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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棂汐     千载不谙txt下载     千载不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章·一重文阵(1)

    段子矜睁开双眼。清晨的光线微微穿透织绣精致的床幔,映照在轻薄柔软的锦衾上。她翻了个身,把自己往锦衾中又卷了卷,重新闭上眼睛。

    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呢……黑暗中一些零碎的片段迅速闪过她的脑海,但很快又重新消融进黑暗。

    她又小睡了一会儿。再度醒来后,段子矜掀开床幔,向往常一样唤她的婢女来给她梳妆。穿戴整齐之后有婢女传话进来:“老爷吩咐,小姐若起了就请小姐去同老爷、夫人用早膳。”

    贴身丫鬟问她:“小姐,您起了吗?”

    其实是在问她想不想去。“啊,去吧。”段子矜懒懒地说。

    她起身大步走出房门,朝院落的正厢走去,步伐之利落把一众婢女落在后头,只有两个贴身丫鬟能熟练地跟上她的节奏——这是选她们做贴身丫鬟的原因之一。很快她走到了院落的正厢前,推开门,绕过屏风,段子矜见到继母和父亲。

    父亲已经年近五十,岁月已经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那副儒雅、沉稳又有些高深莫测的气质却如段子矜十一岁那年记忆中的一样。等等,为什么要特别想到自己十一岁那年时父亲的样子?段子矜短暂地纳闷了一下。

    她今年十八岁,距离十一岁已经过去七年了。

    又来了,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执着于十一岁,好像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

    段子矜向父亲和继母问安,然后在桌边坐下,随口问道:“阿谆还在睡?”

    阿谆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继母的女儿,比她小十岁。

    继母淡淡地笑了:“这孩子,不到日上三竿是决不肯起来的,就算醒了也要赖在床上。”

    父亲也笑了:“阿拙,比起妹妹,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段子矜假装听不懂:“啊,我不用操心,我从小到大都按时起床。”

    用过早膳,父亲却没有离席的意思,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地看着段子矜:“阿拙,最近有好几家来找我提亲。”

    段子矜叹了口气:“父亲,你不去上朝吗?”

    “这件事非得先跟你讲清楚不可。”父亲仍是笑眯眯的样子,语气却不容置疑,“奉安王、苏大公子、张三公子,三选一,三天之内,我要答案。”

    父亲撂下话就走了,留下段子矜和继母面面相觑。

    “我就不能不嫁吗?”段子矜对继母嘟囔道。

    “你这么漂亮又有才学的姑娘,不嫁像什么话。”继母说。

    唉,虽然继母一直待自己很好,但有些话该说不通还是说不通。段子矜暗自摇了摇头,又道:“那母亲您觉得哪个好?”

    “你喜欢就好。”

    “若是一个都不喜欢呢?”

    “三个人里总有一个是你更喜欢的。”

    段子矜从继母处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建议,只觉得烦躁不已,不久便告辞离去,打算在自家府里随便逛逛散心。

    乱逛的过程中段子矜碰到了自己的堂兄段子堪,段子堪比她大六岁,是年龄与她最接近的兄长,和她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一些。

    “三哥啊。”段子矜唉声叹气地对他说,“奉安王、苏大公子、张三公子,你看哪个好啊?”

    段子堪心领神会地笑道:“三叔这回是动真格要把你嫁出去了?”

    段子矜语气沉重地道:“是吾愿哉?非吾愿也。父言敢违乎?不敢也。”

    “如果不知道怎么选,干脆就选奉安王吧,他身份最尊。”

    段子矜摇头:“我怕我相府嫡长女的身份压不住他。”

    段子堪哭笑不得:“你是去嫁人,又不是去降妖,要压得住干什么?好吧,如果你非想让丈夫对你言听计从,我强烈推荐张三公子。”

    段子矜转转眼珠:“那个文盲?连个下联都对不上,比我哥都笨,要来何用。”

    有回宴会时这位张三公子跑过来找段子矜搭话,段子矜不知道跟他聊什么,于是随口出了个上联要他对,这家伙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对上,最后好不容易对出来的下联还是段子堪不好意思自己的妹妹给人家难堪,偷偷告诉他的。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段子堪问。

    段子矜想了想,道:“嗯,在身份、才学方面,不能高于我太多,不然我会觉得受制于人。但也不能低于我太多,不然太没意思。最好各方面都能跟我旗鼓相当,能跟我互相欣赏。”

    “那苏大公子不是挺适合你的吗?”段子堪掰着指头说,“他家跟我们家也算门当户对,谁也不用瞧不起谁。并且他这人也挺有才学的,以前在咱们家私塾蹭课的时候,这家伙总是脑袋转得最快的那个。对啊,差点忘了,以前他在我们家私塾读书,你跟他不是还常常见到来着?有感情基础,多好。”

    “不行不行,不行。”段子矜黑了脸,“我说要各方面与我旗鼓相当,是为了能互相欣赏,不是让他和我做对来的!这位苏公子专爱抬杠,你又不是不知道!并且,”她不耐烦地说,“我觉得这些来提亲的人没一个是真的喜欢我,与其说他们对我有意,倒不如说这群人对我父亲有意。要是可以的话,他们肯定把我父亲娶走,我最多算个搭头。”

    段子堪大笑:“你挺明白的嘛!”笑完,他又神神秘秘地说:“对了,我刚给尚书大人写了一篇公文,是关于之前跟你讲过的,春闱的事的。你给帮着看看呗,润色润色。”

    段子堪在礼部任职,所说的尚书大人自然就是他们礼部尚书,段子堪的大领导。

    “哦,行。”段子矜不是第一回帮哥哥干这种事了,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段子矜这倒不算是被哥哥使唤,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自己本来就很喜欢看这些公文打发时间,权当是给无聊的闺阁生活加点调剂。

    所谓的“润色”主要是指修缮语句,给段子堪的公文增加点文学色彩。虽然他的原文已经把意思讲得很清楚了,但把话说得漂亮点在礼部这种文人汇集的地方仍然有其必要,单纯因为文学功底而得到拔擢在这里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段子堪很快就差人把他的公文送到了段子矜这儿,还带话说让她放手随便改。段子矜先粗粗扫了一遍,大致明白了段子堪这是在针对如何处置冒名顶替参加春闱的考生发表自己的意见。段子堪入职时间不长,级别太低,按理说这种事情还容不得他插嘴,至于为什么要写这个送到礼部尚书那里,大概是为了在他那儿露个脸,争取一点存在感吧。

    她给他改了一个用错的典故,把一部分零散的句式改成了四六对仗的骈体,对于陈述冒名顶替考试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的那一段更是直接删了重写,整了一大段器宇轩昂的排比上去。段子矜对自己修改的部分非常满意,当她打发人把改过的稿子给段子堪送回去的时候,她对于如此漂亮的公文竟然要署上段子堪的名字送上去几乎感到了遗憾。不过遗憾也没有用,她一个闺阁女子,帮哥哥改公文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想要亲自去从政完全没可能。

    晚上父亲回家问她“三选一”考虑好了没。段子矜恹恹地说没有。

    烦躁的心绪一直伴随她到第二天、第三天。第三天父亲回家前,段子矜郁闷地坐在自己装陈精致的闺阁里,一边有意无意地撕扯着衣服上料子上佳的缎带,一边想着心事。

    她还是没有决定到底挑哪一个。怎么办?父亲今晚必定要逼问个答案出来的。

第三十七章·一重文阵(2)

    真是的,一辈子不嫁人赖在家里当她的大小姐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非要把她逼走不可呢?这么想着,段子矜简直感到了一丝酸楚。就留在家里多好,若是出嫁的话,未来夫家会怎么待她,丈夫是不是爱她还未可知,在家里的话,至少自己的家人是待她好的,至少父亲是一直宠爱她的。

    “父亲真的有那么宠我吗?”她想到一会儿就要面对父亲笑眯眯地逼问“三选一到底选哪一个”,又忍不住愤愤地嘟囔起来。

    “老爷自然是最宠小姐的。”她的贴身丫鬟听到了,便这么回答道,“小姐您从小到大干了多少出格的事,老爷哪次不是顺着您?”

    “我哪里出格了!”段子矜不服气,“说得好像我很顽劣一样。”

    但其实不需要丫鬟回话她大概也能猜到所谓的出格是指哪些:坚决除了为文之外什么都不愿意学,平日举止言谈向男子标准看齐,爱出门就出门,爱上街就上街,每逢遇到不喜欢的人都会丝毫不留情面地叫对方难堪……亏得她幸运,有一个权势滔天又把她视若珍宝的父亲,这才把她一切的任性都给合理化。

    可是,她做的这些事,能算任性吗?除了动不动就给人难堪这一点,别的事情对哥哥们来说不都很正常吗?唉,要是她是个男子……好像也不好。撇开受到各种约束这一点,段子矜还是很高兴自己是个女孩的。拜性别所赐,她天生有着比哥哥们更加细致的观察力和更加敏锐的内心,若是不能以这种能力去观察身边的世界,人生岂不是又要少掉一点乐趣了吗?

    又沉默了一会儿,段子矜换上轻松的语气对丫鬟说:“我得想开点,其实我挺幸福的,对吧?”

    丫鬟回答:“那当然,小姐身为相府嫡长女,含着金钥匙出生,自幼受到老爷宠爱,除老爷外,全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不喜欢小姐、由着小姐的。那三位向小姐提亲的贵人也各是人中龙凤,无论选哪一个,小姐都必不会被亏待了去。”

    “想想也是哦。”段子矜笑了笑,“我挺幸福的,我是该挺幸福的。”

    然而无论是自顾忧郁还是自我安慰都不能帮助她作出决定。当婢女通报说她父亲回来了并且要见她的时候,段子矜悲叹一声,猛抓了头发几把。

    丫鬟连忙把她的头发重新梳好。

    她走进前厅,本以为只会见到父亲,最多加一个继母,没想到同父亲一起出现在面前的竟是三哥段子堪。段子矜一怔,不知道段子堪在这里干什么。

    父亲没有让段子矜坐下,正如他没让段子堪坐下一样。

    “子堪这篇关于冒名参加春闱考生惩处办法的公文,是你写的?”父亲笑着问。虽是带笑,段子矜却觉着有些阴森,当下收起了散漫的模样,直挺挺地在原地站好:“回父亲的话,女儿是替三哥稍加润色了一下,至于写……无从谈起。”

    “中间有一段一看就知道是你写的,你哥没那能耐。”父亲不紧不慢地说,“子堪上个月的要务禀报,也是经过了你的手的;子完去年冬天的奏折里,两个论点完全是你写的;子豫那篇关于革新慈幼局管理体制的奏折,不是你写的,但内容大纲是你给列的……”

    父亲一桩一桩地说着几个哥哥托她帮过忙的公文,终于说得差不多了后,一副头疼样地叹了口气:“倒不愧是你。子堪这篇公文因为文采太过出色而被礼部尚书多问了几句,问出是你后一脸震惊地告到了我这里,我再一问你那几个哥哥,竟发现你的手笔到处都是。本想低调一点把这事儿瞒下,结果又不知怎的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唉!”

    什么,连皇上都知道她给哥哥们改公文的事了?段子矜一僵,脱口而出道:“父亲,皇上跟您不是关系挺亲厚的吗?没、没什么大事的吧?”

    当今圣上讳百闻,还是太子的时候和父亲便有交情。段子矜当时虽然年纪小,但还是能看出点端倪来的。

    “圣上跟我聊了聊你的婚姻大事。唉,阿拙啊……”

    段子矜紧张起来,皇上不会爱上了她横溢的才华,要她去宫里做妃子吧!

    父亲接着说:“……奉安王,你是肯定嫁不得了。你这种谋士若是落在了奉安王府,怕是有碍于奉安王与圣上的兄弟情谊。”

    说白了是怕奉安王在段子矜的加持下实力壮大,让皇帝坐不住呗。

    段子矜想,这下三选一变成了二选一,还方便她做决定呢。

    “张三公子和苏大公子你怕是都嫁不成,圣上为了维持朝堂均势,可谓是费尽心思。”

    虽然三选一问题折磨了段子矜良久,但当三选一一下子变成没得选了之后,段子矜一下子噎住了:“我……我一个闺阁女子,再有能耐也不至于影响到朝中均势啊!”

