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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棂汐     千载不谙txt下载     千载不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合适的时机(2)

    她跑回去找狄枕星,跟她说被苏诩偷偷扣下来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及时还回去的五瓶丹药中潜藏着能封印修为的神秘力量。狄枕星听了她因为语速过快而显得有点乱七八糟的话,似乎并没有理解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神秘力量?苏诩又怎么了?”

    金睛子只好耐着性子放慢节奏又给她讲了一遍。

    “你先自己研究研究,好吧,我现在真的没空。”狄枕星依然没有给予金睛子足够的重视,随意打发她道。

    “待会儿我有空了再来跟你聊这事。”走开前她又补充,“不过,把丹药放在身边就能禁锢修为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是有点……太奇怪了。”

    狄枕星大概还是没有完全相信金睛子的话。金睛子有点懊恼,把丹药在自己面前一字摆开,抱臂看着它们。行,那她就先自己研究研究吧。

    这时正好苏诩优哉游哉地晃过。无论谒外堂有多么忙乱,苏诩永远是一副游手好闲的讨厌模样。金睛子见他这幅样子,又想到他当时想要私自把丹药扣下来的行为,决心给他点事情做,叫他来一起研究这诡异的五瓶丹药。

    “禁锢修为?”苏诩听了金睛子的描述,也有些不敢相信,“金睛子,你确定是这几瓶丹药的问题?你真的只是把这些丹药放在袖子里,没有乱吃?丹药就算有些奇怪的作用,也该是你把它吃下去后才能发挥啊。”

    “不信你自己试试看。”金睛子抓过苏诩的袖子,不由分说地把五瓶丹药塞了进去。

    在把丹药拿进拿出做了一番实验后,苏诩总算接受了金睛子的说法,承认这五瓶丹药中存在着某种神秘力量。

    “但不一定五瓶丹药都这么奇怪吧?说不定关键只在于其中的某一瓶。”苏诩说。

    “简单,我们一瓶一瓶的试就行了。”金睛子早就想到这一层了。

    “不对不对!”苏诩又开始指手画脚了,“最快的方法应该是先把丹药分成两组,一组两瓶,一组三瓶,先试出有问题的丹药在哪一组,再在那一组内进行排查……”

    金睛子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苏诩说的确实有道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不和他顶嘴了。“也没快多少。”金睛子说,“一瓶一瓶的尝试,最多需要试五次,但以你的方法,最多也需要试四次,没快多少不说,还怪麻烦的。”

    “啧,那是因为基数太小!要是这里有五十瓶丹药你就知道这种方法有多好了!”

    “但这里并没有!”

    斗嘴归斗嘴,金睛子还是照苏诩的方法做了。他们运气还行,试了第二次就找出了有问题的那瓶丹药。是苏诩上回吃的那瓶小珠子。

    “完了,苏诩,这瓶有问题的丹药,你不是还吃过吗?”金睛子半调笑地说。

    “但我一点事儿都没有,说明问题不在丹药啊。”苏诩难得没有显得过分懒散或过分兴奋,摸着下巴认真思考着,“难道问题在瓶子上?”

    他们又把丹药瓶里的丹药倒出来分别测试瓶子和丹药,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丹药上。借助苏诩之前那种分组测试的方法,他们一点一点地从一大堆的丹药中筛选出了一小颗。

    “一切禁锢修为的神秘力量都起源于这颗小小的丹药。”苏诩端详着桌上那单独被拨开在一边的小小丹药,总结性地说。

    “这颗普通的,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异常的丹药。”金睛子补充。

    王尚观从旁边探出头来:“我从刚才开始就想问了,你们两个到底在干什么?对一堆小珠子丹拨来拨去的,还说很多奇怪的话。”

    金睛子凝重地摇摇头:“神秘的力量,不是我等修仙者的层次能够理解的啊。”

    “狄堂主,这两人疯了。”王尚观对刚走进他们办公室的狄枕星说。

    不怪王尚观无法理解,这一切无论以多权威的声音解释上多少遍都显得十分可疑。在一瓶小珠子丹里竟有一颗,靠近修士就能禁锢其修为的,这种离谱的事情就连小说都不敢杜撰。至少金睛子活了一百十一年也没听说过这种物质的存在。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东西吗?至少在他们长生没有。

    而狄枕星哪怕已经听金睛子提过了这件事,在听他们说已经确证这颗小珠子丹近身就能禁锢修为的时候,也还是很讶异,自己又亲身试验了一下才真正相信。

    “就是因为这个吧,夕还主部陨落那事儿。”苏诩开始了他的推理,“有什么人把这颗丹药混进了夕还主部的丹药瓶里,并且笃定夕还主部会随身携带这瓶丹药,不会把它放进乾坤袋。然后这个人又在飞舟上做了类似的手脚导致飞舟坠落。而坠落过程中想要自保的夕还主部却发现自己无法调动灵气,于是已经拍在了身上的御符也无法引动,结果活活被摔死了。”

    王尚观憋了半天,说:“那这个人一定非常神通广大。既要偷偷把丹药放到她身上,又要确保她不会把丹药瓶放进乾坤袋,还要在公交舟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手脚……你还不如直接说天道刻意要夕还主部的命呢。”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啊……”金睛子弱弱地说。

    “总能查出来的,”苏诩挺了挺肩膀,昂着头说,“这枚丹药就是个切入点,只要我们查出这丹药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就能顺藤摸瓜去找搞来这颗丹药的人。”

    “那怎么查呢?”“我回去问问师父?”“我也回去问问,我有朋友在拍卖行工作,兴许有了解。”“不不不,还是先向上级汇报吧,说不定城主就知道呢!”……

    众人纷纷讨论起来,只有狄枕星沉默不语。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做了个示意大家安静的姿势:“各位,各位。这件事我们就不要操心了。”

    没有人知道狄枕星是什么意思,傻傻地看着她。

    “我是说,不要管了。”狄枕星平静地说,“丹药的事,大家不要外传,横竖说出去他们也不信的。”

    “啊?”苏诩发出了一声夸张的质疑。他抱臂往前走了两步意欲与狄枕星辩驳。狄枕星摇摇头,继续说:“这件事不是我们能查的,各位。是谁通过什么渠道拿到了这颗神奇的丹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东西放到夕还主部身上,在公交舟上动手脚……这不是我们能查的。”

    “一定是那个嘉策城的地部主部。”苏诩嘟囔,大概是之前被狄枕星骂得长了记性,他这回总算没有大声喊出这种政治敏感观点了。

    “不管是谁,都不是我们能查的。”狄枕星强调,“不管是谁。”

    “为什么不能查!”金睛子瞪大了眼睛,“狄堂主,就算那人是什么修为高地位高的修士,我们也不该因为这个就不查下去啊!只要我们查出来的都是真相,别人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的!狄堂主……”“没那么简单,金睛子。”狄枕星的脸上没有微笑,“再说,我们谒外堂本就只需要负责口诛笔伐就可以了,这类的调查工作应该是律部那些人做的。”

    “那就把证据移交给律部,让他们去查啊。”金睛子不服气。

    狄枕星叹了口气:“其实,你们想想,把这件事查出来有什么意义呢?只是给我们徒增麻烦而已。夕还主部死得再冤那毕竟也是已经死了,如果真相不能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带来任何好处,那真相又有什么挖掘的必要呢?”

    金睛子觉得狄枕星说得不全对,但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反驳,只得满脸憋屈地在另外两位同僚间寻求共鸣。王尚观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副狄枕星说啥就是啥的样子。苏诩歪歪地站在那里,作沉思状。金睛子没找到人和她交换眼神,感觉更憋屈了。

    “好了,那五瓶丹药在哪里,给我保管吧。”狄枕星说。

    苏诩点点头,竟很顺从地走到桌前收拾了一番,提醒狄枕星提前打开乾坤袋,然后把丹药都装进了她的乾坤袋里。狄枕星收起了乾坤袋,离开了。推门出去前她又回头强调了一声:“记住,我们根本就没发现这些丹药,好吗?”

    众人点头。

    “我不明白!”狄枕星走后,金睛子重重地坐进了椅子,满脸的不可置信,“好不容易发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竟然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我,我不明白!”

    “唉,金睛子,你果然还是资历不够啊。”苏诩摇头叹息,语气中却满满都是自己资历很老的优越感,“你不懂,狄枕星作为堂主,有很多难处的。我们查这件事若是得罪了别人,她是首当其冲被记恨的那个。你知道,她还想晋升呢!咱们也得替她着想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金睛子冷哼一声,斜睨着他。

    “我不是一直都很体贴吗?”苏诩回以她一个奇怪的笑容。

第二十六章·十年诸事(1)

    下班后,苏诩拍了拍正打算往外走的金睛子的肩膀,面上依然是那有点猥琐的奇怪微笑。金睛子不知道他要干嘛,但看出他一定有什么事,于是故意落在了后面。

    “好了,你到底要干什么?”等其他人走光后,金睛子没好气地问他。

    “嘿嘿。”苏诩又笑。

    金睛子不想陪他玩神秘:“不说我走了。”她作势要出去。

    “你看。”她听到苏诩在背后说。金睛子扭过头,见苏诩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颗小珠子丹。“你把这玩意儿留下来了?”金睛子惊喜地快步走去。

    “那是自然,”苏诩沾沾自喜,“查,当然得查,但我们不能让狄堂主为难不是?”

    金睛子大笑。

    得查下去。这回苏诩倒是难得和金睛子站在统一战线上了。只不过金睛子这么想更多是出于不服气自己发现的线索被如此浪费,以及一种誓要澄清真相的抽象的信念,而苏诩大概只是觉得这件事好玩。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不喜欢的事就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偶尔碰到觉得有意思的事,就开始上下乱窜。

    他们简单商讨了一下此事究竟该从何查起,很快得出结论还得先研究研究这颗丹药的来历。于是商定由金睛子趁月假的时候把丹药带回宗门,看看无妄真人对这奇怪的东西有什么了解。

    金睛子这个月的月假还有好几天才到。这几天内,无论是金睛子还是苏诩在城府都对这件事绝口未提。不过金睛子总觉得其实狄枕星从一开始就知道苏诩偷偷扣下了那颗有问题的丹药,只是在假装不知道罢了。

    这个猜测在金睛子月假前的最后一天得到了确证。那天金睛子下班前跟狄枕星顺便又提了一下自己明天月假,免得她安排工作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狄枕星点点头,对她说:“自己把握好分寸。”

    金睛子心下一惊,回头看向狄枕星。她却重新低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没有再看金睛子一眼。

    下班后她便直接驾驶飞舟回到了凌意文宗,一进秋声殿就开始满世界地找师父。师父正如往常闲时那样在书斋里坐着,见金睛子进来,眼睛都不抬一下:“哟,小工作狂回来了?”

    金睛子又下意识地反驳说自己不是,然后再一开口就说:“师父,我有件事想问你。”

    “修炼上的?”

