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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棂汐     千载不谙txt下载     千载不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章·仿佛都在弹指间(2)

    罗素羽问了一晚上这样那样的奇怪问题,每一个都让金睛子和燕除夕感到十分为难。不过好在她们的努力是有效的,到了第二日催妆礼送来时,罗素羽看起来确实不那么焦虑了。

    催妆礼与安妆礼相对应,是婚前六礼中最后的一轮礼物互赠。催妆礼由男方在结契礼前三日送来,一般会是一个三四层的精美礼盒,底层放着新娘的礼服,中间层放着赠给女方的胭脂水粉和钗环首饰,上层则放一些桂圆、枣子、喜糖、钱币等讨口彩的小玩意儿。至于催妆礼的目的,正如其名,是为了“催妆”,提醒女方做好出嫁的准备,与此同时,也是在结契前最后试探女方的心意是否如初。

    为了再次肯定自己的心意,让男方安心,女方在收到催妆礼后,也是要给男方回赠“安妆礼”的。安妆礼中同样会有一堆讨口彩的小玩意儿,除此之外,一般还会有一坛美酒。

    罗素羽收到的催妆礼,是一个四层乌木螺钿镂花盒。盒子本身是简洁大方的款式,上面的螺钿贴花却极尽华美。盒子内部则铺有深红的锦垫,分层并非叠放式,而是抽屉式,顶层的掀盖还带了一面镜子,在充当完安妆礼盒后,应是可以用作梳妆盒的。

    燕除夕一脸陶醉地摸那盒顶的螺钿摸了半天,罗素羽倒不太在乎那盒子,一把抽开了盒子的最底层,因为用力过猛,还直接把底层的整个抽屉抽了出来。“看,我的婚服!好看吧?之前我和闻其乐一起挑的。”她抖开衣服,贴在自己身前转圈圈,结果一个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一下,虽然摇摇晃晃地还是稳住了平衡,但可把周围的人吓得够呛——倒不是担心罗素羽摔出个好歹,主要还是担心罗素羽把婚服给踩坏了。

    修仙界的结契婚服随上古的传统,以黑色为主色调,款式庄重。罗素羽的这件婚服用的不知是什么料子,轻盈光亮地如水一般,她稍微转一转圈,裙摆便沿着褶痕晃涌起来,像是许多连缀在一起跳舞的小小水母。婚服的领口,袖口,后摆处,还点缀着深浅不一的粉色绣线掐织的细密花纹,凑近了看,都是燕子啊,牡丹啊,钱币啊这类吉祥可爱的纹样,极衬她天真灵动的气质。

    金睛子连赞道好看。燕除夕也不再盯着盒子,转而摸罗素羽的婚服去了。“罗素羽,以后你可一定得把你买婚服的铺子推荐给我!就算是光冲着这衣服,我以后也得结一次契!”她夸张地感叹道。

    “你要是想穿,一会儿借你穿一下就好啦,何必要特意结个契呢。”罗素羽任燕除夕捧着衣服左看右看,笑眯眯地说,“金睛子也穿穿看?”

    “素羽姐姐,我也要穿!”“罗素羽,见者有份啊,我也要!”罗素羽几个和她要好的族中姐妹也叫嚷起来了。结果后来,几个姑娘跑到了罗素羽的房间里轮流试穿罗素羽的婚服,还拍了好些照片。

    婚服本身好看,大家试穿着,效果也都不差。不过这衣服到底是依着罗素羽的身量气质裁的,还是穿在罗素羽的身上最为和谐。就拿金睛子来说,她平素气质偏清正中性,这么一袭华美可爱的衣服套在她身上,几乎有一种类似于男扮女装的违和感。罗素羽拆了她的发冠换了几根钗环插上,又不容反驳地给她化了点妆,这才显得顺眼了一些。

    她们闹腾了半晌,直到罗素羽的母亲锦柔真人在发了数条传讯符无果后,忍无可忍地亲自把罗素羽揪回了前堂,婚服试穿活动才宣告结束。这会儿安妆礼该送出去了,按规矩,罗素羽是要亲自装点安妆礼盒的。

    礼盒和礼盒里要装的东西都已经在前堂摆放好。罗素羽要做的,其实只是亲手把东西装进去而已。但尽管只是这样简单的任务,大家都还是对她很不放心。

    “端酒坛端着底,别端着盖子,一会儿准掉!”罗素羽刚一摸上酒坛,她母亲便连忙道。罗素羽被吓得缩了缩手,随后便依着母亲的话小心翼翼端起了酒坛放入了礼盒的下层。然后,便拿起那分隔礼盒上下层的盖子往上面摁。

    “上下拿反啦。”罗素羽的父亲徵安真人无奈地说。

    罗素羽噘着嘴把盖子倒了过来,这回总算是扣上了。

    然后她从一旁的点心盘中抓了些桂圆红枣糖果小石榴什么的放进了盒子的二层,放完这些后,又将旁边备好的几枚月牙币往里倒。这些月牙币统共也就是几百灵铢的价,不值什么钱,放在里边,主要是象征性地祝福一下新婚夫妇生活富足。可万事随随便便的罗素羽,到了放灵铢的这个环节,竟眼尖地发现了这些灵铢不够新,并以准新娘的名义提出,要换些更新的灵铢进去。

    金睛子看了看那些月牙币,确实不够新不够亮,月牙尖也微有磨损。不仔细看的话倒是看不出什么,可新娘子一定要换更新的月牙币进去以讨吉利,那么满足她的小小要求也是应该的。于是她第一个掏出了自己的钱袋,翻找着足够新的灵铢。可惜她把所有月牙币都翻了一遍,也才找到三枚符合罗素羽要求的。

    在场其他人看金睛子一个人凑不到十几枚够新的月牙币,也都纷纷翻起了自己的钱袋,最终在众人的努力下,礼盒里总算是放上了十二枚黄澄澄,亮闪闪的新灵铢。

    “没想到找几枚新灵铢竟那么费力。”总算是装点完了安妆礼后,罗素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来也奇怪,在我印象里,钱包里总是会有好些新灵铢的,不知怎么,今天大家好像恰好都找不着。”

    “你的印象,只怕是停留在三百年前,咱们炼气期筑基期的那会儿吧。”金睛子说,“时间一甲子一甲子地过去,灵铢变旧了,也很正常。现在我们用的灵铢,铸造时间最近的一批也是从一纪前就开始流通了,最老的,可能要追溯到三四纪前了。”

    “是吗?比我们年纪都大啊。”罗素羽很吃惊。

    “我还把那些特别新特别漂亮的灵铢都收藏到匣子里了呢!”罗素羽的一个族妹略带着得意的神情道,“若是刚才凑不到那么多新灵铢,我都打算回去把我的收藏给拿出来了!”

    “喏,这种人的存在也是咱们钱袋里的灵铢越来越旧的原因。”金睛子笑着点了点这位爱收集新钱币的姑娘,“咱们把灵铢花出去的时候,往往并不是随意摸到哪枚就用哪枚的,而是倾向于把新灵铢留在自己这里,把磨损了的灵铢给花出去。结果到了后面,好灵铢都堆积在了收藏匣里,越是磨损严重的灵铢倒越是频繁地在市场上被换来换去。结果,状况好的钱都被状况不好的钱从市场上赶走了。有研究经济的人,把这种现象叫做‘劣币驱逐良币’。”

    “金睛子如今不愧是做城主的人了,懂得真多。”锦柔真人笑盈盈地说,“日后也请城主多关照我们家素羽了。这孩子,总是心眼大,缺根筋。”

    “别编排我了妈妈,我都是要结契的人了!再说,这么多妹妹在呢!”罗素羽抗议道。

    大家一阵哄笑。“素羽姐姐,谁不知道你啊!”罗素羽那位收集新钱币的族妹笑得直不起腰。

    罗素羽这么不着调的家伙,竟然也要结契了。在罗素羽结契礼的前夜,金睛子也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起来。尽管看着罗素羽谈了两百年的恋爱,尽管几年前就听她描述了她收到纳采礼的情形,收到聘礼的情形,近日又亲眼看着她收到了催妆礼,送出了安妆礼,试穿了自己的婚服,但潜意识里,金睛子还是从未正视“罗素羽就要结契了”这个事实,只把这一切当做过家家似的看待。细细想来,在她的印象中,罗素羽的年纪好像永远都停留在一甲子大,永远都是那个连御剑都学不会的笨手笨脚的小师妹。可不知不觉间,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师妹也已经成为了元婴期的修士,如今即将出嫁,说不定再过些年,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位母亲。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仿佛昨日还在凌意文宗大呼小叫着排演为伤春大会准备的戏剧,今日罗素羽就换上了黑色的婚服,戴上了沉甸甸的金头面,精致的妆容让她那张可爱的娃娃脸都带上了几分成熟风韵。

    金睛子忽然间颇为感慨。

第三十八章·罗氏契台(1)

    结契礼当日清晨,在罗家众多族人的陪伴下罗素羽端坐在罗府正堂。已婚的长辈们依照惯例,挨个对罗素羽说着嘱咐的话语:

    “闻其乐那孩子看着是个好相与的,你可别仗着人家脾气好就折腾人家。”

    “四伯把这本账本送给你,以后便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学着记账,别自己丢了钱都搞不清楚。”

    “我看你们小俩口还是雇个人来管账吧,这账本,别明天就弄丢了。”

    “日后若有了孩子还是送来族中养吧,要你和那个丢三落四的小子一起把孩子拉扯大,总感觉不太靠谱。”

    金睛子和燕除夕坐在前堂的小二层,听着罗家长辈们对罗素羽各种表示不信任,和罗素羽的其他姐妹笑作一团。“不行了,不行了,再笑我一会儿连嫁妆袋子都拿不动了。”燕除夕一边笑一边说。

    她们这些坐在小二层的今日都是有任务的,那便是为罗素羽端嫁妆。嫁妆除了罗家给罗素羽准备的东西外,照例还要算上之前送来的那八个乾坤袋装的聘礼。因此,为了显示嫁妆数量多,这些东西要被分装到十六个乾坤袋内,每个乾坤袋都要放在托盘上,由罗素羽的同辈托着送去。

    如今放在托盘上的十六个乾坤袋正整整齐齐地码在后面的长桌上,一会儿男方来接亲了,他们便要一人端一个托盘,随罗素羽一道去结契礼台。

    并未等待很久,接亲的舟队就来到了罗府门前。二十四艘罗盘牌华缨型甲子零零零八飞舟列队成阵,停泊在了罗府正门台阶下那平整而一尘不染的广场上。

    听人来报说飞舟来了,金睛子便端起一只玉托盘共托盘上金绣辉煌的黑底乾坤袋,同其他端嫁妆的同伴们列两队随罗素羽走了出去。这列队的顺序照理是按修为和年龄高低排序的,金睛子并非其中修为年龄最高之人,但因为她官至四品,又是门联首席的师侄,是其中地位最显者,故而让她越过了罗素羽的几个族兄族姐,排在了左队的队首。

    以罗素羽为中心,几位长辈左右相陪,十六位端着嫁妆盘子的同辈随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罗府的正门前。金睛子可以从肩膀的缝隙中看见广场上排列的二十四艘硕大的飞舟。

    随后,为首两艘飞舟中一艘的舱门打开,身着同风格黑色婚服,头戴发冠的闻其乐大步走下飞舟,身后跟随着几位同样着装正式的同辈伙伴。很快的他们来到罗府门前,闻其乐与罗素羽相对而立,中间只相隔一道门槛。

    “吾乃温阳罗氏素羽,来者何人,所为何事?”罗素羽憋着笑,照规矩说出这文绉绉的古语。

    闻其乐见她在憋笑,便也忍不住要笑,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嘴角有些扭曲:“温阳罗氏素羽道友,来者,乾坤闻氏其乐,所为,一问耳。”

    “何问?”罗素羽简直快笑出声来了。站在后面的金睛子听见她的笑腔,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听罗素羽这么想笑,她也莫名其妙地被感染了。