    父亲苦笑:“怎么不至于?前几天帮子堪改的那篇也就罢了,你大哥二哥的奏折可是每一封都涉及权力分配、金钱流动、人员调度。你现在是站在客观秉公的立场上去写,万一以后嫁了人,为夫家谋好处,再动用上你那谋士的脑力和文采借你丈夫的势力去说服朝堂,这可怎么搞?圣上可不希望朝堂上出现他不可控制的因素。”

    段子矜愣了一会儿,随即喜出望外地叫道:“那我,那我是不是不用嫁人了!”

    父亲饮了一口茶,说:“相府嫡长女,才貌双全,身体康健,哪有不嫁的道理?再者,如若不嫁,你怕是又要在家给子豫子完和子堪写公文。可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一个女子少干涉政务为妙。”

    “所以,到底要我怎么办?”

    父亲掰着指头慢慢给她算了起来:“第一条路,入宫。不过宫里的生活可不好过,父亲也不希望你去受这种苦头。第二条路,出家。父亲是舍不得你出家,但你若是想去,自然也会把一切给你安排妥帖。第三条路,低嫁。照陛下的意思,最保险的办法是让你嫁到商人家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你没办法把手伸到朝堂。”

    入宫、出家、低嫁……段子矜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不顾父亲没有准她坐下,一屁股跌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呆呆地微张着嘴巴,她的思维在一片混沌中勉力运转着:入宫,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开不开心不提,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混下去还值得操心;出家,乍一听比入宫好些,但仔细一想,看似浪漫悠闲的隐世生活背后是她得跟伴随她十八年的荣华富贵告别,啊对,搞不好还得剃光头发不能吃肉什么的,也太悲惨了;低嫁,这样看来是最好的选项了,但她咽的下这口气吗?堂堂相府嫡长女,竟去嫁作商人妇,虽说生活不会差,但岂不是要沦为全皇城的笑柄吗?以前她毫不顾忌地给脸色看的那些人,岂不是要在背后非议她吗?不过这些非议她倒也听不着,因为嫁入商人家相当于是直接脱离了皇城权贵圈,哪儿有资格像以前一样去和夫人小姐们勾心斗角啊……

第三十七章·一重文阵(3)

    虽说眼前还是三条路,可这三条路却逼得段子矜感觉无路可走。为了博取父亲的同情她战略性地没有对自己的情绪做丝毫压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怎么可怜怎么哭。父亲走上前来蹲在她身边轻拍着她的背:“好啦好啦,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商人家也不都是利欲熏心之辈,配得上你的也不是找不到……”

    “就没有别的选了吗……”段子矜接着哭。见父亲没有回应,她就转向段子堪:“三哥!”

    段子堪一脸愧疚地看着她:“……哥对不住你,要是尚书大人逼问我的时候,我把话圆得再漂亮一点儿就好了……阿拙你放心,以后夫家若是敢亏待你,哥第一个冲过来替你收拾他们……”

    啊,一想到以后自己可能会被夫家亏待,自己的哥还要冲过来揍自己的丈夫,段子矜眼前就浮现出暴发户俗气的屋子里两伙人抡着金花瓶银水壶互殴的场景,当下觉得未来的生活不仅混乱而且悲惨,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晕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抒发感叹和祈祷的欲望从胸中涌起,段子矜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真是奇怪,曾经她似乎也多次说出这句周围人都常用的感叹语,但是如今竟想不起来,是哭昏头了吧!

    无论如何,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段子矜一边哭一边想。不该是这样,凭什么偷偷摸摸地帮哥哥改几篇公文就要被逼到这个地步,凭什么她不能站在众人面前,镇定自若而又意气风发地掷出自己铿锵的陈词?她本应该在外交场上对着不同的势力侃侃而谈,凭什么如今非被逼着嫁人就算了,还得被逼着低嫁?“这不对!”她带着哭腔大喊,“不对,不对,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是哪里错了呢?模模糊糊的意识从脑海的深处泛起,隐没,再泛起,又再次隐没。

    父亲还在勉力安慰她,三哥垂着头满面愧疚地站在一边。绝望之中段子矜捂着心口忍不住大声道:“道祖老爷啊!道祖垂鉴!”

    这就是她刚才极力想要说出口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叹。但是、但是道祖是谁?为什么她会觉得这句话曾被身边的人无数次重复过?

    段子矜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又道:“道祖垂鉴,道祖垂鉴……这……不是我的生活,不是我该有的生活,亦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阿拙,你怎么了?”父亲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段子矜,或者说金睛子怔怔地看着父亲,忽郑重地拉着他的手说:“父亲,你愿意让女儿离开吗?”

    父亲怔了怔:“离开?去哪里呢?”

    “去一个属于我的世界。”金睛子说着说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父亲,我……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家。上一次,我是说,真正发生的那一次,我们是被逼着分开的。如果……如果一切像这里发生的那样,如果登基的那个人是李百闻,如果家里没有出事,你……你会让我走吗?”

    父亲坦然笑了:“父亲自然是依你的,可阿拙你呢?你要走吗?”

    金睛子点点头。

    “如果我们将所有情节重置,阿拙没有帮哥哥们改公文,父亲也不逼你嫁人,让你无忧无虑地做一辈子的大小姐,阿拙还要走吗?”

    金睛子愣了愣,笑了:“父亲,我舍不得你,但你已经走了,我面对的你,只不过是我的一份执念罢了。父亲你放心,虽然我早早失去了母亲和你,但师父师娘对我很好,师兄和师妹也都待我如亲人一般。阿拙不才,现在还没能像您一样当上大官,无非只是在城府里任一个小小执事,但我很喜欢这份差事,也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父亲轻轻抱住了她,金睛子也抱住父亲,眼眶又忍不住酸了起来:“父亲,阿拙想您。”

    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正趴在璇玑宫冰凉的石质地面上,伏地哭泣。

    她任自己在感伤中沉溺了片刻,然后擦干眼泪抬头四顾。邱欲迟和严诚在悬浮于房间中央,双目紧闭,邱欲迟的嘴唇一直在蠕动似在说话,严诚在则做出种种拳打脚踢的动作。他们两个明显还没有从文阵中走出来。由于单人行动比较危险,金睛子觉得还是在这里等他们醒来为好。关于他们能否走出文阵,金睛子并不担心,觉得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凌正道君的文阵并没有以攻击入阵者为目的,走出文阵的概率并不低。

    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金睛子回忆着刚才的那个文阵,越想越对凌正道君肃然起敬。文阵中段府的样子显然是来源于她的记忆,一个无人操纵的文阵能够从她的记忆中读取有效的信息,再在此基础上做出合理推断,增设情节,也只有凌正道君能做到这种地步。虽然因为给哥哥写公文而被逼到只能入宫出家或低嫁这种情节,仔细一想有点夸张,但其他的一切细节几乎都很完美。父亲、继母和哥哥们的样子和她记忆中完全对得上,就连那几个没露脸的“三选一”也都能找到对应的原型:奉安王在当时确有其人,张三公子用了金睛子童年记忆中哥哥的一个朋友的形象,至于苏大公子,怎么看怎么像苏诩……

    想着想着金睛子笑了,偶尔进文阵玩玩,再过几天段大小姐的生活也挺好的。虽然当时置身其中的自己并不觉得有多好,但事后回想起来,也像是真的又做了几天有父亲、有家人的孩子了。

    所在的方块忽转动起来,金睛子连忙稳住身形。就在转动结束后,她忽见悬浮着的邱欲迟慢慢落到了地面,然后醒转了过来。

    “金睛子道友。”邱欲迟看到她,揉了揉眼睛:“刚才我们……是进了文阵?”

    金睛子点头。

    “我在文阵里,和我哥互换了。”他没有急着爬起来,躺在地上傻笑,“我成了哥,我哥是我弟。”

    不久严诚在也从文阵中醒了过来,一睁眼就跳起来,说他刚才在文阵里成了一个横流时期的剑客什么的。于是三人开始交流自己在文阵里都经历了什么。把所有人的故事都听了一遍后,金睛子托着腮说:“这个文阵大概是在让我们体验自己曾经幻想过的另一种生活吧。”

    金睛子这百来年里也曾多次幻想留在凡间继续做大小姐的生活,邱欲迟显然是被他哥的存在压迫得太厉害了,幻想着自己当哥,严诚在则有个侠客梦。而破阵的契机,从三人的故事中也不难得出,即为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真正想要这样的生活。

    来之前听人说璇玑宫的文阵与其说是璇玑宫的防线,倒不如说是帮助后来者历练心境的工具。金睛子觉得此言不假,就算光是因为这个文阵,金睛子这一趟都没有白来。

    “那么,接下来往哪儿走呢?”金睛子问。

    严诚在看了看旁边的几条通道,豪迈地一撩头发:“反正也搞不清方向,随便走哪里呗!”说完便朝一个方向走去。

    很快他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块传来:“道祖啊,又是文阵!”

    “金睛子道友,你还去吗?”已经迈出了一只脚的邱欲迟扭头看她。

    金睛子坦然一笑:“去,怎么不去?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历练的吗?”

    说完,她大步超过了邱欲迟,任由那股力量再次将她的意识覆盖。

第三十八章·二重文阵(1)

    “许久没回文宗啦。”祈州州主金睛子把脚高高挂起在自己的檀木大桌上,伸了个懒腰,一不留神,踹翻了桌上的鎏金笔筒。

    左州主边拾起笔筒边说:“州主大人,您若是想回去,就回去呗,右州主与在下虽不才,但也能让您清闲几天。”

    “是吗?”金睛子笑盈盈地看左州主把笔筒摆回她桌上,“那我明天便休假去。”

    右州主急忙抱起一堆文件:“州主大人,您回去前,可千万得把这些东西给过目了!”

    “知道了知道了。”金睛子挥挥手,“把东西放下,你们俩先回去吧。”

    左右州主离去后金睛子把自己的脚从桌上放了下来,聚精会神地阅览着一张一张的文件。在所有文件的末端都签上自己的意见后,她看了看墙上的大星晷,发现距离下班还有两刻钟的时间。然而她今天已经无事可干,便又双手枕着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软垫椅上,胡思乱想着。

    转眼间,自己已经坐到祈州州主的位置了呢。在乌河城做谒外执事的日子还清晰地如在昨日,被越级拔擢为政部副主部,然后又是通过一连串的晋升当上主部、副城主、城主,进入州府,当上州府主司、副州主、州主,也仿佛是一场大梦中发生的事。如今的金睛子满三百岁不久,上个月刚刚在祈州州府上任,成为了长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州州主。

    虽然回过头来也觉得自己的政途顺利得有点梦幻,但金睛子知道自己值得这一切。她可不是那种靠关系和贿赂上位的庸碌之辈,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州主的同时,金睛子也有着与之对应的才干。当年在乌河城做谒外执事的时候她的出色表现就让主部对她青眼有加,然后,随着职位的提升,她的政治天赋也越来越外露。得天独厚的天赋再加上勤恳负责的态度是她快速晋升的秘诀。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当她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的时候,回宗门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如今又是好久没见师父师娘,师兄师妹,和宗门里的其他朋友了呢。

    第二天一早她就驾驶着自己的飞舟回了凌意文宗。飞舟是她半年前新换的,云霓的最新型号,飞起来又快又稳,没过多久就带她到了目的地。她在凌意文宗山门外不远处降落,收起飞舟,朝山门走去。

    从降落点走向山门的短短一路上金睛子注意到自己似乎成为了过路人窃窃私语的中心。她皱了皱眉,第一个想到难道是自己异色的瞳仁引发了讨论,但想想也觉得不至于。她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是不是没穿好,可衣服也没有问题。那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金睛子得不出个答案,只得不理会他们,自顾走进山门。护山大阵识别得出她身上带着的仙籍牌,自动为她放行。

    路过门房的时候她忽然被值守弟子喊住:“这位真人,请留步!”金睛子怔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瞪大眼睛望着她的值守弟子。

    “这位真人,您是……您是……”值守弟子支支吾吾地说。

    金睛子以为自己的仙籍牌出了问题,没能识别出她是凌意文宗的弟子,于是自报家门道:“凌意文宗翠微峰一脉无妄真人座下二弟子,道号金睛子。”

    “啊,真的是您!”值守弟子激动地都破音了,她一个箭步冲到金睛子面前,“金睛子前辈,州主大人,您给我签个名吧!可以顺便给我写一句鼓励的话吗!”

