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卧底表示很没劲(3)
方炳曜讲完故事,重新低头构思起那兼具清纯与性感,宽松与修身的设计来。金睛子也拿了一张空白的设计稿开始假装构思设计,实际上却寻思着该怎样跟方炳曜搞好关系。最好关系要好到能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我叔叔就是你叔叔”的那种。
金睛子想象着自己和方炳曜搞好关系后成功获取证据的情景。方炳曜热情地邀请金睛子去他家吃饭,席上有他的副总监叔叔。方炳曜拍着金睛子的背大声说:“叔叔,这位是流声道友,我特别好的朋友!”叔叔微笑着与金睛子问好,说:“啊,原来是流声道友啊,方炳曜与我说起过你。听说你在工作上指点他良多吧,哎呀,以后还要你多多关照这臭小子。以后你工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天裳这里你有我罩着!”这时金睛子要先礼貌地推辞几句,然后委婉地提到她一直对染织部的生产线很感兴趣,想去看一看却没有权限。“这算什么,明天我就带你去看!”叔叔则会拍着胸脯这么保证……
不要胡思乱想啦!好好考虑怎么才能和方炳曜搞好关系才是第一步!虽然方炳曜对她莫名的崇拜让“搞好关系”的任务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但距离称兄道弟的程度还很遥远。金睛子抓抓脑袋,告诫自己一定要务实一点。
怎么跟一个人快速搞好关系呢?
她想了半天都没什么结果,并且很快也发现自己其实压根没在想这件事,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在思考自己的小说了。因为一直忙于应聘执事、适应工作等事务,金睛子在结丹后基本上没怎么写作。但一直不写也不是个事儿。《第一万零一种解读》需要快点写好二稿,不然时间拖久了恐怕失去与一稿的连贯性。至于新作,金睛子也有很多想法,比如受启发于墓碑的辞约真人的故事,再比如那个几十年都无从落笔的关于那个原创世界观的故事。师父曾建议他们现在开始搭建一个架空的世界,以便未来在此基础上搭建属于自己的文阵,而金睛子就决定在“那个世界”的基础上着手构建——就是那个她以前幻想过的没有修仙界弱肉强食的冷酷,却有同样发达的文明的世界。
构建文阵不一定需要发生在架空世界中的故事,但架空世界对于构建文阵来说有着天然的优势。要知道,破解文阵的一大诀窍就是发现世界中的不合理之处,而若是把故事架构在人人都了如指掌的现实世界或是历史世界中,任何细微的不合理都会变得极其明显,凭空搭建一个架空世界反倒更不容易让对方轻易发现破绽。
啊,别胡思乱想了吧金睛子!构建世界这事儿不急,和方炳曜搞好关系却急迫得很。快想快想,怎么跟一个人快速搞好关系呢……
很快她又走神了。如此走神与想正事反复几趟,中间再不时站起来走走倒杯水泡杯茶什么的,一个下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去,金睛子收拾收拾东西提着飞剑走了。
在冬天的傍晚御剑回家实在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高空的风冰寒栗烈,即使飞剑上装载了防风的小阵法也防不住这股寒气。好在有比较发达的公交舟系统在,金睛子无需纯靠御剑从位于乌河城西的乌河天裳成衣厂一路飞到乌河城东的家,只要坚持到公交舟站点就可以了。
到了站点,又站在那里吹了一阵冷风,金睛子终于挤上了公交舟。公交舟外寒气逼人,舟内却因为人多而把金睛子热得大汗淋漓。下了公交舟后金睛子还得御剑一段时间才能到家,背上细细密密的薄汗被冷风那么一吹简直要瞬间凝成冰碴。到家后金睛子狂奔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在浴盆里放一半的温水然后跳入其中。不算太热的水温在冰凉的体表上却引起灼烧的轻微痛感,灼痛过去后,金睛子才继续用更热的水填满浴盆。
实在是太煎熬了,这种通勤方式。金睛子躺在浴盆里无力地想。果然还是要买一艘私人飞舟吧。
九鼎真人曾对金睛子说,结丹后就得自立门户,要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洞府,也要购置私人飞舟。前半句话金睛子持保留态度,后半句话她现在是彻彻底底赞同了,并且决定这几天就写传讯符问问朝谕关于买飞舟的事。朝谕比金睛子大十七岁,筑基、结丹、找工作什么的都刚好比她早一点点,总是能给金睛子提供许多实用的经验之谈。
走出浴室后金睛子赤裸着身体朝卧室走去。因为布置了调节温度的阵法,室内的温度融融似春,即便赤身裸体也没有丝毫凉意。金睛子悠闲地来到衣柜前,翻出一件睡袍穿上。套睡袍的时候,她随手把睡袍的腰带搁在了衣柜边的五斗橱上。片刻后她伸手摸下腰带,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放在腰带下的一本书——
那是她刚得到执事任命时薛万化送给她的那本《交际万法诀: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的实用手册》。金睛子一向对这种工具书兴趣平平,拿到这里后也只是随手往五斗橱上一扔,除了检查薛万化有没有记得在扉页上给她留签名外根本就没有翻开过这本书。然而此刻她全部的注意力却都被此书吸引,封面上粗体黑色的那行字“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突然间在金睛子的视觉中变得鲜艳,令她连目光都不肯随意游移。
不就是她需要的吗,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
草草给腰带打了个丑陋的结,金睛子抓下这本书看了起来。
第十三章·如何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1)
如何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薛万化洋洋洒洒论述了十余万字,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总结一下对金睛子有用的主要是以下几点:
第一,投其所好,从共同的兴趣入手。当然,按照薛万化的暗示和金睛子的理解,这一点的精髓主要在于搞清楚对方的兴趣点并以巧妙的方式让对方相信自己也同样对此颇感兴趣。
第二,适当倾吐忧虑和烦恼,让对方感到被需要、被依靠,从而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这个方法的实施需要把握好度,若是过分向对方倾泻了情绪,可能反而会引发对方的反感。
第三,真诚夸奖对方的长处。
第四,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
很好。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读了一晚上后,金睛子深觉自己已经将迅速获得陌生人好感的各项法则烂熟于心,俨然是一个人际交往大师了。她当下以这些理论为出发点思考起对付方炳曜的策略来——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复杂的策略,据金睛子观察,方炳曜应该是闻其乐那种性格类型的人,因为天生有点自来熟,所以倒也很好拉近距离。第一条投其所好的理论应该就足以对付他了。
那么对方到底好什么呢?金睛子不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但至少知道因为自己是“昆山子真人的学生”而十分崇拜自己,如果从这里入手跟他提一提昆山子真人的话,兴许可以跟他聊下去。
这么想着,金睛子第二天踌躇满志地来到了天裳上班,坐等中午时分自己的猎物出现。然而到了中午,猎物方炳曜没有出现,另一个同事反倒出现了。
这位同事是一个金丹中期的女修,名叫董缪,她自然有道号,不过惯用名是正名,所以道号就无需介绍了。董缪呆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本就不多还总是寡言少语,导致金睛子到现在对她都没什么了解。
不过即便与她没有过什么交流,金睛子也能敏感地察觉到她和自己气场不合,那双轮廓有些尖锐的眼睛从来没有向金睛子流露过善意。但由于董缪跟每一个人都一副气场不合的样子,金睛子倒也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她的特别针对。
为昨天阅读的那本书所影响,金睛子还是以愉快的语气向董缪打了招呼。董缪淡淡地嗯了一声,正眼都没看金睛子一眼就坐到了自己的桌前。金睛子也没管她,重新低下头做自己的事。