    “吾愿与道友成契,敢……哈哈哈哈哈……对不起,我实在憋不住了啊哈哈……”闻其乐说到一半,实在忍不住,狂笑了起来。罗素羽本也就想笑,见他开了头,顿时也大笑了起来。两人面对面一齐弯着腰大笑,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导致举止相像,恍惚间金睛子竟觉得这两人像是彼此的镜像似的。

    新郎新娘如此大笑,其他人便也绷不住了,纷纷笑了起来。此起彼伏的笑声里,锦柔真人努力尝试着让大家安静下来:“别笑了,你们两个,有什么好笑的,好歹把该说的话说完再笑!”然而她自己也在笑,因此她的话便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了。

    “闻其乐,都怪你!谁叫你第一个笑的!”罗素羽嗔怪道。

    “我是看你一直在憋笑,这才忍不住了,谁叫你做出这副奇怪的表情来的!”闻其乐笑着为自己辩解。

    “行了,行了,赶紧继续。”锦柔真人无奈地再次提醒道。

    一众人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声。闻其乐重新拾起了自己未说完的话:“吾愿与道友成契,敢问汝意。”

    “吾意,诺。”

    “既诺,共往契台。”

    这便算是将接亲要说的话给说完了,下一步就是“共往契台”。虽说有这般浩浩荡荡的舟队接大家去往契台,但其实他们所要去的契台,就在罗府之内。罗家契台位于罗府的中心位置,以悠久的历史和古典梦幻的建筑闻名,罗氏族人结契多选在此处。

    昨天罗素羽已经带金睛子去看过了罗家契台。契台通体以白石共青玉筑成,正门高大典雅,周边盛开着蜜粉色的三角梅,极富浪漫气息。而中间的高台则设计得圣洁庄重,那根高高的汉白玉三角立柱与背景的远山山鞍处相接,视觉效果上真如接通了山海,触及了天道一般。

    金睛子问罗素羽,以前有没有双方皆不是罗氏族人的道侣在这里结契。罗素羽回想一番,说还真有,是成化时期的炎凛真君和绰鸢真人。炎凛真君是当时凌意文宗的掌门,掌握着祈州和一半乾州的实权,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绰鸢真人有几位来自罗家的朋友,且她在政局动荡中力保罗家,对罗家有恩。故而,当一向以杀伐果断而著称的炎凛真君亲自上门,客气地问罗氏族长可否将契台出借给他和绰鸢真人举办结契礼的时候,族长即刻便答应了。

    但即便契台就在罗府内部,接亲送亲的舟队也还是不能省的。气派的舟队是结契礼一项重要的面子工程。事实上,为了充分显示舟队之气派,舟队会从罗府出发,绕温阳城一圈,再回到罗府。

    舟队在城里一绕便是半个多时辰,金睛子也借此机会好好看了看温阳城。她发现,从高空俯瞰,罗府真如温阳城中的一个县域一般大呢。

    绕城结束后舟队于罗府西正门而入,放慢速度向罗府中心飞去。西正门内有一道夹在高墙之间的长路可以直通契台,因为路实在太长,光靠步行很费时间,因此飞舟还需多飞一段再把他们放下。今日,因为举办结契礼的缘故,长路上铺设了深红色的织锦地毯,墙头则悬挂了彩色的花灯与水红底黑字的条幅,条幅上写着“温阳罗氏素羽契结乾坤闻氏其乐”的字样。结契礼上,罗府整体的布置氛围是欢庆的,但这种欢庆不同于凡间大婚敲锣打鼓的热闹,而是保有了一份宗教仪式般的庄重感。因此,无论是地毯也好,花灯也好,条幅也好,皆是沉稳大气,疏密有度。若一定要拿今天的结契礼对标凡间的庆典活动的话,那么金睛子觉得这场合倒是有点像宫廷国宴的感觉。

    舟队停泊于一处小广场上。闻其乐依然率先走下飞舟,携罗素羽走在了前面,同他们一起前来的双方亲友分走两侧,金睛子他们这些负责端嫁妆的同辈们则列队行于其后。约莫半刻钟后他们穿过一道高门,契台及周边布局规整的大片园林便在眼前豁然开朗。缥缈的笛声与琴声自契台之中传来,曲调动人,恍恍然有如仙乐。

    循着管弦声,他们一行人停在了契台的大门外。等待的时候金睛子好奇地朝门内打量了几眼,然而隔着巨大的门厅和高窄的二门,哪怕她的视力再敏锐也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不过她知道宾客们应该是早就到位了的。今天一大早,她就看到罗素羽的一位姑姑大呼小叫地率一众小辈和家丁去布置契台,接待宾客了。

    未几,管弦乐散,编钟声起。那一小段肃穆的乐曲深远肃穆,穿透古今,站在后面的金睛子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盘,不禁也感到一股圣洁之气油然入胸,通透畅达。

    当编钟的最后一音落下后,闻其乐和罗素羽走入契台。尽管如今所有音乐都已经停下,四下一片静默,但他们的步履还是延续着编钟乐的节奏,一步又一步,缓慢,沉稳而用心。

    金睛子跟随他们的步履走入契台之中。

第三十八章·罗氏契台(2)

    契台是一个圆形的建筑,中心是洁白的高台共高尖碑,高台周围呈辐射状排列坐席。此时此刻,众多的坐席已经半满,来宾们皆安静地向闻其乐和罗素羽投去带着祝福意味的注目。偌大的契台中没有音乐,亦没有人声,唯一能捕捉到的,便是几不可闻的脚步和远处的鸟鸣。

    与天地共阒。

    行至一半,先是随队伍而来的几位亲友悄然向两边离开,融入了观众席中,随后,金睛子同其他端妆人亦在第一排坐席处分散而入,最终,只余下闻其乐和罗素羽一步步走入契台顶部露天处漏下的圆形天光,登上那通往高台的九级台阶。

    那台阶之上,高尖碑前,如今的罗氏族长简会真人身着一袭白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携手而来的一对新人。当闻其乐和罗素羽在他面前停下时,简会真人开口道:

    “天道有目,察彼众生。汝辈何为,来此契台?”

    这话和接亲时所说的话一样,都是固定的程序,不能变的。

    闻其乐道:“大道至远,难以为继。携彼佳侣,欲成双契。”

    罗素羽道:“大道至晦,难以为谋。携彼良偶,欲与同舟。”

    他们说话的时候金睛子一直暗暗担心他们会像接亲时一样突然笑场。好在,兴许是被契台的肃穆氛围所感染,他们的声音坚定而认真,并没有再掉链子的意思。

    “汝名籍?”简会真人问。

    “乾坤闻氏,道号其乐。”

    “温阳罗氏,道号素羽。”

    “善。共诵契文。”

    闻其乐和罗素羽转过身来,相对而立。各结了一串复杂的手印后,他们伸出右手,小指相勾,大拇指相按,同时宣誓道:

    “吾将与道友成契,从此长相知。共蹀躞,同霜雪;涉江渚,行空山。世不吾知则有汝为慰,声名吾加亦无汝弃掷。所谋为大道,所期一心耳。契成如此,望道祖垂鉴。”

    誓毕,他们相碰的指间震荡出一股小小的灵气波动。道侣契结成了。

    说起来,道侣契在一开始并不叫道侣契,而是叫做“相知契”,而且,也并不像现在这样具有等同于婚姻的象征意义。相知契的作用很单纯,就是让结成契约的两人可以大致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状态和所在。不过,这种感知是非常模糊的。所谓的感知身体状态,基本上只能感知到“活着”“死了”和“重伤”三种。而感知所在呢,也仅限于感觉到对方还在不在这一个界。

    所以,道侣契在功能上还是挺鸡肋的,只不过后来,可能是因为它具有排他性,一人只能同时和别人签订一个契约的缘故,就慢慢演化成了婚姻的象征。结契,这个本用来泛指一切缔结契约的词,也就随之成为了结婚的代称。

    话说闻其乐和罗素羽结下契约后,简会真人便宣布:“契成。”

    “契成千秋,共谋大道!”观众席上,有人高声道。这人担任的角色叫做“领祝人”,是提前安排好的。

    领祝人话音一落,金睛子便随着众人起立,齐声道:“契成千秋,共谋大道。”

    高台上闻其乐和罗素羽相视一笑,眼神中满满的柔情让金睛子看了都觉得心中甜甜的。会不会有一天,她和苏诩……

    又在胡思乱想了。她懊恼地红了脸。

    随后,按照结契礼的流程,新婚道侣要各自发表一段讲话,说一说自己的感想。这一环节并非传统结契礼的一部分,而是成化时期才逐渐兴起的。所谓的感想也没有一定的篇幅定例,少则一句“谢谢大家捧场,我好幸福”,多则一篇做了充足准备的演讲,都是可以的。

    闻其乐和罗素羽看起来都为了这次讲话而精心准备过一番。闻其乐主要在回顾他们相识相恋的大概过程,罗素羽的讲稿逻辑更为跳跃,时而回忆甜蜜点滴,时而大谈他们两人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然后话锋一转又开始感谢亲朋好友对他们的支持。金睛子也被罗素羽特别提到并感谢了一下,因为最初闻其乐和罗素羽算是通过金睛子而相识的。讲到煽情处,她甚至还很感性地掉了两滴眼泪。闻其乐见她掉眼泪,连忙搂住她给她拭泪。于是被秀了一脸恩爱的众人又笑着为他们的甜蜜互动鼓掌。

    待道侣俩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契台一层的所有仪式便已经完成。在罗家众家丁,管事的组织下,众人分批从六处台阶登上二层和三层。二层和三层都是环形的半封闭结构,中间有好大一块镂空,可以望到一层的情景。这两层是专门用来宴请宾客的,错落摆放了许多圆桌。此时,这些圆桌上已经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菜肴。

    金睛子和燕除夕把嫁妆托盘留在了契台观众席最前排的弧形长桌上,上到二楼,同其他来参加罗素羽结契礼的同门朋友坐在了一起。来参加罗素羽结契礼的同门不少,其中好几个都是金睛子已经数十年未见了的。这些年来随着大家的修为越来越高,都有了各自的事业甚至家庭,想要凑到时间见一面也越来越难,今天倒是难得团聚了。

    金睛子和燕除夕所坐的这一桌基本上就是当年在百届伤春大会上演戏剧的这些朋友。除了她们俩外,还有朝谕、程文熹、莲君、丁佩星、刘缜、楚约,以及另外两位簪霞峰上和罗素羽关系很好的师妹。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金睛子恍惚有一种昨日他们还在排练《凌云意》的错觉——就好像,文熹师兄刚刚才甩着传讯符宣布了宗门批准让他们用新戏台的消息,刘缜仍因为觉得燕除夕“不配”同他们一起玩而生着闷气,而她自己好不容易才在昨天背下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大段台词。可错觉终究是错觉,距离百届伤春大会,已经过去差不多两百五十年了啊。

    刘缜和楚约这对师兄妹在两个甲子前成为了恋人,不久后也要办结契礼了;程文熹成了宗门的长老,执掌着凌意文宗的库房;莲君也在宗门的管理层任职,如今每次的伤春大会都由他组织,在他的争取下,如今戏剧演出也成了伤春大会的固定节目之一;丁佩星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她以前总和罗素羽这个师妹有些不太对付,嫌她笨手笨脚,并且还因此吸引了师父的大部分注意力,而现在听她谈起罗素羽的语气,倒感觉两人的关系比以前好了很多。变化最小的大概就是燕除夕了,她从筑基期开始就一直满世界的到处游历,狩猎、寻宝,生活比散修还野。

    金睛子自己也被评价说“变了很多”。“尧州最年轻,最有作为的城主!金睛子,现在看到你,简直恍若隔世啊!”程文熹坐下没多久就要向金睛子敬酒,“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你城会发言的报告,我指着报纸跟旁边人说这位金睛子城主是我的朋友呢!不知道城主大人酒量怎么样?来来来,先敬一杯!”

