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看破(2)
九月廿一是首席们莅临的日子。前一晚,金睛子几乎没怎么睡觉,修炼到寅时,便开始上上下下地拾掇自己。洗漱,套上官服,盘好头发,戴上离开乌河城时同僚们送她的那个她平日舍不得戴的发冠,坐在镜前按以前从金霁月那儿学来的法子精心给自己上了妆,临行前,又匆忙回身把那张记满了流程安排的纸塞进了口袋,这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安然地出了门。今晨,作为接待使的金睛子无需去红楼点卯,径直去往城郊的会场即可。
城郊的会场是从一年前得知首席将来访问后开始建的。那是一幢奇形怪状的建筑,古典式样的一楼上面顶着的是一坨歪扭的建材,说是祥云,但金睛子只觉得那是一大块没有形状的疙瘩。
不过,这处名为“堪云阁”的建筑的重点并不在于楼上那一块东西究竟是祥云还是疙瘩,而在于它采用了堪图城土木堂独创的一种先进建筑技术。这一点,金睛子待会儿可是得向诸位首席特别介绍的。
金睛子走入堪云阁,本以为自己已经到的很早,没想到杂役们已经全都在了。不一会儿,张渐虞也匆匆赶来,穿上官服画上妆容的她看起来比平日精神了不少。
“今天忙完后,终于能休息会儿了。”她见到金睛子便唉声叹气地说道。
之前也没见这家伙干了多少活儿,有多忙啊,怎么一副承担了重大压力的样子。金睛子心底嘟囔道,嘴上却还是礼貌地附和了两句:“是啊,可真够累的。熬过今天就好了。”
然后她看了看墙上的星晷:“还有半个多时辰,首席们就该到了。”
首席们预计在辰初抵达。在首席们到达的一刻钟前,堪图城的三位城主和六位主部也会来到这里参与迎接。在接下来一天的访问中,名义上作陪八位首席的也是堪图城的这几位领导,作为接待使的金睛子和张渐虞主要负责的其实是更加琐碎的细节工作。
金睛子又检查了一遍会场。锦线织就的地毯纤尘不染,挂壁和吊顶的灵气灯散发着明亮而稳定的米黄色光线,而在那主宾席上,八个黄铜名牌整齐地码放着,每一个名牌后都摆有银杯、插花小胆瓶和赠送给各位首席的小礼品袋,礼品袋里装有堪图城特产的豆豉酱、鱼纹纸和一个微缩城景小摆件。这张桌子上摆放的每一样东西都经由金睛子把关,小至绶带的长度,大至礼品的选择,一切都是依着金睛子的意思办的。
她又看了看星晷,距离城主和主部们到来还有三刻钟。到了这会儿,该忙的其实都已经忙完了。
金睛子之所以提早那么久来到会场不过是为了应对可能会发生的突发情况。如今突发情况并没有发生,金睛子感到心安的同时也乐得清闲,于是便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胡思乱想起来。张渐虞见她坐下了,便也坐到了她旁边。
没想到,清静不久便横遭打断。一位杂役忽快步走到两人身边,轻声道:“接待使大人,华章真人的理事明裕真人已至,说要请您二位中的一人前去,好提前告知一些安排。”
金睛子和张渐虞带着疑惑对视了一眼。金睛子问道:“之前明裕真人没有跟你知会过她会提早前来吧?”
“没有。”
“莫非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金睛子说着,不禁站起了身。
“段堂主,你最好去看看吧。”张渐虞似乎并不打算挪动自己,劝金睛子出去看看情况。
金睛子便随那位杂役一起向外走去。在门厅的小休息区,她见到了一位元婴期修为的女前辈,想必就是华章真人的理事明裕真人。
不知是不是金睛子的错觉,除了元婴期该有的强灵场外,金睛子还从她身上捕捉到了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难以描述,比直观的视觉更显虚幻,却又比缥缈的直觉更加实在。
金睛子来不及细究。她准备好弧度正好的微笑,行礼道:“明裕真人,在下乃堪图城谒外堂副堂主金睛子,今日有幸忝列接待使之职。蔽姓段。您称呼在下道号金睛子或是称呼在下为段使俱可。”
“原来是金睛子堂主。”明裕真人看着金睛子的双眼,了然地笑道。
“不知明裕真人提前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金睛子问。
“倒也不算要紧。只是此前在访问途中注意到了几个处理得不够完善的细节,今天便特意早到了一些,欲为贵城府稍作提点而已。”明裕真人起身道,“不知堂主可否与我前往飞舟预计降落的地点一观?”
金睛子不知道飞舟降落点有什么值得一观的,但仍是随她去了。
她们走出堪云阁主筑,走过前院的花坛与水池。一路上,金睛子忍不住频频偏头打量明裕真人,那种奇怪的不和谐感愈发强烈。
自己是怎么了?金睛子也感到疑惑。她见过第一眼就让自己讨厌的人,见过修为太高以至于让自己感到了很强压迫感的人,但她从没见过哪一个给她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的人。明裕真人分明步履从容,神态自若,是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可金睛子总是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就好像,就好像……她不是这个躯壳里的人。
这也太荒谬了。金睛子自己都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
走出堪云阁会场范围后,金睛子指着前方的空地说:“明裕真人,这便是首席们的飞舟预计降落的地方。”
明裕真人在停飞舟的空地上和一旁的凉棚里巡视了一番,问了些不痛不痒的话,确认没什么问题(一个简单的泊舟点本就不该有什么问题)后,又朝更外围的方向走去。金睛子连忙跟上:“明裕真人,再过去就是外城了,没有东西好看,不如我带你回去在堪云阁会场里转一转吧?”
“首席们的飞舟可能会在外围降落,保险起见,还是看一看的好。”明裕真人道。
金睛子没听懂她的意思。好好的泊舟点建在这里,首席们的飞舟为什么要在外围降落?可看着明裕真人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她又不敢多问,只好随她朝远处走去。
没走几步,一种恐惧感就在金睛子心中油然而生。这不对……一切都太奇怪了……明裕真人的提前到来,根本就没有任何通知;她特意带自己出来巡视,却也没嘱咐什么真正要紧的事;而如今,她又以一个含糊不清的理由带着自己往荒无人烟的外城走去……
再加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第五十五章·看破(3)
金睛子内心的不安在加剧。莫非——她忽而产生了一个极荒谬的想法——莫非这位明裕真人,对她怀有什么恶意,亦或是,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明裕真人。
是啊,从头至尾,眼前这位女修士的身份都没有得到任何的佐证。这里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明裕真人,她说自己是谁都可以。
不知不觉间,冷汗开始从金睛子的手心渗出。冒名顶替明裕真人前来,又将自己带出城郊……她到底要干什么?
要不,现在就跑回去吧。金睛子不安地想。现在就跑回堪云阁。堪云阁的外围布有御阵,只要她一回去就开启御阵,就不会被伤及分毫。
但如果自己的怀疑完全是多虑,明裕真人的种种奇怪举动实际上有着她的理由,那这样的举动,岂不是太过唐突了吗?更何况,如若明裕真人当真不怀好意,自己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能在她动手之前跑回堪云阁吗?
大概是金睛子的紧张表现得太过明显,一旁的明裕真人忽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金睛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答道:“没,没什么。”
“堂主似乎很紧张。”
金睛子忽灵机一动,想出一个试探对方的法子来,便顺着对方的话头道:“不瞒您说,我还真有些紧张。明裕真人,我忽想起事前忘记问询,华章真人是否喜食大蒜一事。今日的筵席主菜中便加有蒜末,若是华章真人不喜食蒜,我得立刻知会厨师不要放蒜才好。”
华章真人并不忌口蒜。金睛子自然是提前了解过这一点的。之所以这样问,不过是为了试探面前这位是否是真正的明裕真人罢了。
“堂主无须紧张,代殿主她不忌口这些的。”明裕真人回答。
她答对了。但金睛子悬起的心并未放下。是不是吃蒜毕竟只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就算不知道答案,猜对的概率也很大。
此时金睛子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开了护城大阵的范围,也就是说,离开了城律诉及的范围。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泊舟地与一旁的凉棚,心跳剧烈得让她恶心难受。
“明裕真人,”她忽又开口,语速变得急促,“敢问代殿主大人的生辰是?”
“啊?问这个作什么?”明裕真人显得有些惊讶。
“在下崇敬代殿主大人,私心想要对她多些了解。”金睛子早已想好了理由。
“腊月十一。”她说。
她答错了。华章真人的生辰是三月九日。这是盛居清在给她回信的时候,顺带着提到的。金睛子的心狠狠地往下一坠。这不是真正的明裕真人……作为华章真人多年的理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华章真人的生辰。就算真的不知道,也没有必要说出一个错误的日子来。这不是真正的明裕真人。这本是金睛子意料之中的结果,却也是金睛子暗暗希冀着不要出现的结果。
她该怎么办?
“明裕真人,我忽然想到还有些要紧的工作没有做,恕我失陪!”金睛子一惊一乍地叫出声来,话还未毕,便抽出早已想抽出的飞剑,不管不顾地掉头飞去。然而,飞剑尚未完全升起,金睛子就感到肩膀一沉。
“金睛子堂主,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金睛子感受着肩上那只冰凉的手,不敢回头,咬牙又朝飞剑上灌输了许多灵气。飞剑猛然向前冲去,金睛子的上半身却仍被那只手牢牢地桎梏着。脚下的飞剑冲向了远方,而金睛子只感觉腰际一阵牵扯带来的疼痛,下一秒,这种疼痛便被摔落地面的疼痛取代。
她刚才并未飞起多高,摔得虽疼,却没有大碍。金睛子深知她现在面临的最大的危险是什么,不等疼痛缓解,就迅速跳起,迅速往身上拍了好几张御符,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然而她御剑都跑不了,光靠双腿怎么可能跑得了呢?很快,那人就揪着她的官服后领将她一把拎起,更是用灵气禁锢了她的四肢。
“本来还想带你再走远一点,现在看来,只好在这里动手了呢。”“明裕真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金睛子,“喂,不过我有点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不对的?无论是容貌还是举止,我都自信和赵明裕别无二致,再说,你应该没见过她吧?”
金睛子想要说话,嘴却动弹不得。
“哦,差点忘了。”那人笑眯眯地指了指金睛子的嘴,默念了几句法诀。
金睛子的嘴得以动弹。她大口喘着气。
“我叫你说话。”那人嘴角带笑,语气却冰冷至极。
“我……因为您,因为您说错了华章真人的生辰……”金睛子有些结巴地回答道。
“不对。”她逼视着金睛子,“你早在那之前就有所察觉。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感觉不对。”
“你敢用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敷衍我?”
