭?这也太过分了!”
“她为什么要算计你?”燕除夕疑惑。
罗素羽快言快语地替金睛子答了:“她一开始想骗我们去为她的家族考核作弊,结果被金睛子捅破了,就记恨金睛子!我还以为之后她与我们交好是因为她改邪归正了,没想到竟是为了报复!”
“这种小人,以后晋阶管保走火入魔!”燕除夕也义愤填膺地说。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骂着晏古香,然而金睛子仍然静静地坐着,良久才低语道:“可是把这些写下来的人还是我。我抄袭了吗?”
“这怎么叫抄袭呢!”“你是被那个晏古香给骗了!”罗素羽和燕除夕大喊道。
“所以……所以我在想,”金睛子闭上了眼,“我们平时写作,时常问朋友的意见,有时候也会采纳朋友提出的情节,这是抄袭吗?我这些年一直在抄袭吗?如果知道自己没有错,我也不会如此失态,但我不确定,我抄袭了吗……”
燕除夕叹了口气,在金睛子身侧坐下:“我们文修之间,给彼此的文章提提建议不是常有的事吗?既然愿意给你提建议,就是希望能给你帮助。”
“对啊对啊,可晏古香就是想害你,抄袭的人是她,你是被嫁祸的!”罗素羽双手插腰说。
“或许吧,”金睛子重重呼出了一口气,“你们说得对,是我陷入魔障了。或许我不应该过分在意这种事的。”
罗素羽说:“那篇报道写得实在太过分了,换谁都会被逼疯的。”
燕除夕从口袋里掏出折成小块的那张报纸,在空中抖开:“我从刚才开始就想这么做了,金睛子,你该面对它。”她把报纸摊到金睛子的膝盖上,清清嗓子,从标题开始大声朗读,并对每一句话提出批判:“……‘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金睛子的态度极度恶劣。这种态度,如今看来,大概源于对记者可能发现她种种不光彩行为的心虚。’金睛子,你这个人光明磊落,根本没有什么不光彩行为,唯一的讨厌之处在于有时候清高得讨厌……‘她所剽窃的用于换取名利的内容,无不是其他作者的心血。或许作为文宗的真传弟子,她错误地认为自己有权力肆意打压那些没有背景的修士。’剽窃别人心血的是晏古香!这些指责针对的都是晏古香,不是你,你不要对号入座!……”
金睛子听着听着,几乎都要被燕除夕给逗乐了。罗素羽趁热打铁:“金睛子,你看历代的杰出文人,大多有过被天下人误解的经历。如今这种好事发生在你头上,说明你以后要成大器的!到那时候你再回忆起今天,会为自己的大惊小怪觉得好笑呢!”
在朋友的劝慰下,金睛子渐觉振作。燕除夕和罗素羽再度邀请她去山下赏雪,金睛子笑了笑,仍然婉拒了。数天来她无法吞咽自己“抄袭”的丑闻,闭门不出,师父一定很担心她。如今好不容易振作一些,金睛子想先去对师父解释清楚所有事。
第十四章·大雪(2)
燕除夕和罗素羽走了,金睛子准备出门去见师父,然而刚一走到门边她又胆怯。她该怎么对师父解释呢?解释的话语在脑海中迅速组织,金睛子却越想越觉得这些明明是事实的阐述变得像是苍白、拙劣的刻意撇清。说出来谁会信呢,这些话?她莫名其妙地结交了一个世家女,差点被对方算计,又捅破的对方的诡计,最终却被以如此迂回的方式报复?就连她自己,事件的亲历者,在刚刚看到那些指控的时候不也几近相信自己有罪吗?从名字到情节,抄袭的证据实在太过确凿,而她一不能否认这些名字和情节和别人的作品相似度极高,二不能否认这名字、情节不是她自己亲笔写下来的。
燕除夕和罗素羽说这不算抄袭,她只是被晏古香骗了。可是“抄袭”和“接受建议”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如果接受了朋友提出的一个情节建议,而那个朋友在自己写作时也把同样的情节写下来了,这样算是抄袭吗?还是说,在向别人提出具体的写作建议时,实则已经在暗中签订了协议,同一个情节不能由两个人同时使用呢?那么万一真的是巧合雷同呢?自己虽知道不是抄袭,但是别人会相信吗……