中午过去了,下午很快也过了一半,方炳曜却依旧没有出现。金睛子本以为他今天不会来了,没想到在距离下班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一进门就大声抱怨他今天从早到晚遭受的各种倒霉事,从一出门就被门槛绊了一跤到又被自己那位副总监叔叔使唤着做事,件件细数,被董缪白了一眼也不为所动,反倒声音更大。金睛子立刻对他表示了深切的关心,与他一起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竟有人邪恶到踩了方炳曜一脚还不道歉。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等方炳曜吐槽完后,金睛子说。
“唉,这不是昨天落了东西嘛!”他抓起桌上的一张纸,抱怨道,“一切的倒霉都是从忘带这张破纸开始的。”
“哎,常事常事,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天是特别倒霉的。”金睛子说。
“那我走了啊。”方炳曜抓着那张纸告辞离去。
说起来,这张纸上到底是什么东西?方炳曜特意来拿,好像还挺重要的。金睛子有些好奇。不过很快她就自己解释了这个问题:八成是他那兼具清纯与性感,宽松与修身的设计吧。
“我也告辞。”董缪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出门,步速快得好像多吸一口房间里的气就会中毒一样,末了不忘一把摔上木门。都走了啊。金睛子有点儿无趣。要不她也回去好了,若是天天早不迟到晚不翘班的,感觉简直不像个设计师呢。
回到家中她照例泡了个热水澡,一边泡澡一边思考今天晚上干些什么,然后突然想起来得问问朝谕关于买飞舟的事。
传讯符发出去一刻钟后就有了回讯,并且还是张传声符。
“你要买飞舟呀?那,那你飞舟行驶证考了没有?没有行驶证的话是不能买飞舟的。至于我,当然早就决定要考了,但是……嘿嘿,还没考,最近忙嘛……”
一听到朝谕的声音,金睛子脑海中就浮现出他坐在生息阁的台阶上,肩上架着建功怀里抱着兔子絮絮叨叨对着一张传讯符说话的情景,不由得觉得有点儿好笑。
除了颠三倒四地解释自己究竟为什么拖了好几年都没去考行驶证之外,朝谕也是说了些有实际参考价值的东西的,比方说介绍了一番考行驶证的流程。飞舟行驶资格考试由城府交通堂主持,主要包括交通规则考试和实际驾驶考试,考试没有特意刁难人的地方,因此通过率也不低。
所谓交通规则实际上基本只在城府领空中起作用,护城大阵之外没有交通规则,可以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但若在护城大阵之内触犯了交通规则,罚款或其他的处罚方式是必不会少的。因此,交通规则仍有必要好好学习清楚。
金睛子又追问了朝谕一些细节问题,算是搞清楚了考行驶证的整个流程。首先,正如参加执事资格考试时那样,金睛子得先于某月的月初去城府顾询堂报名两个月后的考试。报名成功后,顾询堂会给她理论考试的学习资料以及本城飞舟训练场的开放时间和预约方式。接下来的两个月中,金睛子就得自学理论知识并在空闲时去飞舟训练场学习驾驶,训练场有专职的教练予以指点。理论考试和实践考试将在同一天举行,如若其中的某一项(或者都)没有通过,金睛子就得参加下一个月的考试,直到通过为止。
当然,也正如参加执事资格考试那样,报名时要交上一笔考试费,若是第一次没有考过,每多参加一次后续的考试还得多交一笔考试费。
啊,那正好可以趁自己还在当卧底的时候把行驶证给考掉嘛!横竖她这个卧底当得整天没事干。金睛子美滋滋地想。
可是考行驶证会影响她的卧底工作吗?不说别的,她去城府报名考试的时候,该用自己的真仙籍牌还是假仙籍牌呢?
第十三章·如何迅速获得陌生人的好感(2)
保险起见,金睛子还是决定先问一问狄枕星。狄枕星呢,认为谨慎一点的做法是最好不要在乌河城参加考试,不然若是顶着真实身份练习驾驶的时候被天裳的人认了出来就不太好了。她建议金睛子去藏月城。
藏月城是上隐门的附属仙城,正如其他八大派的附属仙城一样属于长生最发达繁荣的一批仙城之一,距离乌河城也不太远。让金睛子去那里参考优势有三:一则大城市的交通比较便捷,前往藏月城的城际公交舟班次较多,不至于像去另一个偏僻的城市一样不停转舟或是好几天才能等到一个班次;二则大城市人员多杂,金睛子混在其中比较不起眼,被天裳的人一眼就发现并认出来的可能性也很低;三则大城市的飞舟训练场通常都会配备更好的设施,也便于她学习。
热情地提了这样一个建议后,狄枕星也不忘用含糊的语言试探着问她“现在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金睛子有些尴尬地回忆了自己大半个月来的悠闲日常,最后只是煞有介事地告诉她说“之前进展遇到了一些小小的困难,不过最近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所谓小困难就是指同事都不来上班,金睛子发现很难扩展此处的人脉。新方向自然是指她发现方炳曜有个副总监叔叔,并决定锁定方炳曜好好与他搞好关系。
不过搞好关系什么的,永远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看方炳曜一副好相处的样子,若真要怀着目的接近他也会发现他刀枪不入,不比那些表面上冷淡的人好接近多少,金睛子费尽心思做出的策略竟都在他那里失败了。
她第一个尝试的自然是跟他提起昆山子真人。当时方炳曜又在一边狂抓头发一边改设计稿,金睛子耐心倾听了他的吐槽后这样说:
“炳曜道友,你的这次的设计主题确实很难啊。不如我帮你去问问昆山子真人的意见?”
她只是跟着性灵真人拜访过昆山子真人一次,当然是不会真的去征求昆山子真人的意见的,最多用性灵真人的意见充当一下。没想到如此真诚的提议竟然遭到了方炳曜的拒绝。
“啊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昆山子真人了!”他连连摆手。
金睛子十分诧异,他不是一直很崇拜昆山子真人吗?难道是不愿意麻烦她,或是不好意思让昆山子真人看到他的设计?当下又勉力劝道:“炳曜道友,你不用担心会麻烦我,我这边一点都不麻烦,昆山子真人也不会见怪的。”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把手里的笔往桌上一拍,“实话跟你说吧流声道友,我不是怕麻烦你,只是怕麻烦我自己!你说,我这设计去拿给昆山子真人提意见了,拿到他的意见我得修改吧?修改了还觉得有问题,免不了再去问吧?然后他又给提了意见,我又得修改。这一来一回的,最后还少不得寄一封文辞华美的感谢信去,还不如我在这儿糊弄糊弄咱们的总监呢。”
“……但是,这样一番来往后,你可以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呀,也算是受过昆山子真人的指点了。”
“别别别,不要不要。”方炳曜大摇其头,“我本来就是个蹩脚的设计师,靠着关系整天过着胡乱设计糊弄总监的生活,向高人学习这种事,还是交给流声道友你吧。”
“你们才是设计界的未来!”他跑过来拍了拍金睛子的肩膀,然后便一溜烟地跑出了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提前下班回家了。
他又没拿自己的设计。金睛子看着方炳曜桌上的那张纸,无奈地摇了摇头。
昆山子之计失败后,金睛子又做过很多次不同的尝试。然而方炳曜,这个总是傻呵呵笑的,毫不掩饰自己混吃等死生活状态的修士却意外地难以攻克。问他有什么爱好,他说喜欢钓鱼,那金睛子就约他去钓鱼。约他去钓鱼吧,他又说自己每隔几年才会一时兴起去钓一次鱼,最近没有那个一时兴起,宁可在家里睡大觉也不愿意出门钓鱼。有一回他感叹说自己活了一百五十几年都没谈过恋爱,金睛子便提议给他介绍几个自己的女性朋友,结果方炳曜又连忙拒绝了,说自己在减肥成功之前是不会主动去和女孩子见面的。金睛子瞟了一眼他的肚腩,知道在她结束卧底生涯之前,方炳曜是不太可能主动去和女孩子见面的了。
一次两次的失败会打倒金睛子吗?不会。既然投其所好无果,金睛子就要转变思路,从自己这边出发。她像薛万化在书中振振有词地说的那样试探着对方炳曜倾吐一些无伤大雅的烦恼,试图让对方感到所谓“被依靠”“被需要”的感觉。方炳曜却自始至终一副轴轴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因为对方向他倾吐了心声而产生上述的感觉。
金睛子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方炳曜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关注一旁低头做着自己的事的董缪,董缪却关注到了他们。当注意到金睛子和方炳曜在讨论钓鱼这项兴趣爱好的时候,董缪认为他们聊得越是热火朝天就越是说明他们在有意孤立她董缪;当听到他们在讨论恋爱话题的时候,三甲子单身的董缪也莫名其妙被戳到了痛处;而当她留意到金睛子在向方炳曜抱怨“在院子里种了好几畦蔬菜、灵草、六棵树和一大从灌木,却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时,董缪更是暗暗大惊:这个晏明霞明明才结丹不久,做的又是设计工作,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院子,竟能种下“好几畦蔬菜、灵草、六棵树和一大从灌木”?