脖颈正在被渐渐收紧。金睛子毫无反抗之力,慌忙说:“前辈,我真的只是感觉不对,我只是从你身上感到了一股……一股不协调的感觉而已,一开始就连我自己也不信自己的判断的。前辈并没有出纰漏,所以我直到不久前才……”
艰难的呼吸让金睛子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她不知道除了如实相告外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不知道应该怎么摆脱这种局面。平日里,她身上总会带着写好的传讯符,时刻都能发出给师父、外公求救,但今天,因为着装要求的缘故,她偏偏没有带那几张传讯符……
第五十五章·看破(4)
她只能挣扎着,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没有说谎。之所以发现不对,真的只是因为一股说不上来的直觉。她不知道把话重复了多少次,咽喉上的压迫感终于稍稍松弛,那人终于不再逼问她:“行了,姑且信你。我可没时间耗在盘问上。”
下一秒,金睛子就惶恐地感到,数股细密的文气正在缓缓渗入自己的识海。对方想要用文阵困住自己!她想要把自己封闭起来,想要逃避文气的包围,刚才被她拍在身上的御符受到攻击的刺激,也隐露金光,发动起来,在她周身形成了一道屏障。然而这一切根本无法阻挡文气的入侵。仅仅数息之后,金睛子的防御便被尽数击破或绕过,金睛子的意识,不可避免,为浓郁的文气所淹没,进入了文阵之中……
“金睛子清醒过来,面前那位假扮成明裕真人的女修忽面容变幻,成了堪图城督察使的模样。‘督察使大人!’她惊叫出声,‘你怎么会……’督察使神情肃穆,轻声道,‘噤声,此事事关重大。我伪装成明裕真人而拉你出来,自是有原因的。’听到督察使这么说,金睛子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危险,好在,这只是督察使大人的特意安排而已。”
“督察使在周边布了一个防窥阵,然后,一手搭上了金睛子的肩膀:‘听着,这事乍一听可能有些疯狂,但一旦事成,便是名垂千古的功绩。你出身八大派,又向来品行端正,我寻思了许久,还是觉得你才能信得过。’金睛子听了这话,不由挺直了脊背:‘得督察使大人信任乃在下荣幸,敢问督察使大人,需要在下做些什么?’‘把这个,’督察使递给她一颗小小药丸,‘投进华章真人的杯子里……’”
这不是给八大派首席下毒吗!若是做出这种事来,别说继续仕途了,估计她都没办法在长生呆下去了!金睛子大骇。然而她的惊骇却诡异地被强行压制了下去,无法表露出一丝一毫。
“金睛子怔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您说这会是名垂千古的功绩呢?’‘这事你绝不能向第三个人提及……’督察使幽幽地说,‘你可知,身为凭川殿代殿主的盛华章,正图谋害死少殿主凌潋,好将大权永远握在自己手中?’”
华章真人怎么会预谋害死凌潋呢?所有人都说,凌潋是被华章真人从小宠爱到大的啊。金睛子觉得难以置信。这一次,她的情绪波动终于正常地流露了出来:
“金睛子又呆了呆:‘华章真人不是一贯宠爱凌少殿主吗?’‘捧杀罢了。’督查使冷笑,‘背后的详情,此刻不宜与你多说,你只需要知道,代殿主对少殿主不怀好意就是。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多做一天代殿主,少殿主就多一分危险。少殿主已是凭川凌家唯一的嫡系继承人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凭川殿,不,应该说是整个长生都会陷入动荡之中。率先杀死那个女人是我们唯一的对策。’”
“所以,为了避免动荡的到来,她,金睛子必须完成这项使命,先下手为强,将那个女人除掉!金睛子看着手中的药丸,毅然握紧了拳头。‘我会完成任务的。’她坚决地说。‘好。一旦事成,我便向少殿主请封你为祈州州主。’督查使拍了拍她的肩,‘去吧。’”
被强塞了满脑子雄心壮志和胸怀抱负的金睛子有些头昏脑涨地回头朝堪云阁走去。她要完成这项伟大的使命,一定要完成。整个天下的安危,就寄托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头脑中,那个外来的声音也在推波助澜:“一下子接受了如此重要的使命,金睛子虽不免紧张,却仍然坚定不移。”
可另一个声音也诡异地在心里响起:“我为什么坚定不移?刚才还明显对我不怀好意的人忽然间又变成了督查使大人的样子,对我说了几句荒谬的话,我为什么即刻就坚定不移地相信了她?”
外来的声音道:“金睛子已经想好了投药的最佳时机。她要在首席们落座之前,就把药丸放到华章真人的茶杯里。作为本次的接待使,她自然知道华章真人会用哪个茶杯。”
另一个声音说:“我要是真的把药丸投进去了,别说能不能继续在城府任职了,小命估计都保不住了。害死首席!师祖都没法替我挡下这个罪名!”
外来的声音道:“她知道此事风险不小,但为了全天下的安宁,她必须这么做。”
另一个声音说:“什么全天下的安宁,这不过是文阵为了催眠我给首席下毒,而编派出的一个谎言罢了。”
等等。
自己竟然已经意识到了,如今自己身处一个文阵?
金睛子又惊又喜。本以为元婴期的修士的文阵必不能让她的意识轻易挣脱,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看破了此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文阵如此好解,但金睛子一时没工夫追究这个,她更在意的是,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操纵着自己的修士明显不怀好意,先是把她叫出去,又是妄图利用文阵催眠她,给了她一颗药丸让她下到华章真人的茶杯里去。可以想象,一旦金睛子给华章真人下了毒,无论华章真人是否中招,她自己都将迎来灭顶之灾,操纵着她的人显然不在乎她的死活。
她决不能真的给华章真人下药。但在有把握逃脱操纵者之前,她只能装作接受操纵的模样,才能避免被就地灭口。
对手是元婴期的修为,而她只有金丹初期。敌强我弱。
但至少,对手自以为已经牢牢将她制住,而她却悄然挣脱了束缚。敌明我暗。
金睛子知道,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自己要么迎接一场灭顶之灾,要么实现一场漂亮的翻盘。
第五十六章·局中(1)
金睛子顺着那个外来声音的指示,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堪云阁,“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席位上的一排杯子,“暗自想好了”把药丸投入其中的时机,与此同时,“泰然自若地”应付着周围的人。
那个真实的金睛子,则紧张而耐心地等待着。再过半刻钟左右,堪图城的三位城主和六位主部都将到来。城主们都是元婴期及以上的修为,等到他们来了,金睛子就可以向他们求救。只要城主们在首席们到来之前解决掉这件事,那么今天的首席访问便不会受到影响。
她迫切地、渴求地等待着城主们的出现,与此同时,竭力表现出一切正常的模样,带着笑对一旁的张渐虞说:“大人们怎么还没有来?不是预计要提前一刻钟到的吗?”
“那些大人们迟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应该不至于误事,总能赶在首席们来之前到的。”张渐虞耸耸肩说。
话音刚落,就有人来报,说城主和主部们已经到了。金睛子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快步朝外走去,而这时那个外来的声音又发出了指示——
“金睛子神态如常地迎接了几位官员,除了正常的寒暄外什么都没说。言多必失,事成之前,她绝不能被人看出端倪。”
若是金睛子处于完全被文阵掌控的状态下,那她一定会不自觉地按照文阵的指示完成这一切,还会把这些都当做自己内心的想法。然而不知怎的很快就看破了文阵的金睛子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哪些是文阵灌输给自己的。她自然不会乖乖照做,但事实证明,她低估了一个元婴期修士的文阵的束缚力。她并非没有试图直接对几位大人求助,并非没有试图表现出不正常的神态好让其他人发现不对,然而文阵的指示却不容她违背。直到这时金睛子才发现,看破了文阵不等于真的破了文阵,她仍是文阵中的一个小小角色,所有的行动仍完全受“作者”的掌控。作者说她神态如常,说她除了寒暄之外什么都没说,在这样直接的命令下,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之所以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是因为在金睛子以往经历的文阵中,“看破”和“破”通常同时发生。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看破”而不“破”的情况。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金睛子还没有时间细究。她只顾着暗暗心惊。直接求助必定是不可能了,她必须在文阵命令她下毒之前想到别的方法避免这一切。
“接待使,再给我们陈述一遍待会儿的流程吧。”此时一位主部对金睛子说。
“金睛子如实回答了他。”文阵下达指示。
真实的金睛子则灵机一动,顿了顿,斟酌着开口道:“主部大人,布置大概是这样:我们两位接待使随你们去迎接首席们的飞舟,早早地在那里候着,到时候城主大人就去与下飞舟的首席们依次见礼,了却这件事后咱们就回到堪云阁会场,斜站在之前定好的点位上给首席们介绍堪云阁的建筑,持续时间不会很长。”
她又停顿了一下,充满希冀地看着面前的几位主部。
“然后呢?”一位主部不明所以地问。
“怎么感觉你的语气怪怪的?”另一位主部皱眉
金睛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她回到了正常的语速语调,继续道:“然后便请首席们和各位大人们落座,城主大人会简单致辞并给各位首席奉上礼物。待几位首席和大人们寒暄毕了后,我们便会呈上一个简短的合唱表演供各位欣赏,表演结束后,便要移步图道书院进行访问了。”
主部们朝她点点头,讨论起别的话题。
果然还是没有人能明白她的暗示吗。金睛子简直有些绝望。
在说第一段话的时候,金睛子刻意放缓了速度,在每两个半句之间都留了明显的空隙,其目的便是为了让主部们发现她的藏头句。
她那段话每个半句的开头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主部,我遭到了挟持”。
第一次的尝试失败后,金睛子不敢再用这种奇怪的方式说话,唯恐在其他人发现她隐藏的讯息之前,控制着她的那个人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一旦对方发现自己的思想已经脱离了文阵的控制,那一定会全方位控制她的所有言语,不会再给她钻空子的机会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头脑嗡嗡作响,充斥着外来声音的命令和自己慌乱的思绪。不知不觉,时间慢慢流逝,张渐虞提醒她说首席们的飞舟即将到来,是时候带着城主和主部们前往泊舟地了。
金睛子机械地对她回以微笑,机械地带着城主和主部们一步步地走出堪云阁,走出庭院,沿着那条她不久前才心事重重地走过的小路向泊舟地走去,看着首席们的飞舟降落在面前。
该怎么办,怎么办……
舱门打开,舷梯落下。华章真人第一个从舱门内出现。凭川殿是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的门派,也是历史最为悠久的一个,因此,即便是在凭川殿早已不复第一大派荣光了的如今,它的地位在八大派中也还是超然的。如果说八大派是整个长生的代表的话,那么凭川殿殿主便是八大派的代表。
一旦自己对这样的凭川殿殿主下了毒……金睛子无法想象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官位肯定是保不住了,小命能不能保住还不好说,说不定还会牵连到九鼎真人和师父。一想到这里,金睛子的心跳就剧烈得无以复加。
紧随着华章真人出舱的是嬉皮笑脸的凌潋,再然后,便是其他的七位首席。凌潋很快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金睛子,朝她挤了挤眼睛。然而忙着思考对策的金睛子却根本没有注意凌潋的表情,她虽然看着凌潋的方向,但双眼根本就没有对焦。
凌潋见金睛子根本没有关注自己,一下子就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但碍于场合严肃,也没有一下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从此就把视线紧紧黏在了金睛子的身上,固执地想要得到回应。
然而凌潋今天注定是要失望的了。此时的金睛子满脑子都在运算各种对策的可行性。她目前想出的一个比较靠谱的策略是找个什么借口让自己离开,杜绝掉自己给华章真人下毒的可能。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远远离开呢?金睛子第一个想到的是犯一个大错,这样自己说不定就能被赶走。但是,多大的错才能让城主和主部赶走她,一个对这场访问做了充分准备,比所有人都要清楚一切安排的接待使呢?如果真的犯了这样的大错,等待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后果呢?
