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故地与故人(2)
唯一遗憾的是,金睛子的力量还是不够强大。她或许已经有了在永兆城内肃清风气的能力,但若要追究乌河城当年发生的那些事,这点能力还是不够的。毕竟她只是尧州永兆城的城主,没有立场去插手征州乌河城的事情。
她记起有一次也是在这乌河墓中,夕还主部的师姐朝启真人对她说,如果哪天她有了足够的权势,希望她能够帮夕还主部翻案。当时她不知这个目标是多么遥远,愣愣地就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看来,想要追查这件两百年前发生在征州乌河城的事,她恐怕得当上祈州的州主才能有这个权力了。
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坚信着。
逛完乌河墓她又去拜访了当年对她多有照顾的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两位真人已经许久没有见她,如今看金睛子年纪轻轻便早已结婴,更是当上了永兆城的城主,欣慰于金睛子的成就之外,更是感叹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聊了一阵后,他们得知金睛子还会在乌河城停留几日,便说要把黎怀瑜从门派叫回来见见她。金睛子亦好奇这个小时候被她看着长大的,后来错失了踏月仙观优先批的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便欣然应允隔两日再来陪黎怀瑜聊天。
再次见到黎怀瑜的时候,她身边还跟着当年金睛子送她的那只小刺猬。小刺猬的体型并没有长大多少,仔细一看修为,却也有金丹初期了。一旁的怀瑜则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她今年应是两百四十余岁,这个年龄居于金丹后期,也算是将她自己的天赋发挥得不错了。这说明当年未入踏月仙观优先批的事,从长远来看也没有对她的修炼造成很大影响。
“金睛子……真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怀瑜显得比小时候腼腆了不少,没有围着金睛子一口一个“金睛子姐姐”,而是恭恭敬敬地叫起“真人”来了。金睛子倒是没有为她们之间那份“仿佛已经逝去的亲密”而伤感,甚至还颇为黎怀瑜的改口而高兴。如今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刚迈入金丹期的八品执事,而是修为至元婴期的从四品城主了,怀瑜以更恭敬的态度对她,也是应该的。而这也同时反映了怀瑜长到四甲子大,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多有进步,不再是当年那个撒泼打滚的小孩子了。
不过怀瑜恭敬归怀瑜恭敬,金睛子并不打算真的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和官位压人。怀瑜的年纪和华祯差不多,金睛子也便拿自己对华祯的态度来对她,就像姐姐对妹妹那样。见金睛子没有摆架子,一开始还有些拘谨的怀瑜慢慢也放开了。她像小时候给金睛子讲山里的趣事那样,高高兴兴地说起了自己这些年在门派的故事。当年她为着没进入优先批伤心了好一段时日,但进入门派后,很快又在同门的较劲中被激发了斗志。她的天赋在踏月仙观本就属于高的,再加上勤奋好斗,性格讨喜,很快就在同辈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最后还是在筑基后被一位元婴真人看中收入门下,成为了踏月仙观的真传弟子。错过优先批这件事,如今看来,最多只能算她道途中一个小小的波折而已。
见过怀瑜后金睛子本打算次日就回永兆城的。苏诩知道后却大为不满。
“连那个小屁孩你都专门去见,怎么不回城府逛一圈呢?你对我们城府这么没感情的吗?”他大声嚷嚷道。
金睛子迟疑了一下:“也不是不想回去看看,只是我现在毕竟是外人了,贸然进去,总得想个理由才是。”
苏诩却担保说他可以直接带金睛子进去,在门房登记一下就行,不用特意找什么理由。于是第二天,金睛子就跟在苏诩身后走进了已有两百多年未曾走进过了的乌河城府。
乌河城府这些年里,除了把大门新漆了一遍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变动。那一座座错落排布的木屋仍能与金睛子的记忆重合。然而不知为什么,金睛子总觉得乌河城府变小了。他们沿着围墙绕城府逛了一圈,那曾经在她看来长得过分的距离如今仿佛转瞬间就走到了头,远不若在永兆城府绕山一周的长度。他们来到位于城府中心用于安置护城大阵的阵楼跟前,曾经印象中高高的四层阵楼如今只能说是平平无奇,不仅比不上堪图城高达二十层的红楼,甚至和金睛子如今的城主府相比也没有高到哪儿去。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苏诩。苏诩说她只是发达了之后瞧不上乌河城了。金睛子辩解道不过是一个对建筑物的大小观感,有什么瞧不上瞧得上的。苏诩说那也是她潜意识的反映。
正争辩着,忽有一人看到他们,咦了一声,走来打招呼。金睛子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听到那人叫出她的名字后,才想起来这是展辞,当年的吏务堂副堂主,也一道参加过金睛子的入职面试的。
“金睛子!啊,现在应该叫段城主了。”展辞那略带疲累的微笑还与金睛子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声音也一如往常,似乎唯一变了的只有他对金睛子的称呼,“段城主是来办公事?还是来看望故人的?”
“故人?她那时候的故人,也没几个了。”苏诩嗤笑道,“反正当年我们谒外堂的那批人,现在还在乌河城府的,也只有我一个——所以她当然是来找我的。我呢,顺便带她逛逛城府,就当故地重游了。”
展辞失笑:“是啊,两百年过去,真的是离职的离职,调岗的调岗,陨落的陨落了。”
三人闲聊了几句关于时光飞逝如何如何的话,便分开了。
“展辞现在是天部的副主部了。”苏诩告诉金睛子说。
第四十二章·故地与故人(3)
他们继续将乌河城府逛完,随后苏诩请金睛子去谒外堂坐一坐。然而刚走进谒外堂那幢熟悉的两层小楼,苏诩就收到了一张传讯符。他皱着眉把传讯符看完,随手就将符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什么事啊?”金睛子问。
“没什么。”
“如果是要紧的工作的话你去忙好了,别为我把正事耽误了。”
“没事。没什么重要的事。假装没看到就好。”苏诩耸耸肩,抬步朝楼上走去。
重新踏上这道狭窄楼梯时金睛子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当苏诩在她面前推开谒外堂大办公室的那扇门时,这种熟悉感愈发强烈。恍惚间金睛子好像又变回了两百年前的那个正八品小执事,和苏诩从外面办完差回来,一前一后地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等着他们的,则是狄枕星、冯拜庸、尹怀筝和王尚观这些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了的名字……
然而办公室里却全然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是谒外堂现在的执事。”苏诩对金睛子说。随后他转向那几位正直勾勾盯着金睛子看的执事们不耐烦地道:“看什么看,我带老同僚转一转而已。你们自己忙自己的吧。”
然而执事们却没有就此低下头去。“堂主,这位该不会就是永兆城的段城主吧!”一位执事甚至满脸兴奋地跳起来道。
“一定是金睛子真人!”另一位执事频频向别人使眼色,那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一定是金睛子真人啦,你们看她的眼睛就知道!”
苏诩无奈,只得道:“对对对,这就是金睛子真人,永兆城城主,别烦了你们。”
他这么说了,执事们也不好再多闹腾,不过还是一个两个的都偷偷觑着金睛子。
“他们怎么都知道我?”出了办公室之后,金睛子小声问道。
“你太有名了呗。”
金睛子挑了挑眉:“我的知名度我有自知之明。那些执事见到我反应那么大,肯定是你平时跟他们说过我的事。”
“对对,说过一些关于你刚入职的时候有多傻,我费了多大心力指导你的事。”苏诩懒懒地道,“好了,不来我办公室看看吗?”他已然把手搭在了堂主办公室的门把手上。这间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曾经属于过狄枕星,现在则为苏诩所有。
他明显在转移话题,金睛子也就不深究他到底在执事们面前到底怎么说的她这件事了,只是随苏诩进了办公室。
堂主办公室的面积本就不算大,被苏诩的各种东西一堆就更显得拥挤许多。金睛子已经不太想的起来当这里仍属于狄枕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但肯定比现在要干净整洁。
“不知道狄堂主哪天回来看到你把这里堆成这样,会是什么感想。”她摇摇头,笑着感叹道。苏诩闻此,却神色怪异地回过头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金睛子一脸茫然。
“狄堂主早就陨落了。”
金睛子愣住了。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好多年前的事了。”苏诩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具体是怎么陨落的,只知道她在你走后又一个甲子过后,申请调换到了另一个仙城。她走后我偶尔有和她发传讯符联系,开始都有回应,后来从某一次开始,给她的传讯符就发不出去了。我想以她的修为总不可能是离开了乾坤界,所以只能猜测她陨落了。后来有一次我工作需要去调用了人部的仙籍载录库,一查之后发现,果然是陨落了。”
传讯符需要查找到收讯人的独有灵场之后才能发送。如若出现传讯符发不出去的情况,基本只有收讯人已经离开了此界或者收讯人已经陨落这两种可能。
“狄堂主陨落了。”金睛子愣愣地念着。
“王尚观也陨落了。他好像是结婴未成而死的。”苏诩又道,“尹怀筝和冯副堂主应该还是好好的。尹怀筝调任到州府去了,冯副堂主辞官了。”
金睛子低着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在为狄枕星和王尚观的陨落而伤心吗?好像也不尽然。狄枕星和王尚观,这两个名字在她的印象中已经很模糊了。她试着回忆他们的面容,勉强记起了狄枕星微黑的脸颊和她那标志性的,总露出两排牙齿的笑,但王尚观究竟长什么样,她是完全想不起来了。连他们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金睛子又怎么会为他们的陨落而伤心呢?
可她又觉得自己于情于理总应该伤感片刻的。狄枕星当年对她照顾有加,这是她即便回忆不起许多细节也能确定的事实,王尚观和她没有很密切的关系,但好歹也是同僚一场。可她伤心不起来。对于他们陨落的消息,金睛子只纯粹觉得有些感慨。一种淡漠的,旁观式的感慨。
物是人非啊。
这时在他们的身后,堂主办公室的门突然敲响。“苏堂主?”一个金睛子觉得略显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她快速在识海中检索着这个声音的所属,片刻之后,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第四十二章·故地与故人(4)
“又来。真是令人无语了。”苏诩闻此,不耐地扶额,手指插着额前的头发高高撩起。敲门声在此时再度传来。苏诩放下手,摇了摇头,终是快步走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当年的乌河城右城主。多年来他的形貌并没有很大改变,只是面上那笑眯眯的模样让金睛子颇觉得违和——当年的右城主,但凡屈尊亲临谒外堂,那么一定不是为了来骂人就是为了来指手画脚瞎指挥,反正从来没有给过他们好脸色。
“啊,没想到金睛子城主也在啊,苏堂主。金睛子城主大驾光临,你怎么也不来知会一声呢?”右城主说着,很自来熟地踱进了房间内,然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站得离金睛子很近。苏诩默不作声地插进来隔在了金睛子和右城主之间,阴阳怪气地道:“我带老同僚逛逛故地,没想到竟会惊动右城主。搅扰了右城主的公务,真是我们的罪过了。”
言下之意,金睛子并不是作为城主前来拜访的,只不过是作为以前的乌河城同僚前来闲逛的,这里没有右城主什么事,他最好别来瞎掺和。
这句话顺便也让金睛子明确了一点:右城主过了那么多年,到现在还是右城主,官职丝毫未变。
然而右城主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不搅扰。金睛子城主大驾光临,怎么能叫搅扰呢?苏堂主你也真是,先前我老早叫你带金睛子城主回来看看咱们乌河城,你直到现在才带她回来。”他又转向金睛子,脸上笑意更盛,“金睛子城主,重回故地,感觉如何?你们刚才已经逛得差不多了吧?”
