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购买违法,打劫合法(1)
金睛子尽可能姿态放松地走进那家殡葬店,朝柜台后的那位修士点了点头。“这位真人……”那位修士迟疑了一下叫住了她,“您的令牌?”
金睛子摸出一块令牌朝柜台上扔去。这块牌子是她们搜刘道心的乾坤袋时发现的,当时她们就猜测这块牌子可能是进入殡葬店内部的身份证明。
她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位修士神态自然地接过令牌看了看,不过当他把令牌翻到刻有编号的反面时,他又疑惑地看了金睛子一眼:“真人,您不久前才离开,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我落了东西。”金睛子低哑着声音说。
“可是您知道规定的,每人每旬最多出入一次。”那修士道。
还有这种规矩?金睛子有些意外,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自然知道,可今天情况特殊,这件东西我非得立刻拿回来不可。”
说罢,她径直往门帘处走去。“真人,这是规矩。”柜员修士站了起来,快步过去拦住了金睛子。
不过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也敢这般强硬地阻拦元婴期的她?金睛子有些意外。她以为只要她不管不顾往里走,柜员也不会强加阻拦。不过仔细一想,这家殡葬店既是一个神秘集会地点的入口,怎么可能只派一个金丹期的修士驻守?要么这个金丹期修士是特意用某种方法压低了表面修为的高阶修士,要么此地有其他高阶修士,或是防御阵法来确保安全。总之,强行进入其中肯定是不行的了。
“趁他不注意溜进去得了。”凌潋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也没有别的办法。”
因为隐匿术法的缘故,凌潋的声音也只有金睛子一个人才能听到。
这不靠谱吧?金睛子皱眉。直接溜进去岂不是可能会引发骚乱吗?
凌潋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又补充道:“直接溜进去,快速看一圈,然后拔腿就跑。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就逃之夭夭啦。”
凌潋说的也有道理,但是金睛子觉得,可以有更好的方法。
“真人?”见金睛子愣在原地不动,柜员修士又皱着眉叫了她一声。
“抱歉,刚才是我冲动了。”金睛子点点头,语气温和了许多,“规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柜员修士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您理解就好。”
金睛子叹了口气:“只是我实在是心下不安。若我下次再来时那东西已经丢了……只怕我要追悔一生。”
她很满意地看见柜员的眼神变得有些疑惑,而疑惑通常与好奇相伴生。金睛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您丢的是什么东西?”柜员试探着问道。
“一个镯子。”金睛子见此刻凌潋的手腕上正套着一个镯子,便信口道,“镯子本身倒没什么特别金贵的,只是……这是我爱人送给我的东西,而我的爱人他……已经陨落了。”
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像是那么一回事,因此特意将声音压得低沉而柔和,力图打造好自己临时设计的人设。然后,她努力调用起多年阅读和写作爱情故事的经验,编造了一个曲折凄婉的爱情故事,其大意是她和她的爱人长期相互爱慕,可是谁都不敢吐露心思,正在他们即将捅破窗户纸的时候,她的爱人在游历的途中死了,一直到他死后数年,她才从当年对方送给她的镯子中找到秘密暗格,其中记述着他的表白。
前半程她纯属在凭空编造,后来编着编着,她就莫名其妙地将苏诩代入了故事中的男主角。她幻想着苏诩其实一直爱着她,却在爱意表白前意外陨落的情节,竟然非常入戏,讲到最后,感情真挚得几乎就要落泪。
她的故事应该是成功的,因为听众的反应十分符合预期。那位柜员修士显然也很为金睛子的这段伤情史而动容,金睛子可以从他认真的神色中看出这一点。
“可以理解,我完全可以理解前辈。”听完故事后,柜员修士充满感情地附和道,他的声音低哑,甚至还带了些鼻音,对金睛子的称呼也从‘真人’换成了‘前辈’,“我……不如我托下一位过来的前辈帮您进去找找,然后由我替您保管……”
金睛子又叹了口气:“就连我也不确定这镯子到底掉在哪里,又如何托别人寻找?况且这镯子是他亲自雕刻的木镯,外表本就不起眼,别人如何肯替我大费周章寻找这小小的镯子?”
柜员陷入了沉思。金睛子略等了一会儿,在适当的时机开口,用与修为极不相称的恳求语调道:“我知道这会对你的工作造成困扰,但是……我还是想请你为我破例一次。你放心,我会低调行事,不会把你放我进去的事告诉任何人。这不会对你造成什么损失,退一步说,万一上面真的有人为此责怪你,我也大可为你承担责任。我知道规矩是非常重要的,也知道我的要求确实有些无理,但我还是希望,可以在规矩之外看到更多真情。我可以看到吗?”
柜员犹豫了,金睛子看出他有被自己说服的迹象,于是在此基础上,又往上添了一把火:“如果你能帮我,我真的会非常感谢你。我现在身上没有带很多东西,但可以先给你两百环,作为今日的谢礼。如若真能找回镯子,我日后对你更有重筹。”
说罢,她不等柜员反应,就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两个乾坤环塞到了柜员手里。柜员略推辞了一下,但最终也并没有把钱甩开。“太感谢你了!”金睛子立刻表示了感谢,随后便快步朝店后走去。这一次,她顺利走进了门帘之内,柜员没有再来阻拦她。
回望仍在微微摇晃的门帘,金睛子顿了顿脚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以啊你。”凌潋充满笑意的声音响起,“光靠说的,竟然也能混进来。”
“还没进去呢,别松懈得太早。”金睛子轻声道。
她静静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朝那个有问题的棺材走去。那棺材是竖放着的,那看似无甚特别的棺材盖实则是一道移门。她轻轻一用力,移门便应声而开。门后并非是狭窄的棺椁,而是一道黑色的串珠门帘。
她们穿过门帘,进入了一个只能让三四个人同时站下的小房间。小房间中有两扇门,一扇是刚才她们进来的门,另一扇则是黑色木门。金睛子上前拧了拧木门的把手,拧不开。
“可能是要你换上全套的衣服才能放你进去。”凌潋拿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一台小照相机对着墙上的牌子拍了一张,然后对金睛子道。
“你还带了照相机啊?”金睛子有点诧异。
凌潋低头摆弄着她的照相机:“是啊。这玩意儿还是很久以前任不谦送我的,一直在我乾坤袋里放着。事实证明它还是很有用的。这不,你不是要收集什么证据吗?我帮你在这儿多拍点照片,不是很好吗?嗯,虽然光线暗,但牌子上的字还是拍清楚了……”
凌潋刚才拍的那牌子上写着许多小字。金睛子仔细一看,都是些这里的相关规定。什么“请在此换上全套斗笠、面纱、外袍、鞋子、手套后再进入市场”“不要将私人物品遗漏在该房间”“在该房间停留时间不要超过一刻钟”的。这么说来,这里面果然是一个地下交易市场咯?金睛子想。
她按照牌子上的指示在房间里的镜子前换上了全套黑色的衣服。这套衣服不仅将她的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而且似乎还有调整体型的作用。穿上后,金睛子能明显感觉到镜中自己的身材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大概是衣服上附有某种障眼法。
“这是让所有交易者的身份都保持绝对秘密啊。”凌潋一边给金睛子的一身行头拍照一边说,“这身衣服一穿,谁都看不出谁是谁。”
“是啊。”金睛子嘀咕。然而话一出口她就被自己的声音给吓到了。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是面纱把声音也一并调整了吗?”凌潋饶有兴致地摘下了金睛子的面纱,“你再说两句?”
金睛子又试着说了两句,这回又变成她自己的声音了。这个所谓的市场看来十分重视交易者的个人隐私,这样看来,其中交易的物品很可能真的是走私品。金睛子感觉自己先前的猜测正在得到落实。
她的心跳加快了一些。或许今天,她真的能将什么不得了的阴谋一举解开。
第五十五章·购买违法,打劫合法(2)
重新戴上面纱,金睛子拧动了木门的把手。穿过一阵灵气乱流后,她们被传送到一个黑色的空间。之所以说是黑色的空间,并不是在说这里光线暗淡,而是因为,字面意义上,这里的一切几乎都是黑色的。黑色的货摊整齐地排列于黑色的石砖地面之上,身着黑衣的人在货摊之间行走挑拣,黑色的路灯散发出惨白的光芒,照亮货摊上似用于遮挡商品的一块块黑色的纱布。
这里并非室外,而是四下密闭。黑色的石墙和黑色的天花板上不见任何窗户,这一发现以及阴冷的空气让金睛子猜测这里处于地下。
短暂观察后,金睛子向货摊之间的过道走去,随便逛了一逛。一通走动后,她发现这里的空间比她刚才观察到的还要大得多,里面的人也不像之前她在殡葬店门口观察出入情况时得出的结论那样,同一时刻只有二三十人。事实上,她现在估计此地在此刻至少有五百人在活动。
“除了我们进来的那家殡葬店外,这里肯定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她小声对凌潋道。
凌潋没理她。凌潋正忙着给两边的货摊拍照。
这些货摊上的商品,正如刚才所说,大部分都用黑布遮挡了起来,只有在顾客询价的时候,售卖者才会掀起黑布的一角,供顾客看货。这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商品都是些贵重且违禁的物品,售卖者不想太高调吧。
唯一能看出每个货摊都在售卖什么的,是货摊前摆放的立牌。然而真正将所有商品条分缕析写在了上面的立牌只占少数,大部分立牌都写得含糊其辞。“吸入式,服用式,接触式毒药,强效”“寒荒原产,逃命神器”“稀有宝剑养护材料,缺陷品,折价出”“归灵妖兽蛋”……光看这些文字,就足以让金睛子大开眼界了。
“去看那个,去看那个!”凌潋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金睛子,指着斜前方一个货摊道。金睛子一看,那个货摊前的立牌上写着“真品,寒荒皇室内部疗伤圣水”。
金睛子不知道凌潋为什么对这个尤其感兴趣,但还是站到了货摊前。“感兴趣吗?”售卖者懒懒地问她。
金睛子点点头:“什么价位?”
售卖者将黑布对着金睛子掀起一角,指着黑布下大小不一的几个细颈玻璃瓶道:“最小的,五百环钱。中等大小的,一汇。最大瓶的最优惠,五汇。”
这两小瓶都够买一套房了!金睛子没想到这几个脏乎乎的瓶子竟如此之贵,内心狠狠地波涛汹涌了一番。
凌潋却似乎对价格不太在意,催促金睛子道:“问品相,问是不是真的。”
“品相如何?是真品吗?”金睛子问。
“老子既然敢摆出来卖,那就一定是真品啊。”售卖者没好气地说,“这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亲自从寒荒皇宫舀出来的。至于品相,你自己看。”他拿起一个小细颈瓶晃了晃,“底下,深红色的矿物沉淀,看见没?懂行的都该知道是真品。”
金睛子仔细去看那瓶子底部的沉淀物。凌潋却对她说:“走吧。”
金睛子便对摊主摇了摇头,走了。摊主也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又把黑布盖上。
“大概率是假货。”走出几步远后,凌潋对她说。
“为什么?”金睛子问。
“……嗯,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是假货,我得回去再仔细看看。”凌潋眯眼打量着手中的小细颈瓶。
“你什么时候拿的!”金睛子大骇。
“刚才他给你介绍的时候啊。”凌潋泰然自若地说。
“可……可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就算这是真的,那也是他从寒荒皇室那里偷来的。我这是把它偷回去。”
“偷回去?”金睛子不知道凌潋是什么意思。
凌潋没作解释,只是把小细颈瓶又塞回了乾坤袋中。
她们继续在此地兜走。金睛子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到此刻已经消散了不少,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各个摊位的立牌上,特别留意其中是否可能和钟峙有关的东西。凌潋似乎也和金睛子一样在寻找着什么,她的神情比之前认真了不少。金睛子有些好奇她到底在关注什么,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问为好。尊重对方的秘密,给对方留下隐私空间本就是修士之间的礼仪准则,更何况凌潋身上的秘密恐怕比一般人还要多得多。只要凌潋不表现出希望金睛子来问的意思,金睛子就不会多问。
她继续留意着自己要找的东西,从一个货区逛到另一个货区,其间也意外发现了不少奇怪有趣的商品。和之前先入为主的印象不同,这处市场所售卖的并不仅限于用来害人或防止自己被人害的工具,其他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也不少。比如食品类的“寒荒冰椰”“归灵蛋黄果”,服饰类的“萤纱绸”“凝霜石”。
这些商品的共同特点,除了都是从寒荒或归灵走私来的之外,还都贵得离谱。这里没有任何一件以灵铢计价的商品,所见到的最便宜的价格都有几十环,最贵的更是能达到上千灵汇。金睛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如此贵重的东西,这一回可谓是大开了眼界。
她偶尔也会上前去询价,有时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有时则是出于凌潋的要求。只是没帮凌潋问过一两次,她就不乐意再替她出面了,因为她发现凌潋总是趁她和商家交流的时候偷拿人家的商品。
“你不觉得丢脸吗?”当金睛子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她低声对凌潋说,“你若想要什么,堂堂正正地让我帮你买下来不就行了?”