金睛子垂下了伸向门的手,站在屋子中央,忽然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仿佛那些家具——那圆角小方桌、那几把半旧的木椅、那墙上挂着的“孤光自照”和屈子行吟图——都眼神躲闪,不愿与她对视,把她冷落在地板中央。就连脚下的石砖似乎也在一声不吭地以沉默对她表示嫌恶。目光接触到椅子上搭着的、自己的新书《永夜独白》,金睛子便走过去拿起书翻了翻。这些文字是多么洗练,又多么吸引人,就连她自己也被那随便翻开的一页吸引住,忍不住往下翻去。而当她又看到阿饶和末夜的名字,却又感到一阵心悸,像抛出一块炽红的烙铁一样把书扔到了椅子上。书在光滑的椅面上滑行了一段,“啪嗒”掉到地上。金睛子看着地上的书,看着看着,眼泪也“啪嗒啪嗒”掉到地上去了。
兀自掉了几滴泪,金睛子用凉水冲了冲脸,对着镜子重新练习了一下她惯有的淡然神色,打开房门朝秋声殿主殿走去。无论如何,姑且相信自己无罪吧。如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她在这个世上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无妄真人没事的时候通常会在主殿一楼的书房里写写东西看看书。这时候徒弟们是被允许去打搅他的。那天金睛子应师父的许可推门进去时,师父和师娘正各坐在一张桌子前分别做着自己的事。师父在写作,师娘面前摊了好几张传输阵的建设图纸。见她进来,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齐齐看向她。师娘眼中含有困惑和担忧,师父的眼神却淡然得有些不正常。
“……师父师娘,我……我想解释一下,关于那篇报道。”
“嗯。”师父点点头。
金睛子从与晏古香的故事说起,勉强算是流畅地完成了叙述。
“这样。这件事确乎不能怪你。我早就知道,如果整个凌意文宗只有一个人不愿意抄袭,那个人无疑就是你了。”
对于师父的信任,金睛子颇为感动。她看向师父,所有的情绪却都鲠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看到你的朋友来过了,想必她们已经让你想开了吧?”师父说。
金睛子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徒儿明白了。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就算天下人放逐我,我也绝不会为莫须有的罪名自我放逐。”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金睛子微微扬头:“在此种情况下仍选择信任我的,我感念他们的深情厚谊并将以涌泉相报;不明真相但不附和流言的,我将对他们的君子作风深表尊敬;因为流言蜚语而不再信任我的,我将终止与他们的交情。至于自己,一切如常,无非如屈子所说‘高余冠之岌岌,长余佩之陆离’而已。”
师父抓起桌上一支笔扔到金睛子脚边,怒道:“段子矜!你还真敢!”金睛子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师父。
“我告诉你,你刚才这种说法的意思就是‘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我只要不去理他们就好了’。”
难道不是吗?师父不也承认这件事不是她的错吗?金睛子心道。她依然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暴怒。
“如果你真这么做的话,那你只有在一个全是圣人的世界才能活下来了!但对不起,这里是修仙界,不是仙界。就算你真的能在数万年后得道升仙,为后世所敬仰,你也得先混到那个时候。”师父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平静了许多,“笔给我拿过来!”金睛子拾起地上的笔,双手呈递给师父。师父接过了笔:“小段,抄袭自然不是你的错,但是这件事被推上风口浪尖,绝对有你的原因。那晏古香同时见了你和罗素羽,为什么没有记恨上罗素羽?那个记者想必也不止采访了你一个人,怎么就对你的丑闻那么感兴趣?”