    “……工作上的。”

    无妄真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金睛子怕师父又要调侃自己是工作狂,做好了接受嘲笑的心理准备。幸好师父倒也没揪住这个不放,只是问她是什么事情。

    金睛子掏出那颗小珠子丹,给师父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只要近身就会禁锢修为?我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师父捏着那颗小珠子丹蹙起了眉,“但是我可以替你问问。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我也有点好奇呢。”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搁在了无妄真人那里。然后,或许是因为无妄真人总是宅在秋声殿里并且还老忘事,或许是因为这件奇物真的很难查,金睛子直到十年后才从师父那里知道答案。

    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这间隔的十年也不能就这么略过不谈。这十年来乌河城倒没有什么大事,夕还主部的事情以乌河城赔了嘉策城一笔钱而告终,谒外堂吃力不讨好,明明已经在费尽心思地就赔款问题与对方讨价还价,还是有相当多的不满从上级传来。工资虽没真扣,但一个月的忙活和时不时要挨的上面的骂也让整个谒外堂累得够呛。事情结束后,金睛子和苏诩偶尔还会谈一谈这起悬案,不过每次讨论都以满天乱飞的想象力而不是理性的推断告终,因为他们实在是推断不出什么东西来。

    好在后来乌河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遇上这种麻烦。这座宁静的高原小城向来这般祥和,谒外执事没事干也是这里的常态。悠闲的生活里金睛子的情绪总是很好。她每天按规律的时间上下班,在任上处理一些并不棘手的事件,闲时也与同僚们谈笑风生。这期间她从狄枕星那里听说了自己当年之所以没有去殊途城而是来到了乌河城的背后原因,不过惊讶之余也觉得当年的机缘巧合很是不错。那么多年的谒外执事做下来,她也一点一点喜欢上了这个职位,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初来时还觉得荒无人烟的乌河城。若她当年去了殊途城尚礼堂,那现在这安宁的小城、清闲的生活还不知道为谁所有呢。

    工作之余,她有很多时间研究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在自己的院子里种满花草;沿着清乌河散步,毫无负罪感地浪费掉许多时间;去乌河墓闲逛,一遍一遍地阅读那些已经十分熟悉了的碑诔。每隔一两个月她还会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几年下来也看着怀瑜一点一点地长大了,从一个玩泥巴的婴孩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并不好看,虽然也不算难看,只是泯然众人的平凡的容貌而已。郊野的生活把她的皮肤晒得微黑,也让她不太完美的面容上充满了开心与活力。她一直管金睛子叫“金睛子姐姐”,每次看到她都会眼睛一亮,颠颠儿地跑过来拉住金睛子的袖子,跟她讲新拾的鸟羽,松鼠的巢穴和蝴蝶翅膀的颜色。金睛子自从十一岁后就变成了一个谨慎防备的人,面对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却总是绷不住一本正经的形象,每每都会跟她一起没来由地笑起来,关心山里的每一块石头。

    “这孩子想象力很丰富,金睛子,你看她适合当文修吗?”有一次缱岚真人这么问她。相处时间久了之后她把金睛子名字后的敬称“执事”给去掉了。

    “她自己的意愿比想象力是不是丰富更加重要。”金睛子认真地回答道,“我们文宗也有这样的修士,为文天赋不错,但因为时间久了后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喜欢上此道,所以筑基期的时候还是转了法修,为此连宗门都给退了……”

    金睛子是在从客观角度分析问题,不过缱岚真人对此似乎并不满意:“如果对文学有天赋的话,做文修会比做法修更加事半功倍吧?”

    “确实是这样。”金睛子承认,“不过,前提是对文道多少要有点兴趣。缱岚真人,很多人都是到了筑基期才分修派的,怀瑜入道还没多久,不用这么着急确定修派。”

    确定修派的时间是不是太早显然不在缱岚真人的担忧范围内。下一次金睛子再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的时候,以往天天都要出门玩耍的怀瑜只能乖乖坐在书桌前背着她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的源典了。

    “怀瑜决定要当文修?”金睛子笃定这不是怀瑜自己的决定,故意这样问道。

    缱岚真人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这些年我想了很久,觉得让她去八大派确实不太明智。踏月仙观应该比较适合怀瑜的水平。踏月仙观五年一办招新法会,我打算让她去参加她十七岁时的那次。”

    踏月仙观是征州的一个门派,也算是仅次于八大派的二流门派之一了。

    缱岚真人又开始给金睛子滔滔不绝地讲解踏月仙观的招新政策,说什么什么有一批专门针对征州各仙城的“优先名额”,只要拿到了就可以在拜师的时候有优势,而想要拿到优先名额,就必须在一个很难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反正绕来绕去意思就是,如果怀瑜不现在开始刻苦学习文道,就会耽误她的前途。

    怎么教育孩子毕竟是别人的家事。缱岚真人如此坚持,金睛子也就不多说了。

第二十六章·十年诸事(2)

    这段时期也是金睛子创作的繁盛期。除却完成了《天道赋予凡间电》之外,她还写了一本已经琢磨多年却迟迟没有动笔的作品《诡梦语》。这篇作品包含二十来个短篇,每个短篇故事都基于金睛子的某个梦境创作。短篇看似彼此孤立,实则却有暗线串联,只不过这一点随着篇章的趋后才会逐渐明晰。为了写这部作品,金睛子把自己多年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通篇整理了一遍,刻意回想之中倒也惊喜地找回了一些差点忘记的有趣的梦。

    她也开始如师父建议的那样在架空世界观的基础上构筑自己的文阵。世界观的来源正是《天道赋予凡间电》,一个拥有电能的凡人世界。为了构筑文阵,金睛子必须一边将神识探入玉简读取故事的内容一边在识海中精细加工每一个场景,将其与真元糅合,并输出到另一块玉简中。

    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却非常累人,它逼着金睛子把以前识海中模糊呈现的画面细化到极致。比方说,当写到主角坐在书桌前的场景时,金睛子脑海中原本只会浮现大致的房间,桌子,人,但如今她必须冥思苦想房间的大小,桌子的材质,桌上的其他东西,主角的着装以及一切在写作时觉得“不写到也没关系”的东西。确实如此,写作时若在每个场景都扣刻出如此多的细节只会显得冗杂繁琐,因此必须略过大部分的细微之处转而专注于主体。但很遗憾,文阵不是这样。

    文阵不是这样。当金睛子轻触玉简任神识游弋于那个由文字和灵气构筑的世界时,读者的视角就被具象化为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随着作者笔触的牵引注视着故事中的一切。在成功的文阵中,这双眼睛占据文阵内的主角之位,一切描写一切剧情围绕读者视角,其意在裹挟对方于文阵的世界令其无法脱身。不过如今我们还不需要用这种标准去苛求金睛子,对于她的第一个文阵来说,能做到把故事基本呈现出来已经很好了。

    基本构筑出第一个文阵的雏形之后师父开始教她大音。大音的理论知识和操作模式比文阵简单得多,却比文阵更需要一种玄之又玄的“悟性”,打通发窍后方能以区区人声的演绎叩响千钧的文意洪钟。

    金睛子和凌意文宗的所有师兄师姐一样从《离骚》开始练起。这篇文学史上最早的浪漫主义作品广为人知,在凌意文宗更是炼气期修士的必背篇目,所有人对它都很熟悉。《离骚》蕴含的思想感情也既明确又强烈,便于情感的抒发,用作大音的难度较低。然而即便是入门级的篇目都不是那么好练。先不谈那玄妙无比的“心境”“共鸣”,光是大音对发音的要求就严苛至极。每个咬字都必须饱满明确,气势鲜明。金睛子本以为自己的咬字已经算是很清楚了,没想到在师父面前读了一遍后,还是被批得体无完肤,让她简直怀疑大音所用的和她日常所说的究竟是不是同一种语言。

    不过师父也告诉她,在学习大音的初期对咬字严苛要求,是为了便于她更快地“悟”出点东西来,等她熟练掌握大音之后,也就不需要这么多死规矩了。

    练习大音一年,把《离骚》前后读得倒背如流,直到“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吟诵一当头脑空闲时便冒出来循环往复挥之不去后,金睛子总算找着了点大音的感觉。那天她独自在乌河墓乱逛,正好又看到了她很喜欢的那块,辞约真人的墓碑。她蹲下身去重新读那碑诔,一边读一边用手掌轻轻拂去青石上薄薄的尘埃。

    这篇记叙辞约真人一生经历、为人的碑诔在金睛子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以质朴而动人的追念语句让她眼前一亮,然而这一次,不知怎的,金睛子竟从它联想到了文学以外的东西。辞约真人为家国大义毅然投身于对战争的研究,后来却忽然终止自己的工作选择归隐,碑诔缺失的,关于他为何归隐的那一块记载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也像狄枕星那样,意识到真相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吗?还是他突然间明白了,自己不应该属于这个烟尘滚滚的世界呢?

    想到这里她怔愣了片刻,不假思索地吐出了悄然浮现于识海的那句诗句: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一股苍凉之气自那金声玉振的吟诵中上涌而来,金睛子从此句往下,诵完了《离骚》剩下的全篇。悲凉之处让她几乎掩泣,明志之语令她目光炯炯。那千百万年前的郁结、求索,沿浩浩汤汤的文脉一气贯下,以相同的音律为载体附身于金睛子这个千百万年后的伟大的天道脚下卑微的小小修士。文气萧瑟如风自她足边卷起,浩瀚而又轻灵地以她为中心从周边的小圆墓碑上涤荡起一浪尘埃,然后在清冷的空气中消弭于无形。

    文势唯命,大音已成。

    练成大音是这十年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了,不过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应该要算是小师妹的到来。她是无妄真人的第四个徒弟,后来也被证明是他的最后一个,也就是所谓的关门弟子。

    她姓华名祯道号望尘,不过道号是她结丹后才获赐的,从小到大她的师兄姊们都叫她的正名华祯,或者像师父那样喊她“小华”。

    华祯来到秋声殿的时候才六岁,瘦瘦小小的,抱着一只与她一样瘦小的黄狗。她是一个凡间的孤儿,当时已经在凡间的慈幼局生活了两年。碧涵真人路过那座凡人小镇时见到蹲在街角抽泣的华祯,出于同情她上前柔声问这孩子怎么了。华祯看出碧涵真人是修士,哭着问碧涵真人能不能治好她的小狗。碧涵真人见她有修炼资质,问明了她的情况,与抚养她的慈幼局说了一声后便将她带回了秋声殿。

第二十六章·十年诸事(3)

    “殷无妄,给你带了个徒弟。”碧涵真人一回秋声殿就这么对无妄真人说。无妄真人听她这种强硬的语气就不爽,当下嚷嚷道:“石碧涵你干什么!什么叫给我带了个徒弟,哪个晚辈合你眼缘你自己收去,看不出我很忙嘛!”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碧涵真人丢下华祯和她的小狗,扭头回州府上班去了。无妄真人和华祯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向已经跑出秋声殿了的碧涵真人屈服了。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金睛子并不在场,是目睹了一切的金霁月把这些告诉她的。听闻多了一个小师妹,金睛子特地提前请了当月的月假好回去看她。彼时华祯已经被金霁月特地拾掇过一番,一改灰扑扑脏兮兮的模样,露出五六岁小女孩该有的可爱模样了,只是眼神中还残留着不安和疑惧。金睛子蹲下身跟她问好,华祯就眼神躲闪地往金霁月身后藏,一点都不像与她年纪相仿的怀瑜。怀瑜一见到金睛子就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喊她“金睛子姐姐”。

    “华祯,这是二师姐,师父昨天告诉过你的,不是吗?”金霁月试图说服华祯出来跟金睛子打个招呼。

    华祯嘴唇蠕动着,轻轻说了句谁也听不清的话。金霁月俯下身去听,末了苦笑着告诉金睛子说:“二师姐,她怕你的眼睛。”

    金睛子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眼角,苦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暗金的瞳色很奇怪,很引人注意,但不知道这竟还会吓到小孩子。

    华祯虽然已经被无妄真人收入座下,但其实仍然不能算是凌意文宗的弟子。若她通不过凌意文宗的入派考核的话,她只能算是无妄真人以个人名义在外收的弟子,即使吃住都在秋声殿,她的名字也进不了凌意文宗的师承谱的。

    凌意文宗的入派考核要华祯满十岁才能参加,但她到时候究竟能否通过考核是一个很堪忧的问题。华祯的资质并不算好,比起怀瑜还有不及。这样的资质摆在那里,除非她的文学天赋特别出色,否则不太可能通过考核。

    不过六岁的华祯可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自己的小狗。那只小狗名叫尾巴,是华祯在街上捡到的。尾巴在被华祯捡到的时候就很虚弱,华祯的精心喂养也没有改善它根本的健康状态。那天碧涵真人见到华祯在街角哭泣,就是因为尾巴忽然呜咽着摔倒不走了。

    后来朝谕也给华祯看过尾巴的情况,给尾巴喂了颗丹药,说已经把尾巴治好了。然而他后来告诉金睛子说,尾巴天生就有生理缺陷,他治不了,给它喂的丹药只不过能缓解它的痛苦罢了。

