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玉兰花落在他的肩上(3)
万汇行目前为止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案例,便是对迅尔灵枢的信贷方案。迅尔灵枢是一家中型企业,主打产品就是灵枢——飞舟的核心驱动装置。之所以来到万汇行咨询贷款,是为了给一种新型灵枢的生产筹措资金。新型灵枢从构想到制作到试验都需要很大投入,但他们自己已有的资金积淀不容许他们做这般大规模的资金投入。
在详细调查了灵枢市场现状,全面了解了迅尔灵枢的经营状况后,万汇行的分析部得出结论,认为迅尔灵枢是一个值得投资,且偿债能力较强的企业。于是结合迅尔灵枢的需要和万汇行自身的资金情况,为他们提供了一套合适的贷款方案。这套方案大致说来,便是根据迅尔灵枢未来的经营状况来决定贷款利率。如若迅尔灵枢二十年后经营状况没有大的改善,那么就按照一个低标准来偿还利率。但如若迅尔灵枢二十年后经营状况有所改善,那么就应根据改善的程度来决定利率的标准,改善小则需偿还利率较低,改善大则需偿还利率较高。这样一来,既能最大程度地为迅尔灵枢的科研工作提供支持,又能为万汇行最大可能地争取收益。
如今是万汇行为迅尔灵枢提供贷款的第五年。三个月前,迅尔灵枢改良的第一代灵枢已经走上市场,为这次研究活动带来了第一批变现。尽管万汇行尚未收回贷款的本利,但根据阮序的一大堆计算,按照迅尔灵枢如今的发展情况,二十年后万汇行可以获得非常大的回报。
除了迅尔灵枢外,韩令还提到了两个案例。两个案例都和迅尔灵枢类似,在发展的过程中需要一笔不菲的前期投入,但如若能够顺利推进,假以时日必能给万汇行带来丰厚的报酬。
不知是不是韩令的错觉,但韩令总感觉金睛子在听完这些案例后,眼中对万汇行前景的信服更多了些。
两人聊着聊着,便发现时间已经临近了饭点。韩令提议要请金睛子去云台吃顿晚饭,金睛子欣然应允。
“不过穿这身出去,多少有些不太合适。”金睛子低头看着身上水红色的官袍,笑了笑,“等我一下,我回去换身衣服。”
说罢,她起身快步朝房间东侧的小门走去,不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后。
趁金睛子离开的当儿韩令百无聊赖地坐在原位,打量着金睛子桌上的种种摆设以打发时间。书册、文件、玉简、笔砚……看起来都是城主的办公桌上理应会出现的寻常东西。
吸引了韩令注意力的是压在左侧一本《财律》上的一个怪模怪样的装置。那装置像是一个可调节的木头小架子,中间有镂空,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韩令看到的其实是金睛子刻章时用来固定印章的印床。金睛子闲时在这办公桌上刻章,刻完章随手就把印床搁到了一旁的书上。韩令没见过这东西,很想拿起来摆弄一二。不过想归想,他不会真的动手去翻弄金睛子的东西,只是好奇地盯着那个装置看了一会儿,猜测着它的用途。他还没想出个头绪,金睛子就回来了。此时的她已经换了一身玉簪绿的常服,还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遮住了暗金的瞳色。
除此之外,似乎还搽了淡淡的霜粉和搭配衣服的淡橘粉色调的口脂。
“口脂和衣服很配。”韩令对她说。
金睛子讶然:“我只搽了一点点,你竟然能看出来?”
韩令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颜色不一样了,自然看得出来。”
随后他们便驱舟前往云台城,在客流量最大的时间段安然坐进了一家当地知名酒楼的雅间。那雅间是常年为韩家人留着的。当年韩令的大伯因为喜欢这家酒楼的饭菜,在酒楼经营惨淡的时候给他们投资了一大笔钱,从此便在获得了一部分分红的基础上,又获得了一些小小的特权。
吃饭的当儿韩令同金睛子讲了讲他这些年工作上的各种趣事和糟心事。这些年来虽然万汇行的经营状况不佳,但在韩令乐观态度的带领下,整个团队也还算精神饱满。只不过其中各种波折也是免不了的,比如首席人事官伊哨一度对万汇行失去信心想要脱离团队,所有人的劝说都对他无效,最后倒是阮序一番关于万汇行发展前景的玄乎计算说服他留了下来;比如首席市场官史雅意被已经定亲了的准道侣给甩了,因这事而萎靡不振了好几个月,到现在才算是彻底走出了阴影;再比如某一次员工的失误导致他们让一位客户蒙受了不必要的损失,他们在合理范围内尽可能赔偿了客户后,对方还是不依不饶,在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拉锯战,又额外赔偿了一大笔钱后,这件事才终于宣告结束。
金睛子也同韩令讲了她的工作。正如韩令能够料想到的那样,金睛子在永兆城保持了一如既往的干劲。如今,在基本熟悉了城主的日常事务后,她已经在永兆城开始推行经济改革。
说到经济改革时,金睛子突然一拍脑门,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本子,说上面记着几个要请教他的问题。韩令没想到金睛子竟也会像请教什么长辈那样,认认真真地拿着攒下的问题来问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他尽力想要给金睛子做出令她满意的回答,不过能让金睛子出言请教的问题,想也知道并不容易回答。结果就是两人又就这些问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许久。
说起来,韩令还是很喜欢和金睛子聊工作,聊这些涉及到经济的问题的。他和金睛子,一个致力于打造新型金融机构,一个决心要大搞经济改革,对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各自都有过不浅的了解,很有共同语言。而在此基础上,他们的思维方式又很合拍,在很多问题上都有共鸣。更重要的是,每当和金睛子聊这些的时候,韩令总能和她相互感染到彼此的事业激情,每当他们一起分析世界,一起思考对策,一起畅想未来的时候,时间都好像随着韩令心跳的节奏而变得更快。
最令他高兴的是,他能感觉到金睛子也同他一样,在两人的谈话中会变得情绪高涨起来。
聊到后来,时间已然不早。韩令便提议送金睛子回永兆城。去往永兆城的一路上,他们倒是没有接着谈工作。金睛子提起了严诚在,似笑非笑地说了严诚在去年来永兆城追求金霁月,结果不仅被华祯误会还被金霁月拒绝,后来又迅速移情别恋了的事情。
“我知道一些。”说到严诚在那厮的事,韩令总忍不住想笑,“这家伙总是这样,之前在门派里,就追求过好几个师妹师姐。”
他很不厚道地将严诚在从小到大的各种黑历史都说给了金睛子听。什么在某师姐住处前连夜摆满了蜡烛,自以为很浪漫可惜实际效果就像送葬,很快便被那位师姐的师父连人带蜡烛打包扔了出去;什么在两位师妹之间试图脚踏两条船,结果很快被那两位师妹发现,两位师妹一边哭一边联手揍了他一顿;什么在游历途中突然开始追求一位漂亮的女修士,但没想到对方比他还会玩弄感情,答应和他在一起后过了四五天的工夫就把他给狠狠甩了……当然严诚在风流倜傥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过成功的案例,但韩令既是和金睛子闲聊,当然就要拣他失败的来说。事实证明,严诚在多年的血泪史并非完全没有意义,至少金睛子听得全程都笑个不停。
尽管已经有意放慢了速度,但半个时辰的路显得还是太短。当韩令与金睛子挥别后重新踏上归途时,坐在疾速行驶的飞舟上,他心中蓦然有了一种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的感觉。
许是因为离开了永兆城后,空气中少了那股玉兰花香吧。他不太确定地这么想到。
第三十三章·入画(1)
回到家中后韩令没有睡意,干脆修炼了一整晚。次日晨他又精神抖擞地从修炼室里出来,熟门熟路地摸进了父亲的画室,毫不客气地把父亲装颜料的箱子翻了一遍,挑了一盒全新未拆封的鳞彩牌颜料,从笔架上拣了两支笔,抽了几张父亲珍藏的甲子龄宣纸,想了想,又顺走了一套调色碟。
他带着这堆画材回到自己的院子,把东西在桌上一一摆开。其实韩令并非没有自己的画材,他不仅有,还有很多,一甲子内用不完的那种。可惜他所有和画画有关的东西都只能留在上隐门,一件都不敢带回云台韩家。小时候平渊真人一看见他画画就要没收东西,现在虽然不会乱没收了,但一旦被发现,也免不了遭到平渊真人的一番说教,连带着父亲都得不到平渊真人的好脸色——平渊真人一直坚持认为韩令喜欢画画是被他父亲给“带坏”的。
在房间里,韩令半拉上窗帘,带着点隐秘的兴奋拿起笔,拿淡墨勾勒出漫山的玉兰,调出清湛似湖水的蓝色铺染飞檐翘角的屋顶,用几笔墨线描摹了风筝和两个放筝的小童,最后——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郑重地在玉兰树下复刻出那在他落笔前已在脑海中以不同的画风,不同的技法重现了无数遍的身形。
那只是一个半侧的背影,看不到什么五官,但那就是金睛子。任何一个熟悉金睛子的人都能够轻易地判断出来。韩令屏息良久才落下的寥寥几笔有着文字般具象的描述能力,那形体,那发冠,那抱臂的姿势,俨然只能是她,不可能是别人了。
收笔后,他呆呆地对着宣纸上手指高度的小小身影看了许久,随后,又花了更久的时间一点一点调配出那官服的水红色,小心翼翼地染了上去。于是那鲜艳,明媚的水红色在淡墨和湛蓝的衬托下几乎要开始发光。
最后他在画纸边缘的空白处简单落了款,“壹壹玖末上丙辰春”——一百十九纪末代上甲子丙辰年春日,没有题名,然后等画纸晾干便把它塞进了抽屉。
完成这一切后他又掏出一枚空白的玉简,一边回忆着昨日和金睛子的谈话一边记录着自己受到她的启发而产生的,关于万汇行后续发展路线规划的种种想法,还时不时给阮序发去几张传讯符和他交流意见。正忙着工作,韩令忽听到父亲释之真人在门外叫他:
“韩令,你是不是把我那盒新的鳞彩颜料拿走了?”
下一刻释之真人便推门进来了。韩令看了他一眼,坦荡地说:“嗯,是我拿了。”
“还给我。你没全用完吧?”
“你再买一盒不就好了,这盒送我得了。”
“你去星台城再帮我买一盒,我就把这盒送给你。”释之真人斜了他一眼,道。
韩令无奈,只好拿过那盒颜料还给释之真人。释之真人掀开盖子一看,显然是发现了哪几种颜料变少了,于是好奇地嘟囔道:“蓝色,红色,绿色……你在画什么?”