    莲君也微笑着说:“金睛子师妹,现在好厉害啊。我看报纸上介绍的你的政策,你和元彻道友合作的那什么经济改革,都有点看不明白了。”

    那天金睛子被席上的恭维话和美酒灌了个七荤八素,虽然还不到神志不清的程度,但确乎是有点头晕目眩了。于是,本想待结契礼结束就回永兆城的她又在罗府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去。

第三十九章·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1)

    参加完罗素羽的结契礼回到永兆城,金睛子的城主府很快就迎来了一位客人。

    “罗府的契台怎么样?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好看?”韩令并没有直说此番前来的目的,反倒先聊起了结契礼的事。

    “啊,对,名不虚传。不愧是当年炎凛真君和绰鸢真人相中要办结契礼的地方。”金睛子微笑,“韩令,此番前来,总不会是特意来问我契台好不好看的吧?”

    “嗯。”韩令倒是应得爽快,“我是替万汇行来问问,能不能同汇通堂换点灵铢。”

    “换灵铢?”金睛子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若是要借调汇通堂的资金,你知道的,直接让你们的人去找汇通堂的执事就行。”

    “不不,我是说,用我们的灵汇,乾坤环,换一些你们的灵铢。”韩令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平日用灵铢也很多……若是不方便就算了,若是可以匀出半柱的话……”

    所谓“半柱”,便是指地下金库中,存放钱币的高柱中约莫一半容积的量。

    “可是,你们要那么多灵铢干什么?”金睛子莫名其妙,“按理说,你们面向企业客户,进出的主要是大额资金,应该需要更多乾坤环和灵汇才对,怎么会用到这么多灵铢?”灵铢属于小额货币,多用于日常生活,按理说,主要面向个人业务的汇通堂才会有大量的灵铢需求,金睛子实在是想象不出万汇行要这么多灵铢做什么。

    “是啊,平时我们所用灵铢不多,故而库存也少。近来不少企业指明要把钱款折成灵铢,这样一来,我们的灵铢就剩的不多了。”

    “这些企业要这么多灵铢做什么?”

    “看他们交上来的表格,有的说是做零售找钱,有的说是发工资需要。不过我个人觉得……”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倒不是在故意吊着金睛子的胃口,而是他确乎有些犹豫。金睛子可以从他上抿的唇和闪烁的眼神看出这一点。“怎么,你不方便说?”她试探道。

    韩令抓抓脑袋,换了个坐姿:“我说了你别笑我想太多,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提一个可能性罢了。”在金睛子保证了自己不会嘲笑他后,韩令才继续道,“你知道最近天铜很紧俏吗?”

    金睛子眉毛一拧:“啊?”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突然把话题扯到天铜。

    “灵铢是天铜铸的,你知道。”

    “可是……”

    “哎,先听我说完。”韩令难得主动打断金睛子的话,“天铜不仅是灵铢的铸造材料,也是生产的重要材料,对吧?这几年尧州正如火如荼地发展经济,整个的生产量都变大了,对吧?矿场上任何矿产的出产都是有限的,对吧?那么物以稀为贵,天铜就抢手了,对吧?”

    “嗯……对。是抢手了。但是天铜的价格是政府定死的,再怎么抢手,也不会涨价,不是吗?并且,这和企业要灵铢有什么关系?灵铢是铸好了的货币,又不能重新熔化回……等等!”说到这里,金睛子好像忽然明白了韩令的意思,倏然睁大了眼,“你是说,他们换这许多的灵铢,是为了把它们熔化成天铜,然后投入生产?这是违律的啊!长生大律明确规定了不许熔币的!”

    随后,不等韩令继续说,她就急急道:“你知道他们熔币,你还把灵铢给他们啊?还来找汇通堂换灵铢?有证据吗?知道哪几家企业有问题吗?这得赶紧立案啊!”

    她一副为了潜在的违律行为心急火燎的样子,其实比起焦急,她心中更多的倒是激动。违反长生大律的重大熔币案!要是被她给雷厉风行地侦破了,可不又是政绩一件吗?她当城主当了这些年,还从未碰到过这样重大的案子呢!

    韩令好笑地看了金睛子一眼。这家伙虽是双拳紧攥,神情却是激动不已,就连双颊也染上了绯色,看起来不似焦虑不安,倒像是斗志满满的样子。简直莫名有一些……可爱呢。

    “你别激动,别激动嘛。”见她这副样子,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放柔了许多,几乎可以说是带着哄人的味道,“我还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之所以还来找你换灵铢,也是考虑到我可能只是多虑了。或许他们要这些灵铢,确实是有正当理由的。”

    “哦。”金睛子讪讪地收敛了神色,“那以后,你要是掌握了相关证据,可得赶紧知会我一声啊。熔币……影响太恶劣了!”

    “这个自然。”

    然后他们很快又谈妥了借灵铢的事,事情谈完,韩令就回去了。回到万汇行,他本想径直上楼,可半路上又忍不住拐了个弯,去了趟地下金库。在地下金库里他注视着那几根本应被半满的灵铢填成铜色,如今却显得空空荡荡的玻璃柱,冷肃的眉眼间不禁浮上了一抹忧色。

    他对金睛子说熔币的事只是他的猜测,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害怕金睛子听了他的话就风风火火地大查特查,结果却发现什么事都没有,搞得大家都很尴尬。但实际上,韩令对熔币的猜测并不是丝毫没有佐证的,只不过佐证不够充分而已。

    他名下几个矿场中有出产天铜的,经营状况他一直都盯着。近几年买天铜的企业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库存的天铜都被卖到断货。哪怕又开了新的矿井,招了新的人手,也依然是供不应求。

    并且,有一处天铜矿在近年的加速挖掘中,都已经隐隐出现了矿脉枯竭的迹象。

第三十九章·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2)

    他倒是想把天铜的价格给提上去,这样或许能多少遏制一点最近的购买狂潮,也能带来更多的盈利,可偏偏天铜价格是定死的。在天铜缺乏,实际价值提高,外表价格却维持不变的情况下,那些企业估计都把从矿场按定价买来的天铜当做了捡到的大便宜。

    而正因为经营着矿场,知道众企业看天铜的眼光是多么炽热,韩令才会担忧有些企业指明要收灵铢是不是根本就是为了把灵铢融掉好去投入生产。毕竟,天铜矿现在日常断货,买天铜不再像以前一样容易了。

    更让他警惕的是,那些想换灵铢的企业,他特意留意了一下,都是生产业务中需要用到天铜的。

    韩令心存怀疑,但又生怕自己怀疑错了,是以,此后一直都在默默观望着矿场上天铜的出产交易情况、企业前来万汇行提款灵铢的情况以及汇通堂万汇行两边地下金库的灵铢库存。然而接下来的趋势似乎无一不在印证他的怀疑。矿场上,天铜供不应求的情况愈演愈烈,甚至还有人试图贿赂矿场的工作人员以优先购得天铜;万汇行中,指明要提取灵铢的企业有增无减,且几乎都是生产线上有涉及到天铜的;汇通堂和万汇行的地下金库里,存放灵铢的立柱显得愈发空落,汇通堂原本有着大量的灵铢储备,这些年因为向万汇行兑换了许多,当年韩令第一次去参观金库时看到的一根根几乎全满的灵铢立柱如今常年处于半满状态。当时间又过去了两年,韩令想,就算他没有任何关于熔币的证据,也应该提醒金睛子对此多加留意了。

    于是某一天下午他赶去城府,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城主府的一楼前堂。金睛子正趴在桌子上小睡,发冠歪斜,胳膊压着一本半开的书,把书页都压折了角。韩令知道金睛子二楼的私人办公室有小睡用的美人榻,如今这家伙趴在这里,多半是因为最近太累,忙着忙着就睡着了。

    他知道金睛子自从做了城主以来就没有闲下来过。这几年尧州全面经济改革,虽然州府没有明言,但金睛子差不多就是总体改革的半个负责人和规划者。他以前还对金睛子说,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些并非她职责之内的事做得那么认真,可金睛子,抱怨归抱怨,却从没有给自己减负的打算。

    韩令觉得,金睛子虽然从不明说,但其实是乐在其中的。

    但无论金睛子多么乐在其中,也不能改变韩令因为她而受益匪浅,欠了她好大一个情分的事实。这几年下来,随着尧州各仙城经济改革的推进,进度快的仙城已经接连找了万汇行寻求合作。万汇行的业务随之蒸蒸日上,在小半个尧州都有了分布。当然,在这过程中也涌现了不少模仿万汇行的商业模式开设类似机构的竞争对手,不过对于这些流于表面的拙劣模仿,韩令目前还不看在眼里。

    他也试着给金睛子一些回报。比方说,前几年金睛子同他聊了关于她对理财问题的困惑后,韩令就提出要帮她理财。当然,他具体的话不是这么说的,说他帮她理财,难免会让金睛子有一些被人帮助的心理压力,韩令对她说的是,让她用闲钱来“投资”万汇行。这样一来,听起来就反倒像是金睛子在帮他了。

    金睛子自是欣然同意。于是韩令专门在万汇行给她开了一个个人投资账户,把她的钱和自己的钱混在一起,直接当做运营资金的一部分,并且每年把收益都返到那个账户里。几年下来,也替金睛子赚了不少钱。

    其实,除了正常比例的收益之外,韩令还悄悄拨私库往里边补贴了不少。金睛子若问起,他就理直气壮地说分红就是这么多。

    横竖他除了钱也无以为报了。

    转瞬间回忆起这许多,再看向金睛子的时候,韩令的嘴角就不由得多了一丝弧度。他最终还是没有打算叫醒金睛子,只是安静地坐在了一旁等她醒来。看到旁边的椅子上扔着本小说,就随手拿起来看了。

    这本小说的书名叫做《九篆》。翻了文前的前情提要,韩令发现自己手中的是这一系列作品中的第四卷。不过,反正只是临时打发时间,看什么都无所谓,于是韩令就翻开书看了起来。

    没想到他一看就入迷了。才看了两页,他就被主角在追杀中被剖出了心脏,如今竟以第五块篆章的血印维持生命的设定吊起了胃口,一口气看了好几章。正看到精彩处,“那一阵阵的气血上涌让荼兰忍不住张大了口频频喘气,难道这个与她仅有一墙之隔的人,便是那血印的血主?”,一个声音猛然让他从那个魔幻的世界中惊醒了过来。

    “你在看《九篆》啊,好看吗?”

    一旁的办公桌后,金睛子单手撑着脑袋,懒洋洋地问道。

    韩令做贼被抓现行似的丢下了书,下意识地转移话题道:“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还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呢。”金睛子看了一眼墙上的星晷,“应该没等很久吧,我总共也就睡了两刻钟左右。你下次来要是看见我趴在这里睡觉,可以把我叫起来的。我本来也没打算睡,最近太累了,才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的。得,又浪费两刻钟的大好光阴……诶,你到底觉得《九篆》好不好看?”

第三十九章·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3)

    “好看。”韩令实诚地说。随后他突然联想到了什么,问道:“这是……你写的?”