“永兆城外的人,一般叫我段城主。”金睛子淡淡道。
她从前就不喜欢这个欺下媚上的右城主,如今见他莫名其妙地贴上来套近乎,再加上苏诩那明显不欢迎来者的态度,金睛子愈发确定右城主过来找他们绝无好事,于是也就没打算对他客气,一上来就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横竖她金睛子如今的官品比右城主高,她对他稍微不客气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段城主。”右城主倒是丝毫不觉得尴尬,仍是笑容满面,“说起来段城主与我也算是故人了。当年段城主仍是谒外堂执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段城主有朝一日必会出人头地,是以还嘱咐了你们当时的堂主多关照你。”
听了右城主这番深情款款的表示,金睛子几乎想要发笑。真是笑话!见她如今做了城主故而来套近乎也就算了,怎么还为了套近乎而编出了这些个不存在的往事呢?右城主当年别说看好她了,就连正眼瞧她都很少。她偶尔过去交个材料什么的,不仅连一句客套的“辛苦你了”都得不到,还倒是有好几次替整个谒外堂挨他那没有根据的骂。若是说这些都是右城主看好她的表现,那金睛子只能说右城主藏得可真深呢。
至于什么嘱咐当时的堂主多关照她,听起来就更加不可信了。当年狄堂主还经常同谒外堂的大家一起骂右城主不把大家的工作放在眼里什么的。现在右城主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把狄枕星当年对金睛子的照拂归功于他自己了?他现在怕是连狄枕星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想到这里金睛子更是有意要给他没脸,故作茫然道:“右城主……与我是故人吗?啊,恕我冒昧了。”她笑得无辜而又充满歉意,“我也是离开乌河城太久了,这些年在永兆城更是常常忙得焦头烂额,对这许多旧事,难免有记忆不清的时候。右城主不会怪我吧?”
一旁的苏诩听了这话,神情扭曲起来,似在憋笑。
“哈哈,怎么会怎么会。段城主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右城主看似牢不可破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么……干脆就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姓徐道号归中。当年段城主在乌河城谒外堂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里的右城主了。哈哈哈哈。”笑声很爽朗,但也很尴尬。
“哦,徐右城主啊。”金睛子点了点头,“我和苏堂主刚刚把城府逛了一遍,现在打算在这里叙叙旧,聊聊当年我们谒外堂的事。您想必也是工作繁忙,就不必给我们作陪了。”
“嗐,段城主和苏堂主当年是同堂执事,有许多话说也是自然的。我呢,与段城主也分别了许久,也很想同城主您叙叙旧,顺便也是向您讨教讨教管理经验。这样吧,城主您和苏堂主先聊着,我就在楼下会议室里等着,城主同苏堂主聊完之后,若是不急着走,就顺道来同我聊几句吧。”虽然遭到了金睛子的逐客令,但右城主仍不放弃,这般说道。
“嗯。多谢右城主理解了。”金睛子微微点了点头道。
右城主又与他们客套了几句,就离开了办公室。苏诩和金睛子默默注视着门口直到右城主把门关上,然后苏诩说:
“你不用去的。不用给他脸。”
“其实我还有点好奇,他到底会跟我说什么。”金睛子摸着下巴道。
苏诩很不屑地轻哼一声:“有什么好好奇的。八成又是拉着你套一番近乎,然后问你认不认识尧州州府的朋友,好帮他升官。这个白痴,右城主的位置坐了快三百年,还总觉得自己能升官呢。依我看,就他这幅德行,做堂主都不配。”
金睛子听到这话,联想到苏诩前面的表现,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念头闪现。“诶,他是不是不止一次来找过你,让你给我和他牵线搭桥,好叫他来跟我套近乎?”
“就是啊。”苏诩冷声道,“我就说我和你的关系还没有这么熟,全拒了。这几年看他好像消停了一点,这才带你来逛逛。结果你来了的事情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之前上楼前我收到的那张传讯符,就是他发的。我没理他,他倒好,找过来了。”
金睛子笑了:“多谢你了,异之。”
“有什么好谢的。”
“多谢你替我挡着这些麻烦啊。”金睛子眉眼弯弯。苏诩一直在维护她,她看得出来。尤其是刚才右城主刚进门来的时候,她一觉察右城主靠她太近,苏诩就立刻插到了她和右城主之间。这是一个下意识的维护动作,说明苏诩是在意着她的。
“我只是恰好也很讨厌右城主,不想让他得逞罢了。”苏诩说得尖刻,笑意却温暖了许多。
第四十三章·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1)
不过最终金睛子还是去会了会这位右城主。至于原因,一是好奇他找自己的目的是否真如苏诩所说的一般,二是,如若真如苏诩所言的话,她得彻底打消右城主通过苏诩同她套近乎的念头,省得他老找苏诩的麻烦。
“段城主!您来了啊,请坐请坐。”金睛子一进会议室,右城主就立刻起身替她抽开了主位的椅子。金睛子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问道:“徐右城主找本官可是有什么事相商?”
右城主一拍大腿:“哎,实不相瞒啊段城主,下官主要还是想讨教讨教……您在经济改革方面的经验。”
“哦?”
“段城主既能成为九州当今最年轻的城主,想必……也是明白人吧?”右城主观察着金睛子的神色,并未直言,又语气怪怪地迂回了一句。金睛子也没有多想,只觉得右城主是在恭维她,而所谓的“明白人”,无疑是指她对经济改革很明白,于是便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从还在堪图城时就在做这个了,自然是明白的。”
右城主眼睛一亮。
“我就知没有看错段城主。”他笑得愈发亲切,尽管这亲切在金睛子看来,难免带着一丝猥琐的感觉。“……段城主主持经济改革这么多年,想必收获颇丰吧?”他又问道。
“那是自然。”金睛子脱口便道。然后,想着右城主可能是不了解经济改革所带来的种种好处,便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经济改革能够如何拉动仙城的各方面发展,让居民的生活幸福感提高。按理说金睛子本不愿对这位右城主说这许多话的,但无奈在主持了这么多年的经济改革,又给那么多想要了解经济改革的仙城执事提供过指导意见后,金睛子如今对于这方面的问题,有着敏感到近乎神经质的反应。就说这番解释经济改革好处的文字,便是她反复对永兆城府诸人、州府执事、和其他仙城执事所说过的,到如今,几乎已经成为了一套固定的说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全部倒出的那种。
她讲这些的时候右城主一直在一旁点着头,似乎也是在认真思索金睛子的话。金睛子见他如此专注,心下也对他改观不少——看来这位右城主也是真的想学习经济改革,并不是单纯来与她套近乎的啊。
于是在解释完经济改革的好处后,她稍微改善了一点自己的态度,对右城主说若有其他问题可以尽情提出。
右城主点点头:“段城主有如此成就,想必和万汇行的那位……元彻道友,是分不开的吧?”
这问题和刚才她的话没有直接关系吧?金睛子蹙了蹙眉,有些弄不懂右城主怎么会问到这个,但还是道:“那自然是分不开的了。元彻不光是一个很好的事业伙伴,亦是我多年的好友,我的许多政策都事先同他讨论过。他确实帮了我很多。”
右城主便开始大夸韩令。什么年少有为,生财有道,头脑灵活,识得时势,夸得金睛子都有些替韩令觉得尴尬。随后在一通吹捧后右城主问道:“不知段城主……可否为我和元彻道友牵线搭桥?”
金睛子又被他的表述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什么叫给他和韩令牵线搭桥啊,不应该是给乌河城和万汇行牵线搭桥吗?于是她姑且这样回应道:“若是乌河城想要开始经济改革的话,我并不建议你们在初期就引入万汇行的体制。最好先有一定的改革积累和经济基础再考虑这个。”
“经济基础嘛,明白明白。”右城主一副了然的样子,“这点诚意我这边自然拿得出来。呃,不知段城主来一趟乌河城,大概需要多少路费?”
“啊?”金睛子完全听不懂了,这人怎么又扯到路费上去了?“我坐传输阵回永兆城,费用就是差不多……十几环咯。”
“啊是下官的错,是下官考虑不周了。”右城主竟又道起歉来,“城主光风霁月,下官怎能问您这种问题呢。段城主回永兆城静候就好,路费我必会找个时间奉到府上。”
“徐右城主,恕我冒昧,本官好像跟不上你的思路了。”金睛子早就对他前言不接后语的话感到迷惑不已,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道,“什么路费?本官回永兆城的路费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想替本官出这笔路费,也不用专门跑到本官府上吧?”
右城主愣住了:“段城主不是说,您也是个明白人吗?”
金睛子愈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耐烦地道:“我搞得明白经济改革是怎么一回事,倒是搞不明白右城主今天这番话了。如果右城主找本官就是来闲聊这些有的没的,那本官就先行告辞。若是有经济改革相关的问题,让你们谒外堂给永兆城业部发公函问吧。”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后,右城主至少会解释一下刚才的话都是什么意思,然后再出言挽留她。可金睛子猜错了,解释的话和挽留的话,右城主一句都没说。
“是下官鲁莽了。今日耽误了段城主这么多时间,实在是对不住。段城主……呃,下官恭送段城主。”他端着笑脸,有些尴尬地道。
金睛子算是彻底不明白这位右城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先是死缠烂打地要见她,见了她后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她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不但不回答反倒又下了逐客令。这不是玩她吗!
她最后给了右城主带着怒意的一瞥,遂拂袖而去。
第四十三章·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2)
回到苏诩那里时他正在嘎吱嘎吱地吃桃酥。见金睛子满脸怒容,苏诩皱了皱眉,起身把一块桃酥往她嘴里塞去:“早告诉你不用去理会他。你看,果然被惹生气了吧。”
金睛子被他的桃酥噎得猝不及防,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低下头,心情复杂地把桃酥吃完。“他对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把嘴里的桃酥都咽下去后,金睛子埋怨道,“自说自话了半天,我问了一句他是什么意思,他就突然对我下逐客令。我真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玩儿我吧这是?”