不如说句不合宜的话,“无意中”冲撞某位首席吧。当一行人朝堪云阁会场走去的时候,金睛子这么想到。言语的无意冲撞,相对来说是不那么严重,但又有可能让对方再也不想看见她、把她赶走的错误。
尽管这仍然不是一个十拿九稳的策略,但这已经是她目前为止想到的策略中,可行性最高的一个了。
第五十六章·局中(2)
那么,该冒犯哪一位首席呢?金睛子的目光一一掠过八位首席:华章真人,带着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凛然不可侵犯之气;凌意文宗的掌门太衍真人,金睛子实际上并不比了解其他首席更了解他;上隐门的肃山真人,模样和邱欲迟有些像,但神情看起来却像韩令那样冷峻……其他的五位首席看起来也都并非好相与之辈,一想到一会儿就要去冒犯他们中的一位,金睛子就有些瑟缩。
另一边,凌潋见迟迟不注意自己的金睛子又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遍几位首席,视线却依然没有落到她的身上,觉得很是愤愤不平,当下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拉了拉华章真人的袖子,指着金睛子说:“华章真人,华章真人,这位接待使和我相识,刚才却没有向我见礼。我要她向我见礼。”
金睛子惊愕地回头,看看凌潋,又看看华章真人。她没有想到,凌潋竟然真的会当着众位首席、城主、主部的面找她的麻烦。
至于她没有向凌潋见礼这事,金睛子觉得自己很是无辜。在首席们刚下飞舟的时候,有资格去和首席们见礼的只有城主,她一个小小接待使只配垂头站在一旁,哪里敢在城主和首席们一一寒暄的时候去和凌潋见礼啊。
这时文阵的指示也在脑海里响起:“金睛子没有想到凌少殿主会突然提到自己,愣了愣,并没有马上如对方所说向她见礼,而是等待着华章真人的反应。”
华章真人神色不变,随口道:“执事莫与她计较,无需正式见礼了,随口和她问个好就是。”
一行人这会儿刚刚走进堪云阁会场的庭院,非要金睛子停下向凌潋见礼确实不方便。
“太衍真人,说起来金睛子执事也是你们凌意文宗的门人,她也该向你单独见礼才是。”凌潋又跑到后面跟太衍真人说。
太衍真人无奈地看了看凌潋,又看看金睛子,点了点头道:“金睛子小道友。”
文阵的指示传来:“金睛子只好依言向掌门见礼。”
“见过掌门大人。”金睛子笑得有些尴尬。
随后又见凌潋盯着她看,于是只好对她道:“见过少殿主。上次见面还是在运微山吧。”
“对啊,好久不见了,金睛子。”凌潋立刻笑容满面地跑到了金睛子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
金睛子被凌潋抱着的胳膊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觉得阵阵发酸。周围人见凌潋和金睛子如此亲密,皆朝金睛子投来了惊异的目光。金睛子只好尴尬地对所有的目光回以微笑。
“没想到堂主和凌少殿主竟私交甚密,你来当接待使真是来对了。”城主也笑了笑对金睛子说。
“金睛子再次微笑。”金睛子顺从文阵的指示做到。只不过这微笑不免有一些尴尬。
凌潋依旧抱着金睛子的胳膊不肯撒手,金睛子僵着胳膊,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她若冲撞了凌潋,会怎么样?
凌潋并非首席之一,和金睛子也修为相当。金睛子若是得罪了她,后果应该不会有得罪首席那么严重。
况且,向来就听说这位凌少殿主特别喜怒无常,激怒她到让她赶走自己,应该比激怒一位首席要容易得多。
金睛子瞟了凌潋一眼,又瞟了周围的人一眼,最后屏息凝神,留意着文阵的动向。暂时的,文阵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指示,自己处于文阵控制的空档。
心跳,不,不只是心跳,金睛子感到自己全身的脉搏都在加速。
当一行人逐渐走近堪云阁主筑的时候,她壮起胆子,狠狠甩掉了凌潋的手。
“少殿主请见谅,在下还有工作在身。”
话毕,她便像之前计划好的那样,指着堪云阁上方的那坨奇怪的形状向各位首席介绍起了它的象征意义以及其中所运用到的先进建筑技术。首席们饶有兴味地听着,没有谁注意到凌潋一脸的不敢置信。
竟然敢如此粗暴地甩掉自己的手?金睛子这家伙,有这么讨厌自己吗?之前在运微山初见她的时候,她明明还是那么礼数周全啊!
这是凌潋的第一个想法。
但当她联想到金睛子此前魂不守舍的样子和昨天自己收到的匿名信件后,凌潋的眼中便闪过了一丝暗芒。
介绍完建筑后,金睛子重新退到城主和主部们身后,刻意无视了凌潋执着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径直向堪云阁内走去。然而,未等她走上几步,凌潋就又跑过来拽住了她的胳膊:“我没听清,你再给我介绍一遍。”
“金睛子看了看华章真人……见她没有要阻止少殿主的意思后,只得一边往里走一边又给她讲了一遍刚才讲过的话。少殿主并不知道督查使与她商定的,要暗杀代殿主的计划。毕竟她受代殿主掌控实在太深,只有不让她知道,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但金睛子相信,大计得遂后,夺回殿主之位的少殿主——那时候该称殿主了,必定会大大奖赏于自己。这位少殿主虽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但眼中时而流露出的睿智却让金睛子相信,她没有选错阵营。”
接收完文阵的这一段指引后,金睛子看着把自己官服都扒皱了的那双手,实在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睿智是什么东西?是怎么从眼中流露出来的?就算可以流露,又怎么会出现在凌潋眼中?控制她的那个人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去暗杀华章真人,还真敢编啊。
不过,凌潋这么黏着自己,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样一来,要想惹怒她,只要对她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来就行了。金睛子想。这种想法也正是她刚才狠狠甩开凌潋的手的指导思想。甩开一次,凌潋还是会黏上来,不知道再甩开个几次,辅以几句冷言,凌潋还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希望她不要。希望她一怒之下指着自己说“我不想再看到她”。只要自己离开……只要自己离开就好了。
“少殿主,这是你的座位。”当金睛子拖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凌潋艰难地来到主宾席前时,她一边这么说一边果断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凌潋的手中抽了出来,转身就走。转身的时候她灵机一动,状似不经意地踢了凌潋一脚。收回脚时金睛子不禁心生后怕,不是怕凌潋发火,而是怕自己做的会不会不够“不经意”以至于被控制着自己的那个人发现。
“啊!”被金睛子踢到脚踝了的凌潋怪叫了一声。
“凌潋,收敛一点。”华章真人终于对凌潋的种种行为有了反应,微微蹙眉,警告地看向凌潋。
“她踢我!”凌潋指着金睛子大叫。
文阵的操纵者面对这种突发情况,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了,沉默半晌,下了条比较模糊的指令:“……金睛子只好道歉。”没有规定具体的行动和语言。
文阵没有做出明确指示的空档就是金睛子的机会!注意到此,金睛子便心中一喜,当下决定要好好发挥,于是立刻肃然鞠躬道:“少殿主息怒!在下踩到您的鞋子,是在下的过错。”
“你什么时候踩到我的鞋子了?你明明是踢我,故意踢我!”凌潋跳脚,叫喊声之大引得周边的几位首席都扭过头来不满地看着她。
金睛子垂着头,恭敬道:“少殿主如若不喜在下,不如差在下离开,也免得冲撞了您。”
“你不认你踢我?”凌潋瞋目怒视着金睛子。
“……看来少殿主确乎是不喜在下。”金睛子苦笑。
凌潋和金睛子,一个是备受宠爱的少殿主,一个是出身平凡的接待使;一个向来恣意妄为,一个端看着彬彬有礼;这会儿一个柳眉倒竖,一个苦笑赔礼;一个咄咄逼人,一个步步退让。在在场的其他人看来,事实已经非常明显:这位倒霉的接待使不慎踩到了少殿主,惹得她不快,少殿主遂诬陷接待使是故意在踢自己,不肯善罢甘休。哎呀哎呀,这位少殿主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呐。不少人如此默叹,不过没有谁敢真的说出口。就算这位少殿主只有金丹期的修为,但若是得罪了去也不是好玩的。他们多少都对少殿主从前的轶事有所耳闻。那时的少殿主还是筑基期的修为,一个人跑出去玩,遇到了不明她身份的高阶修士的欺辱。少殿主回到凭川殿后,日日拿凭川殿官用的传讯符发声讯骂对方,搅得人家不出半个月就登门道歉来了——官用的传讯符和普通的不一样,为了保证对方一定能收到,不能封着不看,亦不能销毁,誓会传达到其中包含的消息。
但终究是有人不怕她的。坐危观的掌门很快就忍无可忍,怒道:“少殿主还是晓点事的好,这里毕竟是办公事的场合,不是你凭川殿雅正宫!”