“没什么。”韩令下意识地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刚才画了什么,略带僵硬地站起身,原地转了半圈后,快步朝门外走去,“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平渊真人找我。”
逃离了释之真人可能的追问后韩令松了一口气,然后便信步朝平渊真人的住处走去。尽管刚才所谓的平渊真人找他只是一个托辞,但他总也要往那个方向走一段,做做样子。没想到走到半路上他还真遇见了平渊真人。平渊真人正坐在凉亭中和韩令的祖母了如真人一起下棋。
韩令对平渊真人一直怀着一股敬畏的情感,不仅把平渊真人当做自己的长辈,更是把他当做自己的老师,甚至自己的上司。但对待了如真人,正如他对待自己的父母那样,就单纯是晚辈对长辈的态度了。
了如真人作为长辈是温和慈爱,且放任的。她对小辈没有要求,因为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要求。了如真人似乎身具一种享受者的命格。她家境很好,父亲官至从四品,后来嫁给了平渊真人,初看像是低嫁了,但平渊真人没多久就成为了商界的新秀,建立了云台韩家。于是了如真人得以继续米虫的幸福生活。
她在事业方面没有什么成就。非要说的话,只有两点,一是画符的技术还不错,能为家里省下一点符纸费,二是正如平渊真人所说的,“旺夫”。了如真人很安于自己的事业,尤其是后一项。因为画符还需要费一些时间精力和材料费,旺夫则什么都不需要她做。
在有些比较有事业心,或者单纯只是危机感比较强的女修看来,了如真人这种完全依靠道侣的状态是很危险的,似乎只要某一天平渊真人抛弃了她,她就只能流落街头,而这种不稳定不安全的状态无疑是平渊真人用“相夫教子”的理念给她洗了脑的缘故。不过这种猜测和实际情况很不相符。了如真人并没有遭到洗脑,她只是懒。并且,她也没有用自己本可以大干一番事业的时间去相夫教子。她并不是一个能干的母亲,如果没有平渊真人,她充其量只能做到不让孩子们饿死。至于平渊真人会不会在某一天抛弃她,她会不会就此流落街头,就更加难以置信了。尽管平渊真人当年求娶她多少有点动机不纯,但也没抱着过河拆桥的念头,不介意养她一辈子。更何况平渊真人对她的旺夫特质深以为然。退一步说,就算平渊真人真的抛弃了她,或是遭遇了不测,了如真人也有许多儿孙可以供着她继续犯懒。
第三十三章·入画(2)
看到祖父祖母,韩令没有不上前问候的道理,于是垂着眼上前向他们见礼:“平渊真人,了如真人。”
了如真人朝他招招手:“小十四快过来,帮我看看这步该怎么走。”
“我不下棋。”韩令说着,但还是依言凑了过去,看棋盘上边的局。了如真人用的是黑子,在棋盘上七零八落的,韩令就算不常下棋,也看得出来她是输定了。
韩令不知道该怎么给了如真人出谋划策,因为感觉好像怎么走都是个死。他皱着眉头苦恼地站在一边,良久说不出话。平渊真人看他这副样子,弯了弯唇角,对了如真人道:“别拿你这手烂棋为难他了。”
“知道我一手烂棋还找我下?拿我寻开心是不是?”了如真人虽是这么抱怨着,但还是执子走了一步。她刚落子平渊真人那边就一颗白棋弹了过来,将黑子为数不多的领地中的一块团团围困。
然后,趁了如真人冥思苦想不知道该往哪里下的当儿,平渊真人转向了韩令:“有事和我谈?”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么就现在说吧。”
于是韩令简单说了说他关于万汇行运营的新想法,以及等经营状况进一步稳定后在永兆城开分行的计划。
“永兆城……”听罢,平渊真人来回捻着一颗棋子,缓缓道,“没记错的话,金睛子就在那里任城主?你同她聊过此事了吗?”
“自是同她聊过了,否则我也不会对您说这些。我昨日去了永兆城。”
平渊真人点点头,将子落下:“好。金睛子这条人脉,你要维持好。平日多与她联系,别断了关系。”
韩令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不可能断的。只要我师父和她师祖依然交好,我们就总能时不时见上面。”
“就这点关系是不够的,要……”
“我知道,我知道。要和她深交。”
平渊真人的视线回到棋盘:“嗯,知道就好。”
“你怎么不干脆让小十四娶她回来。”这时了如真人插嘴。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棋局,韩令看不到她面上具体是什么神情,但他能从了如真人的语气中敏感地察觉到她提出的问题对平渊真人来说并不好回答。因为无论怎么回答,好像都能牵扯到平渊真人当年追求了如真人的动机,而一旦被带入了这个话题,平渊真人,正如了如真人现在在棋盘上怎么走都是个死一样,怎么回答都是个错。
果然,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平渊真人停顿的时间格外长了一些,恰似了如真人琢磨着该在哪里落子一样。
“了如,我喜欢追名逐利,但我还不至于为了利益放弃一切。”平渊真人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我娶你有考虑到你身后的背景,但这绝不是我唯一的考虑标准。所以我希望韩令也不要把这一点作为唯一的标准。”
平渊真人的回答中规中矩,不算很讨喜,但也没什么错。于是了如真人的神情得以维持平静。韩令觉得,其实了如真人也知道,给出这样一个回答,对于一贯直来直去的平渊真人来说已经殊为不易了。
与祖父祖母告辞后,韩令料想释之真人应该已经走了,便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研究他的万汇行发展规划。至于此前了如真人所说的那句关于为什么不让他把金睛子娶回来的戏言,倒是丝毫没有引发他的什么胡思乱想,甚至于很快就被他忘记了。
韩令身具一种能让他减少很多思虑之苦的特质,那就是心绪单纯。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遵循本能的情感倾向行事,而并不会苦苦拷问自己究竟为何会产生这种情感倾向。这一点相信诸位读者也能够感受到一二。当我们像平时那样从金睛子的视角出发讲述时,会注意到她几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前后都描述了她如此做如此说的思量,每逢一点特别的事情,还会生发出大段充满纠结的心理描写来烦扰读者。但当我们从韩令的视角出发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韩令的行为及话语前少有陈述背后原因的提示语,心理描写的篇幅也少了很多。这并非笔者不愿对他的人格加以深入剖析,而是韩令确乎少有思虑可以呈现在读者面前。
少有思虑的韩令在其后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万汇行。那段时间他常常住在先声城,很少回宗门,更是很少回家。与金睛子的谈话给了他一个新的短期目标,那就是尽快让万汇行走出缓慢发展期,进入快速增长期,争取在五年内达到在永兆城开设分行,并与城府相合作的标准。
在他努力完善万汇行经营模式的同时,金睛子也在永兆城进一步推进经济改革。不过不同于韩令的心无旁骛,金睛子还有别的事需要忧心。
比如苏诩的生日。丙辰年三月廿日便是苏诩的六甲子生日,金睛子虽早已准备好了打算送给苏诩的印章,但还是一会儿担心印章会不会看起来太普通以至于会被苏诩轻易地忘到脑后,一会儿又担心印章会不会看起来太用心以至于会让苏诩看出自己的小心思——尽管她为了掩饰这份用心,这半年来刻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印章,还好几次对苏诩提起说,她最近闲着无聊,印章刻得很多。这样一来,送给苏诩的那块印章也就不会突兀了。
第三十三章·入画(3)
那天韩令送她回永兆城后金睛子回到城主府。在去二楼办公室拿她之前挂在那边的外套时,她又忍不住抽开抽屉拿起了那枚她为苏诩刻了大半年的印章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那印章的石料是她跑了永兆城和悉宁城所有的石料店精挑细选出来的,上佳的炎炀心血玉,布满了剔透的饱满的深深浅浅的红,有如涌流着血液的心脏一般。在灯光下玉石的色泽便会显得格外妖冶,隐隐能透射出紫色的血管般的脉络。
金睛子在练习用的石头上练习了两次才敢往这块心血玉上动刀子。她准备的印文本身很简单,篆体的“苏异之印”,但无论在印文的绘制上还是在实际的刻制中,金睛子都是动用了她全部的篆刻功力的。之于边款,她也没有落下,除了简单的年月落款外,还留了一首小诗:
“千古隽辞承日月,一腔才气付山川。可叹心不朝魏阙,寄诸山水自不还。”
是她给苏诩的赠诗。前两句吹捧了一下他的才华,后两句半开玩笑地说他心思没有放在做官上。也算是苏诩的一个真实写照了。
距离苏诩的生辰还有几日的时候,金睛子问了他方便的时间,好专程跑到乌河城去给他送生辰礼。不过,当然,金睛子并没有言明自己其实是专程去的,相反,还特意告诉苏诩,自己是“正好”去上隐门有事,所以才“顺便”去乌河城一趟。
其实她本可以将礼物寄给苏诩的,可一来许久没有见他甚是想念,二来也想亲眼看看苏诩看到自己给他刻的印章后会是什么表情,金睛子还是选择亲自跑去找他。
“喏,你的礼物。”在乌河城见到苏诩后,金睛子状似漫不经心地把那个她千挑万选的木盒往苏诩手里一丢。
苏诩接住木盒,打开一看,神情微愣。
金睛子怕他不喜欢,有些心虚,却故作强硬道:“你也别想着挑三拣四的。我随手给你刻的印章,爱要不要。”
苏诩拈起印章看了看,似笑非笑地道:“勉强还行吧,刻得没有以前那么烂了。”
“什么烂啊!嫌烂你就还给我。”金睛子被他气得不轻。
然而苏诩却没有把印章还给她。他含笑将印章在手中把玩了许久,然后拿印章蘸了蘸木盒中附带的印泥,四下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盖章的地方,便盖了一个在自己的手背上。
金睛子觉得苏诩应该是喜欢这份礼物的,为此在回永兆城的一路上,她全程都激动得红光满面,同时脑袋里不停转着各种离谱的联想。她先是觉得苏诩肯定也一直都喜欢着她,所以才会爱屋及乌,对她送的礼物爱不释手。然后,又开始猜想等到三十多年后自己满六甲子的时候,苏诩会送她什么回礼。其中最奇怪,最没有根据,但却让金睛子傻笑了最久的一个回礼方式的可能是:苏诩那天两手空空地来到永兆城,而当她佯怒苏诩怎么什么礼物都不给她带的时候,苏诩低下头,给了她一个吻。
即便是在回到永兆城后她的兴奋也还未完全散去。当金霁月看到她的时候,还好奇地随口问了一句:“二师姐你谈恋爱了?”