“堂堂正正!”凌潋嗤笑道,“城主,这可是一个非法的走私商品集散地!我拿他们的东西,那叫取证,叫缴赃。我若真的花钱去买,那反倒是参与非法交易了,不是吗?”
“而且,都跟你说了我很缺钱的啦。”她一边补充一边抿着嘴笑。
金睛子被她一通理直气壮的歪理噎得无话,但还是不忿地换了个角度继续道:“……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跑啊。”凌潋说得很轻描淡写,“以前我不是送过你一张瞬移符吗?你总该带着吧。”
……金睛子想说她并不想陷入这种完全可以避免的危机,然而她也不想再和凌潋争辩了。横竖凌潋永远有理,永远都无法被说服。
于是她也懒得再管凌潋,径自继续寻找自己想找的东西。凌潋也确实没惹出麻烦。她很灵巧,且惯会看人下菜,从不挑货物量少易数,或是摆放整齐的货摊下手。一番操作后,凌潋收获颇丰,嘴角噙着的笑容也愈发得意。
另一边,金睛子也有所收获。在材料区,她发现一块立牌上写着“小珠子丹”的字样。要知道,小珠子丹不过是最普通的补元丹,三灵铢一大瓶的那种。按理说,这种丹药不应该出现在走私市场,所以此处所说的小珠子丹,指的一定是别的什么东西。
金睛子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曾经在夕还主部的事件中出现过的,形似小珠子丹的锁灵砂。可是当年师父不是也拿过这锁灵砂问过所谓黑市上的人吗?当时那人不是回应说,这锁灵砂即便在黑市也相当难以获得吗?可如今,这东西怎么能和其它走私品一起摆在黑市上出售呢?她觉得奇怪,于是上前询问。
“我想了解一下你这儿的小珠子丹。”她对摊主说。
“放在修士身上就能禁锢修为,一颗一汇,五颗以上打九折,十颗以上打八折,不讲价。”摊主懒懒地说。
虽然一汇也已经是很高的定价了,但和其他价格更离谱的商品比起来,和金睛子印象中小珠子丹有市无价的地位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金睛子皱了皱眉,又问道:“你有多少货?”
“你要多少?反正肯定够你买。”对方很警惕,不想多透露一丝一毫不必要的信息,“这个东西可以重复使用的,实话说,你买多了也没必要。”
“五颗。”金睛子本想说个五百颗什么的,但害怕数字报得太夸张,给人留下不必要的深刻印象,因此还是保守了一点,报了五颗。
“那自然有。”摊主点头,“满五颗,给你打个九折,四灵汇零五百环。装一起还是分装?”
“我是替人来询价,现在不买。”金睛子连忙摆手道。她可没带这么多钱来买小珠子丹。
“哦,那你要验个货吗?”摊主问。
金睛子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身上现在除了自己的灵场之外还压着凌潋的灵场,若是接过锁灵砂,自己的灵场出现了什么异状,搞不好会暴露凌潋。可若她拒绝验货,岂不是就和先前的说法对不上了吗?替人询价哪儿有不顺便验货的?
不过快速权衡后,她还是不敢冒暴露凌潋的险,故作神秘地微抬起头,道:“不用。”
然后她转身走了,没有解释原因。她知道对于解释不清楚的事,强行解释反倒言多必失,倒不如保持神秘来得安全可靠。
然而她刚走出两步就又被那位摊主叫住了。“你难道是嫌贵吗?我告诉你,小珠子丹我这边是独此一家!”
摊主大概是看金睛子不愿验货,以为她不要了。“不不,我没说不要。我只是要回去给人反馈,把这个定价报过去。”金睛子解释道。
“好。那要不我这边给你预留好五颗?你付一灵汇定金就行。”
“不用现在预定吧……”金睛子开始有点尴尬了。什么替人询价的,原本就只是托辞,她根本就没打算买这位摊主的锁灵砂啊。
“你不现在预定,到时候你来取货的时候卖没了,我可就没办法了。”摊主说得理直气壮,“你放心,就算你到时候过来跟我说不要了,定金也能退一半的。”
“你刚才不是还说你的货数量足够吗?怎么这会儿又说不预定就没有了?”金睛子不耐烦地说。
“哎呀,今天我刚进货,所以量足!可你要是过一段时间再来,就说不好了。我这的小珠子丹销量很好的,不少大人物都和我长期合作……”摊主还是不肯放过金睛子,滔滔不绝地说。“你看,你看这成色!”说着,他甚至还直接掏出了一颗锁灵砂,非要塞到金睛子手里。金睛子吓了一跳,就连凌潋也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去。若是这锁灵砂被放到了金睛子的身上,凌潋的存在搞不好真会暴露。
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金睛子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位摊主纠缠下去。于是,她顾不了其他,扭头快步离开,一直到走出很远后才微微放心,重新放慢脚步。
“太险了。”她轻轻抚了抚胸口,如释重负地叹道。
凌潋亦没有了先前轻松的表情:“刚才有一瞬间,我可能是暴露了。”
第五十五章·购买违法,打劫合法(3)
金睛子骇然
“你也别太紧张,我说‘可能’,又不是一定暴露了。”凌潋安抚她道,“我只是突然回想起来,之前有那么几秒钟,我好像跳得离你远了一点。我这套隐匿术法并不那么稳定,我担心可能会有点影响。”
被她这么一说,金睛子也开始充满担忧地一遍遍回忆刚才的景象。现在她也觉得,好像确实有那么几秒钟时间里,凌潋离她稍微远了一点。那么刚才那个摊主呢?他发现不对了吗?
“我们还是回去吧。”金睛子打了个冷颤,嗫嚅道。
凌潋思索了片刻,笑道:“倒也没必要。若是那摊主真的发现了不对,这会儿早带着人追上来了。既然现在无事,那么接下来也不会有事的。”
但金睛子总归还是心下不安。她对凌潋说,她们接下来必须得加快脚步,等逛完还没逛过的最后几个区,就不要犹豫,立刻回返。凌潋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同意了金睛子的建议。
“其实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如果真的陷入危险,大不了用那张瞬移符。”又走了一段后,凌潋补充道。
金睛子沉默地点了点头,但凌潋的话还是无法完全消除她心中的担忧。说她是胆小也罢,说她是谨慎也罢,反正她就是忧心。她的步伐变快,注意力变得不集中,她的眼神掠过过道两侧一个又一个的立牌,明明所有的文字都很清楚,可她却很难摄入文字所表达的信息。但事实证明她多少还是把这些字读进去了,因为当她的视野中出现“低价天铜”四字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
这里出现的“低价天铜”八成和违律熔币有关系,而违律熔币一事又与钟峙有关系。金睛子很轻易地就能想到其中的因果关系:钟峙利用职位之便纵容厂家违律熔币,那几个厂家又将熔币得来的天铜放到这里售卖,又将利益的一部分交给钟峙。没错,这样就解释的通为什么她之前看到那个厂家高管来了这边了,他一定是来交接赃款的!
那么,这个摊主,不会也是钟峙的人吧。尽管一身黑衣遮挡住了对方所有的外貌特征,但金睛子还是不禁上下打量起那个摊主来。
“怎么?你又发现什么了?”凌潋问。
金睛子没有回答,自顾走上前去询问天铜的定价。果然不出所料,这天铜的定价介于正常市场价和熔币成本之间。
“货足吗?来源可靠吗?”她问那摊主。
“最近货源不太稳定,存货还有,但不多,想订要快。”摊主说,“可靠是一定可靠的。货我们都处理过,交货方式也很安全,不可能被查到。做了那么多年了,我这边就没有出过岔子。”
金睛子故作不信,怀疑道:“真的不会有问题吗?我这边以前可是因为货源不靠谱,出过被城府调查的事情。”
“实在不放心的话,再交一笔安心费,我们给你安排完整的进货记录,高仿,一般人看不出来。”
“可如若城府真要查的话,岂不是一查便知?”
“我说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啊,怕事你就别来这儿。”摊主显得有些不耐烦。但他到底还是想要做这笔生意,顿了片刻后,又道:“说实话,其实不用那么怕城府。城府里多的是我们的人。”
金睛子心中一动,道:“难道就连城主也是你……我们的人吗?”
“有一部分是。”对方含糊地回答道。
钟峙一定在其中。金睛子的心愈发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真相。若是再追问几句,她是否可以得到更确切的证明?更甚者,她或许还能在凌潋的帮助下,拿到什么能够证明钟峙参与此处非法交易的实物证明,比如一份秘密名单什么的。
“我再考虑考虑。”金睛子点点头,往旁边走去,同时轻声问凌潋道:“你有办法翻翻那摊位上的东西吗?”
“怎么?你想要天铜?”凌潋不了解先前熔币的事,不明所以地问道。
“我想要证据!名单,身份证物,或者其他什么看起来特殊的东西……”金睛子解释道。
“这种东西可没有商品那么好偷!”凌潋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照片我倒是拍了不少,应该也……”
然而才解释到一半,凌潋就突然停了下来。
“有点不对劲。”她警惕地说。
第五十六章·本恶之气(1)
金睛子下意识地想要环顾四周,然而凌潋却将她喝止住了:“不要回头。”
金睛子僵硬地将刚才微微偏转的头又转了回来。
“自然地往前走,往前走,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凌潋的语气重而急促。金睛子很想知道自己背后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一向万事不放在眼里的凌潋如此紧张,但她不敢回头去看,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去看。她依照凌潋的指示,自然地,尽可能自然地往前走。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却愈发粘稠地吸附在她的周围。突然间她意识到这股诡异感来源于周遭的静默。不知从何时起,嗡嗡的交谈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就好像被吸入了深深的地心,极致的寂静里,金睛子开始耳鸣。
与此同时她还注意到,石厅中的灯光似乎暗了很多。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怎么,但黑暗确乎成为了寂静的帮凶,让她所深陷的恐慌几乎像是凝成了流体,紧紧吸住她的小腿,让她难以维持正常的步履。
突然间凌潋大喊了一声“跑!”随后便将金睛子用力往前一推。金睛子一直紧绷的心弦猛然绷断,她自己也如离弦之箭般化为灵光冲了出去。其间她没有忘记紧紧拉住凌潋的手。凌潋的修为尚未到元婴期,她没有办法像金睛子一样凭空飞遁。
她朝前飞窜而去,紧紧贴墙飞行,寻找墙上的出入口。她找到了,她朝门冲撞而去,然而门却无法打开。
门无法打开。金睛子紧贴着门转过身来。而也正是在此时,她看见了刚才一直潜伏在她身后的东西——
那是一团黑影。
是的,一团正如字面意思那般的,粘稠的黑影。那黑影遮天布地,似雾,似沙,似粘液,将半个石厅包裹在黑暗之中。而如今,这影子正蠕动着朝金睛子迫近。
这是妖兽,亦或是某种特殊的术法?金睛子不确定。当她向那黑影探出神识时她只探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和恐怖感。当她试图用双眼看清那黑影时她发现自己的目光无论如何也不能穿透那极致的黑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未知的感觉让她心中恐慌更甚。
然而石厅中的其他人似乎并没有受到黑影的影响。他们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站在黑影之下,一副副黑色的面纱朝向金睛子和凌潋。他们默然无话,然而正是这种默然进一步加剧了恐怖。金睛子再次提调起灵气冲击背后的木门,没有作用。她改换目标去冲击门边的石墙,然而这石墙似也是由什么特殊材料制成,金睛子招式一出,石墙便尽数将其力量吸卸而去,让她有如一拳击打在棉花上。
此时再度回头她发现那黑影距离她们不过十余丈远了。尽管不知道这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神识阵阵不自然的激荡和心中愈发夸张的恐慌感让金睛子知道,当黑影移动到她们近前之后,绝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这是恶气。”凌潋忽低声说,“寒荒魔修的东西。”
“你知道应对之法?”金睛子蓦然转向凌潋。是了,凌潋一定是有办法的吧!她不是说她有把握带自己逃出去的吗?哪怕是金睛子自己无法破解的困局,凌潋也一定可以破出其中的吧!