第五十六章·局中(3)
“还请接待使见谅,这孩子没轻没重惯了。”华章真人对金睛子歉然一笑,一手伸出拉住了凌潋的胳膊,轻轻把她往回拉了拉。
“也就你还把她当孩子。搞不好少殿主的年纪比这位接待使还要大呢。”鉴水阁掌门半开玩笑地说。从神情和身体距离来看,她与华章真人该是比较相熟的。
鉴水阁掌门的这句话其实并没有说对。很久以后金睛子和凌潋聊到彼此的生辰,发现凌潋比金睛子小十六岁。
总之,在当时,华章真人顺着鉴水阁掌门的话笑了笑,就打算把这件事揭过去了。重新坐下前,她对金睛子使了个眼色,手轻轻朝远离凌潋的方向指了指,意思是让金睛子躲得远些。
凌潋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样,但倒也没有继续闹下去。金睛子见她没有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样子,心下一沉。她本来是想要凌潋气急败坏地直接把自己赶走的,但如今却只是华章真人要她离远一点,她向华章真人下毒的可能,并没有被杜绝。
这时金睛子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紧绷的思绪中缺漏了出来。细想片刻后她便惶然想到:是了,文阵潜伏在她神识中的那个声音,似乎已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声音显然并未离开。之所以在面对这般突发事件时沉默,大概是因为……
声音的主人察觉到不对了。
走向长桌另一端的金睛子心中升腾起一阵惊悚。自己刚才故意踹了凌潋一脚,这能瞒过在场所有人,却瞒不过紧紧包裹了她神识,见她之所见,闻她之所闻的文阵。
“我不管你是如何看破此阵的。”那个声音幽幽响起,惊得金睛子冷汗涔涔,“但只要你没有完全破出此阵,你就必须得按照我所说的行动。”
刚刚渗出的冷汗在脊背上冷却,成为了一张坚硬的薄膜,绷紧了她的肌肉。一直以来,金睛子把肌肉的这种紧绷感认为是危机到来的预兆。
当文阵的声音再度响起时,金睛子已经无法从那致密如网的描述中找到一丝的漏洞。她就如同一条被细细的网眼锁住的鱼,被文阵的指示紧紧束缚,动弹不得。
“与少殿主起的争执虽属意料之外,却仍不会对她的计划造成太大的影响。金睛子维持着淡然的神色,将药丸紧紧拢在袖袋中,决意不让任何人发觉到异常,然后她站定在了主宾席的另一端,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她知道,不出片刻,自己就该亲自为首席们斟上茶水,将浸入药丸的茶水置于华章真人面前,并不会是一件难事。”
金睛子试着假装晕倒,但她倒不下去。想要露出些不适的神情,描述中那“淡然的神色”却牢牢桎梏住了她的面部肌肉,使她哪怕多眨一次眼都做不到。
“主席们已然坐定。金睛子从一旁的几案上端起水壶。她端得很稳,水壶丝毫没有倾翻的可能。”
金睛子想要趁拿水壶的机会碰碎桌上的杯子,但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文阵又增补了一句命令:“——就连袖子也没有扫到一旁的茶杯。”
然后便是“暗暗捏住袖袋中的药丸”,“状似无意地将袖口靠近杯子”,再然后……
金睛子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放慢自己的动作。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无暇顾及的方向,凌潋看向她的眼神愈发深邃。
当药丸即将自她不受控制的手指间滚落时,金睛子清醒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断送自己那本该一片大好的前途,甚至自己那堪堪两甲子出头的生命。
“我不要她倒茶!”凌潋忽然爆喝一声,在所有人都不及反应的时候冲到了金睛子的身边,一把挥落了她手中的玉壶。玉壶并非凡物,触地并未破碎,但壶中的水,确乎是随着清脆的叮当声洒落一地了。
那颗药丸自然也并未如期滚落,而是又被金睛子趁势攥到了手里。
“我不要她倒茶!我要她滚!”凌潋揪着金睛子肩膀处的衣服怒道,“她故意踢我,还诬陷我,凭什么这样的人还配在这里倒茶!”
话毕她狠狠推了金睛子一把:“滚啊!”
凌潋推的方向正朝着那张放满茶杯的小几。金睛子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跌坐在了小几的沿上。小几倒了。装满热水的茶杯丁零当啷摔了一地,烫红了她的手腕,洇湿了她的袖口。
但金睛子顾不得烫,只是呆呆地看着暴怒的凌潋。饶是知道这位少殿主一向喜怒无常,这一次,她的怒气发作得也太过恰到好处,以至于让金睛子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在有意帮助自己。
未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金睛子就觉一股威压倏然从天而降,全身的真元都为这股威压所慑,在经脉中滞缓不前,牢牢将金睛子锁在了地上,令她动弹不得。
然后她听见华章真人盛怒的声音:“好啊,你和她,一起滚吧!”
下一秒,金睛子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扔出了堪云阁正厅,重重摔落在了外厅的地毯上。
第五十七章·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1)
金睛子从地上爬起,揉了揉摔疼的臀腿。华章真人虽然把她给扔了出来,但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除了摔得有点疼之外,金睛子别无大碍。
“快来扶我起来。”凌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金睛子一回头,见跌坐在不远处的凌潋正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着手,等着自己去扶她。
华章真人是把凌潋和自己一块儿扔出来了啊。金睛子苦笑。
她快步走到凌潋面前,伸手想要去拉她。刚刚伸出手,她就注意到自己双手还湿漉漉的满是茶水,袖口也又湿又皱,实在不适合去拉别人。可凌潋似乎毫不在意,没等金睛子把手缩回去,就抓着她一把站了起来。
“在我衣服上擦一擦吧。”金睛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反正我的衣服已经脏了。”
凌潋却已经很随便地把手上的水渍擦在了自己那绣线精致的玉红色罗裙上。“没想到她把我也一起扔出来了啊。”她嘟囔道,“我本来只想把你赶出去来着。”
虽然说着想要把金睛子赶出去之类的话,但凌潋的神情中却没有丝毫的怒意或厌恶。她难道真的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有意配合自己?金睛子有些茫然地想。
这时她猛然反应过来,意识中那个无处不在的声音已然消失,文阵似乎主动退出了对她的控制。莫非是刚才华章真人对自己直接动了手,让操纵文阵的那人害怕了吗?
金睛子愣愣地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凌潋则在此时伸手接了一张从殿内方向而来的传讯符。她凝神查看了片刻,对金睛子说:“走吧。”
“啊?”金睛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走吧,金睛子。华章真人发传讯符给我,要我一整天都呆在飞舟上不准下去。”她边说边又要拉起金睛子湿乎乎的手。“少殿主,请等一下!”金睛子急忙缩回手,施了个术法将手上和衣服上的茶渍蒸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重新伸出去,任凌潋拉着自己。“少殿主,不知华章真人可有吩咐我什么?”
“叫我凌潋。”她不悦地说,“上次见面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至于你,华章真人并没有说什么。”
“……那,那我最好还是留在这里。”金睛子停住脚步,不愿继续再被凌潋拉着走,“我毕竟是接待使,是走是留,得等城主的吩咐才行,不好随便离开……”
“你以为他们还会叫你回去?”凌潋嗤笑一声,“你可是被华章真人亲自扔出去的,华章真人不发话,谁敢叫你回去?你还是和我一起,乖乖去飞舟上度过这一天吧。”说罢她又去拉金睛子。
金睛子还是不肯走,满面惊惧地说:“我都被华章真人亲自扔出来了,怎么敢在没有她吩咐的情况下上首席们坐的飞舟?”
“我说行就行。华章真人不会管这种小事的。”凌潋傲然道,“快走。”
于是金睛子就这样被凌潋拉着,迷迷瞪瞪地一路走上了首席们来时乘坐的飞舟。装潢华丽的飞舟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凌潋把金睛子按到了一张巨大的扶手软垫椅上,自己则翘着腿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不生我气吧?刚才这么推你。”她笑嘻嘻地说。
金睛子摇摇头:“你不生我的气才好。之前冒着大不敬踢了你一脚,实在只是情急之计……”
她顿住了,思考着是否该向凌潋说明文阵的事。那文阵中的情节,说起来也与凌潋有关。什么华章真人实际上对凌潋心存歹念,凌潋在与华章真人暗中对抗……这些话若是当着凌潋的面说,未免也太冒犯了。从她今天注意到的细节看来,华章真人对凌潋宠爱而不溺爱,愿意因为她的一句“想去”而带她出席这般严肃的场合,在凌潋做出过分举动的时候也并未包庇她,而是把她和自己一块扔了出去。这样的华章真人,竟被描摹得像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
“那文阵,已经破了吧?”凌潋问。
金睛子愣了愣:“诶?你知道?”
“看来我猜得没错。”她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是文阵。”
“你是怎么猜到的?”
“很难吗?”她哼哼两声,朝扶手椅的深处倒去,“你表现得太反常了。上回见你,你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这次却丝毫不给我好脸色看,甚至于故意踹我一脚还反过来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举动。再联系昨天的匿名信一想,我就觉得你怕是为人所控制了。”
“匿名信?”
“在我告诉你匿名信是怎么回事之前,你还是先告诉我那个文阵是怎么回事吧。是谁对你施用了文阵?对方想让你干什么?”凌潋接连发问。
金睛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此事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于是,从被“明裕真人”叫出去开始,她尽可能完整地复述了自己的经历,唯独小心翼翼地含糊带过了文阵的具体情节,生怕冒犯到凌潋。
好在凌潋的关注重点也不在于此。“这么说,”她在金睛子讲到一半的时候,就讶然道,“你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异常,甚至于还很快地挣脱了文阵对你意识的束缚!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金睛子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含糊地归功于自己的“直觉”和“文修天赋”。这话说出来其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直觉再敏锐,也不会如此明确,而她再有天赋,理论上也没办法无视对方的修为压制——那人可是元婴期的修士!按理来说,最优秀的金丹初期的文修在普通的元婴修士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的啊。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凌潋追问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也觉得无趣,摆摆手道,“对了,那个文阵到底编造了一个什么样的情景,好让你去给代殿主下药啊?”
金睛子本不是很想说,但既然凌潋正面问起,她也就不好回避,委婉地道:“无非是那些流行小说里烂大街的剧情罢了。说华章真人有意害你,什么的。为了避免更可怕的后果,必须先下手为强……你,你笑什么啊?”她见凌潋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甚至最后还咧着嘴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来一定是显得很傻,于是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我之前不就说过,只是一些流行小说里烂大街的剧情吗?别笑了。我讲完了关于文阵的事情,你也该讲讲那所谓的匿名信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凌潋微笑:“那我可得事先警告你,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都跟流行小说里烂大街的剧情似的。听完后,你可别怀疑是我编的。”
第五十七章·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2)
“什么意思?”
“你听着就是。”凌潋起身,锁上了舱室的门,“喂,你布个阵,防窃听的那种。”
“你不会要告诉我什么听了会掉脑袋的秘辛吧。”金睛子蹙着眉道,但还是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兼具防窃听功效的御阵阵盘,布上了。
“啊对,差不多就是这样。”凌潋随意地说。
金睛子急忙起身道:“你不会真的要告诉我什么大秘密吧!我……我还是不听了……”
“为什么不听?人人都该喜欢听秘密才对啊。”
“……在下不值少殿主如此信任。”
“你以为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信任你?”凌潋缓步走到金睛子身边,笑眯眯地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呵,我这是为了你好。从你被那人施加了文阵的一刻起,你就注定没办法置身事外了。我想,就算哪一天你因为这件事而死掉了,至少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死掉吧。”
“你就不怕我把秘密泄露出去?”金睛子急了,口不择言地说。
她并非对凌潋的秘密毫不好奇,但直觉告诉她,凭川殿少殿主凌潋身上的秘密,绝不是她白白能听的!