“胡说什么呢!”金睛子立刻慌忙地敛了容色,板起脸来,尽可能回归自己平日的状态。金霁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是啊。我只是看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所以随便猜的。”
清赏的永兆分店拟于今夏开业,金霁月这段时间多留在永兆城里,筹备开业的种种事宜。金睛子对师妹的事业自然是能帮就帮,别的不说,至少城府这边需要过的手续都帮金霁月过得飞快。
不过分店开业的麻烦可不仅仅是手续繁琐。五月,金霁月跑来找金睛子,说是在汇通堂融资遇到了麻烦。
金睛子开始还奇怪她怎么会遇到融资方面的麻烦。永兆城汇通堂的各项改革措施大多已经落实了下去,按照之前的设计,改革后的汇通堂应该对企业融资非常友好才对。和金霁月聊了聊后,金睛子发现问题还是出在企业规模上。金霁月她们这个小服装店的企业规模太小了,所需要的融资额度比较尴尬,对于个人贷款来说太高,对于企业贷款来说又没达到政策优惠的要求。这样一来,金霁月想要从汇通堂贷到这笔钱,就必须有一定规模的企业资产作为抵押。清赏总店的店面本可以满足抵押的需求,可偏偏总店位于炎州,永兆城汇通堂无法跨州认定抵押。
金霁月要金睛子帮忙。这个忙其实完全在金睛子身为城主的特权范围之内,但金睛子转念一想,却给了金霁月另一个建议:
“你叫个人去征州先声城万汇行问问看,他们能不能提供你们需要的融资。”
“啊?”金霁月觉得很奇怪,“万汇行不就是元彻真人开的吗?比起叫元彻真人来帮我们解决,还不如二师姐你直接在永兆城汇通堂替我们解决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们以普通客户的身份去万汇行寻求帮助,然后再告诉我万汇行给你们的服务体验是什么样的。”金睛子解释道,“韩令打算日后把万汇行开到永兆城来,与我们城府的经济改革工作相互合作,所以我想……嗯,从更多的角度了解一下万汇行。当然啦,若是你们在万汇行那边融资不成功,我也会在汇通堂那边帮你们解决好这件事。”
第三十三章·入画(4)
金霁月欣然应允,很快便让分店负责管财务的同事去万汇行跑了一趟。两天后她给金睛子带来反馈:万汇行本来也没有针对他们这种小型企业的融资方案,但在听取了他们的诉求之后,说会尽快为他们定制好合适的方案。
数日后,金霁月又来汇报新一轮的进展:万汇行的工作人员给他们发来了传讯符,提供了两种可行的融资方案,且两个方案也都很公道合理。金霁月还将万汇行发来的那张传讯符一同附上转发给了金睛子。传讯符措辞得体,表意清晰,末了还语带感激地言明万汇行在针对小型企业的融资方案方面确实存在空缺,清赏的诉求也是他们改进经营的一个契机云云。金睛子暗暗点头,从这一张小小的传讯符就可以看出,万汇行无论是服务态度还是办事效率亦或是专业素养都是很到位的,韩令把它管理得不错。
这样想着,金睛子突然就想亲自到万汇行去看一看了。几年前万汇行肇建不久的那段时间正好是金睛子刚耳闻升职喜讯,忙着准备岗位交接的阶段,是以没有去参加万汇行本就低调的开业典,后来韩令也没有再特意邀请过她,她就拖了好几年都没去看过。如今她正在认真考虑与万汇行合作,抽时间去一趟亲自看看也是应该的。
她和韩令约了时间,于秋日去往了万汇行。万汇行的建筑设计简洁优雅,门前还摆放了十几盆正应季的彩菊。若是不看那厚厚的牌匾上略透着一丝俗气的“万汇行”三个鎏金大字,这座地处清幽的小楼倒是被打造得很像一个品茶清谈的风雅之地。
韩令说那门前的牌匾本是一块木底绿漆,与建筑很相宜的。后来故意换成了现在这块,是因为太多人认不出这里是一家金融机构了,老有人摆着折扇进来要喝茶。
走进大门,一条斜向的走道一直延伸到弧形的柜台前,走道两侧错落摆放了五六处圆桌共椅,其间以半人高的纸屏风隔开。仔细一看,纸屏风上印制的都是万汇行自己的广告和解读各种服务方案的小漫画,在提供一定私密性的同时,也起到了展板的作用。
韩令带金睛子在一处圆桌边坐下,替她翻开了圆桌上放着的那本菜单似的册子。册子上介绍了万汇行提供的各种金融服务方案。金睛子翻着翻着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一页注明了是针对小型企业的融资方案,一看,之前金霁月拿到的那两个就赫然在列。
“这页是几个月前新加的。当时有一家尧州的小型企业来咨询融资方案,我们之前并没有考虑过适合这类小型企业的方案,但总不能将客户拒之门外。于是在接到他们的咨询后,连开了两天的会讨论出来了这两个。”韩令见她盯着这一页看了许久,解释道。
金睛子噗嗤一笑,告诉韩令这是她特意让金霁月来做的试探。韩令先是惊讶,然后又显得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这家尧州的小型企业是看到了万汇行的宣传才慕名而来,还为万汇行日益提高的影响力高兴了许久。没想到竟还是金睛子特意介绍来的。
前堂半隔开的卡座设计是为了方便客户随时坐下来与工作人员进行商谈。对于机密性要求较高的磋商,则需要启用二楼的雅间。二楼的四间雅间皆配有防窥视防窃听的阵盘,装陈也十分精致,看起来很适合同神秘客户商讨上千灵汇的大生意。
金睛子看了一圈,总体感受就是,万汇行的店面装陈确乎很符合它的客户定位。相较面向大众的汇通堂而言,万汇行的客户主要是企业管理人员,这部分人群数量不多,但带来的生意却不小,确乎应该在一个清幽高雅的场合受到私密性高、针对性强的服务。
此外,万汇行的诸员工也都很上得了台面。就拿前堂的几位男女修士来说,虽然都只有筑基期的修为,面对金睛子和韩令却也都表现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有了先前对万汇行的了解,再加上这一次实地来访,金睛子进一步对万汇行的未来有了信心,同韩令一样开始相信万汇行成为遍布长生的金融机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逛完万汇行后她和韩令乐观地畅想了未来万汇行与永兆城府的合作前景,只不过当谈话接近尾声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你是——金睛子道友吧!你好你好,我是小十四的十哥,韩道冕。现在是万汇行的首席计算助理!”一位勉强能和韩令看出点相像的男修士突然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见到金睛子就熟络地打起了招呼,逼得韩令不得不向金睛子介绍他。
“嗯,这是我十堂哥,韩道冕。”韩令的语气有些不情不愿,“十哥,这位是金睛子。她是永兆城城主,你得叫她段城主。”
“咦?为什么不叫金城主啊?”韩道冕傻乎乎地问,“金睛子道友不姓金吗?”
“金睛子是她的道号,她姓段。”韩令简直有些忍无可忍,“十哥你还是出去吧。”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非要来和金睛子打招呼的十哥,金睛子便一脸新奇地看向韩令:“他叫你小十四?我以前还从未听到过有人这么叫你。”
“嗯。我在家里行十四。”韩令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小十四是家里人对他的叫法,相当于一个小名。这个小名太幼稚了,他本不想让金睛子知道的。
金睛子捂嘴笑了:“小十四!还挺可爱的嘛!”
韩令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只觉得脸颊发烫。
第三十四章·一份过于大胆的企划书(1)
从万汇行回到永兆城后,金睛子基本上就在心里定下了几年后一待万汇行经营情况明显好转,就着手筹备与之合作进一步推进永兆城经济改革的事。万汇行在企业金融服务这方面已经有了完善度远超汇通堂的体系,如若能与之合作,一定能大大推进永兆城企业的发展。
她的期待并没有落空。三年后,一直以来进步缓慢到仿佛在原地踏步的万汇行毫无征兆地就迎来了爆发期。这次爆发以万汇行数年前投资的迅尔灵枢科研工作大获成功为契机,短短一个月内,万汇行不光获得了当年投资迅尔灵枢所得的巨额回报,更是仿佛在突然间就吸引了一大批客户前来。次年春,满意地看着韩令给她送来的万汇行上年年报时,金睛子觉得是时候推进与他们合作的事宜了。
她先是勉力用万汇行令人惊喜的年报和一份自己拟的合作规划说服了何芙荛和钟峙,然后又连着开了几个月的会议同六部磋商此事,甚至还把韩令也叫来给六部主部介绍万汇行的运营机制和发展前景。投入无数时间精力后,她终于让整个城府都接受了这个看似有些过于大胆的合作方案,并拟定了一份极其完善的合作企划书。
只不过城府与民营企业就金融方面开展深入合作,并不是城府内通过了决议就可以敲定的事,须得金睛子将此事汇报给尧州州府,等待州府的批复才可。对于州府的态度,金睛子其实是不太确定的。尽管她自信已经在企划书中写明了方案的合理性以及未来能够带来的好处,也相信这些年来永兆城的经济增长已经证明了自己在经济事务上的判断力,可叫城府与外界金融机构合作确乎是一个过于创新,过于重大的决策,州府若求稳妥,不批复也是可能的。
果然,州府并未批复同意,理由是一句很含糊的“方案未完善”。金睛子又花了半个月时间把策划案再度充实了一番,可尽管觉得手中的这份材料已经尽善尽美,这一回,她却不敢贸然给到州府了。
她所惧怕的,是州府打回前一份策划案的理由根本就不是所谓的“方案未完善”,而是“州府未敢批”。若真是这样的话,无论她交上多么天花乱坠的策划案,州府都是不会批复的。
她倒也不是不理解州府的做法。谨慎求稳嘛。可理解归理解,她还是想要从州府那里得到一份批复。
她不确定该怎么办。
金睛子同何芙荛说起自己的担忧。何芙荛安慰她道:“……不如在新的策划案里,着重写一写万汇行的来历和背景吧。万汇行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私人贷款机构,它背后可是云台韩家。韩家虽还不能算什么大世家,但在尧州多少也是有影响在的。我想州府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
“我确实同韩令说过此事,但他说,他不觉得韩家的筹码就能确保州府批复……”
何芙荛想了想,又道:“诶,你的师伯是凌意文宗的掌门,门联首席之一吧!若是你师伯去说……”
金睛子苦笑:“先不说我大师伯是祈州的首席,按理不该干涉尧州的州务。更何况,他是我师伯,由他出面促成此事,则所有人都知道了是我为了让州府通过批复才特意找他向州府施压。州府怎么会喜欢被我一个本该由他们管辖的城主施压呢?这城主之位,我还想多坐几年呢。”
但是,师伯不方便办的事,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办到。说着说着,金睛子忽然想到。
凌潋。
想到凌潋她不禁抬头看了何芙荛一眼,后者正认真地抱臂思考着。金睛子想,这次倒不一定需要她想方设法联系凌潋了,自己的左城主或能代劳。
金睛子没有切实根据的猜测仅仅在第二天就被证实了。那日上午,何芙荛急匆匆地赶到城主府来,说有要事要同金睛子上楼商谈。上楼后,她立刻掏出了一个防窃听用阵盘,驱动了摆在桌子一角。
金睛子隐隐知道了是什么事,因此并未对她布阵的动作表示惊奇。
何芙荛调整完阵盘,看着她,郑重地深吸了一口气,道:“城主,实不相瞒,我……同少殿主有些联系。”
然后她,生怕金睛子不信似的,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金睛子。纸条上是凌潋那难以被模仿的一手丑字:金睛子亲鉴,何芙荛是我这边的人,可信。凌潋。
金睛子看过纸条,知其不假,便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你真是她的人。之前我便有所猜测,只是一直不能肯定。”
何芙荛闻此,瞪圆了眼:“你猜到了?”
“很难嘛?”金睛子看她愕然,心下更觉得意,却还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耸了耸肩,“你是凭川殿的门人,在宗门时完全有可能同她接触。我初来永兆城的时候,你便对我这个比你小了七十岁的城主格外亲热。再加上,少殿主曾同我说过她在永兆城府有其他暗桩会相助于我。我便猜测,或许你便是暗桩之一。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同你属于一个阵营,所以才会待我如此亲近。”
“就不能是我人好才待你亲近的嘛……”何芙荛作抱怨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也罢也罢,反正你猜的是对的。”
“这时候来向我说明身份,是因为你就州府批复的事联系了凌潋,要告诉我凌潋的回答吧?”
