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嘉策二十四城会(2)
这艘公交舟从属于甲城,事发之时正在从乙城前往丙城,驾驶员又是来自丁城的交通堂。甲乙丙丁四城都坚持不是自己的责任,律法里也没有关于这种情况的责任规定。四城的谒外堂争论许久无果后干脆把此事提到了征州的州府,要求州府主持公道,州府却回应说这纯属城府之间的事,只要他们好好协商,补充律法就行,州府有的是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才不会去管这事呢。
于是,好吧,协商就协商,顺便干脆制定一整套针对公交舟事故责任明确的协议,补充上这个城律的漏洞吧。按照州律的规定,这类城府之间的协议,只要参与的城府达到了一定数量,就可以在协议完成后呈递给州府,若是通过了州府的审议,他们的协议就可以被升级为正式的州律,应用范围也能随之扩大到整个征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协商的范围就从甲乙丙丁四城扩大到了周边的二十四城,而乌河城也被囊括了其中。
于是一场涉及二十四城的协议制定会议在嘉策城开幕了。二十四城的代表团,每一个代表团都有四五人,闹哄哄地挤到了嘉策城的外宾客栈。乌河城的代表团涉及了谒外堂、交通堂和明则堂三个部门,成员包括当时已经入职五年了的金睛子,一向擅长为己方争取利益的苏诩,交通堂的副堂主俞冬至和明则堂执事罗所思。大会开幕的前一天这个小代表团在俞冬至的房间里商量他们第二天对此事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尽管按理说应该让职位最高的俞冬至先发表意见,苏诩却先指手画脚起来了:
“必须要支持乙城负责,也就是公交舟最近的一个出发城负责。”
“啊,苏诩又一眼看出来了。”金睛子笑着指了指苏诩,“俞副堂主,罗执事,你们觉得呢?”
“最近出发城负责?为什么啊?”罗所思困惑地看着苏诩,“按照常理来说,怎么看都得飞舟所属城或者驾驶员所属城来负责吧?”
“好像确实是。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么想的。”俞冬至点点头。
“苏执事自有他的道理呗。”金睛子语气含笑的同时也含着些讽刺,“我觉得吧,从我们谒外执事的角度来想,我们得先搞明白哪种情况对我们乌河城最为有利。在公交舟出现事故的时候,责任应该属于哪一方才能最利于我们呢?”
“不是都一样吗?”罗所思托着腮说,“二十四城签的都是同一个协议,无论最后把责任划给了哪一方,各个城市都平等地有承担责任的几率。”
金睛子闭眼沉思了一会儿:“那这样看来,我们随便怎么表态不是都没有影响吗?是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苏诩,你觉得呢?”
苏诩打了个哈欠:“我都说了,最近出发城负责。”
好吧,她不该求助苏诩,明明早就知道他会间歇性变得不靠谱,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建议的。金睛子决定还是自己思考。
“如果乌河城因为是最近出发城而承担责任,如果因为是目的城而承担责任,如果因为是飞舟所属城而承担责任,如果因为是驾驶员所属城而承担责任……”她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同时喃喃自语,“有什么区别……对乌河城来说有什么区别……”
“似乎前两个更倒霉。”罗所思插嘴,“最近出发城和目的城好像什么都没干,就莫名其妙担上了责任,而飞舟所属城和驾驶员所属城,听起来多少还得负点责。”
“倒霉的概率好歹是平均的。”苏诩懒洋洋地抬眼。
苏诩在说什么呢?金睛子又不懂了:“苏诩,倒霉的概率平均,为本城的公交舟和驾驶员担责任的概率难道不平均吗……啊?”最后一个尾音带了奇怪的上扬调,金睛子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转向俞冬至:“俞副堂主!我们乌河城交通堂下属的飞舟和驾驶员,和这里其他二十三城相比,数量算多还是算少?”
“在整个征州范围内肯定算少啊。”他说,“至于在这二十三城中……有没有参会城的名单?”
金睛子连忙递给他一份名单,俞冬至逐行逐行地看了下来,许久后说道:“……二十四城都在我们征州北,相较起来……好像确实是乌河城下属的公交舟和驾驶员更多。”这会儿他也突然明白了,“对,如果归咎于飞舟所属城或者驾驶员所属城的话,飞舟和驾驶员占比大的乌河城就亏了!”
“哦!”罗所思恍然大悟。
“我早就说,要最近出发城来负责吧。”苏诩说。
金睛子有些不服气,又问苏诩:“那你说,为什么要最近出发城来负责更好,而不是让目的城负责?”
苏诩耸耸肩:“因为如果让目的城负责的话,那些旅游业发达的仙城一定不干。我们表态最近出发城的话,阻力会小一点。”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金睛子瞪着苏诩。
苏诩又耸耸肩:“结论我早就告诉你们了,至于中间的思考过程,我以为没有必要全说出来。”
苏诩那惹人生气的机灵在此便可见一斑了。这种让金睛子抓狂的时刻大概能算是他对金睛子挖苦的一种反击吧。
第二天上午,乌河城代表团按时来到了嘉策城城府议事厅。嘉策城议事厅是下沉式的,环形排列的“众席”中间围绕着一张长桌,整个议事厅能容纳八百人,但由于本次的与会者只有一百二十余人,环形的议事厅只启用了被叫作“前席”的中心长桌和最内圈的众席。前席座位有限,每个代表团只能有一个人坐在前席,享有优先代表发言权。既然坐到前席是为了发言,那么让职位最高却来自交通堂的俞冬至去坐就显得不合适了,合适的人只能是来自谒外堂的金睛子或苏诩。
虽然他们还没有决定让谁去坐前席,但金睛子自觉自己才是众望所归的那一个。她虽然缺乏苏诩那股剑走偏锋的急智,但行事风格更加沉稳,把事情搞砸的概率更小。金睛子对前席的位置势在必得,苏诩却似乎不是很在意。当金睛子站在议事厅的大门口热切地眺望着下方的那一张长桌时,苏诩正落在后边努力地摸索着包装袋里的最后一块桃酥碎片,最终干脆直接拿包装袋朝嘴里倒去了。
第十九章·嘉策二十四城会(3)
“我去坐前席吧。”当嘉策城的工作人员问他们由谁去坐前席的时候,金睛子见无人说话,便这么说道。俞冬至和罗所思点点头,苏诩专心研究着椅子上的浮雕,也随便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步履轻快的女修从旁边走过,正好听到他们的决定,停下来揖礼道:“诸位道友见谅,是我们的会议安排有所不周,不然这种细节,按理说是应该提前通知你们决定好的——我是嘉策城政部主部,敝姓吴,道号夕还,敢问诸位道友是?”
“哦!原来是夕还主部。”金睛子端起礼貌的微笑,“我们来自乌河城。这位是我城交通堂的俞副堂主,道号冬至。这位是我的同堂同僚,苏执事诩道号异之。这位是我城明则堂罗执事,道号所思。在下道号金睛子,忝列谒外堂执事。”
他们五个人一通“幸会幸会”。很快吴夕还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金睛子看她轻灵地穿梭于人群之中,时而与代表团的成员寒暄时而向会议组织人员交代什么的从容样子,忍不住说:“这位夕还主部,看起来挺厉害的样子。”
夕还主部的耀眼夺目正是这样显而易见。以她金丹中期的修为,能担任一部之主已是不易,更何况她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不输于任何一个修为在她之上的主部。和二十三城代表团都打过招呼后,她和其他几位来自不同仙城的执事坐到了前席主持会议。主会者们先是照惯例把事情的起因,也就是那起飞舟刮擦事故复述了一遍,然后开始请各仙城代表团坐在前席的代表陈述己方的立场。
金睛子边听边认真做着笔记。最先发言的,直接涉事的甲乙丙丁四城自然各个宣称责任不是自己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却说得振振有词。认为飞舟所属城负责的说既然这起事故的问题出在飞舟上,那就是飞舟所有城的责任;认为驾驶员所属城负责的表示事故都是人开出来的,好端端停在原地的飞舟可不会发生事故,所以无论是什么导致了事故发生,多少都有驾驶员的原因;认为目的城应该负责的也有,因为公交舟的票务收入,除了按每城飞舟和驾驶员的数量补贴给各个城府的交通堂之外,会按比例分配给各目的城。也就是说,一座仙城作为目的城的比例越大,在必要补贴之外获得的津贴也会越多——让拿钱的仙城来负责赔偿,很合理吧?
也有和乌河城的立场一样,支持最近出发城担负责任的,虽然数量不是很多。持此观点的仙城主要的理由是当公交舟在最近出发城停留的时候,出发城有责任对飞舟的性能进行检查,关于这项责任,他们还在州律里找到了一句含糊的说法作为聊胜于无的依据。金睛子一开始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公交舟在每个站点停留的时间那么短,怎么能要求每个站点都把飞舟的性能检查一遍呢?后来才想到原来他们所说的“最近出发城”指的是飞舟最近的一个长时间停留的仙城。虽然长生的公交舟系统昼夜运作,但对于单艘飞舟来说,每飞行两天都会有半天的停船休整时间,他们的意思是飞舟停船休整的时间内,所在城有责任对飞舟的性能进行检查。
乌河城所持的观点虽然也是最近出发城负责,但理由却和他们大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从道义上责任上论述责任“理应”归谁所有,而是在论述哪种归责方式有利于城际平衡。金睛子论述的大意就是,事故的发生是不可预料的随机事件,严格来说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仙城,选择让最近出发城负责并不是因为他们负有责任,而是因为每个仙城作为最近出发城的概率相近,因此也最为公平。若是以飞舟所属城、驾驶员所属城和目的城作为负责方的话,由于不同仙城所拥有的公交舟、驾驶员和游客数量大有悬殊,无论以这三个中的哪一个为标准,都会有一部分仙城更容易为飞舟事故背锅,如果要把这次的二十四城协议推广到整个征州的话,那些财力雄厚,拥有更多飞舟、驾驶员、游客的大型仙城一定不乐意接受。
二十四城一番论述,再加上中场休息的时间,一个上午已然过去。主会者们宣布一时辰的午间休息开始。众人依次起身离场,金睛子也随着人潮向门口走去。因为坐在最内圈的前席,离门最远,她不可避免地被挤在了后面。在人群中挤了一会儿后,她注意到人群移动的速度似乎过于缓慢,又前移了几步后,她踮脚一看,才发现是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了,众人都在纷纷掏出自己的雨冠。雨冠就是刻有防水阵法的避雨发冠。于是金睛子也掏出自己的雨冠提前换上。
好不容易挤到门口,金睛子艰难地透了一口弥漫着水腥味的凉气,扭头一看,注意到三位同僚都在屋檐下等她。“久等了。”金睛子边说边快步朝他们走去。
他们并排朝客栈走去。“下午就是表决环节了吧?”俞冬至问。
“对。”金睛子答道,“但是……”
“这个决议,今天肯定出不了结果。”苏诩接话,“不可能达到三分之二的,按上午的情况来看。”
在多个城府表决的时候,通常只有当持同一意见的城府数量达到总数的三分之二才能通过,若是没有任何一方达到三分之二,会议通常只能不停地拖下去,不同阵营的城府彼此说服,直到某一方占了三分之二为止。
金睛子掏出自己的笔记:“支持飞舟所属城负责的,七个;支持驾驶员所属城负责的,五个;支持目的城负责的,三个;支持最近出发城负责的,四个。还有五个城表态不明确。”
苏诩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烦死了,我想快点回去。”
“那你就努力说服别的城,让他们来支持我们呗!”金睛子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很厉害嘛!”