    她掏纸笔的当儿又有其他人围了上来:“真是金睛子真人?”“终于见到真容了!”“她可是史上最年轻的九州州主呢……”“修炼上也是个天才!”……下一秒,又有无数的纸笔、翻开到扉页的书籍递上来:“请您给我签个名吧!”“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您的这本《丝竹乱耳录》!”“金睛子真人,您是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州主的呀?”“您的隐世列星书系列我看了不下十遍,给我签个名吧!”“州主大人您上个月的就职演说我现在还在床头挂着呢,每次读都感觉充满了力量。”……

    “好啦,好啦,一个一个来。”应接不暇的金睛子只得哭笑不得地这么说。

    “听见没,一个一个来!”第一个找她签名的值守弟子朝众人喊道。她自觉承担起了维持秩序的责任,请金睛子端坐在门房,让其他人在前面排成蛇形的队伍。于是,莫名其妙的,金睛子坐在凌意文宗的大门口给大家签起了名。签了几个后她瞟了一眼排成长龙的队伍,有些欲哭无泪,偷偷给师父发了条传讯符让师父来救她。她倒也不是不能借口有事直接一走了之,但又实在不忍拒绝那么多热情的崇拜者,想着若让师父来叫或许会稍微好些。

    等了许久,师父可算是来了,笑眯眯地对众人说掌门有要事请金睛子过去,好不容易才把金睛子解救出来。

    “小段现在发达了啊。”与金睛子并排御剑回秋声殿的途中,师父笑道,“史上最年轻的州主,就连为师现在自我介绍都不说自己是渠光真人的关门弟子,要说自己是史上最年轻的州主的师父呢。”

    金睛子扑哧一声乐了:“师父,您可折煞徒弟了。”未几,她注意到师父走的方向有点不对,问道:“师父,咱们不回秋声殿吗?”

    “掌门要见你。”师父说,“你以为我就是为了给你解围随口瞎说的?”

    师父把她送到灵和峰顶,掌门太衍真人早早就候在了那里,见了金睛子,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小州主,总算是得空回宗门了?正好,我还有宗门要事想与你相商。”

    师父听到“宗门要事”就开溜了,太衍真人邀金睛子进屋,差杂役弟子给奉上一壶灵气四溢的眷渊茶。一番寒暄过后,太衍真人提到了几年后即将举行的祈州丹会,委婉地询问她能否为凌意文宗多争取几个名额。

第三十八章·二重文阵(2)

    祈州丹会是在祈州范围内举行的一个炼丹学术研讨的集会,与会名额分配到各个宗门、世家、城市,限制十分严格。即便身为州主,金睛子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为凌意文宗争取到更多名额,只能表示说自己会尽力。

    掌门又与她商量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政务,最后提出让她这几天抽空在宗门内开个经验分享会,传授传授自己修炼、工作、生活上的种种经验。“我哪儿有什么经验好分享啊!”金睛子笑着摆手,“与其请我,不如去请乌旋玉师姐,我入文宗以来就是听着她的传说长大的。”

    “乌旋玉哪儿能跟你比!”太衍真人正色道,“她确实很优秀,但这种程度的优秀,每隔两三代总能出一个,你可是史上最年轻的州主,修炼上也是三百岁不到就结婴的一等一的天才人物,整个凌意文宗里,估计只有祖师爷凌正道君能压过你去了。”

    这话说得金睛子乐呵极了,什么分享会的都满口答应,开多少个都行。

    她一答应下来太衍真人就立刻差人去做宣传工作,等她从太衍真人这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弟子在到处张贴金睛子开分享会的宣传海报和横幅了。“太夸张了吧,掌门大人。”金睛子笑着自顾摇头,回秋声殿去了。

    刚走到秋声殿门口她就撞见师祖。“太衍总算是把我徒孙给放回来了,”师祖见到她,笑道,“走,肃水真人今天刚好在这儿,带你去会会他。”说罢,就拉着金睛子朝翠微峰顶走去。

    翠微峰顶,肃水真人正坐在亭子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桌上的蜜饯和花生。离亭子还有老远一段距离,渠光真人就喊了起来:

    “哎呀,胡肃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吃啊,你的宝贝徒弟呢?刚才不是还在吗?”

    肃水真人抬头看看渠光真人,又看看金睛子,苦笑:“别开玩笑了,渠光,算你赢,我那个混蛋徒弟现在是没法拿来跟你徒孙相提并论的了。”“别这么说嘛!”渠光真人说得谦虚,脸上笑的可是一点也不谦虚,“这家伙能当上州主,哈哈,这么小小年纪的,这些年来也多蒙你照顾不是?今天我可是特意带她来拜谢你的呢。”

    金睛子很知趣地向肃水真人行了个礼,然后又说了一大堆表示感谢的漂亮话。

    这时韩令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段道友,啊不,州主大人。”他认认真真地向她行了个平辈礼。

    金睛子大笑:“韩道友,我们毕竟认识多年,也别叫得那么生分了,就如以前那样互称道友就好!”

    “州主大人客气了。”韩令认真的神情不变,“我云台韩家在祈州的生意,日后还多蒙你照顾。”

    谁能想到呢。当金睛子离开翠微峰顶的时候,她还在美滋滋地想着。谁能想到,当年被长辈揪着互相攀比的两个年轻修士,三百年后还真分出了明显的高下呢。倒不是说韩令这些年有所退步,谁叫她金睛子实在是太逆天了呢?哎呀,韩道友也真够倒霉的,肃水真人拿他跟谁比不好,偏偏拿他来跟自己比,这不,自取其辱吧。

    从师祖那里回来后金睛子一直在秋声殿蜗居到第二天她的分享会召开。倒不是她不想出门,只不过以她现在的名气,简直出门多走几步就要被围住,实在是太困扰了。

    “名气太大了也是麻烦啊。”当朝谕陪着她出门去开分享会的时候,她忍不住感叹道。

    朝谕笑道:“哇,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多少人想要这样的麻烦呢。”

    金睛子充满优越感地啧啧两声。

    到达分享会举办的学宫,已经有一大堆人聚集在了这里。偌大一个学宫被全部坐满,没抢到座位的人在后排黑压压站了一片。刚一到学宫,程文熹就迎了上来,亲自为她开路,引她进了候场休息室,请她坐下,然后自己又出去维持秩序了。

    金睛子翘着脚坐在休息室里,看着两位杂役弟子手忙脚乱地给她满上茶。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的喧闹平息了下来,程文熹的声音响起,一段开场白过后便是对金睛子的介绍:

    “……其实,金睛子真人不仅仅是长生史上最年轻的州主,在文修中也是出了名的天才之辈。当然,她的道途和政途也并不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一帆风顺,让她一次次化危为机的,除了令人歆羡的天赋,更有澄澈坚定的道心和脚踏实地的努力……现在,就让我们以最真挚的热情,欢迎这位优秀的同门!”

    震耳欲聋的掌声,激烈到让耳膜隐隐作痛的程度。不过被掌声和目光包围的金睛子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适。她天生就应站在焦点之处,不是吗?

    她向众人行了个平辈礼,于是又是一波掌声席卷而来。金睛子不得不笑着示意大家安静。

    然后,她说起自己的故事。

    从狂妄自大的贵族千金一夜之间沦落为修仙界的底层小修士,在扭曲的自卑和自尊心态交织之中来到凌意文宗,视若生命的天才的光环却在抄袭事件中被一举击落。然后是痛苦,平静,沉淀,重新强大,一路狂奔……当一切过去的痛苦被如今的她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当一切来自人群的恶意被同样一片人群谴责,金睛子的心中除了骄傲,更有一种向过去复仇的快感。

    功成名就,前路皆成风景。当时令人绝望的坎坷到了如今只会换得她笑言看山不喜平。对金睛子来说,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而现在的她,处于快意的巅峰。

    不知不觉间,三百年的起起落落在她的叙述中结束。响到失真的掌声和晃眼的光线让她一瞬间有如置身梦境。

    程文熹宣布提问环节开始。台下似有很多人举手,灯光聚焦之下的金睛子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到程文熹好像最终决定了要请谁,然后便是一个代表着人群的声音传来:

    “金睛子真人,请问您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去从政的呢?”

第三十八章·二重文阵(3)

    “啊,当初倒也没有特别坚定地想要从政。”金睛子淡然道,“我想想,当时好像是在还没结丹的时候就计划去从政的,因为觉着结丹以后总该有份正经工作,而我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想着外祖和父亲都是政坛中人,我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应该不会太差,故而把从政当作了一个选项。”

    程文熹在一侧评点她的回答:“金睛子真人在政坛的成功,和许许多多人的成功一样,其实只是源于当初一个不经意间做出的选择。但是,选择是如何做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出选择后的坚守……”

    一片小小的骚动后程文熹请出下一个人提问:

    “金睛子真人,您在从政的道路上坚持了这么多年,始终如一个后辈一样兢兢业业、脚踏实地,背后的动力是什么呢?”

    “是今日啊。”金睛子脱口而出,“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不是第一次想象自己发迹之日的样子了。”

    她沉默了片刻,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眼前那一片朦胧的光雾,看着光雾中上下浮动的明尘。众人的目光下空气仿佛也变得炽热,金睛子深吸一口气,叹出,感受着这本就注定属于她的一切。

    “我不是第一次想象今日的样子。当我在看不到出口的迷雾中朝着一个不知道对不对的方向两股战战地前进,当我在感觉被世界遗弃的时候蜷起身体哭得昏天黑地,当我从单调的平凡当中抬头,我会看到数个甲子之后,自己一脸无所谓地向洗耳恭听的众人讲述这一切,好像一路艰险都变得无足轻重的场景,然后,我的内心就开始催促自己快跑,快跑,快快跑过这些俗气的日子无聊的日子艰难的日子绝望的日子,回到属于自己的辉煌中去。”

    她抬起头,坚定而倔强地瞪视着光线最明亮之所在,直到双目盈泪:“这就是我的动力。”

    眼眶中的泪水模糊了一切,模糊了光芒,色块,亦模糊了掌声与话语。一片混沌中忽又有一问传来,语之清晰与万物的混乱形成对比,仿佛天地之间只有金睛子与向她发问的那个声音:

    “今日之后,何以为继?”

    金睛子怔住了。何以为继?何以为继?当她视之为驱动力的时刻成为已然,当所有的步伐在今日都达到了目的,那么今日之后,她该去向哪里?去向哪里?

    究竟是什么带她来到这里,又是什么将陪伴她继续走下去?

    金睛子茫然回望,横幅、墙壁、花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取代而之的是一片黑暗。那黑暗的注视令她惶恐,急急回头,却发现面前的灯光也尽数熄灭。与黑暗一同蔓延的是冰冷的阒寂,宇宙上下唯有心跳可闻。

    “我怎么……到了这里?”金睛子喃喃,语出却没有回应。心跳声仍规律地传来,细若蚊蚋的声音在金睛子的识海中轰鸣:是呀,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她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

    “我……一开始只是想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刚才已经说过了,不是吗?”