金睛子低着头等师父完成自己的设问,但师父并不打算自己说出答案。于是她回想一下说:“晏古香记恨我,大概是因为我当面戳穿了她的算计,而罗素羽自始至终只是在旁观。”
“你不愿意帮她作弊是对的,但直言揭穿并不妥。你只要找托辞拒绝帮忙,离她远一点就是了。”
“我想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好好走正道。”
“可是她不但没有走回正道,还陷害了你。道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她若一意孤行,道祖相劝她都不会听从。她若心存正道,无需你说教她也总能回转过来。”
“那个记者讨厌我,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包容他所有的无礼。可师父,他真的很过分……”
“不过是一个与你萍水相逢的记者,再过分,你也只用忍受一两个时辰。”
“我觉得他在侮辱我。”
“刚才你还在说什么‘清者自清’呢。怎么,天下人误解你你能抗,一个傻乎乎的记者冒犯你几句你就忍不了?”
金睛子讪讪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叫你放弃自己的气节去顺从甚至奉承别人,但你得学会宽容,容许世界上存在善,容许世界上存在恶,容许世界上存在形形色色的人。宽容是自信而强大的,和畏缩胆小的顺从不一样。”
“总之师父就是叫我不要得罪别人。”
“只要你足够自信、宽容、谦虚、温和,又怎么可能得罪别人?”
金睛子肃然挺直了脊背。
“再说一遍,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信任我的,涌泉相报;不附和的,敬其作风;指责我的,一笑置之,并不引以为敌。有人问起,我就以实情相告,但不强求对方相信。只要以宽容自信的态度面对世人,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师父微微一笑:“好了,你回去吧。愿意的话,出去看看雪景吧。”
金睛子拜谢离开。
金睛子合上门后,碧涵真人叩了叩桌子:“殷无妄,道理没错,可用来要求一个百岁不到的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别说她了,你自己做得到吗?”
无妄真人耸了耸肩:“做师父的,总希望自己的徒弟比自己更加优秀嘛。”
第十四章·大雪(3)
大雪仍扑簌簌地下着。金睛子一个人在半空御剑而行。因为不知道该去哪儿,她前进的速度很慢,且一直在绕圈。但她又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出去走走,因为如果继续把自己关在屋里,似乎有为那所谓“抄袭丑闻”心虚的嫌疑。她出发前本想约上燕除夕或罗素羽,但刚掏出传讯符,就惊觉约朋友一起出去是她感到害怕的表现。金睛子平时一贯独来独往,难道这莫须有的罪名竟会让她不敢一个人出门?金睛子不能接受这个想法,提起飞剑就离开了秋声殿,如今却已在雪幕中徘徊一刻钟有余。
半空中是找不到任何去处的。金睛子突然认识到这一点。她缓缓降落在灵和峰广场上,打算随意在宗门里走走。兴许有熟人在路上遇到她,会邀请她参加某一场因初雪而起的集会。她沿着主路朝叹江的方向走去,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些忐忑。雪幕中一个又一个人与她相错而过,有的默然地走开了,有的认出是金睛子,眼神变得古怪。金睛子负手而行,平视前方,一边平复不正常的心跳,一边回忆着师父的告诫:只要你足够自信、宽容、谦虚、温和……
靠近宜怀亭的时候,金睛子听到雪风吹来的一阵高谈阔论中有一个她熟悉的声音。朝谕。她试探着走近,果然见朝谕坐在亭中,正和程文熹等十余人不知在聊些什么。金睛子觉得自己找到了去处,快步前去,喊了朝谕的名字。
朝谕没听见,亭中却有人听见了。先是离她最近的两人扭过了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随后沉默如毒液扩散,最后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她了。
朝谕顿了一顿:“哦,二师妹啊!我们正打算轮番背诵和雪有关的诗文,你参加吗?”声音热情得简直不太正常。
金睛子心里不太舒服。朝谕对她的态度变了。他们虽是师兄妹,却因为年龄只差十六岁,这些年来完全以平辈的方式相处,并习惯了直呼对方的名字。如今亲热地称她为师妹,反倒觉得他们生疏了。“师妹”前面加着的那个以前没有的排行前缀更是让金睛子觉得不舒服——时刻提醒着金睛子自己不再是朝谕独一无二的师妹啦。但她仍笑了笑,走进了亭子,坐在空缺的位置上:“本想早些下来赏雪的,早上却因《长生旬报》前几日的头条被师父教诲了一番。”
她主动把话题往那个方向扯了。她心里其实是急切地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在师父面前说的那些话,什么自信什么不强求别人相信,她一下子全都不记得了。金睛子径自在没有人接话的情况下为自己作了一番辩解,语气中强行掺入了笑意,仿佛真的对此是一笑置之的态度。
解释的话说完了,仍没有人接话。亭中人神色各异,其中刘缜更是毫不避讳地一直瞪着金睛子,显然是没有相信。良久程文熹轻咳两声:“不是要背诵关于雪的诗文吗?金睛子师妹……不如从你开始?”