是城郊的房子,绝对是城郊的房子吧?不然她怎么能租得起?
董缪可不想接受一个刚刚结丹,刚刚工作的修士都比她有钱的事实,于是竖起耳朵听着他们接下来的对话,指望方炳曜能替她问出关于晏明霞的院子的详细情况。方炳曜果然不负所望,当下便说道:“院子里种那么多东西!流声道友,你的房子很大啊!什么地段的呀?”
“乌河城的东北角,虽说是城内,但已经很靠近城郊了。”金睛子说,“位置有点偏,不过面积还挺大的,并且因为不远处就是清乌河的缘故,风景也很好。”
不是城郊的房子!董缪大惊。位于城内,面积大,并且还是河景房!这租金得多少啊?
“哇,这么好的房子!”方炳曜说,“租金不少吧!”
“不贵,那一带大概是因为偏僻吧,房租都不贵。”金睛子说。四环的房租,对于这么好的房子来说确实不贵。
实际上,金睛子的那套房子原租金要五环有余,她之所以只用交四环,是用上了执事优惠价的缘故。不过租房的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金睛子早已忘了自己的执事特权,就觉得这房子一直都是四环的租金,一直都不贵。
方炳曜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金睛子的说法。董缪内心受到的震撼却久久不能平息。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设计师,晏明霞却如此好命,能够以租下听起来怎么也要个五六环的房子!若是这事发生在方炳曜身上也就算了,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副总监叔叔,但凭什么连刚入职、没有后台的晏明霞也过得比她滋润?
明明都是设计师!她怎么可以住着这么好的房子!
董缪心塞啊!
她自认也是对设计还算有天赋,十几岁开始就在尝试做自己的设计并立志成为一代知名设计师。在后来的百余年中,董缪遇到过无数的不赏识,但她始终坚持着这个行业,相信着,或者说是信仰着有朝一日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发现。每月在十环上下浮动的工资她忍了,同事的疏远她忍了,总监提出的奇葩要求她也忍了,可偏偏晏明霞,她不能忍!
凭什么才步入设计界不久的晏明霞,就凭着自己是昆山子真人的学生,就能达到同董缪同等的水平?凭什么明明同为设计师,董缪就得省吃俭用,晏明霞却可以租这么好的房子?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而正和方炳曜聊天的金睛子并没有发现,还没等她获得方炳曜的好感,就先获得了董缪的反感。就算发现了她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反感竟会差点让她的整套卧底计划翻车,甚至于陷她于死地。
第十四章·双向卧底困境(1)
方炳曜久攻不下,金睛子的卧底工作一时陷入了僵局。她安慰自己这事儿也急不来,再过几个月,时间一长,她和方炳曜的关系自然会越来越好。于是金睛子仍保持着平和的心态,有时候来办公室坐着伪装设计师,有时候去乌河墓一边闲逛一边构思小说,有时候也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这倒不是因为金睛子自己喜欢去拜访他们,而是缱岚真人总是热忱邀请她前来,搞得金睛子不好拒绝。但两位真人邀请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目的,多数时候只是让她陪他们坐着喝茶,三人喝着茶各干各的,偶尔才闲聊几句,金睛子起先怀疑他们是因为无聊才叫她来的,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对。有咿咿呀呀的怀瑜在一边蹒跚学步,做父母的只会头大心烦,怎么会无聊呢?
金睛子的疑惑终究是有了答案。一个下午,她和缱岚真人聊着聊着聊到了金睛子的宗门凌意文宗,金睛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宗门生活后,缱岚真人也感叹道:
“宗门弟子就是安稳,尤其是你们八大派。我和性灵当年也是做梦都想去八大派,不过自知不够格,最终还是去了小门派。”
“嗯嗯,八大派的招新条件确实比较严苛,当年我去凌意文宗的时候……”
刚想回忆一番自己的入派考试,缱岚真人就又打断了她的话:“金睛子,你看我们怀瑜的资质……怎么样?”
金睛子朝怀瑜看去。她正坐在露天阳台通往花园的台阶下,两手抓满了泥巴,嘴里念叨着“糕,糕,糕”什么的,大概觉得自己在用泥巴做糕点。说起来,每次看到怀瑜的时候,金睛子总会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继母的女儿。段家出事的时候妹妹也就怀瑜这个年纪吧?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名好像叫阿谆,但是正名叫什么呢?金睛子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金睛子缓步朝怀瑜走去,蹲在她旁边:“怀瑜,把手给姐姐看看。”怀瑜咧嘴一笑,沾满泥巴的左手一把拍在了金睛子膝盖处的裙子上。金睛子无奈地看了看裙子上的泥,一手轻轻按住怀瑜的手指,一手骈指搭在她的腕处,内视着她的经脉。
“……挺不错的,就是……”片刻后,金睛子有些犹疑地说。
“就是还达不到八大派的门槛,是吧?”一直闷声不响的性灵真人说。
“也不能这么说。”金睛子讪笑,“我平时交往的大多数都是真传弟子,怀瑜和他们比起来,确乎是稍差了一点,但是外门弟子的门槛,不见得达不到。”
“若是直接被八大派的人收为弟子呢?是不是可以直接算入八大派了呢?”缱岚真人急切地问。
金睛子抓抓脑袋:“上隐门好像是这样规定的,但除了上隐门外,八大派的门人若要收徒,这个徒弟至少也得通过这个门派基本的资质测试……也就是说,如果资质达不到要求,就算有高人愿意收徒,这个徒弟也不能算是八大派的门人,只能说是这位高人在外面收的徒弟。”
“那上隐门……”
“上隐门就更难啦!”金睛子笑道,“虽说上隐门门人所收的徒弟都算是上隐门门人,但说服他们中的某一个收怀瑜为徒,不比直接让怀瑜去参加其他七派的入派考试更难吗?”
“你想必有上隐门的熟人吧?”缱岚真人还没有放弃,继续追问。
金睛子想到了韩令,苦笑了一下:“缱岚真人,先不说我们够不够熟,就算我们真的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也跟我差不多大,远远没到收徒的年纪。而那些年纪足够收徒了的修士,对我来说又是前辈,我可说不上话。”
顿了顿,金睛子又说:“其实我觉得,让怀瑜去八大派对她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即便勉强进了八大派,她的资质在门派里也永远是弱势的,恐怕会一直生活在打击之中。”
“打击会让她变得更强大。”缱岚真人望了两手泥巴的怀瑜一眼,微笑道。
“不不不,缱岚真人,你永远不知道怀瑜会先变强还是先崩溃。”金睛子连忙道,“再说,怀瑜还这么小,这事儿不急。”
此后因为开始考飞舟行驶证了的缘故,金睛子去拜访性灵真人一家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自三月初一在藏月城城府完成了报名之后,金睛子按照藏月城飞舟训练场的安排,每三天都去那里练一下午的飞舟。第一次坐在飞舟的驾驶位上,通过轻轻的拨弄让一艘房间大的飞舟腾空而起真是一种无比神奇的体验,金睛子忍不住大张了嘴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被教他们开飞舟的道诚真人嘲笑了一番。
他们的飞舟教练道诚真人闲话不多,但一出言基本上都是嘲笑之语,不过他的这一特点不但不惹金睛子讨厌,反而还让金睛子觉得他蛮有意思的。或许这是因为在跟着道诚真人学习的四个人中,金睛子是他嘲笑较少的那一个的缘故。毕竟金睛子既没有每次上飞舟都忘记开防护阵法,也没有一直记不住操纵面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装置都各有什么作用,更没有开得总是畏畏缩缩好像生怕撞着什么。
不过即便没有遭受道诚真人很多的嘲笑,金睛子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到顺顺利利地把实践考试的流程给走下来。
那几位一起学飞舟的不太靠谱的道友也都或坎坷或平顺地达到了不让道诚真人有机会嘲笑的程度,并且最终也都一次性通过了实践考试,没有谁去重考。
实践考试的要求并不算高,所考的都是飞舟行驶中很常用的操作。先是考起飞的规范,再是快速升空和高度稳定,然后是空中转弯,紧急加速和障碍绕行,最后则是分级下降和停舟规范。不过即便已经把这些项目练习了一遍又一遍,五月初一早晨临考前,金睛子和几位同学道友还是不免有点紧张。道诚真人则一改往日刻薄的态度,充满鼓励地拍着他们每个人的肩膀,说:
“就算你们不相信你们自己,也得相信我啊。不骗你们,我教的学生的通过率可是一等一的高。”
很多年后金睛子和韩令谈起各自的飞舟行驶证考试,才发现他们在考试前都听自己的教练说过这么一句话。进一步确认后,他们发现两人竟都是同一位教练的学生,只不过韩令比金睛子早考几年而已。这个有趣的巧合让他们捧腹良久,进而展开了对道诚真人一系列经典讽刺语录的回忆。不过这是后话了。
总之在当时金睛子还算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实践考试发挥稳定,理论考试对她来说则从来都不是问题。完成考试后,她很快拿到了行驶证,欣喜地回到了乌河城。
此时还是下午早些时候,因为城际飞舟的站点靠近天裳,金睛子便打算顺便回一趟办公室。毕竟若是一整天都不在岗位上的话,金睛子觉得未免有一点过分了,虽然她只是个卧底,但也是要敬业一点的。
她回到了办公室。同事们似乎都提前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除了她之外一个人都没有。金睛子无聊地兀自坐了一会儿,干脆思考起下一个接近方炳曜的计策来。
第十四章·双向卧底困境(2)
经过几个月的尝试,金睛子算是发现了,方炳曜这个人看似跟谁都能聊得很好,实际上跟谁都相处不深,并且还坦坦荡荡简简单单,没有强烈的兴趣爱好也没有强烈的欲求,所思唯有如何混日子,全身上下根本就没有一个突破口。事实上,到了现在,金睛子简直有了放弃的念头——她还不如把投入在方炳曜身上的时间精力投入到别的目标上呢。除了方炳曜,这里一定还存在别的突破口。
其实,她接近方炳曜的目的无非是接近染织部的副总监。金睛子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望着方炳曜的那张桌子。染织部的副总监无疑听命于总监,总监听命于更高层的领导,更高层的领导又听命于厂主,那么,直接去接近厂主行不行呢?