苏诩也显得有些意外:“突然赶你走算怎么回事?我以为他是想跟你套近乎来着。”
“就是啊。完全不明所以。”金睛子怒极,一股脑地把刚才右城主对她说的那番话跟苏诩倒了一遍。“道祖垂鉴,你能理解吗?”说完,她愤愤坐到了苏诩为她搬来的椅子上。
苏诩默默地啃了一会儿桃酥,啃着啃着,突然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金睛子瞪他。
“我好像,有点猜到右城主是什么意思了。”苏诩脸上是他故作高深莫测的微笑,“等一会儿出了城府再跟你说。”
于是趁着午休时间他们坐飞舟来到了距离城府稍远的一家餐馆。在楼上雅间内坐下后,苏诩缓缓说出了自己对右城主一系列奇怪举动的猜想:
“他在搞贪污腐败,并且,以为你也是同道中人。”
“啊?”金睛子被吓了一跳。
苏诩看她这副样子,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继续道:“我是从最后那几句关于‘路费’的话看出来的。你自己也说了,就算他真的想要替你出路费什么的,也不必日后找个时间奉到你府上。值得让他特意送来的‘路费’,一定是一笔巨款。所以我想他应该是想来贿赂你。”
“可他怎么……他怎么会突然想要贿赂我?他怎么会觉得我是那种,收受贿赂的贪官呢!”金睛子仍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同时又有些愤愤不平。她一向觉得自己把正气满身,光明磊落的形象维持得很好,可有人竟然还将她看做那等贪官污吏,这让她觉得很受侮辱。
“因为你之前的话误打误撞地给他传递了错误的暗示。”苏诩指出,“不信你回头再想想?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当右城主对你说‘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城主,一定是个明白人’的时候,他真正的意思应该是‘你能够年纪轻轻就当上城主,一定是走了什么关系,所以想必你也是深谙贪腐之道的吧’。”
金睛子打了一个激灵:“我以为他只是在恭维我的政绩,所以我说……我说我从堪图城开始就在做这个了,自然是明白的。道祖垂鉴,我只是在说我从堪图城开始就在研究经济改革,他不会以为我的意思是,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搞贪污腐败了吧!”
“对啊,亏得你直到现在才想通。”苏诩笑道。
“然后他问我经济改革是不是收获颇丰……”金睛子抱着头无比烦躁地道,“其实是在问我,是不是从经济改革的过程中牟取了大笔的私利?我以为他是不了解经济改革对发展的作用,还傻乎乎地给他解释了好半天!”
“他提到元彻道友,其实也是在试探韩元彻是不是也同你一起参与了牟利。”
“韩令!他怎么可能!”尽管早已经表达过了自己的震怒,但当想到右城主竟以为韩令也参与了这种种肮脏勾当时,金睛子还是忍不住又拍了一下桌子,“韩令比我更不像那种人好吗!他能有什么复杂的心思?”
“右城主又没见过他。”苏诩搅了搅碗里的汤,又小心翼翼地吹了两口,“不过说起来,只要不是跟元彻道友特别熟悉的人,只怕都看不出他是那种单纯性子。反正就我见过的两面来说,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心思深沉不宣于口的高冷剑修。”
“他那不是心思深沉不宣于口,他是根本没什么心思,又内向怕生。”金睛子脱口道。
“你很了解他嘛。”苏诩神色莫名。
金睛子摆了摆手:“能不了解吗。我跟他二十来岁就认识了。”
苏诩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金睛子则自顾继续回忆她与右城主的谈话:“……然后他又夸了韩令一顿……然后,然后就问我能不能给他和韩令牵线搭桥。我之前还觉得奇怪呢,给他和韩令牵线搭桥算是怎么一回事?不应该说是给乌河城和万汇行牵线搭桥吗?现在想想,他可能是想让韩令配合他来牟利?结果我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把万汇行体制引入乌河城,于是正经提意见说,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之后再引入万汇行。”
“结果他就把所谓的‘有一定经济基础’理解为,你要求他先出一笔钱来表诚意。”
“对!难怪他又提到了什么诚意什么路费之类的!这样就把一切说通了!”金睛子终于搞明白了右城主那番奇怪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顿时就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所以,搞了半天,只是这个心术不正的右城主误会了她的立场,自说自话了半天之后又发现自己搞错了!
可她想了想又发现,好像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释:“可是苏诩,他为什么会把我当做试探的对象呢?你之前说他有好几次叫你带我来见他,说明他早就想出言试探我了,并不是临时起意的。”
“这还不简单。你当上了九州最年轻的城主,这件事在他看来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右城主这种人,只信奉利益交换,才不会相信你真的是能力出众。”
金睛子一时语塞,同时有有些心虚。语塞是因为,如若右城主真的是抱着这种不相信能力只相信利益的态度,那么她的确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他相信自己是凭借能力当上城主的;心虚则是因为,她能年纪轻轻当上城主,还真不全是靠她的个人能力……若是没有凌潋,她现在恐怕最多也只是个主部吧。
“还有,他可能听信了之前关于你的那些传言吧。”苏诩想了想,又道,“什么你和代殿主独子居清道友关系匪浅的。”
“你,你也听到了!”金睛子脸色一下子涨红了起来,“我以为这种话最多只是在尧州传一传。你,你不会相信的吧!”
金睛子生怕苏诩以为她真的和盛居清有什么特别关系,一副慌乱样。苏诩看着她这副模样,却笑得前仰后合:“我当然不信了!我知道你……”他突然又不说下去了,只顾着笑。
金睛子被他笑得愈发窘迫,抱臂嘟囔道:“你最好是真的不信。”
第四十三章·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3)
他们各自低头默默吃了一会儿饭,其间金睛子一直在心里消化着右城主竟是贪腐分子这件事。说实在的,尽管她一直都很讨厌这位右城主,但她也从未想过右城主竟会做着这些勾当。或者说,在她的印象里,贪污腐败什么的总是距离她非常遥远。
这种模糊不真切的荒谬感让她忽然间又回想起了两百年前她在乌河城度过的最后几个月时光,回想起了夕还主部的师姐朝启真人在乌河墓对她说的一番话。当时朝启真人告诉她说夕还主部是被人害死的。夕还主部发现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的踪影,过于天真地想要以一己之力对付他们,结果就被害死了。当时的自己,在听到这些后,好像也产生了与现在类似的那种荒谬感来着。
右城主和当年害死夕还主部的那些人,有联系吗?
这个想法让金睛子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苏诩。”她停下筷子,道,“你还记得当年夕还主部陨落的事情吗?”
“记得。那场面血糊糊的。”
“你就光记得这个啊?”金睛子被他这么一说,也隐隐回想起了当时满地血肉的场面,险些反胃,“我说正经的。我在想,右城主会不会和当年夕还主部的死有关系。你觉得呢?”
“可右城主有什么理由杀她?”苏诩问。
金睛子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并没有将朝启真人对夕还主部被害原因的猜测对苏诩提及过,于是便简单告诉苏诩,说夕还主部的师姐朝启真人当年对她说过,夕还主部很有可能是因为试图对抗蹲踞在征州政坛的一个“利益集团”而被杀害的。朝启真人当年去收拾夕还主部的遗物时,还在她的书桌上找到了一条便签,上面写着什么“找乌河城那个人要名单”。联系后来夕还主部陨落前离开乌河城时所说的“有急事”,可以推断出夕还主部当时来乌河城开这个对她来说没有必要的会,可能只是来和“那个人”接头,得到名单后,又匆匆回返,没想到却在途中遭了暗算。
“那倒是对得上了。”苏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假如说右城主就是那个利益集团的一份子——我看他就是!那么他伙同利益集团的其他人谋划杀了夕还主部,就很合理了。”
“对啊。并且我记得,夕还主部陨落前在乌河城参加的会谈,右城主好像也在,是吧?”
“呃……不是吧。”苏诩不太确定地说。
“我当时参加会谈了,我记得我有看见他来着。”
“可是后来接到夕还主部陨落的消息时,一起去现场的人里面没有右城主啊。如果他一直都在参加会谈的话,遇到这种事,怎么也会一起去现场看看的吧。”
金睛子被他这么一提点,也回忆起了更多细节:“确实啊,当时一起去现场的人里没有他……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来转了一圈,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还踩了夕还主部的裙子一脚。”
“踩了一脚?然后呢?他还干了什么吗?”苏诩问。
“……然后?然后就连声说对不起呗,还蹲下身帮她拍干净裙子上的鞋印。”
“别的没了?”
“没了。他拍干净鞋印后就溜了。”
苏诩的眼中兴味更浓:“来,才拙,咱们做个有罪推定。假设右城主真的和夕还主部的陨落有关,那么他过来转这一圈,是为了什么呢?”
“呃,为了观察她的状态?检查是不是一切正常?”金睛子做着无端的猜想,“可是能有什么好检查的?夕还主部是在飞舟上被害死的,关键应该在于飞舟上吧。”
“所以你猜的不对啊。”苏诩说。
“行,那你猜猜?”金睛子往椅背上一靠。
“总得从夕还主部是怎么被害死的这一点出发去想吧。”苏诩闭目,似在回忆着什么。
“当时我们是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瓶小珠子丹,不是吗?”金睛子也努力串联着识海中的回忆碎片,“那小珠子丹中有一颗是锁灵砂搓成的,从乾坤袋里拿出来贴身放着就会禁锢修为,我想夕还主部当时没有去……”
“锁灵砂?那玩意儿叫锁灵砂?”苏诩皱了皱眉。
“我没告诉过你吗?啊,好像确实没告诉过你。那时候我师父跟我说能搞来这锁灵砂的肯定是非常庞大恐怖的势力,我被吓得不轻,根本不敢乱说。”金睛子摸摸头,“这锁灵砂,我师父打听出来,是一种能够禁锢修为的东西,好像是寒荒特产的,但即便在长生和寒荒还在维持贸易往来的时候,它也属于违禁品。我师父当时还说,这种锁灵砂一般人根本弄不到,就算是城府州府的人利用职权走私,也至少要城主的级别才可能拿到……呃,右城主……”
“正好是城主的级别,是有可能利用职权拿到这锁灵砂的,是吧?”苏诩补全了她没有说完的话。
金睛子点点头:“难道他当时踩了夕还主部一脚,又蹲下去帮她拍裙子,其实是在偷偷把这瓶有问题的丹药放到她身上?”
“这可怎么放啊?塞她靴子里吗?若是就一颗丹药那还好说,一瓶丹药怎么可能不动声色地塞进去?你别忘了我们当时是从一整瓶丹药里找到那颗锁灵砂的。”
金睛子也迷茫了:“确实啊……”
他们又思考讨论了良久,却还是想不出右城主究竟是如何设计了夕还主部的陨落的。不过两人都认同这件事一定和右城主脱不了关系。
“其实就算搞明白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啦。”在一番没有成果的讨论后,苏诩都失去了对此事的兴趣,打了个哈欠道,“反正夕还主部都死了两百多年了。”
金睛子不同意:“可如果搞清楚了真相,我们不就可以还夕还主部一个公道了吗?也可以就此把右城主和他身后的那个利益集团绳之以法。”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苏诩对她的天真嗤之以鼻,“两百年前没人做到的事,现在难道就能做到?”