金睛子脱口而出:“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不对不对,这句话虽然带了‘雪’字,写的却是月光!”刘缜斜视着她道。
“……嗯,确实……”程文熹表态,“金睛子师妹,烦请换一句吧。”
“忽如一夜春风来……”
“这也不对啊!这句话虽然描写的是雪,但里面不带任何一个‘雪’字!”刘缜没等她说完就嚷道。刘缜发表完意见后众人习惯性地等着程文熹表态,程文熹显得有点尴尬,挥挥手,还是算金睛子通过了。
念了两句尴尬的诗文后,金睛子就彻底变成了宜怀亭的透明人。没有人和她搭话,没有人问她意见,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她自己的思绪也全然游离在现场之外,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放的,是她今天收到的每一个诡异的眼神。梦游般的状态突然被朝谕的突然起身打破。只见他走来拉起了金睛子,向众人致歉道:“真不巧,我突然想起来师父叫我们师兄妹俩中午早些回去,有拂各位雅意,抱歉抱歉了!”金睛子迷迷瞪瞪地被朝谕拉着袖子离开。
“师父找我们有事吗?我怎么不知道?”走出一段路后,金睛子才后知后觉地问。朝谕停下脚步,神色颇为焦急:“这不是早些把你带走嘛!免得你在那里受气!”
金睛子刚有些感动,就听朝谕又压低声音说:“师兄知道,你做那种事必定有苦衷,我也不逼问你。只是风头过去前,你还是先避一避吧。”
“什么‘那种事’!”金睛子怒道,不自觉抬高了声音,朝谕瞥了一眼宜怀亭的方向,连忙示意她声音轻一点。“什么‘那种事’!朝谕,连你也不相信我吗!”金睛子的声音反而抬得更高,“我凭什么要被一件我没做过的事逼得出不了门!凭什么你宁愿相信一个愚蠢的记者,也不愿相信与你朝夕共处的师妹!”朝谕刚想说什么,金睛子就冷冷道:“我要走了。”话毕,她从乾坤袋里抽出飞剑,以最快的速度朝秋声殿飞去。
她对朝谕发脾气了。一路上,金睛子后悔地想。她没有做到保持冷静,在宜怀亭里急急为自己辩解,知道朝谕不相信她的解释后,又冲他发了一顿脾气。现在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的举动,比起在师父面前担保要成为的那个淡定从容的金睛子,更像是傅咸描述的那个脾气暴躁的金睛子。再说那番“所谓抄袭是被别人陷害”的说辞实在太过戏剧化,怎么听都像是自欺欺人的编造。朝谕一时不相信,也很好理解吧。
她内心纠结着回到自己屋前,忽见门上贴了好几张传讯符。这些传讯符都是根据地址发送的,故而没有直接来到她的面前而是贴在了门上。前几天她一直没出门,今天出门时也没回头看,因此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些传讯符的存在。她把传讯符一起扯下,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一张一张阅读。金睛子读到的前几张传讯符内容如下。
第一张:
寒荒国君和长生门联打赌输了,答应若此条传讯符转发量过十万就亲自向长生下跪道歉!若不转发,下次晋阶必然走火入魔!不转不是长生人!我也是被逼的!
一张常见的垃圾传讯符。只有傻子才会转发。
第二张:
金睛子,你太无耻了!剽窃是文修最可耻的罪行!
不过是一个不明真相的群众罢了。金睛子安慰自己。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她的住址的?
第三张:
向爱君之文字,并慕君之高节。今知君之文章竟系抄袭,深为之痛惜!文修之道正气浩然而已,劝君莫再为恶!
……
第四张:
道祖咒你结不了丹,你怎么还不去死!