苏诩没理她,斜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章·语不惊人死不休(1)
下午的表决结果出来了。非常凑巧,四个观点的票数正好相互持平,全是六票。对于乌河城来说,这说明又有两个城府加入了他们的阵营。不过这显然不够,想要达到目的,他们还得要十票才行。
于是主会者之一的夕还主部宣布了辩论环节的开始。辩论的第一个部分照例是陈述观点,这一次除了前席代表发言外,众席代表也有发言的机会。不过这一部分在金睛子看来,意思不大。因为各仙城似乎只是在重复自己上午发表过的观点,众席上的人也只不过是用不同的措辞把一样的观点复述了一遍而已。
也不是完全没有新鲜的内容,比如在嘉策城的前席代表发言过后,本应该单纯负责主持会议的夕还主部竟也出言发表了自己的观点,这也就罢了,问题是她所持的观点还和嘉策城前席代表的不一样。嘉策城的前席代表支持的是飞舟所属城负责,然而她却站起来说她认为应该由目的城负责了。
同城的执事在会议上出现分歧是很罕见的事,因为一般来说,一个城府该如何表态是内部早就自己商量好了的,有人表示不同意见说明该城府代表团的内部协商做得不到位,是一件挺尴尬的事。
“那个夕还主部到底在搞什么?”下午散会后,金睛子和同僚们问起这事,“怎么突然变卦也不跟自己的同僚商量一下?她说自己支持目的城负责的时候,我看嘉策城前席代表的脸都绿了——他坐在我斜对面。”
罗所思听到“脸都绿了”,笑了出来:“傻呗!以为城会表决真是让人各抒己见的呢。真不知道怎么当上的主部——对了,金睛子执事,我们坐在众席,正好听到旁边的人在讨论她怎么当上的主部,你猜——”
“你都这么说了,我想无非是……”金睛子掰着指头数了数,“靠裙带关系?靠金钱贿赂?靠那个什么,美色?总之既然能传开去,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了。”
“说她是城主的姘头。”俞冬至说。
金睛子从来不会直说“姘头”之类的词,乍一听到竟红了脸:“这说的……也太难听了吧。”说起来她对夕还主部的印象其实还不错呢,总觉得这种描述安在她身上充满了违和感。“没那么严重吧……”她小声说,“可能她只是没有参加城会的经验,又傻乎乎地把自己心里的观点直说出来了而已。”
“不管怎么样,反正城主对她关照有加是真的。”苏诩打了个哈欠,“不然怎么可能,年纪轻轻晋升主部?我听说城主还有意提拔她做副城主呢。”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客栈近前,周围的人多了起来,不再适合讲这些闲话了。四个人都闭上了嘴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金睛子重重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听说!呵,听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听说”!金睛子愤愤地走到窗前,瞪视着窗外的雨幕。流言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东西?只需要每个人的一点点恶意,就能把随便一个人刻画成最邪恶最黑暗的样子。晋升得快了就一定是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像写得好了就一定是抄袭?
她想到抄袭事件去了。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十年,事件本身已经被渐渐淡忘,对当事人造成的伤害也早已消隐,却让金睛子从此憎恶上了流言。这样一想她便在意识中又拉近了一点与这位夕还主部之间的距离。都是同类人呢,她们。能力强大却被妒忌中伤,但最终事实一定会证明真正强大的人是流言战胜不了的。
她生了会儿闷气,不久后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开门一看,是苏诩。
“走走走,加班去。”他说。
“加什么班?”金睛子莫名其妙。
“唉,你说呢?”苏诩靠着门框说,“当然是挨个拜访那些个代表团,说服他们明天支持我们呗。”
金睛子参加这种会议的次数还不多,不过她也知道有时候除了光明正大地在会议上抗衡,也需要一些私下的合作。于是了然地点了点头,跟着苏诩走了。
苏诩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些个代表团各人员所住的房间,很有目的地一个接一个敲门,进了门就问人家为什么持有他们支持的那个观点,然后开始给对方分析为什么他们原来的立场不好,他们乌河城的立场才好。苏诩那开门见山的态度和直截了当的问法不仅把被他问的人,把金睛子都吓了一跳,只好在一边连连赔礼道歉,勉力抚平对方脸上那或是惊讶或是不耐烦的表情。
“苏诩,你这样不行,没让人家更讨厌咱们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说服得了他们啊!”这样走了三四个房间后,金睛子坚决不肯跟着苏诩继续了。
“不是挺好的嘛!”苏诩摊摊手,“我负责单刀直入,你负责安抚情绪,正好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明确地让他们知道了最近出发城负责才是利益最大化的解决方法……”
絮絮叨叨讲了一堆,他又啧了两声:“你入职不久,还不懂……”
“我入职五年了!”金睛子争辩,“就算我不是谒外执事,也看得出你这种方法有多不靠谱!就算理论上被你说服了,他们也会因为觉得你很讨厌而不肯改变立场!”
“好好好,那你说,怎么办?”苏诩停下来看着她。
“……不知道。”
“……”
最终他们只是讨论了一下明天的质询环节,别的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出。晚上金睛子躺在床上,猜想着投票要到第几天才能投出结果。照现在的形式来看,两三天内是肯定出不来了。
会议第二天上午进行的是辩论的第二部分,质询。质询需要前席代表从每个阵营中挑出一个询问问题,而被提问者不能闪烁其词,必须正面回答。回答问题是整个代表团都可以参与的,提问却必须要前席代表出面。由于苏诩对提问似乎很感兴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金睛子把这天的前席让给了她,她自己则和俞冬至、罗所思一起坐在众席。因为是会议主办方而率先发言的嘉策城非常有趣,前席代表站起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选择一个代表团进行质询,而是声明他们经过讨论已经改换了立场,现在他们是支持由目的城负责。
“还是顺从了他们主部一时兴起的想法啊。”罗所思悄悄地对金睛子说。
第二十章·语不惊人死不休(2)
质询部分的进程缓慢而有条不紊地推进。乌河城也被提问到了好几次,一个问他们“是道义的正确性重要还是所谓的城际平衡重要”,一个问他们“让最近出发城负责难道就能做到绝对平衡吗”,还有的问他们“对最近出发城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三个问题都不算难,基本上在苏诩回答完后,众席的三人也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对于第一个问题来说,一起公交舟的意外事故根本谈不上什么“道义的正确性”;对于第二个问题,苏诩拿出了俞冬至昨天从乌河城城府调来的数据,用事实证明这种方法确实很接近于绝对平衡了;至于第三个问题,因为本身没有什么刁难的意思,只要如实回答就可以。
很快轮到乌河城提出质询了,金睛子觉得这个环节应该更不会有什么问题。选择问哪几个城,以及具体问些什么问题都是他们昨晚商量过的。唯一的意外就是,他们原本以为嘉策城会坚持一开始决定的立场,所以打算问嘉策城一个关于为什么要让飞舟所有城负责的问题,没想到他们今天早晨改换了阵营,所以苏诩得重新找一个支持让飞舟所有城负责的代表团提出那个质询了。
没想到,苏诩一站起来就提问了嘉策城。
“嘉策城,”他歪斜地站着,一只手撑着桌子,“你们为什么会突然改变阵营?”
这是什么问题啊!他们昨晚根本没决定要问这个啊!金睛子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再说,哪有这么问的啊!谁都看得出来嘉策城转换阵营完全是他们的主部不懂议事的规矩,随口瞎说了自己的想法,嘉策城代表团不好拂主部的面子,只好跟着主部转换了阵营。这种事怎么好明着问出来呢!
俞冬至和罗所思昨晚没有参与他们谒外执事的讨论,不知道苏诩已经开始自由发挥了,所以倒也没有什么惊奇之色,以为这个问题是他们商量好的。金睛子横竖也不能制止苏诩了,只好尽量装作镇定的样子,好像这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
苏诩的问题虽然不是针对他们讨论的问题本身的,但也并没有违规。嘉策城还是必须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得回避。坐在苏诩斜对面的嘉策城前席代表撑着桌子站起来道:“……咳,我们经过内部讨论,觉得原来的观点不太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呢?”苏诩追问。
“……我们想了想,觉得即便是飞舟所有城也无法预料到飞舟可能会出的意外,不应该把事故归咎于他们。而既然作为目的城频次更高的仙城也能拿到更多的经费补贴,让它们赔偿合情合理……”一天前还在强烈声称飞舟出的问题就该飞舟所属城负责的嘉策城前席代表如今正板着脸拿别的仙城昨天反驳嘉策城的话说事。可能是金睛子的心理作用吧,但她总觉得嘉策城前席代表正在以格外严肃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不痛快。
苏诩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对众人说道:“各位看,嘉策城考虑清楚后也觉得不应该是飞舟所有城的责任。还在支持归咎于飞舟所有城的各位是不是也应该像嘉策城那样赶紧转变阵营呢?”
“苏执事,提醒你一下,既然嘉策城已经转换了阵营,那么你的这个问题就是对支持目的城负责的一边提的,剩下的两个问题你不能再提给该阵营的仙城了。”大概也是看苏诩不爽吧,夕还主部笑盈盈地提醒他道。她的意思是,苏诩浪费了向目的城负责一派的仙城提问的机会用来驳斥飞舟所属城负责一派,接下来的两个问题就不能针对目的城负责一派了。苏诩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点了点头:“多谢夕还主部提醒,我知道。下一个问题,丙城。你们为什么不支持目的城为事故负责?”
依然不是他们昨晚商量好的问题,但金睛子看得出来苏诩的发问也是自有章法的,因此放心了不少。苏诩这回剑走偏锋,向目的城负责阵营提问,驳斥的却是飞舟所属城负责阵营;这回向驾驶员所属城负责阵营提问,驳斥的则是目的城负责阵营——丙城就是这起事故中的目的城,阵营是支持驾驶员所属城负责,苏诩这么问了,他们肯定会义愤填膺地重申自己的阵营,替苏诩表示让目的城负责是多么不靠谱。果然,丙城的前席代表站起来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什么事故与目的城根本就没有半个灵铢的关系,他们纯粹是人在城中坐,锅从天上来。至于目的城拿到的那笔补贴,那原本是为了鼓励各城发展旅游业才按照这么个方法下发的,凭什么要把目的城发展旅游业得到的鼓励金用来赔偿事故?
“驾驶员所属城才应该负责!”她再三强调,“虽说飞舟出现了故障,但撞到私人飞舟的还不是驾驶员吗?不让驾驶员自己赔偿是因为他的错误可以原谅,但驾驶员所属城必须负责!”
好不容易等她语气激烈地说完后,苏诩总结道:“丙城的前席代表说得很有道理,各位支持目的城负责的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其实目的城与事故根本就没有关系呢?或许像丙城那样支持驾驶员所属城负责更为明智?”
迄今为止苏诩的表现,虽然完全不符合他们的预设,但总体来说还是靠谱的。金睛子基本上完全放心了。最后一个问题,苏诩应该也不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苏诩是一个很强势的谒外执事,很多时候能从别人根本想不到的刁钻角度一语惊人,但他的发挥不总是稳定,脱口而出的并不总是惊人之语,有时候也有一些显得很傻的话。金睛子最担心的就是他在二十四城会上突然没有预兆地犯傻,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应该基本不存在了。
金睛子忘记了一个常常应验的定律,即每当一个人认为某种危险已经不存在了的时候,那种危险发生的概率反而会突然增长。但她知道听到苏诩的最后一个问题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第二十章·语不惊人死不休(3)
“最后一个问题,给飞舟所属城负责阵营的丹生城。”苏诩的目光凌厉起来,转向丹生城的前席代表:
“你困不困,想不想回去睡觉?”
嗯?众人,包括金睛子在内,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见大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苏诩接连发问道:
“你想不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会议?你想不想赶紧回丹生城去,舒舒服服领一笔外派会议加班费?你想不想被上级表彰说你们代表团随机应变又当机立断,迅速解决了这场纠纷?不只是丹生城,所有支持飞舟所属城负责阵营的代表团执事们,你们,想不想!”