“嗯。少殿主说让我们放心提交第二次申请就是,她会想办法让州府通过批复。她还让我告诉你,日后再想同她联系,找我便是。我是凭川殿门人,与她接触更方便些。”
“那她的其他情况呢?你知道多少?”金睛子想知道更多。
何芙荛摇摇头:“我知道的不多,不过目前应该是没出什么大的变故。”
金睛子有些失望。但一想,凌潋那边若真的有什么特殊情况,总归也不会瞒她。她应该心定才是。
第三十四章·一份过于大胆的企划书(2)
至少如今看起来,凌潋在尧州州府的势力并没有任何削减的趋势。金睛子第二次提交的企划书很快就得到了批复。同年十月,加盖了州府官印的企划书便回到了金睛子的手中。尽管在收到加印企划书之前,金睛子早已听到了审批通过的风声,但当文件真正到手的那一刻她还是欣喜若狂,急急通知了韩令。韩令也很开心,大老远地从上隐门冲过来要请金睛子吃饭。
此后,韩令便筹备起了万汇行永兆分行的建设。他特意买下了一个与城府汇通堂隔街斜对着的门面,次年三月便完成了装修和人员调度等各项工作。四月份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万汇行永兆分行正式开业。
试运营两个月后,六月初一,汇通堂与万汇行的合作正式开始。自那天起,汇通堂的企业贷款服务就不再是由城府所提供,而是由万汇行所提供,汇通堂所代理了。作为给汇通堂的代理费,万汇行在永兆城所获取的收益除正常缴税外,还有一定比例要上交至城府。
当然,除了最直接的税收和代理费之外,万汇行还给城府带来了许多附加收益。比如万汇行的入驻为永兆城的企业提供了更完善的贷款服务,促进了当地的产业发展;再比如万汇行会将部分闲置的资金存入汇通堂,汇通堂又能够凭借这些资金为居民提供更高额度的个人贷款。而随着个人贷款也同企业贷款一样变得愈发便捷,愈发高额,永兆城当地的法器业和房产业,这类提供高价商品的行业也兴旺了起来。于是,在政策和宣传的双重鼓励下,永兆城慢慢远离了如今仍在长生九州普遍存在的“宁愿再存十年,不愿负债购置”的风气。而当个人和企业都学会了合理使用贷款后,经济便在汇通堂和万汇行两个心室的泵动下,愈发灵活地环流了起来。
关于为什么鼓励贷款可以带动经济发展,金睛子也是在看了些相关书籍后才有了明确的概念。原来这衡量经济的指标叫做“生产总值”,这一概念本质上可以理解为“买卖过程中涉及的金额”,而当人们习惯于使用贷款后,每个人可以使用的钱就多了,发生的买卖所涉及到的金额自然也就见长。
以上是一个较为含糊的说法。若是要更具体地分析贷款是如何让所有人可用的钱变多的,我们还需举例来进行说明。
让我们来假设一个不存在贷款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汇通堂的职责单纯是保管大家的存款。当大家把钱存入汇通堂后,汇通堂不会动用这些钱,而是把它们长期存放在金库里。有人来取款时,汇通堂便把金库里的钱取出交给对方。在这样的体系下,利息是不存在的,每个人存在汇通堂的钱额都不会变多。毕竟,存款的利息来自于汇通堂贷款收回的利率。如果汇通堂没有对外贷款的业务,自然也不会有利率来支付利息。
所以,当你把一百环钱存入汇通堂之后,你可以随时支取使用的就是这一百环钱,不多不少。
那么再假设几年过后,汇通堂决定要拿出金库里九成的钱用于发放贷款。于是,在你存入汇通堂,但暂时不需要取用的一百环钱中,有九十环钱被汇通堂贷款给了需要用这些钱买一艘新飞舟的赵金丹。赵金丹原本也只有一百环钱的存款,通过贷款又获得了九十环钱后,他可支取的钱额就多了九十环。赵金丹的购买力增加了。
赵金丹用自己的一百环钱和贷款获得的九十环钱购买了一艘飞舟,于是这最初来自你的存款的九十环钱便到了卖飞舟的刘道心手中。刘道心手头不需要那么多现金,于是这九十环钱被存入了刘道心在汇通堂的账户。于是汇通堂的账面存款又增加了九十环钱。
如此神奇的事就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九十环钱,一模一样的九枚面值十环的乾坤环,不仅仍然被算作你存款的一部分,如今竟还能同时被算作刘道心存款的一部分了!这九枚乾坤环并没有自己长大或变多,但它们贡献了两倍于本身面值的,汇通堂的存款账面。
为什么同样的九十环钱,既可以成为你的存款,又可以成为刘道心的存款呢?
仔细回顾一下上述一系列金钱流动的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尽管你名义上拥有一百环钱,但实际上其中的九十环钱被存在刘道心那一边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汇通堂像是背着你偷偷挪用了你金库里的钱似的。只不过,和真正的“偷偷挪用”不同的是,你若是哪天想要将一百环钱取出来,汇通堂并不会支支吾吾地拿不出来,最终只能给你十环钱。
汇通堂可以挪用其他用户存入金库,暂时不需要取用的钱来给你。
或许你会质疑,汇通堂如此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是否合宜。可它确实是合宜的——只要不出现大批客户在同一时间涌入汇通堂提款的情况。在正常情况下,如此的拆东墙补西墙不仅不会影响客户正常的取款,反而还会增加社会上可用的金钱量。比如在上述的例子里,赵金丹的可用资金就多了九十环钱。而借着这九十环钱他购置了一艘飞舟,对我们在一开始提到的那个,用于衡量经济水平的指标“生产总值”做出了贡献。也就是说,贷款让经济变好了。
然而你存入汇通堂的一百环钱能够做出的贡献远不止于额外的九十环。试想,当刘道心将九十环钱存入汇通堂后,汇通堂依然会将其中的九成,也就是八十一环钱贷款给别人。当这八十一环钱流通一番,再次进入汇通堂后,汇通堂又会将其中的九成,也就是七十二点九环钱贷款给别人……如此循环往复。
通过数学计算可知,你最初的一百环钱理论上最多可以贡献出一千环钱的账面金额。通过贷款,一百环钱能为经济做出十倍于之的贡献!
第三十四章·一份过于大胆的企划书(3)
为什么会是十倍,而不是九倍八倍呢?这就和我们一开始的一个设定,“汇通堂决定要拿出金库里九成的钱用于发放贷款”有关了。拿出九成的钱用于发放贷款,就意味着在金库里保留一成的钱。至于为什么要留下一成的钱,那自然是为了准备应付日常的客户取款。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一成的钱叫做“准备金”。准备金和汇通堂存款总量的比率则被称为“准备金率”。在我们的例子中,汇通堂的准备金率是十分之一。
然后,根据一系列数学计算的简化公式便可以得出结论,一定数量的钱除以准备金率,便是这些钱能够贡献的账面金额。如一百环除以十分之一,便是一千环。
不过诸位读者仍需注意,这变戏法一般将一百环变成一千环的手段,并没有真的让一座仙城的财富增加九百环,而只是让可流通的货币增加了九百环。想要让财富增加,生活变好,本质上还是要依靠最基本的生产——一座仙城今年出产了多少石灵草,制造了多少艘飞舟,提供了多少服务。那么,货币的增加又是怎样促进这最本质的财富创造过程的呢?
还是回到赵金丹买飞舟的例子。当许多赵金丹靠着贷款买到了原本需要拖很久才能买到的飞舟之后,卖飞舟的刘道心的生意就变好了。这样一来,她便会更加努力地生产飞舟。或许在想办法尽快生产飞舟的过程中,她创造了一种能够快速生产飞舟的管理策略,于是刘道心生产飞舟的速度便就此提高。当这种管理策略流传出去之后,其他飞舟生产厂商的生产速度也变快了。而当生产飞舟的时间成本降低,飞舟的价格也会慢慢下降。于是对于居民们来说,飞舟变得更加便宜,他们就能够更轻易地享受到飞舟带来的便利了。如此一来,居民们的生活水平便算是提高了。
总之,如果说金睛子在上任之初的主要改革方向是提高居民在汇通堂的储蓄率,好为贷款业务的发展奠基的话,在与万汇行的合作开始后,她的主要改革方向便是直接提振贷款业务了。
在这方面,汇通堂和万汇行算是功能互补,分工明确。汇通堂主要提供个人贷款以及与之相关的种种业务,而万汇行完全针对企业需求。尽管汇通堂也一直都有为企业提供的贷款服务,但体系的完善性毕竟不能和术业有专攻的万汇行相比,干脆让万汇行承担这一整块业务,倒更妥当些。
除了业务上分工之外,汇通堂和万汇行还相互流调资金。其实这一点先前已经提过,所谓的“流调资金”无非就是说,在万汇行手头资金不足时,可从汇通堂的金库里临时取用,汇通堂若是金库匮乏,也可向万汇行求助。只不过这些临时的资金借调也都是有一定利率的,并不是白白相互借钱。
以上是万汇行和汇通堂最基本的合作方向。但在实际的工作开展中,双方的合作还带来了更大的好处。由于皆是金融机构,因此万汇行和汇通堂的工作人员在合作中也隐隐有着相互角力的心理。万汇行为了降低企业贷款的风险而推出了针对按时还款情况的保险,于是汇通堂也针对个人贷款推出了类似的保险;汇通堂把吸引储蓄玩得花样百出,于是万汇行也脱离了单纯的贷款业务,推出了企业存款;万汇行在大堂设计上十分讲究客户的隐私性,于是汇通堂有样学样隔出了几块可供清净商谈业务的场地;汇通堂发明了一个名叫“理财方案”的东西,用客户购买理财的钱分比例存入其他经济状况较好的城府汇通堂,或是投资尧州各地公共项目的建设,分散资金,对冲风险,然后在固定期限之后返还客户以比存款利息更高的收益,万汇行便也推出了他们的“理财方案”,只不过投资的主要对象变成了企业……
这一切的效果是显著的。到了一百十九纪末代下甲子的甲子年,也就是汇通堂与万汇行开展合作的第五年时,金睛子在尧州甲子仙城大会上骄傲地拿出了永兆城尧州综榜第五的成绩。
综榜排名每十年刷新一次。二十年前,金睛子未上任的时候,永兆城的综榜排名是第九。十年前,也就是金睛子上任的第二年,永兆城综榜排名仍是第九未变。而这一次,永兆城竟打破了长期以来在六到十二名之间波动的规律,正式跻身了综榜前五!