“其实也不太确定,但……”
凌潋的话被一个低沉的女声所打破:
“闯入者,摘下面纱,既胆敢前来,就让我们都记住你们的模样。”
说话人和此地的所有人一样,亦是黑袍裹身。此刻她正站在黑影前方,单手上伸。黑影似为她的动作所阻挡,于她举手处停下了前移,然而其边缘还在不断地原地伸缩蠕动,似是只要等那人一放下手,它就会迫不及待地扑食上前,将它的两个猎物消化于它黑暗的肠胃中。
金睛子和凌潋对视了一眼,皆无动作。
那人重复道:
“闯入者,摘下面纱,这是为了让你们死得不那么痛苦。”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此乃恶气,为人性之本恶化炼而成,至暗而至纯。未做过标记的道修受其侵害,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神魂撕裂,道基崩断而死。你们越是躲藏,在遭到恶气侵袭时便会越痛苦。摘下面纱,闯入者,这是为你们自己考虑。”
人性本恶之气吗……金睛子注视着那团粘稠到令人恶心的黑影,只觉得心悸愈发剧烈。她不知道这心悸是恶气逼近所致,还是只是单纯的她感到害怕的表现。突然间她觉得刚才那女修的建议似乎的确提得很中肯。或许她确实应该摘下面纱,好让自己死得不那么痛苦一点。是的,这样做很懦弱,但她不应该为这种懦弱感到羞耻。懦弱是人的天性。人生来就是懦弱的。天性是天道的安排,那么她为什么不顺从这种安排呢?……
这种想法竟莫名减轻了黑影所引起的识海振摇的痛感。事实上,她的识海现在迷蒙一片,仿佛有无数雾气正充斥于其中。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识海内有什么东西,只是晕晕乎乎地觉得没之前那么难受了。
她左手微动,迟疑着伸向面纱。
凌潋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金睛子被她踹得往前趔趄了两步,神识却陡然清醒——她刚才在干什么,她刚才在想什么!竟这般轻易地想要屈从于对方了吗!
她全身剧烈地抖了一抖。她突然间意识到,这恶气似乎还具有类似于文气那样迷惑神识的作用。她刚才没有防备,以至于一不小心就陷了进去。其实人的本性何必就是千篇一律的恶,更何况,就算人性本恶,她也决没有屈从于本性的道理!
修炼三百余年,她所做的事不正是锤炼自己并不完美的本性,让自己一步步接近天道的标准吗?
凌潋见她清醒过来,便急语道:“你拖住时间!恶气虽对我们有伤害,对方却也不能完全免疫它,他们是不能在其中施放招式的。你不用担心其他人,专心应对恶气,我想办法破门!”
“好。”金睛子点头应承。她没有多问。在如此关头下她们没有相互解释的时间。另一方面,她相信凌潋的要求必然有其道理。
至于该如何拖住时间,金睛子亦有了想法。刚才恶气的入侵反倒给了她灵感……
第五十六章·本恶之气(2)
“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之前让她们摘下面纱的女修冷哼一声,缓缓放下了右手,“你们真的以为,这恶气有那么好对付吗?”
那人放下右手的瞬间,再无顾忌的恶气就以比刚才更加疯狂的速度翻涌而来。金睛子的识海震荡得愈发剧烈,撕裂的痛感与四周铺天盖地的恶意令她感到四肢无力。她突然间意识到原来恶意是可以令人这般痛苦无奈的。一旦接受了这来源于人之本性的恶的存在,世界就仿佛变得黑暗而不可改变。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又绝望地以为自己除了缴械投降外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迷茫只是瞬间。金睛子很快就重新定下了自己的心神。她知道该如何抵挡这人性本恶之气,她相信自己可以——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她轻声道。
声音虽轻,却具有巨大的力量。话音刚落,一阵轻轻的,轻轻的却汹涌澎湃的微风便吹入了这密闭的石厅。它自四面八方而来,暴烈地掀卷着那些黑衣人的衣袍,强势地压制着黑影的蔓延,最后又温煦地环绕过金睛子的周身,轻触她微微摇荡的面纱。来自万古之上的浩荡文气受金睛子感召降临到她的身边,将她周身的秽恶一扫而空,然后,又在金睛子话语停顿期间如潮水一般慢慢退去。
她微微一笑,在声音中融入了更多真元,以更为洪大的声音继续道:“‘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文气再度回潮,这一次的力量更加强大。这足以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尽管为金睛子自身修为所限,难以重复文脉之川的高度,但做到充斥这半边石厅还是轻而易举。恶气退缩了。它就和其他的污秽之气一样,天生惧怕这至明至高的文气。然而与其他污秽之气不同,本恶之气从不为自己的黑暗感到自惭,它身具一种残忍的天真,这种残忍的天真令它很快就再度朝文气发起进攻,就像一个恶劣的孩子不管不顾地要弄坏一架昂贵的古琴。它从不知自己是恶的,是可鄙的,也不知文气是正的,是伟岸的。它只知道破坏使它快乐,于是便以那纯粹的,邪恶的,无端的却又无法动摇无法被说服的恶疯狂冲撞。文气却不容它放肆。文气生来便是为了将世间一切秽恶之气涤荡,且它的这种信念是多么强大,以至于让那本恶之气再度寸步难行。
金睛子的吟咏愈发坚决,至激昂处,几乎像是在喊:“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她敢于这般大喊,是因为她已然将自己融入了这股文气之中。她的心志是纯净而坚定的,可是这种纯净和坚定和本恶之气那无知的固执不同,金睛子的心志,经过思考而得以确立,遭遇挫折而愈挫弥坚,就像曾无数次断骨重生,较之那生来纯恶的恶气更加强大。
恶气后退了,它或许不会感到自惭,但仍会感受到威胁。这看似无状无形的文气似乎比它先前以为的还要强大,它甚至感到自己伸出在前方的触角正在为那文气所转化。金睛子见状,立刻乘势而上。文气愈发浩荡澎湃,石厅中的壁灯感知到伴随文气产生的强烈灵气波动,一呼一吸地变得明亮,就连这晦暗的本恶之气似乎都在这灯光下变得透明了一些。
金睛子似乎正占据着优势,然而她总觉得这恶气没有那么简单。果然,随着控制恶气的女修指诀的动作,一股新的恶气补充了进来,这一次更加强大有力。金睛子不知恶气是否尚有未被放出的力量,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与恶气正面抗衡了。她不敢赌。她不知道在凌潋解决掉这扇破门之前,自己的真元和眼前的恶气,哪一个会先枯竭。
“你这边怎么样了?”她抽空朝凌潋喊。
“还需要时间!”凌潋已在门前摆起了一个复杂的装置,那装置形似螺旋桨,其顶部又有一勘镜,勘镜四周有十二串小光束,此刻,正中的勘镜正缓慢地旋转着,小光束经其折射,不断变化着方向。
“好!”金睛子高声应道。
随后她回过头,猛然发力再次重复了刚才那段大音中最强有力的部分。这一次她用上了近半的真元,文气陡然变强,四周的壁灯也在瞬间变得极其明亮,甚至有不少壁灯因为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灵气流而纷纷爆裂。恶气也一下子被逼退了很远。
“这就是最后的全力一击了吗?”控制着恶气的女修冷笑。
不,这才是开始。金睛子轻扬嘴角,心中默念道。
那女修大概是想等金睛子这一波文气的余威消退后,再召唤恶气吞噬已经“筋疲力竭”了的金睛子,然而金睛子却趁此时机,迅速在识海中编织了一个小型文阵,并偷偷地将文阵朝人群中的某一个抛去。
那个人并不是金睛子随机选择的。事实上,她从恶气来袭之始就注意到了此人。他站得比较靠后,双手一直在互相摩擦,看起来心不在焉。这种状态下的人一般更容易被文阵侵入,并接受文阵的改化。
并且,站位靠后也意味着此人将受到恶气的更多影响。尽管之前那女修说恶气不会侵蚀他们这些“做过标记的道修”,但恶气不可能真的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影响。这些人再怎么说都还是道修,而道修之所以成为道修,便是因为不愿顺应人性本恶,而要以持续的修炼让自己逐步靠近自己所认定的某个“天道的标准”,这和本恶之气本质上是相悖的。
于是,在维持勉力对抗恶气的表象之余,金睛子逼出一点真元,夹带着她自己的一缕神识朝对方的识海探去。出乎意料地,她的真元极其顺利地融入了对方的识海,没有遭受任何的抵抗。看来对方的神识果然也在恶气的环绕下变得迟钝了很多。那么,她后续的计划或许真的可行。
第五十六章·本恶之气(3)
真元悄无声息地融入对方的识海,编织成一张勉强算得上文阵的小小网络。“横竖那两个闯入者最终一定会被恶气吞噬,我站在这里看什么呢?”金睛子试探着,操纵文阵在对方的识海中留下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想法。
文阵的留痕没有遭到抗拒。这通常意味着,阵客的识海中原本就有类似的想法,故而她才没有产生突兀感。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金睛子一喜,很快又凝心静神,在对方的识海中又留下了一个想法:“这里会被人闯进来,倒也是很难得的事。”
想法依然被对方的识海视为己有。金睛子放下了心,快速在他的识海中留痕道:
“其实等一会儿恶气袭来的时候,我可以随手从旁边那个摊位下拿点什么。没有人会注意的。”
“就算摊主发现了,也会以为这是那两个闯入者偷的。”
“无论拿到什么都好,这里的东西可都是价值不菲啊。”
文阵留痕至此,忽引起了阵客自己的共鸣。这位心志不坚的阵客真的自己思考起了趁乱从旁边的摊位上顺手牵羊的可能性。金睛子暗喜计划之顺利,然而出乎意料的,这位阵客竟在此时良心发现了一下:
“可这毕竟是偷窃,而且是毫无必要的偷窃。做出了这种事,从此我就欠了一份因果。”
拜托,您都违反长生大律来搞走私和黑市交易了,还为着偷东西而良心不安啊?金睛子很无语。不过她相信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打消他最后的良心。她留痕道:
“不过,欠不欠因果的也是说不好的事。或许我拿走人家的东西,反倒是让对方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这个地方本就没一个好人,他们货摊上的东西,本也就是他们走私来的。黑吃黑讲究什么因果报应,谁拿到了就是谁的。”
对方的良心动摇了两秒钟后就消失不见,欣然接受了金睛子的解释。他决定了,要在一会儿恶气来袭之时,浑水摸鱼一下。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他做出这个决定开始,恶气就愈发亲密地朝他身上缠绕而去,很快,他的周身就笼罩了比别处更加浓郁的黑雾。
获得初步胜利的金睛子不敢松懈,收回神识,重新选择自己的目标。这一次,她选择的不是一个,而是十个。多年苦练的神识控制力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正注视着她的人们怎么都想不到,眼前这位看似正勉力抵抗着恶气的修士,暗中正同时操纵着十股神识。他们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之中,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开始被浓重的恶气缠绕。一个又一个的人开始心不在焉,他们的头不自然地偏向别处,手却像患了什么肢体协调病症一样斜伸在一旁。有的手指摆动掐着复杂的指诀,有的干脆直接将手伸进了旁边摊位上所盖的黑布。并且,因为注意到旁人也多在做一样的事,所以越来越大胆,越来越无所顾忌。
于是当那些没有受到恶气影响的人注意到骚乱开始时已经来不及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哪一个举动成为了导火索,总之,石厅中的黑衣人们仿佛忽然间就陷入了一场混乱的大劫掠。他们不再顾及面前的闯入者,而是向周边的摊位飞扑而去,将大把大把的乾坤环和灵汇扫入钱袋,为了抢夺最值钱的物品大打出手。那些一开始不明所以的人也很快就认识到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很快就纷纷加入其中。甚至那些一开始极力想保护自己商品的摊主在看到了除自己外其他数百个摊位上的东西后都权衡清楚了利弊,劫掠他人的动作更比保护自己的物品还要迅猛。
很快有争执在这场浩大的集体抢劫中爆发。有人开始对别人动手,有人抢劫而有人遭抢,有人试图杀掉别人,有人竟然真的被杀。修士们腰间的乾坤袋开始频繁易主,咒骂与尖叫声中恶气不再致力于与文气对抗,反倒兴奋地在未被文气占领的半个石厅中环绕穿梭。就连那个控制恶气的女修也没办法再关注金睛子和凌潋。她对着眼前一片混乱的场景目瞪口呆了两秒,随即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们在干什么!规矩都忘了吗!还有,不要动用真元!恶气会侵蚀识海的!”