他问得语气激烈,和苏诩平日那不咸不淡懒洋洋的态度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慷慨激昂,然而众人却鸦雀无声,瞠目结舌地看着苏诩。
他在干什么?
相信不少人的脑海中蹦出了和金睛子一样的疑问。
苏诩大概觉得自己直接揭露了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而沉默就是众人被他震慑的象征,因此冷哼了一声说:“就知道你们都不想把这个破会开得那么长。既然大家都不想,那就好办了。嘉策城已经告诉我们了为什么不能支持飞舟所属城负责,而要让目的城负责。丙城又很好地阐释了为什么让目的城负责不合适,而要让驾驶员所属城负责。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让驾驶员所属城负责也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做法,只有让最近出发城负责才最为合适!所以,请大家马上都给最近出发城负责投票,赶紧投出个三分之二,把决定给做出来,然后我们都好各回各家,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
不知是谁最先笑了出声,不知是谁的笑声紧随其后。总之,短短一瞬间内,嘉策城会议厅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这个苏执事,怎么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搞笑的话,问大家是不是都想赶紧把会开完回家睡觉!他是有多不想来这儿开会啊!
在一大片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中,金睛子腾地涨红了脸。在如此严肃的二十四城会上说这种蠢话,苏诩不要脸,他们乌河城代表团还要脸呢!她气急败坏地瞪向苏诩,他仍一手撑着桌子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抿着嘴瞪着眼睛,似乎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嘲笑他的大实话。
就这样看着苏诩代表整个乌河城出丑吗?金睛子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手心的汗,总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又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
“苏执事的发言,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啊!”夕还主部笑毕,开始圆场。
她要请下一位前席代表发言了吗?他们乌河城就这样被嘲笑一番然后过去了吗?金睛子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地看着夕还主部闭上了嘴巴,换了口气,张嘴,变换唇形,开始说她的下一句话:
“那接下来,就请……”
“夕还主部,请等一下!”金睛子大喊道。
“嗯?”她止住了话,有些讶异地看向金睛子,“这位执事,你……”
“金睛子执事,现在是质询部分,你不是前席代表,照理不该发言的。更何况,乌河城的发言已经结束了。”另一位主会者起身对金睛子说。
可既然都出声叫停了,她多少得说些什么才行,不然他们岂不是更丢脸了吗!思及此,金睛子干脆闭上了眼睛,不管不顾地说道:“苏执事还没说完!你们都没理解他的意思!他……看似在说,大家都累了,想早点做决定把会议开完,但实际上,他是有言外之意的!”
周围一片寂静,金睛子不敢睁眼看众人的表情。她竭力搜索着接下来的言辞。苏诩那根本不存在的“言外之意”到底是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说,我们开了这么久的会,很可能还要拖到更久,是为了什么?”
她忽然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言辞流畅地说了下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签出一个二十四城协议,送到州府,让他们把我们的协议写入州律,推广到整个征州吗?如果州府那里通不过,我们的协议岂不是只能止步于我们二十四城之间?”
“那又怎样?”前席上有人问,“协议又不是非要被写入州律不可。”
金睛子点点头:“诚然如此。但大势所趋,州律总有一天会补全这类意外事故责任认定的内容,就算我们不把协议送上去,只要这个律法漏洞存在,他们就总有一天会补上。到时候,等州府自己制定出了新的规定并写入州律,而新的州律又与我们的协议冲突的话,我们的二十四城协议就会被州律给覆盖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大家辛辛苦苦制定的二十四城协议就没用了!我们的这个会议也相当于白开了!”
换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剧烈的心跳,金睛子换了稍微和缓了一些的语气:“所以,为了让我们这次的会议多少有点意义,我们必须尽可能做出适合整个征州,迎合州府思路的决议。那么什么是州府最可能做出的决议呢?让最近出发城负责。”
“对,让最近出发城负责。”苏诩回过了神,大声嚷嚷起来:“州府最在意的就是什么城际平衡,刚才我们在回答质询的时候也解释过了,数据表明,让最近出发城负责在比例上就是最公平的选择。你们说如果让飞舟所属城或者驾驶员所属城或者目的城负责,那像藏月城这种飞舟多驾驶员也多,同时还是热门旅游城市的大城会答应吗?藏月城背后的上隐门会答应吗?要是上隐门不答应,我们自说自话地做这种决议有意义吗!……”
在苏诩呱啦呱啦唾沫四溅地充分运用排比和反问增强语势的时候,金睛子却悄然坐下了,隐身于人头攒动的众席之间。“这下好了。”她语气欢快地对两位同僚说,“咱们也不算丢脸。”
“你和苏执事配合得实在太好了!”俞冬至满脸肯定,连连点头。罗所思也激动地说:“先是假装出丑吸引大家注意,再是一举反击震慑全场……你们谒外执事,不愧是专业的!”
金睛子哑然,随后笑着摇了摇头。
就让大家这么以为吧,她还是不画蛇添足地多做解释了。
第二十一章·我不是工作狂(1)
嘉策二十四城会最终有了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决策通过了让最近出发城负责的认定,又是几天的细则制定后,二十四城协顺利推出。回到乌河城后,苏诩趾高气昂地把协议往狄枕星桌上一甩,冷哼一声宣称这全都是他的功劳。
金睛子早就对苏诩这种揽功行为见惯不怪了,呵呵呵地干笑着,等苏诩走后才告诉狄枕星事情的全部。狄枕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每当苏诩给自己邀功,就有至少一半的话是在胡说。金睛子,真是辛苦你了,当初还让苏诩来指导你这个后辈,没想到现在他自己更像个需要时刻关照的后辈,你倒像是他的前辈了……”
“过誉了,狄堂主,过誉过誉了!”金睛子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而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虚,金睛子总得给苏诩说几句好话不可,“我只是个普通人,苏诩那才叫真正的鬼才,只不过他发挥不太稳定,偶尔需要我这个普通人来保保底才行……”
狄枕星夸她如此急中生智力挽狂澜怎么能算是普通人,金睛子夸还是狄堂主指点有方用人有道;狄枕星又夸金睛子本就条理清晰出口成章,金睛子则夸狄枕星才是无人能够取代的英明堂主……两人快快乐乐地一通互吹,好几个来回后方才心满意足地散了。
把协议相关的工作处理完了后,金睛子趁月假回了凌意文宗——她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回去了,从上个月起金霁月就开始给她连环轰炸传讯符,非说想她了让她下个月必须回来。这倒是让金睛子觉得很诡异,因为金霁月从来不会说这种肉麻之语,更何况,就连以前金睛子在千华门连住了好几年的时候,金霁月都没有流露出一点想念她的意思。
事出反常必有妖。金睛子嘀咕。金霁月不会是想找自己借钱吧?
回宗门后她先去生息阁找了朝谕,一边撸着他那只起名叫大妙妙的兔子一边问他金霁月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你别担心,好事,好事。”他边往小池塘里洒鱼食边说,“就是她不让我泄密,非要亲口告诉你不可。”
金睛子愈发好奇了,放下兔子跑到池塘边:“到底是什么好事,嗯?修为进步啦?”她算了算金霁月的岁数,又觉得距离下一个境界还太早,重新思考道,“难道是……恋,恋爱了?”
“你可真能想!自己问她去吧。”朝谕把剩下一撮鱼食扔进池塘,扭头笑道。
金睛子好奇不已地赶回秋声殿,却发现没一个人在。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殿前台阶上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师父才回来。
“你回来了?稀客稀客。”师父看到她,显得简直有点讶异。金睛子摸摸脑袋:“前几个月工作忙,嘿嘿,就没有回来。”
“你一个月有一旬的假期,难不成全在忙工作?你任职的那个乌河城这么破一点儿地,能让你忙到哪里去?”师父走上她旁边的台阶往里走去,轻飘飘搁下这一句话。“乌河城不破!”金睛子不高兴了,扭头申辩道,见师父没有停下来等她的意思,又赶紧从台阶上爬起来追上去,“最近工作确实忙,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准备二十四城会,今年我们又在联系几个邻城做一个经贸旅游方面的合作项目,师父你看有对外合作就得有对外交流,有对外交流就少不了咱们谒外堂的事啦……”
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你放心好了,道业我不会落下,文阵我也不是完全没练……”
师父摆了摆手:“你修炼一向勤奋,我从不担心。我就是没想到……秋声殿里除了石碧涵外,竟还会出第二个工作狂。”
不知道诸位读者是否还记得,石碧涵是师娘的名字。
“我不是!”金睛子下意识地反驳,“我……最近事情那么多,我总不能全推给同僚吧!况且我也没有像师娘一样把工作带回来做,这怎么能叫工作狂。”
“反正我看你这样儿就觉得像。就算现在不是,以后八成也会是。”师父显然没听她的解释,自顾离去了,留下金睛子一个人在原地思考自己到底算不算工作狂。
“二师姐你回来啦!”忽听到一个异常高亢的声音,下一秒,金睛子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冲撞在了自己身上,她动用上真元才稳住身形。
“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金霁月,找我什么事?”金睛子好不容易才把金霁月从自己身上给扒拉开。
金霁月抗议说金睛子在恶意揣测她,然后终于换上了正常一点的语调解释道:“真不是坏事,二师姐,我想当面感谢你,请你吃饭来着。我当上正经的设计师啦。”
“诶?”
“说起来真得多谢你。你伪装设计师那段时间,拿我的稿子收获了不少改进意见,还替我向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请教,要不然我连个学习的方向都没有。”金霁月认真地说,“这几年我一直在改进自己的设计,上个月,我被‘清赏’选用为正式的设计师了!”
‘清赏’是什么?一个服装品牌吗?金睛子猜测。然后她便在金霁月絮絮叨叨的叙述中了解到,这确实是一个服装品牌,只不过……比较小。确切说来,只是一个刚刚起步的作坊。雇用金霁月的是衣坊的创始人也是唯一的经营者,一个来自六世家之一呈扬贺家的女修,姓贺名子怡道号雨夜子。
这位贺子怡的修为其实也只有筑基后期。按理说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女,她在结丹前,甚至可以说在结婴前,都没有什么自立门户的必要。但她从小就有一个开衣坊的理想,因此,设计天赋平平也罢,没有经营经验也罢,她就是固执地想要快一点实现它。目前为止,她并不缺钱,创立衣坊的过程中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她都努力地解决了,比如在炎州晴岩城租下一间带有工作室的店面,比如定下了“清赏”这个店名并在店面前挂上了这两个花体大字,再比如雇用了真正懂设计的金霁月。
金霁月有设计天赋却缺乏施展才华的平台,贺子怡有钱与梦想但没有真正懂行的伙伴。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修可以说是一拍即合,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地给对方开了很多空头支票。金霁月猛吹自己的设计水平和发展潜力,贺子怡大谈“清赏”的业务规划和收入前景。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金霁月先为清赏设计几款能充分展示其品牌风格的衣着,然后贺子怡就会拿着设计稿去找合适的成衣厂家,先做出几套来摆在店里看看效果再说。如今金霁月的设计稿已经被交到了成衣厂那里,趁着这段空档时间,贺子怡又跟金霁月商量了许多品牌定位方面的话题,并一点一点完善着店面的装修。
“所以,我现在是个正经的设计师啦!”金霁月自豪地说。
希望这家小衣坊一时半会儿不要倒闭才是。金睛子暗暗为金霁月捏一把汗。
第二十一章·我不是工作狂(2)
傍晚,金霁月兴高采烈地去悉宁城请金睛子吃了顿饭。酒饱饭足地踏上归程时,她们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下起了雨。“啊,雨季到了。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雨。”金霁月边戴上雨冠边说。
天边划过一道裂痕状的闪电,随后是隆隆巨响。“呦呵,还是雷雨呢。”金霁月望着闪电刚才转瞬即逝的那块天幕,歪着脑袋说。
金睛子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乾坤大界史》上读到过的关于雷电的故事,对金霁月说:“金霁月,你知道吗,道统时期的时候有人在雷雨天飞上云层,想要研究雷电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啊?那人活着回来了吗?”