尤其是,在联想到那个文阵的情节和凌潋刚才的话后,她对凌潋所谓的秘密已多少有点猜测……这绝不是她一个在修仙界没有强大背景的修士应该知道的东西。
“你若泄露出去,我便会第一个杀了你。”凌潋眉眼弯弯,笑意更加灿烂。
金睛子冷冷地看着凌潋,目光锋利如剑。凌潋却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与她对视。虽然不愿承认,但金睛子意识到,自己是彻底被凌潋捏在了手心里把玩。金睛子并不是第一次陷于如此被动的局面,但却是第一次在一个同辈面前如此无力。
之前在运微山初见凌潋时,金睛子还轻蔑地把她当做一个幼稚任性的象牙塔公主,但如今她却不得不承认,正是这样一个看似幼稚任性的人做到了绝大多数同辈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把自己逼得退无可退。这其中自有凌潋身份不凡、权势凌人的缘故,但也有她性格乖张、不为常理所拘的缘故。在有恃无恐、无理取闹的凌潋面前,金睛子那点言语辩才,什么都算不上。
“既然少殿主执意要说给我听,那少殿主说了便是。”金睛子冷笑一声,道。
凌潋丝毫不为她那明显隐含怒意的语气所动,开开心心地说:“嗯,你给我倒杯茶,我就开始说。”
处于被动的金睛子别无他法,只得给凌潋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然后把凌潋那杯重重地搁在了她的面前。
“嗯……事情要从我结丹那会儿……不,得从我刚出生那会儿开始说起。”她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我一岁不到就成了孤儿,这你应该有所耳闻。我的父母,凭川殿上一任殿主行章真人,和温阳罗氏眷词真人,在对抗魔修来犯时双双陨落。父亲陨落了,凌氏嫡脉没有其他合法的殿主之位继承人,下一任殿主,只能是当时还不满一岁的我。我需要时间长大,凭川殿却不能一日没有主事人。于是,父亲的师妹华章真人便成为了凭川殿的代殿主,待我成婚之时,她便要将殿主之位交还于我。
“除了暂代殿主之位外,华章真人还肩负着抚养我的义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我而言和我真正的母亲没什么两样。我在她膝下,同她的亲生儿子一起长大——你知道她的亲生儿子,就是盛居清那个家伙。华章真人本嫁与了临照彭氏的一位真人,那位真人也同我父母在同一起事故中陨落了,那个时候,华章真人还怀着阿清,她是在成为凭川殿代殿主之后才把他生下来的。盛居清比我小一岁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未感觉华章真人对我和对他有什么不同,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只能说华章真人对我更纵容些。她说我父母早逝已是不幸,理应多从她那里得些宠爱。小的时候,阿清为此可没少嫉妒过我。”
没想到盛居清的年纪竟然比凌潋小啊。金睛子暗想。光看盛居清那副老成的样子,还以为他至少比凌潋大半个甲子呢。
“嗯?你在想什么?”凌潋忽饶有兴致地问道。
“没有没有,你继续。”金睛子明智地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凌潋玩味地注视了金睛子片刻,问道:“盛居清你是认识的,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金睛子本以为自己只要坐着听就行,没想到还要被迫参与互动,愣怔了片刻,不太肯定地说:“看起来很……可靠,也很优秀,很温和,很自谦,但,但很……”她想说“很没有存在感”,但不确定这种偏贬义的描述会不会激怒凌潋,可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形容词,只好支支吾吾地“很”了半天。
“你但说无妨,反正他又不在。”凌潋见金睛子这副模样,愈发好奇地前倾了身子。
“他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那种人。”金睛子轻声道。
之前有一次提到过,金睛子觉得盛居清与李百闻很相像,这种相像在这一点上也同样应验。若不是当过太子,李百闻那温吞的性子实在是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盛居清同理,他比李百闻还要难以令人铭记,因为他不仅性格温和不突出,长相和能力也同样没有特点,若不是有华章真人这个母亲,只怕也是一个容易被短期内忘记的人。
凌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金睛子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闹了什么笑话,连忙补充道:“我和居清道友并不那么熟悉,如若说得不像他,也是自然的。”
“哪里不像?像!像极了!”凌潋边拍着自己的腿边笑道,“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很优秀,但优秀得没有特点,从来都称不上出类拔萃。就像他的长相那样,很好看,但好看得没有特点,尽管算得上英俊,但依然很难被人记住相貌。不像我。”她忽然抬起头来,指着自己,“我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人。”
第五十七章·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3)
金睛子完全认同凌潋对自己的评价。眼前的人美得极有特点:圆整的杏眼透着孩子般的稚气,睫毛长卷外翘;鼻梁格外挺拔,使得一张桃形的小脸立体了许多;她的嘴唇红润娇艳,时而撅起成桃核一样的小疙瘩,时而咧作竹叶般狭长的弧线,变化无比丰富,极具表现力,是她五官最大的亮点和记忆点。
“总之,”那鲜润的嘴唇又开始夸张地张张合合,“他很好,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这样。但……我们本质上还是很不一样的人……”
注意到凌潋那无奈的神情时金睛子发现,凌潋和盛居清,这对广为花边新闻所报道的未婚夫妻,恐怕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样情投意合。
这时凌潋啪地一下扣上了茶杯的杯盖,声音复又明亮:“反正,自我晓事以来,我就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这事是华章真人告诉我的。她说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她说我父亲在她怀孕的时候就对她说过,如若她生了个男孩,他们师兄妹就结个儿女亲家。我对此,长期以来,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正如之前所说,盛居清这家伙并不讨厌,甚至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是挺喜欢他的。我曾经以为这种喜欢便是爱情,很久以后才发现并不是。”
“事情本该是这样:待我修为达到元婴期后我便会与他完婚,然后,华章真人便会退位,我将会成为名正言顺的殿主——之所以要先完婚,是因为我们凭川殿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陈规,要想继位就非要结婚不可什么的,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但是华章真人却,显然,不愿意就这样把殿主之位还到我的手里。”
凌潋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便冷了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金睛子问。
凌潋冷笑一声:“一个人的目的隐藏得再好,也不可能完全不露出端倪。代殿主她太自信了,她没有想到,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把她当做母亲看待的我,有一天也会发现她那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心思。我可不是那种重生小说的女主角,第一世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非要重生一次才能看清点事理。关于我具体是如何发现端倪的,以后待有机会了我会再给你细讲。现在你只消知道,我在结丹前后终于确定了她的用心就可以了。”
果然,这位看似不谙世事的少殿主实际上还是大有城府的。金睛子想。自己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还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只是一个碰巧投了个好胎的花瓶,但这一次,凌潋的所言所为却让她刮目相看。先是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的不对,然后果断行动让自己免于了被迫向华章真人下毒的命运,如今又喝着茶在自己面前叙述着一起围绕她而展开的权谋斗争……
自己以后真该有意识地摒弃那毫无依据的先入为主之见啊。她暗暗下决心。
凌潋继续说着她的故事:“她的计划,我这些年来拼拼凑凑,也知道了些许。第一步,是要尽可能将我养成一个废人,好叫那些支持凌氏正统继位的势力对我失望;第二步,确保我嫁给她的儿子,待我诞下子嗣后,这个孩子便会是殿主之位的继承人;第三步,如若我足够愚蠢,她就会把我变成她的政治傀儡,如若我不够愚蠢,她就会杀了我,让盛居清成为代殿主继续执掌权力——或许盛居清也不过会成为她的傀儡而已,她其实是想要自己操纵着权力的。”
“至于她接下来想要怎么做,我还没有确凿地知道,或许代殿主自己也还没有想那么远。不过我猜测,她要么是打算让那个孩子成为下一代的傀儡,要么是,干脆更大胆一些,想办法让盛居清成为真正的殿主,让凭川凌氏的殿主之位,彻底断在我凌潋这里……”
一种荒诞感没有预兆地从金睛子的心中升起。太不真实了,凌潋所述说的这一切!阴谋,权利,政治婚姻,杀戮……真的是发生在自己一伸手便能触碰到的近前的人的身上的吗?这难道不是凌潋的胡乱编造,难道不是这位少殿主用来消遣自己的瞎话吗?
“听起来很离谱,是不是?”凌潋再度端起茶盏,悠然问,“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你不信也得信,不然我就会杀了你。”
“我信,我信。”金睛子连忙举起双手表态,“你……身份特殊,遇上这样的政治斗争也是正常的。”
“很好。”凌潋满意地点点头,“金睛子执事啊,聪慧如你,或许已经猜到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做什么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少殿主还没有与我说那匿名信的事吧。”金睛子不愿完全被凌潋主导谈话,适时地提醒了对方不要偏离谈话一开始的主题。似乎只要凌潋听了她的话去说那匿名信的事,她就能多少在凌潋面前显得没那么被动。然而凌潋只是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把金睛子的意图打消:“哎,这个一会儿就会说到了。总之,现在代殿主在明我在暗。我已经知道了她的意图,她却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我,一是要继续维护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傻样,能力上也要适当藏拙,二就是要在不被代殿主察觉的情况下培植自己的势力。等到我成功继位,她想要挟制我或是除掉我的时候,我要强大到足以自保才行。”
“你想让我做你的势力?”金睛子蹙眉。
“反正除此之外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凌潋微笑。
“我以为是你在向我提出请求。”
“对,我是在请求你。”凌潋意味深长地摩挲着瓷质的茶杯上的仕女绘纹,“如果我对你的了解没错的话,你是凌意文宗渠光真人的徒孙,是这一辈中天资卓绝的文修,亦是惊才绝艳的谒外执事吧。你若投入了我的阵营,日后绝对会是我的一大助力。但你要知道,面对我的请求,你没有拒绝的权利,除非你真的愿意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死在我的手上。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第五十七章·少殿主要我做她的人?(4)
自己显然是没有选择了。金睛子暗叹一声,终于放松了自己直挺了半天的已然疲惫的脊背,朝后倚在了椅背上。如果可能,她并不愿意被卷入这样的政治斗争。少殿主和代殿主之间的争权夺势,和凡间皇室的众子夺嫡本质上没有区别,全都是成王败寇,全都是你死我活。如若胜利,自然能得到泼天的富贵和权力,可一旦失败,怕便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金睛子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忘不了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那两场政变。先是一夜之间,形象一向光明磊落的太子李百闻被贬为了作恶多端的孽障,太子之位被褫夺不说,还差点被暗中杀死;几年后待到新皇登基,段家又遭了灭顶之灾。段家的覆灭固然有新皇眼红那洗髓丹的缘故,但也与段家以前站在太子那边的事实脱不了干系。但在当时,自己和李百闻还可以逃到修仙界偏安一隅,若是凌潋成为了修仙界版的李百闻,自己又该逃到哪里去?
“看你这幅绝望的表情——你觉得我会输?”凌潋幽幽道。
“我希望你不要。”金睛子叹道,“我会竭尽全力避免这样的结局发生。但是,凌潋,我还是希望你多少能多给我一些底气,说服我你不会输。”
“确实。”凌潋赞成地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是我的人了,那你确实有必要知道些我目前的情况。这几十年来我并非一事无成,暗中的势力,也是有一些的。你给我张纸。”
金睛子从乾坤袋里取出纸笔摆到凌潋面前。
“首先是尧州……”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纸上留下潦草的字迹,“……这几位真人,都是我父亲的故旧,是坚决支持身为凌氏正统的我的……这几位呢,与我有些合作,呃,经济上。然后是祈州,温阳罗氏是我的母族,他们明确表过态会站在我这一边……对,这几位,我主要联系的是这几位……然后……涯州。涯州那边主要就是任不谦了,他是我的,可以说是第一个合作者。他那边错综复杂的网络还有很多,我不便与你一一列举,但我可以说,他的势力都是可以为我所用的。”
听到任不谦的名字,金睛子很是讶异:“你和他竟还有合作?”
而且,听凌潋的话,似乎这合作还由来久矣。但金睛子不太明白,任不谦远在涯州坐危观,和凌潋主要活动的尧州凭川殿相隔大半个长生,凌潋所谓的“第一个合作者”怎么会是千里之外的任不谦?