没有人听见她的话。她的话在此刻已然显得太晚了。大多数人此刻已经被恶气侵蚀了识海而无知无觉。在他们加入抢夺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就已经认同了人之本恶,是以当恶气入侵识海时,他们连痛感都感觉不到,只是麻木地陷于本恶带来的,作恶的快感之中。
“你可真行啊!”凌潋重重地拍了金睛子的肩膀一下,大笑着说,“怎么做到的?”
“这个出去再说。”金睛子的声音中亦含着顽皮的笑意,“你这边呢?怎么样了?”
“快了,快了,还差一点。”
凌潋的眼睛紧盯着仪器上不断转动的透镜和随之变化的光柱,同时,手上不断拨弄着仪器下方的一个旋钮。终于,透镜停止了转动,有几束光线也随之变成了红色,投射在石厅中的某几个点上。金睛子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凌潋却读懂了其中的讯息,高喝一声,纵身起跃,将一个多层镂空的小铜球朝一个方向扔去。接触到石墙之时铜球突然展开了繁复的结构,同时迸发出了一股强大的灵气流。这股灵气流较之金睛子之前的文气还要强大,石厅中所有尚且完好的壁灯在一瞬间爆发出耀眼到令人眼盲的光芒,下一秒又纷纷爆裂,让这混乱一片的石厅为完全的黑暗所笼罩。
而正在这突然降临的黑暗之中,凌潋用力抓住了金睛子的手腕,一脚踹开了那扇已然松松打开的门,冲了出去。
第五十七章·相警相疑(1)
“不鸣宝市被人闯入了?还被劫了?”钟峙皱了皱眉,神情复杂地看向对面的人——尽管那人是与他合作多年,令他非常信任的宝花铸炼联合司司主,但当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从她口中说出时,钟峙的第一反应还是不信。不鸣宝市虽只是一个由走私犯自发形成的地下黑市,但经过多年的发展,也早已自成了一套完备的运作体系。其每一个出入口都安排得极其隐秘,若非有人介绍,外人根本无从得知进入其中的方法。就算真的有人成功闯入了其中,宝市内部的封锁大阵以及所封印的大量寒荒恶气也足以将闯入者困杀。如今说宝市不仅被人闯入,还被劫掠走了大量财物,劫掠者则在短短时间内破开了封锁大阵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怎么听怎么不可思议。
“闯入者是人数众多?还是修为极高?”钟峙问。
宝花铸炼司主摇了摇头:“说是两个女修,一个元婴初期,一个金丹后期。”
钟峙的神色更加怪异:“你告诉我,一个元婴初期和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闯进了不鸣宝市,大肆劫掠了整个市场,然后,不知怎的躲过了恶气的侵蚀,破开了封锁大阵,然后全须全尾地溜走了?”
司主显得有点尴尬,但还是摸着鼻子点了点头:“当时我也不在,这是下面的人报上来的情况。”
“原来,我们这几十汇的亏损,全都是因为这元婴初期和金丹后期的两个女修啊。”钟峙意味不明地感叹道。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司主见钟峙似已接受了这一解释,松了一口气,脊背放松下来,倒在椅子里附和道。
钟峙沉默了片刻,忽嗤笑了一声:“你们真打算让我为这种理由买单?”
司主将单手搁到了桌子上,不快地道:“右城主,蒙受损失的并不单只你一个。”
“所以,也希望司主你对自己的利益负责,好好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钟峙冷笑一声,“若是到头来发现这不过是我们自己的人玩了一出监守自盗……你知道该怎么办。”
一直到他回到城府钟峙也没有相信过两个修士抢劫了整个不鸣宝市的鬼话。他猜测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一场大型的监守自盗,而那两个闯入者或许根本就是在场者用于推脱责任的,子虚乌有的杜撰。至于这一场大型监守自盗的起因究竟是什么,钟峙倒并不是很关心。他现在只关心自己这个月本应到账的十灵汇到底要去哪里找补回来。那位大人的生辰很快就要到了,他准备的生辰礼可不能寒碜。还有州府那边,也需要他去打点。城主之前翻查贪污腐败的那股疯劲儿让钟峙不得不警惕起来,做多手准备,否则,这次是断几根臂膀,下一次就真的要殃及到他自己头上了。
事情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候出岔子,绝对不能。他很快就能攒到足够多的钱去求那位前辈给他治疗经脉的旧伤,很快的,他就能竟阶元婴期,从此远离终身止步于金丹期的噩梦……
对,很快就可以。
钟峙微笑了一下。
不过透露真实情感的微笑仅是一瞬,很快他的神情就回归为了往日那种无动于衷的平淡。他变回了那个脾气古怪,做事认真的右城主,如往常一样,提前半刻钟到场,去参加城府的例会。
在会议厅他见到了已有一段时间没见的小段城主。小段城主最近总是不在城府。前段时间突然变得很热衷于去一家离城府很远的茶楼喝茶,前几天又突然说她有事连夜去了外州,延迟了原本约在第二天的城府例会,然后,一直到今天才回来。这样的反复无常让钟峙疑惑小段城主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急事了还是怎么了。他知道小段城主一直是一个很讲规划的人,突然去往外州也好,定下计划后很快又宣布改变计划也好,放在她身上都不太寻常。
“城主,好久不见。”钟峙淡淡地与她打招呼道,“前几天怎么突然去外州了?”
问完话他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左城主一眼,觉得以她的性格,或许会接茬“是啊是啊,你怎么突然去外州了,例会竟然延期,不像你的作风啊”之类的,然而并没有。左城主似乎根本不打算参与谈话,她只是低着头整理自己一会儿例会上要讲的材料。
“哦,有点急事。”小段城主面露疲惫地说,“是我私人的事情。为此打乱了一些公务安排,实在是抱歉。”
钟峙挑了挑眉,觉得有些奇怪。但既然对方都已经说了是“私人的事情”,摆明了不想深入解释,钟峙也不好多问。
并且,他对这位小段城主的私事,也没有什么兴趣。
只是他没过多久突然便想起来,小段城主连夜去往外州的那天,正是不鸣宝市出事的那天。这两件事之间有所联系吗?
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城主一直虎视眈眈地想要清查城府内的贪污腐败。那么,有没有可能,她其实已经暗中探查清楚了他与不鸣宝市有所联系,并早在之前就决定了要去不鸣宝市调查?
钟峙不动声色地又瞟了她一眼,想起这位小段城主修为亦是元婴初期,和传言中闯入了不鸣宝市的两个女修之一能对得上。
可如若是这样,那么与她同去的那名金丹后期的女修又是谁呢?
钟峙很快就想起,小段城主有一个比她小差不多一甲子的师妹,而那个师妹似乎正是金丹后期的修为。
他眯起了眼,不会真的这么巧吧……
第五十七章·相警相疑(2)
金睛子并未查究到钟峙复杂的神情。她现在没有精力关注除了手头工作之外的任何事。这几天意外的旅程让她疲惫不已,如今坐在这里召开城府例会已然是强撑精神。
那天她和凌潋破门而出,却发现外面根本就不是她们进来的那家殡葬店,而是茫茫荒野中一个半废弃的休憩点。这个休憩点显然是黑市在另一个地方的出入口,和那家殡葬店一样都有专人把守,且,正如她们之前猜测的一样,面对突发情况有一套防御机制。她们动用了不少法宝才破出了那迷阵,逃过那镇守妖兽的追击,于夜晚好不容易来到一个仙城,然后……发现自己在涯州……
想来那个黑市在长生九州各地都有相连通的出入口,她们运气不好,挑了一个离尧州很远的。
金睛子着急地想要回永兆城,她本来还定了第二天开城府例会来着。可凌潋不乐意。她说正好来到涯州,她要带金睛子见一见任不谦,当面商谈一下接下来的计划。金睛子不想去。她一方面怕赶不上自己定好的例会,另一方面,考虑到凌潋和任不谦是恋人关系,她也实在不想坐在他们中间横加尴尬。但无奈凌潋坚持。最后,看在凌潋将从黑市“收缴”来的不少好东西都分给了她的份上,她实在是拿人家的手短,不好意思再反对凌潋,只好随她在涯州耽搁了几天,随她去见任不谦。
虽然早就与任不谦相识,但金睛子之前和他其实也没多少往来,对他的性格更是不了解。这次与之深入交谈,才算是真正认识了他。事实证明他对外展示的那副亲和幽默万人迷的样子是有欺骗性的,任不谦的真实性情和凌潋很像:强势,高傲,恣意妄为。只不过比起凌潋,任不谦似乎更加讲求条理和谋划,看起来更加可靠,不像凌潋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此外,任不谦的容貌也确实过人。俊朗的五官中透着一丝若即若离的神秘感,同时也不失阳刚之气。在金睛子认识的人中,大概只有师父能在外貌上与他有一较之力,就连苏诩在他面前,都不免会显得有些失之阴柔。若单看脸,任不谦确乎比盛居清更配得上凌潋得多。当他们俩肩并肩站在她面前时,一向对外貌不甚在意的金睛子都不禁感到自惭形秽。
至此,她已经非常理解凌潋和任不谦为什么会相爱。不过就她自己而言,她还是不会喜欢任不谦这款的。不说别的,任不谦身上的这种压迫感已经足以让金睛子觉得不适。在和大部分人相处的时候,金睛子自己才是最给人压迫感的那个角色,如今这个角色被任不谦取代,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觉得不爽。
其实在最初认识凌潋的时候,凌潋的强势态度也让金睛子颇觉反感,实在是后来逐渐熟悉了她的性格,再加上又发现了两人不少性情相投之处,这才消除了一开始对她的警惕和厌烦。或许,只要她和任不谦再多熟悉一下,她也就能接受他身上的这种压迫感了。
抱着这种心态她努力试着去和任不谦相处。当议事途中凌潋起身说要去买点吃的,把金睛子和任不谦两个人留在桌前时,金睛子还主动和任不谦搭话:
“独步道友,说起来我们都认识有两百年了啊,不过直到这几天,我才感觉对你有一些了解。”
“我们认识竟有两百年了吗?”任不谦笑了笑,偏头作回想状:“哦,你说金丹初期时运微山那时候。那确实是有两百多年了啊!不过自那以后,就一直到上次无涯之会才见过面吧。”
“是啊。”金睛子附和。不过很快,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久远的事,遂随口道,“我突然想起,除了这两次之外,有一次我好像还在人群中看到你了。不过当时你没有回头看我,应该不知道。”
任不谦玩味地挑了挑眉:“在人群中看到?敢问是何时何地啊?”