    “你已然出发,为什么要这么做并不重要。”那个仿佛来自识海深处,又好似来自天道的声音回应。

    “然后……然后……”细密的汗珠布满金睛子的额头,“我来到乌河城,做谒外执事,一开始,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但我还是认认真真地做下去了,为什么呢……”

    记忆的片段从她的脑海中闪过:带着满口高深莫测又莫名其妙的言论伪装成设计师跑去做卧底;和同僚们通力合作在城会上为乌河城据理力争,事成后就连一贯对彼此冷嘲热讽的她和苏诩都能乐得互相恭维起来;偶尔遇上麻烦事会忙得焦头烂额,但那些把她逼疯的工作无一不是有意义的事;埋首于事件脉络并终于理出头绪的快意,在众人面前陈词,用仿佛是最无力的语言对外界施加影响的成就感……是这些回馈让金睛子坚持了最初的二十年。她的漫漫政途不是勉力熬过来的,单靠熬,没有人能熬两百年之久,事实就是她从没熬过任何一天,她只是单纯地、快乐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

    但是在乌河城之后呢?

    她竭力想要调取一些快乐的回忆,想要证明在后来的快速晋升中,她从未失去本心,然而尽管哪一年晋升了某个职位这样的事在记忆中清清楚楚,快乐的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是这不对啊,将近两百年的时间,她的回忆难道还不如乌河城的二十年来得充沛吗?难道她在离开了乌河城后就彻底失去了快乐,不再有任何一件事让她充满力量,不再有任何一个人让她怀念至今了吗?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是怎么干熬过后来的这将近两百年的呢?不是刚才明明已经知道,光靠熬,没有人能熬这么久吗?

    混乱的思绪,错乱的记忆,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看不清。突然之间一个想法出现:乌河城之后的日子,自己根本就没过吧?真是,亏自己还自诩是个天赋超群的文修呢,这么明显的文阵,要到现在才看出来吗?

    她想起自己还只是一个乌河城的小小执事,想起刚才感受到的一切盛名,无非只是文阵之中轻飘飘的几句设定而已。如今的她还很年轻,很渺小,很没用,但所幸,托祖师爷凌正道君的福,她已经知道什么才能伴随她一直一直走下去,直到把文阵的幻象尽数实现的那一天,直到把文阵的幻象尽数实现的那以后。

    “我喜欢自己做出的选择。”她轻声道,“因为喜欢,所以坚持。”

    黑暗在她的周身崩落。视线重新清晰之时,金睛子抬眼看了一眼悬浮在中央的邱欲迟和严诚在,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最先走出来的又是我,该说我不愧是个文修吗?”

第三十九章·三重文阵之始(1)

    这回邱欲迟和严诚在让她等了很久。金睛子百无聊赖,在等待的时间中回顾了一下刚才经历的那个文阵。

    一想起刚才的文阵金睛子就忍不住嘴角上扬,虽说只是一个虚幻的文阵,却也给她带来了一段真实的快乐记忆。被众人簇拥仰慕,与掌门对坐议事,扬眉吐气地以绝对打压优势面对肃水真人和韩令……史上最年轻的州主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吧!

    她沉浸在回忆中傻乐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恢复理智,告诉自己适可而止,当务之急不是接着做白日梦,而是好好反思刚才的文阵。

    从技术上来说,这个文阵显然又不是她以当前的境界能模仿得来的,正如第一个文阵那样,第二个文阵再一次调取了她的思想,展现在金睛子面前的功成名就的日子,有很多是她以前自己幻想过的。要是哪天能比乌旋玉师姐还厉害该多好呀,要是哪天在韩令面前完胜该多好呀,要是一不小心成了名垂千古的大人物该多好呀……而凌正道君的文阵所做的,正是把她这些零碎的幻想拼凑了起来,给她编织了一场华丽丽的梦境。

    金睛子突然想到,文阵中她新换的“云霓最新型号飞舟”,可不就长得跟韩令的飞舟一模一样嘛,自己那个州主办公室的格局,仔细一想也和骊渊主部的颇为相像。这倒是给了她一点启发,在编织文阵的时候,与其由作者自己精心设计每一处细节,倒不如直接从入阵者那里调取来得方便。不过至于怎么个调取法,就不是她一时能想明白的了。

    文阵破解的契机是真正明白自己一路前行的驱动力,为了让她想到这一点,文阵还给了她一些提示——最后那三个层层递进的问题。这倒是很有意思。金睛子不是第一次见满足入阵者妄想的文阵,但那些文阵通常是用理想的(很多时候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将入阵者困在其中,让他们就算意识到自己身处文阵也主观性地不愿意醒来,从而最终被困死在那里。但凌正道君的文阵是少见的磨练入阵者心境的类型,为了更好达成磨练心境的目的,甚至还在引导入阵者做出正确的回答。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一种关于如何进入轴心室的猜测,说可能只有在外围的文阵中做出某种特定的解法才能进入其中。金睛子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话,就只能说这么多年无数探访璇玑宫的人中,没有任何一人做出这种指定解法了。

    她胡思乱想了足有半个时辰,期间偶尔随着所在方块的转动换换位置,并注意到几次运动似乎一次比一次迅速。她又瞟了邱欲迟和严诚在一眼,他们三个都在这里按兵不动,想必是韩令和阮序又不小心动用了灵气,引起了璇玑宫的加速吧。

    半个时辰外加一刻钟后,邱欲迟总算是醒过来了。两人聊了聊各自经历的文阵,虽说是主动在交流经历,但都没有说得很具体,大概邱欲迟也和金睛子一样,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白日梦那么完全地告诉别人,觉得怪丢脸的吧。

    所在的方块又转动了一次,速度比金睛子之前经历的还要更快。“韩令和阮序遇到麻烦了吧?”邱欲迟有些担忧地说。

    “嗯,你醒来之前,璇玑宫的运转速度就在加快了,不过这一次比之前的还要快。”金睛子说,“可惜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没法帮他们。”

    话音刚落,金睛子就感到有些不对。她在原地僵站了片刻,眉头紧锁。邱欲迟问她怎么了,金睛子说:“远奥。”

    “什么远奥?”

    “文气。”金睛子一边喃喃,一边伸出一只手示意邱欲迟安静,“好像感觉到了,文气,就在这附近,估计是韩令他们引发的。他们现在应该离我们不远。”

    金睛子缓慢地在他们所在的方块中走了一圈,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地一会儿趴墙,聚精会神的样子搞得邱欲迟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终于,金睛子将手掌贴上了地面通往下方的通道处:“从下面那个方块传过来的。”

    “我们要去帮他们吗?”邱欲迟看看金睛子,又看看严诚在,似乎也拿不定主意。

    金睛子也很纠结:“既然知道了他们大概的方位,不伸出援手总过意不去,但若是我们两个一起去的话,就要把了焕道友单独撇在这里,若是我一个人去的话,单独行动似乎也挺危险的。”

    “那要不……金睛子道友,你还是不要去了吧……”邱欲迟蹲在金睛子旁边说,“文气从下面的方块传来,也不一定是说他们就在下一个方块里边,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况且,就算你不去帮忙,他们也不会死掉的啦……”

    他突然停住了,皱起眉:“金睛子道友,你听到了吗?”

    金睛子专注于感受文气,没把注意力放在听觉上。听邱欲迟一说,也专心听起来。

    “有响动。”她说,“也是下边传来的。”

    下一秒,两个人影就从地面的甬道里窜了上来。金睛子刚才一直蹲在甬道附近,这会儿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往后跌坐在了地上。

    随后便见两个人影被一股力量所牵引,连人带飞剑,同严诚在一样悬浮在中央了。

    不用问,这两个人影就是韩令和阮序,之前不知怎的在璇玑宫内引动了加速和文气,现在误打误撞又冲进了文阵层。

    “这下人终于齐了。”邱欲迟笑了笑。

    金睛子刚才被惊地坐到了地上,现在干脆无力地躺在了地上:“齐是齐了,但我们又得等好久啊。元准道友,你知道刚才我等你醒来的过程有多无聊吗?”

    金睛子想的其实是,横竖这里已经挂了三个人了,她和邱欲迟倒不如去别的方块玩玩文阵,总比坐在这里枯等强得多。但是她担心邱欲迟会不愿意拆散好不容易聚齐的组织,于是没有也不打算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没想到邱欲迟却主动提出了这一方案:“金睛子道友,不如我们两个先去别的方块瞧瞧吧,反正这三个人醒了后也能互相照应,我们两个一起行动也不算落单。”

    金睛子乐了:“好不容易又聚齐了五个人,我们就这样再次拆伙单干?”

    邱欲迟摊摊手:“之前不是金睛子道友你说的嘛,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历练的吗?”

    这两人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在根据之前走过的方向推断一番之后,他们认为上方块还是文阵层的可能性极大,于是就钻进了上方块。熟悉的意识侵入感传来,金睛子再一次进入了文阵的世界。回忆和认知被巨大的力量肆意揉搓,重塑进一个不相干的时空中一个不相干的人物。当再次清醒的时候,金睛子成为一个中年凡人男子段无绪。

    ……

    段无绪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已过而立的他平静地拾起自己摔落在地的发冠,重施了一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第三十九章·三重文阵之始(2)

    段无绪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已过而立的他平静地拾起自己摔落在地的发冠,重施了一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段清辉呵呵冷笑:“儿子?我怎么不记得我养过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呢?”

    那天段无绪险些被父亲剔出族谱,经母亲杨氏和妻子容氏苦苦哀求,此事才终于作罢。当晚杨氏看着自己已分别数年的长子,颤声劝道:“无绪啊,你这回确实做得过分了。那陆学士再怎么不对,到底也是自己人。他和你父亲合力将你调回京,你怎么一回京就参了他一本呢?”段无绪安慰般地说:“母亲,儿子心里有分寸。”杨氏叹了一口气:“你有分寸。你从小就有分寸。”

    段无绪十岁那年,陆学士还不是陆学士,只是无数来京求功名的寒士中的一个。他披挂着弯弯绕绕的姻亲关系,往段府送冰炭。不久他得居京职,其子陆闻则静悄悄地出现在了段家的族学。

    段无绪隐约知道陆闻的来历,他从小就反感官场上的钱权交易,因此并不待见陆闻。陆闻其人又见识颇短,性情顽劣,如此段无绪对他的反感就愈演愈烈。那时候的段无绪正处于一个极为理想化的年纪,他看不惯陆闻的恶劣,正如看不惯父亲的八面玲珑,看不惯陆升也就是后来的陆学士每每来段家送冰炭的奉承模样。好友刘承同是性情中人,两人小小年纪就开始一道愤世嫉俗,自居正直,尤其是后来陆升借踩了参知政事一脚而升迁的时候。

    那参知政事副宰相正是刘承之父。彼时段无绪十三岁,在从刘承那里得到消息后愤愤然回家,正好在二门前撞见朝外走去的父亲。他快步上前,草草施了一礼:“父亲,孩儿不明白……”语气生硬。

    段清辉疑惑:“怎么?”