凌潋没有理会金睛子的惊讶,自顾道:“嗯,然后是息州。我和那里的……一些势力也有所合作。你应该能猜到,我许了他们一些好处,待我事成之后如何如何的。他们……很热情,不过有些热情过头了。”
她又停下来饮了一口茶。金睛子静静地等待着。
“匿名信,虽说是匿名信,但我知道就是他们写的。”放下茶盏后,凌潋继续说道:“只有他们那一派才会如此大胆,敢跟我玩先斩后奏!喏,信在这里,你看看吧。”她把一封信塞到金睛子手里。金睛子拆开信件,上有文字如下:
“少殿主,别来无恙。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但明天你就会知道。因为我会送你一份大礼。感谢我吧。”
“还真是不客气啊。”金睛子笑了笑,说。
凌潋冷哼一声:“简直就是狂妄!她以为自己是谁?不过还是我的附庸罢了!以为自己虚长个两百年,就能拿捏住我了吗?她所谓的大礼,让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夜,随后便一直处处提防着,这才敏感地发现了你的不对。果然,我猜得没错,她送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大礼,而是一个炸弹。”
“但如若我真的把华章真人毒死了,岂不真是你的一大惊喜吗?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黑锅都是我背,你何必介入其中?”
“她若这时候就死了,你以为对我会有好处?”凌潋撇了撇嘴,“先不说这起事最后会不会查到我头上,我自己如今也万没有条件去继任殿主之位。我尚未成婚,年纪和修为也无法服众,更不要说,这次的下毒计划实在太过草率。你以为代殿主是随随便便就能毒死的?更大的概率是,她不仅会安然无恙,还会死查这次事件的幕后之人,万一注意到了我……那我可就没办法藏拙到自己羽翼丰满的时候了。”
金睛子仔细一想,觉得确实如此。堂堂代殿主,岂会如此轻易地被她给毒死?
“息州的散修那边我会处理,你呢,把这件事忘掉就好,绝不要再和别人提及。”凌潋正色道,“你记住,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都是我任性妄为非要找你麻烦的缘故,我不介意你回去后再传播一番我骄纵的形象,但你一定要保好你自己。你走好你的政途,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这一方面我也会尽可能帮你。”
虽然知道凌潋的话有其道理,但金睛子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但转念一想,她都被迫给凌潋卖命了,凌潋为她稍微做点付出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我希望在两百年之内,你至少能够当上城主。”凌潋说,“到那个时候,我会需要你的助力。”
金睛子笑了:“不是不可能,但不容易。”
“都说了,我会帮你。”凌潋不以为意地道。
第五十八章·乌河故人(1)
金睛子不知道凌潋后来对华章真人、对堪图城的城主主部们都说了些什么,总之,在首席们的访问结束后,金睛子,这个被华章真人亲自扔出大厅的谒外执事竟奇迹般地没有遭到一点责怪。直到一天后政部主部把金睛子叫到了办公室谈话,金睛子才知道,领导们不仅不责怪她,反倒还很同情她。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这是主部的第一句话。
金睛子还在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难过,主部就接着道:
“被首席这样对待,其实也并不是你的错,完全是你被那位少殿主给牵连了。后来我们没有再叫你回到会场,主要是不好落首席的面子,并不是真的认为你犯了错。你为了这次的首席访问做了多少工作,我们也都看在眼里。虽然你没能上最后的合影,但接待使该有的奖金也不会少了你的。”
就连她的同僚们,也对她抱了种小心翼翼的友善,从前几乎有些肆无忌惮的讥讽和冷漠普遍淡化,成了或真或假的关心。似乎所有人都觉得金睛子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为了首席访问劳心竭力了一年,结果却被疯子一样的少殿主缠上,访问开始没多久就被首席扔了出去——完全是无妄之灾啊!
张渐虞尤其感到对不起她。因为金睛子失掉的那些好处,几乎全都跑到了她的身上。被首席扔出去的执事不好大肆表彰,于是,在之后的新闻报道中,张渐虞就担了许多本该属于金睛子的荣誉。无功受禄的张渐虞设身处地地替被抢了功劳的金睛子着想,认为金睛子一定难过地天天以泪洗面,于是便对她施加了很多额外的,在金睛子看来完全是不必要的关心。比如每天一大早都会在金睛子的桌上放一杯热羊奶。金睛子不太受得了羊奶的膻味,出于礼貌,硬着头皮喝了好几天,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在第十天的早上强颜欢笑地婉言让张渐虞别再给她热羊奶了。张渐虞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已经走出了阴影,于是也放心了,从此不再日日给她热羊奶。
总之,因为遭受了在别人看来倒霉的事,金睛子在办公室里的生活环境一下子和谐了许多。
完成了接待首席这项重大任务,又没有那么多人际问题让她应付了后,金睛子的生活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竟比以前多出了很多闲暇时间。有一天实在是闲得难以打发,竟又掏出了几年前在乾坤湖买的那堆刻章的工具材料,刻了起来。除了照着书上的模板刻之外,也自己设计几个图样。虽说是设计,实际上倒也没那么高端,不过是把自己想要的字写成方正的篆书,排列在印章上罢了。
她刻得还不错,虽不至于多么惊艳,但自己印着玩儿还是可以的。金睛子把自己喜欢的章盖印在自己的藏书、笔记本、纸书签上,一时间居所中是张纸都盖有金睛子的印章。苏诩来拜访她的时候,几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日历上盖的一个“才拙”。
“这是你自己刻的?”有些近视的苏诩凑近了去看那印章。
“你怎么看出来的?”金睛子高兴地问。
“因为丑。”苏诩随口说,“除了自己刻,我不知道你还能从哪里搞来这样丑的印章。”
金睛子嗤了一声:“不懂欣赏的人也敢妄加评论!”不过并没有与他计较,请他在前厅坐下。
苏诩此次来堪图城拜访金睛子,据他自己说,是外出办差回来正好路过,由于不想很早回去上班,便跑过来蹭口茶喝。然而这做客的家伙完全没有做客的自觉,一坐下就开始乱动金睛子放在茶几上的东西。拿起花瓶打量打量,打开罐子瞅瞅里面是什么东西,发现是蜜饯后就毫不客气地拿了一颗扔进嘴里。金睛子早已习惯了苏诩的这幅样子,并不感到生气,语气照常地问道:“乌河城还好吧?听说你们招新人了?”
“嗯,对。那家伙傻乎乎的。”苏诩翻着金睛子桌上的书,翻到扉页,看到和日历上一模一样的“才拙”的章,又问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金睛子探头看了一眼:“哦,这个。是我的字。”
“你还有字?”
“我记得我以前是对你提到过的,想必你当初就没好好听。才拙,这个字是我父亲取的。只不过我后来有了道号,就不太用这个字了。”金睛子说。
苏诩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才拙……倒是挺适合你!你确实笨拙得不行,这章刻得也够拙劣的!”
金睛子佯怒,桌子一拍:“你说谁笨呢!”
苏诩笑着指向那印章:“你还不笨?在乌河城混不下去,被主部给赶到这里来了。来了这里,当了副堂主,还混不好,天天受几个执事的气。让你主持个首席访问,竟还被首席给扔了出去!哈哈哈哈哈,你可笑死我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让首席亲手扔了你出去啊哈哈哈……你说这不叫笨叫什么?”
与同僚的不和,金睛子以前是在书信里与苏诩提到过的,至于被首席扔出去的事……
“你是怎么知道我被首席扔出去的事的?”金睛子问。
“口耳相传,传到乌河城这边来的。”他仍在坏笑,“不过传闻只说你被扔出来了,这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精彩的故事,恐怕只有你才清楚,所以……”
“所以你是来找我打听这件事的,对吗?”金睛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副堂主,给我讲讲呗,我求你了。”苏诩笑得懒洋洋的,丝毫没有半分求人的意思。
金睛子仗着苏诩有求于自己,慢吞吞地吊了一会儿他的胃口,但最后她还是松了口,把事情说与了他听。当然,说的是凌潋安排的那个版本:少殿主非要找她的麻烦,华章真人对少殿主发火的时候迁怒了自己。苏诩又打听了几句后来发生的事,金睛子如实相告。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苏诩边惊异地上下扫视她边道:“真够倒霉的,你这家伙,怎么总是撞上这种难能一见的倒霉事,该不会身上有什么邪祟吧!”
说倒霉,倒也不完全算倒霉。金睛子想。虽说是危机一场,但她到底侥幸逃了出来。虽然被凌潋强制收入了麾下,但也得了她提携自己的保证——这意味着她未来的仕途会顺利许多。想到这里,她便问苏诩道:“别老嘲讽我了,苏诩。我认真问你,对未来的修炼和仕途,你可有什么规划?”
苏诩愣住了。“规划?我没有什么规划。”他一边回答,一边不停地用手指揉搓着胆瓶里插着的小树枝。“你可别把它给玩断了,断了你就再给我捡一根来插上。”金睛子警告。
“不是……我需要什么规划啊。”苏诩唉声叹气地松开了那根小树枝,“你看看我,世家出身,吃穿不愁;天赋异禀,修炼无忧;容貌冠绝,众人艳羡。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像你这个笨蛋一样给自己做规划?”
第五十八章·乌河故人(2)
金睛子倒也不恼,笑盈盈地说:“可我这个笨蛋入职二十年不到就坐上了副堂主之位,世家出身天赋异禀容貌冠绝的阁下却还是小小执事呢!”
“你……你突然问起规划来干什么?”苏诩放下了一直翘得老高的腿,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随便问问,不行?”金睛子跟他呛声。但顿了顿后,还是托着腮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苏诩,你说两百年里,我有没有可能当上城主?”