    “嗯。挺久以前写的了。后来翻出来修改过好多次,现在这个版本,我还是挺满意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眼眸中流动着少见的潋滟光彩。这种光彩比她上回听说可能有重大的熔币案等着她查探时眼眸中流露的那种光彩不尽相同,后者是充满激情和能量的,前者则带有更多的柔情。这种在金睛子身上罕见的柔情在一瞬间提醒了韩令,金睛子除了年轻有为的城主这个身份之外,还是一位天才且对所修之道充满热爱的文修,而这种情意绵绵的眼神,是一位作者谈起自己骄傲的作品时才会有的。

    只不过,这些年来金睛子与他聊的多是工作,很少提起自己的作品。

    “真的很好看,我日后向你借全套来看。”韩令知道她必定是喜欢听人夸赞作品的,便这么说道。随后,他把书放下,朝金睛子那边走去。今天他来的主要目的可不是看书,有正事要谈呢。

    然而金睛子却好似没察觉到他的肢体语言似的,眉眼弯弯地说:“难得你会喜欢看我的小说。这样,我立刻去拿一套新书给你。”她说着就要起身。

    刚才总共才看了没几章书的韩令远没有喜欢这书到了想把整套要回去收藏的地步,连声道“不用不用”,还道今日前来主要是有别的事相谈,至于送不送书的,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金睛子面上掠过一丝失望。她重新坐下,等着韩令说所谓的“正事”。

    韩令与她说了关于他越来越怀疑有厂家在违律熔币的事。金睛子又如他上次向她提出这个可能时一样,为着这个潜在的大案子兴奋了起来。不过兴奋归兴奋,她还是保持了一贯的理智,抿唇沉思了片刻后道:“情况我了解了。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已经有人开始在违律熔币,但是还没有具体的证据,是吗?那我就先来它个敲山震虎,叫业部颁布政策,永兆城所有生产线涉及到天铜的企业接下来都要在生产月报上标注他们本月买入天铜的数量,生产商品所用的天铜数量和库存的天铜数量。给那些熔币的家伙提个醒,城府已经关注到他们的行为了。”

    “还可以问一下邻近的城府有没有企业抢兑灵铢的现象。”韩令道,“如果永兆城真的有人在熔币的话,别的仙城或许也有。”

    他们又就关于如何通过报表数据检查企业是否如实填报了他们的情况,如何判断哪家企业有熔币的嫌疑简单聊了聊。正事谈完,韩令欲离,金睛子又叫住了他,坚持要去书房里给他拿一套全新的《九篆》。片刻后,半被迫地把厚厚一摞书塞进了乾坤袋里的韩令有些无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看完这套近千万字的鸿篇巨制。

    韩令走后,金睛子抽出一张白纸写写画画了一阵,随后便发传讯符给何芙荛、钟峙两人。关于城内可能存在熔币现象的事,她得和左右城主好好讨论。然而不巧的是左右城主现在都没有时间。何芙荛说她在凭川殿不在城府,钟峙则说他在茶点肆会客。金睛子便只好与他们约了后天详谈。

    发完一通传讯符后差不多也到了傍晚。金睛子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想到刚才钟峙在传讯符里提到了茶点肆,就忍不住回味起了城府附近街角处那家茶点肆的菜品。那家茶点肆里有茶水有饮料有点心亦有正餐,其中的蜜烤荷叶鸡和果子露凉粉一直让金睛子念念不忘,逢去必点。想着想着她更馋了,于是换下官袍,在眼睛上戴了黑色晶片,径直出了城府,向不远处的茶点肆走去。

    只要不是办公事,金睛子在永兆城里来来去去的时候几乎都会戴上晶片。没办法,若是任由那双金睛对所有人宣布自己就是城主金睛子,那么生活难免就不那么便利了。

    她进了茶点肆。因为是一个人来,所以金睛子没有要雅间,而是坐在了一楼的卡座里。这里的卡座彼此之间皆用矮竹屏隔开,隐私感很到位。

    金睛子选了一个二人卡座坐下,熟门熟路地点了三四道她惯吃的菜。她来得比较早,此时还未到晚饭的高峰期,因此菜很快就上来了。金睛子在桌边备好的净手盆中洗了洗手,便专心地享用起了美食。

    认真吃饭的时候,与她相隔一道屏风的左侧卡座上有话语传来。金睛子本无意偷听,只是此时的茶点肆本就比较安静,隔壁桌的两人也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掩人耳目的意图,于是聊天的内容便让金睛子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你不回息州?”

    “不回了。至少一个甲子我都不要回去了。爸妈对那个……越来越执迷了。我简直不想再管他们。”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先说好,你要是住我家的话,我可没工夫管你一日三餐。”

    “早料到你这臭脾气了哥。放心,我不会叨扰你的,今天来永兆城找你只不过正巧顺路,接下来我往南边,欲穷江下游那一带去。”

    两个声音一男一女,结合话语内容看,应是一对兄妹。金睛子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味地琢磨着他们话里的意思。听起来,之前妹妹和父母都在息州生活,但因为父母对“那个”,某种不好的东西,越来越执迷,妹妹受不了父母,便离开了息州。途中她经过永兆城,就和在这里生活的哥哥吃了个饭。但哥哥好像同她也并不亲密,懒得管她的事情。

    说起来,这个男声怎么越听越觉得熟悉呢?

第三十九章·违反长生律的大案子?(4)

    正想着,那个男声便再次响起,这次是一声冷嗤:“你要去欲穷莽林?姜聊夏,好歹你是我妹妹我就提醒你两句,去那种地方游历可不是过家家,搞不好是会搭上命的。”

    是钟峙!听到这句话,金睛子恍然就反应了过来。钟峙的声音本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点,所以此前金睛子一直没有想到是他。但刚才那句嗤笑的语气语调,就完完全全是钟峙所特有的了。然后金睛子又联想到之前钟峙说他正在茶点肆会客的事,这样一来就对上了:钟峙来附近的茶点肆见他妹妹,而她金睛子看到钟峙提到茶点肆被勾起了馋虫,也就近去了同一家茶点肆,于是,好巧不巧,就和他坐到了邻座。

    至于钟峙的妹妹为什么不姓钟而姓姜,金睛子姑且猜测是他们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了。

    屏风那边的话还在继续:

    “钟峙!你不要老把我当筑基期的小孩子。”

    “那么我建议你,言夏真人,可以表现得更成熟一点,不要老为了你那点圣洁伟大的慈悲心肠,害了自己又害了其他人。”

    “……你还在为那件事记恨我,是不是?”

    “你若不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恨上你。”

    屏风那头的兄妹俩沉默了下来。没有了他们的谈话声作掩盖,金睛子惊觉自己吸溜吸溜吮凉粉的声音是那么响亮突兀,当下便有些尴尬地放下了凉粉,一边默默吃起了其他的菜,一边消化着刚才的那番对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听起来,钟峙的妹妹做过一件对不起钟峙的事,而这件事似乎和她“那点圣洁伟大的慈悲心肠”有关。

    一开始纯属无意听到对话的金睛子,至此便被勾起了好奇。她静静地等待着兄妹俩继续往下说。然而兄妹俩却转换了话题,说起了一些日常琐事。金睛子还有幸听到了几句钟峙私下对她这个城主的评价:“工作狂”“没事找事”“太年轻太单纯了”“和你一样有点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从八大派走后门来的”……

    这些话并不是很动听,但较真起来倒也不算编造。就连“走后门”这一条,金睛子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回去。毕竟她能够当上城主,确实是离不开凌潋的相助。所以,金睛子也并不为这些话而生气。可钟峙说着说着,又提起了当年金睛子还未来到永兆城上任时,那条一度流传甚广的传言。这回,金睛子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你知道吗,我们这位小城主,据说还和凭川殿代殿主的儿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呢。毕竟她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城主,若说身后没有后台谁都不信。”

    “啊?可是代殿主的儿子不是……”

    “对,就是少殿主的未婚夫。”

    “少殿主能允许自己的未婚夫……传出这种绯闻?”

    “谁知道呢。许是盛居清和少殿主并不相爱,平日只是‘各玩各的’吧。对了,我们左城主是凭川殿的门人,她说她也觉得盛居清和少殿主的关系其实挺淡的。”

    “所以,那位居清道友和你们城主,真的……有那种关系吗?”

    怎么可能有!金睛子一边狠狠地咬着荷叶鸡一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想是没有的。这些年盛居清一次都没来过城府找城主,并且,看我们段城主那副工作狂的模样,怕也是没有时间跟人家纠缠。”钟峙说。

    看来钟峙和她共事那么多年,也还算是了解她。金睛子感到了一丝欣慰。

    没想到钟峙紧接着又说:“与其说城主和盛居清有一腿,我倒更相信她和那个万汇行的行主有一腿。呵呵,这两人一个官,一个商,这些年借着什么经济改革的名头勾勾搭搭的,估计早就挣了个盆满钵满。并且我听说这两人从小便认识,想来就算干起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也都是相互放心的。”

    听到这里,金睛子的脸色又不好看了。钟峙怀疑她和韩令关系不寻常也就罢了,竟然还怀疑她和韩令私下勾结,干“上不得台面的事”,这不是侮辱人吗!她金睛子向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韩令也是***心清正的,两人所有的合作都知道把握分寸,从不越界也不屑于去越界,没想到别人竟还有这样议论他们的!

    没想到她接下来又听到了更气人的言论:

    “要是能找到证据,啊,也不一定非要找到证据。要是能让大家都相信城主和那位元彻道友有权钱交易关系就好了。这样,也好早点把她赶下台去。”钟峙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

    “你就这么讨厌你们城主,这么希望她下台吗?”

    钟峙冷笑:“她啊,别看还很年轻,却相当碍事。”他没有细说究竟是如何碍事法,微转方向又道:“本以为那种跟代殿主独子有染的传言就已经够把她的名声搞臭了,没想到见到她之后才发现这种传言安在她身上怕是没多少人真的会信。嗯……虽然还算漂亮,但真不像是会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钟峙的妹妹听到这番话,大概也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劝解道:“算了哥,实在不喜欢这位城主,多忍一忍就过去了。只要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她肯定也不会刁难于你。若是觉得忍不了,大不了申请调岗就是。”

    “……姜聊夏,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钟峙轻笑一声,有些微的无奈,“罢了,你说的也有理。”

    兄妹俩不咸不淡地说起了别的事情,金睛子却被钟峙话中那股丝丝流露的阴毒气给骇住了,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钟峙觉得她“相当碍事”,想让她以收受贿赂的名义被赶下台去,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所谓的收贿很可能只是莫须有的罪名。

    她金睛子虽说不喜欢钟峙,但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对于他的种种怪脾气,也一直在尽可能地理解包容,最多不过同亲近的朋友抱怨两句。自己究竟有什么过错,让钟峙可以用如此嫌恶阴冷的声音说她,盼着她下台,希望她倒霉?

    她到底哪里碍着钟峙了?

    面前还有半碗果子露凉粉,是金睛子刻意留到其他菜吃得差不多了后再享用的。可如今她盯着这碗东西,只觉得食欲全无。碗里的凉粉就好像一坨被捣碎的蜗牛,在浑浊的丹炉渣中死掉了。

    尽管钟峙不是她什么重要的人,但当听到别人这样说她,金睛子还是不免觉得伤心委屈。这些年来她是多么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城主,到头来竟是被自己的右城主说成这样。

    她实在是坐不下去了。披上外套低着头,拣了背对着钟峙的方向绕道去柜台结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点肆。

第四十章·没有结果的试探(1)

    为着钟峙的话金睛子回到城主府后又伤心了好一阵,一直到深更半夜,她还是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识海中一遍遍回响着钟峙的话,来来回回地想着想着,大概是精神已经麻木,伤心郁闷的感觉才终于被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只是在心情平静后,金睛子忽又想到了钟峙的话中,一个她此前光顾着伤心而没有注意到的关窍:

    “本以为那种跟代殿主独子有染的传言就已经够把她的名声搞臭了,没想到见到她之后才发现这种传言安在她身上怕是没多少人真的会信。”

    这话的语气,怎么就那么奇怪呢?“本以为已经够如何如何了”,听起来就好像,传言是钟峙一手策划的,只不过后来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一样。

    可这传言分明是金睛子还未上任的时候就已经传开了的,若真是钟峙刻意布置,就说明钟峙在真正认识她之前,就已经在想着要如何搞臭她的名声了。也就是说,钟峙的抹黑——如果真是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话——可能并不是针对金睛子个人,而是针对“城主”这个位置的。

    那么钟峙刻意去针对城主又是为了什么呢?金睛子的第一个猜想是,钟峙自己四百多岁了,不仅迟迟没有晋阶元婴期,也因为修为的原因而没有升任城主的可能,于是就对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元婴期城主感到不爽。可不爽归不爽,这点情绪至于让他特意去散布谣言抹黑别人吗?