“我记得是运微山一行后的十几年吧,那时我刚从乌河城调走,趁着去堪图城上任之前,去了一趟乾坤湖……”金睛子一边回忆一边道,“那时我的剑在外出游历时损坏了,去乾坤湖就是为了找几样特殊的修剑材料。那段时间我常常去扁舟岛上看那些外界来的商品,有一次,就看见了一个和你很相像的背影。可刚想追上去,就见对方和一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高阶修士走到一块儿去了,我不太敢再上前,就走了——所以当时那人是你吗?”
任不谦听了这话,倒是怔了一怔。
“我想应该不是。”很快他便耸了耸肩道,“我不记得那段时间去过乾坤湖。或许正好只是那人跟我长得像吧。”
“啊,那也不是没可能。”金睛子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也没太在意。这时凌潋拎着一盒小吃回来了,任不谦一见她拿了那么多东西,便嗔笑着说她这样胡吃海塞迟早会变胖。凌潋浑不在意,说若是变胖了倒正好可以看看他任不谦究竟是喜欢她的灵魂还是单纯喜欢她的美貌。两人的对话自然而随意,没有半点刻意的浪漫在里面,可金睛子还是感觉自己某种微妙的情绪被他们给激发了。她真羡慕凌潋啊,能够真的被自己所爱的人爱着,并且正在和他一起无比坚定地想要破除万难,谋划两个人的未来。她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感受到这种与爱人心意相通的感觉呢?或许永远都不会。或许苏诩根本就不爱她。
“和那家伙在一起真就那么开心吗?”在涯州的最后一天,金睛子有点酸酸地问凌潋说。今天她为了给他们两个留出独处的时间,一个人早早来了传输点等候中午的传输阵,而凌潋一直到传输阵开启前的半刻钟才匆匆赶过来。
“怎么,你吃醋啊?”凌潋笑嘻嘻地挽住金睛子的手臂,亲热地往她身上贴去,“别伤心,接下来我路上的时间都是你的!”
路上的时间,指接下来等传输阵开启的半刻钟,坐传输阵的几秒钟以及走出星台城传输点的半刻钟。金睛子抽了抽嘴角,觉得凌潋的话并不是那么真心……啊不对,她什么时候就吃凌潋的醋了!
见她愠怒,凌潋便如计谋得逞般大笑起来。金睛子本不觉得有什么,被她这么一笑,愈发羞愤,忍不住轻轻推了她一下:“别笑啦!”
第五十七章·相警相疑(3)
她们坐上传输阵回到尧州,金睛子与凌潋告了别,赶回城府去参加被推迟到今天下午的例会。数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让她没办法像往日那样紧紧盯着钟峙的一举一动,故而遗漏了钟峙一闪而过的几次复杂神情和探究眼神。
不过就算知道了钟峙已经注意到了她和不鸣宝市被劫可能有关系,金睛子也无所谓了。在她看来,钟峙已经气数将尽,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州府以贪污腐败的罪名抓走。难道还不够吗,她如今掌握到的信息?钟峙和几家厂家的高管有暗中往来是她亲眼所见的事,只要稍加调查,一定能掌握到更充分的证据;他们权钱相谋在黑市售卖熔币所得的天铜亦是板上钉钉,只要州府带人调查那家殡葬店,就能知道这一切属实,就算那个黑市连夜撤走,她也还有凌潋拍摄的那些照片可以作为它存在过的证据。她现在只需要抽空把这些信息整合一下,交到督察使手上,然后就可以坐等钟峙进大牢了。
不出两个月她就整理好了这些材料,本想直接丢给沈养誉,但最后时刻又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让何芙荛先帮她看看,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关于金睛子一直致力于寻找钟峙贪腐证据的事,包括之前她和凌潋所干的事,金睛子都没有刻意避着何芙荛,这两个月她收整材料准备彻底扳倒钟峙的事,何芙荛虽未参与,却也是略知一二的。只不过,无论金睛子的态度多么认真,何芙荛却好像总不相信她真的会把这些材料提交上去。当金睛子把厚厚一沓文件放到她面前时,何芙荛看起来简直有点困惑。
“你……真的,真的,真的要把这些给送上去?”听金睛子说清来意后,何芙荛担忧地拧着眉问她。
“当然了,不然我整理这些干什么?闹着玩吗?”金睛子笑了一声。
“……其实吧,我觉得……你或许,或许是不是没有必要,呃……一下子做这么绝……”何芙荛字句斟酌着道,“你看,之前一直没怎么样,也一直挺好的……”
“什么叫一直没怎么样,什么叫一直很好!表面太平罢了。”金睛子冷笑一声,以难得尖刻的语气说道,“是,城府一直在好好的运行,我们谁都没有被他钟峙给害死,但城府之外呢?我们不知道之前白幻疫在城内爆发时有多少人因为他高价倒卖必需物资而丧命,我们不知道他除了放纵厂家非法熔币外还纵容了什么其他不该纵容的事情,更不知道他以后还会做出些什么来。”
何芙荛尴尬地笑了笑:“可是,他过去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被调查,被立案,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我们所有人都抱着你这种想法。”金睛子果断地说。
“可是,你想想少殿主……”何芙荛又道,“她希望你在她成事之前,坐稳永兆城城主之位……”
“这有何碍?”金睛子偏偏头,道,“你莫不是在想,我若成功清查了城府内的贪污腐败,我可能会被升调到州府上任?”
“我是害怕,你若平白无故去掺和这件事,最后可能不仅事情没有个结果,你的城主之位也会丢掉!”何芙荛有点急了,她焦虑不安地上前一步道,“我说句不好听的,你我丢了官位事小,妨碍了少殿主的大计事大……”
“哟,看不出来,你对那位竟然这么忠心啊。”金睛子半开玩笑半发酸地说道。凌潋这家伙的人格魅力就这么大吗?就连自己名义上的下属都这么卖力地替凌潋谋划,也不知道凌潋许了她什么好处。
“不是忠心,就是……就是,”何芙荛似乎在搜肠刮肚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的,许久后终于把后半句话给憋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来!”
“你怕她?”金睛子皱了皱眉,随后失笑道,“那这大可不必。或许你与凌潋交往并不深,但在我看来,她虽然强势任性,却也不是真的不通情理。并且,她比看上去要可靠得多,当初既然能把我调到这里,如今自然也不会让我出事。凌潋也好,这件事也好,都没什么好怕的。”
何芙荛的神情更加纠结,似乎在说“你不怕,我怕”。
何芙荛不能为她的观点提供令人信服的论据,金睛子也就不打算再参考她的意见,耸了耸肩:“如果你对这份材料没有其他问题的话,那就这样吧。我现在就去给沈养誉。”
金睛子朝门边走了几步,见何芙荛还是带着一脸困惑与担忧的神色站在原地,回过头朝她笑了笑:“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真怕钟峙来报复我,把我从城主之位上赶下去吗?我修为比他高一个大境界,他若自己找上门,正好我打他一顿出气。他若带人找上门,我也不是无依无靠的小散修。你别忘了,我还有掌门师伯和掌门外公呢。”
“哎……也不是……呃……”何芙荛摊了摊手,似是仍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最后,她还是屈服于了金睛子的坚持,“那,那要不你试一试。反正我是觉得……唉,算了,我说不上来。”
金睛子无所谓地对她耸了耸肩:“总之,你不用再管我这件事了,有时间的话,还是好好想想‘那位’的大计吧。前段时间我不是和你聊过吗,需要你配合的那些方面,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定下了几个符合要求的凡人城市,还有待进一步观察其具体情况,进行再次筛选。”何芙荛回答。
“啊,那进度还不错。”金睛子随口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就拿着手中的材料找督察使沈养誉去了。
第五十八章·碰壁(1)
文书交走一个月后仍无音讯。一日在城府内碰到了沈养誉,金睛子便忍不住开口问他,为什么她上呈的文书到现在还没有回应,州府一般要花多长时间来处理这类检举。沈养誉面色如常地告诉她,州府办事流程繁琐,对于这种重大违纪行为的检举,调查核实个一两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要耐心。
金睛子不耐心。但现在她好像不得不耐心。是以,她只能礼貌地接受了沈养誉的说法,然后回到城主府自己生闷气。
其实她前两天也向何芙荛抱怨过此事,然而何芙荛在此事上和金睛子的态度本就不一致。她只会对金睛子露出一副“你看吧我早知道是这样”的表情,然后消极悲观地猜测说州府可能是看到了文书但故意不处理。“你想,钟峙既然能和下级勾结,自然也有可能和州府里的人勾结。州府里八成有人在保他吧。”本想同人一起吐槽州府却收到这样的回复,金睛子心中的不爽只增不减,于是此后就不再试图向何芙荛抱怨了。
两个月过去了,文书依然石沉大海。金睛子一方面耐不住心中焦躁,另一方面开始越来越担心何芙荛的猜测是否会被证实,于是去乌河城找了苏诩,想问问他的看法。苏诩不是说他以前在州府混过吗,他应该了解一些州府的工作流程吧。
苏诩刚听到她说她把钟峙违法乱纪的证据收集起来交给了督察使,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还真敢干啊?不是,你还真检举他啊!”他一边咳一边不敢置信地笑,“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从乌河城滚出去的?”
金睛子见他反应这般激烈,意外之余又有些恼火:“你现在惊讶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调查钟峙的事,你现在惊讶什么?当时去探查那家殡葬店,不还是你和我一起去的吗?”
苏诩的脸上露出了那种讨厌的无语又无奈的神色,就好像金睛子是一个他教了好多遍也教不会的学生。“当时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他慢慢地、说教般地道,生怕语速快了金睛子听不懂似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有什么进展,就没再继续问你此事。并且我想,就算你后续真的还有所进展,在离开乌河城后,你应该也已经知道怎么把握这个度。我和你一起去调查,那是因为调查很有意思,而且,多掌握一点别人的把柄总归是有益无害。可真的大动干戈拿这些东西去检举人家,就是很不成熟的做法了。”
尽管爱慕苏诩,金睛子也不能接受他在自己面前这般胡言乱语。“我不成熟!苏堂主,你难道就很成熟吗?”她冷冷地道。
苏诩看了她一眼,又调转眼神道:“唉唉,我毕竟比你大了半个甲子,早年又在州府混过,比你成熟很正常。”
“你不过是把自己丧失掉的激情和正义感都当做成熟来标榜吹嘘罢了。”
“那你所谓的激情和正义感又是什么呢?多管闲事和自我感动?”
“他违法乱纪!我检举揭发是应有之义!哪里是多管闲事?哪里是自我感动?”