    “那陆升弹劾刘副宰相而得以升官,难道不是父亲你……”他瞪视着父亲,“孩儿不明白,刘家和我们家不是世交吗?怎么能,怎么能……”

    段清辉并不计较他的无礼,也并未辩白,只是淡淡地说:“无绪,你迟早该懂。刘家权势太盛,皇上早存了打压的意思。就算不是陆大人,也会有其他人借这股东风……”段无绪握紧了拳头:“那陆升学识仅堪堪过得去,只会玩弄权术,陆闻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就这么抬举!”段清辉面色一沉,却也不发作,只又说了一句:“无绪,你十三岁了,迟早该懂。”

    翌日族学里,坐在门边的陆闻一大早又开始和几个一贯不学无术的家伙四海八荒地扯皮,一条腿从课桌下边一直伸到门口。许是因为父亲近得升迁,他谈笑更肆意了些。段无绪冷眼看着。此时弟弟段无甚忽抱着砚台急急地冲了进来。陆闻瞥了一眼,倒也不收脚,笑盈盈地看着段无甚从他的脚上绊了过去,怀里的砚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段无甚一见自己的砚台摔成了这样,“哇”的一声就哭了。鬼使神差地,段无绪板着脸走了过去,对着陆闻的脸就是一拳。一直到三叔段清流赶来,打在一起的段无绪和陆闻才终于得以被拆开。

    父亲下朝后亲自把段无绪给揍了一顿。

    后来段无绪和陆闻彼此道了歉,后来段无绪对刘承说,他想通了。

    他现在对付不了那些不正之人,不代表以后不行。他与刘承相对发誓,日后考取功名,必要做一个名垂千古的清官。

    十年寒窗。

    段无绪与刘承双双高中,皆得京官。段无绪二十三岁,娶妻容氏,年末得一女,名真。

    段无绪在吏部任职,工作关乎官职升降,品级虽不高,却是公认的肥差。段无绪一切秉公,不奉承上级,不结交心术不正的同僚,不收受贿赂。因官职不高,背后又站着段家,倒也无人对他说什么。他想,做一个清官好像也不很难。

    父亲见他如此,只是摇摇头。

    段无绪二十六岁,职位略升,仍在吏部供职。陆闻当年科举不第,是年终于入仕。段无绪猜得到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他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段无绪二十七岁,刘承得升,官过无绪。陆闻得升,官同无绪。

    段无绪二十八岁,以确凿证据弹劾吏部侍郎,上嘉其清正,使拜侍郎。

    他邀刘承喝酒。刘承与他这些年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难得一聚,段无绪喝得半醉,喃喃地说:“承啊,当年我们相约要做名垂千古的清官,现在看来,不会太远了呢。”刘承叹道:“你啊就是太天真……”段无绪说:“天子圣明,谁清廉谁贪污不是一眼便知?”刘承又喝了一口酒:“不是我说你,你弹劾盛侍郎能有如此成效,实属侥幸。他当年阻挠皇上立后,皇上早对他心生不满。贪污什么的,其实谁不知道谁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恰好给了证据,皇上就也顺台阶下把他给贬了呗。”段无绪说:“不是这样的。”刘承叹道:“你这回拜了侍郎,和当年陆升弹劾家父上位,又有何异呢?其实一切到底还是看皇上的……”段无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勉强咽下了嘴里的一口酒。

    回府后,容氏为他端来醒酒汤。段无绪边啜饮边听得妻子说:“夫君这回官拜侍郎,不同往日了。以后莫要再像以前那样到处开罪人……”段无绪放下碗,看着她。容氏说:“……夫君,水至清则无鱼。”

    段无绪突然感到有些孤独。

    段无绪二十九岁,遭弹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震怒,使左迁陵州。

    临走前,父亲还对他说:“这些年来我提醒过你多少次都是徒劳,希望这次谪迁,能让你清醒起来。”

    他清醒吗?不清醒吗?清醒吗?不清醒吗……

    前往陵州的马车上,段无绪不住地想。他想到如今炙手可热的陆升,想到在族学里学业稀松,如今却官居他上的陆闻,也想到刘承,想到数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还觉得做一个清官不很难。

    陵州已至。段无绪携妻女在这片不算肥沃的土地上暂且安顿了下来。这里的生活远不如段府精致,段无绪日后每每回忆起来,却觉得这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无人管束,无人非议,妻女相伴,岁月静好。他治洪水,监土木,安百姓,声名远扬,政绩斐然。第二年得子段明决后不久,他无意间听一地方乡绅赞他说“比以前那个陆通判好得多”,打听一下很快就得知,陆升投奔段家前正是在陵州任职。

    无论是任通判的时候还是后来任学士的时候,陆升在民间的评价一直都很糟糕。段无绪在京期间就多次动过扳倒他的念头,但一顾及父亲脸面,不好轻举妄动,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自己说话不够分量,恐做无用功。如今身在陵州,倒轻易收集到了早年陆升道德败坏的一系列证据。从强抢民女到贪污公款,若是从严惩治,免他的官都不是没有可能。段无绪暗暗筹划着。

    两年后的一封家书打破了段无绪平静的生活。信是父亲写来的,大意就是皇上有意变法,今朝堂上有新旧两派,党争正酣。段家属旧派,段清辉意图将段无绪调回京助阵。段无绪别无选择,年末回京,任礼部侍郎。然而他在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原因是他一回京就参了陆升一本。

第三十九章·三重文阵之始(3)

    陆升当年是段家提携上来的,自然也站在守旧派这边。段无绪这般弹劾他,便给变法派打开了一个缺口。他们将段无绪提供的证词无限放大,步步紧逼着要处置陆升。陆升遭贬,守旧派实力大减,变法派乘胜追击,终一举得胜。皇上决定变法,自然在各岗都倚重变法派,架空守旧派。身为旧派的段家族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贬官——除了段无绪。

    段无绪被擢升为礼部尚书。如今他是公认的清正廉明了。

    他白日听得的是虚虚假假的奉承和敬而远之,回家的路上能听到经说书人夸张过的“清官段无绪”的故事,在故事中段无绪深明大义且大义灭亲。围观者皆叫好。然而回府后一切都不一样。

    自从扬言要剔段无绪出族谱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虽终究没有提起分家,却将段无绪那一房的收支和全府的收支给分开算了,明摆着不认他的嫡长子身份。母亲则每每一副心疼又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段无绪觉得心烦。从小就和他亲近的段无甚骂他卖族求荣。其他族人则纷纷侧目而视。妻子总劝他要通融些,段无绪从女儿那里知道容氏因为他的缘故几乎每日都被妯娌们言语中伤。

    他忍受不了,便去找刘承。刘承往往推脱说没空。段无绪只好一个人去酒楼喝闷酒,微醉着出来,却见刘承、陆闻与其他一众段无绪不屑结交的同僚从隔壁的房间中出来。喧笑中只听得刘承边打酒嗝边对陆闻说着些“咱俩好歹也同窗一场,日后多多照拂照拂啊”之类的话。陆闻拍拍他的肩“一定一定”地应着,样子像极了好多年前他绊了段无甚一跤的那时候,嬉皮笑脸,油嘴滑舌。

    段无绪回府后对此只字未提,只是忙起了会试的事。

    科举归礼部管,段无绪则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科举一事颇为水深,主考官更是吃力不讨好,每年为了子弟功名而对主考官威逼利诱的人不计其数,考官既不好接受又不好推诿,左右难办。段无绪任礼部尚书,不知道是因为皇上信任他清正,还是要借此敲打他的清正。

    无论如何,段无绪决定坚持。他不接受任何暗示,该怎么评卷就怎么评,甚至还亲自阅卷,生怕有遗珠之恨。段无绪任礼部尚书的这几年,科举达到前所未有的弊绝风清。大多数投机取巧者在听到段无绪任主考官时就不得不放弃了钻空子的念头。他们说段无绪这人就是一个疯子,当年就为了弹劾一个陆升,把整个段家都给搭进去了,可见此人丝毫没有感情可言,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当然,仍来传递暗示的总是会有。对于一般的贿赂意图,段无绪婉拒后也就过了,特别过分的,他就顺便上参一本。哪怕施压者来头很大,他也照参不误。开始这让大家对他很是忌惮,然而不久后他们就注意到了段无绪与段家的疏远,渐渐地又嚣张起来。段无绪烦不胜烦,甚至有些想念陵州的日子了,他依旧我行我素。最终倒也没人真拿他怎么样。

    段无绪在外头的名声越来越好,生活的潦倒却只有自己知道。

    他一人的俸禄只够支付家人过陵州那样的生活,诚然已经不差,却和段府的排场相去甚远。段真已经九岁,哭闹着要买新的衣服首饰,原因是同龄的贵族千金们,包括段府的其他姐妹们常笑她寒酸。段无绪心疼女儿,却也实在无能为力。容氏虽什么都不说,段无绪却也察觉得到她心中的薄怨。容氏也是大家出身,如今手帕交们个个锦衣玉食,只她永远落别人一截,心里自然难受。段无绪只能无言以对。白日在朝堂上,在礼部,甚至在他为数不多受邀参加的宴会上,段无绪已经很久没说过工作以外的话题。无论屋子里原本的气氛是多么欢快融洽,只要段无绪一出现,所有人就都下意识地缄默不言,生怕被这个疯子抓住什么把柄,去参他们一本。甚至连段无绪亲自提拔上来的寒门学子,步入官场后不久也都微不可查地开始回避他。

    段无绪安静地等待自己再次被贬的那一天。

    他三十五岁那年,新皇登基。段无绪被政敌罗织罪名,左迁环州。

    在环州他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后帝驾崩,太后执政。太后早年便知段无绪有清正之名,力排众议调他回京,仍做礼部尚书,管科举。段明决已经十五岁,对回京一事,满心喜悦,认为自己日后必有大作为。段无绪看着儿子便想到当年的自己,叹了口气。段无绪等了十年,十年太长了。十年中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先后嫁给了环州的望族;他听闻京城父亲的死讯,却因环州山口的地震连奔丧都不曾做到;而容氏已在回京诏书到达的半个月前去世,终究没能守到云开月明的时候。十年,十年太长了,长到足以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落魄却也清辉满身,足以让世人忘记他所有的坚持和勇气,只记得段无绪是一个疯子,曾拖累段家全族,曾被无数弹劾驱逐,曾被传为佳话——那定是骗局。若他真有那么清正,如何会谪迁环州十年?若他真有那么清正,如何连父亲的丧礼都不曾前来?

    十年复还京,恍若大梦一场。唯恐其非梦,又唯恐其是梦。

    段无绪,这个清官,这个疯子的皮相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十年前的他只是一个消瘦的中年人,如今愈发夸张地瘦下来且极显老态,明明半百不到,却像个老翁了。因为瘦,眼睛便出奇得大,目光尖锐而不偏不倚。一回京就是会试的事。段无绪像十年前那样极认真地管理手下的人,甚至还亲自阅卷,生怕有遗珠之恨。不知是他资历已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今年来施展威逼利诱的人格外少。段无绪不多想。会试结束几天后,几位同僚前来拜访,他们希望能联名段无绪一起去以贪污之罪弹劾刘承。段无绪看了罪证,心知情况属实,叹着应下。几位同僚前脚刚走,后脚刘承就来了。

    刘承与段无绪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段无绪瘦得脱形,刘承却发福得很厉害,两颗小小的眼珠堆掩在肥肉之间,看起来像是某种家畜。见了段无绪,他假意奉承了一番,递上一封信件。阅毕,段无绪脸色一片惨白,勉强定了定神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承笑道:“无绪兄,我知道刚才那些人找你是为了什么。看在我们曾同窗数年的情分上,今天给彼此一个面子可好?”

    那封信上,是段明决擅以段无绪之名收受的贿赂。

第四十章·三重文阵之终(1)

    段无绪不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感到无奈,感到痛苦,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被背叛——不,或许不是第一次,似乎在他记忆的深处,曾经也有过这么一个他引以为同一阵营的人,出乎意料地亲自阻止了他,并且,事情似乎也关乎科举。

    但无论如何,这次的背叛正如记忆中似梦非梦的那一次一样令他不解,令他愤怒。刘承走后,他铁青着脸把段明决叫到面前,要揍他。段明决绕着屋子躲父亲的板条,一边躲一边嗷嗷大叫:“父亲!我这是为你好,为咱们家好!”

    “半生坎坷就为我这一点老脸,如今连这点老脸都被你这个混蛋丢尽了!”段无绪也顾不上维持自己的形象,一边嘶吼一边追着儿子揍,直到段明决抱着脑袋冲进院里,冲到街上。

    段无绪倒也没有追到大街上去,只是重重地在段明决背后关上了大门。

    好了,现在的段无绪终于只剩孤身一人。关上大门后他良久才把手从门环上撤下,但最终还是撤下了。段无绪向堂屋走去。

    就算孤立无援也比为人所叛要强。他恨恨地想。

    段无绪幻想过段明决日后或许会继承他清官的衣钵,坚守着孤独和清贫,换来一生清正。他也知道这样的要求太高,因此也做好了段明决沦为庸碌之辈的准备。但是,但是擅以他的名义收受贿赂!这是段无绪无法接受的。自己的名誉,是段无绪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底线,

    因为除此之外他还剩下什么呢?没有了,没有了啊!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思考明天的对策。是继续联名弹劾刘承还是与刘承达成协作、保下段明决自己都不要的面子?段无绪犹豫片刻,还是做出了决定。他不是不想再给段明决一次机会,但要他和刘承协作——他忍受不了。

    那么,段明决又该怎么办呢?到底是陪伴他十五年、曾经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真要与之绝情,不是段无绪能在短短一天内做到的。

    段无绪辗转一夜,发现自己没有太多选择。

    次日,朝堂,一切的事件走向几乎和段无绪前夜在脑海中排练过的一样。他和几位同僚联名弹劾刘承,刘承则拿出段明决收受贿赂的证据,指出一切都是段无绪在背后指使。满座皆惊,议论纷纷,垂帘听政的太后也在珠帘之后迟迟不语。这里被段无绪损害过利益的人不在少数,讨厌他的也大有人在,但即便如此,段无绪在他们心中仍是一种信仰,一种需要被敬而远之的信仰,他的存在令人们避讳,可一旦他不复存在,人们也会陷入绝望:难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人愿意承担千夫所指了吗?自己不愿守护的原则,难道就连那个讨厌的家伙也放弃了吗?