“我是城主了!”金睛子理直气壮地说,“从四品城主!官品比右城主要高,好吗!”
“拜托,你是尧州的城主,可这里是乌河城,是征州!”苏诩无情地点出了这一点,“你是想告到尧州州府去,还是征州州府去?哪个都不会理你的。搞不好你们督察使还要趁机参你一本,说你不管永兆城,尽管闲事。”
金睛子突然发觉苏诩说得很有道理,遂只能沉默下来。再仔细想想,确实啊,即便是当上了州主,都不好随便插手其他州的事务,她这个小小的城主就更没有权限去管了。
至于能不能当上征州的州主,从而光明正大地插手乌河城的事,金睛子根本就没有考虑。长生律有规定,八大派所辖州的州主必须出自本州的八大派,也就是说,征州州主只能由上隐门的人来当,金睛子出身凌意文宗,若要做州主,就只能去祈州。
所以,哪怕已经知道了右城主大概率是个贪腐分子,并且多半还是当年夕还主部陨落的罪魁祸首之一,她也还是拿这位右城主毫无办法。下午,回永兆城的一路上,金睛子郁闷地想。她不能以城主的职权插手这件事,如若真要告发这位右城主,就只能走征州督察司的举报途径。可走这条途径无疑需要她掌握右城主种种不轨之事的切实证据,而她除了右城主本人几句没有佐证的,模棱两可的话和一通可靠性存疑的猜测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也太憋屈了吧。
第四十三章·这位右城主莫名其妙(4)
可尽管已经知道自己如今还是没有办法对付她当年就没有办法对付的“利益集团”,金睛子也还总放不下这件事,回到永兆城后,也还常常记挂着。结果来来回回想了一两天后她又发现了一件事:当年怀瑜试卷失踪意外落榜的事,可能也和那位右城主有关。
仔细回忆,当年她在放榜前去会道堂提前查看榜单的时候,右城主好像也来兜了一圈来着。当时她看到右城主出现并没有多想,只当右城主是闲着无聊来检查工作,可现在又一想,右城主平日巡视各堂不是为了骂人就是为了瞎指挥,那天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心情平和地跑来会道堂关心榜单情况这种小事呢?金睛子合理怀疑,右城主是收受了别人的贿赂,替别人挤走了怀瑜弄来了一个名额,所以这才在放榜后连忙赶来确认自己一番操作之后的成果。
而在最终上榜的那批人里,好像确实有个家伙家里颇为有钱,人看起来也不太像是凭实力考上优先批的——当年金睛子听怀瑜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就猜测是不是这个人通过权钱交易什么的挤占了怀瑜的名额。现在,看,这不是跟右城主的行为对起来了嘛!
再一想,既然这两件事都与右城主有关,那么更早以前,在查探乌河天裳成衣厂违律排放污水时,发现成衣厂似乎在城府有内应,因此总是能够避开城府的各种抽查的这件事,是不是也有右城主在背后操纵呢?好啊,若真是如此,那自己当年被天裳成衣厂的那个主管发现卧底身份并被揍进了大济城的账,是不是也该算到这位右城主头上呢?
她越想越觉得有理,又越想越觉得心下难平。明明已经初步窥见了当年夕还主部陨落的真相,怀瑜意外落榜的真相,天裳成衣厂肆无忌惮违律排放污水的真相,明明已经不再是两百年前那个无权无势的小小执事,可她还是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虽然深究起来,金睛子其实并没有回头为这些陈年旧事翻案的必要。两百年已经过去了,天裳成衣厂整个厂都已经倒闭;怀瑜早就在踏月仙观拜入了真传,人生的大轨迹并没有受到当年意外落榜的影响;夕还主部恐怕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就连当年誓要给她报仇的朝启真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往事已如烟消散,无人在意,无人回想。作为一位前途大好的年轻城主,金睛子完全没有必要再将自己卷入这些事端中去。
可她就是不爽。她不甘心。
那段时日,当她安坐在自己华丽舒适的城主府中时,当她阅览着永兆城那些反映了经济繁荣、天道通达、居民幸福的各种拥有美丽数据的报表时,金睛子的思绪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兜转回那个千里之外的高原小城。那里是她留下过珍贵回忆的地方,那里是她曾受到阴影威胁的地方,那里是她不得不离开的地方,是她的权势暂时还无法触及的地方。
要是能掌握更大的权势……
“城主。”钟峙的声音突然将金睛子从沉思中唤醒。金睛子抬头,见钟峙正朝自己走来,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这个月政律业三部的工作情况汇报。”他将文件放到了金睛子的桌上,语气和往常一样不咸不淡,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表露。金睛子早已习惯他这副模样,倒是见怪不怪,简单翻了一下文件,就对他说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可以离开了。钟峙闻此,告辞一声后便掉头快步而去,好像一刻都不愿意浪费在城主府里似的。
“每次都这么匆匆忙忙,整个乾坤界就他的时间最宝贵了。”金睛子看着他远去,不由得低声吐槽道,“多跟人寒暄两句,都好像在浪费他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寿元。”
不过说到寿元,钟峙的寿元倒确实比她的更宝贵些。他如今四百余岁修为仍停留在金丹后期大圆满,理论上的寿元只有七八百年。而已经迈入元婴期了的金睛子则拥有一千六百年左右的寿元。而至于钟峙为什么迟迟不结婴,金睛子这些年来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他以前元身受过重伤,不仅影响了他的修炼速度,更是影响了他成功结婴的几率。如若他在未完全治愈旧伤的情况下贸然结婴,便很有可能在结婴这一关身陨道消。
金睛子怀疑他那阴郁的脾气多半是这次重伤之后形成的,因此对于他的各种坏脸色,最多也只是背地吐槽两句,心里并未真的责怪或记恨。
不过,吐槽归吐槽,金睛子从未对他的工作本身有过什么不满。想到这里,金睛子又拿起那叠文件,像往常一样率先抽出业部的那份看了起来。
业部的报表一如既往的完美,各堂所有的工作都顺利得毫无意外。统金堂将城库资金的使用协调得井井有条;税务堂应收的税款全都及时完成了收缴,此外还成功查清了一起小型偷漏税案,现已将案件移送到律部;汇通堂那边,所有的账款明细都清清楚楚,所附上的彩色图表骄傲地展示着各理财产品的良好业绩和保险产品客户群的数量新高;贾市堂汇总统计的全城企业月报上更是一片宁静祥和,说明这一个月来,全城的所有企业大体上都遵纪守法,认真生产,所有的厂房都保持了一贯的高安全标准,各环节都保持了绝对的规范……
大概是因为报表就像之前一年的所有报表一样平淡无聊,金睛子看着看着便有点走神,一会儿想到脾气古怪的钟峙,想到他以前在背后说过的对她这个城主表示不满的话,一会儿又想到乌河城的右城主,为非作歹至少两百年自己却仍拿他无可奈何。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这两个人倒有很多相像之处,比如职位都是右城主,性格都很讨人厌,再比如都对她说过莫名其妙的话。
只不过,她现在已经知道徐右城主为什么要说那些奇怪的话了,却还不知道钟峙当时在茶点肆对她那番带着恶意的评论的出发点是什么——一想到这个她就来气。道祖垂鉴,她到底怎么碍着钟峙了,竟让钟峙盼着她能背上收受贿赂的罪名,被赶下台!
然后,很突然地,金睛子联想到了什么。这远不是她第一次回想起钟峙当时的话并对此生气了,可这一回,电光火石间,她却经由此想到了一种此前她从未想到过的可能。
如果说钟峙自己也和那位徐右城主一样,偷偷行着利用职权为自己违法牟取私利的事情,那是不是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第四十四章·洞明谱的旁门左道(1)
金睛子开始怀疑钟峙是否根本就是个贪腐分子,并代入这个猜测重新思考钟峙之前在茶点肆说过的那番话。
那番话中第一个奇怪的点是,钟峙竟怀疑她和韩令在搞什么“官商勾结”。熟悉金睛子性情的人大多评价她清高自持,而与她共事多年的钟峙却仍反常地恶意揣测她,现在想来,这很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就在做类似的事,所以才以己度人。
第二个奇怪的点是,钟峙说即便她真的两袖清风,他也很希望她能够背负上某种罪名,然后被赶下台,因为他觉得她的存在相当“碍事”。金睛子以前一直想不通她到底哪里碍了钟峙的事,如今再看,不会是钟峙嫌她这个城主当得太认真负责,让他结党营私的难度大大增加了吧?
她正如之前揣测徐右城主在两百年前的诸多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那样,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合理。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怀疑起自己来。凭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给钟峙定下这么大的罪名真的是合宜的吗?自己觉得这个猜测如此说得通,会不会只是因为钟峙那不讨人喜欢的性格让她有了主观偏见呢?她没有任何切实证据,就去怀疑一位多年来本职工作毫无差池的同僚,这是否就是她堕落成一个整日忙于党同伐异的城主的前兆呢?