显然不太行。之前谒外堂和正则堂的人围着厂主威逼利诱他都坚决不承认天裳在排放污水,金睛子一己之力怎么能和修为高于她的厂主对峙?
但是再往上呢?厂主听命于谁呢?
厂主已经是厂里级别最高的存在了,能听命于谁?金睛子一边想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方炳曜的桌子。桌子稍微有一点乱,散散摆着画笔,两本参考书,杯子和一张纸。金睛子注视着那张纸,竟觉得那微卷的纸角和米黄的颜色有些眼熟。
真是奇怪,世界上的纸那么多,她竟然会对一张纸感到眼熟。不过尽管这样自嘲着,金睛子还是不禁感觉她曾经不止一次见到过这张纸。
这是不是就是方炳曜之前特意跑回来拿的那张?
不止如此,后来方炳曜好像经常把这张纸放在他的桌上。金睛子原本以为这是他的设计稿,可是同一张设计稿……为什么要连着几个月拿来拿去,还不丢掉呢?
金睛子猛地从座位上跳起,大步来到方炳曜的桌前,一把翻过了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白纸。
不是设计稿。金睛子第一眼就得以确认。纸上没有图样,只有文字。她再仔细一看,发现这上面的实际上是一张时间表,记录着时间和负责人的姓名,右下角还有天裳成衣厂的印章。可是这是什么的时间表呢?纸上并没有标题说明。
她一行一行地阅读着上面的文字。每一行都是先写一个时间,再写两个人名。时间没有标注具体的年份月份,只有每月内部的日期再加上一个具体的时间——日期按顺序排列,互相间隔两三天,具体时间从亥正到卯初不等,都是夜间的时刻,如第一行的“初二寅初一刻”。
至于那些人名,金睛子大部分都没有印象,唯一认识的是那个重复了四五次的“方炳曜”。
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又是时间又是人名的,简直有点像一张值日表。还有,方炳曜这么懒的人,竟然也会被排在上面?为什么?
仔细一看下面还有一行草草手写的小字:五月中旬一律暂停。
回忆起方炳曜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副总监叔叔让他帮忙做事,联想到他叔叔是染织部的副总监和自己“找到天裳成衣厂排放污水的证据”一事,金睛子并没有花很长时间就得出了猜测:这张纸上记录的是天裳夜间排放污水的时间和负责人安排。
想到方炳曜曾无数次把这张纸随手扔在桌子上,想到自己曾无数次与这张纸共处一室但从未想到过去看看上面写的都是什么,金睛子就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搞了半天,自己苦苦追寻的证据就躺在旁边!
她任内心的复杂情绪波涛汹涌了一会儿,然后重新低下头研究最后一行的手写小字。如果这张纸上记录的确实是天裳夜间排放污水的时间和负责人安排的话,那行手写小字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五月中旬要一律暂停污水排放?是不是他们得知城府要在这段时间突击检查?
污染环境在城律中是比杀人还重的大罪,除了派出金睛子作为卧底潜伏之外,一是为了争取以正面调查获取证据,二是吸引天裳的注意力,不让他们因为城府突然偃旗息鼓而怀疑是否有人在其中卧底,谒外堂的人最终还是说服城府上层,让他们间或派遣正则堂的人去蹲点调查。
那么,城府是计划在五月中旬突击检查吗?可如果是的话,天裳这边是怎么提前知道的呢?
想到这里,金睛子有些毛骨悚然。她紧张地瞟了瞟门口的方向,掏出一块玉简迅速拓印下了整张纸的内容,然后感觉把纸放回原位,自己飞一样地回到了座位上,生怕此时突然有人闯进来看到她做的一切。平复心跳后,金睛子向狄枕星发了一条传讯符,询问城府是否安排了五月中旬的突击检查。
很快她就收到了狄枕星的回复: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无所谓,重点是,天裳是怎么知道的……
明亮的办公室里一片宁静,能听到窗口树叶的沙沙声和些许鸟鸣,金睛子却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在对方阵营里做卧底的,似乎不止她一个呢。
她该怎么办?
本来,既然已经拿到了他们的时间表,那么参照上面的安排就能一堵一个准,可偏偏对方似乎也在城府里安插了卧底,如果把时间表的事情告诉城府,不慎传到那个不知藏身何处的卧底的耳朵里的话,不光城府堵不到天裳的人,天裳可能还会意识到城府在他们这里派遣了卧底,再一查,金睛子的身份就可能败露。
金睛子握紧玉简的手中微微出汗。她不能就这样把这份证据交给城府,但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要自己一个人按照这上面的时间去堵吗?先不说她能不能收集到可信的证据,一旦被发现,她这个卧底肯定就干不下去了,搞不好当场被他们追杀都有可能。那她该怎么办呢?
金睛子捂着脑袋,深吸了一口气。之前她在想什么来着?在掀起这张纸之前,她本来在想的是什么策略来着?
她在想厂主听命于谁。
但刚才不是也想过了嘛,厂主已经是厂里最高级别的存在了,不应该听命于谁啊……
等等。金睛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天裳成衣厂不止乌河城的这一家,在别的城也有设厂吧?既然是连锁产业,乌河天裳的厂主就一定不是最高的级别,这好几家天裳成衣厂上边,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管理层才对。那个共同管理层说不定是什么大企业,若是足够重视品牌信誉的话,说不定倒比基层的管理者要好说话。就算上面的共同管理层也一口咬定他们没有排放污水,说不定也能为金睛子提供其他新的突破口。
那么就去查一查吧?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这么想着,金睛子又给狄枕星发了一条传讯符,请她帮忙问问城府业部的人,乌河天裳成衣厂到底在哪个集团,或者谁的名下。
这一回她没有很快得到回讯,去业部查需要时间,狄枕星手头肯定也有别的事,总之金睛子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回复。
“去查过了,所有资料给你原样附上。”
下面是一张企业在城府业部留存的档案,上面乱七八糟的有很多金睛子看不懂的东西。她快速扫视,搜寻着有用的信息。片刻后,金睛子突然呆住了。
“搞什么!”她把传讯符揉成一团往桌上一扔,又气又笑。
这个乌河天裳成衣厂,竟然在韩令名下。
第十五章·段执事翻车现场(1)
然而正在金睛子连着发现两条关键线索的时候,一场针对于她的调查也在悄然进行。
这场调查一开始完全是私人行动,其起因则要追溯到金睛子和方炳曜谈起自己房子的那一天。那一天自尊心受到挫败的董缪回去后依然无法接受“新入职的设计师混得比她好”这个事实,在自己月租金四环的逼仄小屋中辗转反侧,脑袋里都是晏明霞那怎么听都要五六环的郊区豪宅,再起来环顾一下自己那连院子都没有的小房子,越来越感到内心不平。她试着安慰自己说晏明霞的房子虽然大但位置边缘,自己的房子地段更好,但当她第二天走出房门,回望自己房子在夹缝中喘息的样子时,董缪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丝苦涩。
设计师不都是这样的嘛,早期总是得不到赏识,蜗居一隅。她尽量放平心态。
可是晏明霞就不是这样!