苏诩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摊开手继续试图向她解释:“你看,无论在多么发达的社会中,都总是会存在一个阴暗面,这个阴暗面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就算你今天掰倒了一个钟峙,明天也会有新的钟峙爬上来,或许还比如今这个钟峙更绝更狠。那么,你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面,你检举钟峙这一举动,充其量就只能说是你对钟峙的个人报复,因为除了钟峙会为此受到惩罚之外,你不能改变其他的事情。”
金睛子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并且在某一瞬间,竟对他的观点感到了一丝似曾相识。但她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反驳道:“你这是歪理邪说。我虽然不能让阴暗面彻底消失,但我至少可以不纵容它继续扩大。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面,也不是我连力所能及之事都不做的理由。”
苏诩滞了滞,遂摇摇头道:“算了算了,随便你。不过……”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微笑:“事先说好,如果你真的因为这件事被他们从城主的位子上赶下来了……”
“请你吃饭是吧?”金睛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苏诩转过身正对着金睛子,又上前了一步,面上那似戏谑又似认真的笑容突然间就和金睛子离得很近。金睛子有些慌乱,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眼神。
“回乌河城吧,才拙。”他轻轻地说。
金睛子怔愣不知该作何回答,许久后才支支吾吾地说:“就算之后不当城主,也总是要把我安排到别的岗位上的。去哪个仙城,也不是我自己所能决定……”
“那就把官辞了吧。”苏诩垂下眼说,“你若辞官,我便也辞官好了。我们去住到黛落山下。若是不喜欢黛落山,长生九州很大很大,我们可以花一百年去找喜欢的地方,那里会有竹林,有松柏,有梅花。”
金睛子的心狂跳起来。苏诩在同她告白吗?
“你喜欢我?”她急于求证这一猜测,于是借着苏诩这番话给她的勇气,俏皮地笑问他。
苏诩愣了愣,忽噗嗤笑了。
“想什么呢你!”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有些过于夸张,“我只不过在想,你若真被赶下台来了,心里肯定接受不了。如果真这样的话,我就大发慈悲陪你出去游历几年,散一散心,顺便给你传授一些我充满智慧的处世哲学。你想到哪里去了!”
金睛子被他笑得慌乱了一瞬,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苏诩之前那番话怎么听都有点别的意味。再看苏诩现在笑的这夸张样,便愈发肯定他多少还是喜欢自己,只不过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说破。这种猜测让金睛子心中复杂得又失望又甜蜜,不过最终她还是决定不逼苏诩在他没做好准备的时候说出心声,故作配合地洒脱一笑:“那行,若到时候真是如此,你便陪我去游历!”
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若不是如此……那也可以……我陪你去游历。”
苏诩淡淡地笑了笑:“好啊。”
第五十八章·碰壁(2)
回去之后金睛子忍不住不断设想自己辞官后和苏诩泛游九州那潇洒又甜蜜的生活。她的好心情是这般显而易见,就连难得来城府一趟和她商量公事的韩令都一眼就察觉了出来,问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那天韩令自己的心情不是很好,故而对金睛子的好心情比较敏感。他前一天刚在拍卖会上错失了一副想要的古画。
金睛子没有把苏诩的事告诉他,只是说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扳倒钟峙,所以很开心。
韩令听她是因为这种事而开心,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此外,他也没有像何芙荛、苏诩那样给金睛子泼冷水,而是挺真心实意地表示了赞赏,认为钟峙这种人确实应该早日进大牢。
不过,当他听金睛子说州府已经过了两个月都还没有给她任何批复后,他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这其中确实存在钟峙动用人脉将检举书扣在了哪个环节的可能。于是,建议金睛子最好直接去州府问问。金睛子本来就为了这事心态紧张,如今听韩令这么说,更是当下决定要想办法自己去州府问问。
她先去找了平日和她对接工作较多的一位州府执事,询问对方是否了解相关情况,然而执事官职太低,接触不到这类信息。于是金睛子转而去问尧州府的政司主司。她和这位政司主司说不上很熟悉,但也还算认识。政司主司其实也接触不到检举文书处理的信息,但她答应金睛子可以替她去问问督察司的人。两三天后金睛子收到了对方的回讯:督察司的人反映,他们根本没收到来自永兆城的任何检举文书。
金睛子大震。她立刻去了督察使馆,把这件事告诉了沈养誉。沈养誉听说后,亦显得很惊讶:“怎么会没收到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是将检举按规提交到州府督察司了。”
“不会是督察司有人把检举扣下了吧?”金睛子忧心忡忡地说。
“是啊,看来督察司里,有人不想让这份检举见光。”沈养誉摇了摇头,“我看就算了吧,段城主。到此为止吧。”
“可是……”金睛子还想申辩。
“不会有结果了,城主。”沈养誉面露疲惫,“我任督察使有两个甲子之久了,我知道事情一般都是怎样的。放弃吧,有些人我们是动不了的。”
见金睛子还是面露不甘,他又给金睛子倒上了一杯茶。金睛子下意识地接过茶杯递到嘴边,索然无味地啜着茶。茶杯很快见底,她却仍不愿走。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办法才对。她为了扳倒钟峙准备了这么久,如果现在告诉她说,因为州府里有人在保钟峙,所以她只能继续忍受钟峙作威作福,她做不到。
她明明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执事了啊!她如今已经是一城之主,可是为什么当年做不到的事情,她现在还是做不到呢?
沈养誉没有再给她续茶,想来也是在委婉地表示金睛子该走了。金睛子却还有些不情愿,开始没话找话说。
“诶,你这个发冠是新的吧?以前没见你戴过。”金睛子指着他头上的发冠道。
“不是,我已经戴了一年了。”
“……你这把茶壶也该换了吧,这一块块的茶垢。”金睛子指着他桌上的茶壶道。
“我倒还挺喜欢这个壶的。”
“……架子上这个包裹是什么啊?你邮购的东西吗?”金睛子指着墙边架子上一个扁平的包裹说。
沈养誉瞥了那包裹一眼,笑道:“啊,那是别人送我的生辰礼,我还没拆开,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今天过生日来着。”
“啊?是吗?那,祝你生辰吉乐了。”金睛子有些意外,但还是祝贺道。
说完这句话,金睛子也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扰下去,有些灰心地离开了。不过,当然,灰心只是暂时,金睛子并不会轻易放弃。既然州府督查司里有人保钟峙,那她干脆试试能不能直接绕过督查司去!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借助凌潋的力量。然而她也知道最近是凌潋的关键时期,她最好不要拿这些事去打扰她。她又想到要去告诉师伯,可仔细想来,觉得师伯作为祈州的首席,似乎也不太方便插手尧州的事。再说,求助于凌潋也好,求助于师伯也好,这本质上还是她在动用私人关系解决钟峙在城府搞“私人关系”的问题。她真的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靠明面规则将钟峙打倒吗?
最终她决定给尧州州主写信。在信中她反映了自己遇到的这一系列问题,包括钟峙渎职,督查司私扣检举文书,此外还暗示说,如果州主无法妥善处理这些事,她或许会将这些事披露给报社。金睛子想,如果州主大人尚且明事理的话,应该不会对她的信置之不理。
她的信的确没有被置之不理。小半旬后,金睛子真的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署的是尧州州主的名字,上面说,要金睛子于某月某日来州府一趟,以详谈此事。金睛子觉得有希望,带足了材料去了。
她一来到州府门口,门房就像事先被特别知会过一样,笑脸迎人地带她七拐八弯进了一间位置偏僻的小会议室,请她在里面稍等片刻。不久后,尧州左州主推门进来了。
怎么是左州主?金睛子皱眉。她以为,既然给她回信的是州主,那么来见她的理应也是州主才对啊。
似是知道她心里的疑惑一般,左州主继而就解释说州主公务繁忙,这才特意让她来“传达”。
“段城主最近,工作很辛苦啊。”上茶的杂役退出门口后,左州主端起茶杯,笑着与她寒暄道。
金睛子亦端起茶杯,礼貌地答道:“多谢左州主关怀。城中要操劳之事的确不少,不过皆是我这个城主的分内之责,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辛苦的。”
左州主点点头,微笑不改:“城主谦虚了。我也是做过城主的,知道你的工作有多不容易。无论是之前的疫病管治,还是再之前的经济改革,永兆城能够表现得这般出色,都少不了你的精力投入。其实我从上一次甲子仙城大会就开始关注你了,并且,也一直觉得这个甲子的‘尧州北辰奖’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突然受到如此赞美褒奖,金睛子意外之余,不免也有些轻飘飘的。尧州北辰奖!这是多高的赞誉!全尧州五六百名城主中,每甲子只有七名最有作为的城主能够获此殊荣。若是她能获得这个奖项,日后再度升迁就绝对不是问题了。
“此外,下个十年仙城发展专项金的一等金,也是完全可以批给永兆城的。”左州主垂头吹了吹热茶,又补充道。
这句话再度让金睛子浮想联翩起来。仙城发展专项金的一等金可是一笔巨款,而永兆城,正如所有刚刚经历了白幻疫的仙城一样,极其需要这笔巨款。疫病期间,为了给全城提供普遍的医疗服务、及时的健康检测,弥补经济停摆造成的亏空,永兆城原本还算丰盈的城库大大消减了下去。以前城中若是想开展什么新项目,新工程,金睛子可以说是从来不用考虑财政支出的问题。而现在,每次她想在城府大会上决定什么事情,业部就频频提醒大家说咱们现在没钱,做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便,要仔细计算花销和短期收入。掰着指头过日子的生活让每一位有想法有热情的执事都十分丧气。如若下一个十年的发展一等金真的可以批给永兆城,那他们就不用再忍受这种拮据的生活了。永兆书阁就可以全面翻新,永兆书院扩建的事不用再等,汇通堂拓展新业务有了底气,青盛坊生态园区一直要的拨款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拨下去了……总之,让她头疼的很多事都不再是事了!
不过金睛子并没有被幻想冲昏头脑,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今日可是来谈违纪检举的事的,这位左州主,不谈正事,却接连提到北辰奖和发展金,是几个意思?
事实证明她的猜疑是不无道理的。左州主很快就表露出了她的真实意图:“……段城主,我们相互体谅吧。你工作很辛苦,我们州府的工作也不轻松。北辰奖也好,发展金也好,你都是很有希望拿的。若是因为一点小事而断送了机会……怎么样,我觉得还是很可惜的。”
金睛子的心凉了下来。真的,左州主这是和她谈交易来了。她本以为只要和州主级别的人物对上话,一切问题就能够迎刃而解。可现在,就连左州主都试图许她以名利来把这件事给压下去?可是为什么?尧州的政坛出现了这般的污点,州府难道不应该想着第一时间将其抹消吗?怎么看样子,州府反倒是更想抹消发现污点的人呢?还是说……其实就连州主也……
“我不明白。”她起身道,“左州主,我听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左州主摇了摇头:“听不懂就回去吧,我也没办法。毕竟,这也不是我的,而是州主的意思。”
第五十八章·碰壁(3)
金睛子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永兆城。来到城主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晚,她抬头仰望,不见繁星。夜空是黑暗的。夜空的外面也是黑暗的。有一瞬间她觉得迷茫而无所适从。她在向往着什么呢?她该向往着什么呢?
“没办法,只能努力以后自己当州主啦。”她自嘲着走进室内,然而并不确定这番话有多少实现的可能。
从那天起她开始有意识地避着钟峙。倒不是她害怕他什么的,她只是觉得膈应,甚至说觉得屈辱。钟峙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失败,于是随之而来的,他的每一句话也都变得像是暗讽,每一个眼神都变得像是嘲弄。就连何芙荛的存在都让金睛子感到不舒服。虽然她从没有多说一句话,多问一个字,金睛子却还是感觉她嘴角的每一个弧度都是在笑她天真无知。何芙荛早就料到她什么都做不了,不是吗?
她有满腹心事想要向人倾诉,可偏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在她身边的朋友中,与她亲密的似乎都不太理解她工作上的事,了解她工作的,又与她不够亲密。其实何芙荛和苏诩都是很好的选择,但由于他们都在金睛子正式发起检举之前对她的行为表示过反对,金睛子实在也拉不下脸来在事情真的失败后寻求他们的安慰。想了一圈后,她发现自己只能去找韩令。
那天她跑到万汇行去找他,说是有不开心的事要抱怨。结果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最终只得喟叹一声,邀请韩令去和她斗法。韩令隐约猜到是之前她提到过的,检举钟峙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不过也没有多问,提起剑随她去了法场。本以为像以前那样随便过过招就好了,没想到今天的金睛子打起来格外狠厉,简直比无涯之会那时候还要不留余地。韩令一开始没准备好,落了一会儿下风,但很快也进入了状态,不再留手。一个时辰后,精疲力竭的两人收起剑瘫倒在了法场的休息室中。
“看得出你有很多情绪要发泄。”韩令对金睛子说,“但你不是一个适合在斗法时带上情绪的人。情绪让你的节奏变乱。”
“别指点我。”金睛子没好气地道,“我就是专程发泄情绪来的。”
韩令沉默了。他没想惹金睛子生气的,可他要说什么金睛子才能不生气呢?