    “但没办法,我总不能告诉她说尾巴最多只能再活几个月吧。”朝谕无奈地说,“她那么小,刚来到陌生的环境,若是知道尾巴快死了,该多伤心啊。”

    朝谕虽然有点不求上进,有时候还显得傻傻的,但特别能照顾别人情绪这一点确乎是金睛子自认比不上的。他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接近他的所有人都感觉很自在很舒服,这也让他虽然不像程文熹那样交游广泛,但认识他的人都对他印象很好。

    朝谕这些年来也过得还算悠闲,除了每天去灵宠店上班(他现在是那家分店的店长了)之外,他就在生息阁里喂喂乌龟,摸摸地沟龙,放放鹰,抱抱兔子。有时候跑回秋声殿挨师父的骂,有时候也出远门游历。他的几只灵宠都精得很,朝谕不在家,它们反倒过得更滋润。通常建功会跑出去流浪,老趴独享朝谕的床,抓抓到处乱飞乱喷火把所有家具熏黑,大妙妙把家里所有的纸张全都啃碎垫窝。朝谕有时候会显示出愤怒来告诉几只灵宠这样做是不对的,但金睛子知道他其实从来不会真正感到愤怒。大概在朝谕眼中小动物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它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金霁月距离结丹还很早,但也已经像师兄师姐那样常常奔波在外了。“清赏”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因为店址在炎州,金霁月来回跑不太方便,所以更多的时候还是现居炎州的贺子怡在看店里的生意。但金霁月还是每个月会过去十天左右,替贺子怡分担掉一些压力的同时也方便跟她当面谈一些店里的事情。

    金睛子认为结丹之前是夯实修炼基础,好好积淀知识的时期,对这样的金霁月不太放心,常常叮嘱她不要太忽视道业。师父听她这么说笑了,叫她不要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人家,他倒觉得金霁月这么早就能有自己的事业挺好的。

    金霁月带金睛子去过一次店里。“清赏”的地理位置不好不差,客流量一般,但无论是金霁月还是贺子怡都坚信未来的客流量将发展到让她们不得不开分店的程度。金睛子不懂设计也不懂经营,说不来,只觉得店里的服装款式看着挺舒服的。

    “清赏”主打的是冷色调的优雅风格,就穿搭来看适合贺子怡而不适合金霁月。金霁月个子矮,面容娇俏,更适合打扮得活泼可爱。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不能设计自己风格以外的服装,事实上,她好像还颇为擅长。在店里她一边给金睛子介绍自己的设计一边给替金睛子挑选合适的衣服,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就取了好几件让金睛子去试。而金睛子呢,也闹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觉得金霁月的设计不错还是单纯地偏爱自己的师妹,也买了几件回去,就当支持她们的生意了。

    这十年间总的说来就是这样平淡宁静,大事不多。下一串惊心动魄的事件一直到十年后才被韩令的突然拜访接连引爆。

第二十七章·突如其来的生辰礼(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庚寅年大年初一,金睛子和朝谕一边嚼着师父腌的腊肉一边排排坐在秋声殿主殿前阶上看书。他们刚在对方身上试验了彼此的文阵,现在正在研究对方文阵基于的作品,以便像师父吩咐的那样“互相提出修改意见”。

    “喏,我在你的文阵里看出破绽,就是因为这一块内容。”金睛子嚼着腊肉含糊不清地对朝谕说,“你说‘我’深夜去向城府求助,当时我在你的文阵里一跑到城府就意识到了有问题。大半夜的,城府里边还灯火通明有人值班,这怎么可能嘛!城府一贯辰正上班酉初下班,几百年的惯例,让多呆一分钟大家都不愿意,谁会大半夜在城府里坐等紧急情况发生?”

    朝谕吞下嘴里的腊肉,抓了抓脑袋:“不应该啊,师父不是说神识进入文阵后会被文阵中的设定覆盖,暂时失去原本的记忆吗?你怎么还记得城府什么时候下班?”

    “因为这个制度给我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你的描述和我的印象反差太大了。再说,师父说的是‘封印记忆’而不是‘抹除记忆’,能一样吗?我又不会真的失忆,指不定什么时候得到提示就想起来了。”

    “那你的文阵问题就更大了,知识性错误,竟然说‘我’遇到的那只三色猫是公的!三色猫能有公的吗?师祖的生物学概论你去没去听过?”

    “……我那是架空的嘛!”

    “那我也是架空的,我架空的世界里城府上班上到半夜不行吗?”

    他们嘟囔着吵了几句,但没有将争吵维持很久,很快又安静地各自看了下去,直到华祯和尾巴跑过来把他们打断。

    华祯已经八岁了,秋声殿里生活殷实的两年让她的个子拔高了不少,眼神中也褪去了初来时的那种疑惧,变得明亮清澈起来了。

    “大师兄!二师姐!”她颠儿颠儿地朝师兄姊跑来,地沟龙尾巴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小狗尾巴终究还是早早死去了,师父骗华祯说他能算出尾巴的下一世在哪里,然后给华祯抱来了一只刚破壳的小地沟龙,告诉她说尾巴转世成地沟龙了。

    华祯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面前,歇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大师兄二师姐,门外有两个人!”

    她左上边的侧切牙正摇摇欲坠,说话时她小心地注意不碰到那晃得厉害的乳牙,为此说话都有些含糊。

    “两个人?”朝谕看向金睛子。金睛子了然道:“大概是韩道友,他昨天说要带个朋友来拜访我来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来拜访你?你们这些年变得那么熟了吗?”朝谕觉得很奇怪。

    “没,不熟。我从大济城出院后就没怎么跟他往来。他来拜访我也觉得奇怪,总不可能是特地登门来拜年吧?甲子新年都不见他跑过来给我拜年,更别说这普普通通的庚寅年了。”金睛子说着站起身来朝秋声殿大门走去。

    朝谕仍坐在台阶上,笑眯眯地向华祯招了招手:“华祯,你过来。张开嘴,给你吃好吃的。”

    华祯毫无防备地走到朝谕近前快乐地张开了嘴,朝谕眼疾手快地把她那颗随时都可能会掉的乳牙给拔了。华祯没吃到好吃的,呆了呆,看见朝谕手中那颗牙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

    “喂,一点也不疼吧?”朝谕哭笑不得,揉了揉她的脑袋。华祯不理他,固执地哭泣着。

    而另一边金睛子已经打开了秋声殿的大门,对门外的二人行了个平辈礼:“韩道友,元准道友,庚寅新年,别来无恙。”

    韩令点了点头:“段道友。”

    “金睛子道友,新年好啊,好久不见,你好像晒黑了……”邱欲迟用他一贯慢吞吞的语调打着招呼。金睛子下意识地笑了笑,然后请他们进门说话。绕过胖美人影壁之前韩令驻足观望了影壁片刻,赞了一声好看。

    一过影壁站在台阶下哇哇大哭的华祯和站在一旁进行着无效安慰的朝谕就映入三人眼帘。金睛子讪笑一下,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师兄和师妹。华祯哭着不理人,朝谕在原地给他们打了个招呼。金睛子带两位客人走向自己的会客室。

    “金睛子道友,你的小师妹,为什么哭啊?”邱欲迟回头看了朝谕和华祯一眼,充满关怀地问道。

    “牙齿掉了。”金睛子笑道,“元准道友始龀时也哭过吧?”

    “‘使趁’是什么意思?”邱欲迟用胳膊肘戳了戳韩令。

    韩令想了想:“……根据段道友的前半句话,应该是牙齿掉了的意思?”

    “……对,是指小孩换牙。”金睛子腹诽了一下这两人没文化,然后耐心地解释道。

    他们跟着金睛子走进她的偏殿,邱欲迟还在跟韩令讨论换牙的事:“……我换牙的时候可没哭过,韩令,你呢?我觉得你一定哭了吧?”

    “……”韩令报以他以一阵沉默。他转向金睛子说:“金睛子道友,今天我们过来,首先要祝你两甲子生年吉乐。”

    因为寿数悠长,生日一般一甲子一过,所以乾坤修仙界有祝生年的习惯。知道对方具体生辰的自然会等到对方的生日再祝贺,但若是不知道确切日期只知道年份的话,也可以选择在对方生年的大年初一祝寿。韩令正是这么做的。

    金睛子并不奇怪韩令会记得她的生年,毕竟他们只差两岁,但她很惊讶于韩令竟然会跑过来给她祝寿。除了祝寿之外他还有别的事要说吧。金睛子想。

    金睛子先谢过了他,然后说要给他们沏茶,意思是知道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坐下来慢慢谈。韩令说不用不用喝热水就行,邱欲迟却问金睛子有什么茶。

    韩令看了邱欲迟一眼。邱欲迟突然开始摆手说不用不用喝热水就行。

    他们喝热水金睛子总不好一个人喝茶吧?于是片刻过后,三人各捧一杯热水围坐在了一起。金睛子坐等对方说话,韩令肃穆不语,邱欲迟专心地想要把水吹凉,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里除了邱欲迟吹水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响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第二十七章·突如其来的生辰礼(2)

    邱欲迟吹了一会儿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拿胳膊肘猛戳韩令。韩令有点如梦初醒的样子,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匣,急急推到金睛子面前:“金睛子道友,这是我们给你准备的生年贺礼,请笑纳。”

    金睛子越来越看不懂事情的发展了。上来就祝寿也就算了,现在连礼物都送上了,还是以“他们”,即两个人的名义。她十分好奇这里面装了什么礼物,但按照礼节不好当面打开,只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道了谢,把盒子收到自己手边。

    不过,应该不会是凡品吧。她根据盒子的雕饰和韩令的财力判断。

    然后三人又陷入沉默。邱欲迟突然咕咚喝了一大口水,然后说道:“其实,金睛子道友,我们找你是为了一件事情……”

    “请你帮忙,呃,或者说请你合作。”韩令补充。

    “璇玑宫,你知道吗?”

    “我们想去探。”

    “缺文修。”

    “我们上隐门的文修一脉本就不太兴盛,正好我们又不认识同辈的实力足够的文修。”

    “但璇玑宫非得去一个文修不可,并且最好还要厉害一点。”

    “到时候分成好说。”

    ……

    他们轮流迸着短句交替说明事情的始末。金睛子总算是听明白了,他们是想邀她组队去探璇玑宫。

    金睛子当然知道璇玑宫,这可是凌正道君闭关突破至炼虚期的所在。在凌正道君的众多故事中,有他建造璇玑宫并在其中突破至炼虚期的一个。凌正道君自从建立文宗后就开始璇玑宫的设计和建造了。在横流时期末期的纷乱战火中,意图突破至炼虚期的凌正道君将自己关进了历经数百年终于建成的璇玑宫并在十多年后顺利出关。

    璇玑宫的建筑形式并不像普遍意义上的宫殿,事实上,它根本就不像一个能闭关的地方。它是一个悬空的巨大立方体,三个方向各被九等分,将这个大立方体分成了七百二十八个小立方体和一个轴心,用我们这一界凡人的说法来说,就是一个九阶大魔方。璇玑宫小立方体每一个朝外的面上都写有不同的汉字,不断转动的璇玑宫使得这些汉字的组合千变万化,能呈现出无数种排列。据传,当璇玑宫旋转到某个特定位置时,表面方块组成的便是蕴含了凌正道君真传的功法。这种变化形式酷似上古才女苏惠绘就的纵横各二十九字,横竖纵斜皆成诗的璇玑图,璇玑宫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

    至于怎么会想到邀请她,大概就如他们所说,是不认识别的实力配得上他们的同辈文修吧。

    这里的“实力”显然并不是狭义的“战斗力”,而是指修士对所修之道的悟性、天资等一系列方面加起来的综合评价。以此来看在文学上天赋异禀,修炼资质也上佳的金睛子的确算一个实力强大的文修。不过即便自己也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她也还是要自谦一下的。而有求于她的韩令和邱欲迟当然不会给她自谦的机会,反驳了金睛子所有对自己的贬低,坚持邀请她加入他们。

    自谦环节完成,金睛子是时候提出一些实际的问题了。她端了端坐姿,问道:“两位道友今日前来相请,想必是已经在璇玑城预约过了?”