董缪狠狠地踹了一脚屋前的灌木,觉得自己都快被这个晏明霞给逼疯了!
了解到了董缪这样的心态,诸位读者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有一回途经乌河城东北角时会忍不住开始寻找晏明霞的房子,试图证明她的房子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了。董缪对关于晏明霞的房子的种种描述都还记忆犹新,记得她提到过的大致的地段,也记得她说自己的院子里有一棵两层高的雪松,有了这些特征之后,在清乌河北岸排列稀稀拉拉的房子中筛选出晏明霞的那座就并不是什么难事了。
锁定晏明霞的房子后,董缪故作随便路过的样子前前后后在周边考察了一圈。她本想看到一些破败的迹象,比如老旧的掉色的围墙,零落的瓦片,横放的垃圾什么的,以说明晏明霞住的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然而这处居所除了略旧之外没有别的缺点,就连墙边的杂草也点缀得恰到好处,不仅没有破落之感,反倒添了些野趣。
董缪不想看了,掉头就走。
四月,董缪接到乌河城雅居阁的通知,说她五年的租期在五月即将到期,要求她及时办理续租或停租的手续。董缪也不太确定是续租还是换房,便来到了雅居阁,想先看看城中有没有更合适的房子出租,如若没有,她再续租也不迟。雅居阁的工作人员带她到沙盘前,给她这一处那一处地介绍房子,董缪突然心中一动,指着晏明霞所居那一带问这边的房子租金是多少。
“这一代风景独佳,房子的状况也都很好,月租一般都在五六环之间。”导购修士说。
“位置这么偏,五六环有点贵吧。”董缪说。
导购修士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质疑了,马上细数起房子的优点来:“哎呀道友你说的太简单了啦,那一带的房子面积又大,设施又完善,最主要的是环境也好嘛!你看河边这一套,院子里有一棵雪松,当时来看房的那位执事一看房就当场租下了啦……”
嗯?有雪松?这不就是晏明霞那套房嘛?那导购修士怎么说是被一个执事组下的呢?董缪疑惑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自以为猜到了原因:是的,什么执事当机立断租房的故事,无疑是雅居阁的营销策略,是为了吸引顾客租房而编出来的!呵,现在的商家,为了蒙骗消费者还真是费尽心思啊。
董缪自以为揭穿了对方的诡计,一股“连我都敢糊弄”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当下嘴角便勾起了一个嘲弄的微笑:“道友的记忆力可真是出众啊,连谁租下了这一座房子都历历在目。”
导购修士听出来她话里颇有不信任自己记忆力的意思,抗议道:“我当然不可能把每一幢房子的出租情况都给记住,但是因为这座房子因为院子里有棵雪松,我对它的印象特别深刻,所以才记住了一年前租下这里的是位执事——真的!这房子原本要五环半,那执事有执事优惠,四环多就租下了!”
导购修士说得信誓旦旦,董缪听得疑窦丛生。这导购修士似乎并没有在说谎,可是那座带雪松的房子,确实和晏明霞的描述一样呀。
董缪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把这一系列线索给连缀了起来: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晏明霞以执事优惠价租下了这座房子后,又隐藏了执事身份来到天裳成衣厂!
呵呵!她就说,晏明霞怎么可能这么轻描淡写地就租下了月租五六环的房子,原来是用了执事优惠价啊!董缪很高兴。原来晏明霞其实也同她一样住着四环的房子,在花钱上并不比她优越。
但是……但是她为什么要隐藏执事身份来到天裳成衣厂呢?
一定是她想偷偷做兼职!董缪恍然大悟。原本无论是执事还是设计师都应该是全职的工作,是不允许再有兼职的,但这个晏明霞竟看准天裳的设计师常常可以翘班也没人管的特点,利用业余时间做着全职设计师的工作!她不在设计师办公室的那些时间,一定是回城府上班了!道祖垂鉴,那她用这种伎俩岂不是能拿两份工资?
一想到竟有人非法拿双倍月薪,贫穷的董缪就义愤填膺。一定要揭发!一定要检举!绝对不能让这种不正之风蔓延下去!
后面的发展诸位就不难想象了,愤怒的董缪以“有动摇天裳核心领导力的重要事项亟需披露”为由,直接去找了设计部的总监。总监听她把事情说得如此严重,有点拿不准,连忙汇报了主管。主管听了董缪一通关于“非法兼职”的描述后很快就发现了重点:道祖老爷,这不是非法兼职的问题,这是卧底潜入的问题啊!
作为主管的她当然不会像董缪那样目光短浅,一下子联想到了他们成衣厂近期与城府的纠纷,辅以一番针对“设计师晏明霞”的深入调查后,很快就把大致摸清了她的来头。参与了调查的总监发现自己的部下中竟埋伏了城府的卧底,又是惊又是怕,紧张地问主管需不需要把这事儿汇报给厂主。主管沉思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都查清楚了,就不要用这点小事去麻烦厂主了。横竖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不如就由我们私下解决好了。”
总监可怜兮兮地说:“私下解决?好,明天我就去找她谈话,劝她赶紧离开,不要再埋伏在这里了……但是她不会听吧?要不我强行解雇……”
“道祖是不是把本该给你的智商全化为肥肉加到你腿上了,啊?”主管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算了,本也不指望你帮上忙,接下来的事你别管了,我会解决。”
“啊?……哦!”总监终于明白主管是什么意思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主管,那个,那个执事是金丹初期的修为,您自己是金丹后期……这,虽然足够……足够把她那什么吧,但若是她特别强悍的话,金丹初期胜过金丹后期,不是没有先例……您一个人的话,会不会太冒险了点?”
“道祖是不是把本该给你的胆子全化为脂肪肝了,啊?”主管又狠狠地横了他一眼,“你说的那种先例,整个修仙史上统共有几个?”她大叹一声,稍微放缓了些语气,“总之,这件事你无需告诉其他人,我会处理掉——不如就现在吧。你,去把那个执事叫过来,我和她,呵,好好交流感情。”
第十五章·段执事翻车现场(2)
当总监敲响设计师办公室的房门,说主管要找晏明霞过去一趟的时候,金睛子给韩令的信刚接近结尾。她犹疑了一会儿是回来后接着写呢还是现在草草收尾赶紧寄出,最终,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的驱使下还是选择了后者。特制的信封带着里面的一封长信化为金光消弭空中,金睛子随后便走出了办公室。
带她去主管办公室的一路上总监闭口不言,金睛子快步跟随着他,内心不由得有些忐忑。她试探着问总监主管找她到底所为何事,“设计有点问题。”总监淡淡地说,脚步又加快了些许。
来到了主管办公室,总监让金睛子敲门进去,自己则匆匆离开。金睛子感觉有点不对,手举在半空迟迟没有敲下去,思考着是不是应该现在赶紧逃跑。但是——但是万一没什么事呢?万一真的是她的设计出了问题呢?这样一来,她若突然逃跑,以后这个卧底岂不是做不下去了吗?……
“愣着干什么?进来。”一个女声传出。
金睛子推门进去,主管见她进门,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晏明霞,你最近的设计有点问题。设计的问题可是关乎一个设计师成长的大事,我想最好还是跟你当面谈谈,给你提点提点。”主管的声音不乏真诚,不由得让金睛子放松了警惕。果然,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吗?