金睛子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第十五章·神坛之下(1)
抄袭事件仍在发酵。《金睛子:天才文修?抄袭小人?》被各大报刊转载。更多关于金睛子的所谓丑闻被挖掘出来,成为即便是从未听说过金睛子的人都很愿意谈论的话题。有报刊评论“金睛子事件实际上反映了真传弟子素质培养的缺失和八大派风气的败坏”,并要求凌意文宗作出相应解释。可惜凌意文宗方面并没有对此给出任何回应。
因为尽管这件事在炼气期、筑基期甚至金丹期的修士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更高级别的修士却对此不感兴趣。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对金睛子比较陌生,或许是因为他们修为已高,明白“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的道理。总之此事在门派高层引起的反应,仅仅是慎行堂的负责人打发了一位弟子找金睛子问了话。测谎阵里简简单单几个问题再加上罗素羽的人证,金睛子的清白就被证明。至于晏古香,由于证据不足,无法被归咎,况且就算确定了晏古香的恶劣行径,长生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会给这种小事定罪。金睛子唯一得到的平反仅仅是慎行堂发表的一条后来被广为忽略的简短声明,值得安慰的是,它至少把门派内的传言压了下去。
凌意文宗慎行堂的声明在自己宗门内还是有很高威信的,而在宗门之外,取信度就大打折扣。比起相信金睛子的清白,众人更愿意相信金睛子是个早已江郎才尽,却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的小人。至于那所谓的声明则完全是宗门为维护形象做出的明晃晃的偏袒。结果,一条本意在为金睛子平反的声明,由于把“金睛子丑闻”上升到了“凌意文宗丑闻”的高度,不仅没有平息舆论,反而点燃了新一波的热议。“金睛子抄袭事件”在新一波热议中被作为了一个既定事实,用于批判腐化堕落的八大派。而对于长期掌握长生各州政权、强大到令其他门派无法望其项背的八大派,无论是中小门派还是散修,甚至是世家都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喷,但是,同样是因为八大派过于强大,这股气最终又被迂回到了金睛子身上。
如今金睛子是否清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舆情只是想在离大众遥不可及的八大派真传弟子身上找到一个发泄的缺口,金睛子有没有抄袭并不重要,甚至这个人是不是金睛子都并不重要,神坛之下的人们只是本能地想把神坛上的人拉落到他们之中。
当以往只能暗自消化的负面情绪可以被写在传讯符上发往凌意文宗秋声殿,谁还会继续忍耐?金睛子的门上每天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传讯符贴满,久而久之,她也不再看,尽数付之一炬。但总有几张传声符在火焰中仍然叫嚣着诅咒的话语。金睛子木然听着。
不久后,金睛子向师父辞行,说要独自去游历。她换下了凌意文宗的道袍,摘下了几乎成为她标志物的发冠,穿上了一身天下所有女修都会有一套的蓝色裙衫。她在眼睛上戴了晶片把原来的眼色遮住,并决定继续在游历中使用母亲的名字,然后她乘坐飞舟来到了上一次游历结束的地点印山城,准备继续沿叹江南行,寻找晏明霞不愿告诉她的故事,寻找除“凌意文宗真传弟子”之外,自己的第二种定义。
此时她独自出发寻找晏明霞的往事,已经不再是单纯为了给游历找一个无关紧要的目的了。金睛子在舆论对金睛子这个名字数月的攻击中,怀念起了自己在凡间时那个平凡的名字,怀念还被父亲叫做“阿拙”的时候,那个骄傲、恣意、从不会也从不需要掩饰情绪的自己。那个自己来自父亲的一半早已随着一个甲子的烟云散去了,而来自母亲的一半尚不为人知。
既然她的骄矜清高是承袭自父亲,那么她的痛苦和忧郁会是承袭自母亲吗?
晏明霞,你之所以下凡,是因为无法忍受如今你的女儿正在忍受的那种可怕的孤独吗?
你经历了什么呢,晏明霞?