    但与此同时,一种隐秘的快感也在悄然生发:你不是一向很清高嘛?来吧,和我们一起沉入泥淖啊……

    段无绪看着众人的神情,觉得自己简直能猜到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上前一步,以干涉政务的罪名状告平民段明决,并宣布与之断绝父子关系。

    春闱结束后,段无绪被左迁磐州。在离开京城之前他听到一种传言,说力排众议启用他的太后之所以又将他赶走,是因为段无绪当众与儿子断绝关系一事,让太后认为他是个为保全自己不择手段的人。是这样吗?好像确实是这样,段无绪不是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吗?这个问题让段无绪想了一路,最后他觉得,与其说自己是在拼命保全自己的名誉,倒不如说是在拼命保全自己的信仰,一种对天下正道的信仰。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前往磐州的途中,一个傍晚,段无绪在江畔叹息。

    此时正泊船近岸的一个渔翁抬起头来,笑问:“子非尚书大人与?何故至于斯?”

    段无绪也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素昧平生的两人相视大笑。

    笑毕,渔翁说道:“看来沧浪之水之浊,大人是明白的,既如此,又何必自令放为呢?”

    段无绪远眺着江水与天空说:“天地如白壁,人心有微瑕。欲全白壁、除微瑕,自诩心怀天下,然则见放天下。”

    “瑕虽小,其固如钢。阁下虽心怀远大,然血肉之躯,岂可击之?”

    段无绪沉默片刻:“我不击之,谁者击之?皆不击之,任毁璧之?”

    渔翁哈哈大笑:“大人狭隘了,区区微瑕,岂能毁璧?世间不公自古有之,黑白二者,并存久矣。”

    段无绪觉得这话不对,但还是一时被噎得无法反驳。见渔翁对他微笑,张口似又要发表议论,他连忙憋出几个字来:“……这,这不对。”

    “黑白善恶、悲喜笑涕,此皆天生两面,缺一不可,何错之有?”

    “我知道世界上永远会存在不公,存在不幸!”段无绪攥紧了拳,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但是……自古有之不代表自古应有之!注定永久存在,不代表应任其猖獗!你这是谬论,是诡辩!”

    渔翁低笑:“大人啊,看看如今的您,您除了用我的谬论和诡辩来安慰自己以外,还做得了什么呢?每次不等您大展拳脚,他们就把您抛弃了不是吗?您自己让自己变得很是痛苦,可是谁会为此感念您呢?”

    “……”

    渔翁见段无绪迟迟不语,又道:“……大人,您的高风亮节固然是好的,但是您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是不能做些什么。”段无绪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能拯救天下苍生,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人,甚至都无法独善己身,我……我能改变的很有限,但我确实让这个天下变好了一点点,无论这一点点是多么微不足道。”

    他愈发坚决起来,大声说:“在地方任职,我能彻查冤案,还百姓公道;做礼部尚书时,我能秉公评卷,无愧于莘莘学子的十年寒窗。你看见这世上仍有那么多的恶意那么多的不公以至于让我的努力都显得可笑,但我看见的是他的她的他的她的转悲为喜。我所改变的这少部分人的命运,难道不重要?试想你是那个枉死的女子的家人,试想你是那个寒窗苦读只为高中的学子,一辈子不知道至亲之人何故殒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奋斗等不到结果,你会是什么感觉?”

    话语至此,段无绪有短暂的迷茫和错乱。又来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也遇见过这样的不幸似的。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有一起事故,飞溅的血肉令他感到恶心。曾经好像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明明有机会金榜题名,却被莫名其妙地顶替掉了……这是梦吗?好像不是,但如果是现实的话,女孩怎么有机会参加科举呢……

    而他曾经似乎也想为那个孩子讨回公道,可后来怎么样了呢?不是被背叛了吗,正如他被自己的儿子背叛一样?

    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将他,或者说将她被刻意封印的那一段记忆唤起……

第四十章·三重文阵之终(2)

    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将他,或者说将她被刻意封印的那一段记忆唤起……

    “你这样一个一个救,能救得过来?”渔翁冷笑。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金睛子大喊。

    “你当真不愿反思?”

    “你是想劝我哺其糟而歠其醨?”金睛子亦冷笑,“得了吧,我不信什么超然物外的传教,道就是道,原则就是原则,别人不愿意守的正道由我来守,别讽刺我什么清高自赏自诩正义,我从小就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天生忍不了,”她傲然抬起头颅,“这世上有我看不惯的东西。”

    她的语气中浓浓都是偏激,与其说是在阐明自己的道,倒不如说是在和渔翁对峙。事后反思文阵中的这一段经历,金睛子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坚守正义到如此激动地为之辩护的地步,当时之所以会这么激动,一部分是受段无绪的正直人设影响,一部分是在回想起自己去踏月仙观查卷受阻一事后又被点燃了一直存于内心的困惑和愤怒之情,还有一部分纯属看不惯渔翁对自己指手画脚,非要和人家大唱反调不可。要是当时再冷静一点就好了。后来她无数次懊悔地想。

    “你看不惯?”渔翁低笑,“被天下看不惯的人,没资格看不惯天下。”

    金睛子愠怒起来,冲动地想要拔剑与对方一战。低头一看,她发现自己的装束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样子。于是她一把拔出通明剑,一跃上了渔翁的小舟,因为不打算取他性命而只想威慑对方,她的第一剑挥在了渔翁的斗笠上。

    斗笠掉入江水,而金睛子忽双目圆睁。

    斗笠之下的,是凌正道君的面容。

    “你这小家伙,倒是有趣。”凌正道君玩味地笑了笑,说,“知道吗,像你一样坚持到这段剧情的,千万年来少之又少。大部分人在谪迁陵州那段就抛弃了叛逆者的剧情线,乖乖地听了段清辉的话,回京替守旧派争取势力。少数意志坚韧的,捱到段明决私收贿赂这一段也不是选择和刘承合作就是干脆抛下一切隐居去了。你倒好,把段明决揍出家门,上朝堂当众与他断绝关系,成为了少数几个触发谪迁磐州剧情的人之一。而在那少数几个人当中,你又是唯一一个跟我吵了那么久,甚至还一剑砍过来的。有趣,真是有趣。”

    金睛子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正道君又笑叹道:“有趣归有趣,你这幅样子,我可不能让你破阵。你知道破除这个文阵的契机是什么吗?不是回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意识到这是一个文阵,是要你认识到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坚守正道是多么困难——倒也不强求你非想出一种既能维护原则,又能圆融处世的完美解法,只要你表现出一点儿反思自己的意思,我就能算你破了阵。你这小家伙倒好,固执到在我面前挥剑!”

    金睛子心下一凉。照凌正道君这么说,她到底还有没有破阵的机会?现在开始反思自己还来得及吗?

    肯定来不及啊。她很快便自己回答了自己。并且,就算知道了破阵的契机是反思自己的做法,她不觉得自己有错,怎么能反思得来?

    沉默片刻,她抬头:“敢问道君,此阵可有别的解法?”

    凌正道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眯起眼道:“有是有,要你自己去想。”

    金睛子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务必要冷静。破阵的核心要领是什么?去伪存真。那么在这一阵中,何为伪,何为真?

    这个世界是虚构的,段无绪这个人和他的经历是虚构的,要说真实存在,或许只有段无绪坚守的正道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凌正道君呢?金睛子看向眯起眼靠在船头的那个人。他是伪,还是真?

    很显然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凌正道君此刻应该在某一界中继续提升自己的修为,逐渐逼近天道,不可能闲着无聊出现在自己很久很久以前设下的某一个文阵里考验入阵者。但也可能是真的,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凌正道君特意放置于文阵中的自己的化身,拥有与他别无二致的记忆与思维,那倒也不能算他假。

    如果真正的凌正道君在自己面前,他会说和面前这人刚才所说的一样的话吗?

    金睛子没有考虑很久。她攥紧了手中的剑,猛地朝面前那人刺去。剑锋在几乎碰到那人皮肤的一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拦下,那人顿时睁开双眼:“哦?你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你不是凌正道君!”金睛子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剑柄,一边朝剑刃上倾注力量一边咬着牙说,“若是真的凌正道君在此,他一定会支持我的想法。反思?呵,正道何须反思!”

    金睛子在剑刃上倾注的力量越来越大,然而那个人,那个不知是不是凌正道君的人却仍然毫发未伤,他只是叹了口气:“后辈,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从想法到行为,完完全全就是对的?”

    金睛子不言,兀自朝剑上继续施加自己已经为数不多了的力量,直到剑刃开始嗡嗡颤鸣。

    “虽说冥顽不灵,但如此坚定的意志,倒也少见。”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在对她说话,又似自言自语:“果然还是不能期待用区区一个文阵就帮人走出心境的误区,真实世界和真实时间的打磨不可或缺。不过除了这点小问题外,也不能说不是一个优秀的文修,未来或许还会更优秀。好吧,后辈,算你勉强及格便是,不过对自己的祖师爷动了刀枪,一点小小的教训还是要给的……”

    话音刚落,金睛子的双眼就被刺眼的白光映得雪盲一片,即使闭眼也无济于事。她持续施力的双手在此时也忽然一空。向前扑倒的同时,金睛子听到数声叮当的声音,有如碎冰相碰,清冽好听,然而不知怎的却让她坠入了莫名的惶恐。

    当她终于大汗淋漓地在璇玑宫里睁开眼睛时,金睛子注视着不远处的地面呆愣许久,发出了两声让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呜咽。

    “我的剑,我的剑……”她喃喃道。

    通明剑的剑刃被一道倾斜的裂缝贯穿,断成了两半。

第四十一章·剑折(1)

    四十一章·剑折

    通明剑断,金睛子却没有时间伤心,匆匆把残剑收起便同邱欲迟朝璇玑宫的外围艰难跋涉——自己的剑成了这个样子,金睛子一方面实力打了折扣,另一方面也是无论如何也没心情继续留在这里了。

    这回邱欲迟出文阵比她早得多,金睛子还想问问邱欲迟他有没有看见通明剑折断的过程来着,不过这个问题一直到他们好不容易出了璇玑宫才有功夫提起。

    “当时就见你忽然拔出剑朝前砍,但砍到某一个点上,就砍不下去了。然后,然后你的剑就不知怎么断了,你也是在这个时候落回地上的……”当他们在璇玑宫下的休息室等待另外三人时,邱欲迟这么说。

    他们一出璇玑宫就给另外三人发了传讯符,他们看到后应该也不会继续逗留了。

    “金睛子道友,你到底在文阵里经历了什么?怎么连剑都给折了?”邱欲迟又问。

    金睛子眼神一黯。她想到文阵里格外漫长的四十来年,想到凌正道君的话“对自己的祖师爷动了刀枪,一点小小的教训还是要给的”,不知道该怎么给邱欲迟解释这一切。邱欲迟看出她不太想说,也就没有追问,又道:“金睛子道友,你的剑,能给我看一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吧,断都断了。”金睛子伤心地说。