“哟!想当城主,野心还不小!”苏诩又笑了,“考虑到傻人有傻福,我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完不正经的话后他又认真思索了一下,拖长了声音,用一副什么都懂的腔调说道:“你听我分析啊。其实你的各方面条件呢,还是不错的。论身世背景呢,你没有什么复杂的家底,又出自八大派。这年头八大派的人好当官儿啊!论个人能力呢,你还行。虽然不如我惊才绝艳,但总是比下有余的。想想看,你唯一的阻碍也就是你那不知进退的傻劲。只可惜这傻劲通常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我祝你得偿所愿吧。”苏诩打了个哈欠,“我猜关于你被首席扔出去那事儿,也不全是你刚才说的那样。好了,茶也喝了,故事也听了,才拙,我就此告辞。”
临走前他又回望一眼:“不得不说,没你这个傻瓜在,乌河城现在甚是无聊。你要有空,也回来看看。我可是把你一院子的花草都养死了呢。”
“你养死了!苏诩!”金睛子又惊又怒地追出去,苏诩却已经踏上了飞剑,玩味地朝她笑了笑,就飞走了。
后来金睛子真的去乌河城看了苏诩。那院子里的花草,连同后院的两棵树一起都活得好好的。
还能够没事去拜访拜访苏诩,可见金睛子后来的这些年过得不算太忙。当然,忙与不忙也只是相对而言。和乌河城的生活相比,堪图城即便最清闲的日子也都是忙的。
金睛子当然不会自己为难自己地天天用乌河城和堪图城去作比较,然后一味埋怨现在,追忆从前。在堪图城呆久了后,她甚至觉得这里是比乌河城要好的。这里的气候比之天寒地冻的乌河城要合宜得多,繁华的市区充斥着种种新奇的玩意儿,只要她想,金睛子可以在各种菜系的饭馆、日日上新的戏院、花样常翻的集市中轻易地花掉她那四十环的月薪。堪图城城府中,同僚之间的感情比乌河城的要淡薄倒是事实,不过这也不碍着金睛子什么,同僚们和她混熟后便没有像一开始那样对金睛子充满排斥意味,能够达到这一点,金睛子就已经满足了。
工作之余便是修炼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小爱好。金睛子的爱好不算丰富,每逢春日到来时心血来潮地整顿一番自己的花园,闲着无聊时翻出石料和工具来刻几个章对她来说便足以消遣。之于修炼,她一向是,用师父的话说,“不需要操心”的。曾经的金睛子会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而拼命努力,如今的金睛子,则正在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拼命努力——差点被人操纵着给首席下毒这事,真的把金睛子给吓到了。
“你这些年一定要做好准备,这样的事情,以后只会多不会少。”凌潋后来也曾这样传话给她。金睛子深以为然。谒外执事这职业本来就够危险的了,以前被天裳成衣厂的主管揍进大济城,这次差点给首席下了毒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被凌潋卷入了一场暗潮汹涌的政治斗争,随着凌潋和代殿主交锋的升级,金睛子势必也得不了安宁。
金睛子大概按凌潋的计划算了一下,觉得凌潋和华章真人的冲突,随着凌潋的结婴,三甲子后便可能爆发。在那之前,她必须做好准备,用强大的实力去应对席卷而来的各种明争暗斗。这么一想,危机感便又绷紧了金睛子的心弦,让她不敢浪费这段珍贵的和平时光的任何一刻。要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她常常会紧张地想。今天多修炼的一刻钟,多学到的一个小术法,多演练的一次实战……都可能是她未来保命的东西啊!
实战长期以来都是金睛子的弱项。为了将其补足,金睛子如今可谓是揪着人就打架。在凌意文宗,她找朝谕打,找罗素羽和燕除夕打,在常设擂台上蹲着等人来打;在堪图城,她找自己的同僚打,常常是一言不合就邀人家去堪图城的法场斗法,打得多了之后,倒是有不少人就这么被她给震慑住了。金睛子甚至还会去乌河城找苏诩打。苏诩与她实力相当,同为文修,倒是个很好的对手。除了对决之外,她还常与苏诩交流作品、互试文阵。这也就是为什么,当金睛子离开乌河城城府已逾百年,淡忘了那里的许多人许多事后,苏诩倒还和她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一个人的一生,无论那个人是多么才华横溢,耀眼夺目,也总会有至少一段没有任何奇缘巧遇、丰功伟绩,不值得详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光。这是她的少人问津的耕种期。日复一日的劳作,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看客来说,都显得那么乏善可陈。但不能忽略的是,那后来的所有的光芒万丈都孕育于此。是以,我希望诸位读者知道,即便我们接下来很快就要掠过两三个甲子的漫长的岁月,我们也不能说这段时期对金睛子来说毫不重要。恰恰相反,这是她最关键的成长期之一。
孤独的成长期,是我们读者不愿也无法作陪的。金睛子的这一百六十年,必须由她自己来走。
我们很快就能见到走过了这一切了的,二百八十四岁的金睛子了。
第一章·业部主部金睛子(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下甲子甲戌年,春。
云台韩府,平渊真人凝神注视着手中的文件,姿势已经许久没有变换过。
他手中所拿的,是韩令如今正在主管的矿场,云台上品灵石矿去年的年报。不久前将这份年报递给他的韩令,此刻正僵直地坐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实则忐忑不安。
平渊真人为什么看了这么久还一言不发……
韩令又偷偷觑了平渊真人一眼,想要从他的神色中捕捉到什么信息,却仍是无果。平渊真人眉心紧蹙,眼神却很是平静,韩令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平渊真人,”他试探着说,“去年夏天,我撤换了一批管理层,或许夏季的产量下降,有新管理层还处于磨合期的缘故。”
平渊真人不语。
韩令抿了抿唇,又道:“真人,十一月发生的塌方造成的损失没有单独另计,净利润便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平渊真人叹了一口气:“你自己也知道,无论是撤换管理层还是填补塌方损失,对盈利的影响,都不该这么大才对。”
韩令心下一惊,立刻自责道:“平渊真人,业绩下滑,确实有我能力不足,没有管理好矿场的缘故……”
认错的话他憋了许久了,就等平渊真人发作的时候拿出来说。其实,在他拿到这份年报,看到上面的数据的时候,韩令就已经构思起了认错反思的言辞。什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啊,“对矿场的经营依然没有全面了解”啊,总共分了三个方面八个分论点,结合了四个具体事例,至于最后要说出多少,则取决于平渊真人生气的程度。
尽管已经全面地反省了一遍,但说实话,韩令其实还是不明白矿场的产量为什么会逐年下滑。他全权接管云台上品灵石矿四年了,除了第三年的产量比第二年卑微地高了一点点之外,第一年、第二年、和去年第四年的盈利比起上一年都跌得吓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已经在竭尽所能地经营这座好不容易才被完全放权给他了的矿场,所谓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和“对矿场的经营依然没有全面了解”,完全是违心的话语——韩令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犯这样的错。
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盈利下降必然是有原因的。韩令查遍了账目都没有找到原因,于是只好把责任全归到自己身上,这总比被平渊真人问起却只会说不知道要好。
“你不必自责。”平渊真人长叹道。
韩令被他搞得更紧张了:“不、不不平渊真人,确实是我的错。一直以来,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对矿场的经营依然没有全面了解……”
他结结巴巴地检讨了一遍,平渊真人却还是摇头:“你不必自责,我没有怪你。云台灵石矿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开采了。到现在……都有千年了吧。早在你出生前,我就在想云台灵石矿的繁盛究竟能维持多久。如今它终于是老了。”
韩令愣了愣。矿脉有一天会枯竭,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世间常理,但他竟没有想到过,矿场的盈利下降是因为这条矿脉已经快被消耗殆尽了。在他的潜意识中,他总是以为,平渊真人的矿场会永远繁荣下去,就像平渊真人本人对他来说永远强大得不容置疑一样。
“你干得不错,韩令。”平渊真人一边折起手里的纸张一边淡淡地说,“四年下来,长进是很明显的。你若是愿意,接下来可以去平芜天铜矿练练手。”
“平芜天铜矿?”韩令呆呆地念叨。
“平芜矿场还处于出产盛期,去那里能够让你更有成就感一点。”
“过了出产盛期后,平芜天铜矿也会枯竭吗?”
“自然是会的。但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
“有一天,地底下的矿藏都会被挖完?”
“等到那个时候,你我不是得道升仙就是已经不在世上了。”
韩令想了想,摇摇头。“我还是守着云台矿吧。反正每个矿场都一样。有朝一日,都会挖完的。”
“那就两个都让你来管。”平渊真人把折成了方块的纸张递还给他。韩令伸手接过,点了点头。
从平渊真人那里出来后,韩令一直在想,平渊真人对他应该是满意的吧。毕竟平渊真人说他干得不错,还又让他接手了新的矿场。那么,应该是这样没错。他没有让平渊真人失望。
一直以来,韩令都像这样忐忑不安地寻求着平渊真人的肯定。从小到大,平渊真人在他心中都是无比强大的、不容置疑的、代表权威的,仿佛只有得到平渊真人的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才是有意义的。然而平渊真人却总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这样淡淡地注视着前方,当韩令与平渊真人说话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办法从平渊真人的神情上得到任何反馈。好笑的事也好,值得骄傲的事也好,都引不起平渊真人一丝一毫的表情波动,让他简直想出口质问平渊真人到底有没有听见他说话。
韩令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继承了平渊真人这种令人忐忑的平静,甚至于自己的表情较之平渊真人还要更凶狠一点。如果说平渊真人常常表现地像是根本没听见别人说话的话,那么韩令就总是一副听完这句话就要严厉驳斥回去的模样,以至于与他不相熟的人都不太敢于接近他。
后来韩令很快就正式接手了平芜天铜矿,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矿场里里外外的情况给摸了一遍。比起气数将尽的云台上品灵石矿,平芜天铜矿格外欣欣向荣。在完全掌握了矿场的日常经营后,韩令做出了扩大矿井规模的决策。
他并没有把这个决策提前告知平渊真人,他想让平渊真人在审阅明年的年报时惊喜一下。
扩大矿井自然是需要一大笔钱。韩令大概算了算,发现矿场以前的收入有点不够贴。毕竟平芜天铜矿开采才没几年,积累的资本尚不雄厚。他在想能不能从云台矿场那边调来些资金,但云台矿场自身的经营不佳,能贴上的资金有限。
要想扩大矿井,韩令还需要二百五十环。
该去哪里找这二百五十环呢?韩令不难想到去向城府汇通堂贷款。
他带着矿场的经营报告和矿井扩建的企划书去了平芜城的汇通堂,然而无论他把文件做得多漂亮也没有用:对于金丹期的修士,汇通堂一次贷款的上限只有一百环。
那天韩令和接待他的汇通堂执事周旋许久都没能改变什么,只得无奈离去,回头就向邱欲迟抱怨了此事。邱欲迟想了想道:“跟人家执事说不通,你就去找执事的上司呗。”
“你是说汇通堂的堂主?”
“也可以是平芜城的业部主部啊,韩令。啊,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找平芜城,你认识哪里的业部主部,就可以去哪里的汇通堂贷款。你说对不对?”
“可我好像不认识什么业部主部。”
“韩令,你是不是傻啊。你不认识,金睛子道友肯定认识啊。她不是堪图城的政部主部吗?”邱欲迟说。
这就是韩令出现在堪图城的红楼底下,告诉门房说自己要见金睛子的原因了。
第一章·业部主部金睛子(2)
这就是韩令出现在堪图城的红楼底下,告诉门房说自己要见金睛子的原因了。“有预约吗?”门房问他。韩令摇摇头。他一和邱欲迟聊完就急着过来了,都不记得要和金睛子提前打声招呼。
所幸,他来的很巧,金睛子正好有空,批准了门房临时帮韩令发过去的拜会请求。韩令被人引至了十九层的一扇深色木门前,门上的铜制铭牌上镌刻有七字:业部主部办公室。
业部主部?
未等韩令深想,门就朝内轻轻打开。熟悉的声音从斜对着门的金龟图屏风后传来:“韩道友,今日怎么忽然找我来了?”
韩令瞟了一眼那屏风上的四五只姿态各异的欢乐的龟,绕过它去。宽敞到能躺人的办公桌后,金睛子一边转着手中的笔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韩令上一次见金睛子还是在半年前,他替肃水真人去凌意文宗拿春卷吃的时候,正好在翠微峰顶碰见了她。当时的金睛子穿一身浅色的春装,趿拉着木屐,一边和渠光真人说话,一边指挥着六十四份食材整整齐齐地包成了六十四个春卷,然后又令那些春卷依次落到了盘中。正好看见这一幕的韩令被震撼了许久,怎么都想不通金睛子到底是如何做到如此的。
半年后再见金睛子,她穿着一袭晴蓝色的官服,乌发束于同色系的发冠中,眼神炯炯,嘴角带笑,不似两年前悠然自得的模样,倒像是志得意满的样子。结合门上的牌子和金睛子的模样,韩令很快便得出了结论。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调任了,业部主部?”