    凌正道君离开乾坤界前曾声明要让璇玑宫一直对外开放入内的状态。八大派格局确立后,璇玑城又进一步规范了进入璇玑宫的要求:修为必须达到金丹期,并且还要提前去向璇玑城的城府付费预约。

    “预约过了,当然预约过了,定在两年后的五月十二日。”韩令点头。

    “竟要排到两年后!”金睛子笑着说,“我以为随便就能约上呢。”

    “怎么可能啊金睛子道友,”邱欲迟也笑了,“能约到两年后,我们已经很满意了,毕竟想入璇玑宫一探的人有那么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拿到凌正道君的遗宝。”

    传说中的凌正道君的遗宝藏于璇玑宫轴心位置的修炼室中——凌正道君闭关的所在。组成璇玑宫的众多小方块的每一个内部都有形状位置各异的空间和通道,随着璇玑宫的转动,这些内部的通道也在不断重组。据说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上,修炼室的入口就会被暴露出来,容人入内,进入其中者便能获得凌正道君留在里边的财宝和传承什么的。

    修炼室是肯定有途径进去的,毕竟凌正道君自己就曾出入过那里。只不过在凌正道君离开乾坤界,璇玑宫对外开放的漫长的岁月中,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成功过。一代一代的修士们轮番入内探险,指望自己能够成为凌正道君后第一个进入那里的人,获得在以讹传讹的过程中被越传越玄乎的,凌正道君留下的巨额财宝和天道传承,这股热情直到今日还没有淡去,并造就了璇玑宫永远可观的预约量。

    “你们应该不是想着要打开修炼室才去的吧?”金睛子喝了一口水,道。

    邱欲迟摇摇头:“多少万年来都没有人做到过的事情,金睛子道友,我们肯定也做不到。这次想到去璇玑宫,主要还是为了历练吧。”

    让晚辈入内历练据传也是凌正道君开放璇玑宫的原因之一。璇玑宫不止千变万化的结构那么简单,它由一种特殊的材料建成,如若在其中动用灵气施放招式的话,璇玑宫会回弹招式的一半威力,并且加快运动的速度。招式中蕴含的灵气越多,璇玑宫就加速得越厉害。而璇玑宫运动得越快,身处其中就越容易受到方块运动的伤害,更容易动用灵气保护自己,从而进一步加速璇玑宫的运动。这样的属性要求进入璇玑宫的修士尽可能不要使用平日最惯用的灵气招式,剑修可转用剑气,文修可转用文气,法修则可根据自己所属的小流派选择适合自己的手段。璇玑宫逼着修士不能动用自己最熟悉的灵气而只能使用往往依附于灵气、难以独立施放的剑气文气等修派悟力,从而对修士起到了历练的作用。

第二十七章·突如其来的生辰礼(3)

    虽然这种历练理论上对所有修士都适用,但璇玑宫的建造者凌正道君毕竟是文修,璇玑宫的规则其实也更加偏向文修一点。当璇玑宫吸收在其中释放的灵气时,除了用于加速运动的一部分之外,也有一部分会被化为文气回弹。文气这东西,比起灵气更加千变万化诡异莫测,难以抵御,若是躲避不及,那么只有两种对策,一是生生承受,二是回以质地相反的文气以化解。理论上来说剑气也能对抗文气,但璇玑宫的文气易化解而难以抗衡,剑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释放的剑气可能还不如文修随意放置的一点文气来得管用。

    璇玑宫内还设有比起文气更难对付的文阵。璇玑宫的文阵分布在围绕轴心室的二十六个小立方体中。凌正道君在布置这些文阵的时候不是以攻击入阵者为目的的,而是含了帮助入阵者磨练心境的意思在。所以据那些进过璇玑宫文阵的人来说,这些文阵虽然非常高超,但危险性并不高,文阵内的世界甚至还会引导入阵者去勘破心境瑕疵,走出文阵。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偶尔会有人走不出来。若是走不出来又如何呢?自然是时间一长被璇玑宫吸尽灵气,身陨道消。

    文气和文阵的存在让文修一派在璇玑宫中更有优势。在入探璇玑宫的队伍中,历来都会带上至少一位文修,而这正是为什么韩令、邱欲迟、严诚在和阮序在思考良久后还是决定请个文修跟他们一起去的缘故。

    去璇玑宫的想法最初是由谁提出来的,这四人的记忆都不太明确了,因为这似乎是一件挺久远的事,早在他们结丹前,关于何时去璇玑宫一探的话题就出现在他们的讨论中了。对身为剑修的韩令、邱欲迟和严诚在来说,璇玑宫的特殊环境有利于他们摒弃灵气加深对剑气的领悟,而法修阮序从他对数学和灵气学的热爱出发,也很想研究一下璇玑宫的内部构造。

    每次谈起璇玑宫的话题,大家就轮流表示去那里一探对他们有诸多好处并且非常乐意参与,然而,结丹前是因为修为不允许,结丹后又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拖延心理,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真的去。

    于是,当这个话题在某一天被再度提起时,韩令说这事没必要再拖下去了,当场经过一番周转联系到了璇玑城的城府,向他们预约入内。他们的预约被安排在了两年之后,于是这件事就被正式敲定。

    正式决定要去了后,他们就得寻思着准备起来了。阮序提议由他从数学的角度研究璇玑宫的运动模型,韩令和邱欲迟打算多查询一些相关的资料,严诚在想了又想,认为自己有必要每天多打两场鲲鹏碰以增加自身的敏捷性。当阮序还自得其乐于数学模型的建构,严诚在沉迷于增加自身敏捷性的时候,韩令和邱欲迟却发现璇玑宫没他们想象的这么友善。他们以前以为这只是个灵气不好使的立体迷宫而已,他们不指望成功进入至今除了凌正道君外还没人进入过的轴室,但觉得至少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在看了一大堆别人的经验之谈后两人有点没底。几乎所有的经验之谈中都提到要在队伍里放个文修,说什么文修对文气的化解可以避免很多危险,还可以给队友们提供很多破解文阵的经验。如果璇玑宫的易探是建立在队伍里有文修的基础上的,那么对于队伍里一个文修都没有的他们来说,璇玑宫是不是同样易探就很未知了。于是韩令和邱欲迟提议说他们的队伍里得加个文修。

    “加个文修?没有必要。”严诚在肯定地说。他一向倾向于高估自己的实力,认为在队伍里加个文修除了让他们的探险简单到无趣之外不会有任何作用,即便在韩令和邱欲迟跟他细讲了璇玑宫内可能发生的种种血淋淋的伤亡事件后他也无动于衷。

    严诚在听不进去,阮序可是听进去了。他常说自己修炼是为了能有更长的命来做他的研究,因此怕死得很,坚决维护韩令和邱欲迟的观点,甚至说要是找不到文修加入他们的队伍他就不去。严诚在嘲笑阮序胆小,阮序骂严诚在神经病、上赶着找死,严诚在让他再说一遍,阮序就原封不动地再说了一遍:神经病、上赶着找死。他们差点打起来。

    但身为少数的严诚在不得不屈服于多数人的意志,同意让文修加入他们。“但一个够了,再多没有意思。”他坚持着最后的底线。邱欲迟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扭头就打发韩令去请金睛子。

    韩令下意识地有些不情愿:“我跟她没熟悉到随便邀请她同行的程度。”“那你请得到别人吗?”邱欲迟拖长了声音问,“合适的文修,跟你足够熟悉,修为跟我们差不多,实力也和我们差不多?你请得到别人吗?”

    韩令想到商表灵。商表灵也是文修。但尽管他对商表灵有所偏爱,他也不得不承认她不符合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要求。他并不低看那些修炼上没有天赋的修士,但确实,如若结队探入危险之处,队伍里放一个金睛子会比放一个商表灵来得让他放心得多。

    至于邱欲迟说的修为差不多的要求,主要是考虑到修为太低的跟去没用,修为太高的又恐对方看不上他们这支队伍而不肯同行。若不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们倒也不是不认识其他优秀的文修。只是这几条综合考虑下来,金睛子倒还真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韩令说:“好吧,好像确实是这样。但她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那我们只好找稍次于她的人选啦,韩令。不过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们又不是想让她给我们什么好处,对吧,我们只是寻求合作而已。跟我们一起去探璇玑宫,难道她没有好处?在说,你上次不是还给她付了两个月的医药费嘛,她一想到这个,更不会拒绝吧。”

    “两旬,两旬,不是两个月。再说那只是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刚好还清我欠她的因果而已。”韩令很认真地说。

    “总之先去问问看吧,嗯?”邱欲迟缓慢而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拍着韩令的肩膀。

    韩令掏出玉夹,揪下一张传讯符,往玉夹上一贴附上金睛子的灵场,然后便把传讯符捏在了手里,思索了好久。“你到底有没有在写啊,韩令?”邱欲迟不知道他是在将神识探入传讯符书写还是单纯在思考,问道。

    韩令用另一只手摸了把脸:“……好久没联系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直接说,有什么尴尬的?”就算有什么尴尬那也是韩令的尴尬,算不到邱欲迟头上,因此他毫无顾及地撺掇道。

    而韩令冥思苦想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发传讯符的由头。半个月后就是庚寅年了吧?金睛子比他小两岁,算来庚寅年是她两甲子的生年。两甲子生年祝个寿很合理吧?

    既然都决定要以祝寿为契机,现在这个时候发传讯符就太奇怪了,还是等到大年初一再发吧。但是既然要去祝寿的话,是不是还得准备点礼物呢?要不干脆年初一去当面拜访一下吧。

    于是他发讯给金睛子说大年初一要去拜访她,临发前看了看旁边的邱欲迟,决定把邱欲迟的名字也加在上面。邱欲迟还不知道韩令刚才在传讯符上加了什么东西,乐呵呵地看着传讯符化为一道金光闪隐于上空。

    这就是韩令和邱欲迟出现在秋声殿与金睛子对坐饮热水的原因。

第二十七章·突如其来的生辰礼(4)

    金睛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打算。四个实力强大的同辈修士请她加盟,怎么看都是一笔双赢的买卖。虽然金睛子和他们不是特别熟悉,称不上多么友好,但组队探险又不是相约出游,要关系那么好干什么?实力相似,信任彼此基本的人品就行。

    想到“实力相似”她笑了笑。从客观角度来看,韩令他们几位无一不是上隐门同辈中的佼佼者,她金睛子算什么?天才光环褪去后迟迟才得结丹的普通修士罢了。然而之前在听到对方说她与他们“实力相似”的时候,金睛子乍一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真是奇怪,不知不觉间,她又把自己当作以前的那个天才了吗?

    关于自己到底算不算个天才这件事,金睛子一度是日日纠结反复考量的。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把时间浪费于这种忧虑了呢?似乎是结丹前的一两年。结丹前那段漫长的蹉跎终究是让她释怀了自我定义的心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把天才的光环奉为生命中至高无上的头衔,那些曾让她无比重视的名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足轻重了。

    不需要天才的光环也能从容处世,这就是心境的进步吧?她悠然想。

    但作为旁观者的韩令,是怎么在看她经历了抄袭事件,结丹失败这一系列事情后,还把她当作与他们实力相似的那个天才呢?

    于是她问了,饶有兴致地撑起脑袋:“两位道友,能与你们同行乃是幸事,不过在下还有一问,无甚轻重,出于好奇而已。”

    那两人俱抬眼看她。金睛子继续说下去道:“在下一百零四岁方得结丹,光看这一点,我就与几位道友不是同一级别的了,说我与你们实力相似,何从谈起呢?”

    韩令愣了愣:“可你就是很厉害啊。”他从不深思麻烦又没用的问题,很多时候只是简单地在遵循直觉而已。

    邱欲迟也一脸奇怪:“金睛子道友啊,你如此天赋异禀心性却如此沉静,修为稳扎稳打,耐心等到一百零四岁才结丹,不就是表明你实力强劲吗?”