    “金睛子道友,我是剑修,总比你更懂剑,不敢自称会修,至少能告诉你难不难修。”邱欲迟说。

    金睛子稍微燃起了一点希望,马上把断成两半的通明剑从乾坤袋里掏了出来。邱欲迟拾起剑的两段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膝上,摸摸剑身又看看断口。

    “细看才发现,你这把剑,跟韩令那把风格很像呢。”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剑都出自肃水真人之手吧。”金睛子说,“通明剑是师祖拿她炼烹斗煮星鼎剩下的材料,请肃水真人铸的,当作结丹的礼物送给了我……”她说起通明剑的来历,一想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剑竟就这么断了,不禁越说越伤心,几欲掉泪。

    邱欲迟想了想:“肃水真人铸的?既然是他铸的剑,那么把剑修好应该也不是问题,你去找他问问就行了。肃水真人那么高的修为,说不定你今天把剑送去,明天他就把剑修好了。”

    金睛子不知道自己贸然去麻烦肃水真人是不是妥当,踟蹰道:“待会儿问问韩道友吧。”

    他们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另外三人才从璇玑宫里出来。严诚在一见他们就冲上来逼问他们两个是不是嫌他在文阵里的时间太长就把他给丢下了,韩令则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传讯符里提到了他们之所以提前出去,是因为遇到了一点麻烦。

    邱欲迟对严诚在叽叽呱呱的逼问置若罔闻,直接回答韩令的问题道:“啊,是金睛子道友,她的剑断了。”

    “啊?断了!怎么会断了?”没等韩令说什么,严诚在就又跳了起来,一脸大惊地转向金睛子,“你这把剑,该不是什么不正规渠道搞到的便宜货吧!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家靠谱的剑行?……”

    韩令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严诚在:“确实是不正规渠道搞到的便宜货,并且还是免费赠送给段道友的呢。”

    “我就说!金睛子道友,那种什么在店充值就送高阶法器的,想想就不靠谱吧!哎我说,法器这种东西,可是一分钱一分货,不要舍不得这点钱……”

    “那是我师父亲自铸好送她的。”韩令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稍微提高了点音量。

    严诚在愣了愣:“啊?”

    韩令没管他,径自走到金睛子面前:“段道友,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金睛子再次从乾坤袋里掏出断成两截的通明剑。

    韩令一手拿着一截剑看了半天,严诚在和阮序也凑在一边看。良久,韩令抬起头来,说:“虽然我不会修,但我觉得应该能修。”

    严诚在问:“金睛子道友,这么好的材料,你到底是怎么给搞断的啊?”

    阮序也说:“……理论上能修。”

    韩令一边把两截剑往自己的乾坤袋里装一边不容置疑地说:“段道友,你的剑,我拿回去给我师父看看。会尽早给你答复。”

    虽说是一副公事公办甚至还带有强制性的语气,但金睛子也无法忽视韩令在努力帮她的事实。她起身朝韩令施了一礼,肃然道:“有劳韩道友了,只是……在下如此麻烦尊师,不当面相请、当面道谢,无以示之诚意,愿躬亲拜之,还望韩道友相引。”

    “哦,她要跟你一起去见你师父。”严诚在大声告诉韩令,一副生怕韩令听不懂的样子。韩令嫌严诚在太吵,默默地朝远离他的方向移了一步,然后告诉金睛子说:“当然可以。”

    说完他就给肃水真人发传讯符,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复,于是对金睛子说:“师父这两天都在宗门,没什么别的事。段道友,法器损毁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回去找我师父看看。”

    听了金睛子几句道谢的话后,韩令又上下打量了金睛子一番:“段道友,你的剑断成这样,人还好吗?要不要我们陪你跑一趟大济城?”

    想想上回的豪华病房,金睛子觉得自己已经欠不起韩令的人情了,连忙道:“韩道友客气了,我没受重伤,回去休息两天就好,真的没事,没事……”

    韩令也没坚持,只是说:“哦,没事就好。”

    他们踏上回程,这次让邱欲迟来开飞舟,理由是邱欲迟出璇玑宫最早,精力恢复得更好些。严诚在这回倒没有为开飞舟而据理力争,一上来就跑到飞舟后舱的临时卧榻上睡觉去了。金睛子坐在舷窗边,渐渐地也觉得很困,不知不觉就靠着墙睡着了。

    他们在璇玑宫里待了整整四天。虽说以他们的修为,三四天不睡觉也没有什么问题,但疲惫,很多时候,与其说是生理层面的,倒不如说是心理层面的。

    睡梦中金睛子又恍恍回到了第三个文阵,她站在江边,手中是通明剑,面前是渔翁装束的凌正道君。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对凌正道君动手,不然通明剑又要断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她挥剑朝凌正道君的斗笠砍去。斗笠掉入江水,露出的竟是韩令的面容。“你的剑断了,我要拿它去给我师父看看。”韩令拿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断成了两截的剑说,说完,他把剑放在小船里,开始划船。金睛子急忙也跳上船要和他一起去,但就在她跳上船的时候,船身剧烈地晃了晃,通明剑的两截被甩出了小船,甩入了滔滔的江水之中,再也看不见了。韩令停下了划船,说:“好了,这下你的剑再也找不回来了,倒省了我一桩麻烦……”

    金睛子蓦然清醒,扭了扭因为斜倚着睡觉而酸痛不已的脖子,四望了一圈。邱欲迟还在前面驾驶飞舟,阮序坐在她前面,后脑勺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也睡着了,韩令隔了条过道坐在金睛子的左侧,静静地看着舷窗外的云。

    通明剑还在韩令那里吧?金睛子想。还好刚才的是梦。

第四十一章·剑折(2)

    她扭头边看云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过了一刻钟左右,严诚在伸着懒腰从后舱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安静啊?”他一出来就开始嚷嚷,“哎,还有多久到啊?”

    “一个时辰左右。”邱欲迟说。

    飞舟中沉默了一会儿,严诚在双手叉腰站在金睛子和韩令之间的过道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嚷嚷道:“喂,不是说从璇玑宫出来后,要总结一下经验嘛?快一起总结啊!”

    “严诚在,你烦死了,自己不睡觉,就让所有人睡不了觉!”阮序忽然暴跳起来,抡起拳头就要往严诚在的脑袋上打。严诚在一边躲一边大叫:“我又不知道你刚才在睡觉!你要是想睡觉,干嘛不去后舱躺着,和我一起睡啊!”

    “谁要跟你一起睡啊!”阮序更暴躁了。

    就连韩令也紧张地站了起来:“要打出去打,别把我的飞舟给打坏了。”

    世界又变得一片喧嚣。金睛子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但所谓的经验总结环节,最终还是以不那么严谨正式的形式姑且开展起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分享了一下各自遇到的文阵,其中不乏对金睛子这个文修表示恭维的言辞。金睛子参与讨论不多,主要是实在没有心情。再说,她身为文修在璇玑宫中获得的经验也很难拿出来跟这几个剑修法修讲。那几人获得的经验主要集中在对摒除灵气的剑气的控制运用、面对文气攻击的防御策略以及如何破出文阵上,换句话说,主要是在练习怎么对付文修,但金睛子却是在从璇玑宫的文气、文阵中直接汲取营养,深化自己对文修之道的理解。

    他们讲讲歇歇,聊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讲讲歇歇,再聊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知不觉间旅程就这么结束,邱欲迟把飞舟开到了上隐门里停下。

    金睛子揉了揉酸痛的关节走下舷梯,韩令跟在金睛子后面,最后一个走出。收起飞舟,他对金睛子招了招手:“走,去见我师父。”

    严诚在、邱欲迟和阮序各自回去了,金睛子跟着韩令御剑朝一座被积雪覆盖了一半的山峰而去。在白雪与山岩交汇之处韩令缓缓降落,来到了几座模样朴实无华的小筑前。

    金睛子认得这里。肃水真人的住所。以前渠光真人带她来过这里。

    韩令朝主筑走去。金睛子迟疑了一下,叫住韩令问道:“韩道友……不如我在外面等一等?”

    “等什么,这不来了嘛。”没等韩令说什么,肃水真人就缓步走了出来,“金睛子小道友,好久不见。听说你把通明剑给玩断啦?能把这把剑玩断,哈哈,倒也算你的本事。”

    韩令掏出断成两截的通明剑凑过去,蹙着眉说:“师父,这把剑到底是什么材质?我研究半天了,完全看不出来。”

    “你看得出来才有鬼了。”肃水真人鼻子朝天哼了一声,“渠光在炼烹斗煮星鼎的时候,试了好几年才整出来一种新的材料组合,又淬炼了无数次才炼出她那口大鼎。我拿残料炼剑的时候还增补了材料重新熔炼过,现在你拿着的这把破剑,可是上百种不同材料重新熔炼在一起的结果,你要是叫得出其中的一半我就叫你师父。”

    金睛子对自己的剑到底是什么材质炼成的不感兴趣,她只关心能不能修。好在肃水真人及时注意到了她专注又渴求的眼神,转而对她说道:“看把你给急的,放心,肯定帮你修好便是,看在渠光的面子上。”说到渠光真人他眯眼笑起来,“帮她的徒孙把剑修好,渠光又得多欠我好几桌菜的人情呢。”

    这种说法让金睛子有点紧张,这么说来,她找肃水真人修剑,实际上是让师祖又欠了人家的情。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肃水前辈……不如,不如我先回去问问师祖……”她小心翼翼地说。

    肃水真人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反正这几百年来,我跟她已经互相欠不清啦。”

    按金睛子的理解这就是说肃水真人看在师祖的面子上愿意帮她修剑,于是立刻道起谢来。肃水真人含笑听了一阵,又说:“但我只答应帮你修剑,东西还得你自己找来。”

    金睛子愣住了:“东西?什么东西?”

    “当然是修剑的材料。”肃水真人边往回走边说,“我现在回去给你开张单子。东西不多,但有的比较难找。”

    肃水真人回屋了,站在外面的金睛子和韩令对视了一眼。韩令突兀地说了一声:“呃,那段道友,我先走了?”

    “广寒冰、金乌石、溶银……前两个还好说,最后一个可不好找呢。”凌意文宗,翠微峰顶,渠光真人拿着肃水真人给她的单子说。

    金睛子一回凌意文宗就赶紧来找了师祖,她觉得无论是通明剑断这件事还是肃水真人答应帮她修这件事都应该在师祖那里知会一声。

    “哎,接下来可有的你麻烦的。”渠光真人把单子递还给她,说,“不过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把这把剑给弄断的?”

    师祖面前金睛子无意隐瞒,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在第三个文阵里的经历告诉了她。

    “嚯,真有你的,敢打凌正道君。道君只废了你的剑没废了你的人还要算他仁慈。”师祖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所以,师祖,那真是凌正道君?”金睛子问。其实她到现在还对此存疑。

    “你这把剑有多耐打我清楚,文阵里随便一个角色可没办法把它折断,只有阵主在文阵内的化身才可能调动起这么大的力量。”师祖说。

    所谓阵主在文阵内的化身,就是指阵主完全按照自己的模样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入文阵的产物,虽然不能说是阵主本人,但也拥有和阵主别无二致的性格以及在文阵内部的最高能力权限。

    “所以,我和祖师爷说上话了?”金睛子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不仅和祖师爷说上话了,还得寸进尺要打人家。”师祖笑着弹了弹她的脑壳,“不过不管怎么说,进璇玑宫文阵能见到阵主化身的人少之又少,算你撞大运了。”

    撞大运了?金睛子想到自己断成两半的剑和肃水真人单子上那三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材料,只能苦笑。

    “所以,师祖,”金睛子回过头问,“这单子上的东西,到底应该上哪儿去找呢?”

    “广寒冰多产于寒荒,不过长生息州也有出产,不至于找不到;金乌石产于炎州;至于溶银,在乾坤界很稀有,不过在外界颇为常见。”

    “所以,我要跑一趟息州,还要跑一趟炎州?可是外界……”金睛子听得有些头昏脑涨。息州和炎州也就罢了,外界她怎么去?想要去往外界,至少需要化神期的修为啊。

    “有个更简便的选择,你要不要听?”师祖颇有卖关子的意味。

    “请师祖指示!”