想到这里她感到后背一阵发麻,简直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爬满了她的全身,让她忍不住站了起来,抱着臂在地毯上快速跺了跺脚。金睛子开始慎重地反思,在当了二十年的城主后,她的思想是否已经被掌权的快感腐化,以至于她现在看谁不顺眼就怀疑那个人在为非作歹。不过,在一通自我检查后她最终还是安下心来,觉得自己无论是三观还是行事都没有偏颇,于是复又坐下来,继续怀疑钟峙。坐下后她又看到了自己刚刚翻阅完毕的业部月报,突然间又想到,如果说钟峙真的是一个贪腐分子,那么由他经手交给自己的月报,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作为右城主的钟峙常年分管政律业三部,金睛子与这三部的往来,绝大多数都要经钟峙的手。尽管钟峙的工作也要经过督察使的审查,但在督察使无心顾及的方方面面……他可以做的事还是太多太多。就拿面前这份月报来说,钟峙就算不能直接篡改业部交上来的原稿,也完全可以在业部完成报表之前,把他不想暴露到金睛子面前的问题都处理掉——业部诸堂中说不准也有他的心腹。
如果说之前只是感到胆寒,那么金睛子这回是真的觉得有些恐怖了。是的,钟峙不见得真的是贪腐分子,就算真的是,也不见得做了那么多的手脚。但仅仅是这种可能性,仅仅是这种可能性本身就不容金睛子忽视。因为一旦这种可能被证实,后果就将会是不可承受的——谁知道钟峙背着她做了什么事?如若他粉饰太平,放任流弊,则金睛子作为城主,一定是首当其冲替他背锅的那个;如若他聚敛财物,贪得无厌,则是在败坏金睛子苦苦建立的经济秩序和城府声望;如若他横行霸道,杀人放火,则金睛子无论从道心上还是从法理上都无法容忍。甚至于,若是钟峙的罪行有一天被其他什么人给揭露出来,到时候,金睛子可能还会被怀疑成共犯。哪怕最后撇清了共犯嫌疑,一个不查之罪也是逃不掉的。
她的怀疑目前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根据,但这并不妨碍她从此对钟峙多留个心眼。金睛子暗暗决定,以后由钟峙经过手的事务,她都要谨慎对待,对于其中关系重大者,更是要多方了解情况,不能让钟峙堵死了自己的信息来源。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们好不容易才因为事务轻减而放松了一两年的段城主就又回到了忙碌且心事重重的状态。她的反常在持续近两个月后为韩令所注意到,当时韩令又是像很多时候那样,在万汇行临街的三楼看见了金睛子走进汇通堂,想着她大概又是闲着没事来巡视,便过了街想去跟她打个招呼。
来到金睛子面前时,他发现她面上有一抹焦虑和憔悴的神色。
“怎么脸色这么差?”韩令问。
金睛子顿了顿,遂勉力笑道:“你哪里看出我脸色差了,我出门前可是化了妆的。”
“你看起来很焦虑。”
“是吗?”金睛子有一瞬的怔忪,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是啊。不瞒你说,最近……我在怀疑……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到一半,她看了看四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去万汇行?”韩令很好奇让金睛子欲语还休的话是什么,便如此提议。
“也好。”金睛子想了想,答应了。她独自焦虑了两个月,确实很想找个人吐露一下情绪。韩令是她知根知底的合作伙伴,又一贯行事可靠,金睛子相信他能守住秘密。
他们来到万汇行三楼,韩令的办公室。金睛子从在茶点肆听到钟峙说奇怪的话开始讲起,没有避讳钟峙猜测韩令和她“勾结”的事,不过倒是绕过了乌河城那位徐右城主启发了她思维的事实,只说是最近突然想到了钟峙在搞贪污腐败结党营私的可能性。
话毕她苦笑着道:“你觉得我这是疑心病太重吗?本也是没有证据的事,却为此焦虑到恨不得把钟峙经手过的每件事都亲自查问一遍,同时又得留心着不让钟峙注意到,免得打草惊蛇。我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城主,这两个月却搞得跟个特务似的,偷偷摸摸地查验来查验去,刚才去汇通堂,其实也是想打着日常巡视的名义,看看能不能不动声色地翻翻他们的工作记录,看看有没有和报表不相符的地方。汇通堂太重要了,万一钟峙把手伸到那里面去……你觉得我这是疑心病太重吗?”
第四十四章·洞明谱的旁门左道(2)
韩令摇摇头:“你这不是疑心病太重,你是焦虑症太重。我并不觉得你的怀疑是不必要的,但我觉得,其实我经常觉得你容易焦虑过头。”
“可这件事太重要了,我没办法不焦虑。”
韩令语塞片刻:“……好吧,我也没办法让你不焦虑。不过,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尽力。”
金睛子认真地想了想,但暂时也想不到韩令在这件事上能帮上她什么,最终只得道:“你就只管帮我保守好秘密,偶尔花点时间听我发泄发泄情绪——像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要是连个能听我说这些的人都没有,我怕是真的要疯掉。”
然后她又面带苦色地细讲了她这两个月来是如何敏感地关注着钟峙的一举一动,如何疯狂地要把钟峙经手的所有东西都要仔细对照一边,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工作压力,又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原因的。韩令听后,很想替她出出主意,便道:
“查验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什么用?工作量太大了,而且多半也查不出什么来的。他若是有心要瞒天过海,那必然是做好了准备,好让你没办法轻易发现端倪。要我说,你得从更……宏观的角度去想一想,确定一个点之后,再有针对性地查探一番。比如说,在过去几年里,有没有钟峙经手的事情让你感到非常不对劲?或者,有没有哪件他经手的事情有着很大的潜在利益,很可能吸引他在其中动手脚?”
“他经手的有巨大潜在利益的事情可多了去了!”金睛子即刻便嗤道,“政律业三部,光一个业部就有多少油水可捞!我搞了这么多年的经济改革,颁行的政策几乎桩桩件件可以被他拿去做交易了。”
“那有没有哪件事,你曾经察觉到过不对呢?”
金睛子眉心微蹙,片刻后,眼神怪怪地看向韩令。韩令也仿佛在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遂不约而同道:
“熔币。”
“我就说!”金睛子往自己的腿上猛拍了一把,激动地道,“当时我们怎么查都查不出任何一家涉嫌熔币的企业,可与此同时汇通堂和万汇行的灵铢存量还是在不断下降,逼得我最后不得不直接发政策限死灵铢储量红线和提取灵铢的条件……我就说这事不对!”
“若是说这些事背后都有钟峙的手笔,那就不难理解了。”韩令点头道,“他多半是包庇了那些偷偷熔币的企业吧?突击检查前都对他们打过招呼,是以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天裳成衣厂!”金睛子突然大声叫道,“你还记得天裳成衣厂吗?你不觉得这两件事很像吗!当时我们调查天裳成衣厂违律排放污水的事,也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来,每次突击检查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我在里面卧底的时候,发现城府里有人把每次突击检查都提前知会了他们!”
说到天裳成衣厂韩令不免又有点尴尬,毕竟这家成衣厂当时也是他名下的企业,出了事,他也大有责任。更别提这件事还后来直接导致了金睛子被那个主管打到遍体鳞伤。
不过金睛子丝毫没有注意到韩令的不好意思,自顾往下说着:“对,所以这件事或许也是这样。钟峙收了那些厂家的好处,为他们提供庇护——搞不好他们到现在还在熔币呢,就算我们永兆城限死了不让他们多拿灵铢,他们也可以拿从永兆城融资到的乾坤环和灵汇去别的城换灵铢,毕竟大部分仙城都还没有限制灵铢兑换的规定。怪不得!怪不得我前两年总觉得不对,总觉得万事都太平得不正常,简直好像有东西脱离了我的掌控似的。怪不得!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她说着说着,竟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夸张地做着各种手势。不过,虽是说着如此气愤的话,她的双眼却明显地越来越亮,容色也越来越焕发,先前苍白灰暗的疲惫和憔悴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心勃勃的,闪闪发光的明艳颜色,霎时间又点亮了韩令的双眼。
“我知道怎么办了。韩令,多谢你了!”忽然间,金睛子又“啪”的一声将双手撑到了桌子上,目光灼灼地说了一声,然后又火急火燎地快步走了。金睛子即便是走得再着急那也是相当有风度的,身形微倾,小步快趋,却仍是四平八稳,挺拔如松。韩令注视着她的衣角消失在门边,良久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笑。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敛回了扬得发酸的嘴角,见手边正好有一张不用的纸上有些空白,想都没想就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四格小画。
那四格小画都是金睛子的上半身像。第一格中,她表情淡淡,眼神朝下,一副百无聊赖中带着些沮丧的样子;第二格,她双眼发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第三格,她满脸激动,做着夸张的手势,韩令还在她头边画了几朵象征性的小花来表明她此刻正心花怒放;第四格中,金睛子起身朝格子的右边走去,只留下半个侧脸。
这四幅小画线条简单又灵动鲜活,恰恰好记录了金睛子刚才的一系列反应。韩令将画拿起,又对着笑了一会儿,似是对自己愈发精进的绘画技法十分满意。
而此刻金睛子正快步朝城府走去,心潮澎湃地想着种种由熔币这个切入点入手,收集钟峙贪污腐败的证据,然后将证据呈递给督察使,最后让州律代表正义制裁他的方案计划。她一路想着一路走进城府大门,结果在穿过门厅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往外走着的钟峙。
“城主。”钟峙朝她点了点头,便越过他而去。“哦……哦,你好啊。”金睛子直到钟峙走到她身后,才后知后觉地回应道。随后,她看向钟峙的背影,突然间很想知道他这会儿出去是要做什么事——有没有可能,就是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四十四章·洞明谱的旁门左道(3)
可钟峙走都已经走了,金睛子也不好意思再追上去问他要去哪里,就算问了,他大概也不会说实话。至于跟踪,更不现实。元婴修士的强大灵场太过显眼,一旦被钟峙注意到就是避无可避,到时候她又怎么解释自己刚一回到城府就又要出门,还“正好”和他顺路的事呢?
金睛子悻悻然往城主府走去。走了一小段后,她重新平复了心情,告诉自己说她必须要转换思路,既然已经找到了可能的切入点,就不需要再指望着通过事无巨细的跟踪、监视、查验等低效率高风险手段来试图发现线索了。
那么,该如何从这个切入点着手调查呢?
金睛子第一个想到的是实地把那些生产中涉及天铜的厂家给跑一遍,亲自看看他们是否有违律熔币行为。可再一想,就算她真的发现了某些厂家的违律熔币行为,那么最多也只能证明厂家自身的违规,还是没办法获知钟峙是否是他们背后的保护伞。甚至于,如若她雷厉风行地把这些违律厂家给揪了出来,还会让钟峙从此对她更加警觉,搞不好就会引发什么更加不可预知的情况。
她思考良久,最终得出了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她要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悄悄查探出哪几家厂家有违律熔币行为,然后重点关注钟峙和它们之间是否存在往来。如果真的有,就伺机取证,向督察使揭发钟峙。
那么该怎么掩人耳目地悄悄查探呢?金睛子考虑了一下找自己的人进厂家做卧底的方案,但细想又觉得实施起来很困难,光是卧底人选就很难找。适合做卧底的,必须是能够百分百确定站在金睛子这边的,不会被轻易收买的,愿意答应金睛子去做这种奇怪事情的,且足够机灵的。再说,她要探查的厂家那么多,难道她要在每个厂家都安排一个这样的卧底吗?