“修为掉了不少,但还是活着的。”金睛子和金霁月互挽着手走进雨幕。尽管各自的雨冠在她们周身环绕起了一圈干爽的空间,但因为雨声和雷声太大,金睛子还是特意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真想不通,那人为什么要没事找事,上赶着去挨雷劈呢?渡劫的时候挨的雷劈难道还不够多吗?”
金睛子想了想:“是因为好奇吧。雷电的力量那么强大,你想想,要是我们修士研究清楚了雷电的力量,学会了控制它,那后世的修士岂不是再也不用度雷劫啦?说不定雷电还能像灵气那样被用作一种能源呢。”
金霁月笑了:“二师姐,这是你的小说构思吗?就算作为小说构思,也有点不现实吧。雷电是天道的武器,多少修士都是死在了雷劫之下,天道的武器怎么可能被我们修士收为己用呢?”
“……我只是随便想想,你不用那么认真地寻找我的漏洞啦。”金睛子讪笑着说。
她们走上即便是在雨幕中也依然灯光璀璨热闹非凡的文士街。左手边的一家书画铺子里,店员正站在台阶上操纵着灵气给店铺二楼的屋檐挂上新的花灯,从那花灯稳定明亮的光线就能看出来,它的光源并不是蜡烛,而是一团由特殊阵法不断聚合又不断被转化成光线的灵气,以此为光源的灯也就是大家常说的“气灯”。果然,只有灵气才是修仙界最重要的能源吗。金睛子想。说起来,就算说修仙文明是被灵气催生的也毫不为过。鸿蒙时期的第一批修仙者发现了这种时而在天地间游丝般沉浮,时而又汇聚为排山倒海之势的奇妙力量,将其化为己用,这才有了不同于凡人的修士。有了越来越多的修士后,这个自由、逍遥、危险却精彩的修仙界才悄然成型。凡人的世界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局限,不就是因为凡人的体质与灵气不合,导致他们无法利用灵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利用畜力和蒸汽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能源决定了文明啊。
“金霁月,”金睛子注视着街道两边五光十色的气灯,轻声道,“你说,要是灵气和雷电颠倒一下,会怎么样?”
“啥?你说啥?”金霁月听不清。
“灵气,让灵气变得不可捉摸。那个世界的人都像凡人一样感知不到灵气的存在,都没有修士的体质。但是他们却能有掌握雷电的天赋!”金睛子大声宣读着脑海中最新的想法,“你说这样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雷电会催生出一个什么样的文明?”
“那么这个世界就不能有‘天道’存在啊!”雨水变得密集起来,金霁月不得不一再提高音量,“没有天道的制衡,这个世界怎么能维持下去呢?”
“有律法!我们不也有长生律、州律和城律吗?凡间的国家不也有自己的律法吗?”大雨中金睛子大喊起来,“并且,那个世界的律法应该比我们的要详细得多!比如,比如应该有律法规定不能诬陷诋毁他人,不能诽谤攻击他人,不然就要判刑!”
“二师姐,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耿耿于怀了!”金霁月听得出来金睛子话里的小心思。
“我没耿耿于怀!”不知不觉间,金睛子的眼神又开始闪闪发亮,“我想到了!那个像修仙界一样发达却要比修仙界平和得多的世界的立足根基,就是电!他们的电就是我们的灵气,我们用气灯,他们就用电灯。我们学灵气学,他们就学电学!”
这便是后来被金睛子用作自己第一个架空文阵素材的那部小说,《天道赋予凡间电》的由来了。这本小说本身的剧情也没太多可圈可点之处,事实上,比起小说,它更像一本世界观设定书。书中的世界没有修士,只有一个又一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凡人国度,反复上演着相似的历史故事,直到电的出现。
尽管书名显示电是天道赋予的造化,但其实在金睛子的设定中,这是一个没有天道之说的世界。凡人们在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利用电能,并用电力驱动金睛子身边需要灵气驱动的一切。他们在技术上变得和如今的修仙界不相上下了,但身为凡人的他们仍然需要面对生老病死的矛盾,并且,因为没有天道的制衡,想要更好推动文明的发展,凡人们必须制定更加完备的政治制度和法律体系,保护人们那些细枝末节的权利——对,诽谤在这个世界里是犯法的,绝对是犯法的!
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金睛子睁眼闭眼都在琢磨这个世界的每一点细节,并且有信心自己可以在一年内完成这部作品。可惜仅仅四个月后金睛子潜心构思的状态就被打破,另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情绪和思维。
嘉策城的夕还主部死了。
第二十二章·唯一陨落的修士(1)
若夕还主部的陨落没有牵涉到乌河城,甚至直接牵涉到金睛子本人的话,这本不该是什么会让金睛子记挂到连作品的构思都一度中断的事情。可偏偏她死在从乌河城开往嘉策城的公交舟上,那公交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空中坠落,乘客们身为修士,御剑的御剑,灵气护体的灵气护体,只有夕还主部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摔死了。最令人绝望的是,这起飞舟坠落最终被认定是意外事故,而根据去年制定的嘉策二十四城协,其责任应归最近出发城,也就是乌河城承担。
诸位读者不难想象当时的乌河城谒外堂该是多么无奈。归责于最近出发城本是他们的代表团据理力争的结果,没想到过了半年不到,他们自己中了头奖,被迫要承担夕还主部离奇死亡的责任。不过,在我们详细描述乌河城谒外堂的一片混乱之前,最好还是先了解一下在此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这些事情虽然看起来无甚特别,但在真相揭晓之前,谁都说不准里面是不是就暗藏着决定性的证据。
事情或许还是从头讲起比较好。乾坤界一百十九纪中代下甲子庚辰年七月,也就是嘉策二十四城会召开的两个月前,征州北部的包括乌河城和嘉策城在内的十来个城市决定开展一个提振当地旅游业的合作项目。这些城市有着共同的特点,都位于经济较不发达的征州北部高原地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旅游资源但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发挥好旅游资源的优势。比如乌河城,明明有着整个长生都罕见的完整度极高的古墓地,却因为总是做不好宣传,导致游客寥寥。古墓这种景点本来就很难宣传,搞得不好还会起到反效果。比如很多年前乌河城曾在公交舟上发布过这样的广告:
“身陨道消碑诔在,松柏古墓等你来。”
配图是夕阳下的乌河墓一隅。淡紫的光线中,一个个墓碑错落有致地杵在那里,背景是黛落山黑乎乎的剪影。整张相片最妙的还是墓碑后不远处的墓园大门。那石门年代久远而挺立如初,不仅使相片形成了完美的三角构图,更好像在呼应广告语最后的“等你来”三字,告诉所有看到广告的人乌河墓永远敞开大门等你加入其中——呃不,是等你前来游览。
总之,既然不止乌河城有这样的困扰,那么大家就应该联合起来,通过一揽子旅游方面的合作项目吸引到更多游客,把他们的旅游资源都给充分盘活。于是“征北慢游线”计划就这样组织起来。这一计划以征北旅游城市人口密度低、生活节奏慢、风景宜人、景点无聊的特点为出发,旨在化劣势为优势将这些仙城打造成悠闲自在的世外桃源形象。一条贯穿所有计划城的路线也被绘出,按照这条路线游览,游客们可以把所有城市的特色都不紧不慢的感受一遍,并为每个城的经济都做一点贡献。
征北慢游线计划的实际工作当然比概述所展现的要麻烦得多。一次一次的城际会议、互相来访、邀请专家进行景点考察与开发,无一不需要多个城府部门的合作,而负责“一切对外事务”的谒外堂自然也脱不了身,次次都需要到场,协助双方的沟通,帮助传达一些山海堂的执事们讲来讲去讲不清楚的意思。金睛子也正是在这样的工作中又多次见到了那位夕还主部的。
她第一次来乌河城是在十一月,同嘉策城业部、地部、谒外堂的执事们前来商讨乌河城联合嘉策城在征北慢游线计划下进一步打造“清乌双璧”的种种行动细节。金睛子和冯拜庸副堂主参与了这次交流,先是要代表乌河城迎接嘉策城的代表团,正式的交流过程中还得坐在旁边认真聆听,交流结束后再用得体的礼节把他们送走。
金睛子其实并没有想到夕还主部也会跟着一起来,之前送来的来访人员名单里也没有她。那天中午冯副堂主和金睛子在城府门口一个一个跟嘉策城代表团寒暄,金睛子想着自己之前在城会上和夕还主部说过两句话,也算是认识她,便主动上前向她问好。
“哦,金睛子执事。”夕还主部认出了她。
“还真是没想到夕还主部您会来。”金睛子笑道。
“啊,是我自己临时决定前来的,没有提前通知你们,真是抱歉了。”她边随金睛子往里走边说,“我来这里没什么用,就是一时兴起,想来看看而已。还请你们多多担待。”
后来会间休息的时候夕还主部离开了嘉策城代表团的临时休息室,似乎是打算到外面透一口气。金睛子正好跑来取之前搁在临时休息室里的她的外套,告了声罪推门进去后,她听到里面的人正在谈论夕还主部:
“……说起来,吴夕还为什么突然跟来?”
“她不是一向自说自话吗?上回二十四城会的时候不也是,乱讲话,搞得老周下不了台。”
虽然人家根本没有避着她的意思,但金睛子也不愿意听这种闲言碎语,当下垂下了眼,加快脚步朝她挂在角落衣架上的外套走去。不过在她拿着外套走出门前,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又听到了这么几句:
“听说让她来旁听是城主的意思。城主有意培养她呢。”
“城主怎么不培养培养我啊,至少我不会在城会上乱讲话吧!”
“有一说一,吴夕还确实很有潜力,只不过因为晋升太快年纪又太轻,有些该懂的她反倒不懂……”
“还有还有,心高气傲!”
……
第二十二章·唯一陨落的修士(2)
十二月乌河城的的两次会议夕还主部都没有出席,取而代之的是嘉策城的地部主部。主部道号羲烨,是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男修士,一副做什么事都很积极的样子,就算只是听人说话,他也要第一个积极地前倾身体。金睛子没有参与那两次会议,但在城府里看到这位主部也觉得很奇怪。在她看来,虽然这些会议涉及到了很多地部的事务,但并不是特别重要,本不需要主部亲自出席,可羲烨主部不但出席了还如此投入,显得不像个主部,倒像个极力表现自己的新人。
“呵,十有八九是想晋升。”这是苏诩的高见。
哪怕也觉得羲烨主部积极得不正常,金睛子也一定要反驳苏诩:“你自己懒,就看不得人家努力!”
然而苏诩的看法还是被狄枕星证实了。参加了会议的狄枕星听到了苏诩和金睛子的对话,跟他们说:“苏诩这回猜对了,那位羲烨主部,看起来是想角逐嘉策城的副城主之位呢。虽然副城主之位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空缺,但这种事情,什么时候开始准备都不算早啦。”
“可之前听嘉策城的人说他们的城主有意提拔那个政部主部做副城主呢。”金睛子说。
苏诩嚷嚷:“这件事明明是我告诉你的!”