    这两人一副听到了傻问题的样子,搞得金睛子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了。

    想想也是,人家既然来请她了,她还拿这种没意义的问题刁难人家做什么?

    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韩令和邱欲迟又给了金睛子一些他们搜集到的相关资料以便她这两年稍作准备,然后就离开了秋声殿。

    出了凌意文宗后,韩令对邱欲迟说:“我不回上隐门了。”

    “你要去哪儿啊?又是矿上?”

    “嗯。”

    邱欲迟回了上隐门,韩令则在半路降落,来到了位于镇元山中部的一处矿场。他快步且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走进那简陋的砖砌拱门,然而刚一走进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小子,你迟到了!”

    韩令身形一顿,转而回首向那人道歉:“庄总管,实在抱歉,我刚才在拜访一个朋友……”

    “我管你干什么呢,赶紧,赶紧到任去!韩家子弟就可以迟到早退吗!……”

    韩令没有站在原地听他讲完,缩着身子朝矿口的账房跑去。

    他跑过因为开挖而尘土飞扬的土地,绕过土路旁边处理矿石用的庞然装置,抄了条捷径奔向那灰扑扑的厂房。正月寒冷的空气中沙尘夹杂着细碎的雪片飞扬,韩令一边跑一边从乾坤袋里掏出口罩戴上。自从他第一次来这里已经差不多有六年时间了,韩令熟悉这些用上术法也难以驱赶、直往肺里钻的浮尘,度过矿上的第一天后他就再也没打算用裸露在外的口鼻与之抗衡。

    韩令在这个自家的灵石矿上做账房的工作,这是他几年前强烈要求自己管理自己的产业后,平渊真人给他安排的。“你做好心理准备。一个对商界一无所知的人想要接手那么大的产业,得先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平渊真人说。韩令想了想乌河天裳成衣厂那事,想了想汇泽叔令他讨厌的推诿和笑容,觉得自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于是平渊真人安排他来矿上。

    矿场是韩家最开始的老基业,平渊真人安排他来矿场,有让他不要忘本的意思。

    他当然不是直接来矿上做的账房。虽然账房的工作比起管理整个产业的运作来说已经是基础中的基础,但也不是韩令上手就能做的。他给矿上经验丰富的老账房打了三年的下手,然后平渊真人才认为他有资格做一名正式的账房。

    韩令的工作场所是矿洞边上的一个小房间。房间很小,放上桌子后,桌与墙壁之间就只能容一人通过。其他的账房坐的也是这种独立的狭窄房间,不过韩令这间尤其小一些。这里的人只知道他是韩家子弟,见他来矿场这种谁都不愿意来的地方,认定他是韩家不受欢迎的旁支,因此不介意偶尔在房间分配之类的事情上挤兑挤兑他。韩令对此倒也无所谓。他一向懒得在意房间比别人小了多少这种无足轻重的问题。

    进入厂房后他的脚步放慢下来。空旷的厂房中,一侧是矿洞的入口,另一侧就是一排的小办公室。韩令今天在秋声殿呆得略久,迟到了,此时矿场的夜班已然开始,矿工们进入矿洞前长长的队伍已经缩减了许多,其中有认识韩令的回头跟他打了个招呼。韩令回以挥手。

    这些矿工多是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虽然术法和先进的装置让他们不需要像凡人矿工那样辛苦且时刻遭受着巨大的安全和健康隐患,但他们在做的仍然是一份不受欢迎的工作。韩令下过井,他见过那幽闭昏暗的矿洞和复杂的大型仪器,因此对那些日日身处其中还能笑着朝他打招呼的人们是有敬意的。

    打开自己的小办公室的门,韩令走入其中,在堆叠的文件和玉简后坐下,开始了夜班的工作。

第二十七章·突如其来的生辰礼(5)

    他日常的工作涉及范围很广。汇总每日灵石矿的产量,根据每个矿工的工作效率计算他们的工资,记录用于设备维护等其他方面的花销,统计矿场的收入……简单说就是算,算,算。曾经韩令以为账房的工作不过是做一做简单的加减乘除,但真正着手去做了之后才发现,当这些本质上简单的计算累加到一定的量级后,统计的难度就呈指数级别增长到了令人难以应付的程度。每一个小小的数据,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要清晰地收录到相应的数组,记录到相应的位置。但凡数据有一点点的对不上,都要去追根溯源,非把所有账面对清楚不可。

    这些麻烦曾经让韩令头痛不已。在决定进入商界之前,他的生活是多么惬意。安心修炼,安心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闲暇时画画,看小说,和朋友们一块儿打鲲鹏碰。然而现在他得把大把的时间耗给这些没意思的数字,耗在这尘土飞扬的矿场和这些不同于他平日交际圈的矿场上的人中间。韩令不喜欢这样,并且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他喜欢散漫自由的生活,喜欢艺术和自然,之于数字,虽然他并非对此全无天赋,但也并不想让这一天赋发挥用场。儿时长辈玩笑般地说他长大要继承家业时,韩令就总是默然但坚决地摇头。他对经商的排斥如此充分地反映在了每一次沉默和摇头中以至于平渊真人从没有主动提起让他去学经营之道。

    直到现在韩令仍没有喜欢上这些东西,但他意识到自己得学,得知道。坐拥巨大的财富却对内部的运营一无所知,名义上有花不完的钱实际上却做什么都要经过长辈那里,自从出了乌河天裳成衣厂那事后,韩令就愈发觉得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状态。莫名其妙成了一个违律厂家的主儿,却在面对城府的询问时什么实质的问题都答不上来,想要花一点超出平时花销额度的钱却只能先告诉长辈然后才能拿到,韩令觉得自己处处受制。

    于是他发现,想要真正的散漫自由就非得先做些自己讨厌的事不可。这就是他主动要求来这里的原因。

    做上了自己讨厌的事情后,韩令觉得自己一下子忙碌了起来。他以前的步伐是不紧不慢且稳定扎实的,如今却似乎总在快步行走,重心轮番落在前半个脚掌上。他以前不太有时间观念,做事通常不在乎具体时间,生活也没什么计划可言,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频频掏出随身星晷看时间,心中总是盘算着到了什么什么时候就该去做下一件事了。“这么忙忙碌碌,真不像我胡肃水的弟子。”肃水真人有时候会说。

    肃水真人常说他胡肃水的弟子一要能打,二要会玩,并且前者是为后者服务的。以前的韩令虽然性格闷闷的,不热爱美食也不热衷于社交,但因为至少还跟几个哥们儿打打球,自己一个人时也颇有闲情逸致,所以也勉强能达到肃水真人的要求。但现在的韩令常常东奔西跑地忙,搞得肃水真人总嘀咕说这小子不如小时候有趣了。

    “师父你要是觉得没劲就再收一个徒弟。”有一次听完肃水真人的抱怨之后,韩令认真地说。肃水真人歪歪嘴,说韩令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把辛辛苦苦培养韩令到结丹所受的苦再受一遍。

    韩令的脑海中一边飘过这些浮光掠影的回忆一边快速组织着数字。说来奇怪,回忆和计算这两件事竟可以如此自然地同时进行。他记得以前不知从哪里读过人的大脑分为不同区域,分工承担着不同方面的信息处理过程,回忆和计算大概也由大脑的不同区域承担,是以才能轻易地同时进行吧。

    结束了一番计算后他换了个轻松一点的坐姿,校对着纸面和玉简内的数据。校对的工作不容他分心,漫不经心的回忆从下一组运算才得开始。

    他想到商表灵,这个应该能算是他初恋的人。韩令以前从没比喜欢普通朋友更多地喜欢过谁,所以自己也不确定这种好感有没有强烈到“爱”的范畴。

    如果金睛子对某个人产生了这种情感,她一定会反复辨析自己的情感有多么强烈,是喜欢还是爱,哪种程度的喜欢或哪种程度的爱,纠结到把自己逼疯也要想出个所以然。但韩令不会,韩令生性简单,从不自己折磨自己。想要多和谁聊聊天他就去做了,想要多对谁好一点他也会去做,把自己的行为和倾向总结起来后才会得出自己喜欢谁的结论。但最近,他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像好几年前那样喜欢商表灵了。

    这几年,正如之前提到过的那样,韩令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再去和一位不在眼前的朋友维持联系,而商表灵也很少主动联系他。以前他还想给商表灵买一套正经的鲲鹏碰装备来着,但等他又有钱买了的时候,当时的一时兴起已经过去,他开始踌躇贸然送她礼物会不会显得自己很唐突。然后,踌躇着踌躇着,商表灵有了一套新的鲲鹏碰装备,性能棒到足够配得上她,是她的朋友们凑钱给她买的。这下韩令更没有给她买装备的理由了。

    中断的联系,搁置的礼物,这一切让韩令有点不确定自己的感情。不确定就不确定吧。韩令想。或许这不是真正的喜欢,或许这只是正常的感情的休眠期,管他呢。

    韩令重新收敛乱七八糟的思维,专心投入到新一组的校对验算中。

第二十八章·浩然之气不好养(1)

    韩令给金睛子带的礼物是一支精致的中毫毛笔。金睛子把笔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笔杆似乎是用什么名贵的木材做的,略微偏重。金睛子把笔收回匣子,知道这又是一份不会再见光的礼物。

    当一个非文修给文修送礼的时候,很多人会选择送笔。但事实是文修都会自己备着全套的笔,根本不需要外行人添置不一定合用的新笔。

    况且,金睛子对书法没有特别的爱好,比起毛笔,她更常用的是字迹纤细清晰,灌一次墨可以用好久的硬笔。

    不过韩令的诚意是她感受到了的,这个人虽然冷淡倨傲,但他那高度的责任心和对事认真的态度却不容金睛子诟病。和这样的人合作应该会是件愉快的事。至于韩令的三个朋友,金睛子没那么了解,但既然能和韩令做朋友,那应该也是靠谱的人。

    璇玑宫之行,竟让她有点期待了呢。

    担心时间久了会忘记,金睛子当即就研究起韩令和邱欲迟给她的那份资料来。韩令和邱欲迟都是性子稳(其中一个或许过于稳了)的人,一份资料整理得条理清晰面面俱到,从璇玑宫的历史渊源,结构,特点到其他进入过璇玑宫的修士的经验笔记,就算是从未听说过璇玑宫的人也能看个明明白白。看完之后她简单总结了一下,认为自己主要的作用在于以对应的文气化解璇玑宫的文气。

    文气,上古时期也被称作“浩然之气”,是文修出招时无一例外会携带的一种伴生力量。之所以被称作“伴生力量”,是因为较为缥缈的文气很大程度上依赖着更加具象实质的灵气,其强弱随招式中灵气的多少而变化。施放独立不依赖灵气的文气并非不可行,只不过要困难得多。璇玑宫对灵气格外敏感,金睛子到时候最好得做到独立施放文气。目前她还只能通过大音来做到这一点,但她自信两年的刻意练习足以大大扩展这一范围。

    更大的难点在于施放对应的文气以化解璇玑宫的攻势。金睛子以前听说过所谓“文气相对”的概念,是指文气具有不同的特性且每种特性都有其对应,两种性质相对的文气可以互相抵消,性质相似的则可以互相强化。具体的性质,按照上古源典《文心雕龙》的说法,可以大致分为典雅、远奥、精约、壮丽、新奇、显附、繁缛、轻靡八种。其中典雅和新奇相对,远奥和显附相对,精约和繁缛相对,壮丽和轻靡相对。

    每个文修的文气都有其较为固定的特性,正如每个文修都会有较为稳定的写作风格那样。但文修并非不能刻意转换自己文气的特性,正如他们并非不能出于某种目的改变自己的行文风格。只不过,当然,刻意的转变要比遵循自有的风格困难一点。

    看来这两年要做的准备工作,比她想象中要多呢。她得练习文气的独立施放,在此基础上,还要能比较顺畅地在八种不同的文气性质之间转换。这么想着,金睛子有点儿头大,但更多的是隐隐的兴奋。当面对眼前的挑战和长远的成就时,她倾向于着眼于后者,很少担心自己应付不了这些挑战,也不太会去想若是没能成功应付这些挑战该怎么办。

    但这并不代表她只会空想而缺乏实际努力。金睛子决定先去找师父问问,至少可以从师父那里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努力方向吧。

    “你要去璇玑宫?和谁?”师父听她说起,随口问道。

    “那几个上隐门的。”说完她又觉得自己没讲清楚,补充道:“韩令和他的几个朋友。”

    “哦。”师父点点头,“他们都是什么修派?”