在那次甲子仙城大会上金睛子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因着这些年经济改革的成效,州府将永兆城作为了城府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创新发展模式的样板做了着重的介绍和表彰,而金睛子作为永兆城年轻有为的城主,也被请到了尧州全州六百余名城主面前分享经济改革的经验。
在分享经验的半个时辰中,金睛子的情绪全程都亢奋不已。照在她身上的聚光灯实在是太亮太热,叫她整个头颅、整个胸腔都在发烫。在条分缕析地介绍完州府要求她准备的改革经验后,金睛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回顾多年从仕心路历程,感谢师父师娘师祖师伯师兄师妹外公外婆同门同僚和尧州州府的冲动,简练地做了收束,重新步入了台下灯光昏暗的席位中。
这里绝不会是她的仕途最高峰。若想感怀抒情,日后会有很多更合适的机会。金睛子暗自想到。
甲子仙城大会总共要在星台城召开三日,每日的会议皆从巳初开始,申正结束。金睛子的讲演是被安排在第一日的。当日会后,有许多城主同僚将她拦住,同她寒暄、互留传讯符,有几个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尽管金睛子也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多与其他城主往来,但最终还是婉拒了他们的好意,言称自己有约。
“不会是和万汇行的那位元彻道友有约吧?”开会时坐在她身侧,中场休息时和她聊过天的一位道号筹均的女城主笑问道。
“不是。”金睛子微笑着,轻轻摇头。
“不是吗?听说你们二位相识多年,关系很好呢。”
“关系是还不错,平日也来往很多。不过筹均城主这回可猜错了,真不是他。”
金睛子一路应付着其他城主这样那样的搭话,慢慢挤出了会场。而在她身后,刚才问她是不是约了韩令的筹均城主正若有所思地对另一位与她交好的城主语气八卦地道:“看来她同元彻道友确实只是朋友。”
另一位城主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过是今天没有约他,你怎么断定?”
“听语气啊。你听见了,她刚才怎么说元彻道友的,‘关系是还不错,平日也来往很多’,太淡然了。”
“嘶……你这样说我倒是觉得有理。”
“遗憾啊。我之前一直当他们是一对来着。有师门长辈的交情,从小相识,无涯之会一个第二一个第四,如今又是一个成了最年轻的城主,一个开了这万汇行,还相互扶持,相互合作,就连长相气质,都是那种高冷淡漠的类型,多般配啊,怎么就不成呢?”筹均城主大摇其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这时又有一位城主贼兮兮地从后面探出脑袋:“不成才好呢。长生最年轻的城主若是和暴发户韩家联姻,那可不就反了天啦?一手是权,一手是钱。如今他们才三百岁出头就有如此成就,再过个几百年,岂不是要联合起来在长生只手遮天?”
那位城主的语气神神秘秘,两位聊八卦的女城主却没有重视他的观点,笑了一会儿,皆言这实在是太夸张了。更何况也不能默认随着时间推移这两人一定会有更高的地位,岁月漫长,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第三十五章·一臂遥(1)
金睛子所谓的“有约”并非托词。她确实与人有约,只不过不是同韩令,是同苏诩。苏诩之前听金睛子说了她要去星台城参加甲子仙城大会的事,言还未去过星台城游玩,就想干脆趁此机会来逛几日,顺便找金睛子吃顿晚饭。至于到底吃什么,苏诩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说等金睛子散会后再发传讯符来通知她。
苏诩的传讯符来得很准时。金睛子刚走出会场,一道金光便翩然而至。她拈起传讯符一读,有些莫名,但还是御剑往苏诩所说的那个方向而去。
熏湖是星台城备受欢迎的观景湖泊,在如今早春的傍晚,湖畔不乏散步的修士。可苏诩却并未与她约见在那风景独好,游人如织的西岸,而是让金睛子来到了熏湖东南岸一处较为荒僻的所在。在这里,幽林密草将沿湖步道的边缘掩埋,因树冠遮挡而格外昏暗的光线中,金睛子看到苏诩斜斜倚坐在停靠在那古旧码头边的小舟篷中。
“你哪里弄来这么又小又破的一条船?”金睛子腾空而起,轻轻落在了小舟上。小舟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晃动分毫。
“小是小了点,但不至于破吧。”苏诩抬眸看向她,懒懒地道,“这船是我向湖畔住着的一位道友借的。”
“你在这里还有熟人?”
“称不上熟,连姓名都未曾互通。不过是下午在湖边闲逛时,进屋讨了杯茶,恰好聊得还不错罢了。我听那位道友说他闲居于此,日日以捕鱼捕虾为乐,吃不完的便放回湖中,我便向他讨了些虾来,又借了这船。”
苏诩说着,闲闲向船的另一端指去,果见半桶湖虾摆在舟中,在旁还有一口小鼎和一小袋姜葱等调味料,想是那位借船的道友一并给他的。
“游湖煮虾,倒也不错。”金睛子眼睛一亮,“再配上点酒,便真如那魏晋清谈名士一般了。”
她喜滋滋地四下顾盼了一番,却又微带遗憾地抬起自己的双臂道:“清风微月,名湖野舟,唯一不合时宜的,倒是我身上这袭官袍。早知你弄来了这些,我便找个地方换一套衣服再来了。”
“邀友雅集,只要友至,便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苏诩说着,一弹指解了舟尾的栓绳,驱动了舟首的小型灵枢,小舟便如苇叶一般,轻盈地向湖中心缓缓滑去,“再说,我本就是打着庆祝你今日在仙城大会上大出风头的名义才来此一游,你穿着官袍,倒是正好为我来此的理由正名。”
“异之倒是坦率。我还道你是念及同僚旧情,专程前来恭贺,不想,我不过是你来此游玩的一个借口罢了。”金睛子靠在船尾,悠然笑道。
苏诩挑了挑眉:“才拙何必纠结于虚无缥缈之名义?横竖你我二人已共坐舟中,相对为实,湖虾为实,山水为实,日月为实。良宵难得,腹中饥饿,我看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快快将这些虾煮了才好。”
金睛子知道苏诩不通厨艺,便自然地担起了煮虾的任务。她拿小鼎在湖中舀了半鼎水,将桶中的虾倒入一半,便拧开了鼎下自带的火阀。不久,咕噜咕噜的沸水声伴香气自小鼎中传来。苏诩的心思早已经不在山水上,一心一意地盯着那蒸汽氤氲的小鼎,早早备好了筷子,不待金睛子说可以吃了便搛了一只出来,在嘴边吹了吹,便灵巧地咬出了中段的虾肉。
“还没放盐呢。”金睛子嗔笑着瞪了他一眼,关了火阀,待水微凉一点后,加了一小撮盐进去。
那边刚咽下虾肉的苏诩便摇头叹道:“无需盐糖,已是至味。才拙你尝尝。”
金睛子便也将筷子探入鼎中,夹起虾来后,又对着天边那水天交映处眯眼看了一眼,笑意欣然:“这虾熟成晚霞色了,你看。”随即吟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我给这诗改上一改,如今是‘半升鼎里霞光好,一鉴湖上虾子红。’”
“巧思,巧思。‘鉴’字也不错。”苏诩边忙着吃虾,边含糊不清地评点道。
他们边品着湖虾边欣赏这霞光中的湖光山色。虽是少有言语,心境却仿佛随他们的视线交融在了这浑然一体的水天之中。不久,那鲜粉如妖丹的太阳隐没在了湖西星台城那精致的楼群之后,笼罩在小舟之上的光幕也逐渐变得深沉,由橙黄转为鲑粉,继而又过渡给一种更为华丽的尖晶玉红,随后这华美的红色为瑰丽的螺钿紫所替代,最终一切消隐于沉默的深蓝。
天光暗沉下去,苏诩便弹亮了船头的舟灯。玲珑小巧的琉璃舟灯散发着温暖明亮的橘黄色光芒,在蓝墨水般清深的天幕和水色之上,可爱得有如一只发着光的橘子柚。金睛子满怀幸福地托腮看着那小舟灯,随口又作诗道:“琉璃舟灯小,熏湖明月高。虾子炉中沸,知音一臂遥。”
作完诗,她潇洒地朝苏诩那边甩了甩手,好像在把什么无形的东西丢给他似的:“异之,这首诗送给你了,诗名就叫‘熏湖上游赠苏异之作’吧。”
苏诩后知后觉地配合她做了一个从空中接物,又将东西塞进袖袋的动作,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如此浑然天成的妙作竟赠给了我,那就多谢才拙美意了。不过,引我为知音,才拙可真够看得起我的。”
第三十五章·一臂遥(2)
“这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呀,知音就是知音嘛。”金睛子笑眯眯地抱膝看着他,脚尖一翘一翘的。知音是什么?知音不就是能够读懂她的诗句的人,能陪她共历山水,度此良辰的人,是哪怕彼此静谧无言也能藉由这天地相通心境的人吗?只惜她如今尚未完成凌潋交予的任务,不能即刻辞官和苏诩一道摆脱这纷纷扰扰罢了。明日的大会安排了要各位城主就州府修订的州律发表意见,待今晚回去,她还得整理整理自己的意见稿;待到大会结束,载录堂的执事又会来提醒她整理好这次会议的记录材料交由他们留档保存;大会所有的相关事务都完成后,地部近来主持的道路修缮工作,天部筹备许久了的的城府道堂的设备更新工作,律部一直在忙的盗窃案侦破工作又都会堆上来让她审阅、统筹、做决策……想着想着她愈发觉得头疼,恨不能永世就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舟上,同苏诩无休无止地泛游天下江湖才好。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泛游天下江湖。只要和苏诩在一起,无论去哪里她都是开心的。或许……或许苏诩正好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或许一刻钟后他就会在微摇的舟灯下亲吻她,向她求婚。那么,若是以后嫁给了苏诩,他们该生活在哪里呢?乌河城其实就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苏诩本来也常驻于此。那她的官位呢?频繁来往于乌河城和永兆城之间总归不太现实。所以要辞官吗?等到凌潋那边的事解决之后,辞官也挺好的,无事一身轻。可她和苏诩毕竟没有什么大富大贵的家世背景,光靠苏诩那份堂主的收入显然也是不够维持日常开销。要不还是让苏诩把官辞了,同她住到永兆城来吧。横竖城主府那么大,再住一个城主的道侣也绰绰有余……
她边吃虾边胡思乱想着,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合理。虽然城主的工作有时候真的很烦,但为了维持不错的生活,她果然还是要多承担一点的。
正嫌弃着烦人的城主工作,一条传讯符便翩然而至。金睛子捻起传讯符,探入神识一看,便知是工作消息。载录堂的堂主请她把今日发言的文稿发过去,好让他们及时做好记录。金睛子想着,她难得同苏诩出来玩玩,总不能让这些工作消息煞风景,再说这消息也并不紧急。于是她便将传讯符折了一下,塞进了袖袋。
苏诩看到她的举动,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回传讯符?”
“工作消息,不急。”金睛子重新拿起筷子,“今晚我不回任何工作消息。本来就是开完会出来玩的嘛!”
结果没一会儿她就打了自己的脸。当第二张传讯符飞来时,她还勉力控制住了立刻回讯的欲望,但当第三张传讯符被她夹在指间后,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怎么连这点事情都搞不清楚……”她边抱怨边忙着回讯,“我难道没同他们说过,若有其他城府来问改革事宜的时候该把哪份策划案给他们吗?……”
这时苏诩刚夹走了小鼎中最后的一只虾,他抬眼看了一眼抱怨连连的金睛子,附和着说:“唉,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成本有时候就是那么的高。有些人永远都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更要命的是,还总自以为自己明白了。”说着他吃掉了虾,指了指水桶中剩下的虾,问:“剩下的这些虾,倒进去煮掉吗?”