远离了满门的传讯符,远离了金睛子的身份,段子矜是普普通通的晏明霞。此前几乎把她勒死的抑郁因为旅途的新鲜感与她暂时剥离,给了她喘息的机会。而那个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的地方,也终于在段子矜出发后的那个春夏之交等到了她。
千华城。
千华城并没有它的名字看起来那么繁盛辉煌,它只是一个小小的修仙者城市,附属于城边一个小小的综合门派千华门。正如所有的门派附属城市一样,千华城里活动着许多千华门弟子。因为千华门不够大,有些弟子在门派内分不到住处,甚至就住在千华城内。
常在千华城活动的千华门弟子中,有这么一个金丹期文修。她对小说人物的名字有着特殊的执念,即便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她都非要起一个合适的名字不可。她有限的灵感无法承受这样的挥霍,她就在千华城的交通系统工作处找了一份还算清闲的工作,平日一有空就去翻看来往乘客的名单,为起名寻找灵感。这件事不仅给她带来了很多启发,还有十足的乐趣。因为乾坤界的个人认证只看每个人的灵场和仙籍牌编号,并不要求登记实名,所以,有许多人就登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例如“师父”“不考出中级炼丹资格证不改名”“长生最强修士”之类的。
有一天她扫到了一个隐隐有些熟悉的名字:晏明霞。除了姓氏算是少见之外,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点,但她却总觉得曾在哪里听说过,并且不止一次。似曾相识感朦胧暧昧却无比强烈,让她坐卧不宁,觉得非弄明白这个问题不可。她拿这个名字问了许多朋友,一半不知道,另一半也同她一样对这个名字有着隐隐的相识感。遥远的记忆逃窜于识海之中,每每即将触及却又从指缝间溜走,这种感觉能把人逼疯。于是那些被分享了似曾相识感的朋友也纷纷去询问自己的朋友,不知兜转了几次后,终于有一个人想起了晏明霞是谁。
“我想起来了,晏明霞是掌门的女儿!”
旁人很惊讶:“掌门有女儿?”
那人解释说:“掌门的女儿八九十年前就死了,死的时候很年轻,还没结丹,你们现在想不起来也很正常。”
有人也突然想起来了:“八九十年前,我才二三十岁呢,当时好像确实听说过关于掌门女儿的事情,但时间一长,就忘记了。”
“既然是掌门的女儿,天赋和资源必然都不差,怎么竟会早夭呢?”
“我看她可能并未早夭,只是失踪了几十年而已。或许乘客名单上的那个晏明霞并非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而恰恰就是她本人。”
第十五章·神坛之下(2)
他们越谈论越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那个最先想起晏明霞是谁的人,作为千华门的真传弟子,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当即报告给了一位同为真传弟子的师兄。那位师兄名叫孟禀道,是掌门的师侄,也是晏明霞当年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知道晏明霞当年下凡的前因后果,也知道晏明霞离开后七八年,她的本命灯就熄灭了——这意味着晏明霞死了。然而,一是因为相信这世上总是无奇不有,或许在某种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本命灯熄灭并不一定代表死亡,二是出于和晏明霞以往的交情,他善意地主观倾向于她仍活着,孟禀道也执着地认为“晏明霞”三字的出现不仅是同名同姓那么简单。他通过朋友的朋友找到了最先看见这个名字的那位同门,后者帮他找出了那条确切的交通记录。记录显示,晏明霞在昨天早晨从邻近的一个修仙城池乘坐短途飞舟来到了千华城,目前为止还没有离开。
千华城只有一个公交飞舟停靠点,孟禀道当即带着几个朋友跑了过去,以停靠点为中心一圈一圈朝外分头寻找每一处可以入住的客栈或民宿,并以千华门公事的名义挨个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晏明霞的修士入住。他们运气很好,没过多久就有了消息。一家客栈的接待修士承认晏明霞在昨天下午在那里登记入住。她描述晏明霞为“一位筑基后期的女修,看起来冷冷的”。她的描述其实很含糊,但有时候越含糊的描述越能让人觉得正是自己心里所想的。总之孟禀道愈发肯定这就是晏明霞了。