    “说是三剑一法。”

    “难怪要请你。队伍里没个文修,这璇玑宫可不好进。”

    “师父去过?”

    无妄真人把双手枕到脑后,淡淡地说:“当然去过,元婴初期的时候,跟我师姐——你三师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除了那两个文阵之外,别的还算顺利,没有什么发现,不过去璇玑宫本来就是为了历练,谁都没指望能有什么实质的收获。”

    金睛子点点头。师父和师伯都去过,这多少让她更安心了点。然后她接着问师父关于独立施放文气和八种相对文气的事。关于提升文气独立性的事,师父的回答和金睛子预期的差不多,无非是“提升对文道的领悟力”和“多练”。至于如何在八种文气之间灵活转换,这就是个大课题了。师父托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说:“文气的转换不是什么必修课,但了解了解也是好事。不如我把你、小朝和小金一块儿教了吧。”

    于是,下一次月假回凌意文宗的时候,金睛子就和朝谕、金霁月一起坐在了秋声殿的主殿里边,听师父给他们语气乏味地念《文心雕龙》中关于八种文气的描述:

    “……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读完一遍后他问徒弟们听懂没有。徒弟们都摇头说没有。他们并不是真的听不懂,只是知道每次师父问他们懂不懂的时候,无论事实如何,“不懂”永远都是正确的回答。

    果然,无妄真人得意地笑了笑:“就知道你们不懂,听着吧!‘典雅’取法于儒家经书,特点是风骨正统;‘远奥’指语言深奥含蓄,议论较多;‘精约’是说文字简洁但表意贴切;显附是说意义明畅直白,读起来通达爽快;‘繁缛’指修辞丰富,语言华丽;‘壮丽’重在气度高超,高屋建瓴;‘新奇’有点剑走偏锋的意思,是偏险怪的风格;‘轻靡’略带贬义,较之‘繁缛’,它更趋向于华而不实,庸俗浅薄……不过。”他顿了顿,缓了口气接着说,“这八种文气的定义虽然被我们沿用了多年,但毕竟只是刘勰的一家之言。世界上的文气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八种。八文气的说法只是一个方便我们归类的工具,你们切记不要反过来把工具奉为圭臬。”

    “圭臬是什么?”华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旁边跑来跑去地玩,这时揪着金霁月的袖子问。

    金霁月告诉她圭臬就是准则的意思。华祯点点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第二十八章·浩然之气不好养(2)

    “小华,你要听的话就坐好。”无妄真人对她说,“坐你二师姐旁边。”

    华祯看了金睛子一眼,有些怯怯地坐了过去。师父让她坐在金睛子旁边,是因为这是按照排行划分的、华祯应该坐的座次。但每当华祯和自己的二师姐靠得很近的时候,她还是会显得有些不自在。这大概是因为金睛子在秋声殿呆的时间少,金睛子的双眼又给她留下了不好的第一印象吧。

    金睛子很无奈。怀瑜都跟她亲的很,自己的小师妹怎么就跟她亲不起来呢?

    华祯坐好后无妄真人又道:“现在你们想想,自己的文气最接近八文气中的哪一种?”

    “新奇!”金霁月马上说。她从一开始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故而反应最快。

    金睛子在精约和显附之间犹豫了片刻,说:“显附。”

    最后是朝谕。“……呃,轻靡?”他笑得有点尴尬。

    师父朝他探了探身:“诶?轻靡是八文气中贬义最重的,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轻靡呢?”

    朝谕纠结地绞了绞手指,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是啊!说典雅吧,我可不敢拿我的文章去亵渎儒家经典;说远奥吧,我也没觉得我有多么深奥含蓄;我写东西很啰嗦,精约和显附显然都不对;但若说繁缛壮丽,我又担当不起;新奇就更不像了……所以我只能说轻靡。”

    金睛子和金霁月大笑,华祯也跟着咧开了嘴,露出刚掉的乳牙的缺口。

    无妄真人想了想:“其实我觉得,你的文气介于轻靡和典雅之间。”

    “这怎么能介于!”朝谕竟敢和师父顶嘴了,“儒家正宗和低端流俗混起来,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怎么不能介于了?这两者又不是正好相对的两种文气。”师父瞪他一眼,嚷嚷道,“你小子现在不住秋声殿,敢顶撞师父了?”

    朝谕瞬间气势全无地蜷缩了回去。师父接着说:“还有,你对典雅和轻靡两种文气的理解都有问题。典雅是指风格接近于儒家典籍,四平八稳,中正平和,又不能等同于儒家典籍。你的文章写得规规矩矩,议论、散文、诗词格式标准,小说用的都是传统的故事结构,怎么就不典雅了?之所以还要加个轻靡,是因为你词句比较口语化,但这也不见得是缺点。刘勰在描述轻靡的时候语带贬义,是因为他自己主观上看不起偏通俗的文学,但文修之道何其广大,难道容不下区区一个轻靡不成?”

    朝谕想了想,觉得师父说得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自己很典雅”的这个事实。

    金睛子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师父,有没有人的文气是介于两种相对的文气之间呢?”

    “有,怎么没有。”师父说,“只不过有的人体现为文气相冲,整体文气淡薄;有的人体现为完美融合了两种性质相反的文气。凌正道君到了化神期便集八文气之大成,等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你们也能做到如此,只不过具体要达到什么程度就因人而异了。”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们未晞峰的乌旋玉师姐,如今是金丹后期的修为,据说已经能融合性质相反的精约与繁缛了。不过金丹期能做到如此……说实话,我不太相信,可能是传言。”

    “师父你呢?集多少种文气之大成?”金霁月笑嘻嘻地问。

    师父笑着挥挥手:“跟凌正道君不能比。我能真正内化的,只有繁缛、壮丽和远奥而已。其他性质的文气,倒也能还算纯熟地转换,但到底只学了个外在,谈不上什么集大成。”

    “厉害啊师父!”金霁月大拍马屁,“师父还只是元婴期的修为呢,已经把大成集了八分之三了!等到了凌正道君当时那个修为,必然能集八种文气于一体啊!”

    “嗯,还是小金会说话。”师父很满意。

    然后师父才开始讲具体该怎么练出不同于自己原本风格的文气。这事儿说简单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多刻意练习不同风格的文章而已。但若要说难其实也挺难的,刻意练习另一种文风本来就不是什么易事,更别提还要将其转化为文气了。

    师父讲授的时候华祯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她生性乖巧,虽然刚刚入道还听不懂师父到底在讲些什么,但因为师父叫她坐在那里,她也就乖乖地坐在那里了。她在那里不乱动也不说话,笑的时候也只是咧咧嘴,不发出声音,导致大家差点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师父讲完后大家起身离开,华祯这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跟着师兄师姐朝外走去。

    “师父,华祯的修炼怎么样?”金睛子走在后面,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回过头来问师父。

    她记得华祯的资质并不好。但跟在师父身边两年,起点多少会更高一点吧。

    “通过凌意文宗入派考核的概率不大。”无妄真人摇摇头,“资质已经是硬伤,文学天赋平平,若她有你这样的文学天赋,我还有把握让她入派。”

    “……师父,你没有别的办法吗?等她长大了,知道我们四个师兄妹中就她一个不是凌意文宗的弟子,会很难受吧。”金睛子注视着华祯远去的背影,轻声说。

    虽然华祯总是有点儿怕她,但金睛子并没有因此而不喜欢华祯。华祯和她一样在凡间出生,和她一样少孤为客早,有时候金睛子能在华祯的身上看到刚来到秋声殿的十五岁的自己。

    “资质不好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逆天改命。”师父摊摊手。

    “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提升她的资质吗?比如说……洗髓丹?”金睛子问。她以前在一些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情节,主角一开始资质很差,但服用了什么什么东西之后就突然变得很强。小说里的描述可能有夸张成分,但毕竟幻想基于现实,现实中的修仙界或许也有类似的东西吧。当年李百闻不就是拜洗髓丹所赐才踏入修仙界的吗?

第二十八章·浩然之气不好养(3)

    师父忍不住笑了:“你竟然也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我以为只有朝谕才看那种借助灵丹妙药一飞冲天的小说。洗髓丹!哈哈,洗髓丹能够做到赋予凡人修炼的资质已经很了不起了,用在小华身上!重新洗出来的资质可能还不如她自带的强呢!至于提升资质的灵丹妙药,有是有,不过效果远远不如小说里那么强大,想要搞到也很困难……”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沉思片刻:“……我以前听你二师伯说过,无论哪一种提升资质的丹药,都必须用到两种特殊的药材。而这两种药材一个来自归灵,一个来自寒荒……”

    距我们上一次提起“归灵”和“寒荒”已经隔了很长的篇幅了,为防诸位读者忘记,在此我再做一次说明。乾坤界茫茫的海面上有三块主要的陆地,一是面积广大横跨南北半球的长生,二是主要位于热带海域的归灵,三是地处南极的寒荒。辽阔富饶的长生是所有人类修士的发源地,但在横流时期末期的坼界之战中,魔修被道修驱逐到了寒荒,从此在那里建立国度,发展壮大。归灵没有原住的人类,是妖修的天下。

    金睛子读过《乾坤大界史》,大致知道寒荒和归灵的历史,但在现实中对这两个地方的了解几乎为零。别说见到来自寒荒和归灵的修士了,就连寒荒和归灵的物产也很少见。

    她知道原因。长生、寒荒、归灵三地在成化时期末期的混战后先后签署了泫姝海合约和赐海合约,其中规定了三地须独立发展不相往来。就这样,和平到来的同时三地之间的联系几乎被完全斩断,就连单纯的经济往来也不被允许。于是,想要得到归灵或寒荒的物产就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

    但金睛子总是相信有了规则就会有打破规则的人,政策所禁止的东西总是没一样能做到真正、全面的禁止。所以她问道:

    “真的没办法买到吗?师父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渠道?”