    金睛子觉得,若是自己的话,肯定是不会的。但钟峙……说不准。他看起来心理很阴暗很变态的样子呢。

    至于钟峙所谓的“碍事”究竟指什么,金睛子就一时没有头绪了。自己从未干涉过钟峙什么,难道说钟峙是不喜欢她这个人,所以才觉得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碍事”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钟峙大可用“讨厌”“恶心”之类的词来形容她,何必要说她“碍事”呢?她究竟碍了钟峙的什么事?

    她得不到答案,对钟峙的戒备和反感却是埋在了心底。一天后钟峙和何芙荛应她所邀来与她商谈公事时,金睛子看着钟峙就觉得膈应得很。

    她没有将这份膈应直白地表现出来,只是态度比平时冷淡了很多,弄得何芙荛还小心地提了一句,如果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或者心情不好的话,事情也可以明天再谈。

    “不不我没事,可能是最近比较忙,有点累到了。”金睛子找了个万用的托词。

    反正她一年到头都是忙的。

    然后,她又继续和左右城主商量关于如何预防企业的熔币行为,又如何打击那些可能已经在发生了的。何芙荛维持了一贯的认真,紧锁眉头和金睛子一起想问题,讨论已有方案的可行性。钟峙呢,也是一贯的消极模样,觉得金睛子的这些个做法是不会有用的。不过他的消极态度只是源于直觉,并没有充足的理由去与金睛子辩驳,因此最终也不得不顺金睛子的意,帮忙完善了一下金睛子和何芙荛想好的几个方案。

    聊完这件最主要的事,金睛子又状似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我上任也有十五年多了,我看最近督察使也并不忙,什么时候叫他给我做一次资产清查好了。”

    “怎么突然想到要做资产清查啊?”何芙荛愣了一下,道,“在我印象里,一般只有督察使刚到一个新仙城上任,每逢两甲子大查,城主需要参加评优,或者城主涉案的时候会做这个。”

    “毕竟是轰轰烈烈地搞了这么多年的经济改革,还涉及到与私人企业合作。”金睛子叹道,“现在改革的主要进程差不多结束了,给我这个城主做做资产清查也是需要的。免得到时候有些不了解个中情况的人,揣测我是不是用不正当的手段给自己牟了私利。”

    她边说着话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钟峙的反应。钟峙却一直偏头看着别处,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来。

    “查一查也好。”甚至于当金睛子说完后,他还出声赞同。虽然语气也是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若不是金睛子前两天刚亲耳听到过他说了那些话,可能也会相信钟峙对她有没有收受贿赂真的是漠不关心了。

    “说的也是。”何芙荛也点头道。

    于是等何芙荛钟峙二人离开后,金睛子便亲自找督察使去了。督察使说到底是州府派遣来的官员,且品级比金睛子这个城主还要高半品,虽然平素不管具体事务,但连带着金睛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对他恭敬以待的。如今要请他给自己做资产清查,毕竟是平白增加了他的工作量。因此,哪怕应城主要求进行资产清查是督察使责任范围之内的事情,金睛子也还是不好随手发一条传讯符就打发人家去做,总要当面谈谈才是。

    她给督察使发了条传讯符确认他现在有空,便出了城主府,朝督察使馆走去。在督察使馆的一楼,永兆城督察使养誉真人已等候在此。

    “城主有什么事吗?”他一边问,一边将倒好的茶水推到金睛子的面前。

    “督察使大人,”金睛子简单地给他施了一礼,“我想请你给我做一次资产清查。”

    养誉真人的面上浮现出微微的惊讶:“怎么突然要做资产清查?现在还远不到两甲子大查的时候。”

    金睛子便将自己的理由逐一讲给他听。什么刚进行了十几年的经济改革,涉及到与私人企业合作的敏感问题,什么听到有人在背后闲言碎语,怀疑她为自己牟利云云。养誉真人一边听一边沉沉点头,不过依然是不建议金睛子申请做资产清查。

    “我不建议你申请资产清查,一部分原因当然是,资产清查无论对城主你还是对我督察使来说,都是很麻烦很费精力的事,”他的声音很轻,但态度颇为坚定,“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就算真的做了资产清查,也不见得就能平息这些流言蜚语。虽说章程上规定城主随时都可以申请资产清查,但事实上极少有人会去主动申请。若是别人听说督察使在对城主进行资产清查,通常第一反应都不是‘城主要自证清白’,而会是‘看来城主真的涉案了’。就算清查结果显示出城主并没有在任上赚取非法钱财,也不乏会有人认为,城主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确保那些非法获得的财物不会被发现,这才会去大张旗鼓的搞资产清查——总之,只要涉及到这类额外做的资产清查,舆论基本上都会往负面倒。”

    金睛子端着茶杯,默默思忖着他的话。

第四十章·没有结果的试探(2)

    养誉真人叹了口气:“我去把关于资产清查的章程翻出来,给你看看吧。稍等一会儿,这东西不常用,估计都压箱底了,我去后面找一找。”说罢,他放下茶杯,朝后面的房间走去。金睛子留在督察使馆的前堂,不知不觉间便喝完了一杯茶。她见茶壶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便拿过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茶壶质地微微透明,不过颜色斑驳,脏乎乎的,似是由劣等的玉制成,内里又附着了厚厚的茶垢。壶盖处有裂纹,壶柄处有一块纹样似是刻错了。沈养誉到底从哪里搞来了这么一把破壶?督察使虽然薪水不算太高,但也不至于连一把像样的茶壶都买不起吧?

    不过仔细一看,这茶壶虽然布满茶垢,但茶垢的分布形状还蛮艺术的。她多看了两眼,竟也越看越顺眼了。

    打量完茶壶,金睛子又四顾了一番,以前没有特别留意,如今仔细看来,才发现养誉真人的这个督察使馆可真是有点寒碜。笔架上挂着的毛笔笔杆处有修补的痕迹,墙上的装饰挂布灰扑扑的好像刚从土里挖出来且永远洗不干净,扔在一旁的那个乾坤袋看起来也很旧了,上面的绣线多有磨损……督察使的生活,这么艰难的吗?

    这时养誉真人拿着一块玉简回来了。金睛子接过玉简,没看多久就苦笑着放下。养誉真人之前说资产清查无论对他还是对金睛子都会很麻烦果然是所言非虚,这玉简中记载的条条框框,金睛子光是看一遍就觉得头大,更何况其中还包括“清查府邸资产”这类需要到她所有住处里都翻找登记一遍的繁琐步骤。如果说之前养誉真人劝阻的话已经让她申请资产清查的决心大有动摇,那么这块玉简便彻底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最终她只得摆摆手承认自己之前确实想得过于简单,然后告别了养誉真人,回她的城主府去了。

    其实当时她提出要做资产清查,主要也是被前两天晚上钟峙的话给气的,现在气消了,想想也觉得没有必要为着别人的闲言碎语而应激。

    她放下了这件事,着手安排起关于预防、监督熔币行为的事,把她和左右城主上午商议的几条可行方案发给了业部主部。业部效率很高,十天后就拟出了比较完整的方案。方案主要包括两块措施,一是令全城生产涉及天铜的企业都填写一张“关于规范使用天铜,杜绝熔币现象的企业自查表”,并让相关责任人签名承诺后上交给城府;二是正如金睛子之前设想过的那样,给相关企业下发新的每月报表,让他们在填写以往的常规项之余,额外填写本月进货的天铜量,所生产的涉及到天铜的产品产量,单件产品所用天铜量和天铜库存量。

    自查表是没有什么实际效力的,毕竟这年头能昧着良心签承诺书还能不受道心谴责的人并不少。它只不过是一个变相的警告,上面除了各项检查的打钩区和承诺部分外,还印制了长生大律中关于熔币行为的几条相关规定,贴心地解释了熔币规模多大对应需要蹲多少年的大牢,让大家不要心存侥幸。和自查表比起来更为实际的,是新加了好几行表格的企业月报。虽然月报数据也不是不能造假,但造假数据有时难免会露出破绽,将表格前前后后的数据对应检查一遍,说不准还真能发现前后对不上的或是数据不合理的。然后某天再给月报数据不对的企业做个突击检查,搞不好就破了一起熔币案。

    如果那些原本有熔币行为的企业在收到自查表和新版月报后可以就此金盆洗手,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毕竟这一系列措施的最终目的是减少熔币行为,而不是抓人蹲大牢。

    让业部推进着落实这些举措的同时金睛子还向临近几个仙城的城主写信说明了对于存在熔币现象的怀疑,并询问他们的城中是否也有企业抢兑灵铢,汇通堂万汇行金库内灵铢库存减少的现象。几位城主在回信中皆言有这类现象发生。

    周边仙城的灵铢库存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少,这让金睛子越来越确信熔币行为真的存在了。

    她等着看第一个月的新版企业月报能不能带来什么线索,不过很遗憾,业部并没有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第四个月,那厚厚一叠报表依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给金睛子送报表来的业部统金堂执事也参与了报表的审查,她很高兴地向金睛子汇报说这些报表都没有问题,看来就算以前这其中有企业存在熔币行为,在城府的一番警告之后,他们也都收心不干了。然而金睛子却不敢这么乐观。毕竟永兆城及周边仙城灵铢流失明显是不争的事实,面前这些完美的,甚至是过分完美的企业月报也存在造假的可能性。她觉得,保险起见,还是来一次实地的突击检查为好。

    突击检查是以“安全使用大型法阵抽样突击检查”的名义进行的,说是抽样调查,但其实所抽的样大多都是那些生产线涉及到天铜的企业厂家。至于调查结果,熔币不熔币的没查出来,没有安全使用大型法阵的倒是真查出了几个。拿到钟峙汇总给她的检查情况后,金睛子的心情也很复杂。难道这回真的只是她想多了?

    她把报表和突击检查均没有问题的事告诉了韩令。韩令也提不出什么可以进一步验证调查结果的建议,不过还是安慰金睛子道:“再看一段时间吧。若是灵铢流失的现象依然存在,我们还可以颁布一个规定,限制企业兑换灵铢的数量。把源头掐掉,熔币就肯定继续不下去了。”

    金睛子觉得有理,遂放松了很多。于是关于查熔币的事,在连续半年多都没有任何异动后,被金睛子下令暂停。

    不继续查熔币了之后金睛子就发现自己好像闲了不少。此前几年她一直忙于为尧州各仙城进行经济改革提供指导意见,而如今距离她在甲子仙城大会上交流经验已经过去了五年多,距离尧州颁布鼓励各仙城借鉴永兆城经验推行经济改革也过去了三年,有心要向永兆城学习的仙城这些年已经纷纷和永兆城接洽过了一遍,至于还没有来的那些,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了,是以,这方面的工作量降低了不少。至于其他常规事务,左右城主和六部主部这些年也与金睛子磨合得愈发熟练,都很好地担起了各自的责任,金睛子只消审阅、决策,其他琐碎的事基本不需要额外费心。

    可无奈金睛子本质上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工作上不忙活了,她就将更多的时间精力投入到了修炼上。有一阵子她尝试着进一步挑战自己的灵气掌控能力,于是天天在城府食楼的后厨练习灵气包饺子。不同于结丹前渠光真人要求的“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如今她要求自己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于是那几个月里永兆城的执事们疑惑地发现食楼里多了很多饺子和馄饨的供应,并且,大概是怕大家吃腻,每天煎的蒸的水煮的各种做**换,甚至还出现了“红烧馄饨”“咸肉炖饺子”“麻辣拌饺子”等创意菜品。

    金睛子没有刻意隐瞒的打算,于是天天吃馄饨饺子的原因很快就被好奇的执事们给发现了,城主天天在后厨表演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的事也经由大家好动的嘴传了开去。在那之后,金睛子的灵气掌控力练习有时会吸引来一些观众。执事们趴在后厨的窗口,一边费力地往里探头一边惊叹,深感他们的城主真是多才多艺。