“我来吧,我来吧。”金睛子边说着边匆匆忙忙发掉了刚写好的传讯符。然而她才刚刚从苏诩手中接过桶,就又有一张传讯符飞了过来。“他们又怎么回事?”金睛子将桶放在一边,有些焦虑地一把将传讯符从空中拽下。“新版策划案忘记加盖城府公章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呃,还是我来吧。”苏诩看她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便还是自己把剩下的虾倒入了鼎中,又引了一些湖水入鼎,随后便拧开火阀,煮起了虾。
此时的金睛子却来不及理会他。不知不觉间,她的姿势已经从倚靠变成了危坐,双眼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传讯符,嘴唇微动,下意识地轻念着写入传讯符的内容。待将这张传讯符发出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同苏诩说:“发给其他城府参考的官方文件理应要加盖城府公章,他们之前忘记来找我盖了,现在急匆匆地要来盖章。我不在永兆城,他们竟还来问我能不能自己到城主府来,找到公章盖上去。公章怎么可能随便他们动嘛!我让他们找左右城主去。左城主印或者右城主印也能凑合一下。”
“城主大人还挺忙啊。”苏诩笑了笑,低头拿筷子拨弄着鼎中的虾。
金睛子尴尬地用手指绕着耳边垂下的碎发:“之前还说今晚专心游湖,不谈工作的,结果……实在是急事,不然我也不会……”
“我明白,我明白。”苏诩笑着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过多解释,“段城主年少有为,日理万机。在下叹服。”
金睛子听着,判断他这句话应该只是单纯的打趣,并没有嘲讽的意思,便放松下来,继续回她的传讯符。
第三十五章·一臂遥(3)
待到终于把传讯符回完后,金睛子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发现苏诩正弯着腰在地上不知抠摸些什么,声音窸窸窣窣的。金睛子问他在干什么,苏诩说他想喝酒,此刻正怀着希望到处寻找这小舟上是否有放酒的暗格。
“怎么会有啊。”金睛子无奈地笑。
结果还真被苏诩给找到了。“看,我说会有的吧。”他满脸得意地从船底舱抱出了一罐酒来,把酒在一旁放下后,又伸手掏出了两个木碗。
“这……不太好吧,招呼也不打,就喝别人的酒。”当接过苏诩塞给她的木碗时,金睛子还是显得有些犹疑。
“一会儿走时在舟中留点钱就是。”把木碗成功塞给金睛子后,苏诩满不在乎地打开了酒罐,给金睛子和自己各倒了一碗。
随后他一手端酒,一手持筷夹了鼎中堪堪熟透的虾,一口虾肉一口酒,满面陶醉。
金睛子便也吃了一只虾,喝了一口酒。不料这酒竟是烧酒,劲极大,金睛子第一口不慎喝了太多,顿时被呛到了,咳嗽起来。苏诩见她这副模样,嘎嘎怪笑起来,笑得金睛子简直有些恼意了。“你笑什么,笑得这么难听。”她瞪了他一眼。
苏诩好不容易才慢慢止住笑声:“我笑你啊,段城主!为官也有两百多年了,不会喝酒吗难道?”
“我只是被呛了一下,怎么就不会喝酒了。”金睛子傲然驳斥道,“我自认为酒量还不错呢!”
苏诩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又吃了几只虾,晃了晃手中的酒后,他道:“你之前给我赠了诗,照理我也该与你唱和一首。”说罢,他眯起了眼,似是在思量着诗句。最终他开口道:
“人生清欢得几时,风月永寿自无知。常惜良友诳语夜,但念佳人相欢时。湖虾半鼎堪结对,浊酒一壶遂成诗。忽笑悲心发太早,留作离愁亦不迟。诗名就叫‘熏湖上游和才拙作’吧。”
金睛子听他念着。闻“佳人”二字,心中欢喜。虽然“佳人”也算是一个诗词中常用的词汇,但从苏诩的口中说出来,从苏诩的口中对着她说出来,仿佛就带上了格外的浪漫。金睛子有过很多别人赋予她的代称,什么“道友”,什么“师姐”“师妹”,什么“城主大人”,唯独没有被称作过“佳人”。“佳人”是男子对所倾慕的女子的称呼。苏诩倾慕于她吗?
她笑吟吟的,带着一股明知故问的腔调:“异之,我是‘良友’,那‘佳人’又是谁?”
她期待着苏诩会说良友和佳人都是她。可苏诩偏偏不走寻常路,挑眉道:“‘佳人’不过是个泛指,为了与‘良友’结成对子,才填了进去。这你也要追究?”
金睛子不开心了,笑容一垮,道:“那你怎么不干脆写‘但念弟兄言欢时’?”
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金睛子又一脸不屑地补充道:“‘句有可削,足见其疏’,你这句既是无意义的拼凑,倒不如删掉了好。”
苏诩含笑瞥了她一眼,又饮了一口酒,道:“你若是非要考据个所以然来,我就这么解释:香草美人,乃屈子所指之朝廷君王,衍生为理想抱负意。佳人呢,和美人也差不多,用在这里,指的是‘我和我的理想抱负相谈甚欢的时候’,也就是说,我在借此怀念我刚刚步入仕途时,在征州府被公认为前途大好的那段时光。这样解释,通顺了吧?”
就这家伙,还有过被公认为前途大好的时候?金睛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摆明了是不信。虽然她不知道苏诩当年在州府做执事时,是怎么被赶到乌河城来的,但既然被赶出来了,想必是他又干了什么很不靠谱的事情。
她很轻易地就把苏诩的这番话归为了他从没少干过的自吹自擂行为,但也没打算戳穿,顺着他的话摆了摆手:“行行行,你的诗你说了算。”
但被苏诩这么一呛后,金睛子忍不住就对诗的其他词句吹毛求疵起来。她让苏诩再把诗念一遍,凝神片刻,评价道:“‘风月永寿’听着奇怪。风月又不是人,与其说‘寿’,不若说‘在’,‘风月永在自无知’。还有,你这颈联的‘湖虾半鼎’,可不是抄我之前的‘半升鼎里霞光好’吗?”
“我那是在同你唱和,呼应!怎么能叫抄呢?况且,所重复的不过是‘半’和‘鼎’两个字罢了。”苏诩大为不服,酒碗一搁,辩驳道,“再说‘风月永寿’,又怎么了?拟人手法懂不懂?”
“我就是听着不顺,同你这么一说,接不接受的,随你。”金睛子哼了一声,亦搁下了酒碗。
“那我也听你的诗觉着不顺。什么‘琉璃舟灯小’,那灯明明是玻璃的。”
“你较什么真啊,‘玻璃舟灯小’多难听,吟诗作对又不是写实绘画。”
“你也知道啊。既然你可以写出莫须有的琉璃舟灯来,那我用一个莫须有的‘佳人’又怎么样呢?”
……
许是因为喝了些酒,两人竟就为了这诗句的事红着脸争执了起来。争执到后来,金睛子已然忘记了自己起初只是因为苏诩说“佳人”不是指她而生闷气,变得愈发较真。苏诩也一贯是个寸步不让的主儿,不肯低头给金睛子一个台阶下。最终争执还是以金睛子一句“懒得跟你计较”和长久的沉默而告终了。
如果说金睛子一开始只是佯怒,那么她现在就是真的生气了——苏诩竟真的一点点也不肯相让!低个头,说几句息事宁人的话,多么简单的事,可苏诩怎么就不愿意做呢?
两人默然吃完了鼎中的虾。长久的沉默过后因争吵而变得尴尬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不过金睛子还是没有了久留的心情,便说明日还要赶第二天的仙城大会,如今要早点回去休息了。
他们把船驱回岸边,临走前洗净了碗筷,鼎和木桶,又在舟中一人留下了一环钱,算是买了舟主人的酒。
这酒本是不值两环钱的。他们一人抛下一环,一是因为一环钱是整币,二是当作自己买的不止是酒,而是如此良夜。尽管这良夜……并没有以什么好气氛收尾。
第三十六章·焦头烂额段城主(1)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真是烦。”永兆城城主府内,金睛子将指间的传讯符一撂,转而抚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站在一旁的何芙荛瞥了一眼被她扔在桌上的那张皱巴巴的传讯符,安慰地说:“其实城主你大可不必一个人揽着这么大的压力。现在那么多城府请你去指导经济改革,你一个人挨个跑怎么可能跑得过来?叫业部的人去就好。”
“业部也很忙。况且,尽管他们是执行改革措施的行家,但不同的城府经济现状不一样,需要的不是教会他们如何实行改革,而是如何对症下药,指导改革方向。我担心业部难以胜任这项工作。”在太阳穴上反复揉搓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了头顶,金睛子垂着脑袋,闷闷地说。
自从上回甲子仙城大会后,其他城府便纷纷效仿起了金睛子,琢磨起了经济改革。尽管金睛子在发言中已经说明白了若想要改革经济,要先观察仙城经济的哪几个指标,如何通过这些指标分析一座仙城经济发展的主要障碍,在遇到问题时,又可以参考哪些书籍,但对于大部分城府来说,比起按照金睛子的建议步步分析,倒不如直接请永兆城派人前去指导。是以永兆城谒外堂最近收到了不少其他城府的邀约。
甚至还有尧州之外的仙城慕名发讯求教,其中便包括乌河城。乌河城的现任城主不知从谁那里听说,如今炙手可热的改革家金睛子城主曾经在乌河城任职,便借着这层关系来问金睛子对乌河城的经济改革有无建议。
如今在尧州任职的的金睛子本没有义务回应征州那边的请求,其实完全可以拿一些泛泛而谈的建议敷衍过去,可她还是认真回忆着以前在乌河城的所见所感,洋洋洒洒写了好些东西寄去。原因嘛,一来是因为乌河城是她上任的第一个仙城,她对那里还是非常有感情的,二来,乌河城寄来的那封信函,是苏诩写的。
那封官方信函并没有苏诩的署名,但金睛子熟悉他的文风,一看便知是出自他手。再加上苏诩作为乌河城谒外堂堂主,让他草拟城际往来的重要信件也是很可想而知的事。
后来她还发讯去问苏诩这封信是否是他所写,果不其然,获得了肯定的答复。
“不过你回得这么认真干什么?你一个年轻有为的大仙城城主,有必要给我们这一个破烂小城的城主这么大的脸面吗?”承认信是他写的之余,苏诩还不耐烦地加了这么几句,“并且,你提的建议多,岂不是让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变多啊?你不嫌累,我还嫌累呢!”