“其实最近我也很不高兴。”最终他说,“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前不久,有一副我喜欢的画被人拍走了。诸山真人的真迹。”
“嗯?你在拍卖行买画?”上次韩令提这事的时候金睛子就没仔细听,这会儿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反问道,“你买画干什么?”
“喜欢啊。”韩令随口说,“因为画好看啊。诸山真人的山水图,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意。这次拍卖会上的《云山雁集图》虽不是他认真的作品,但却自有一股随性洒脱在里边。”
然而,大概是韩令喜欢画画的事在金睛子这边不够深入人心,听了韩令的解释后,金睛子仍不觉得韩令是单纯因为喜欢才去买画的。她自动把韩令的话理解为,因为“画好看”,因此有收藏价值,所以他才喜欢。
不管怎么样,她知道了韩令买画的事情。于是点点头,又问道:“可是你不可能买不起吧,不管这画的成交价有多高。”
“嗯,确实不是买不起,只是觉得不值。”韩令耸耸肩,“我本来以为这画百环就能拿下——也确实只该值百环,不过是诸山真人的随笔之作罢了,美就美在那股随性的劲儿,若是硬要把价格炒高,反倒是土了俗了。没想到那天拍卖会上有个人一直在出高价。他这么抬举这副画,反倒是让其他不识货的人也觉得这画不同凡响,然后就追着加价,最终把价抬高到了离谱的三灵汇。我觉得这样很没有意思。”
金睛子不懂画,但还是点头。
“其实不过是几座山头加上三棵树,十几只看都看不清的鸟。”韩令摇摇头,“唯一特别的,可能就是有四只鸟是用蓝色画的。有人解读说这其中有什么象征含义,但我觉得这只是诸山真人当时用完了墨,拿了手边的颜料随手补上的。”
“确实,文章有时候也是这样。原本只是作者的闲笔,却被后人解释出一套一套的隐喻来。”金睛子笑道,“不过这种过度解读也不该被认为是坏事,至少它推动了评论界的发展,而且,不少作者也乐得见到自己的作品被额外赋值。”
他们就此话题闲聊了下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金睛子一开始想提及的话题。不过和韩令分开后,金睛子发现即便只是单纯的打架和闲聊也让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走回城主府的时候金睛子的步履比离开时轻快了不少,然而这种轻快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当晚间何芙荛匆匆赶来,将凌潋的信笺送到她手上时,金睛子知道,那件她与凌潋筹备已久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她慢慢展开信纸。纸张质感轻柔,却不知为何沉沉压迫着她的指尖,加快了她浑身血液的流速。读毕,她捻起火焰将信纸化作灰烬吹散,然后微眯起眼,独自在房间中央站立了一会儿。突然间,毫无征兆的,她的嘴角出现了一抹笑容。
只要凌潋大业得成,钟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她成为了长生最年轻的州主,她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那晚过后,一切都将改变。
第五十九章·她的筹谋(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末代下甲子戊寅年二月初四,凭川殿少殿主凌潋终于迈入元婴期。代殿主华章真人大喜,宣布将凌潋与其子盛居清的婚事提上日程。凌潋与盛居清虽早有婚约,却也只是在他们刚迈入金丹期时行过婚前六礼中的前二礼,纳采和复采。而如今,时隔两百余年,后四礼及结契礼才终于得以接续。
礼程很快就被确定并对外公开。至此,外界一度议论纷纷的关于少殿主与未婚夫早已各寻新欢并决定解除婚约的传言终于消停了下来。当下聘礼和备妆礼于三月末接连隆重举行,这对未婚夫妻神色自然,姿态亲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仍有流传的关于两人感情不和的传言也显得荒谬可笑。
下聘礼和备妆礼在一般情况下都是仅邀请未婚夫妻亲密家人朋友的小规模仪式,即便是对于凌潋和盛居清这两位公众人物而言,于这二礼中受邀到场的也只有凭川殿、罗氏、彭氏的主事人物,以及来自其他四世家七大派的出众同辈子弟,寥寥不到百人而已。金睛子与言蕴师姐,文熹师兄亦代表凌意文宗参与了其中——金睛子在修炼上和仕途上的成就无可置疑;文熹师兄处于宗门管理高层;言蕴师姐相较而言没有那么突出,但掌门弟子这一身份就已经给了她出席的资格。
席中金睛子亦见到了很多熟人,比如韩令邱欲迟,王醴彭吉星。彭吉星自上回和金睛子燕除夕共同游历过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金睛子,这次看见她,高兴地上前来跟她打招呼,要和她坐在一起。
“还真是好啊,青梅竹马。”看到凌潋和盛居清身着相配的礼服出现时,彭吉星羡慕地说,“我怎么没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未婚夫呢?就算不是未婚夫,有个朋友也好啊。”
“那我还是更支持自由恋爱。”金睛子注视着凌潋和盛居清相挽的手,轻声道,“就算为你定下婚约的人是全心在为你的幸福筹谋,姻缘这种东西也是算不准的。更何况,提前定下婚约的目的通常也不会那么单纯。”
“他们不就挺好的?”彭吉星指着金睛子正注视着的两人,轻松地道,“结契礼就在六月份吧,时间还挺紧的。少殿主一结婴就急着办结契礼,想必是他们之前等得太久了。”
“是啊,挺好的。”金睛子喟叹道。若她不知道凌潋心中正计划着什么的话,或许她也会觉得这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妻会一起走向圆满的结局吧。
她相信他们最终都能得到圆满的结局的,但或许,不是和彼此。
距离凌潋要求她行动的日子只有一个月不到了。
让凌潋费尽心思将永兆城主之位留给她,此前又对她郑重交代的,说起来也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任务,不过论及其重要性,倒确实值得认真对待——凌潋要她将盛居清送离凭川殿。
其道理很简单。要想继承殿主之位,凌潋就不能不结契,而要想在继位后摆脱代殿主的控制,凌潋就绝不能与盛居清结契。可两人的婚约乃凌潋的父亲前任殿主所定下,轻易不可废。凌潋若想要和别人结契,盛居清就必须消失。
说起来其实把盛居清杀死才是最保险也最方便的做法,这也正是任不谦一直主张的方案。任不谦会支持这个方案,在金睛子看来,除了理性的考量外也不能说没有他的私心。他显然很不喜欢凌潋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若是有合适的理由把盛居清给弄死,任不谦决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凌潋却坚持要把盛居清保下来。也是,即便不是爱人,盛居清也是凌潋青梅竹马的玩伴,在很长时间内,还是凌潋唯一的玩伴。即便凌潋一向感情淡漠不重情义,在有其他方案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她也做不出把盛居清杀掉的事。
如此,想要让盛居清消失,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失踪了。而且,这失踪必须是彻彻底底的失踪,因为只要盛居清还有被找回来的可能,他和凌潋的婚约就没有妥善的理由废除。而金睛子,便是让盛居清彻底消失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而她已准备好了一切,只待那晚到来。
四月廿日下午,金睛子在城府大会结束后,面露疲惫地推拒了地部主部来城主府与她细商公务的提议,声称自己身体抱恙,要早早回去休息。然后,她又对会议厅里尚未散尽的众人说,前几天她要求大家写的个人工作报告,各堂堂主收齐后,可以于明日上午辰正之后交到城主府一楼前堂的桌子上。她明天上午或要继续休息,就不下楼一一接见大家了。交代完这些后,她又强调了一下“一定要堂主本人来交”和“一定要在辰正之后来交”,咳嗽了两声,便回到了城主府。
此后半日她便一直留在城主府内,直到寅初,才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城府,在寒凉的夜风中朝星台城的方向快速飞掠而去。
她在熏湖东南畔停下。熏湖东南畔这块石滩凌乱的偏僻之角并未被划在星台城内,平日便鲜有人至,此刻更是一星灯光也无,只有一轮淡淡的下弦月坠在西天,在沉沉水色上堪堪映出些许摇曳的暗光来,像是从湖水的袖口中反复出没的匕首。
金睛子对黑暗无动于衷。步速不变地,她穿过湖畔那生长疯狂的树林,行至一处微微伸入湖中的小三角洲上。然后她俯下身,在一块大石下摸索了片刻,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捻着那看不见的绳索似的东西,金睛子缓缓往上一拉,一条小小的水舟便应之而出,幽幽地浮现在了水面上。小舟仅由一层水壁组成,在夜色笼罩的湖面上几乎隐形。金睛子踏入其中,小舟便连同金睛子的身体一同彻底隐匿在夜色中了。
湖畔又重归于黑暗与平静,仿佛一个人都未曾来过。
然而此刻的金睛子却已驾着水舟疾驰在了浩渺的熏湖之上,直往星台城内而去。水舟轻盈至极,一丝淡淡的灵气便足以将其驱动,速度虽不及御剑,却也足以让两侧的树影在视线中模糊。且,不似御剑多少会发出风啸声,水舟是静默无声且了无痕迹的。它与湖水本身融为一体,故而既留不下涟漪,也荡不起水声。若不借助特殊手段,无人能发现湖面上竟有一小舟快速掠过。
她就这样疾驰至星台城内一处码头附近,倚靠在舟中望着天空,静候着一艘飞舟的到来。
如若你也像金睛子这般于凌晨时分静静凝望乾坤界深远浩瀚的夜空的话,你会发现这片夜空即便是在这个时刻也并不那么宁静无波。漫天星辰织就的闪烁暗纹之上,时不时便会划过一两艘飞舟,一两柄飞剑。夜间出没的生物亦不少,不过其中金睛子叫得出名字的,就只有穿行在絮云之间的云条龙,以及成群结队出现、发着微微亮光的萤鱼鸟。
她知道自己今晚亦是这不平静的夜空中的一员。是一道代表着剧变的,却在当时显得微不足道的黯淡流光。
寅初二刻,金睛子等待的飞舟出现了。飞舟似因某种故障而迫降,下落速度很急。在码头附近落地后,驾驶员便急急拿着维修工具走出了舱外,打开飞舟侧盖,开始忙碌。金睛子知道这是一个象征着一切正常的信号,于是驱舟靠近岸边,伸手在水面上触碰了几次,泛起了一阵不大的涟漪。驾驶员的眼神在那圈涟漪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放下维修工具回到舱内,再度出舱时,便多扶了一个披挂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那身影显然是处于无意识的状态中,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都倾倒在搀扶他的人身上。
见两人来到湖边,金睛子又伸手点了几下湖水,以示意自己的位置。那人点了点头,将那个黑色的身影朝舟中推来。金睛子一把将他扶住,让他倚靠在了小舟的另一端。
那艘似因故障而中途停下的飞舟很快便重新起飞,朝远方而去。金睛子亦轻捻了一个指诀,小舟很快就重新滑入了夜色之中。
第五十九章·她的筹谋(2)
她有很长的路要赶。按照计划,她应该从熏湖出发,驶入与其水路相连的郁水河,进入永兆城境内,然后再转入叹江水道,驶出永兆城,此后便远远避开途径仙城的水路路线,一路辗转,来到那个被她和何芙荛定为目标的凡人城池。在此之后,她又要原路回返,尽可能快地回到城主府。
小舟悄然飞掠过大半个熏湖,驶入与熏湖相连的一条水道,朝东方而去。金睛子对比着舆图,时不时便要确认一下自己是否驶在正确的航道上。
“是你?”
小舟悄无声息地滑行了半个时辰后,一个嘶哑低微的声音打破了舟中的宁静。
金睛子并未回头,自顾抿唇笑了笑:“怎么?很意外?”