第四十章·没有结果的试探(3)

    练成同时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的绝技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仅仅半月,金睛子就将它练得出神入化。毕竟,如今的金睛子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灵气掌控能力比起当年练习包六十四个饺子的时候强大了不止一星半点。可以说,包六十四个饺子和六十四个馄饨完全没有挑战到金睛子当前能力的极限。

    于是她应执事们的要求换了东西来练,这一次是挑战的是同时包六十四个包子、六十四个烧麦以及六十四个春卷。这回的练习总算让金睛子感觉到了难度。包包子需要将面团压成面饼再将它包成包子,烧麦同包子一样需要捏很多小褶,春卷是金睛子从没包过的东西,这些都比之前的饺子和馄饨更难做,更何况三项工序还要同时以六十四的数量级进行。不过金睛子并不畏难,反而来了兴致,闲来没事就泡在食楼的后厨,三个月后,终于初步实现了目标。

    之所以说是初步,是因为彼时的金睛子虽然确实做到了同时包这些包子烧麦和春卷,但包这三样面点所需的时长并不相同,她通常会第一个包完所有的春卷,然后包完所有的烧麦,包子要最后才包完,等到包子包完,她才会统一开始下一批制作。金睛子不满足于此,她要做到所有的工序都完美衔接,包完这一批春卷马上就接上下一批春卷,包完这一批烧麦马上又开始下一批烧麦,而不是等同一批的包子做完后,再同时开始下一批。

    “你这操作简直不像是人能做的了,倒像一台集合了三条不同生产线的机器。”当金睛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达到了自己的预期水平后,有一回慕名前来欣赏金睛子高超表演的韩令这样点评道。

    “那,你觉得我若是回去表演给师祖看,师祖会满意吗?”金睛子双手悬于胸前,左侧桌案上是六十四个迅速折叠着自己的春卷,面前的空中旋转着正在自己捏褶的烧麦,右手侧的一批包子刚刚做好,排着队轻轻飞到了后面的大托盘中,而她本人则微微偏头,隔着包子的队列看向韩令,高兴地问道。

    “嗯……我不知道你师祖会怎么说,她要求那么高,之前不是还要求你每个饺子都要做到馅料适中,形状完美嘛。”韩令坦诚地说,“不过若是我师父,肯定会满意的。他只要东西好吃就行,模样向来不管。”

    金睛子也很好奇师祖会对她长足的进步做出何等评价,于是干脆专程回了一趟宗门,想要让师祖看上一看。可尽管在城府里已经练得非常熟练,当师祖真的抱臂歪着身体站在面前的时候,金睛子又紧张了起来,开始怀疑如今的自己是否真的够格在师祖面前班门弄斧。师祖会觉得她很傻吧。

    不过让金睛子大松一口气的是,师祖并没有将她贬得一文不值。“可以啊,还不错。”渠光真人拈起一枚烧麦看了看,随口道,“你如今光论灵气掌控能力,怕是比师祖都要高了。”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金睛子简直就是大喜过望。但一贯的谦虚肯定是要保持的,她恭敬地双手交叠放在腹前,乖巧地道:“徒孙和师祖哪里有可比性呀,师祖这么说莫不是不愿意继续教徒孙了?”

    渠光真人笑着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她知道金睛子专门爱故作谦虚,但也从不反感她的这份上道,细说道:“非要提意见的话,就是包子的褶子还不够漂亮,烧麦捏褶子的动作还是有点生硬——本来聚力一抓就能完成的事,你非要像包饺子一样一个一个去捏。春卷简单,没什么好说的。若论灵气掌控,你的这一套手法我已经无从指摘。”

    金睛子被师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开心得只会憨笑。结果渠光真人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情沉重了起来:“别急,师祖还没评点完呢。至于味道怎么样,咱们还得蒸几个来尝尝。”

    金睛子准备的馅料都是根据自己的口味和城府众执事的反馈而调制的,在食楼中收获的评价都很好,可是师祖的口味肯定比执事们要刁多了啊。

    果然,一刻钟后,隔着一盆包子、春卷、烧麦和师祖面对面坐在小桌边的金睛子听渠光真人皱着眉头把她的面点从面皮数落到用肉再数落到调味,就只有垂着头听训的份儿了。

    “你别丧气,师祖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你精益求精,其实整体来说还不错啦,胡肃水那家伙一定喜欢。”渠光真人数落完金睛子,还不忘给个甜枣儿,边说着边笑眯眯地咬下了半个春卷。

    肃水真人会喜欢,这倒是和韩令之前说的一样。啃着包子的金睛子忍不住笑了笑。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灵气掌控能力真的非常优秀,优秀到有时候让我都觉得奇怪。”渠光真人说着说着,又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你在这方面没天赋吧,你如今的程度远高出一般人能达到的水平;可说你有天赋吧,当年你刚开始练习灵气掌控力的时候我也是看着的,起点真不高,进度也真不快。难道说……”

    渠光真人闭上了眼睛,边咀嚼着嘴里的春卷边沉思着。金睛子被她这副样子搞得有点心里发毛。难道说,师祖看出了她在修炼《灵台洞明谱》?她如今的灵气掌控能力虽然与她的勤勉练习脱不了关系,但《灵台洞明谱》也确实帮了她很多。《灵台洞明谱》让她的双眼发展出了以另一种形式“看到”灵气的能力,而当无形的灵气变得有形,她掌控起灵气来自然就事半功倍。师祖发现她的秘密了吗?

    “难道说你是大器晚成的类型?”渠光真人睁开眼,歪着脑袋抓了抓头发。

    “可能吧。”金睛子笑得有一点儿心虚。

    “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灵气掌控力就是你最大的优势。”渠光真人总结道,“不好好利用起来,总归是有点可惜的。”

    “双招。”金睛子想到自己以前在无涯之会上赖以取胜的双招,不禁喃喃道。双招不就是在利用她的灵气掌控力吗?

    渠光真人想了想,道:“还可以比双招更进一步。让我想想……你可以去搞一套法器,成组成组可以分散开来的那种,比方说……一套小飞刀。这样你在斗法的时候,就可以手中拿着通明剑近身攻防,同时控制着小飞刀在其他的方向牵制对手。你灵气掌控力那么好,同时控制手中的剑外加十几柄不同方向的小飞刀肯定没有问题。”

    “十几柄不同方向的刀!师祖,您高看我了!”金睛子脱口而出。这一回并非自谦之语。她虽能同时包六十四个包子,六十四个烧麦和六十四个春卷,可严格来说,只控制了三个不同动作,且三个动作都在她眼前发生。像师祖说的那样在斗法中使用小飞刀顾着不同方向,光听就觉得很困难了。

    “对你来说哪里难了?实在一开始接受不了,也可以先从简单的开始练习嘛!”渠光真人理直气壮地说,“练成了这个,你下一次参加无涯之会的时候,说不定就能打败韩令了。你难道不想打败韩令嘛?”

    金睛子听师祖这么一说,竟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要是能在无涯之会上打败韩令……

    她想象着韩令在无涯之会上被她打败的模样。他单膝跪在擂台的边缘大口喘着气,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持剑撑在地上保持平衡,英俊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口子,是为金睛子方才所伤。他用力撑着剑站了起来,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然后勉力对金睛子抱了抱拳:“心悦诚服。”……

    她想得美滋滋的,不由得嘴角都翘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雷电与科举的世界(1)

    金睛子把师祖的话放在了心上,不过并没有立刻去践行。其一是因为想要找到一套适合自己又品阶可观的法器多少需要点机缘,其二则是因为她的修炼计划表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她计划再凝练一个强大且实用的文阵。

    金睛子之前也有好几个可以在斗法中使用、能够达到消磨对手意志和真元作用的固定文阵,不过她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炼制新的文阵了,这些金丹期时炼制的旧文阵不免有些满足不了金睛子如今的使用要求,在如今的她看来,个个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是以她计划重新炼制一个。

    她想要把新文阵建立在《九篆》的基础上。《九篆》是她目前为止篇幅最长,所花时间精力最多,世界观架构最完整,也是情节类型最丰富的一篇小说。如果选取《九篆》架构中的一段时空以及情节炼制成文阵,那么,滴水不漏的世界观和情节逻辑能够最大限度避免陷入文阵的阵客发觉自己处于非现实世界中,多样的情节类型可以被灵活调用来实现阵主的目的,令阵客或是乐不思蜀,或是痛苦绝望,或是深思自省。

    金睛子是这么想的,但之于具体怎么做,该选取哪一段时空进行深入的打磨,她还不太有思路。她对这个文阵的期待是很高的,不希望它有任何缺憾之处,冗余之处,不够强大有力之处,且希望它能够足够灵活多变,足够强悍坚固,在此基础上又能最大限度地节约灵气,成为金睛子的文阵一招鲜。

    她抱着这种想法去讨教师父。师父听她大谈特谈了一遍这许多的期待和要求,又翻了几页她带来作参考的,那厚厚的跟板凳一样高的九册书,很快又不耐烦地把书合上了。“《九篆》不行。”无妄真人一点余地都不留,果断地道。

    金睛子很不服,问师父为什么。

    “它确实是你很好的一部作品,只是对于你想要达到的效果来说,还存在着难以改变的先天不足。”无妄真人说。

    金睛子整颗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先天不足!她最得意的作品,反复修改了好几稿的作品究竟怎么会被师父评价为有“先天不足”!

    “你别紧张,所谓不足也不在是说你写的不好。”无妄真人看出了她的紧张,便安抚道,“你想要炼制一个极度强大,令阵客难以挣脱的文阵,可你知不知道采用哪类世界背景的文阵是最不容易被看破的?”

    “师父您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一种是完全贴合现实的世界背景,另一种是完全脱离现实的世界背景。”无妄真人道,“前者太过真实,原原本本延续了现实生活,以致能够将人迷惑,让人以为自己仍然生活在文阵之外的世界中。后者太过荒诞,与现实生活相差甚远,以致能够使人忘却,让人沉浸于它的迷惑性中。而你的《九篆》,是架空现实背景,介于这两者之中,刚好避开了两极的最优点。”

    金睛子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好像确实是这样。《九篆》的世界观设定是“另一界的修仙界”,总体框架和现实世界很像,但又没有完全遵循现实世界。在《九篆》世界观中,修派没有了剑法文的区分,资质倒是有了不同属性“灵根”的差异,修炼的级别划分也和现实世界有所不同。这种中间程度的相似和相异,作为一个文阵来说,确如师父所评价的那样,两头的优势都没有占到。

    “还有一个不足。”师父拖长声音道,“那就是,你的《九篆》太出名了。”

    金睛子惊异地“呃”了一声,这个理由是她实属没想到的。更何况,《九篆》……似乎也没有那么出名吧。

    金睛子是同辈文修中最负盛名的一个,《九篆》也是她金丹期时期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在金睛子的所有作品中,这套书给金睛子带来的稿酬绝对是占大头的。可是在文修人数占比达到将近三分之一的乾坤修仙界,大街上最不缺的就是小说家,书铺上最不缺的就是日日换新的各类小说,哪怕金睛子相较其他人而言已经是出名的文修,在巨大的竞争压力下,她的作品也远不到被广为阅读的程度。

    “师父提到这个,是想说可能会有很多人看过我的《九篆》,从而提前熟悉了文阵的内容,不容易陷入其中吗?”于是她即刻追问道,“可是《九篆》远没有到那么流行的程度吧,总不至于随便遇到一个对手,就是读过它的。《九篆》可是千万字的大长卷。”

    “若是有人引你为对手,提前筹谋着该如何应对你,你以为对方不会去特意读一下你最出名的作品吗?”无妄真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打个比方,你计划在下一次无涯之会上用这个文阵去对付韩令。然而韩令早就有所提防,为了了解你可能拿出的文阵内容,提前去阅读了你最知名的作品《九篆》。如此,你想要留作杀手锏的文阵就这样被剧透了内容。”

    好吧。师父说得有理。金睛子泄了气。如此看来,以《九篆》为文阵的基础,确实少了一点神秘感。

    并且她想到自己以前还送了韩令一套《九篆》,也不知他看完了没有。

    “那我还炼什么文阵啊。”她郁闷地托腮道。

    无妄真人试着启发她:“你都写了三百多年的小说了,其中就没有什么,世界观特别离奇,并且没有发表过的?”