    “什么渠道?”师父不接受她的暗示,笑眯眯地看着她,非要她说出来不可。

    她忸怩了片刻,再想想师父面前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于是干脆坦荡道:“走私。偌大一个长生,不可能连个黑市都没有吧。”

    “你倒是敢说。不过我告诉你,黑市是有,但归灵和寒荒的物产还真没有。你知道现在长生的海关把得多死吗?就连异地的一粒沙子都进不来。”

    金睛子不死心,笑问道:“师父,你那么有魅力,人脉那么广,别人没办法的事情,你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无妄真人没理会她的打趣,抬眼注视着屋顶的横梁,似是在思考什么。良久他叹了口气:“小华这个样子,确实需要一点外力辅助。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不过至于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好说。”

    “你不要把这种话带出秋声殿。”金睛子临走前,师父难得严肃地嘱咐她道。

    金睛子后来也没有再向师父追问这个话题,正如好几年前她把涉及夕还主部陨落的那颗丹药交给师父后就没有再追问一样。追问毕竟无益,更何况金睛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强化自己的文阵、练习文阵的破解、淬炼自己的文气……这么多的事情要在两年之内完成,时间还是有点紧的。好在金睛子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忙。乌河城的工作有时候简直闲得要死,执事们同坐办公室内却都干着自己的私事,安安静静的,倒也和谐。

    金睛子偶尔也和同为文修的同僚切磋一下招式,或者说和苏诩切磋一下招式。在乌河城谒外堂,只有她和苏诩两个是文修。她看过苏诩的作品,从八文气的角度来看,苏诩的文气属于“典雅”,并且还是标准的典雅,不是朝谕那种介于典雅和另一种文气之间的风格。这很让金睛子意外,她以为苏诩会是“新奇”之类的。

    金睛子认真地在研究苏诩的文章,为了练习文气的转换,还特意模仿过苏诩的风格。苏诩对金睛子的文章就没有研究得那么认真了。他生性懒散,在为文上更是个慢性子,读得慢,写得慢,只有构思是快的。

    苏诩文道上的慢性子大概拜他的世家出身所赐。新格苏家规模不大却历史悠久,从苏诩偶尔的提及来看,族人之间的相处比较和谐,同辈之间比起竞争更多的是帮扶。随和的气氛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家族地位、生活条件培育了一批苏诩这样随意到甚至有些放诞的修士。

    和金睛子比起来苏诩从小到大的生活要轻松得多。当金睛子在宗门里跑来跑去地听道,三更起五更眠地修炼的时候,苏诩在家里每天雷打不动地睡四个多时辰的觉;当金睛子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本一本地写作,一稿一稿地修改的时候,苏诩慢吞吞写上十年才能出一本作品;这会儿当金睛子正在刻苦练习文气转换,一篇篇地看范例写习作的时候,苏诩享受着自己的清闲,桌上一罐桃酥,膝上一本小说,偶尔抬眼以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看伏案疾书的金睛子。

    然而苏诩在修炼方面却并没有比金睛子差多少。他结丹的年龄比金睛子还早一年,已经达到凌意文宗的要求了。这种现象一度让金睛子非常迷惑。诚然,苏诩有很好的天赋,但金睛子的天赋也绝不比他差,为什么懒洋洋的苏诩没有明显落后于勤奋的金睛子呢?

    有时候苏诩让金睛子怀疑自己的那么多努力其实都是没用的。不过怀疑归怀疑,若真要让金睛子学苏诩那样放松下来,金睛子可没法习惯。所以她还是继续做苏诩眼中的那个认真的傻瓜,为两年后的璇玑宫之行做着准备。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金睛子迎来了自己的两甲子生辰。

第二十九章·生辰(1)

    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庚寅年八月廿八,金睛子年满两甲子。

    如果说女子十五岁的及笄和男子二十岁的及冠是凡人成年的标志的话,那么在修仙界,这一标志无疑就是两甲子的生日了。年至两甲子的修士一大半已经迈入了金丹期,无论是修为上还是心智上都已经成熟到能够独当一面。因此,虽然没有谁特意做过相关的规定,但在乾坤修仙界,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将两甲子生辰当作最重要的几个生辰之一。

    金睛子特意卡在生辰前两天请了这个月的月假跑回了凌意文宗,很有仪式感地把自己的小偏殿收拾整理了一番,还让金霁月陪她上街挑了件新衣服。生辰当天她一大早就换上了新衣,打开门便见三个包裹堆在门口,一看上边的标签,一个是朝谕的,一个是金霁月的,一个是华祯的。她也懒得把包裹搬进屋去了,坐在门口台阶上就开始一个一个的拆。她先拆了最大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包裹,那是朝谕送的,包裹里叠着十二本书,十二本书里无论是小说、传记还是理论专著都是政治历史相关的。其中更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辞约真人传》,研究的是辞约真人的生平。辞约真人段纭便是金睛子以前在乌河墓看到的一块缺了角的墓碑上的那位横流时期从研究历史转为研究当前战争,但不知为什么忽然中断了研究隐居起来的前辈。金睛子对缺了一角的碑文的内容感到好奇,一直想找本专门讲述辞约真人生平的书来看看,但因为辞约真人在历史上名声不显,相关记载不多,导致金睛子一直不能如愿。她曾向朝谕提到过这件事,没想到朝谕真的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不知从哪儿把这本破书给淘出来了。

    朝谕的包裹里附了一张纸笺,上面写了些夸张的祝福的话,祝金睛子早日出任城主,甚至出任州主什么的。这几年她若能升任个副堂主就已经很好啦。金睛子对着朝谕满纸的豪言壮语苦笑了一下。

    金霁月的包裹不大却很精致,打开一看,是一串看似平平无奇的珍珠项链。但是金霁月在附上的纸笺里说着并不是普通的珍珠项链,项链上有一颗珍珠内部藏有储物空间,但是想要打开储物空间,就必须按特定的顺序触发项链上其它几颗珍珠,否则无法强行打开。这个特定的顺序可以由金睛子重设,就相当于是给普通的储物空间上了一层密码。虽然感觉自己并不会常戴这串珍珠项链,但金睛子还是觉得这份礼物十分有趣。

    接着是华祯的小包裹。八岁的华祯会送她什么呢?金睛子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属有华祯名字的纸袋。纸袋里边是一支粉紫色布满水钻的笔,笔盖上还挂着一个瓷质的小桃子吊坠。金睛子拿起笔,笑了:“一看就是小孩子喜欢的笔啊。”

    “啊,二师姐,你是说你现在满了两甲子,不是小孩子了,就不喜欢了吗?”金霁月的声音忽然从侧面响起。金睛子扭头一看,只见金霁月、朝谕和华祯忽然从屋侧一个推一个地冒了出来。一向安安静静地华祯捂着嘴直笑,好像觉得自己忽然从墙角跳出来是什么绝妙的恶作剧似的。

    “这可是我带华祯上街的时候她认认真真给你挑的呢。”金霁月指了指那支笔,笑道。华祯刚才还在笑,这会儿却有点不好意思了,往金霁月身后躲了半个身子,轻声说了句:“二师姐,生辰大吉。”

    “生辰大吉,生辰大吉。”朝谕也跟着嬉皮笑脸地连连祝道,“啊,金睛子,恭喜你成为秋声殿第四个成年人。”

    为了庆祝自己成为了秋声殿的第四个成年人,金睛子中午特地请上了一堆朋友到悉宁城里吃了一顿。当年伤春大会《凌云意》剧组成员全部到齐。金睛子很高兴地收了一大堆礼物,也很高兴能与文宗的朋友齐聚。他们这批人一个一个地结丹以后,能够相聚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大家或是忙着工作或是忙着修炼或是忙着游历,东奔西走忙这忙那。这回金睛子提前半年就通知大家尽量在八月廿八中午留出时间,这才好不容易把人凑齐了。

    五十年前他们在莲君屋里投票表决凌正道君由谁来演的时候还都是天天要苦着脸在学宫里听道的筑基期弟子,如今已经是活跃在修仙界各界的金丹期修士了。金睛子是他们当中唯一成为城府执事,迈入政界的;程文熹混迹于文宗内部管理层中,这些年在宗门内的职位越来越高,从一个打下手的跑腿弟子变成了管着一大堆筑基期修士的堂主(门派内部的行政结构与城府类似,故也有堂主一说);莲君现在已经是文宗内的一位讲师,给炼气期的弟子们讲源典时期的历史,据说他的课还颇受欢迎;罗素羽还没有完全脱离筑基期的状态,生活的主体还是在宗门内学习,一直都不敢御剑的她最近被师父逼着学御剑,苦不堪言;她的师姐丁佩星考了中级制符证,如今是正式与大商铺签约的制符师了;燕除夕没有找正式的工作,不过她频频出门游历冒险,也靠着自己的实力通过狩猎、接任务、探访遗迹等种种途径得到了虽来源不稳定但足够花用的财富;刘缜进了报社,如今是《情报》报社的一名编辑;楚约和燕除夕一样常年在外,不过她不像燕除夕那样到处冒险,而是把大把时间花在山里,研究灵獭的社会结构,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冰山正在融化,灵獭的栖息地受到威胁”……

    大家都在自己选择的领域内努力发展,自己也不能放松啊。金睛子暗暗下决心。等到三甲子生日的时候,她好歹得在城府里混个堂主当当吧?

    中午吃了一顿后,晚上还有一顿宴席等着金睛子和朝谕。师父像十七年前给朝谕过两甲子生辰那样,为金睛子也做了一大桌的菜。除了秋声殿众人齐聚之外,还来了特意蹭饭来的三位师伯,渠光真人也令人意外地大驾光临。长辈们来蹭金睛子的生辰宴,自然少不了金睛子的好处,师祖和三位师伯都给了金睛子厚实的红包,当金睛子向他们挨个道谢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可以说是真实极了。

    宴席散了后金睛子和朝谕坐在桌边清点着金睛子收到的生辰礼物,金霁月和华祯也探着脑袋在旁边看。“啊,师姐你收到的礼物好多,我也想过两甲子生日。”金霁月歆羡无比地看着那堆红包里拆出来的乾坤环,趴在桌子上的华祯也认同地点了点头:“我还要多久才能过两甲子生辰呀?”她问。

    金霁月告诉她她还要再等一百十二年,于是华祯认真地掰起了指头,想知道一百十二究竟有多大。

    清点完礼物,华祯被打发回去睡觉了,剩下的师兄妹三人又跑到朝谕的生息阁里玩牌到半夜。

第二十九章·生辰(2)

    第二天一贯早起的金睛子一直睡到了巳初,睡醒后,她收拾收拾东西打算出发去千华门看看九鼎真人。她提前好几天就对九鼎真人说了今天要去看他,不过九鼎真人应该不知道昨天是金睛子的两甲子生辰。她只有当初刚见到九鼎真人的时候对他提到过自己具体的生辰,这么多年过去,九鼎真人就算当时认真记了现在八成也给忘了。还是等见到九鼎真人再告诉他自己已经满两甲子了吧。

    尽管金睛子已经有了自己的飞舟,但因为千华门和凌意文宗距离太远,她还是选择了公共交通出行。先是坐着州际传输阵来到乾州,再是坐公交舟来到千华城。她曾经在千华门住过好几年,对这里颇为熟悉,尽管中间的二十来年年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对这里的记忆却依然鲜明。御着剑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千华门的山门口,给值守弟子出示仙籍牌的时候,对方还认出了她。

    “段道友!好久没来了……咦咦咦?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金睛子结丹前住在千华门的时候,为了低调一直在眼睛上戴着掩盖瞳色的晶片,也没主动把自己的道号告诉过别人。时隔二十来年,她忘了自己当时在千华门示人的形象,晶片也没戴,就直接跑过来了。

    不过现在倒也没有刻意掩盖自己到底是谁的必要了。金睛子笑了笑:“啊,天生如此,所以我的道号也是根据这个特征来起的呢。”

    那位二十来年前认识了掌门的外孙女段子矜的值守弟子一脸困惑。金睛子笑得更开心了:“段子矜是我的正名啦,以前没有告诉你我的道号,我的道号是金睛子,道友叫我正名或者叫我道号都是可以的。”

    趁那位道友发愣的当儿,金睛子向他告了辞,一溜烟朝千华居跑去了。

    她跑到千华居门前,发现院门口的禁制已经打开,九鼎真人大概早就察觉到她过来了。自己这算是提前被人打开门扉期待了吗?金睛子傻乎乎地对自己笑了笑,推开院门,一跑一跳地蹦跶到了主屋门前。

    她来到门口的时候门便被九鼎真人朝外推开了。与她许久未见的九鼎真人一脸阴沉,第一句话就是冷冷的:“怎么昨天不过来?”

    金睛子有点莫名其妙:“九鼎真人,我不是好几天前就跟你说过我今天来吗?”

    九鼎真人冷哼一声:“生辰当天不来第二天才来,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外祖到底比不上把你带大的师父!”

    他看见金睛子笑得开心,凶巴巴地又加了一句:“你笑什么,很有趣?两甲子大的人了,能不能沉稳一点?”

    金睛子马上收敛了笑容,不紧不慢地把双手从广袖里抖了出来,正色揖礼道:“九鼎真人明鉴,晚辈不先觐真人耳,乃贵府远在乾州之故也,非轻真人也。再者,晚辈谒之,意在淹之,若早来之,必迟归之。生辰不归,且又迟归,迟归日久,师必怨之。故所以后谒真人者,知真人之宽宏,必不怨晚辈也……”她说到最后实在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九鼎真人也难得地笑了:“谒外执事一职确乎是很适合你,一开口能颠倒黑白。”

    “晚辈哪里颠倒黑白了?”金睛子又马上俨然起来,“说九鼎真人宽宏大量,莫非也是颠倒黑白吗?”