金睛子一反思,觉着自己有时候确实勤快得超出了应尽义务范围,有自找麻烦的嫌疑。可当下一封来自其他城府的请求信寄来时,她还是忍不住要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最好帮助。钟峙有一次也问她这样尽心的原因何在,金睛子一时答不上来,何芙荛倒是按照她的理解替金睛子解释了:
“咱们城主毕竟上任时间不长,在城主中也是最年轻的,当然要额外费心去和其他城主好好结交啦。”
“啊对对对,我就是这样想的。”金睛子愣了一下,然后便急急地顺坡下驴道。钟峙听她们这么解释,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金睛子却有点心虚。她在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其实并未想到做这些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与其说是有判断有计划的决定,倒不如说单纯是下意识的举动。
唉,以前师父就老说她是个天生的工作狂、劳碌命,如今看来好像还真是这样。
除了来请永兆城指点改革的之外,还有不少仙城派代表团来永兆城观摩学习。一波接着一波的代表团轮着番参观汇通堂,万汇行,到永兆城府的大会厅同业部交流改革经验。尽管金睛子身为城主,不需要操心太多的细节问题,但需要她过目,审批,露面,交涉的事情也真不少,她忙得很。
韩令作为万汇行的行主,也同她一道忙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经验交流”事务。他不似金睛子那般早已习惯了被催着忙活的生活,对于这些并非他自己招惹来的额外工作,他并不是很适应。
“怎么突然有那么多仙城要推行经济改革?这便是所谓的跟风吗?”有一回他对金睛子这么说,语气里隐隐带着点抱怨。
“你嫌弃什么呀?现在你万汇行的鼎鼎大名响彻尧州,多好的宣传机会。”金睛子不明白他在抱怨什么。
“这代表团一拨一拨的,每个都怠慢不得。我都好久没回上隐门跟人打鲲鹏碰了,就连先声城总行那边,我也不太顾得上,都是其他几位首席官在打理。”他满面疲惫地说。
“打鲲鹏碰也不是非要回上隐门啊。你看永兆城这边,我和我三师妹都在,还可以叫上我们左城主的道侣,他好像也爱打鲲鹏碰的,然后呃……”金睛子开始苦思还有哪些人能叫过来一起打鲲鹏碰。
“可是你和你师妹也都很忙吧。再说,嗯……我和你们的程度,好像有点格格不入……还是算了。”
金睛子黑了脸。合着韩令是嫌弃她鲲鹏碰打得烂是吧?
不过嫌弃得也对。韩令的鲲鹏碰可是州队水平,虽然以前在州队基本上也就当个候补,但也不是他们这种业余玩家能相较的。
这时韩令又把话题转移了回来:“所以,为什么尧州的仙城最近都一个个的研究起了经济改革呢?以前也没觉得有别的仙城对这件事上心。”
金睛子说:“那当然是因为之前甲子仙城大会上,州府点名表扬了我们永兆城的经济改革所取得的卓越成效,还请我就改革经验发言了呗。这意思很明显了吧,就是在鼓励其他仙城效仿我们改革经济,好让尧州变得更加有钱。再说,经济改革对城府的执事们来说可是有直接好处的。仙城的经济水平好了,所有人的月薪都跟着涨。”
第三十六章·焦头烂额段城主(2)
想了想,她又说:“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州府下文件要求全州推行经济改革是迟早的事。这一批批观摩学习的家伙就算现在不来,等以后下文件了也会来。所以,心态平衡一点,打不了鲲鹏碰,你至少还有时间来找我抱怨嘛。”
此刻他们俩正在汇通堂的大厅里站着聊天。金睛子难得没什么要紧事,便来汇通堂巡视工作。正好韩令也在对面万汇行,从三楼窗子里看到她进汇通堂去了,便过来串个门,聊上两句。
说来有趣,曾几何时,金睛子和韩令还是那种见了面一句话都聊不上,盼着永远不要单独相处免得尴尬的关系。如今他们倒是永远都不缺聊天的话题了,每逢见面都能可劲儿地聊汇通堂最近如何如何,万汇行最近如何如何,永兆城的经济现状如何如何,尧州各行各业的发展情况如何如何。
除了聊工作事务和经济形势之外,金睛子偶尔也会和韩令讨论一下个人关于理财的见解。放在以前,“理财”是包括金睛子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去考虑的事,横竖钱就算原封不动的塞在床底也不会变少,更不会贬值,能想到把钱存入汇通堂收取一些少得可怜的利息就已经是先进理财观的证明了。但如今,一是因为亲自组织过了经济改革,在个人财务方面有了更多的想法,二是因为随着官职的升高,月薪的渐长,手头的余钱越来越多,更加有了好好打理的必要,三是因为在这些年的经济改革中,永兆城的物价有了缓慢的提升趋势,储蓄若不能得到增加,便有贬值的风险。因此金睛子对理财也变得愈发上心了。
这会儿站在汇通堂里闲聊,金睛子和韩令就又说起了这个话题。金睛子最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在永兆城再购置一处房产,因此想要知道韩令的意见。
“永兆城的房产,我觉得短期内势头不错。”韩令注视着窗外的街景,思量着道,“毕竟这些年改革如火如荼的,永兆城应该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居住吧?这些人肯定都需要住房,房价肯定会涨一点的。”
“对,永兆城的人口确实增加了。”金睛子点点头,然后又凭记忆大致报了几个上回户口普查的数据来确证这一点。“并且,这些年汇通堂一直在引导大家适度贷款消费,不少人接受了贷款购房的方式,地产业简直就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火热。所以我才会想……”
“但是长期来看,投资房产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韩令说,“等永兆城的经济过了快速上升期,再次稳定下来后,房价可能还是会回落的。毕竟你刚才也说了,地产业发展火热,正在不断往各处建房。等房子建得多了,供大于求,房子自然就不会那么值钱了。并且,投资房产的收益,光看房价的波动是不做数的,只有成功把房子以高于买入价的价格卖出去,这收益才算是你的。但房子通常并不是想卖就能立刻卖出去。想买房的人也都盯着房价的起落,你想高位抛出,不见得立刻就有人接你的盘。”
金睛子想想也是。永兆城房价这几年走高归根结底一是因为人口增加,二是因为人们越来越多地接受了贷款消费的方式。等到这两个趋势都趋于停滞后,房价也不会继续上涨了,甚至还可能跌落。并且房产的买卖也确实如韩令所说,没那么容易。想卖还得有人买才行。
最主要的是,房子这种东西,要多了也没用。总的需求市场也是有限的。
这时韩令又总结道:“你要是想着在永兆城购置一处住房用于自住,现在倒是可以买起来。若是想着买房来等将来卖掉,就省省吧,还不如买点稀有材料,传世法器什么的藏着,这类东西保值,并且不缺市场。若嫌保值不够,想着要赚点,那就去投资矿产。”
“矿产?什么矿产?”
“嗯……天然灵石虽然也被用作生产材料,但用量不大,不能指望它涨得多厉害。经济扩张阶段,可能还是主要用于生产的各种矿产上升幅度更大,比如一些建筑类石材,还有冰钢,白铝什么的。哦对,还有液金,这东西是集成法阵的必备材料。这年头什么自动化设备都需要集成法阵。”
“那天铜呢?天铜不也经常被用来打造各种装置部件吗?”
“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天铜是铸币材料,价格都是政府定死的。”
“对哦。”金睛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天铜涨价了,那么把灵铢融掉,用得来的天铜去换乾坤环和灵汇,就比直接拿灵铢换乾坤环和灵汇更划算……那不就助长了融币的风气吗。”
她回想起长生律里一条关于不得融币的规定。融币视情节严重程度最高可是能判两甲子监禁的,还得处以巨额罚款。
“我目前最看好的是建筑石材和液金的涨幅。刚好我最近又并购了一处液金矿。”韩令又补充道。
金睛子嗯了一声,思考着韩令的建议。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了过来,伸手就往韩令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好哇,我算是明白了,敢情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投资你家的矿呗!”“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分析嘛!”韩令也没躲,只是替自己辩解道,“你若非要投资跟韩家没关系的矿场,我也不拦着你啊!”
金睛子刚想再打趣他几句,就忽闻身后一阵骚动,连忙回过头去。只见柜台最靠里的一号窗口处,客户似乎与柜员起了争执。金睛子立刻大步朝那边走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那位气得满面涨红的客户是一位筑基期的男修士,此刻正连连嚷着“怎么会是假币呢!”“我一灵铢一灵铢赚来的钱”“你们汇通堂业务能力到底行不行”之类的话。而隔着玻璃坐在他对面的那位柜员一面安抚他的情绪,一面左顾右盼着说要等值守执事来看看才能定夺。尽管扮演着较为冷静的那一方,但他的额头上仍然满是汗珠,心中的慌乱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十六章·焦头烂额段城主(3)
“怎么回事?”金睛子比值守执事先一步到达现场。她蹙眉询问那位柜员。
柜员是认识金睛子的,见她亲临,整个人都结巴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反倒是那位筑基期的客户抢先道:“您是汇通堂的领导吧?你们这个柜员,竟然说我的钱是假币诶!我一灵铢一灵铢,辛辛苦苦赚来的钱……”
“钱呢?我看看。”韩令伸长了脖子就往柜台里面瞅。柜员征求地看了金睛子一眼,见金睛子点了点头,便连忙将四枚月牙币递了过去。
韩令将月牙币在手心里摆开,仔仔细细地看着,金睛子也凑过去一块儿打量。这四枚月牙币皆是币值十灵铢的,只不过两面都已经被黑乎乎的锈迹侵蚀得看不清印花,原本尖锐的月牙角也磨损得厉害。
他们刚研究了没一会儿,汇通堂里的值守执事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城主大人,行主大人!”她诚惶诚恐地接连向他们行礼,“在下来迟了。经营琐事而已,本不该惊扰您二位的,这里接下来由我来处理就好。”
韩令将这四十灵铢给了那位执事,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看是锈迹吧,不过锈得那么厉害,我也不敢保证究竟会不会是假币。”他对金睛子说。
“你觉得是锈迹?我第一眼看着倒觉得像假币呢。”金睛子摇了摇头,“还是让汇通堂的执事去判断吧,他们从事一线工作的人,肯定比我们要懂得多。”
“怎么会是假币呢……”那位筑基期的男修仍在嘟囔着,只不过,或许是知道了面前两位元婴期修士身份不凡的缘故,声音轻了许多,底气也没有之前那么足了。
那位汇通堂的执事接过月牙币后,先是翻覆看了看,然后抬头解释道:“两位大人,这位道友,请稍等片刻,我得去拿专业仪器进行判断。”
说罢她朝通往柜台后的那扇小门走去。金睛子好奇她该怎么鉴定这钱究竟是不是假币,于是跟了过去。韩令便也跟着她去了后面。