“嘉策城的政部主部?哦,那个吴夕还是吧,夕还主部。”狄枕星转着眼珠想了想,“嗯……不管怎样,就算城主真的想提拔她,也还只是个想法而已。在正式通知之前,别的主部也不是没有机会嘛……对,难怪羲烨主部那么积极,大概是夕还主部给他危机感了吧。”
金睛子再一次见到夕还主部是在一月底,正是她陨落的那一天。那天乌河城的洽谈颇为重要,嘉策城那边除了政部的夕还主部外,地部的羲烨主部和业部的主部也都来了,乌河城这边地部、业部主部都在场,他们政部的主部骊渊真人也来了,就连右副城主也来晃了一圈。不过他来得颇为多余,没帮上什么忙不说,还一脚踩到了夕还主部的裙子,只好尴尬地蹲下用术法帮夕还主部把裙子上的半个鞋印给清理干净,还连声说着对不起。
会议计划要举行两天,然而夕还主部在第一天下午的会议开始前却突然说有急事要回嘉策城了。本来她也不是非到场不可,再加上夕还主部那股随心所欲的劲儿众人都多少有点领教,便也都没说什么,任她回去了。因为是单独回去,夕还主部没坐代表团的私人飞舟,而是坐上了从乌河城到嘉策城的公交舟。夕还主部离开后两刻钟后,和金睛子一同参与会议的狄枕星突然收到了一条传讯符。她凝神查看片刻,脸色大变,立刻在乌河城的三位主部那里附耳说了几句。三位主部听到,一个瞠目结舌,一个怔愣许久,一个讶然捂嘴,在座的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流,屏息凝神地望向两位主部。
“会议暂停。暂停。”他们的政部主部,骊渊主部挥了挥手。狄枕星请示地看了他一眼,骊渊主部点点头:“你说吧。”
狄枕星深吸一口气,语调凝重:“刚才接到消息,一艘从乌河城到嘉策城的城际公交舟坠毁在途中……就是夕还主部搭乘的那艘。”
嘉策城这边竟有人笑了出来:“她怎么那么倒霉!现在是打算回来继续开会呢,还是搭下一班公交舟回去呢?”
“受伤没有?”有人看狄枕星神色不对,试探道。
“陨落了。”
片刻静默,随后会议室一下子炸开了锅。“怎么会陨落呢?不过是飞舟坠毁而已,夕还主部好歹也是个金丹期修士!”“难道飞舟不是普通的坠毁?实际上是爆炸了?”“飞舟爆炸也不至于把金丹期修士给炸死啊!”“等等,消息证实了吗?真的确定她陨落了吗?”……
“稍安勿躁,各位,还请听在下把话说完!”狄枕星的声音刻意经灵气包裹,响彻整间会议室,一下子压下了所有议论。议论平息后她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飞舟坠毁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动力,大部分乘客都安然无恙,只有夕还主部不知道为什么,既没有御剑也没有运起灵气护体,在飞舟坠落的时候被甩出直接落到了地上。虽然她的真身已经……摔碎,但从着装判断,再加上只有她一例伤亡,因此可以确定就是她本人。”
议论声再度翻起,坐在角落里的金睛子却怔怔地一言不发。实在是太魔幻太玄幻太奇幻了,这条突然被宣布的新闻。不久前还好端端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桌上的金丹期修士竟死于高空坠落,还摔得尸身破碎,跟个凡人一样!要知道虽然高空坠落非常危险,但修士有太多种方法自救了,根本不至于因此陨落。金睛子五年前不也经历了一次高空坠落吗?虽然她实战经验有限,应激能力也差,但好歹在在坠落时运起了灵气护体。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受了一堆伤在大济城住了两旬而已。但是直接摔死?摔得尸身破碎?
“我们得去看看。”嘉策城的羲烨主部腾地站了起来,椅子被他起身的动作猛然挪开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太荒唐了,金丹期的主部就这样被摔死……至少我们得去现场看看!”
骊渊主部也起身抻了抻衣服:“嗯,我们也得去看看。”
刚才还端坐着讨论问题的在场将近二十人纷纷起身。已经走到门口了的骊渊主部皱了皱眉:“乌河城除了谒外堂的人随行外,其他人不要来了,人多了太乱。”
“谁去叫两个交通堂和明则堂的人来。”骊渊主部补充。狄枕星冲金睛子看了一眼,金睛子会意,连发了两张传讯符,一张给明则堂执事罗所思一张给交通堂副堂主俞冬至——他们当时一起去的嘉策二十四城会,所以金睛子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在罗所思和俞冬至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后,一行人登上了嘉策城代表团来时乘坐的飞舟打算前往公交舟的坠毁地点。正当他们准备打开飞舟的防护阵法然后起飞时,苏诩忽然御剑蹿上了飞舟。
“等等,我也去!”他的语调难得脱离了平淡,显得很是激动。
第二十二章·唯一陨落的修士(3)
“这是谁?”羲烨主部指着苏诩问。
骊渊主部显得有点尴尬:“这是我们谒外堂的人……”因为飞舟即将起飞,又考虑到这种麻烦的场合下多一个能来回斡旋的谒外执事也好,他也就没打算把苏诩赶走,只是以眼神示意他快点安静地找个地方坐下。苏诩便往金睛子和狄枕星对面,罗所思身边一坐。罗所思下意识地挪得离苏诩远了点,轻声嘟囔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么好玩的事,我能不来嘛?”苏诩微笑着搓了搓手,即便是那张帅脸此刻也显得有些猥琐。
“你说话注意点,小心被打。”狄枕星警告。
一刻钟后飞舟来到了失事公交舟的上空。金睛子频频往舷窗外瞟去,但因为舷窗外甲板的阻碍,除了天空她什么也看不到。直到飞舟下降到一半的时候她才看到事故的些许惨状:一些飞舟部件的碎片,零星的血迹。
坐在左舷的人忽然开始发出窃窃私语和轻微惊叫,然后所有人几乎都站了起来把脑袋都往舷窗上凑。苏诩也不甘寂寞地跳起来直接跑到了外面甲板上。他们的那个角度能看到夕还主部的尸体了,从他们那副或是惊恐又猎奇的样子判断,应该很是恐怖。金睛子没有凑上去看,她以前连具尸体都没见过,一想到马上要去见一具血肉模糊的碎尸,一时间心跳加快,简直感觉有点恶心。
——不,其实她是见过尸体的。母亲下葬前她不是见过她最后一面吗?不过那段记忆太过久远,当时的母亲具体是什么样子她早已记不得了——
金睛子胡思乱想。
飞舟着陆了,停稳了。苏诩晃晃悠悠地从甲板上回来:“真挺恐怖的哦,那个尸体。”他几乎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全都是血,还有尸块……”
狄枕星叫他闭嘴,态度放严肃点。“不会是怕了吧,狄堂主?没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苏诩把声音放轻了点儿,态度却一样挑衅。见狄枕星不打算理他,他又转向金睛子:“金睛子,你怕不?”
“……还行,一般。”金睛子随口敷衍。
“这种场面,你没见过吧?满地都是血,我告诉你,整个人都被摔碎了,内脏就甩在旁边……”
金睛子赶紧跑上去拉住狄枕星的胳膊,狄枕星严厉地呵斥道:“苏、诩!这是很严肃的场合,你要是只是来看热闹的,现在就给我回去!”苏诩被她这么一骂,终于消停了,摸了摸鼻子:“唉,反正你们看到就知道了。”
金睛子本来就有点害怕,被苏诩这么一闹,愈发觉得不敢看。但她还是竭力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走下舷梯,目光正常,非常正常地环视了一圈。不过在接触到一片猩红颜色时,金睛子还是很不争气地赶紧闭上了眼,根本不给自己的双眼聚焦细看的时间。
“啊。”她听到狄枕星意味不明的声音。
只是一些血肉而已。妖兽的血肉她不是也见过吗?上回在运微山狩猎的时候,她不是也亲手处理过一些猎物吗?都一样的,血肉而已。
金睛子给自己快速做了一点心理建设,然后孤注一掷地睁开了眼。
其实并没有她之前臆想中那么恶心,至少从现在这个距离来看是这样的。平坦的荒芜苔原上残雪块块,中间夹杂着一些猩红的色调和乱扔的垃圾似的飞舟残片。金睛子最惧怕的“尸块”也是有的,只不过因为摔得太烂,已经不太能辨得清器官和部位,糊成一团的反倒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边上那艘失事的飞舟保存得倒是比尸体完整,虽然掉落了很多碎片,但主体大致还完好,从远处看也看不出是一艘失事的飞舟。
天上还有一些御剑的人凑在附近,不知道是失事飞舟上的乘客还是闻风而来的路人。其中一个朝他们飞来,介绍自己说她是那艘失事公交舟的驾驶员。这位驾驶员是个金丹初期的女修,大概是因为紧张,一说起话来声音就抖个不停:
“是城府的人吗?我是乌嘉线的驾驶员……我也不知道这飞舟怎么了,忽然间所有的动力都停了,就连应急能源也没有发挥作用,然后,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了,我就告诉乘客飞舟失灵了,快点逃,我自己也御剑出了飞舟,大家都只顾着自己,等我们发现那个人的时候,那、那、那那那个人已经摔在地上了,都是血。有人说那是嘉策城的主部,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肯定有问题……我叫大家先不要走,也不要去碰那个,那那那个人,然后我马上就往上面通知……我真不知道怎么了,我上任没多久,但是,肯定不是我操作的问题,我之前从没出过错……”
好不容易说完这番话的驾驶员看起来都快晕厥了。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成功让一船的乘客不走开不乱碰,乖乖等在旁边的?金睛子很是怀疑。真的会有人听这家伙的话嘛?
很快她就知道了乘客们听的并不是这位驾驶员的话,在这起意外中维持秩序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此刻正和他的同伴一起缓步走上前来。金睛子愣了一下,认出了对方,走上前行了个平辈礼:
“居清道友,上一次见还是在运微山吧?”
盛居清双手插在上衣两侧口袋里,闲闲地嗯了一声。
第二十三章·扑朔迷离(1)
“我们觉得事出蹊跷,不是意外那么简单,想到城府可能需要调查,就帮那个驾驶员把乘客都集中起来,请他们暂时不要离开或破坏现场。现在有的乘客还在那飞舟里——里面的舱室倒没摔坏,还能坐人——有的,喏,御剑在天上。”盛居清对几位主部说。
“这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单纯的意外。”盛居清的同伴说。盛居清的个子已经比金睛子高了半个头,他的同伴竟比他又高了半个头,高大的体型加上沉稳的声线让他看起来非常可靠:“但凡是个修士,就算是个炼气期修士,再反应不及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不做。而但凡她在坠落时多少做了点应对,就算最后还是摔死了,也不该摔成这样,我是说,只有毫无作为才会这样摔死,不然她至少也该有个全尸。”
“这是我的同门,贺深明,深明真人。”盛居清介绍,“凭川殿文曦子真君一脉朗郁真人座下三弟子,出身呈扬贺家。”
贺深明把双手交叠起来,庄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一旁晃来晃去的苏诩伸长了脖子问盛居清。
他不认识凭川殿代殿主的独子也就罢了,至少等几位主部说过话再问吧!金睛子扶额,有时候她真觉得苏诩明明比狄枕星的资历还要老几年却迟迟得不到提拔是大有原因的。
“我也是凭川殿门人,姓盛名居清,道号同名。”
“嗯?你是外门弟子吗?”苏诩问。
金睛子真替他觉得丢脸。人家不介绍自己具体的脉系和师承是因为觉得无需多言,苏诩倒好,把人家当外门弟子!好在狄枕星赶紧把苏诩拉了回来:“居清真人是凭川殿代殿主华章真人的独子!”她的语气简直有点恶狠狠的。若不是顾及着这么多人在场,肯定又要骂苏诩了。
盛居清没理苏诩,淡淡地看向几位主部:“几位主部看,接下来怎么办?”
“查!彻查!”羲烨主部叫得最响,“我们嘉策城的主部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怎么就在从乌河城回嘉策城的途中莫名其妙死了?这是政治事件!这是政治谋杀!”