在她的身后,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盛居清缓缓坐直了身。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之后,他偏头朝两侧看去。
“要去哪儿?”他问。
“这不重要。”金睛子说,“就算告诉你了,你很快也会忘掉。一会儿我会让你忘掉很多事,但希望你能理解,这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她听到盛居清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保护?她怎么就认定我需要保护?说不定我其实更宁愿她把我杀掉。”
沉默片刻。他叹道:“对不起,我平常不这样。我早就感觉到她在计划着什么,早就知道我无法真正站在她的身边,但……现在还是觉得……有点难受。”
“我知道。”金睛子放缓了声音道,“但总之,事情都发展到现在这样了,比起难受,你更应该考虑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难道还怕我反抗,怕我逃跑吗?”盛居清无奈地笑了笑,“她给我准备了不知道什么迷药,我到现在都还没有从药效中缓过来,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制住我,把我杀死。更何况,即便我不知道她与代殿主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便代殿主是我的母亲,如果给我选择的话,我也不会选择帮助代殿主。”
这句话让金睛子终于回过了头来,认真而略带诧异地注视着他。原本注视着湖水的盛居清亦偏过头来,坦然与她对视。他双眉微微上挑,嘴角没有笑意。这副神情又让金睛子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的李百闻,想起李百闻曾经对她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太子”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一模一样的,辨不出真假的认真。
“我很意外。你和代殿主的关系并不好吗?”金睛子蹙眉问道。盛居清的态度似乎与凌潋之前的交代有所出入。凌潋之前还告诉她说,盛居清可能不会愿意合作,还说如果这样的话,她尽可对他采取暴力手段——只要不真的弄死他或是伤及他根本就行。可如果盛居清刚才没有说谎的话,凌潋就显然是多虑了。
还是说,盛居清只是在耍花招?
“不能说不好吧,但……”盛居清摇了摇头,道,“母子情分归母子情分,若她要用我来对付凌潋,我不愿意。同样的,我也不能忍受被凌潋利用来对付我的母亲。但凌潋没有这么做。她只是要我远远走开,那我最好就远远地走开吧。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你很像我一位故人。”金睛子鬼使神差地道。
“长得像吗?呵呵,我经常被人说和别人长得像。我的脸没什么特点,我知道。”
“不是,我是说性格。”金睛子托着腮,更加专注地打量起盛居清来。
真的很像,他和李百闻。不光是那副温和中带着些许自高的神情,更是面对剧变时那种痛苦无奈,却又不愿或不敢主动有所作为,还将自己的随波逐流安上某种自我标榜的举动。金睛子并不反感这种被动的性格,这种性格并没有错,只是不太适合做世界的主角,而这世界本来也不可能全部都是主角。她只是讶异于盛居清与李百闻竟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以至于他们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毫无关系的人。可是,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呢?盛居清不认识李百闻,这一点她很早以前就同他确认过了。李百闻是凡间出身,又只比盛居清大三十余岁,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盛居清有某种亲戚关系。
不过,这个问题大可以后再想。金睛子轻轻摇头,甩开头脑中纷乱的思绪。她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既然你愿意合作,那我们就开始吧。”她对盛居清说,“我会借助文阵暂时封印你的记忆,并给你补充上一些必要的虚构记忆。在此之后你会睡过去,等你再度醒来,你就能来到一段崭新的人生中了。等一切结束后我们会来找你,解除你的记忆封印。快的话只需要数月,慢的话,相信也不过十余年而已。”
盛居清点点头:“好,我该怎么做?”
“闭上眼,神识放松。”金睛子告诉她,同时挪得离他更近了一些。盛居清依言闭上了眼。金睛子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引出自己的一股神识,朝盛居清的识海中探去。
他的识海就如所有人的识海那般充斥着零散的思绪碎片。这些碎片漂浮于识海的浅层,多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胡思乱想,或是截取自梦境和想象的片段。真正重要的思绪沉淀于识海下层,受到神识自发的保护,不似表层的那些碎片,他人随意便可窥探。不过,金睛子今日也并不需要深入他识海的深处,她只需要在识海的上层略微撷取一些信息,根据这些信息编织出一个对他来说并无明显不合理之处的,新的故事,并用这个新的故事将他原有的思维碎片压入深深的识海沟内就可以了。
凭川殿的高门,雅正宫的居室,儿时的稍显模糊的凌潋的笑……金睛子熟练地快速拂过一块块的记忆碎片。代殿主的教诲,某次斗法时的擂台,出现在梦境中的意义不明的砖头房子。金碧辉煌的宫廷大殿,烛光,妖兽的血,身着灰衣的小小身影,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暗金色的眼睛……
金睛子猛然震住了。她瞳孔一缩,那缕游弋在盛居清识海中的神识有一瞬间几乎都变得不可控制。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停留于他人的识海之中,于是忍着疼痛强行抽回了自己的神识,下一秒,又不管不顾地用力抓住盛居清的双肩道:“你的记忆中怎么会有小时候的我?那烛光,是当年灵显城鸭翎巷灯烛店卖的蜡烛!那宫殿,是当年大业的皇宫!”
“果然,我们真的见过。”盛居清恍恍惚惚地道,“可是我忘了。我好像曾经忘记过很多事。”
“你到底是谁?”金睛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逼问。
“我是谁?”盛居清茫然地看向夜空,“我叫盛居清。我是代殿主的独子。我是一个已然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什么的人。我是谁?”
他焦距混乱的双眼转向金睛子:“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告诉我,我是谁。”
第六十章·他的过往(1)
盛居清儿时最早的记忆,大概要追溯到凌潋拉着他玩那些乱七八糟的结婚游戏的时候。那时他大概三四岁,凌潋五六岁。一岁半的差距对几岁大的小孩子来说是显著的,更何况凌潋本就性格强势,因此,虽说表面上是他们两个一起玩,实际上他们玩的永远都只有凌潋一个人想玩的。
结婚游戏的第一个环节是婚前六礼,这也是凌潋最喜欢的环节。虽然那时的凌潋不知道纳采复采,下聘备妆,催妆安妆都有什么细致的区别,但反正她知道这些环节都要互赠礼物。于是她送给盛居清树叶、野花和草丛里抓的蜗牛,抢走盛居清的围巾、玩具和口袋里的糖果——即使这些东西凌潋自己也都有,甚至有得比盛居清还要多,但她还是对这种交换游戏乐此不疲。盛居清呢,那时候呆呆的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被欺负,看她开心,也傻乎乎地跟着开心。
他每天穿得齐齐整整,口袋塞得鼓鼓囊囊地跟凌潋出门玩去,等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就都到了凌潋身上。代殿主想必一看就知道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也从不阻止凌潋,只是对盛居清说,如果他和凌潋玩不开心,可以选择不陪她玩。盛居清每次都懵懵懂懂地点头,第二天却还是开开心心地跟凌潋出去,然后被凌潋抢光所有的东西。
又长大几岁后,凌潋渐渐地也不那么爱欺负他了,她的兴趣转向更加有意思的事情,比如带着盛居清糟蹋炼丹房里的药材画画。凭川殿的炼丹房里有各种各样炼丹用的材料和工具,其中一个可以把药材打成粉末的小仪器特别得凌潋喜欢。她天天溜进炼丹房用那小仪器把看到的所有药材都打成粉末,很快还额外发现,如果将不同药材打成的五颜六色的粉末混上丹炉清洁油,就可以做成颜料。而颜料可以在炼丹炉洁白的墙壁上画画。于是某一天她翻出了代殿主的化妆刷作为画笔,然后拉着盛居清就去了炼丹房。
若是管丹房的人知道凌潋心中抱着什么主意,那么他一定不会放他们进去。但凌潋才不会傻到把自己的真正目的宣之于口,她佯装乖巧,说自己是和以前一样,来玩那个打药粉的仪器的。丹房的人并不介意她占一个房间在里面把所有药材打成粉玩,反正他们给凌潋玩的那个丹房放的都是不值钱的药材,其中有很多药材本来就要打成粉后才能用。至于难免产生的一些浪费,他们看在凌潋少殿主的面子上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凌潋和盛居清顺利地进去了。
然而凌潋却并没有进以前一直玩的那个丹房。她见一个以前没去过的丹房半开着门,往里一瞄,见里面有不少没见过的药材,就拉着盛居清溜进去了。
他们在那里做了好多五颜六色的颜料,然后拿代殿主的化妆刷蘸着颜料往墙上涂。其实只要凌潋在雅正宫里说一声自己想要画画她就能获得任何她想要的画纸、颜料和画笔,可她偏偏就要在炼丹房乱涂乱画。她在炼丹房的墙上画满歪歪扭扭的城堡和各种长相抽象的灵兽,盛居清则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画小人,并且把所有小人的眼睛都涂成金色。
“你画错了。”当凌潋注意到盛居清在画什么的时候,她走过去斩钉截铁地说,“眼睛不是黄色的,眼睛都是黑色的。”
“这不是黄色,这是金色。”盛居清说。
“反正你画的不是黑色。世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凌潋反问道。然后,她不由分说地就把盛居清画的所有小人的眼睛给涂黑了。
“有的人的眼睛是金色的。”盛居清看着凌潋一个一个涂眼睛,有些不服地道。
“谁啊?你见过吗?”凌潋满不在乎地问。
盛居清想了好久,都想不起来他认识的人中,到底有谁的眼睛是金色的。可他总觉得有。他总觉得世界上好像真的有一个谁,一个女孩子,她的眼睛就是金色的,令人过目不忘的金色。
“你梦里见到的吧。”凌潋见他答不上来,遂笑道。盛居清又用力地回忆了很久,终究想不起来更多细节,于是也只好认定自己奇怪的想法大概是来源于某个梦境了。
晚上他们在丹房画画的事情事发,代殿主难得动怒了。她倒也没有发火或是打他们,但光是她阴沉的神色就足以让盛居清,甚至让凌潋也害怕。不过最终,作为事件主谋的凌潋并没有受到很重的惩罚。代殿主只是认真地告诉她她这样做不对,以后不能再犯,然后让她去修炼室思过了两刻钟。然而对待自己的儿子她却不打算这么温柔。
“你知道你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吗?在高品丹房里拿药粉画画!”打发走凌潋去思过后,原本一直氤氲在代殿主眉心的阴云彻底笼罩了下来,压得盛居清喘不过气,“你知道你们两个糟蹋了多少东西吗?这些药材随便拿出一件卖掉换来的钱都能供你修炼到筑基期。就算不谈钱的问题,这些药材也都是年龄比你们大十几倍的天灵地宝,而现在都被你们一个下午给毁了!”
盛居清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之前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原来这么过分。他觉得自己好坏,好难过。
代殿主让他伸出手,然后用力在他的手心上打了两下。
“我没有打凌潋,只打了你,是因为你跟她比起来更没有任性的余地。”打完后,代殿主的声音略微和缓了一些,“她可以不明事理,你却必须要懂事。等到你们长大以后,她需要你帮她。”
盛居清还是哭。他不明白凌潋会有什么需要别人帮她的,也不明白为什么帮她的人非得是自己不可。
代殿主摸了摸他的头:“妈妈是为你好。”
所有人都知道代殿主是盛居清的母亲,然而奇怪的是,盛居清自己却常常会忘记这件事。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用“妈妈”或“母亲”当面称呼过这个容貌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女人。他更习惯将自己的母亲称呼为“代殿主”,无论是在和别人说话时还是在心中默想时都是这样。
这也是自然的。毕竟代殿主常年忙于公务,从没有时间贴身照顾自己的孩子。就算偶有时间,这点时间也都给了凌潋。儿时的盛居清一直怀疑是否凌潋才是代殿主亲生的孩子,为此暗暗嫉妒她很久。即便长大一点后他明白了,正因为凌潋不是代殿主的孩子,代殿主才要对她格外的好,这种嫉妒也始终得不到彻底的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