    “去乾坤湖吧,所有需求,一站购齐。”师祖指了指南方,乾坤湖的方向。夸张的手势配上她那句话,让金睛子有一种在听促销广告的错觉。

第四十二章·星隐(1)

    回乌河城的途中,金睛子想,等她把这个月的工作做完,就请一个年假,去乾坤湖慢慢找那三件材料。

    乾坤湖不仅是长生最繁荣的经济区,更是乾坤界与外界联通的枢纽。乾坤湖入海口不远处的扁舟岛上设有乾坤界护界大阵唯一的出入口,许多外界修士来往其中,他们带来的外界特产也就近流入了乾坤湖本就庞大的市场,使乾坤湖“汇九州异宝,集万界奇珍”的美誉更加名副其实。

    师祖建议她在乾坤湖住上一段时间,每日去各大商行、各处集市逛逛。这样以来,一两年内把材料找全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至于购买材料的花销,金睛子听了师祖的估价后大致算了算自己的积蓄,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发虚。不过钱的问题还得等她真的找到东西后再说,实在不行,她还能厚着脸皮去找外公、找师父、找师祖借嘛。

    一想到钱的问题,金睛子就无限后悔自己在文阵内的冲动行为。虽然在向师祖讲述的时候,她把自己描述得像是一个为了坚守正道而不顾一切的卫道士,可是她自己清楚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正义到那种程度。托了人生前十一年在段家养出来的小姐脾气的福,金睛子很大程度上只是单纯地在跟对方抬杠——她听不惯别人对她指手画脚,所以非要把人家驳倒不可。

    但无奈事情已成已然,再后悔也没用。

    她回到自己在乌河城的居所,进屋前先在院中流连了一番。在乌河城的这些年她在院中也零零散散种了一些草木,虽说每每规划认真而执行不力,但十几年下来,也颇成了一番规模。前院主要种植灌木和灵草。金睛子曾经幻想过靠这些灵草赚笔小钱,但所有的灵草都长得七歪八歪的,跟市场上灵草的品质根本没法比。后来金睛子也放弃了灵草大农的梦想,任它们在院里按各自的生长习性一岁或者几岁一枯荣。后院里她种了两棵松树,原本还种过竹子,结果竹子很不幸地很快都死掉了,只有两棵松树活了下来,现在都已经比金睛子的个头高了。

    那些枯萎的竹子在金睛子的后院躺了两年金睛子才终于想到要把它们挖走。在辛辛苦苦挖走了那些竹子并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坑之后,金睛子还曾突发奇想要把这个坑改造成鱼池。她满怀热情地挖了两天坑,后来懒得挖了,而那个半成型的土坑在下雨天的时候积起了水,成了一个小水池,并在夏天的时候孕育了不少蚊子,还散发出浓郁的臭味,于是金睛子只好再把坑给填掉。

    尽管遭遇过种种不顺,如今的小院竟也挣扎着自己长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了。各种草木虽杂乱无章而歪歪扭扭,却也仍和城市绿化带里长相标准的同类一样能给人以心旷神怡之感。更何况,人对于自己亲手造就的东西总是会有格外亲切的感情。

    金睛子在院里不疾不徐地逛了很久,横竖她没有什么要忙的,时间充足。她的月假从五月十一日起,至五月廿一结束。五月十二日至五月十五日她在璇玑宫里,出来后回凌意文宗住了三天,此时还是五月十九日,后天才上班。

    她本想在屋里打坐修炼度过剩下的大半天,可傍晚时分,见屋外夕照灿烂,凉风习习,金睛子就坐不住了,想去外面逛一逛,便开着飞舟去了乌河墓。

    五月的乌河墓草木繁盛,一方方圆形小碑为藤蔓与菌类簇绕,石碑的裂隙间生长出鲜亮的绿色苔藓,毛茸茸的一团一团,几乎像是某种蜷缩起来的小动物。金睛子漫步于夏季高原特有的清冷香气中,允许自己短暂忘记一下那些时不时就要冒出来萦绕心头的烦心事,比如断裂的通明剑,比如关于是否有人顶替了怀瑜的名额的那场无疾而终的调查。

    不知不觉她又来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辞约真人的那块石碑之前。石碑碎裂的一角依然无从寻觅,辞约真人的故事也依然不为金睛子所知。在朝谕之前送她的《辞约真人传》里边,作者对辞约真人为何突然隐居这一段故事也说得很含糊,只提到辞约真人“心灰意冷”“向往山水”什么的。但金睛子觉得真正的原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金睛子摸了摸石碑右上角的破损,长年累月下来破损处早已变得光滑,摸起来滑溜溜的。

    她就是在此时听到骊渊主部的声音的。

    “你经常来这边闲逛?”

    金睛子回头,三四块石碑之后,骊渊主部负手而立。

    骊渊主部!

    这段时间关于骊渊主部的各种猜想轮番浮上眼前,金睛子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应以何种态度面对对方,只得匆忙站起,下意识地回应道:“见过主部。我……确实经常来这边乱逛。”

    “不用太紧张啦,和你随便聊几句而已。又不是在城府里。”骊渊主部温和地说,正如他一贯的语气那样。

    可金睛子还在强烈怀疑是骊渊主部联系了踏月仙观,不让她去查卷。在这种怀疑之下,她怎么能放松地面对这位主部呢?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如今身在城律难以诉及的城郊区域,因为通明剑断,只能拿筑基期时用的那把旧剑傍身,而面前的主部是元婴期的修为,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捏死。似曾相识的恐惧让她想起十来年前自己在乌河墓被天裳成衣厂的主管揍得半死,亏得韩令相救也还是在大济城躺了二十天的那段经历,不由得更警惕了。

    但是,警惕归警惕,金睛子在情感上其实并不那么紧张。因为,尽管存在骊渊主部会对她不利的可能性,但面对着骊渊主部温和的微笑,她还是很难相信骊渊主部真的会对她抱有恶意——毕竟是一直对他们关照有加的主部呀,毕竟是能认出他们所有下属,记得住所有人入职年份的骊渊主部呀。

第四十二章·星隐(2)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住在城东吧,怎么会跑到城西闲逛呢?”骊渊主部轻松笑问。

    “啊,劳烦主部还记得。”为了不让主部看出她的警惕,金睛子在刻意努力的作用下表现得稍微放松了一点,笑答道,“这还要追溯到我刚入职时在天裳成衣厂卧底的那时候,天裳成衣厂离这儿很近,我无聊的时候经常在周边乱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乌河墓来了,觉得这里环境还挺清幽,很喜欢,所以后来没事的时候就经常来。”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古墓区的碑诔都很有意思。”

    “是吗?比如哪块碑诔呢?”

    金睛子指了指身后那块辞约真人的小圆碑:“这块是我最喜欢的,辞约真人的碑诔。文字风格很古雅,叙事非常有节奏,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一角,搞得故事也不完整了。我一直很好奇呢,辞约真人当时是为什么突然终止了对当前战争的研究,突兀地归隐去了。为了这个我还查了很多别的资料,但也查不到关于辞约真人的详细记录。”

    “横流时期的辞约真人啊……我知道他,很伟大的学者。”骊渊主部俯身看了看石碑,点头,“以前我还在载录堂任堂主的时候,就翻到过城府收录的那段时期的档案。虽然辞约真人在如今没有什么知名度,当时也一度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呢。写这碑诔的,我看看……秉文真人,秉文真人也算是文修出现前最接近文道的一批人之一了,难怪你会喜欢她写的碑诔。”

    金睛子突发奇想地问道:“骊渊主部,那你呢?你最喜欢哪块碑诔呢?主部你也是文修吧。”

    骊渊主部摇了摇头:“我不像你对这里这么熟悉。虽然已经在乌河城住了几十年了,但并不常来城西。”

    警惕再次从金睛子心中升起。她原本以为骊渊主部也是常来这里散步,故而正好碰见了她。但既然他不常来城西,今日又是为何而来?

    她干脆直接问了:“那主部今日怎么来了呢?”

    “实不相瞒,是特意来找你的。”

    警惕愈发强烈。特意来找她?为什么?还有,骊渊主部是怎么知道她来了这里的?一直在盯着她吗?

    她悄悄捏紧了腰间的几张传讯符,那几张传讯符是很早以前就写好的,写了紧急的求助信息,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她就能立刻把传讯符发到师父、外公、师祖那里。自从上回被天裳主管揍进大济城后她就一直在腰间别着这几张传讯符,以后再遇到这种倒霉事的时候,就算她没有还手能力,至少还有求助能力吧。毕竟不是每次都有如此好运,会有一个韩令半路杀出来救她的。

    骊渊主部面上微笑依然,金睛子捏着传讯符的指尖沁出薄汗。

    “你升职了。”骊渊主部笑着说。

    “啊?”金睛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在乌河城,快二十年了吧。天裳的事情,几次城会的事情,还有……夕还主部的事情,你都表现得不错。像你这样来自八大派的既有天分又踏实认真的执事,只要熬到一定资历,升职不是很自然的吗?”他的声音中有为她高兴的意味。

    金睛子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在做梦。是真的吗,这么突如其来的升职?简直有点像她在璇玑宫遇到的第二个文阵的情节。她连忙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又进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文阵:自己的回忆是否完整?自己的经历是否逻辑通顺?当她突然着力于观察周围环境的某一个细节的时候,所有的细节是否都清晰地展现在了眼前?……

    应该没有问题啊……金睛子揉了揉眼睛。

    “总之,这次月假结束后呢你就不必回城府了,把你这十七年攒的年假都给休了,好好放松放松,两年后祈州勘图城正好有一个谒外堂副堂主的空缺,我已经替你引荐好了,届时你去赴任就好。”骊渊主部接着说道。

    执事每五年都可以休一个年假,年假可以攒起来一块儿休,金睛子工作十七年,是有三年的年假可以休的,但她这些年来只休过一次年假,所以还攒了两年的年假没休。

    “骊渊主部,你……为我做得这么周全?”金睛子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她听过不少同僚关于升职之难的抱怨,也知道升职通常需要自己争取,这种由主部亲自送到面前的升职实在是太过梦幻,以至于让她更有不现实的感觉了。

    骊渊主部一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以你的才干,升职是迟早的事,作为你的主部,我有些惜才之心不是也很正常吗?”

    金睛子仍愣愣地微张着嘴巴:“……可是,主部,这也太突然了……您突然间就出现在我后面,突然间告诉我我升职了。我本来都做好准备后天回去工作,结果你突然告诉我……我不用回去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感觉有些伤感,低下头轻声道:“不用回去了?骊渊主部,我还没和同僚们告别呢,留下的工作也没有交代,办公室里还放着好多我的东西呢……骊渊主部,横竖你说的那个空缺两年后才有,我可以再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的……”

    “不用你操心啦,你这些年只请过一年的年假,这回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想太多。”骊渊主部却这么说。

    金睛子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主部,你不愿意我回到任上?”

    骊渊主部面上的微笑滞了滞。

    一直以来的疑惑好像得到了印证,金睛子脱口而出:“骊渊主部,你不会是真的不愿意我回到任上,这才苦心给我安排了这次升职吧?骊渊主部,我刚休月假的那一天,去了踏月仙观,他们告诉我说突然来了一条命令,不让主部以下职位的执事随便查卷了,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她知道自己的说法听起来有些跳跃,甚至荒谬。可她多么希望骊渊主部也能哑然失笑,问她怎么会想出这种说法,可骊渊主部没有,他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金睛子的心就坠得越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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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不谙介绍:
乾坤界知名外交官金睛子真君的故事。仙凡混血的外交官女主角&暴发户出身的银行家男主角,通过文学来接近天道的文修一派,环环相扣的外交事件,异彩纷呈的修仙界政坛、商界、体坛、文坛在金睛子生来泛金的瞳仁中熠熠闪光……
如果你觉得作者有翻译腔,那是因为作者是翻译专业的(嘿嘿)。千载不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载不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载不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