他们一进门,那位慌乱失措的柜员就起立道:“朱执事,验灯和指秤我都试过了,验灯测出来是真币,指秤测出来是假币……”
“你们这个仪器是不是有问题,这怎么可能是假币,这不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嘛……”玻璃隔板外,那位客户还在呶呶不休,不过碍于大人物在场,音量比之前可是轻了不少。
“东西给我,我来看看。”朱执事弯腰在桌上放置好四枚月牙币,伸手问柜员要仪器。柜员连忙将一个小射灯和一个长得同射灯差不多的,一头伸出一个吸盘状结构的小圆柱装置递给了她。
“这两个东西就是验假币用的?”韩令没有相关经验,好奇地问金睛子。
“对。验灯用来查看印花,指秤测的好像是密度……再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金睛子虽大致知道业部的执事们用于鉴币的手段,但也没有亲手用过。
“两位大人,这验灯呢,可以照清楚灵铢上的暗纹。灵铢在铸造的时候,上面的花纹其实是雕得极深的,就算表面的花纹被腐蚀磨平了,深层的刻痕却是不会消失的。”朱执事一边解释着,一边拿验灯在灵铢上左照照右照照。灯转到一个角度后,她停了下来,侧过上半身好让金睛子和韩令看清楚那枚月牙币:“两位大人可以看一下,灯一照,深层的刻痕哪怕是隔着锈也能看清。”
金睛子凑过去看,果见灯光照射下,原本损坏严重的币面上又出现了被光线照亮的细密花纹。在月牙币的外圈,还浮现了一行编号。
“这圈编号是有格式的,标明了这枚灵铢的铸造地,铸造年份和所属批次。这枚灵铢的编号没有问题。”朱执事道。
她接着查看其它三枚月牙币。很快,四枚月牙币都通过了验灯的测试。
“其实如果能完美通过验灯测试的话,基本上就可以认定是真币了。”朱执事说。不过她还是又拿起了指秤:“但这月牙币长得确实太像假币了些,保险起见,还是要用指秤测一测。”
“不是说验灯比较准嘛!验灯没问题就好了,怎么还要……”客户又嘟囔起来。朱执事连忙又赔了一个笑脸:“咱们一向都是两种方法双验的,不过是谨慎起见才如此做,并非是针对您。还望您可以理解。”
说罢,她将四枚月牙币叠起来放在了指秤之上,指秤立刻发出了警示音,提示钱币有问题。
朱执事想了想,又向那柜员要了一把小刀,三下两下就熟练地把黑乎乎的锈迹削了个干净。削完锈迹后,她再次将四枚月牙币叠放到了指秤上。指秤发出了一种不同于警示音的清脆响声,显示钱币没有问题。
朱执事,柜员和玻璃另一侧的客户三个人在听到这声清响后同时舒了口气。“这是真币,不用担心,可以正常收。”朱执事肯定道。
客户放下了心,完成了存款手续,离开了。金睛子则问朱执事这几枚明显已经走形了的月牙币该怎么处理。
“城主大人,这种钱币已经坏得不能再流通了,是要到州铸币厂去登记报废的。”朱执事说。
“那汇通堂里平日收到的,像这样需要登记报废的钱币多吗?”金睛子想到这个问题,便又问道。
“哈哈,损坏成这样的,倒真还挺少见的。”朱执事苦笑着拿起那已经看不出月牙状了的四枚月牙币,“一般来说,只要还有钱样,就算略微有所磨损也会继续流通。磨损到需要报废的,一年也不见得能碰上一回。”
“所以,这四个月牙币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啊。”金睛子觉得挺神奇的。灵铢的耐腐蚀能力并不弱,能被用成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她也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从汇通堂回到城府后,办公桌上等着她的又是一张来自其他仙城的的访问信函。于是金睛子的悠闲下午宣告终结,她又忙碌了起来。
她的忙碌在仙城大会召开两年后尧州州府发文件鼓励全州仙城推行经济改革之后变得更加夸张,就连和韩令在汇通堂里站上一会儿,围观一下真假币鉴定的功夫都很少有了。所以,当金睛子在这种情况下接到罗素羽和闻其乐的结契礼请帖时,她首当其冲的顾虑不是该给罗素羽送点什么添妆礼,而是自己该怎么抽出时间去跑这一趟。
第三十七章·仿佛都在弹指间(1)
作为密友,金睛子自然是第一批知道罗素羽和闻其乐的结契礼已经提上了日程的人。其实,早在罗素羽结婴前,她和燕除夕就已经时常在打趣罗素羽“怎么还不和你家那位结契”什么的。这样的打趣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罗素羽和闻其乐在一起已有约两百年了,两人性格相投,品貌相配,双方的亲朋好友都很赞同这桩亲事。之所以没有早些结契,唯一的顾虑是他们还没有双双迈入元婴期。
道侣双方必须迈入元婴期倒并不是一条必须满足的硬性规则,只能算是乾坤修仙界的一条传统习俗。这条习俗流传下来的初衷是,道侣双方要有一定修为之后才能在修仙界立足,拥有组建家庭和抚养子女的能力。不过罗素羽和闻其乐还是在罗素羽结婴前互赠了纳采礼和复采礼,算是正式订婚了。
纳采和复采是乾坤修仙界婚俗中,婚前六礼的前二礼。不同于凡间婚俗中的六礼,修仙界婚俗中的六礼是真正意义上的“六次送礼”。这六次送礼分为三轮,第一轮相互送礼相当于是订婚仪式,即刚才所说的纳采和复采。在这一环节中,一般会由男方先赠送纳采礼,女方收到后,若同意结亲,则以复采礼相赠。纳采礼和复采礼相当于是定情信物,一般会选用单件的贵重饰品,如玉佩,发簪等。
纳采礼和复采礼的赠送一般由男女双方私下进行。特地举办纳采仪式的也有,但不多见,一般只有意欲表现对此桩婚约重视程度的人才会这么做。罗素羽和闻其乐就不觉得他们有举办纳采仪式的必要。某一天,闻其乐捂着罗素羽的眼睛来到一片野外的花田,然后变戏法似的将一串同花海一般颜色的宝石项链系到了她的颈上,罗素羽惊喜地叫了一声,于是纳采的步骤便完成了。
半个月后罗素羽准备好复采礼送给了闻其乐。那是一个精致的镂丝金笼吊坠,可作压衣摆的坠子用,笼中那雕琢成心形的宝石同闻其乐送给她的项链上的宝石颜色相配。说起来这礼物中也有金睛子的一份心力在。罗素羽挑选复采礼的时候问了许多朋友的意见,金睛子也参与了其中。
互赠了纳采礼和复采礼后,下一步便是下聘和备妆了。这一轮互赠乃是三轮送礼中规模最大的,也是最隆重的。毕竟,男方准备的聘礼不仅仅是男方自己的心意表示,更是寄托着男方家庭对新婚夫妇的祝福。女方所备的嫁妆也可以相应的理解为女方家庭对这个新组建的小家庭的赠礼。这与凡间聘礼和嫁妆所代表的概念也是有所不同的。就拿嫁妆来说,凡间嫁女所带的嫁妆本质上是给女子个人的“傍身钱”,而修仙界的聘礼和嫁妆本质上都是新婚夫妇的共同财产。
下聘日照惯例是有个双方家庭间举行的小仪式的。男方家庭会带着聘礼来到女方家中,由男方的同辈在女方家门口宣读聘礼单子。聘礼无论多少,都是要分装在八个乾坤袋里送来的,以显得聘礼数量众多。毕竟,不同于凡间需要把礼品装在箱箧里抬来抬去,在修仙界,一个乾坤袋可能就能把聘礼装下了。但如若只带着一个乾坤袋来,又不免显得不够气派,故而就有了分装到八个乾坤袋的传统。聘礼送到后,女方家庭会留男方家庭吃饭。
金睛子不算罗素羽的家人,自然是没有参加下聘日的小宴。不过罗素羽在书信里把那天的一切细节都细细描绘给了她,后来和燕除夕来永兆城找金睛子玩的时候,又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什么特别定制了纹样的乾坤袋啊,那一串又长又气派的聘礼单子啊,自己几个族妹羡慕崇拜的眼神啊,闻其乐的朋友读聘礼单子时那抑扬顿挫响彻云霄的声音啊,难得和谐地同场出现了的闻其乐的爸妈啊,席上所聊的所有有趣话题啊,大家都说她和闻其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事无巨细,语气中满满都是幸福。
放到以前,每当看见罗素羽流露出这种陶醉于爱情的幸福感,金睛子唯一的感想也就是一句代入感不高的“啊,确实很不错呢”,甚至偶尔还会嫌罗素羽烦。但这回听罗素羽描述起这种种时,她心中不自觉浮现的,却是苏诩携长长的聘礼单子,来秋声殿说要娶她的画面……不,其实她不需要苏诩带着长长的聘礼单子过来。一枝梅花,一笺情诗,然后她就可以跟他走,从此抛却这世间俗物,去那山间湖畔,著书为生。
但她心知这一切离自己很远。先不说苏诩对她的态度暧昧不定,就算他们已经成为了恋人,要想躲到哪个角落里归隐,也得等凌潋那边的所有事都解决才行。
如今金睛子倒很少考虑到一种可能——苏诩对她根本就没有“那种”喜欢,主动来追求她更是天方夜谭。不过,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尽管苏诩总是巧妙地回避掉了她所有的试探,但金睛子心里总是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觉得苏诩是爱她的。
这样的想法,平心而论,多少有点自作多情的味道。但金睛子就是固执地这样相信着。很多年以后她发现自己当时的直觉其实并没有错,可偏偏最终一切都还是错过了。
罗素羽和闻其乐的结契礼定于罗素羽三百二十二岁那年春日举办。结契前几天,罗素羽大概是有点婚前焦虑,非要让金睛子和燕除夕来罗家陪她。罗家家大业大,也不缺这几个人的吃住,金睛子便也很坦然地住过去陪罗素羽了。
其实金睛子实在是不知道罗素羽有什么好焦虑的。罗素羽和闻其乐的这桩婚事,门当户对,广受赞同,两人相处之甜蜜也是有目共睹的。可偏偏罗素羽还是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哎,你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呀?”
这是结契礼四天前的晚上,罗素羽一脸忧郁地问金睛子和燕除夕的话。
金睛子和燕除夕对视一眼,一下子竟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她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婚姻经验。
“这种问题,你应该去问结过契的人,比如你爸妈。”燕除夕轻咳两声,道,“我和金睛子……额,还指望着等你结契后给我们答疑解惑呢。”
“我爸妈?”罗素羽焦虑地说,“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我爸妈现在确实没有我小时候那么甜蜜了!”
金睛子搜肠刮肚,憋了半天后说了一句不太通顺的话:“其实……看起来不那么甜蜜,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甜蜜。看起来爱情踏入了坟墓,但坟墓中……又升华出了更……美……的,感情。”
没想到这句金睛子自觉狗屁不通的话,却解开了罗素羽的心结。罗素羽短暂地感到了释怀与放松,然后便跳转到了下一个问题:
“你们说,万一我和闻其乐生了一个比我们俩还笨的孩子,该怎么办?”
刚才还在说婚姻本身,现在就开始说孩子如何如何了,金睛子和燕除夕着实是花了几秒钟才跟上罗素羽的思路。“为什么会担心,生一个比你们笨的孩子呢?”金睛子首先对提出这个问题的缘由提出了疑问。
“因为我和闻其乐,都比我们的爸妈要笨啊!”罗素羽说得有理有据,“闻其乐的爸妈是乾坤湖两派的名修士,到了他,却变得天赋平平了。我爸妈也是很厉害的修士,可你们看我这副样子,哪里能和我爸妈比嘛!我怀疑,我们俩的身上可能有一种,就是……会变笨的基因。”
这个问题燕除夕能答:“嗐,负负得正嘛!搞不好你们俩的孩子,会是那种超级天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