    “行了行了,别贫了。赶紧给我进来,一堆事儿等着给你办。”九鼎真人笑着回过头往屋里走去。金睛子殷勤地小跑跟上,还很体贴地轻轻带上了门。

    金睛子在九鼎真人的书斋里跟他面对面坐着帮他干了一个时辰的活,又是整理文件又是审阅报告又是回复传讯符的。一个时辰后九鼎真人放话表示可以休息一下,然后差遣杂役弟子端了茶水和糕点过来。

    看到有吃的金睛子很高兴,对着碟子认真思考起来该先吃浅粉色的还是豆绿色的还是奶黄色的还是乳白色的。正当她在浅粉色和奶黄色之间纠结的时候,九鼎真人忽然问:

    “十几年谒外执事做下来,感觉怎么样?”

    金睛子一边把手伸向那块奶黄色的糕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还行。任上事务不多,难得才会碰上件麻烦事。和同僚们关系都不错,我们的政部主部人也很好。”

    “嗯,我记得你们政部主部在你住院的时候来看过你。”

    金睛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九鼎真人说的是她结束天裳成衣厂卧底任务后在大济城养病期间发生的事情。“都过了十几年了,您还记得这种细节啊?”她觉得有点惊讶,又有点好笑。

    等等,九鼎真人是怎么知道骊渊主部当时来大济城看望过她的?金睛子忽然又想到这个问题。当时她确实给九鼎真人写信提到过这件事的大概,但肯定没把这种细节写进去。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九鼎真人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眯了眯眼,淡淡地说道:“不仅如此,我还记得你那个病房是大济城条件最好的套间之一……听说费用是云台韩家的一个小子出的?”

    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金睛子更惊讶了,但还是回答道:“啊……对,九鼎真人说的是云台韩家家主之孙,上隐门肃水真人之徒韩令道号元彻。”

    “你和他,什么关系?”九鼎真人依然语气淡淡,金睛子却总觉得他半眯着的双眼中开始射出了危险的光芒,不由得紧张起来,正襟危坐道:“他的师父肃水真人与我的师祖渠光真人是至交好友……”“我当然知道。”九鼎真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不是问你他是谁,不是问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问的是,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金睛子张大嘴怔愣了半天,讷讷地回答道:“……朋友关系?”

    “普通朋友会替你花那么多钱,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九鼎真人的语气恶狠狠起来,“早就想跟你当面聊聊这事了,偏偏你直到现在才过来。虽然已经过了十几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段子矜,长点心眼,他是在向你献殷勤,别那么轻易被骗!”

    原来九鼎真人以为韩令在追求她啊。金睛子抽了抽嘴角,虽然在她看来这种猜测非常离谱,但她必须承认从未见过韩令的九鼎真人产生这种怀疑是很自然的。在九鼎真人看来,一个在同辈中声名显赫,据说长得很帅,又非常有钱的世家公子爱上与他相识多年,在九鼎真人慈爱的偏见下具有种种可爱之处的外孙女实在是太正常了。不过对于金睛子来说,在韩令提出为她支付全额费用时,她只看到一个责任感强到一点点愧疚都会令之道心不安的标准正派剑修决定用钱买回自己无亏无欠的心境。虽然和他不算多好的朋友,但金睛子理解并敬重这点责任感,所以丝毫没有和他客气,允许了这种偿还因果的方式。

    为了让九鼎真人明白这一点金睛子费了很多口舌。整整一刻钟后,九鼎真人总算是勉强接受了金睛子的说法,但还是凶狠地叮嘱她“不要轻易被人给骗了”。金睛子苦笑着低下头接着吃她的糕点,边吃边叛逆地想,要是韩令真的来追求她,不管她是不是喜欢韩令她可能都会欣然接受。这家伙毕竟有钱有貌有身份,拉出去溜一圈多么有面子。她非要嫁给真爱干什么,嫁给钱、嫁给虚荣不也好得很吗?

    幻想了一番嫁入豪门的奢靡生活后,金睛子忽觉自己好傻,暗暗自嘲:得了吧,指望韩令来追求她,还不如指望下个甲子当上城主来得现实。还是好好干活吧金睛子,从执事到城主,这跨度可不小呢。

第三十章·忌辰(1)

    “诶?今天是那件事的十周年纪念日呢。”乌河城城府谒外堂,尹怀筝正忙于在一堆旧档案中找一份资料。翻找到一半,她突然略带惊讶地说。

    此时是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辛卯年正月廿日,金睛子的两甲子生辰刚过去五个月不到。

    “什么事?”金睛子随口问道。

    “夕还主部那起飞舟事故呗,稍微想想就知道。”苏诩淡淡地说,“十年前的正月廿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满地都是雪和血,不是吗?就是在雪堆里我发现了……”

    他停下来不说了。金睛子知道他说的是那几瓶丹药。

    是啊,不知不觉,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年了呢……金睛子忍不住回忆起十年前的那天来。会议上突如其来的消息,满房间的震惊的脸,斑斑残雪上斑斑的血迹,被狄枕星收走的五瓶丹药和再次被苏诩扣下的那颗……

    “还好都过去了。”尹怀筝感叹道,“那段时间加班加点地干活,还天天被领导骂。”

    金睛子想起自己当时把那颗丹药交给师父的事。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查出点什么来。

    下班后她走出城府。正月廿日,历法上距离立春只有十来天了,然而地处高原的乌河城仍然冬意难消,前两日才刚下过一场大雪。两日的阳光朗照后雪已经融化了些许,铺展在金睛子眼前的是满地的残雪。

    满地的残雪,简直像十年前那样。金睛子想。

    十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呢?好像已经从现场回来了,正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呢。十年前的今天上午夕还主部还是坐在金睛子不远处的活生生的人,短短几个时辰后红颜就成了枯骨……呃,枯骨是比喻的说法,确切来说是变成了满地的恶心尸块。

    说起来,夕还主部生前是什么样子来着?金睛子努力回忆了一下,印象中的面容出奇的模糊。

    不如去祭拜她吧。金睛子突发奇想。

    夕还主部的飞舟当时坠毁在靠近乌河城的区域,她的尸体也就被就近埋在了乌河墓的新区。乌河墓规模颇大,坟墓的年代大致从北至南按从先到后的顺序分布。金睛子这些年来常去乌河墓闲逛,但主要都活动在北部的老区,很少去到南部的新区。究其原因可能还是北区的古墓还比较像是宜人的旅游景点,而南区的氛围更接近真正的墓地。

    她驾驶飞舟来到了乌河墓的南区入口,不太熟练地根据指示牌的说明按时间寻找着夕还主部的那方石碑。墓园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修,正蹲在一方墓碑前精心摆放着花束。不知道她与石碑下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呢。金睛子想。

    指示牌将金睛子带得离那位女修越来越近。忽然间她认出了那人:朝启真人,夕还主部的师姐。

    朝启真人面前的,一定就是夕还主部的墓碑了。

    “朝启真人!”金睛子快步上前向她打招呼。朝启真人看到她,愣了一下,但马上就记起了她是谁,“金睛子执事?”

    金睛子的道号与她的外貌特征相契合,因此见过她的人都不容易忘记。

    “你也来看夕还吗?”朝启真人笑了笑,往旁边站了一步,好给金睛子在碑前留出位置。

    金睛子缓步站到朝启真人身边。“来看夕还”?她没有说“来祭拜”而是说“来看”,嘴角带着自然的笑意,简直真的像是在拜访朋友的途中遇到了故人一样。

    因为朝启真人没有流露出悲伤,所以金睛子觉得自己也最好不要,于是也微笑道:“嗯,一时兴起来看看她。不过我是空手来的,没有带东西。”

    朝启真人低头又微调了一下花朵的位置,轻声说:“她不会怪你的。你来看她,这已经很好啦。”

    然后她向墓碑喃喃自语:“夕还,金睛子执事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她吧?你走之后,一直是她负责给我说明你的事情。”

    金睛子看见朝启真人脸上温柔的神情,回想起她以前提到过的她和夕还主部师姐妹之间的往事,忽然间感到朝启真人一直堵在心底的悲戚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感染了自己的心绪,一瞬间几乎令她掉泪。

    她觉得自己也该像朝启真人一样对墓碑说上几句,于是道:“夕还主部,我是金睛子。空手前来看你,还请你不要见怪。”

    沉默片刻。傍晚的霞光渐染上碑前的残雪。

    “你知道她的道号为什么叫夕还吗?”朝启真人忽然问。

    “为什么?”

    “师父给我起的道号叫朝启,是因为我性格偏内向,胆子小,遇到一点点事情都会担心得不得了。她说希望我像朝阳一样生气勃勃,开启新的世界。”朝启真人抬头望向远方的夕阳,“夕还呢,性子有些横冲直撞,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在外边跟朋友玩到半夜才回来。师父说希望她无论白天怎么在外边闯荡,晚上都能回到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之间,安定下来。”

    朝启真人平静的语调在说到“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的时候忽然轻微波动了一下。金睛子觉得她在忍住哭腔。

    飞霞满天,夕还主部却没有回到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之间。

    大滴大滴的泪珠接连成串地从金睛子的眼眶中掉落下来,与其说是为夕还主部而落倒不如说是为了朝启真人。朝启真人身上的悲戚太过浓郁而金睛子对氛围的感知又太过敏锐,以至于让她一下子就被攫入了不完全属于她的情绪当中。

    金睛子对周身环境的感知相当敏锐,对于文修来说,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感知敏锐者易抓住能够引发共鸣的细节,并以文字为载体将其保存,通过这些本身毫无意义的象形勾画传递出千年不会消逝的情感。而这份情感,并非承载它的文字,才是文章真正的动人至深之处。

    记忆中浮现出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幕。灵显城,一个失眠的雪夜,一种神秘的悲哀情绪忽然与寒冷一道穿透了她十一岁时的单薄身体,令她在半夜忽然哭了起来。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哭着,本以为已经很小心,却还是吵醒了李百闻。黑暗中她听见李百闻在床上翻了个身,声音中还睡意未消:“怎么哭了?”

    金睛子,或者说当时还没有获赐道号的段子矜大哭起来,哭声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心碎。李百闻又问了两次她为什么要哭,语气一遍比一遍温柔,然而他的语气越是温柔,段子矜就哭得越是可怜。等她终于哭得喘不上气了后,她才抹着眼泪抽泣道:“冷……我冷……”

    “是不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

    “不是!我就是冷!我好冷嘛!”段子矜哭叫着,“这里……到处都冷!怎么也……怎么也睡不着……太冷了!”

    “穿上衣服,再裹着被子,会不会好一点?如果脚冷的话,用一件衣服裹住脚,行不行?”

    段子矜又抽噎了老半天:“衣服……不舒服……这张破桌子本来就不舒服……”

    租屋的空间有限,二十八岁的李百闻睡床,十一岁的段子矜只能睡桌子

    李百闻沉默了,段子矜以为他不愿管她,自顾睡了。可是很快她又听到李百闻起身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李百闻披上衣服到外面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被子,是找了一位昼伏夜出的合租道友借的。然后,不知是因为两条被子终于给段子矜带来了足够的暖意,还是仅仅因为她刚才已经哭得头昏脑涨,疲惫不堪,段子矜很快就沉沉睡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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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不谙介绍:
乾坤界知名外交官金睛子真君的故事。仙凡混血的外交官女主角&暴发户出身的银行家男主角,通过文学来接近天道的文修一派,环环相扣的外交事件,异彩纷呈的修仙界政坛、商界、体坛、文坛在金睛子生来泛金的瞳仁中熠熠闪光……
如果你觉得作者有翻译腔,那是因为作者是翻译专业的(嘿嘿)。千载不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载不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载不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