金睛子的笑容愈发灿烂。这家伙不装模作样,真心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韩令想。
“今天刚搬的办公室,好巧你来了。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贺我上任的呢。从政部主部到业部主部,虽说是平调,但……”她垂下眼,略微掩了掩那满面的得意的笑容,“韩道友要不要喝杯茶?玉兔毫,琼盏霜,软春絮……当然,灵蕴茶也是有的。”
“我就随便喝点你泡好了的吧。”韩令指指茶壶,随意地说。
于是金睛子请他在一旁坐下,给他倒起茶来。“你怎么突然就成了业部主部?”韩令边环顾着办公室一边问道,“你以前不是一直都是政部的吗?”
“业部主部忽然辞职了,业部好像没有合适的接任人选,于是就把我给调过去了。”金睛子把茶杯放到韩令面前,“跨部门调任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现象,虽说我之前都不太熟悉业部的工作,但跟原先的主部交接了两个月后,也明白了个大概。业部,无非就是管钱嘛。”
无非就是管钱!听她这么说,韩令竟为金睛子的业部主部生涯担忧了起来。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管钱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不过在担忧金睛子之前他还是要先担忧一下自己家的矿场,当下便道:“我本还想让你为我向业部主部引荐一二,如今你坐上了这个位置,倒是正好。段道友,实不相瞒,我的一处矿场正计划扩建,需要大量资金,我东拼西凑,却还是差了两百五十环。本想去汇通堂贷款,可他们说什么都只肯贷一百环。我便想来问问你,能否略微放宽些限制?”
金睛子放下茶盏,沉吟了片刻:“……汇通堂的借款额度有其明文规定,即使是我,也不能随意更改。”
韩令心下一沉,但还是怀有一分希冀地问道:“不是没有办法的,对吗?”
金睛子若有所思地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了几本档案翻了翻,然后略带歉意地道:“韩道友,容我再去问问。明日给你答复,可以吗?我上任不久,有些规矩着实是不太了解。”
“麻烦段道友了。”韩令认真拜谢。
金睛子摆了摆手:“下次有机会,我亦想问问你有关业部工作的事,到时候还要多加叨扰。”她看了韩令一眼,笑道:“韩道友如今是动辄百环百环地流调资金的大东家了,对业部的事,怕是比我更加了解。以后还请多多照拂。”
韩令笑了笑:“段道友如今是执掌全城财务的业部主部了,要请你多照拂我才是。”
又彼此客气了几句后,韩令提议晚上要请金睛子吃饭。金睛子欣然应下。
韩令离开金睛子处后,便立刻去订好了酒楼,最好的菜色最好的酒,雅间自然也要最好的。这一顿饭下来,估摸着就要十环钱。然而韩令却还嫌有些不够贵。他请金睛子吃饭,是为了方便日后做几千环的生意,自然是不能吝啬这几环的钱的。
在知道金睛子担任了业部主部一职后,韩令心里就有了计较。业部主贸易,直辖汇通堂,若是能与金睛子交好,他的两个矿场经营起来或许能方便许多。
他并不是想要明目张胆地采用行贿谋权的手段。他不能让金睛子收自己的钱财然后为自己去违律,金睛子必然也不会答应这种事情。他想要堂堂正正地经营好他的矿场,堂堂正正地等待平渊真人的认可。韩令有自己的底线,并且知道金睛子也有。但很多互利互惠的小事其实并不需要他们去挑战自己的底线就能做成。金睛子能在不违律的情况下提供给他的先手的政策消息、一些无伤大雅的特殊对待,也足以让他受用。
韩令细数自己的朋友,金睛子并非其中唯一一个走上仕途的,但她的官职却是其中最高,且正好又在业部的。并且,令韩令庆幸的是,他和金睛子虽然称不上关系多么亲密的朋友,但也一直保持着联系,认识的年岁久了,如今也称得上是相熟。他们几乎每一两年都会见到一面,会互赠点生辰礼、新年礼,偶尔也能组团去探险游历个几天——金睛子的文修属性正好是韩令的团队中所缺乏的。
总之,他们的关系如今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基础。韩令相信,只要日后与金睛子的往来再密切几分,或许无消刻意经营,他们的关系便能再上一个台阶——倒也不需要上到多高的台阶,达到那种可以开口请对方帮忙而不会尴尬的程度就可以了。
呃,请对方帮忙而不会感到尴尬,似乎已经是一个挺高的标准了呢。韩令忽然想到。
他摇了摇头。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他只要把自己该做的做了,然后顺其自然便好。
第二章·百余年间林总事(1)
城府的下班时间一贯是酉初,然而在堪图城,这一时间常常被推迟到酉初二刻。谁若是提早走了,就会被认为是“不爱工作”乃至“对城主不敬”——晚下班的这一风气最初是城主大人开创的。城主大人喜欢下班后在办公室里吃个晚饭,酉初二刻再走人,这一风气传到下面,就变成了执事们不到酉初二刻不能下班吃饭。
不过自从当上主部后,金睛子就不需要恪守这种混账的潜规则了,她本还想干脆改革一下整个部门的风气,让大家都能按时下班,然而无论她把话说得多么明白,大家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并没有几个人真的敢于按时下班。金睛子无奈,也不想管了,反正她自己按时下班就得了。
眼下酉初已至,金睛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落在了那面画满大乌龟的绢面屏风上,不禁又咧嘴笑了。
这几只乌龟,说是乌龟,实际上该叫“金龟”,是业部的象征。金睛子所穿的官服的补子上,画的也是这种金龟。龟有能够带来财运的说法,业部执掌财务,故而以此为象征。
执掌财务的业部就是好,光是如今作为业部主部的薪水,就比原来做政部主部的时候要高。金睛子畅快地想。如今她一个月可是能拿六十环的呢。
六十环,听起来挺多,实际上也不那么经花。金睛子如今已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平时修炼所需的丹药、阵盘、符纸都须得为金丹后期的品阶。修炼所需物资的价格因着品阶的不同而差异很大。以最常见的汇灵丹举例,一瓶筑基初期的汇灵丹只需要一两百铢,一瓶金丹后期的汇灵丹却需要将近两环。金睛子如今一个月的薪水,也就抵三十瓶汇灵丹。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心疼。在修仙界,虽然维持基本生活所需要的资本极低,但一旦涉及到了非生活必需的领域,尤其是修炼领域,花出去的钱就多得吓人。金睛子现在也不太期待因为某个机缘而一夜暴富了。听说在富裕的仙城,城主的薪资能够达到两百环,她深觉向往,想若是结婴后能够当上城主就好了。
任城主职的必要条件是修为达到元婴期。按照金睛子的估算,她大概还要再等二十多年才能成功晋阶,才能有机会当上城主。
她一边御剑朝韩令要约她吃饭的酒楼飞去,一边自嘲的摇了摇头。金睛子啊金睛子,你还是知足一点吧!当上主部才十七年,就想着要做城主了!野心还真是不小。
金睛子二百六十八岁被拔擢为政部主部的时候,是整个堪图城最年轻的主部,亦是唯二两个尚未迈入元婴期的主部之一。十七年过去了,她还是最年轻的主部,也成为了唯一一个尚未迈入元婴期的主部——另一位主部晋阶了。
和其他大多数人比较起来,金睛子的仕途已经顺遂到了极致。从头算来,她一百零五岁踏入仕途,做乌河城正八品的谒外堂执事;一百二十三岁,她来到堪图城,任从七品的谒外堂副堂主;一百三十九岁,升任正七品的谒外堂堂主;一百八十五岁,升从六品政部副主部;二百六十八岁,升正六品政部主部;如今二百八十四岁,平调到正六品业部主部。
能够做到如此,自然有金睛子个人能力的原因,和顺遂的时运脱不了关系,但除此之外,凌潋的助力也相当重要。这些年来凌潋和她联系得并不多,但金睛子知道她一直在背后关注和提携着自己。比如一百三十九岁那年她升任堂主,发生得极其突兀。几乎是莫名其妙的,施昳就被督察使以工作不力为由贬去了其他地方,金睛子随后就被提拔了上来。虽然施昳确实工作不力,成天除了瞎指挥什么也不干,但他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突然没有预兆地被贬,很是可疑,令金睛子怀疑是凌潋忽然想到要让自己升职,这才做了一番调查,发现施昳很碍眼,就把他从金睛子的晋升之路上给挪走了。
后来升任了政部主部,城主单独和她谈话。在肯定了她这些年的工作,提点了未来面临的挑战后,还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你的官运真的不错,没有世家背景的纯八大派出身本来就很占优,又遇上贵人提携……要珍惜才是!”所谓的贵人,大概就是凌潋,或者凌潋一派的其他人。
金睛子记着凌潋的提携,也知道很快就是自己回报这份提携之恩的时候了。
按照凌潋当时的说法,她迈入元婴期之后,便是与华章真人彻底摊牌,把一切暗潮汹涌搬上台面的时候。凌潋修炼天赋超群,金睛子猜测她三百岁左右便能结婴。而凌潋的三百岁,也正是金睛子的三百十六岁。
以凌潋三百岁结婴来计算的话,也就是说,还有三十二年。金睛子默算着。
阴谋、暗算、联姻、谋杀……凌潋向她描述的一切,曾经是那么遥远,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此前的一百六十年却几乎是转瞬即逝,接下来的三十二年,想必也不会过得很慢。好在,她自认没有虚度这一百六十年的光阴。如今的她,论官职可以盖过绝大多数同辈,论修为亦没有辱没自己曾经的天才之名,论实战,她进步极大,学会了发挥自身修为力量的她,在同辈中罕有敌手。半年前师祖探过她如今的实力后,还大赞道下一届无涯之会前十六席,必有金睛子一位了。
金睛子实力大涨,除了自己有意识地在磨练之外,也和那个她至今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秘密有关:雅玄真人给她的《灵台洞明谱》。这本功法,初练觉得鸡肋,练得久了才发觉它更多的好处。虽然没有直接配套的什么炫酷招式,但它相当于让金睛子作战中的敏锐度提升了好几个档次。除了最浅显的视力提升外,金睛子还能轻易地看破他人的伪装和文阵的幻象,原本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气仿佛也有了质感和纹理,让金睛子能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其细微的变化。《灵台洞明谱》的这一加持恰好又和金睛子被渠光真人的包饺子大法练出来的、极其强大的灵气控制力相辅相成,使得她对于自己周身范围内的灵气几乎成为了全知全能的存在。也因此,如今的金睛子格外擅长同时操纵数股灵气。控制数柄刀剑齐发还算是其中小儿科的把戏,她甚至可以做到在两个方向同时使出不同的两个招式而不互相干扰,也就是能做到传说中的“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