他本想等晏明霞傍晚回到客栈,但一听说晏明霞今早接受了接待修士的建议,前往了城郊的狩猎区猎妖兽,他又觉得坐不住,直奔狩猎区寻找晏明霞。
千华城的狩猎区不算大,如今又是淡季,没有多少人,孟禀道很快就御剑兜过了一圈,却没看到期待看到的面孔。不过考虑到如果晏明霞真的在将近百年后回到了修仙界,那她必然经历了很多事情,容貌有所改变似乎也很合理。孟禀道改变了策略,在每一个筑基后期的女修背后喊晏明霞的名字。他的声音虽清晰但并不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在喊自己的朋友,忽略了他,只有一个人听到声音后回了头,没有发现树后的孟禀道,蹙了蹙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自然是段子矜。
孟禀道锁定了目标,悄悄尾随上去,暗中打量着此人的容貌和言行。她的气质和他记忆中的晏明霞大不相同,但容貌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属于晏明霞的特质。孟禀道没有想到晏明霞下凡后生了个女儿,心里只觉得这是晏明霞出于某种原因易容后的结果。但他还不敢贸然前去相认,于是只得继续尾随对方。
此时已近傍晚,段子矜结束了狩猎,走出林区。她很不巧地选了一条当地低阶修士尽量绕行的路——那条路上,有两个筑基中期的修士天天堵截狩猎归来的、他们能打得过的修士,勒索他们一半的猎物。城郊本来就不在仙城维持秩序的范围之内,这两个修士的作风又不算过分,几乎所有被堵截的修士都忍痛满足了他们的不合理请求。两位修士为自己见好就收的聪明才智深表得意,自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两位君子自然也不打算错过段子矜。虽然段子矜修为比他们略高,但考虑到她在狩猎过程中消耗了体力,并且只有孤身一人,只要稍有权衡,就不会拒绝他们的不情之请。
段子矜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想都别想!”
两位修士好言相劝道:“这位道友,再想想吧!若是真打起来,你打不过我们两个的。与其被我们打败后抢走乾坤袋,你还不如现在慷慨解囊,将今天的一半收获赠予我们两个穷修士!”
“穷是为非作歹的理由吗?今日我若妥协于你们,岂不是助长了这种不正之风?”段子矜感觉到对方的修为比自己低,心想就算打不过两个人,她总也跑得掉,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道。
两位君子其实是最不愿动手的了,但见来客这般不识抬举,他们不免要用行动向她传授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们一个对视,就将段子矜夹击在了中间。暴烈的灵气袭来,段子矜迅速抽出剑以致密的文气将其挡下。一出手她便暗道不好,一天狩猎对灵气的消耗比她想象的还大,看来还是迅速抽身为妙。
然而全身而退并没有她此前以为的那么简单。陷身于打斗中,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不仅在于人数,还在于实战经验,就算不考虑她此前的灵气消耗,这样的差距也不是修为高一点所能填补的。眼看着逃跑都很成问题,段子矜认真考虑起妥协这个选项来。
这是她将自己定义为“金睛子”时不可能有的想法。暂时脱离了这个定义后,认输不再那么耻辱和不堪。
暗中观察已久的孟禀道见“晏明霞”落于下风,简直比“晏明霞”还要心急如焚。法阵已经在手心中悄悄聚好,一旦情况有变,他就会立刻出手。
“哐当”一声,段子矜手里的剑被打落了。孟禀道吓了一跳,猛地把法阵轰了出去。而段子矜刚想顺势认输破财消灾,就突觉身边的灵气剧烈波动起来,其强度之大,不是她或两个对手的修为所能达到。她惊愕回头,只见一个明亮的法阵摧枯拉朽席卷而来。不及反应,法阵的边缘就与她擦掠而过,超过她自身境界的灵场猛烈震摇她的识海。法阵刺眼的光芒中段子矜眼前一黑。
她晕了过去。
……
识海在复苏。黑暗中,有破碎的画面开始出现。
还算顺利的游历。强烈的抑郁感、凌意文宗。大雪。大雪。戏台、伤春大会。秋声殿的秋天。和李百闻匆匆的告别。灵显城逼仄的租屋、烛光灿烂。父亲的离去、多云的秋天。父亲把她抱在怀里。第一首诗。漶漫不清的母亲的容颜。
“你一点也不像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