“请主管指点。”金睛子说。
主管朝门口走来:“走吧,我们出去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出去走走太浪费了。”
她悠闲地同金睛子走出了天裳成衣厂,朝乌河墓的方向走去,直到离成衣厂有了一定距离后,她才缓缓开口:“晏明霞啊,你的设计,还没有达到‘去伪存真’的境界。”
顿了一顿,她接着说:“其实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很多设计师的通病。比起好好改进自己的设计,你们可能花了更多时间去写漂亮的设计理念,高深莫测的文字一加上去,繁复芜杂也变成了‘精致’,粗制滥造也变成了‘稚拙’。但在这些用词讲究的设计理念之下,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传达什么意思。”
金睛子被她说得有些心虚。高深莫测的表达本来就是性灵真人和缱岚真人为她伪装设计师而提供的建议,本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主管看出了背后的浅薄。果然自己的伪装还是太流于表面了吗?
“设计,最主要的还是讲究一个‘真’字啊。”过了一会儿后,主管又慢吞吞地说,“设计本身也好,传达的文字也好,都应该包含着设计师的本心,而不是虚伪造作的矫饰……”
短短的一路上主管就这样语重心长地给金睛子讲着设计的本质,虽然不是很懂这些设计的哲学,但金睛子还是认真地点着头,心中感叹着这位主管竟然如此敬业,还要亲自花时间去和她一个小小的设计师讲这些东西。不知不觉间乌河墓已经近在眼前,主管缓缓踱入墓园:“嗯,这里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金睛子有些莫名其妙。然后,仿佛在忽然间,微寒的碎风自雪山的方向而来,穿越墓园,絮语于金睛子的耳边,让她惊觉此刻她与这位修为高于她的主管正单独站在城郊的边缘,在城律鞭长莫及,名存实亡的灰色地带,一个即便是她被杀死,谋杀者也很大程度不会受到城府制裁的区域……
她喉头一鲠,以生平最敏捷的动作一把拔出通明剑,刚好堪堪挡下主管的一击。雨点般的攻势紧随其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几无空隙。金睛子来不及慌张,下意识地分出多股灵气几乎同时把攻击挡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刚才的攻势实在太过密集,若不是之前在师祖那里包了八年的饺子,又在情急之下发挥出了超常的灵敏,此刻的金睛子恐怕已经倒在地上引颈待戮了。
“还不错嘛,执事。不过到此为止了。”
主管停顿了片刻,酝酿起新一轮的攻击。这没法打,得跑!一个念头迅速在金睛子脑海中闪过。她慌忙抽出飞剑试图远遁而去,因为太急,在起飞初期剧烈地晃了好几下,反倒刚好因为摇晃躲过了追在身后的攻击。与攻击几乎擦肩而过的金睛子满身都是冷汗,而当她发现主管立刻也踩着飞剑缀了上来,并不可避免地不断拉近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时,她满身的冷汗都瞬间凝成了重逾千斤的冰碴。
一道攻势击中目标。尖锐的灼痛感从左臂传来,金睛子吃痛,身形一晃,差点从飞剑上掉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股暴烈的灵气袭来,这一次不偏不倚打在金睛子的背上。巨浪般的灵气把金睛子往前迅速推进了一段,金睛子强忍疼痛俯身用浸满手汗的手紧紧抓住飞剑的剑柄,这才没有从飞剑上被甩下来。
这样下去,她会死的!既打不过也逃不开,唯一的出路就是等来帮手或是回到内城。对,回到内城,只要回到了护城大阵的范围,任何波动过大的灵气都会被护城大阵吸收,这样一来她自然就安全了。可是……
金睛子突然发现,刚才她急于躲避攻击,根本没有管自己正在往哪里飞,如今不仅没有靠近内城,反倒连城郊的范围都快出了。怎么办?掉头飞吗?可是主管就跟在自己后面,掉头飞不是直接送死吗?
肩上又吃了一击,尽管金睛子及时运起灵气护体,痛感却仍然强烈。逃是逃不掉的。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得反击。即便修为差距之下她的反击可能也作用不大,但至少能比一味逃命死得晚一点。
但她该怎么反击呢?金睛子心中有一整套岐明剑意,但就是没有练习过一边驾驭着快速行进的飞剑一边施展剑法,效果好不好不说,她真怕自己一舞剑就从飞剑上掉下去。就没有什么不用法器就能施展的术法吗!
有的。她突然想到。文阵不就是吗?
结丹后的这一年多来,金睛子学的主要是文阵的拆解,并没有开始学习文阵的构建。但她也并非对文阵的构建一无所知,功法上的描述,师父偶尔提及的简单介绍都给金睛子勾勒出了构建文阵的大概框架。
她从没有施展过文阵,但也粗略知道该怎么做。
将挤压成楔形的灵气攻入对方的识海,包围对方的神识并源源不断地将意念中的文字沿一根灵气脐带输送过去……金睛子猛的回转过飞剑完成了这一切,意料之外的顺利。主管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得一愣,不及反应,那根因为极其细密而让人几乎感觉不到痛感的楔形灵气流就没入了她的识海之中。
金睛子没有为自己初步的胜利欢呼雀跃的时间,一段段即兴编续的文字迅速在头脑中成形,输送进对方的识海:
“一道致密的灵气没入识海,她一愣,神识却逐渐清明。刚才还为她所追杀的那金丹初期的执事则忽然爆发出强大到让她几欲下跪的灵场,声音震如洪钟,不怒自威:‘还没有清醒吗,你?你看看,你刚才都干了什么!’她干了什么?她不禁思索起来,已经彻底清醒的识海中浮露出一个可怕的答案。她,她竟然把城主当作一个卧底追杀!城主的修为明明比她高上许多,可她竟然被有心之人的障眼法蒙蔽,竟以为城主是一个金丹初期的卧底……她该怎么办?‘自杀谢罪。’城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自杀谢罪?‘对,自杀谢罪。你没有别的出路。’‘自杀谢罪。’‘自杀谢罪。’‘自杀谢罪。’……”
自杀的意志疯狂地涌入主管的识海,她停了下来,抱住头,面上是扭曲的痛苦之色。“自杀!”“自杀!”“立刻自杀!”金睛子一刻也没有分心,竭尽全部意志把这个想法加诸对方。她们僵持着,一个双手紧握着自己的脖子却迟迟不掐下去,一个全神贯注于意念的输出以至于不知不觉已经大汗淋漓。然而胜利还是慢慢地倾斜向修为更高的一方,掐着自己的手被缓缓放下,主管的神情趋于平静,越来越强的无力感从金睛子心中升腾而起。当一切终于脱离了她的控制之时,金睛子双腿一软,几乎瘫倒下去。
所幸她的努力并非一点作用也无。重新保持好平衡的同时她注意到主管的身形也剧烈一晃,知道刚才的文阵虽没有成功逼对方自杀,但也多少消磨了对方的心力,伤到了对方的神识。金睛子趁她恢复状态的时候迅速飞过她的近旁,全速朝内城飞去。而正当她以为逃脱在望的时候,一股势如排山倒海的灵气突然推上了她的背部,全身经脉钻心剜骨的痛感下金睛子没能保持平衡,随着飞剑在灵气推动下向前猛冲了一段后,她自己也从飞剑上头朝下跌落了下去。
这是金睛子第一次从高空坠落,短短数秒间她来不及思考生死的哲理,如天际般不断迫近头顶的土地在眼前划成时空穿梭般的残影。血冲脑门之下金睛子近乎晕厥,但她还是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以所剩的全部真元运起灵气护体。
跌落,剧痛持续。金睛子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强烈的痛感。会死吗?她的一双金睛失去焦距,泛泛望着天空中的追杀者。
天空中有两个身影。
因为太痛所以出现残影了吗?金睛子眨眨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一个身影忽掉头离去,另一个身影则朝金睛子飞来。金睛子先是以为是追杀者,连忙不顾剧痛也要撑地爬起,当看清来人是谁时,又如释重负地重新躺回了地上。
“你先别乱动,若是骨折了的话碎骨容易伤到脏器。”那人蹙眉道。
金睛子的嘴角泛起一丝无力的微笑:“韩道友,你看我被你家成衣厂的主管打成这样,这医药费你报不报销?”