    金睛子想了想,好像还真有。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她说,“那篇是我在堪图城做政部副主部的时候,异想天开着写的练笔,因为内容连我自己都觉得奇奇怪怪的,所以没有发表,还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第四十一章·雷电与科举的世界(2)

    无妄真人一时没有想起来是哪篇,疑惑道:“啊?我看过吗?”

    “我记得是给您看过的。就是那篇把《天道赋予凡间电》和《科举天下》结合了一下的文章,七八万字,主角叫元谌书,和《科举天下》的主角是一个名字。”

    “《天道赋予凡间电》我记得,写的是凡间掌握雷电之力之后的故事。《科举天下》我也记得,讲的好像是那个世界去哪儿都要考试,然后那个主角是个很会投机取巧的考试王,是吧?”无妄真人努力地回忆着。他对于徒弟们拿来给他点评的文章,总是会一字不落地全部看完,并且但凡是看过的,多少都会有点印象,“《雷电与科举的世界》……名字很耳熟。哦,哦哦哦,是那篇!那个凡人掌握雷电之力后,把天地山海几乎破坏殆尽导致资源紧张,主角和其他人必须靠考试争取生存资源的那篇。想起来了。”

    金睛子开心地笑了。一篇三甲子前写的小说,师父只看过一遍,竟然还记得这么多。这说明师父一直都是有认真读她的作品,把她这个徒弟放在心上的。

    无妄真人又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那一篇搞不好还真挺合适!不过隔的时间太长了,很多细节我也都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把文章再拿出来给我看看?”

    师父要看她的作品,金睛子自然是态度积极,立刻就跑回去找那块压箱底的玉简了。

    《雷电与科举的世界》全长七万七千余字,笔法不同于金睛子一贯的明晰,而是夹杂着许多似是而非的诗意文字。整体风格,拿朝谕以前读完后留下的评论来说,便是“神神叨叨的,像个灰色的噩梦”。朝谕很少说“像个灰色的噩梦”这样过于抽象的话,之所以对这篇作品说出了口,是因为能够概括它的,也唯有这样抽象而离奇的表述了。

    这篇小说描述了一个绝望的世界。在一个没有灵气存在的凡人社会里,凡人们在偶然掌控了雷电之力后,用雷电催动了各种在修仙界需要用灵气才能驱动的设备、机器、法宝,从而拥有了与修士类似的能力。然而尽管拥有了与修士类似的能力,凡人们却因为寿命短促的局限,没办法拥有像修士一样的格局和眼界。在拥有了强大能力后,狂妄自大凡人开始不敬天地山海,肆意捕杀鸟兽,推平山林,试图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天地格局。于是短短几个纪后,凡人们生存的资源就支撑不了他们日益增长的人口了。

    于是为了决定如何分配资源,凡人们采用了考试的方案。在这个世界里,孩子长到六岁大的时候就要被送到基地里去进行基本的知识学习和思维训练,期间有接连不断的小型考试检验训练的成果。训练六年后,一场大型的考试会将那些足够优秀的孩子送入二级基地,进行三年更高水平的训练。三年后,再筛选表现优秀的孩子进入三级基地。在三级基地继续训练三年后,以更严苛的条件筛选孩子进入四级基地。四级基地的训练需要四年。

    然而四级基地还不是一切的尽头,后面还有五级基地和六级基地。只不过,五级和六级基地所留下的人就更加是凤毛麟角,只有天赋异禀又勤勉努力者才能到达这一高度。而对于那些离开四级基地,理论上已经成为了高质量公民的人来说,未来的生活依然有源源不断的考试存在。他们要通过考试找工作,通过考试留住工作,通过考试获得缔结婚姻和生育的资格,通过考试领取每月的物资配给券。连续几场失败的考试就可能给一个人的生活自动判处了死刑。

    这个世界虽然没有法律规定会处死那些不善于考试的人,但这些人最终也会被资源的短缺逼死。在这里,越早被基地淘汰的人越难以谋生,甚至于没有资格参加社会上的部分考试。可即便是对于成功走出四级基地的“制度优胜者”来说,凭借接连不断的考试来决定物资分配的生活也充斥着压力和绝望。凡人们凭借雷电掌握了可与修士媲美的强大力量,这份力量本可以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可越来越多的凡人连生活本身都不想继续下去了。

    这本小说的重点在于介绍这个奇怪的社会,所以情节倒很单薄。主角仍用了《科举天下》的主角元谌书——考试王的人设,智商不算拔尖但小聪明颇多,也有该有的勤奋,于是逢考必过。按理说有这样的一个主角在这么一个以考试决定资源分配的世界里,故事的基调应该比较舒爽快意才是,可金睛子偏就有本事从主角那胜利者的视角出发,写出一股悲戚感来。

    在故事的结局,元谌书凭借考试走上了人生巅峰。他是志得意满的。而在主视角的余光中,是无数轻贱如蝼蚁,负重似骡马的人。

    而这本书之所以没有付梓,是因为就连作者金睛子都觉得这本书有点太消极了些。绝望的世界观,梦呓般模糊的语言再加上单调的情节,金睛子这个作者都觉得不太好读,更别说其他读者了。

    “这绝对能把人给逼死。”时隔多年重读这本作品后,无妄真人兴奋地评价道,“想想,当入阵者来到这么一个扭曲变态灰暗的世界,他们肯定连第二基地都熬不到就会自杀!”

    “哪儿能那么容易啊。”金睛子没那么乐观,“师父你想,入阵者都会被隔绝掉之前的记忆,对他们来说,他们就是从小生活在这么一个畸形的世界里,习惯了之后自然就不会那么绝望了。”

第四十一章·雷电与科举的世界(3)

    无妄真人被金睛子激发出了灵感,一边踱步一边喋喋道:“我知道了,那就读取并返还他们的部分记忆,然后找一个好接续的地方,接续一段新的记忆……嗯,就说有大乘期修士在乾坤界上方大战,撕裂了时空,入阵者被时空缝隙吸入,传送到了未来的乾坤界。然后,再在你的小说里加一些历史背景,说乾坤修仙界在那次大乘修士斗法后,就已经灵气枯竭,修仙文明走向消亡,凡人文明崛起并掌握了雷电之力,后来慢慢的就成为了你小说里的那个局面……这样一来,入阵者有了以前生活和阵中生活的对比,再加上认为修仙文明已经彻底消亡,让他没有了重返修仙界的可能,无疑就会更绝望的。然后你那个世界设定还得再改改,改得更绝望点。比如……在你原有设定的基础上,这个世界还充满战争与犯罪,人与人之间则充满智商、外貌、地域、性别之间的歧视。对于一向资质平庸的人,就让他们在生存的压力下苦苦挣扎,对于一向天资卓绝的人,就让他们看到世界上无数的阴暗,让他们知道自己即便成为了制度的胜利者,也不能打破这个世界的绝望……对,我就不信有人能不被这种鬼地方逼死。”

    金睛子听得目瞪口呆:“师父,我没想到您还有这么阴暗的一面!”师父思考起“该如何逼死人”这种问题,竟是信手拈来,而且还面带兴奋!

    无妄真人却没管她,脸上的兴奋之意越来越夸张:“小段,这个文阵的想法实在是太妙了!你知道吗,你让我突然想通了!我以前一直以为,想要达到把入阵者逼死的效果,只能不断地加诸以悲惨,让他遇到不公,受到虐待,破灭梦想,但看了你这篇文章我真是茅塞顿开!原来最大的悲剧不是一个人遭到了多少不幸,而是即便那个人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也逃脱不了这个可怕的世界本身!”

    金睛子被师父这么一点拨,也隐隐悟出了师父刚才所说的道理。虽然这本小说是她自己写的,但她写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想,只是单纯地在记录自己对于那个世界的想法和推论,因为写了一两章觉得似乎氛围很绝望,于是后续便干脆把绝望作为了主基调往下写。她也是在师父总结点拨之后,才意识到这本她胡乱写作的小说竟有着如此大的文阵改编潜力。

    她找到了方向,精神一振,此后便孜孜不倦地投入到这个新文阵的搭建中去了。

    在金睛子细化着文阵世界中的山海崩裂,环境恶化、犯罪横行、资源紧缺、内卷激烈等设定时,永兆城一派岁月静好。之前怀疑企业熔币的事情已经不了了之,经济发展一片繁荣,城府事务轻减,就连钟峙摆臭脸的频率也大大降低。金睛子时而觉得这一切安宁到有点不真实,时而又嗤笑是自己想太多了。或许在永兆城这样安定而繁华的大仙城,城府的生活本就该是这样平静无波,之前几十年的忙碌才是异样,而这异样无疑是自己大张旗鼓地搞经济改革而引起的。如今经济改革大局已定,生活自然要回归常态。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的那股不安感还是愈演愈烈。仿佛这平静安详的生活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而她偏偏还被一头蒙在了其中。

    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年轻的永兆城主沉思着。

    然而目前所能看到的,似乎正在试图脱离她掌控的,只有汇通堂和万汇行的灵铢存量——又在不知不觉中减少了,在之前安分了一段时间后。面对这种情况的出现,金睛子和韩令其实也早就商量过对策,如今只消把之前的预案拿出来,以强硬手段定下汇通堂和万汇行的灵铢储量红线,限死企业取用灵铢的数量就好。然而本是一件不需要多操心的事,金睛子对此却表现出了难言的焦躁。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颁布预案后不久,金睛子对韩令吐露道,“总感觉……似乎哪个环节可能除了疏漏,总感觉有些事正在我看不到的角落发生。”

    “你指的是熔币的事?”韩令有点难理解金睛子口中那虚无缥缈的不安感,试图将其具体化一些,“你是怕……永兆城内还有企业在违律熔币?”

    金睛子摇摇头,随后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可能吧。确实,尽管我们这边已经限死了企业从万汇行汇通堂提款灵铢的量,但也难保他们会到别的仙城,甚至是私人机构去换灵铢。如此一来,灵铢的总量还是会越来越少,长此以往肯定是会影响到经济的。”

    “关于灵铢的限令我在万汇行的所有分行都发布了,应该多少能起到点作用。”韩令说。这些年随着尧州经济改革大潮的升温,韩令的万汇行也被越来越多的仙城邀请加盟,如今万汇行在尧州已有百余家分行,也算小有势力了。

    “我也提醒了那些近年来正在规划经济改革的城主,让他们注意灵铢流失的问题。”金睛子亦道,但眉宇间还是化不开的忧色。

    “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不安的呢?”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韩令沉默了半晌。他不是金睛子,体会不到她那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焦虑感,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解决问题,于是最后只道:

    “那我们去打一架吧。”

    “啊?”金睛子微讶抬头。

    “打一架,或许心情就好了。”韩令说,“以前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就经常找邱欲迟他们斗法或者打鲲鹏碰。发泄一下之后,心情会平静很多。”

第四十一章·雷电与科举的世界(4)

    于是他们在城主府的私人练武场里打了酣畅淋漓的一个半时辰。打完后金睛子喘着粗气和韩令瘫坐在一旁,果然觉得那股莫名其妙的焦躁劲儿消散了不少。

    “你的灵气掌控能力……又变强了。”缓过气之后,韩令评价道。他的眼眸因为刚才打斗的兴奋仍然闪闪发亮。

    “你的剑也是。比以前多了一股轻灵活泛的感觉……哎,不会是被我影响的吧!”金睛子朝他眨眨眼,笑道。她这么说倒也不是没道理,金睛子由于优势在于同时掌控多方灵气,所以整体的斗法风格便是灵活轻巧,韩令以前则一直都是走沉稳持重的剑风。如今韩令的剑变得轻快起来,金睛子怎么看都觉得是他在朝自己的风格贴近。

    “我被你影响有什么稀奇的,你不也被我影响了吗?”韩令无辜地说,“你不觉得你的剑风已经有点被我带偏了吗?”