想想就令人头大。还不如她自己去呢。金睛子想。虽说她作为城主,私自行动多有不便,但她有一个旁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灵台洞明谱》。
尽管有时候她自己都常常忽略,但在修炼了两百年《灵台洞明谱》之后,她的双眼确实具备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这些能力概括来说有几个方面。首先,是对视力的大幅增效,包括但不限于能够看清极远的细节,具备相当强的夜视能力,长期用眼不宜疲劳等。其次,是在日常生活中不太用得上的“去伪存真”功效,主要指能够看破法术类的易容,以及隐身、隐藏修为等伪装,在进入文阵后,也能较为容易地洞察清楚文阵的幻象。金睛子两百年前被人控制差点给华章真人下毒的那一回,她就是凭借着这一点提前感觉到那位假的明裕真人“不太对劲”,后来又成功挣脱了那人的文阵控制的。再次,是能够让她的双眼拥有一种奇特的灵气敏锐度。灵气原本是只能用神识查探到的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在修炼《灵台洞明谱》之后,灵气却愈发在她眼前实质化了起来。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灵气并没有颜色,更加没有投射到她的视网膜上,可她就是通过眼睛,“看到”了灵气在面前缓缓流淌。其实还不仅仅能看到面前的一小片范围,只要集中精力,朝远处望,视线上百里之内的灵气走向都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甚至于一切视觉上的阻隔都无法阻挡她“看到”这些灵气。
就连防窥视的法阵对她来说也不是不可穿透。只要她离得近一点,识海中便能勾勒出法阵内大致的灵场排布和灵气走向。虽然不能从传统的视觉和听觉意义上越过屏障,但有了灵气动向的信息,她也大致能知道法阵内的人都在做些什么,是对话还是斗法,相隔有多近。
《灵台洞明谱》把重点放在讲授修炼方法上,并没有系统性地阐述过这份功法所能致用的各种实用效果。上述的能力概括,是金睛子结合功法理论和自己的实际体验总结出来的。
总而言之,《灵台洞明谱》在各方面的加持让金睛子意外地很具备不动声色收集情报的技能。只消在远处站一站,目之所及的所有别人以为她不可能看得清的文件信息都能被她尽收眼底;只消在周边路过一下,防窥法阵内发生的一切就能让她瞥见端倪。当然,机密文件和防窥法阵内的地下接头并不是那么常见,对于当下要解决的问题——找出是否有厂家在私下熔币来说,《灵台洞明谱》更主要的贡献在于,它能够让金睛子“看见”灵铢,“看见”天铜。
天铜是贮灵材料的一种,在自然状态下内部会存有高密度的灵气,而但凡是灵气就逃不过金睛子的眼睛。灵铢亦是天铜制成,但不是纯天铜,而是掺杂了其他金属,其内部的灵气密度与一般金属都不同,也是金睛子可以辨认出来的。只要她悄无声息地从那些厂家周边路过一下,金睛子有把握可以窥见灵铢和天铜的异常存量。
至于如何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挨个从那些厂家周边路过,金睛子很快就有了想法。一个月后,她光明正大地率一众人等来到了城南工厂集中的日暄坊,声势浩荡地开展了好几天的“生态环境视察”。根据城府的文书和《永兆十二时》的报道,这次视察以“检验新甲子生态环境持续保护规划‘八个一定’方案成效,集中验收‘零污染’工业园区建设建议成果”为目的,以“由城主带领,由山海堂主要负责,对工业园区集中的日暄坊进行全覆盖式生态环境现场视察调研”为方式,深刻展示了“我城城主对山海堂工作的高度重视和对企业协调配合环境建设的高度关注”,是“对于‘经济改革必然伴随污染论’的有力回击”——总之,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的生态环境视察,才不是在突击检查违律熔币情况呢。
第四十四章·洞明谱的旁门左道(4)
金睛子的真实目的就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在同行的其他人看来,他们的城主大人在这几天的视察工作中,除了步子有点过慢,讲话过于少,眼神常往人家的厂墙上瞄之外,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至于上述这几个看起来略显奇怪的行为,其实也都可以找到解释。步子慢是因为城主视察得细致,没有像其他很多领导那样,说是视察,实际上只是走马观花逛大街;讲话少是因为城主一边视察一边在认真思考,这说明城主真的在用心对待生态环境保护的工作;至于老盯着人家的厂墙看,想必也是因为城主大人对于企业生产对环境的影响格外关注吧。
总之,当本次生态环境视察的总结报告出炉之时,金睛子对于自己想搞明白的问题也有了结论。
“宝花丹炉铸炼厂,威道精密五金配件厂,杓平法器高级定制厂……”视察结束后几日,万汇行中,韩令看着金睛子写在纸上给他的三个厂名,不太确定地默念着。
金睛子听出了他的犹疑,不悦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调查结果?”
韩令摇了摇头:“我只是奇怪,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短短月余,就把之前查了一年都没查出来的事给查出来了。”
金睛子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这个嘛,你不用太在意啦,我自有我的办法。总之,调查结果是可靠的,这三个厂家在厂房异常地积存了大量灵铢,很是可疑。你去查查这三个厂在万汇行的金融记录,我相信他们在当年城府开始查熔币之前,都贷款过大量的灵铢。”
韩令不是好奇心特别重的人,金睛子这么说了,他也就尊重了她的秘密,没有深究她究竟是怎么把这三家工厂给查出来的,只是按照金睛子所说查看了这三家工厂的金融记录,结果果然证实了金睛子的猜测。
“但是,段子矜,你这个逻辑还有漏洞,你其实还是不能确定这三家工厂就一定和钟峙有所往来。”告诉她结果的同时韩令也说道,“这三家工厂可能只是看彻查熔币的风头过去了,这才重操旧业。也有可能,他们并不是得到了钟峙的保护,只是隐藏得太好,钟峙也不知道他们在违律熔币。”
金睛子点点头:“我知道。但比起之前那样稀里糊涂的调查,拿这三个厂做调查的切入点总归是一个明确得多的方向。若是真的发现了钟峙与他们的联系自然最好,若是没有……”说到这里,她语气又热切起来,“那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抓到了三个违律熔币的厂家,也算是勘破了违反长生大律的大案子呢!”
“呃……那你打算怎么调查,钟峙和这三个厂之间不知道有没有的联系呢?”
“第一个当然是看这三个厂的家的出资人、负责人中,有没有姓钟的。”金睛子晃了晃手指,说,“若真要官商勾结的话,钟峙肯定得找自己信任的人嘛。找个堂兄什么的,很自然吧。哦,除了姓钟的,还要看看有没有姓姜的。钟峙有个胞妹姓姜,应该是他们两人继承了父母两边的姓氏。”
“不会这么简单的吧。”虽然很不想打击金睛子,但韩令还是忍不住道,“他若是足够谨慎,就一定会设好几道‘防火墙’,比如派某个他信任的下属去和那些厂家接头,然后在厂家那边安排的又是他真正合作对象的道侣的朋友的侄子什么的,怎么可能让你一查就查得出来?”
“我还没说完呢。”金睛子不屑地撅了噘嘴,“我是那么头脑简单的人吗?第一步先看看姓氏,万一真能看出端倪来,就不用走后面那些复杂的方法了。若是从人员信息上看不出什么来,我就采取第二种方案,引蛇出洞。”
她跟韩令简单说了说自己的计划,并笑嘻嘻地请韩令届时配合她一下。韩令自然没有不应的。
两天后,韩令匆匆忙忙地赶到城府,在城主府里留了半个多时辰。钟峙应金睛子邀来到城主府时,正好碰见韩令向外走去。两人彼此认识但不相熟,是以没有正式问候,只是在走过彼此时相互点了点头。
钟峙走进城主府正堂时金睛子正坐在办公桌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面色颇为难看。见钟峙进来,她放下了手,无奈地道:“你进来的时候也碰见元彻道友了吧。他说他们万汇行清查之前的账目,发现我们城内有几家企业的金融记录有非常不对劲的地方,怀疑他们交给万汇行核验的资产负债表有伪造的嫌疑,说希望我们城府可以对这些涉嫌厂家做一次突击调查。”
“确实有必要。”钟峙点点头,“你找我就是为了布置这件事?”
“没错。”金睛子点点头,对他交代了一些准备突击调查的事宜,又强调道要注意这项工作的保密性,突击调查开始一天前,决不能让这件事让除他之外的其他人知道。因为如若准备突击检查的事提前走漏,突击检查就不是突击了。
最后,金睛子递给他一块玉简,那里面记录的是本次需要进行突击检查的企业名单。钟峙点点头,随手将玉简塞入了口袋,见金睛子没有其他的事要说,便离开了。
金睛子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不知当钟峙注意到宝花丹炉铸炼厂,威道精密五金配件厂和杓平法器高级定制厂都在名单中时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会如何反应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三家违律熔币的工厂会不会在她把这份名单给钟峙并要求钟峙保密后,一个个停止了熔币。
若果真如此,那她就可以确认钟峙确乎存在渎职行为了。
这便是金睛子所谓的引蛇出洞。
金睛子的这一行动做得不可谓不谨慎。她怕钟峙察觉到自己已经在怀疑他,故而做了许多努力好让自己今天的行为看起来不那么像刻意的试探。她将布置突击检查的起因归结于韩令的要求——而实际上今日韩令只是来坐了半个时辰,和她聊了聊天;她在名单中混入了好几个其他的厂家,好让她针对这三厂的意图不那么明显;她还努力装出自己对此事也很头大的样子,好让钟峙更相信突击检查不是她有意发起的……
不过,她真的能得到预想中的结果吗?如若事实证明这三家厂家都与钟峙没有联系,那她下一步又该从何查起?