第十六章·他吓了一跳并狂奔而至(1)
当韩令接到金睛子的长信时,他正在和朋友们打鲲鹏碰。本想打完这一局后再看,没想到邱欲迟好奇了。
“谁的信啊?”他放下打杆,问道。
“吞吞!看球!”严诚在没料到邱欲迟会因为说话而放下打杆,连忙提醒他一个鲲鹏球正在朝他的方向迅速迫近。邱欲迟踩着飞剑朝韩令飞去,不偏不倚躲过了一球。鲲鹏球飞到了远处,严诚在骂了邱欲迟一声,赶紧追了上去。
“谁的信啊?”邱欲迟凑到韩令近前,又问。
“呃……段道友。就是金睛子道友。”韩令扫了一眼,说。
“她找你能有什么事?”邱欲迟拿过信就要看。
“打完球再看。”
“我也还挺好奇的呢。”阮序也飞了过来,凑在韩令的另一侧围观。
“大家都想看,那么现在就看吧。”邱欲迟把信拆开了,从第一行念了起来,“韩道友台鉴……”
看来读信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事了。既然这样,那么与其让两位朋友替他把信读完,还不如由韩令自己来读呢。于是他把信从邱欲迟手里抽了回来,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
他名下的制衣厂在违律排放污水?段道友发现了关键证据?
可是这“乌河天裳成衣厂”是什么东西!他怎么不知道这玩意儿在自己名下!
不知不觉间,韩令惊地张大了嘴巴。
“什么意思?我没看懂。”阮序几乎有些恼怒地说。他连晦涩无比的灵气学大部头都看得下去,看不懂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
邱欲迟耐心地解释道:“就是呀,你知道韩家经商,那么韩令的名下一定有一些产业吧?但是呢,韩令因为从来不管,也不知道这些厂家商铺在干什么勾当。没想到,他名下的一家产业竟偷偷在做违法的事情,还被金睛子道友给发现了……”他拍了拍韩令的肩膀,又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自己的财产,你多少得管管吧?看,这回丢人丢到镇元山那头去了。”
上隐门和凌意文宗分据镇元山两头。
“我……我得去问问清楚。”韩令怔怔地说。
“是啊,还是去问问清楚比较好。”邱欲迟说,“你名下的厂家违律了,这可是大事。不讲清楚的话人家还以为他们违律是你指使的呢……”
“拿着。”韩令一把将手里的打杆塞到了邱欲迟手里,“我去一趟。”
韩令放出了他的飞舟,随后便跳入飞舟绝尘而去。此时严诚在抱着那个鲲鹏球回来了,见韩令离去,邱欲迟和阮序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很是生气:“喂!你们还打不打鲲鹏碰啊!”
乌河城距离上隐门不远,飞舟的全速冲刺下,韩令没过多久就越过了黛落山,来到了乌河城附近。好的,那么那个乌河天裳成衣厂又在哪里呢?他放慢了速度,走到船舷上探着脑袋寻找,刚一走出船舱,就感到一阵阵紊乱的灵气波动袭来。有人在附近斗法?
他朝波动传来的方向看去,刚好看见金睛子从飞剑上摔落——是的,金睛子,尽管她的头发挑染了一缕紫色,戴着大到能套在手上的耳环,整个人打扮得十分奇怪,但天生对人像有着出色记忆力的韩令还是远远地认出了她。再看另一边,一个不认识的女修正杀气腾腾地朝金睛子掉落的方向飞去。韩令来此便是为了找金睛子把事情问个清楚,怎么能坐观金睛子被打呢?于是将飞舟停在了空中,自己御剑而去,挡在了那个杀气腾腾的女修面前。
金丹后期,看起来也在刚才的打斗中消耗了真元负了伤,能打。
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韩令的心情就轻松了很多。
而那个女修见韩令突然挡在了前面,大为不悦:“这位道友是什么意思?烦请不要插手我们的私人恩怨。”
“我是上隐门肃水真人座下首徒,云台韩家族人韩令道号元彻,刚才掉下去那个是我朋友,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她?”韩令直接地问。
“啊?”那个女修一愣。
“我是说,你是要钱呢还是要跟我打一架?”韩令耐心地解释。
可主管哪个都不敢选。虽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任职的乌河天裳成衣厂在韩令名下,但她也听得懂“上隐门”和“云台韩家”这两个头衔。虽说对方的修为只有金丹初期,但背后的势力显然不是她能惹得起的。选要钱吧显得自己十分贪婪且不知好歹,选打一架吧好像又会和对方结仇……就算她最终选定了其中一个选项,可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个执事吗?若是放跑了这个城府的卧底,日后说不定会有大麻烦。
但显然若是不放跑这个城府的卧底,她现在就会有大麻烦。给出了两个选项的韩令抱臂看着她,面上一丝笑意也无,眼神中流露出的固执告诉她他是非达到目的不可的。主管实在不知道作何选择,愣愣呆在原地。
韩令见她一直没有反应,耸耸肩:“那我就当你无条件放过她了。”说罢便朝金睛子的方向飞去。而主管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也不能做了,一边呆呆地往回飞一边后悔着刚才没有选钱。
而此时韩令也飞到了金睛子的近前,见她挣扎着似要爬起,连忙让她好好躺着不要乱动,免得碎骨戳伤脏器。金睛子便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问他报不报销医药费,毕竟她这一身的伤都是被韩令名下成衣厂的主管给打的。“刚才那个,是成衣厂主管?”正打开丹药瓶意欲给金睛子喂一颗的韩令眉毛一跳手一抖,差点把一瓶丹药给撒在了地上。
“是,发现我的卧底身份了。”金睛子苦笑。
“你还做卧底?”韩令正捏着一颗丹药往金睛子嘴里送,听到这里又眉毛一跳手一抖,差点又把丹药给掉了,“你信上没说你在做卧底啊?还有,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你一身打扮怎么这么奇怪?跟你以前的风格相差也太大了!……”
金睛子吞下丹药,稍微缓了缓,道:“韩道友,既然来救我,就麻烦你把好事做到底,等我的伤好一些了再问这些吧。我现在全身上下都疼,想晕又晕不过去,你问的那些问题又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的。”
“好吧。”韩令骈指搭上金睛子的手腕,检查着她元身的伤势。识海和丹田还好,经脉被打得千疮百孔,至于真身,他没法直接查看,但就凭刚才那一摔,金睛子的真身伤势都不会轻。这都是他造成的。一股歉疚感涌上韩令心头。若不是他对自己名下的产业一无所知,这一切原本都不会发生……乌河天裳成衣厂,就算再怎么对商业不感兴趣,他也得亲手处置一番了。至于那个主管,当然不能让她接着在成衣厂工作,以后最好也不要出现在韩家任何一个产业的工作人员名单中。
平渊真人一直说什么让他安心修炼,让汇泽叔来代管他名下的产业……看吧,这就是后果!违反城律,还想谋杀城府执事!那些厂家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勾当,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自己若是不解释清楚,金睛子岂不是以为一切都是他这个名义上的主权者指使的吗?韩令又是内疚又是愤愤不平,丝毫不记得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口口声声说自己对商业没兴趣,平渊真人才会让汇泽叔来代管他的产业。
“段道友,实在太对不起了!”韩令突然无比认真地垂着头说道,“都是因为我不知……因为我治下不严,才让,才让你置身险境。真的很抱歉!你的伤……我会负责到底的,一定给你最好的治疗。”
金睛子疼得有气无力,顾不上遵循客气原则跟他进行三番推辞后再接受好意,简单地说:“多谢韩道友了。”
“那你先躺在地上等一等,我把我的飞舟开过来,带你去大济城。”他说。
大济城,长生最大的医馆。虽没去过,金睛子也常常听别人说起。要去大济城啊。她想着想着,竟莫名有些期待,下一秒,又对自己的期待感到无奈。正确的期待不应该是自己永远也不要进大济城吗?