“羲烨主部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我们自然会彻查,但这还没开始查呢,你就把锅扣在我们乌河城头上是在干什么?”乌河城的业部主部喝道。
嘉策城的业部主部连忙替同僚道歉:“羲烨主部心急之下一时失言,还请各位见谅。”
骊渊主部则开始思考眼下的处理办法:“当务之急,一个是安顿好那些乘客,一个是抓紧时间调查现场。呃,俞副堂主,麻烦你去检查一下那个飞舟,看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谒外堂的几位,去安抚一下乘客们的情绪,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线索。罗执事,麻烦你检查一下这些……呃,尸体碎片。”
“嘉策城交通堂的人一起去检查!谒外堂的也和乌河城谒外堂一起去!剩下的执事去检查尸体!”羲烨主部大呼小叫地吩咐了一通。
“主部,我们是业部的,检查尸体这种事,咱们不会啊!”两个执事哭丧着脸说。道祖垂鉴,他们业部主管的是商业贸易,经济调控,真对付不来这种血淋淋的场面。
“可现在除了你们还有谁?难不成让我们几个主部去吗?”羲烨主部厉声道。
“你们不就是对我们乌河城不放心吗?那就让那两个执事跟着我们明则堂执事一起去,监视着我们的人好了!”乌河城业部主部冷冷地说。
这时罗所思弱弱地说:“诸位主部……我也只知道法律方面的事,检查尸体什么的,我也不、不会啊……”她听起来都快哭了,不过并没有人搭理她。
“什么监视?我们只是想出力而已!”羲烨主部听了骊渊主部的话,跳了起来。狄枕星看两位主部之间愈发剑拔弩张,连忙凑上去缓和气氛。
“我晕血啊……”罗所思可怜兮兮地四下张望,指望有谁能听她的话,别让她去那血糊糊的地方了。
“我去我去。”苏诩跃跃欲试,“这也怕?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那就你去。”骊渊主部摆摆手,“还有人想去吗?”
“金睛子跟我一起来吧。”苏诩有意要看看她害怕的样子。他调笑地看向金睛子。
“那就金睛子。”骊渊主部随口说,“好,乌河城这边有两个了,嘉策城,你们出不出人?”
嘉策城的两位业部执事推诿良久,最终还是无奈接受了任命,不得不跟着一起去检查尸体。
“你实在怕的话,我们可以请主部换人哦。”苏诩颇有兴致地朝金睛子眨了眨眼。金睛子确实对检查尸体一事有些抗拒,但更抗拒苏诩用这种挑衅的语调对她说话,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朝那块血肉模糊之处走去。苏诩哼着小曲跟上,嘉策城那两位倒霉的业部执事互相搀扶着走在最后。
夕还主部的尸体正好摔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导致本该因为高空坠落而支离破碎的尸体更加支离破碎。那件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了的衣服粗粗包裹着她寸断的肢体,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尸块抛落在外,比如她的四肢末端和因为正好砸在岩石上而喷溅开来的内脏糊糊,再比如那迸射的白花花的脑浆。
打定主意不能表现出任何怯懦后金睛子确实发现自己之前低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愈发浓重的血腥味中她冷静地审视着随着脚步的前进而越来越密集的组织液,组织块,还有似是从死者的储物袋里掉落出来的种种杂物。视觉接收到残雪上这些鲜明的颜色,大脑无动于衷地分析着图像中传递的信息:这是肉,这是丹药瓶的碎片,这是断裂的玉简,这是飞散的符纸,这是,嗯,脑袋。
此前一直被强行压抑下来的恶心被这颗七窍流血的头颅猛然唤起。夕还主部的面孔,此刻在层层铺染的色块上以一种极其戏剧性的形式呈现在了金睛子的眼前。那面孔曾微笑着与金睛子交谈着得体的话语,如今却狰狞地浸染于粘稠的血液、脑浆、血液和脑浆的混合物中。这是人。金睛子恍恍想起。不是单纯的血肉,不是单纯的秽物,这是一个死掉的,碎掉的,和自己一样的人。
奇异的腥味熏得金睛子在短暂的几瞬间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梦幻。那腥味不是单纯的血腥味,还包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闻起来像脑浆,像腐坏,像死亡。
金睛子后知后觉地有点想吐。
第二十三章·扑朔迷离(2)
“额,好恶心。”就连刚才一直显得无所畏惧的苏诩也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金睛子回头一看,那两位嘉策城的业部执事一个紧闭着眼不肯睁开,一个用袖子严严捂住口鼻,目光稍微往地上游移一下,随后便坚定不移地朝向了天上。见大家都这幅样子,金睛子反而壮起了胆,尽可能屏弃了头脑中喷涌而出的那些除了加剧恐惧外别无他用的幻想与修辞,捏着鼻子仔细查看。
能看出些什么来?金睛子也不知道。表情惊恐,说明她死前非常恐惧?废话,谁掉下来不恐惧?
她扫视了尸体周围一圈,也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身体碎块之外就是乾坤袋里洒落出来的杂务。玉夹,仙籍牌,飞剑——飞剑是罗盘牌的,款式和金睛子的上一把飞剑颇为相像呢。
“她是想御剑吗?”苏诩指着那把飞剑说,“正好掉在她手边,不是巧合吧。说不定落地之前她一直抓着飞剑。”
“不可能!”金睛子反驳,“要是掉下来的时候就把飞剑抓在了手里,她为什么不御剑飞走?肯定是没来得及拿出飞剑,飞剑是她落地的时候从乾坤袋里掉出来的。”
“你看,你看看,她身边还掉着符纸呢!”苏诩往地上指了指,“我估计是御符,她落地之前想往身上拍御符保护自己,但不知道怎么没起作用。”
金睛子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哪儿啊?我怎么没看到符纸,明明都是血。”
苏诩把手朝尸体的腰部伸去,捏起一张浸着血的符纸就戳到金睛子面前,一边抖着符纸一边说:“这不是符纸?你再仔细看看,这符文,不就是御符?”
苏诩把符纸上的血抖得到处都是,金睛子连忙后退了几步,无奈地说:“行了行了,我看见了,你把它放回去成吗?”
“哼。”苏诩挑挑眉,把符纸放了回去。
“她都把御符拿出来了,难道还来不及催动灵符?我以为她是反应不及,还没拿出飞剑或御符就摔死了。”那个一直捂着眼睛的业部执事手指分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说,这就跟那飞剑一样,是她落地的时候从乾坤袋里摔出来的,只不过正好掉在那里而已。”金睛子说。
苏诩又哼了一声:“飞剑正好掉在右手边,两张御符正好掉在腰间,旁边正好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符纸,说是正好掉在这些位置的,你自己信?”
“我承认,确实有点牵强,但没有别的解释啊。”金睛子一摊手,“你倒是说说,夕还主部及时掏出了飞剑,往自己身上拍了两张御符,然后是怎么摔成这幅样子的?”
这回苏诩也不能直接提出合理的解释了,搔了搔脑袋:“难道是……她中途决定不自救了,没有用飞剑,也没有催动灵符,打算自杀?”
“你看她是会突然自杀的人吗?”金睛子逼问。
苏诩摸摸鼻子:“这可说不好,很多人,是吧,看起来一切正常,实际上内心充满了孤独和压抑……搞不好她就是这样。”
“牵强!”金睛子之前被他怼得憋屈,现在逮着机会就要用恶狠狠的语气回敬他,“前途大好的年轻主部一时兴起决定自杀,你自己信?”
“夕还主部不像是会自杀的人……”后面一位业部执事嘟囔,“她看起来总是很乐观的样子,虽然我对她也了解不深,但我就是觉着不像……”
“算了,先再看看旁边这些东西有什么异样的吧,说不定还有线索。”金睛子踮着脚呼吸了一口高处较为清新的空气,然后又认命地蹲下身仔细检查起来。
他们把周围散落的东西和还留在夕还主部乾坤袋里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不过除了之前发现的手边的飞剑和腰上的两张御符有点儿可疑之外,别的都没什么不寻常的。他们把这个结论汇报给了几位主部。此时去调查飞舟的交通堂的那些人也回来了,说那飞舟一切正常,他们没看出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还会自己掉下来?”羲烨主部跳着脚骂,“我看有问题的是你们这群执事!”
嘉策城的业部主部说:“他们毕竟只是交通堂的执事,不是专业的飞舟检修工,还是找检修工再来看看吧。”
俞冬至很是不忿:“几位主部,我当年也是从交通堂的技术人员做过来的,检修工检查飞舟,我还检查检修工的工作呢!虽然已经好久没有做过技术工作了,但看还是看得来的……”
骊渊主部安抚他道:“俞副堂主,我们相信你们交通堂的能力,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离奇,觉得难以置信也是人之常情。飞舟的这些技术问题,我们行外人也不懂,但之前那个驾驶员不是说是飞到一半突然失去了全部动力吗?你们有检查过飞舟的动力源吗?”
“我们重点检查过动力源,主能源的聚灵阵和储灵石都一切正常,备用能源也没有问题。”俞冬至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飞舟,“我们试过了,现在的动力源可以正常发动,若不是飞舟坠落时摔坏了一部分,现在该是能正常运作的才对。”
“太吊诡了!你们难道是想说,一艘正常无比的飞舟,突然间失灵坠落,现在又恢复正常了吗?”羲烨主部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也不能怪他大惊小怪,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震惊,只不过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而已。
“会不会是驾驶员操作失误?”骊渊主部沉吟片刻后提出。
嘉策城的交通堂执事替俞冬至回答了:“所有公交舟上都有专门记录驾驶员操作的仪器,我们查过了,驾驶员的操作没有问题。”
几位主部面面相觑。
“咳咳,等询问乘客的几位执事回来再说吧,说不定他们有什么新发现。”嘉策城业部主部笑了笑,试图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差不多一刻钟后,狄枕星和嘉策城的两位谒外执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盛居清和贺深明。“那两个人怎么跟来了?”金睛子听到有人嘀咕。
但他们也不好赶人家走。这二位来头不小众所周知,之前帮助维持了事故后的秩序也是事实。现在人家乐意在边上看着,就只好随他们去,只要不妨碍到正常工作就行。
狄枕星走到几位主部近前,开始汇报他们收集到的信息。大体就是说夕还主部在飞舟上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是一直托腮沉思,神情有些焦虑。
这只是个概述,狄枕星原本的汇报其实非常详细,不过大部分细节看起来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焦虑?她有什么好焦虑的?”羲烨主部叹了口气,“越来越乱,这件事。”
金睛子说:“羲烨主部,夕还主部走之前不就说她有急事吗?”
“对,我觉得她所谓的急事可能就是关键!”苏诩大声说,“你们有谁知道她具体要去办什么急事?她总该对谁说过吧!”
嘉策城的几位主部和执事都摇摇头,谁也不知道那所谓的急事是什么。当时夕还主部说有急事要回去,他们只当她不知怎的不愿意在这儿开会了。夕还主部有时候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这他们早已习惯,因此也没有人想到问她那“急事”到底是什么。
“她总有亲近的亲人或朋友吧!”苏诩挥着手发表高见,“去问一下就好啦,说不定就是她亲近的人叫她回去的。”
这确实也是一个调查的思路。嘉策城的三位主部互相点了点头,商量着一会儿就回去查一查夕还主部的亲朋好友有没有什么线索。
几位主部在商量事情,其他人或是沉默不语或是三两议论,金睛子发现盛居清正伫立在一边,觉得不能晾着他,于是对他说:
“居清道友,说起来你二位来征北所为何事啊?不知道这起意外是不是耽搁了你们的行程?”
他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金睛子在对他说话,迟疑着回过头:“哦,没有,我们只是来游玩而已,行程不紧,所以倒也不算耽搁——这儿不是有一段什么‘征北慢游线’吗,我们就是在沿着这个走。今天刚游完乌河墓。”
虽然征北慢游线的策划还没有完成,但却早就开始试运营了,没想到一个未完善的旅游路线策划竟能把这尊大佛吸引过来。
金睛子跟他聊了聊乌河墓,然后随口问了一句:“凌少殿主最近还好吧?”