金睛子自己也不太确定。
第四十五章·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1)
自从把名单交给钟峙之后,金睛子就以“想要购房”为理由,天天往全城各处跑,说是去“看房”。然而实际上,根本目的还是去日暄坊盯那三家厂家,看他们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停止熔币的违律业务。
她真的等到了。名单交给钟峙后的第十一天,金睛子在路过三厂时发现,宝花丹炉铸炼厂和杓平法器高级定制厂的厂房和仓库中,那原本数量大到异常的灵铢堆积已经消失不见。这显然说明他们提前收到了突击检查的消息。威道精密五金配件厂那边倒是一直没有动作,看来是真的只是单纯在违律熔币,没有私下勾结城府。
想要的信息已经得到,戏却还要完整地演下去。于是,一个月后的突击检查依然如期进行了。在城府缺乏人脉关系的威道五金那天依然在正常开展他们的熔币活动,结果就被突击检查的执事抓了个现行。而其他厂家,包括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在内,都通过了检查。
至于万汇行之前提供给金睛子开展调查的那个借口,所谓的“金融记录异常”,自然是没有在突击检查中显出任何端倪。这也是韩令意料之中的事。于是不久后,他就如计划发函向城府致歉,说他们又对数据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核查,发现此前所查到的关于十几家厂家“金融记录异常”的事,其实是万汇行职员的错误统计造成的。如今错误已经纠正,这十几家厂家的金融记录确无问题。
接到致歉信后,为了使这场大戏更加逼真,金睛子还在突击调查总结会上抱怨了几句,说万汇行这回办事不靠谱,让城府白白做了那么大一场突击检查。不过还好突击检查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查出了一个违律熔币案。
至此,这场突击调查的风波,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就算是已经过去。而对于知道其内情的人来说,他们所求的结果也已经水落石出。
“看来与钟峙有勾结的是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二厂,至于威道五金……应该只是单纯地在违律熔币,之前看城府大查熔币的风头似乎已过,就又钻起了空子,没想到这次被我们杀了个回马枪。”城主府前堂二楼,金睛子笑吟吟地晃着茶杯对韩令说道,“这次真的多亏你啦,我前几天在会上骂你们‘办事不靠谱’的时候,心里还真挺不好意思的。”
韩令坐直了上身:“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能帮的我自然会尽力。”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毕竟万汇行如今能在尧州开出百余家分行,也全都是因为你。”
“哦,接下来应该就不用麻烦你了。”金睛子道,“我自会盯着钟峙,还有那两家和他有关系的厂家。不指望能在短短时间内抓到钟峙渎职的证据,但多留意几年,总也能发现点什么。”
“那好,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随时跟我说就是。”韩令靠回椅背上,竟有些淡淡的失望。
金睛子倒是没有太关注韩令此刻的心情,她此刻对于在未来几年内揪到钟峙狐狸尾巴的事,可谓是信心满满。她已经有了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二厂这个切入点,接下来只消再找机会试探几次,盯紧那边和钟峙的动作,就总能等到他们露出马脚的时候。
在后续的两三个月里金睛子慢慢查清了宝花丹炉和杓平法器二厂高层管理人员的基本情况。城府业部留有全城所有商铺企业厂家的注册信息,金睛子作为城主,很轻易地就可以找到机会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把她想要的部分誊录回来。这些基本信息包括二厂高管在永兆城的住址。几位高管的住址到手后,金睛子就又开始抽空往那附近跑,理由和之前往厂家附近跑的一致——她想买房,正到处看房子。
当然,金睛子并不是天天往那边跑,她也没有这个精力。她紧扣一系列关键的时间节点,比如年头厂家照例折算盈利,组织分红的时候——钟峙搞贪污腐败总得拿钱,厂家分红便是他们接头的一个很好的契机;再比如当她交代了钟峙,和二厂相关的政策之后——钟峙总得找机会去提前通知他们。
她趁着这些时间段集中精力观察那几位高管和钟峙的动向,配合上她从《灵台洞明谱》中学来的各种旁门左道,渐渐的,竟真的有了发现。有一次她看到他们城府的一个门房走进了宝花丹炉一位高管的住所,而那个门房,或许不止金睛子记得,诸位读者也还记得他——就是金睛子任城主前到永兆城闲逛时,因为没认出她,对金睛子本人说了“城主和代殿主独子那些不得不说的事”的那位。这位门房平素就很爱传播闲言碎语,此前还有私拆信件的前科。金睛子有过很多次机会可以把这位门房扫地出门,但因为想留着他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背后是否另有其人,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他保到现在。如今竟发现他和宝花丹炉的高管有所往来,这不能不让金睛子联想到,这位门房实际上是钟峙的人。
再联系钟峙在茶点肆说的那番话,那副仿佛当年她和盛居清之间的流言是他传播出去的腔调,金睛子很怀疑当时那门房到处闲言碎语也是钟峙授意。
门房在高管的住处留了一刻钟不到就出来了。但金睛子深知,即便只是一刻钟不到,也足够他们做很多事情。
还有一次她注意到一位高管出门的时候和钟峙之前说要离开城府的时间差不多吻合,心想着他们可能会出去碰头什么的,便尾随着高管出去。不想,她没有跟着高管见到钟峙,反倒是看见高管去了城郊一处旧商铺。那小商铺的招牌上写着“殡葬用品”的字样,灰扑扑的,被挤压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高管走入其中后,其灵场就突然从金睛子的探查范围中消失了。金睛子疑窦大发,故作漫不经心状从殡葬店门口走过,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往里面瞄了几眼。窄小的店面中除了一位百无聊赖的店员外没有别人。
她很想亲自进店看看,可担心这家店可能是接头的据点,秘密集会的入口什么的,自己贸然闯入其中会被他们注意到并记录下来。因此,最终还是没敢久留,并且,因为害怕自己出现在店铺周边已经引起了注意,还径直又走了很远,在一片新建院落附近逛了逛,以维持之前全城蹲点时用的借口,假装自己是来看房的。
第四十五章·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2)
完成“看房”后她又兜转回了那位高管的住所附近,一眼便知他已经到家。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新发现了,没想到在临走前,她又注意到之前那位门房又一次出入了这位高管的住所,和上次一样,停留不到一刻钟就又出来了。
先是高管去了一个看起来像是秘密据点的地方,紧接着那个门房又来了高管家一趟。金睛子不免猜测,高管是去秘密据点拿了什么东西,或者得到了什么必须要口耳相传的重要消息,然后门房再前来交接,最终把东西或消息传递到钟峙那里。
她遥遥跟着那门房回去,想看他会不会去见钟峙。门房乘公交舟回到了城府所在的承兆坊,只不过没有回城府,而是去了一家书肆。那书肆名叫漫卷书肆,金睛子以前也去过。
等了一刻钟有余,门房走出书肆,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金睛子又在附近徘徊了两刻钟,不见再有什么人来,便回了城府。
第二天她在城府食楼遇见钟峙,问起他昨日上哪儿去了。“哦,也没干什么,在漫卷书肆坐了一下午,看了点书。”他语气淡淡道。
谁知金睛子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连上了,这一切都连上了。高管前往“秘密据点”取物或是取信,门房来找高管交接,在漫卷书肆将东西交给钟峙。只是,这经过重重交手的究竟是什么重要物件?
她原本想,这物件或许与违律熔币有关,但什么与违律熔币有关的东西要传到钟峙手里呢?如果是钱财什么的,也不用高管特意去那个据点取来吧。
还是说,钟峙与这些厂家的合作,除了放任他们违律熔币之外,还涉及其他方面?
金睛子很想一探究竟,可她好像已经把所有的运气都给花光,此后一连一年半多,都没有再发现新的线索。
她没有等到线索,然而却在一个九月的夜晚等到了许久不见的雅玄真人。雅玄真人自从两百余年前把《灵台洞明谱》给了她后,又来看过金睛子几次,基本都是来问金睛子的修炼进度,解答她的修炼疑惑的。前一百年中她来得频繁些,最近一百年就只在七十多年前来过一次。每次来找金睛子时她都提前跟金睛子打过招呼。然而这一次,雅玄真人的出现却出乎金睛子的意料。
那天晚上金睛子因为公事在二楼办公室里坐了很久。雅玄真人于亥初敲响了金睛子的窗子。她的修为远高于金睛子,因此她的到来对金睛子来说几乎没有前兆。当窗子突然敲响,金睛子看向那边,注意到有人在外时,她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她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一边快步走向窗边,一边掐了个指诀遥遥打开了窗。
“雅玄真人。”待来人进屋后金睛子深深揖了一礼,“许久未见您了。来之前怎么不知会晚辈一声?晚辈也好备好茶水。”
雅玄真人很自然地走到金睛子的高背椅前坐下,多年过去她的模样与金睛子当年初见她时别无二致,仍是笑意浅浅,衣着鲜亮。
“哦,我这次只是正好有事在这里办,听闻这里的城主名叫金睛子,想着必定是你,便来看看。”雅玄真人边说着,边四下望了望:“我不了解你们长生的官品制度,不过‘城主’这个头衔听着就很漂亮。”
“雅玄真人,我去给您沏茶?”金睛子一边询问,一边转向一边的小几。那小几上放着整套茶具。雅玄真人却摇摇头:“不用了,我顺道来看一看,不打算久留。”
随后她问了问金睛子《灵台洞明谱》修炼的情况。金睛子这些年为了调查钟峙,对《灵台洞明谱》的修炼格外上心。雅玄真人在了解到她的修炼进度后,都显得有些讶异。
“看来这本功法还真的挺适合你的,”她一边说一边频频瞟向金睛子的眼睛,若有所思,“莫非你的眼睛除了颜色特异外,还有其他什么有趣的优势吗?这样看来……应该不需要……”
“不过是勤能补拙而已。”金睛子谦谨地道。
雅玄真人笑着摇了摇头:“这本功法我知道,玄妙晦涩,还多有语焉不详之处。光靠勤奋修炼好是不现实的,你必定有天赋在身。不是身体条件特别优越,就是头脑聪慧,悟性极高。”
接下来她又随口指导了金睛子几句,给她建议了接下来努力的方向,然后就说不久留了。金睛子之前听雅玄真人夸她听得很开心,这会儿见她急着要走,联想到雅玄真人之前说她在这里“有事要办”,忍不住多嘴问道:“雅玄真人,您若在永兆城有事要办,尽可跟我说一声。晚辈不才,但好歹也是这里的城主,若是能帮上您,自然会不遗余力。”
“哦,这倒是不用了。”雅玄真人回头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金睛子的错觉,她总觉得雅玄真人的笑有一种促狭的味道。“一点小事而已,不足挂齿。你是城主,还是管好城府的事吧。知道你忙。”
“这……”金睛子还想说两句,就算是小事她也是愿意帮雅玄真人的,可雅玄真人却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挥了挥手,便化为一道淡淡的遁光消失在了晚风中。
关于雅玄真人究竟来永兆城办什么事,金睛子也有过一些猜测,不过总的来说她对这件事不是特别好奇,是以几天后也就淡忘了它。金睛子有需要操心的更重要的事。她是一位认真负责,胆大果断,并且总想着要有所作为的城主,这样的一位城主,任职于繁华且思想开放的大仙城中,是不会让自己长久地闲下来的。