    金睛子无语凝噎。确实,她剑法主修的《歧明剑意》按理应该走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路线,结果这些年来其中的部分剑招却多了一股沉重感。刚才的斗法中,她甚至还十分流畅地出了几招根本不是从师父师祖那里学来的招数。仔细回想一下,可不就是她受了韩令的影响嘛。

    不过两人彼此的“带偏”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作为同辈中的佼佼者,金睛子和韩令对于其他风格对自己的影响无疑有着自觉的判断,只会取长补短,而不会HD学步。韩令并没有丢掉整体沉稳的风格,只是取了金睛子的所长弥补了他某些时刻显得过于拘泥死板的缺点。金睛子也仍然保持了一贯轻灵的特点,现在只不过是在此基础上又多了必要的力量发挥。

    所以,与其说他们在互相“带偏”,不如说他们是在互相学习。

    可惜体力发泄带来的轻松感只能持续一时。那股仿佛有事情脱离了掌控的不安感依然隐隐发作着。金睛子甚至想到了会不会是凌潋那里出了问题,因此还特意托何芙荛去问了问凌潋的情况。

    何芙荛却回答说凌潋那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非要说有的话,就是凌潋迟迟不结婴引起了些许非议。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并不算脱离了计划。

    凌潋已经三百二十五岁。站在整个长生的角度来看,三百二十五岁不结婴完全还在正常范围内,但考虑到凌潋拥有极高的修炼资质,在上一次的无涯之会上也是名列八强的水平,这个年龄不结婴,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如今当初与她同列八强的七人都已经结婴,就连未打入八强、资质不如凌潋,算起来还比凌潋小一岁半的盛居清都结婴了。

    更何况凌潋作为凭川殿少殿主,修炼的进度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凭川殿的脸面。凌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准备要结婴的意思,这让凭川殿内外之前在无涯之会上对凌潋积累起来的好感度再一次回落了下去。无涯之会打完了,凌潋又成了那个浪费天赋不学无术的少殿主。

    凌潋自然知道自己的风评正在跌落,可她也没有办法。越早结婴,就意味着她要越早和代殿主彻底撕破脸。为了争取更多的准备时间,她只能拼命压着修为停留在金丹后期圆满。关于这个,她也是一早就计划好了,并同金睛子明确解释过的。

    不过为了让金睛子安心,凌潋还是让何芙荛给金睛子传了一条消息,说她那边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让金睛子不要忧心,继续如常做好她的城主就行了。

    金睛子听完何芙荛的转述,烦躁地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凌潋这边也没有出现变故。那股不安难道真的只是她多虑的结果?

    或许她确实是工作狂属性太强了,所以才会稍微一闲下来就感觉各种焦虑吧。

    为了缓解这种很有可能是无意义的焦虑,金睛子试着通过多出门游玩以给自己减压。她托左右城主暂时打理城内的大部分事务,约燕除夕去息州游历了一年,见识了一下这个散修州独特的风土人情,在寒息海畔打了许多海兽回来。她们本来还想叫上罗素羽一起去,然而罗素羽新婚燕尔,成天和闻其乐形影不离,若是要带她去的话,势必也要把闻其乐一起带去。可金睛子和燕除夕又受不了天天看他俩在一旁黏糊,于是最终没叫上罗素羽。

    这次游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唯一的波折是途中遇到过几批拦路抢劫的修士,见金睛子和燕除夕看起来像是大宗门出来的肥羊,想要杀人夺财。可惜这些拦路抢劫的修士肯定没有认真看前些年无涯之会的赛事报道,否则只要对照着报道边配的照片就能发现金睛子和燕除夕一个是无涯之会的八强一个是十六强,实力远超同阶修士,不仅不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甚至还能反过来抢劫他们。对于这种心怀恶念的修士,金睛子和燕除夕并不打算心慈手软,按照燕除夕的说法,最好还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掉,免得他们去祸害后来者。

    不过杀人什么的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难度的,比斗法时那样单纯打败对方要难多了。都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了,谁还没有些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呢?并且,若是真的把对方逼到了生死关头,难保对方不会破罐子破摔拉着你同归于尽。因为顾忌着这个,金睛子和燕除夕在几批抢劫修士中真正杀掉的,也只有一两个而已。

    也有情况比较凶险,差点被对方得手的时候。不过好在她们凭着师门长辈给的各种护身手段,最终也都成功脱身了。

    游历的过程中她们还在息州碰上了长尊剑派的彭吉星。此前无涯之会的时候金睛子在十六进八赛中和她交过手,当时彭吉星在法场上划伤了金睛子的脸,下场后还很不好意思地送了金睛子好几支她师叔自制的祛疤药膏,金睛子当时就对她印象很深。如今在旅途中相遇,她们自然要相谈一会儿。聊着聊着三人发现彼此性情颇为相投,于是还顺便同行了两三个月。

    返程的时候金睛子和燕除夕在征州北分手。燕除夕要沿镇元山东行回凌意文宗,金睛子则要继续南向去永兆城。在和燕除夕分开后金睛子突然心念一动,发现自己如今的所在,竟和乌河城很近。

    她想,不如就顺道去看看苏诩,也再逛逛这座她度过了初入仕时十七年光阴的小城。

第四十二章·故地与故人(1)

    金睛子给苏诩发了传讯符询问是否方便让她前来拜访,苏诩欣然应允,金睛子便欢欢喜喜地驾驶着飞舟沿熟悉的路线朝乌河城而去。算来她也有许久没有和苏诩见面了,她着实是想念与他谈风论月,笑嘲俗世的日子。

    到达乌河城时正是傍晚,苏诩刚刚从城府下班。两人在乌河城府门口不远处见到了彼此。金睛子朝他遥遥挥了挥手,便快步向他走去。苏诩驻足,含笑等她走来。

    “异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才拙。怎么想起来要来这鬼地方找我了?”

    “从息州游历回来正好路过,想着也很久没来乌河城了,回来看看。”金睛子说着,抬眼眺望向远方冰雪覆盖的黛落山,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畅快地道:“乌河城,还是那么美。”

    苏诩也随她朝黛落山那边望了一眼,嘴角挑起一抹嘲弄的笑:“也不知道这种小地方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你自己还不是在这里一住就那么多年。”金睛子才不相信苏诩真的嫌弃乌河城。他要真的嫌弃,大可提出调任。

    “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啊。”苏诩似笑非笑地道,“可我又没有八大派出身的背景,没有一个做门联首席的师伯,更没有搞经济改革的兴趣。唯一称得上是特长的大概就是擅长惹人生气,所以才能在这个小破城里当个谒外堂堂主,姑且混口饭吃。好了,说起混口饭吃,我饿了,咱们去下馆子?”

    金睛子应了一声。随后两人沿街走去。“但至少你这边胜在环境清幽,工作压力轻啊。”她边走边接上苏诩之前的话,“我现在回忆起在乌河城任职的那些日子,都只觉得轻松到不可思议呢。”

    苏诩眸光深深,似也陷入了回忆之中:“你那时候也是个工作狂。早晨来得比谁都早,开个什么无聊的会你都能记好多笔记。一开始我以为你过了新入职那段适应期就会好了,没想到后来简直还变本加厉。”

    说起往事,金睛子也噗嗤笑了:“还不是你这个带我工作的师父不靠谱!你记得吗?当时你借着指导的名义故意把我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帮你拿吃的,一会儿帮你摆靠枕的,还老露出欠揍的笑,我当时一看到你这么笑就想往你脸上踩一脚。”

    苏诩笑了。不同于金睛子描述中那种“欠揍的笑”,这一回他笑得真诚而明亮,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微眯起来,笑意满盈,看得金睛子心头一热。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现在没当年那么欠揍了。”鬼使神差地,冒冒失失地,金睛子突兀地道,“有时候感觉你还……挺好的。”

    说完这话她立马心惊肉跳起来。这话其实可以被理解为表露心意了吧?这绝对就是在表露心意吧?自己刚才怎么晕晕乎乎地就把话说出来了呢?忐忑与窘迫交加之下金睛子感觉自己面颊滚烫。她用带着凉意的手背冰了冰自己的脸,在震天响的心跳声中,畏惧着又期待着苏诩的答复。

    ……如果他说“你也挺好的”之类的,她是不是就可以理解为他多多少少也喜欢着她?

    可惜正如每次金睛子期待着苏诩的答复时会发生的那样,苏诩永远只会给金睛子的期待浇上一盆不温不凉的水。“我也觉得我挺好的。”苏诩摸着下巴,玩味地朝她一笑,“并且我觉得我一直都挺好的。”

    ……金睛子觉得苏诩现在挂在脸上的笑,突然间与她记忆中他那欠揍的笑重合了。

    后来在金睛子停留在乌河城的这几天,包括先前金睛子在感情上和苏诩周旋的那么多年,他们两人之间其实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对话。她在试探,观察,时而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点心意然后又马上将它藏起,试着猜测如若真的拱手让出一片真心的话是否能够得到回应。而他在躲闪,避重就轻,好像什么都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懂,不否认也不承认,永远都有意无意地在模棱两可的界线上闪避。算起来自金睛子明确了自己喜欢苏诩后也已经过了二十个年头了,可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喜欢苏诩原来是一件挺累的事。

    爱一个人大概都是这么累的吧。她不太确定地想。

    在乌河城停留的那几天金睛子逛了很多地方。她去了乌河墓,满怀感慨地沿着两百年前自己常逛的路线在积雪深深的古墓园中穿梭。由于这些年来旅游业的开发,乌河墓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清冷寂寥。园区内的小路被修缮过,一些重要的墓碑前安放了小小的玉简,将神识探入其中,便能读到关于这块墓碑的介绍。在金睛子以前最喜欢的那块墓碑,辞约真人的碑前也有这样的一块说明玉简。她探入神识,漠然地读着原本致力于研究历史的辞约真人受到战争刺激转而研究当前政治,最后突然销声匿迹并死于隐居之处的故事,只觉得当年自己竟一度对这个故事很有共鸣、甚至特意将这个故事加入了《隐世列星书》系列进行了详尽描写的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显得遥远而不可思议了。

    历史不断重演,而列星缄默不语……

    脑海中突然闪现了这样的一句话。仔细追溯,似乎是自己当年即将从乌河城离职时常在心里默念的。有了这句话作引,金睛子恍惚间也短暂回归到了当年的心境中去了。她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八品谒外堂执事,在这座表面上风景如画与世无争的高原小城间,隐隐察觉到了一个庞大势力的触须。这触须绞死了原本前程大好的夕还主部,夺走了原本属于黎怀瑜的门派优先名额,与当年天裳成衣厂大摇大摆排放污水的事恐怕也不无利益关系。她想要阻止这一切,可她没有能力,如若贸然出手,无疑就会变成第二个夕还主部。最终,无意中拼凑出了些许真相的她只能突兀地离开这座小城,表面光鲜的升迁背后却是深深的无奈。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了。金睛子脱离了回忆的情绪,振了振心神,想到。她是九州最年轻的城主,是尧州经济改革的发起者,她的前途不可限量,如若她在永兆城再度碰到了那潜藏于黑暗中的触角,她应是有一战之力的。是的,如果再度碰到那样的事,她已经无需像当年那样避之不及。她要抓住那触角把它斩断,清理掉永兆城内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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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不谙介绍:
乾坤界知名外交官金睛子真君的故事。仙凡混血的外交官女主角&暴发户出身的银行家男主角,通过文学来接近天道的文修一派,环环相扣的外交事件,异彩纷呈的修仙界政坛、商界、体坛、文坛在金睛子生来泛金的瞳仁中熠熠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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