盛居清脸上牵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贺深明替他回答:“她自然好得很。”但金睛子怎么听都觉得他声音里有点儿阴阳怪气的味道。她只能理解为凌潋又干了什么让人敢怒不敢言的事,只好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
一番没有结论的讨论和推理后,几位主部终于意识到这起事故不是光等在这里“找线索”就能解决的。于是只好打道回府,临走前又吩咐几位乌河城的执事把这里收拾一下。所谓收拾主要包括把破烂的飞舟拖走,把夕还主部掉落各处的遗物收起来,记录在案后送还给嘉策城,顺便再把这里打扫一下。主部们走后半个多时辰,执事们完成了这里的工作,于是也各自御剑回到了城府。
和狄枕星一块在办公室里抱怨了一通今天下午的工作有多么离奇,多么累人又多么恶心,又紧赶慢赶地研究了一下他们对这起事故该拿出什么样的外交策略后,下班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谒外堂众执事三三两两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办公室。金睛子因为在整理今天的工作情况,走得晚了些。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苏诩两个人了。
“怎么还不走,你今天?”金睛子随口问道。
苏诩悠然斜靠在椅背上,往嘴里扔了颗丹药,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啊,刚才在回想今天的事,想入神了。做执事那么多年,总算碰到一件还算刺激的事了。”
“你吃什么丹呢?”金睛子凑过去看。
苏诩晃了晃瓶子:“没什么,普通的小珠子而已。”
小珠子是最普通的丹药之一,有补充少量真元,滋养经脉、丹田的作用,因为尺寸很小,颜色米白,形似珍珠,所以被叫作“小珠子”。这种丹药作用温和,口味清甜,价格便宜,所以也可以拿来当零嘴来吃。
但问题是,苏诩拿着的这个丹药瓶子……
金睛子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丹药瓶子,低声道:“苏诩,胆子够肥啊,夕还主部的东西,你不上交归档,还敢据为己有?”
第二十四章·天降大锅于斯城(1)
“喂!你干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丹药!”苏诩欲把丹药瓶夺回,金睛子往后一躲,接着道:“这个瓶子的款式跟夕还主部身上其他丹药瓶的款式一样,你以为我瞎?”
“又不是只有她才能用这种瓶子!”
“以前也没见你用过这种瓶子,今天你才突然掏出来,骗谁呢你。”金睛子一手捏着丹药瓶一手叉腰,“不止一瓶吧,苏诩,嗯?”
苏诩不抢了,嘟囔道:“你想要就拿去呗,一瓶小珠子而已。”
“再小的东西也不能任你乱拿。”金睛子义正辞严地说,“这件事故疑点重重,任何一个小物件都可能成为关键的线索——苏诩,你到底拿了多少东西?赶紧拿出来,我们偷偷补录到单子上,这件事就算了。”
苏诩瞪着金睛子,金睛子也瞪着苏诩。两相瞪视之下终究是金睛子的气焰占了上风,苏诩烦躁地扶额道:“行行行,你补录去吧。”话毕,他不情不愿地打开了自己的乾坤袋,一瓶一瓶地把丹药排到桌上。大大小小的丹药瓶一共有五,除了金睛子手里那瓶小珠子比较普通之外,别的无一不是上品。“你行啊你,拿这么多!”金睛子嘲讽道。
苏诩显然心情很差,垮着脸说了一句:“我走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说完就溜出了办公室。
金睛子一边收拾着苏诩掏出来的五瓶丹药一边暗骂苏诩不靠谱,然后来到了明则堂那边想看看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丹药混进今天他们捡回来的别的东西中,顺便再在物品单上补个几行。可惜明则堂的人已经尽数下班,把门窗也都锁得紧紧的了。算了,还是明天再来吧,大不了就直接告诉他们说这几瓶丹药被无意间遗漏了,堂堂正正让他们给补上去好了。这么想着,金睛子便把丹药暂时收进了自己的乾坤袋,然后驾驶着自己的飞舟回到了家中。
一整天的疲惫让金睛子只想好好休息,于是她惬意地泡了个热水澡后就把自己裹进了被子,打算在玉简上写一个时辰的小说后就倒头睡觉。写的正是那本《天道赋予凡间电》。她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神识探入玉简组织着一个又一个词句,直到一张传讯符悄然悬停在了她的眼前。
看起来像是狄枕星常用的款式。她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金睛子揪下传讯符,探入神识阅读起来。
传讯符的措辞看起来像群发,说的是坠舟事件的最新进展。夕还主部的死讯还没被正式通知出去,她的师姐朝启真人就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朝启真人发现师妹的本命灯熄灭了,故而知道师妹遭到了不测。
其实按一般情况来说,既然夕还主部陨落在城外,不在城律的管辖范围内,死就死了,城府没有义务调查清楚她的死因。但偏偏事故发生在城府属的公交舟上,夕还主部作为嘉策城的执事,又陨落在工作时间内,事故看起来也很难解释成单纯的意外。如今朝启真人追着嘉策城讨说法,嘉策城又追着乌河城要讨说法,这样一来,乌河城想要甩脱责任就很难了。
总之,朝启真人在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紧咬城律中关于维护城府执事在工作中的人身安全一条不放,非要嘉策城做出解释不可。嘉策城又立刻把责任推脱给了乌河城,依据是几个月前制定的嘉策二十四城协议。那协议规定“当公交舟事故出现责任无法认定,又产生了一定损失的情况时,责任应由最近出发城承担”——乌河城据理力争才得到高票通过的结果,如今却反过来给乌河城打了一耙。
“明天嘉策城会过来跟我们商量事故认定和赔偿事宜,你们好好想想怎么办吧。”传讯符这样结尾。
金睛子捏着这张轻飘飘的传讯符,一瞬间觉得这玩意儿重于千钧。怎么,莫名其妙又变成他们乌河城的错了?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他们就要来谈赔偿?
好烦,明早再想吧。金睛子把传讯符扔到一边,又缩回了被子。可没等她再次把神识探入玉简开始写作,就又有一张传讯符闪现在了眼前。金睛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摘下传讯符。
是尹怀筝发来的。今天是她月假的最后一天,享受假期最后时光的她没有直接参与今天的事件,怕狄枕星太忙又觉得苏诩不靠谱,于是特意找金睛子来问详细情况。金睛子给她说了一些后,她又突然问金睛子现在在哪里,想要当面来问问,免得明天跟不上大家的进度。
于是一刻钟后,尹怀筝坐进了金睛子的会客室。被迫从床上爬起来换上白日衣着的金睛子开始给她从头到尾条分缕析地讲述事情的每一个细节。说到一个不太确定的地方时,她还特意发传讯符去问了狄枕星。不过似乎细节再全面也无济于事,尹怀筝一会儿凝重点头一会儿垂眼深思,也正如所有亲临现场的人一样并没有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
狄枕星又发来一道传讯符,说比起探明真相,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想想明天怎么应对嘉策城的人。然后,大概是从上一封传讯符中金睛子的措辞里看出她正和尹怀筝在一起讨论此事,狄枕星问及她们俩现在在哪儿。
于是,又是一刻钟后,狄枕星占据了金睛子会客室里的第三把软垫椅,摇头大叹着如今形势严峻。
“嘉策城那边也就算了,我现在最怕的是,”她一坐下就说,“主部和城主他们又会觉得这一切全都是我们谒外堂的责任。唉,内忧外患,内忧外患啊。”
她们抱怨了一通,讨论起明天的对策来。但是无论怎么说都感觉自己占不到理。虽然这件事乌河城什么都没做,但但偏偏怎么分析都好像是他们的错。谈话一度陷入僵局,三位身经百战的谒外执事相对发呆。
“叫苏诩过来!”狄枕星一拍大腿说,“这家伙平时偷懒,在这种时候总该发挥点才智。”
又一个一刻钟过去后,苏诩也坐在了金睛子家的会客室,大摇大摆地翘着脚:“唉,少了我你们什么也做不了。”他以陈述事实的语气淡淡地说。
“苏诩,你的高见?”金睛子笑眯眯地问他。
“我哪有高见?”他冷哼一声,显然还在为那五瓶丹药生气。
“那就说说你的拙见。”狄枕星不耐烦地前倾身体,指关节叩了叩椅子的扶手,“嘉策城非说是我们的责任,你觉得该怎么回应?”
苏诩叹气道:“既然已经推脱不掉责任,就想想怎么止损。如果非要赔偿,至少拉着嘉策城一起。”
“那我们就放弃转移责任,完全致力于止损了?”尹怀筝还有些不死心。
“想撇清责任,就得查明真相。问题是这真相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出来的。”苏诩说,“太离奇了!连个查的方向都没有!”
“我看不像是意外。”狄枕星说。
“肯定不是意外,并且我觉得十有八九是他们嘉策城的人自己干的!”苏诩的声音渐渐变大,“他们那个地部主部,道号叫什么羲晔的,不是很可疑吗?他想当副城主,但忌惮夕还主部跟他抢,就设计把她杀了,完了自己还贼喊捉贼,说是我们的错呢!”
“你小声一点!”狄枕星,金睛子和尹怀筝同时压低了声音说。嘶嘶的气声合在一起竟形成了协调的和声。“怎么了?”苏诩瞪着眼,“又没外人。这不是金睛子家里吗?”
“你这乱讲话的习惯真得改改!”狄枕星指着他,突然间眉头一竖,生气了,“你替我们谒外堂出的丑,还不够多吗?今天下午认不出居清真人,还冒犯人家问人家是不是外门弟子。之前嘉策二十四城会的时候随便脱稿胡说,要不是金睛子救场,你让我们乌河城的脸往哪里搁?还有……”
她细数起苏诩的种种翻车现场。苏诩不乐意了,嚷嚷道:“哇,你们请我过来商量事情,我辛辛苦苦跑过来,结果尽听你们骂我……哪有这样的啊!”
狄枕星根本没听他说话,自顾说下去:“……总之任何猜测,只要还停留于猜测,就不是能搬上台面大声说的东西,表明你自己肤浅无知事小,误会了别人或者被别人误会了事大。谒外执事代表的是一个城府的对外形象,你得记住,你的一言一行在别人眼中都代表了乌河城的态度……”“行啦!行啦!”苏诩捂着耳朵大喊。
第二十四章·天降大锅于斯城(2)
他们重新坐下开始好好商量事情,这回商量的都是如何尽量止损。当他们终于商量出一个还算满意的结果,陆续谢过金睛子的招待并走出门外时,已经是戌正二刻了。金睛子懒得收拾会客室的那些茶杯,换上睡袍后就一头栽到了床上。
她手指往上一戳,一股细小的灵气上冲熄灭了天花板上的气灯。金睛子用被子蒙住脑袋,本以为自己已经疲惫到会瞬间倒头大睡,没想到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片黑暗中她回忆着今天发生的这一切,简直感觉有点不太真实。是真的吗,夕还主部忽然以这样离奇的方式死掉,乌河城又莫名其妙地惹上了大麻烦?是真的吗,本来都泡了澡换了睡袍躺在了床上,结果又爬起来和同僚们谈了一晚上公事?想想都觉得离谱啊。
她想赶紧睡着,觉得睡醒后说不定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境。结果睡眠依然没有如期而至。金睛子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开始修炼。
第二天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照常提早了一点来到城府上班。金睛子只提早两刻钟到,但由于同僚们几乎无一例外都习惯踩点进场,所以她在办公室里通常会有很长一段独处的时间。然而今天,出乎金睛子的意料,隔壁两位堂主的办公室开着门,狄枕星正坐在里边。
“狄堂主?”金睛子在门口试探性地问道,“今天这么早?”
“一宿没睡,哎呀!”狄枕星伸了个懒腰,“修炼了大半个晚上,见天亮了,不知道干嘛,就来城府了。”
金睛子走进她的办公室,顺手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我也没睡好。修炼了一个半时辰,总算足够困了,半梦半醒间却总在眼前看到昨天……尸体的画面。”
狄枕星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死呢,她?”