而其实就在雅玄真人来访后不久,后来那场席卷长生数十年,引起了无数恐慌的疫情其实也已经初现端倪,并进入了金睛子的视野。只不过当时的她并没有将它当做一回事。她正如所有人那样没有将它当做一回事。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下甲子乙亥年九月十九日,金睛子在《长生旬报》某一版的边角位置读到了一则短讯,短讯的标题是“白幻病再现乾坤湖,大济城:过往疗方被证有效”。金睛子简单扫了一眼,短讯的大致内容就是乾坤湖一带出现了一些真菌感染病例,经确认,这种真菌就是曾在成化时期一度在长生引发过白幻疫的白幻菌。当时白幻病一度流行,不过仅仅两年后,医疗机构就研发出了针对它的特效药,又过了一个甲子,白幻病就在长生彻底绝迹了。这一回白幻病在乾坤湖重现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无论如何,医疗机构已经证明成化时期研发的特效药仍然是有效的,他们相信很快白幻菌又能在长生大陆上消失。
短讯的末尾还列出了几条白幻病的早期发病症状,包括神志容易恍惚,多眠多梦,出现幻觉等等。金睛子对照了一下,觉得自己不符合,便很快转眼看向了旁边色彩鲜艳夺人眼球的“高级星晷定制”广告。
第四十五章·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3)
“乾坤湖那个白幻病,最近好像有点严重起来了。”五六天后,何芙荛在与金睛子闲聊的时候提起了这个话题。彼时她们正在城府食楼共享一煲香喷喷的黄焖鸡。
“啊?我看《长生旬报》上也没有新的相关报道啊。”金睛子往自己的那碗饭上浇了一勺鲜香浓郁的汤汁,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长生旬报》怎么会大加报道这种地方琐事。你得看乾州或者坤州的报纸,或者更直接点,去看乾坤城的《乾坤晚报》。这疫情在乾坤湖当地已经是沸沸扬扬了。”何芙荛一本正经地道,“我还是听我道侣说的,他表妹在乾坤城。说是这次的白幻菌传播力特别强,乾坤湖已经有很多人感染了。但是因为很多人没有去就医,所以具体的感染人数还没法统计。”
金睛子听她这么说,想到千华门离乾坤湖很近,就有些担心九鼎真人,吃过饭后就给九鼎真人发了传讯符问他关于白幻病的情况。九鼎真人叫她不要担心,说白幻菌也是历史上出现过的病例,有对应的药物可以治疗,就算这一次的白幻菌似乎传播力变强了很多,但最终肯定也是能被控制的。现在病例数量迅速增加,只是因为之前城府州府都没有意识到它的传播力之强,没有加以特别管控的缘故。如今乾坤城府已经对此事重视了起来,相信不久便能解决问题了。
九鼎真人的判断总不会有错。金睛子放心了很多。但紧接着,一是好奇乾坤湖那边的情况,二是觉得应该对乾坤湖一带的朋友表示关心,她还是给所认识的住在那一带的同辈道友发了几张传讯符,问候了他们的身体健康,顺便再问一下白幻病是不是真的已经发展得很严重。
她问候的人包括薛万化、许承安、秦无远、梁弗届、黔廉子。后三者与她并不很熟,不过是无涯之会上前十六强的点头之交,因此他们的回复也都比较礼貌且简单。梁弗届含含糊糊地说“还好”,黔廉子说“没必要惊慌”,秦无远更是干脆说他最近不在乾坤湖,不知道。
薛万化和许承安则回复得更详细些。薛万化提到如今乾坤城府和乾坤湖两派都已经采取了管控措施,要统计所有病例,逐一安排隔离治疗,但在他看来,这些管控措施落实并不到位,存在很多疏漏。他和许承安都不相信门派和城府真的能够控制住病情蔓延,所以两人最近正在大量囤积物资,打算先自我隔离起来再说。
许承安并没有多表达主观看法,只是录了好几篇报纸上的相关报道发给金睛子。报道中有介绍白幻病情况和自我预防措施的,有描述病例数量逐步上涨情况的,亦有关于城府和两派发布管控措施的。把这些通读了一遍后,金睛子对这场白幻病疫情目前为止的情况也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白幻病由白幻菌引起,是一种影响神魂的疾病。随着病情程度加重,患者的神志会越来越恍惚,睡眠时间大大延长,多梦,出现幻觉。若是得不到治疗,三四个月后神魂便会被吞噬,躯壳上也会长满蘑菇,被白幻菌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然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白幻菌会在宿主体内释放几种特定的激素,让宿主产生快感刺激,陶醉于疾病带来的梦幻状态中,以至于重症病人甚至会抵抗治疗。
“蘑菇”是白幻菌完全吞噬宿主神魂之后演化出的形态,在成长到这一步之前,白幻菌主要以生殖孢子的形态存在于宿主的识海中。这种孢子不仅有未来发育成“蘑菇”的潜力,并且还可以在孢子状态下以分裂的方式繁殖。新繁殖出来的孢子大部分都会离开原有宿主,飘散到空气中,寻找下一个宿主。
当然,这种空气中的孢子也是要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生存的。极低的温度和长达数月的无光照环境都会把它们杀死。想要保持传染效力,这些孢子则需要更苛刻的条件。其一,气温必须在冰点以上;其二,必须受到一定强度的光照。
并且,这些孢子只能由宿主的头部散发出去,也只能接触到新宿主的头部才能进入对方的识海,成功感染。这是因为这种孢子虽然能够穿过皮肉和骨骼,却因为能量有限,不能穿梭太远。如若从除头部之外的部位进入新宿主的身体,那么就会在到达新宿主识海之前消耗完体内的能量,从而死去。
基于白幻菌和白幻菌孢子的这些特点,预防感染的最简单办法无疑就是让自己的头部长期保持在黑暗环境中。也正因此,在乾坤湖城府宣传的一系列防控措施中,有一条就是建议大家出门佩戴“头罩”。
这种头罩是在成化时期第一次白幻病流行的时候被发明制作出来的。它长得就像是凡间侠客行走江湖时戴的那种下面垂了一圈面纱的斗笠,只不过面纱被替换成了厚重不透光的双层夹涂层黑色布料。布料长度垂肩,能将脑袋围得严严实实,只有眼前有一小块镂空被装上了墨镜,好让戴的人能看清眼前的路。虽然不甚美观,但确实有效。
这种头罩自从上一次白幻疫结束后就慢慢停产了,如今为了再次防范白幻疫,乾州坤州又开始了这种头罩的生产。当然,预防白幻病也不一定要去买这种头罩,也可以自制防疫工具,只要能把自己的头严严实实地罩住就行。
金睛子想象了一下乾坤湖街头人人都把头牢牢罩住的情形,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看完了朋友们的回讯,认定了乾坤湖的白幻病很快就会过去之后,金睛子便没有再管这件事。一直到半个月后在《长生旬报》上又看到了一条关于白幻病的报道,她才重新对此事关注起来。这一回的报道没有被塞到边角位置,而是放在了第二版,占了半版的内容。
报道的标题是“最离奇的政令:乾坤城禁止夜间点灯”。看完报道后金睛子才得知,原来这半个多月来,白幻病的控制并不如乾坤城府原本预期的那样轻松,随着病例数量不断上涨,开始有修士因病而死,乾坤城府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从容态度,慌忙采取了各种严格的管控措施,禁止夜间点灯就是其中一条——那是为了避免白幻菌通过夜晚的灯光传播。
除此之外,管控措施还包括对由扁舟岛进入乾坤界的外界修士进行限流;要求乾坤城内所有人出门必须佩戴头罩;全城大排查患病者,要求患病者必须接受隔离治疗,否则就要被判刑,等。
居民们对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严格规定,金睛子随便想想都知道,一定多有不满。不过这篇报道中并没有描述居民的反应,介绍了一大堆政策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希望乾坤湖早日战胜病疫”什么的,就收尾了。
第四十五章·踏月而来的不速之客(4)
不似上次那篇发表了后什么响动都没有引起的小短讯,这篇报道一经发出就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讨论。金睛子那天在城府里就听同僚们一直在聊乾坤湖的病疫,几天后她回了一趟文宗,一到秋声殿门口又看到华祯盘腿坐在崖口的大石头上,和站在一边的裘川讨论此事。
他们在讨论各自对于乾坤城府这一系列管控措施的看法。华祯觉得城府完全没有必要管得这么严。为了控制一个早有治疗方案的疫病如此大动干戈,严重干扰大家的正常生活,实属不可理喻。而裘川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疫病的后续发展难以预料,如若不实施严格的管控举措,后期疫病一旦失控,后果就更加难以设想。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金睛子路过。
金睛子也就没有去打扰他们,径自进了秋声殿。她心中也乱乱地想着,之于华祯和裘川讨论的这个问题,她自己的立场是什么,可是一时半会儿的,她也难以做出回答。华祯和裘川的说法确实都有各自的道理。
好在她不是乾州或坤州的城主,这个问题用不着她去考虑。金睛子不无庆幸地想到。看今天的新闻,如今白幻病朝外扩散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乾坤湖周边的一圈仙城已经被闹得鸡飞狗跳了。
“这段时间乾坤湖的好戏可太精彩了。”第二天金睛子去灵和峰找邵言蕴师姐,依之前的约定给她带永兆城特产的“玉兰晚”口脂的时候,还听到无瑕师伯一脸坏笑地跟无期师伯提起此事,“宋昔日和嵇由舟最近一个月估计都快疯了吧,听小道消息说昨天又有一帮人在乾坤城城府门口静坐抗议。”
宋昔日是闲鹤宫的掌门,嵇由舟是寻真法观的掌门。
“无瑕掌门,你说话还是含蓄点吧。”无期师伯无奈地摇摇头,“人家乾坤湖都已经这么惨了,你不帮帮人家就算了,还在这儿说风凉话。”话虽如此,可无期师伯的脸上也带着笑,看起来也不像是很和乾坤湖两派感同身受的样子。
“谁说我不打算帮人家了?”无瑕师伯的嗓门更大了,他拍着胸膛,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宋昔日和嵇由舟在首席大会上气我良多,如今他们有难,我总也得代表文宗,代表我们祈州给他们施舍点东西吧!”
末了他又哼了一声:“总算也等到乾坤湖两派落难的时候了。”
站在金睛子身边的邵言蕴似乎没太明白无瑕师伯的话,扯了扯金睛子的袖子问:“诶,我师父为什么这么说?什么叫‘总算也等到乾坤湖两派落难’?我们和乾坤湖两派的关系很差吗?”
金睛子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其实就我看来,其他六大派看乾坤湖两派多少有点不太顺眼。”
“啊?怎么会这样?”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很有钱,又很好斗啊。”金睛子把邵言蕴往旁边扯了扯,示意她走远一点聊,免得在这儿聊政治敏感话题被两位师伯听到。待走出一段安全距离后,金睛子接着轻声解释道,“出入界口设在乾坤湖外,乾州和坤州光靠与外界贸易都能富得流油。并且他们还爱炫富。每次我去乾坤湖,一抬头都能看到满天的高档飞舟,什么云霓,明堂,风驰,好多都还是颜色花里胡哨的限定款。而且,虽然没有亲自去看过,但我听别的城主说,乾州和坤州的州府都豪华的不得了。至于好斗,你回想一下,是不是能感觉到乾坤湖两派的人从整体上来说性格都比较强势?”
邵言蕴打了个激灵:“黔廉子!秦无远!”
“没错,这两个就是个中典型!”金睛子十分有共鸣地握拳猛地空砸了一下,“黔廉子斗法真的叫六亲不认,把人往死里打;秦无远呢,看起来和蔼可亲,实际上一开口就是又强势又傲慢,所有人的话题都得跟着他走!”
“我认识的其他几个乾坤湖的人也是!……”邵言蕴也附和道。
两人就乾坤湖两派的好斗性格聊了许久,并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为乾坤湖两派一贯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竞争氛围浓厚。
可偏偏这平日里势同水火的两派,每每遇到外敌,就又能迅速地结成同一阵线,在八大派会议上为了乾坤湖一带共同的利益一唱一和,这不,连一向最擅长气人的无瑕师伯,都说他好几次被乾坤湖两派的掌门气个半死。
不过,对于没有与乾坤湖两派的人起过直接冲突的金睛子来说,她还是希望乾坤湖能够尽早克服这场危机。毕竟千华门也离乾坤湖不远,她希望九鼎真人,和她在千华门的那些熟人们都能好好的。
并且,她也隐隐有些担心,乾坤湖的这场病疫是否会继续往外蔓延……乾州和坤州的外沿,便是祈州,征州和尧州了。
应该不会的吧。焦虑片刻后,金睛子又乐观地想。乾州和坤州这么大,疫病想要蔓延出去,可没有那么容易。况且,其他七州也已经接连下了交通管制和疫病清查的政令,对乾坤两州的所有来客都会进行健康检查,也要求各医疗机构在发现白幻病病例后及时上报并采取隔离措施。至少到目前为止,乾坤两州之外还没有白幻病病例出现。
所以,应该是不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