金睛子有些莫名其妙。夕还主部显然不是自杀的啊,狄枕星何出此言呢?随后便听狄枕星接着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口吻说了下去,“我今年两百零二岁啦,入职的时候好像是一百五十二岁,算起来也有五十年了。五十年从一个普通执事混成堂主,其实还不错。我不指望能在短时间内再度升职了,但我想去一个大一点的仙城,就算在那里只能当一个副堂主,甚至普通的执事也可以。我想去一个大一点的仙城。”
“大一点的仙城,眼界更宽吧?”金睛子不知道说什么,接了一句不太会出错的话。
“是啊。”狄枕星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深远似在回忆什么,“大城市里的普通执事,比起小城市的堂主来,虽然级别及不上,但接触到的是更多的机会,交往的是更好的圈子,看到的是更大的世界……我想去大城市,从小就想。”
狄枕星说起她的经历,其实并不波澜起伏。她的父母都来自中型门派,她自己则特立独行地选择做散修。从小她生活在宁静的小城,筑基后开始独自云游四方才知道天下之大。决定去当执事说起来还是出于现实的经济原因,但真正做了执事后也多少有了些理想抱负。去到一个大城市的城府是不知何时就出现在她心中的一个目标,至于更遥远的未来,倒也没想,时候到了她自然会知道下一步梦想些什么。
“调任到大城市不容易,金睛子,尤其对我这样无根无基的散修而言。”狄枕星说,“这些年来我自认干得还算用心,希望有朝一日这些履历可以把我拉出征北这种小地方。以前我觉得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夕还主部一死,我又有点儿没底了。在我的任上发生了这种悬案,好像无论怎么解决都是我们谒外堂的错。唉,谒外堂堂主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或许以后我该像李百闻那样换个部门?”
“李百闻!”尽管早就知道李百闻之前也在乌河城任过职,但当狄枕星突然提起他的名字,金睛子还是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啊,你不知道他吧。”狄枕星说,“李执事是你来的前八年调走的,好像是调到峨州哪个城的吏务堂当副堂主去了。唉,当时还真觉得挺遗憾的呢,他是一个很棒的谒外执事。若是现在他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会解决的,狄堂主。”金睛子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好久才憋出这么一句。
但显然事情并不好解决。一大早,众人正忙着整理档案的时候右城主忽然大驾光临,沉着脸说他听闻了昨天的事。不过他具体的表述是这样的:
“听说你们昨天招待的嘉策城政部主部返途中出了事,现在嘉策城闹到我们这里来要赔偿?”
虽然没有直说,但语气中全在暗示这一切麻烦都是谒外堂导致的。到最后他干脆这么说:
“你们的工作不能再出错了。若是今天这事解决不了,扣工资是最轻的警示。”
放完狠话后右城主轻飘飘地走了。金睛子想着自己乾坤袋里那五瓶丹药,本来想今天就去跟明则堂说一声,让他们把物品补录上去的,但现在……她有点儿不敢……若是这件事传到了右城主耳朵里,不就又是一个谒外堂到处出纰漏的实锤吗?
“夕还主部的遗物现在怎么样啦?”右城主走后,她找了个机会旁敲侧击地问狄枕星。
“今天一早就整理好单子送还给嘉策城了。”狄枕星说。
都送走了?那这五瓶丹药不是更没有还回去的希望了?金睛子有些不知所措。
没多久骊渊主部也来了。“右城主刚才过来了吧?”他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又道:“右城主最近也很忙,语气难免冲一点,你们别往心里去。”
果然还是骊渊主部比较通情达理。若是骊渊主部知道了他们昨天“不知怎的”遗漏了五瓶丹药,也不会怪他们的吧。金睛子宽慰地想。
没想到骊渊主部下一句话就说:“不过如今形势严峻,确实不容你们出错了。你们记住,任何的错误,哪怕是极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成为我们的把柄。你们每多一点疏漏,我们就少一点胜算,所以请各位打起精神来,应对好这次事件,解决得好了自有奖赏,解决的不好……我就不说了,给你们留个悬念。”
好个悬念!完了,这回金睛子更不敢去还丹药了。
“狄堂主,夕还主部的遗物,会怎么处置啊?”主部走后,她又问狄枕星,语气中简直有一丝可怜巴巴的味道。好在狄枕星没有在意她的语气,告诉她说:“哦,夕还主部生前没有留遗嘱,就按照长生律的规定,一部分上交她的宗门,一部分交由她亲近的人处置。具体是个什么比例什么条件我也记不清了,但反正大致是这样。”
亲近的人?那个来给夕还主部讨说法的朝启真人算不算呢?她要是直接把五瓶丹药私下里还给朝启真人,不经过城府这边的程序,行不行呢?金睛子发着呆。
只有苏诩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嘲讽地笑着,对她轻声说:“干脆我们平分得了。”
金睛子下意识地瞪了他一眼。
她会把丹药还回去的,只不过……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第二十五章·合适的时机(1)
到底什么是合适的时机?金睛子也不知道。眼下她只知道自己快要忙疯,除了手头的工作之外什么都没心思想。他们费尽心思地与嘉策城讨价还价,应付对方如潮的指责之外还接待了几次满面阴沉的朝启真人——她虽然没想让乌河城赔偿,但总是很固执地想从他们那里知道自己师妹生前最后半天的每一处言行细节,坚信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而至于夕还主部那半天的所有言行,当时参与会议的狄枕星和金睛子借助着彼此的回忆早已经给她、给所有人讲了个清清楚楚。因为重复的次数太多,后来这一套说辞金睛子几乎都背下来了。夕还主部什么时候大概说了些什么话呀,什么时候蹲下身捡了个东西呀,什么时候站起来说有急事要赶回嘉策城啊,就算让夕还主部起死回生自己回忆也不见得能回忆得这么全面。
“所谓的急事,她所谓的急事到底是什么……”朝启真人每次听完她们的陈述都要蹙着眉喃喃自语。
城府后来把与夕还主部关系密切的人全都问了一遍,没有人知道夕还主部到底有什么急事。
“你们确定没有遗漏什么吗!”因为正如所有人一样做不出任何推断,所以朝启真人就老怀疑金睛子和狄枕星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语气里带着盛气凌人的怀疑。
狄枕星反复解释说她们两个全程参与了那天的会议,那些细节也都去向与会的其他同僚确证过,不太可能出错或遗漏。朝启真人依然咄咄逼人。金睛子灵机一动,转变战略打起感情牌来,柔声问:“朝启真人与夕还主部师姐妹,感情很好吧?”
朝启真人一愣,低下头颇带伤感地微微一笑:“她成为我师妹的时候才十四岁,我比她大八十一岁。师父在生活上管我们不多,她第一次御剑,第一次出门游历,考执事资格证,学驾驶飞舟,都是我陪着她……”
“有这样好的师姐,真幸福啊。”
“偌大一个修仙界,能毫无保留信任彼此的,不多啊……”她越说越伤感,完全不记得要刁难面前的两位执事了。
狄枕星暗暗给金睛子比了个大拇指。金睛子回了她个胜利的微笑,回头又满怀深情地听起朝启真人的倾诉来。
“……她从小性子又直又犟,可能是被我惯的,还有点儿任性。但她真的很好,那么可爱那么积极那么努力的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呢?天道究竟为什么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呢?……”
就是因为性子倔强任性偏偏又优秀积极,才会遇到这种事吧?局外人金睛子很不厚道地想。她自己身上的抄袭事件不就是这样发生的吗?
讲述了一通往事后,朝启真人的态度一下子缓和了不少。要不待会儿找个时机,把夕还主部的那五瓶丹药私下里给她吧?金睛子琢磨着。最好得是她和朝启真人独处的时候。虽然狄枕星应该不会为这事责怪金睛子,但她还是觉得这种事能少让一个人知道就少让一个人知道吧。
于是,当朝启真人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金睛子对狄枕星说:“狄堂主你忙你的吧,我来送朝启真人出去就好。”
狄枕星没有怀疑她的意图,对她挤了挤眼睛就开溜了。金睛子则陪朝启真人朝城府外走去。
她该在什么时候还丹药呢?城府里面肯定不行。来来往往的执事太多,被发现了会很不好解释。
“朝启真人,你一会儿怎么回去啊?”金睛子问。
朝启真人说她开私人飞舟回去。私人飞舟虽然平时可以用特殊的乾坤袋收小了带在身上,不用考虑在哪里停泊的问题,但考虑到飞舟体积较大,一般会找空旷易起飞的地方把飞舟放出,不能一出城府就放出来飞走的。不如待会儿就多送她一段,带她到旁边那块适合飞舟起飞的空地上吧。这样一来,金睛子就能在城府外面,在她上飞舟之前把那些丹药私下给她了。
金睛子很满意于这个计划,并提前从乾坤袋里掏出了那几瓶丹药,偷偷藏在广袖里。
她们步行来到了城府门口。金睛子作为执事,出入城府都必须刻意释放出自己的灵场,否则阵法就不会容她出入。制定这一规则是为了让执事的每一次进出都记录在册,以免执事们翘班。金睛子任职五年多,早有了一接近城府大门就释放灵场以便出入的习惯,这回也不例外。在距离大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打算调起体内的真元,放出灵场。
真元调不上来。金睛子愣了愣,随后感到一阵诡异。她的元身健康状况良好,体内真元正处于充沛状态,怎么会突然调动不起来呢?她僵硬地又往前走了几步,感受到城府的阵法在她面前形成的无形壁垒阻隔在她的面前。
朝启真人见金睛子不走了,以为她就打算把自己送到城府门口,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的,与她告别后就自顾离开。金睛子呆呆地与她告别,却在对方走后继续呆立在原地。
“金睛子执事,有什么事吗?”城府的门房见她迟迟不走,探出头来问她。
“哦,没事,没什么事。”金睛子连忙说。然后恍恍地回头走去。
不会得了什么怪病吧,她?忽然调动不上真元是怎么回事?
她朝路边的草丛里再次试着调用真元施放术法,然而满身充沛的真元却始终无动于衷,就连开乾坤袋所需的那一点点真元都提不起来。金睛子吓坏了,空有修为而不能调动灵气,那她这一身修为不就相当于废了吗?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金睛子见到路边有一个凉亭,便呆呆地坐到了里面。怎么办?
应该去大济城看看吧,这种情况?但她怎么去大济城呢?现在她可是连乾坤袋都打不开,简直与凡人无异啊!她……她得告诉师父和师兄,现在这种情况,能求助的只有他们了。但她的这种情况得跟狄枕星说一声吧?不如请狄枕星送她到大济城?但狄枕星最近也因为夕还主部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不能再麻烦她了,果然还是叫师父或朝谕过来看看吧……
她心里着慌,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身体没有问题却突然无法调动真元,夕还主部之所以会莫名其妙地摔死,不会也是因为这种症状吧?
但是夕还主部当时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现在这种情况为什么又会出现在金睛子身上呢?
她突然间猜到了什么,从广袖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五瓶丹药放在一边。掏出丹药后她朝远离丹药的方向走去,再次尝试调动真元——
成功了。
是这些丹药的问题吗?但她这几天一直把这些丹药放在随身的乾坤袋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难道是乾坤袋的空间术法隔绝了这几瓶丹药的作用吗?
金睛子越想越觉得这种说法说得通:这五瓶丹药中蕴含了一种令人无法调动修为的神秘力量,只要贴身携带,并且没有放入乾坤袋的话就会发挥作用。夕还主部当时也一定没有把丹药放进乾坤袋,这才御符都拍身上了却无法触发。至于那突然失去动力的飞舟,搞不好也是受到了同一种神秘力量的影响。这可是重大发现!她激动地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得立刻告诉狄枕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