第十六章·他吓了一跳并狂奔而至(2)
当金睛子躺在韩令的飞舟里,朝尧州大济城一路绝尘而去的时候,韩令给她喂下的那几颗丹药渐渐起了作用。真身难耐的疼痛被阵阵暖流所化,温润的灵气如水般浸润她伤痕累累的经脉,平稳的航程中金睛子很快睡去。飞舟着陆时金睛子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下,但并未睁眼。她听到韩令的脚步靠近,然后是他那一贯没什么波澜的声音:“你在这里再躺一会儿,我去找医师来。”金睛子闭着眼点了点头,很快又陷入了梦境混沌的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感觉有人在内视她的经脉,奇怪的噪声让她感觉似乎有不知名的仪器在她的近旁运作。然后是陌生的声音:“……三根肋骨闭合性骨折,骶髂关节错缝,胫骨闭合性骨折,内脏本来有严重的破裂,好在伤势被丹药给压下去了……”
骨折?内脏破裂?骶髂关节又是什么?……
然后她被担架平稳地抬起,来到更多陌生的絮语的包围之中。外来的灵气侵入体内推回她断裂的骨骼和错缝的关节,腿根部的一阵疼痛之后金睛子终于意识到了所谓骶髂关节到底在哪里。
金睛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陈设简洁温馨的大房间里,身上盖着的薄被是柔和的淡秋香色,散发着微微的草药香,舒适到令她如陷梦境。
韩令坐在床边的软垫椅上翘着腿看书,没有注意到金睛子已经醒来。
这不是大济城吧,医院的病房会有这么舒适吗?金睛子不禁这么想到。莫非这是韩令家中?也不像啊。此处的家居陈设精心没有一丝纷乱,理想化到实在也不像私人住宅。是客栈?客栈有那么高的档次吗?……
盯着米黄色的天花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金睛子下意识想要翘起身把自己的所在看个仔细。然而刚一动弹,右腿、右髋、后背就都传来阵阵疼痛。金睛子回想起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一连串什么什么骨折什么什么错缝,叹了口气,知趣地倒回了床上。
“医师让你别乱动。”韩令的目光没有从书上抬起。
“韩道友……”金睛子试着说话,却发现声音意外地嘶哑,不成语句。她清清嗓子,重新说:“韩道友,敢问此处是?”
“大济城啊。”韩令随手把书搁在窗台上,走到她的床边,面上是他那标志性的万年不变的神情:双眉微蹙,看起来好像对什么事有点儿生气。
“我没想到大济城的病房条件会这么好。”金睛子扭头看向韩令的同时也看到了床头柜上那套做工精致的杯壶。那三杯一壶设计简约大方,虽没有华丽装饰,却也一看就不是凡品。
“我也没想到。”韩令环顾四周,眉头舒展了一点,总算看起来不再像生气了。这样的神情对他来说可能算是微笑了吧。金睛子想。
她歪着头看韩令收回环顾的目光,垂下眼,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喝点吧。你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现在——现在已经是早晨了。”他看向金睛子的目光诚恳而关切,在金睛子的大脑中被理解为了“歉意”。还觉得是自己的错吧,这个人?觉得自己的一身伤是由他间接导致,因此在金睛子痊愈前恐怕都无法安心。韩令其人虽然又冷淡又无聊,但这种高度的责任心还是值得尊敬的呢。好吧,看在这份上,以后自己就不老拿他寻开心了。金睛子回想起自己甲子新年逼他放烟花的事,以及多年来每每感受到他带来的压力之时对他的种种腹诽,姑且决定以后对他更尊重一点。
她刚从被子里掏出手要去接杯子,韩令又突然说:“不不不,还是我来喂你喝水吧,你这一身的伤。”说着,他一手伸到金睛子脑后轻轻把她的头部抬起,一手小心翼翼地端着水送到她嘴边,其服侍之周到让金睛子不禁感觉自己像是落下了重度瘫痪、生活无法自理的残疾人。说起来,韩令从刚才开始就表现得那么愧疚,不会是因为她金睛子真的残疾了吧?金睛子突然害怕起来。
“我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急急把水咽下,金睛子连忙问。
还好,韩令没有露出金睛子害怕的那种对绝症患者的最后期限欲言又止的神情,语气平静地说:“经脉伤势不轻,需要几个月的温养;三根肋骨和右腿胫骨断了,医师已经给你接了回去,但两天后你才能下床;那个什么,叫什么骶髂关节的,错缝了,错缝好像是脱臼的意思,也已经给你推回去了;内脏也有伤,但因为之前我给你吃了丹药的缘故,问题已经不大了……骨伤的调养再加上经脉的修复,你还得在大济城住上两旬。医师是这么说的。对了,你醒了,我得把医师叫来。”
只住两旬,也没有什么不治之伤。金睛子大大松了口气,心情愉快了不少,又笑着向韩令说了一大堆感谢之语。虽说她受伤有他的原因,但人家毕竟一路把她送到大济城,在病房里陪她到第二天早上,很可能还给她垫付了医药费,这笔因果在金睛子看来怎么着也还清了。果然以后还是对他多点善意吧。金睛子又一次坚定了这个决心。
片刻后医师匆匆而至,检查了一番金睛子的情况,对她目前的恢复程度表示满意。她又温言嘱咐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告知了后续的治疗安排,然后便离开金睛子去忙别的事了。韩令刚才站在床边一边听医师讲话一边连连点头,此刻又转向金睛子,小心翼翼地问:“段道友,你现在精神怎么样?天裳成衣厂的事,我还想问问你……一开始来找你其实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金睛子原原本本地把自己传奇的卧底经历给他讲了一遍。从拿清乌河水漱口的性灵真人到城府与成衣厂的几次周旋,从接到卧底任命到以设计师的身份潜入成衣厂,再到后来历经千辛万苦拿到证据,却不知怎么暴露了身份而被主管追杀,而韩令来得正是时候,在最后一刻把她给救下。
她的故事情节曲折又被她添油加醋地讲得绘声绘色,就连一向情绪不显的韩令都一时瞠目结舌。
“成衣厂的事我会处理的,不劳你们城府继续费心了。”惊讶完后,韩令又连连表态。啊,这样一来,成衣厂的事情就算圆满解决啦!金睛子欣慰地想。她得赶紧给同僚们发传讯符告知这些最新情况。
刚想发传讯符,她就发现自己现在身上穿的是大济城的病服,原本的衣物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又向韩令询问。韩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她要的传讯符,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了病房。金睛子以为他只是短暂出去一下,没想到一直不见他回来,可能是离开大济城了吧。
这人真奇怪,刚还对自己嘘寒问暖的,现在又招呼不打一声就走掉了。金睛子躺在床上想。算了,别管他了,金睛子还有自己的正事要干。
金睛子的正事有很多。如今卧底计划已经暴露,不过她也已经收集到了所需的证据,更是争取到了韩令这位成衣厂背后大老板的支持,是时候把工作汇报给狄枕星了。不过她并不打算把一切事实原原本本写在传讯符里,有些事情,还是当面和狄枕星谈比较好……比如她怀疑城府内部也有天裳成衣厂卧底的事。
韩令已经承诺要好好整顿天裳成衣厂,就算他们的卧底还留在城府之中,显然也翻不起什么浪了。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这一个卧底,而在于这个卧底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金睛子得以混入天裳成衣厂,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城府为她伪造的身份,但一个成衣厂的卧底是怎么混进城府的呢?是城府内早有人与之里应外合,还是其实根本没什么卧底,只不过是天裳成衣厂买通了一位城府执事呢?
无论哪一种解释都不是小事。乌河城城府的体系出现漏洞了,只不过不知道这个漏洞是出在人事系统还是监察系统,还是两者兼之。
金睛子斟酌着措辞给狄枕星发去了一张传讯符,简单说了发现关键证据、身份暴露被追杀、和成衣厂的正牌主人韩令取得联系以及自己如今正在大济城养伤的事,最后简单提了一句详情面谈。做完这一切后她重新闭上了眼,揪过另一只枕头盖在眼睛上遮光。虽然睡不着觉,但闭着眼回想一下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的一切,不免也又后怕又庆幸。若不是她最终决定匆匆把给韩令的信先发出再跟着总监去找主管,若不是韩令接到信后立马就读,并且还一刻不停地冲了过来要找她问个清楚,若不是她在掉落的瞬间用仅剩的全部真元护住了最脆弱的五脏六腑……但凡任何一环出错,金睛子都不能好端端地躺在这里。
她叹了口气,想翻个身躺,却及时想起了之前医师叮嘱的“今天尽量不要侧卧”,于是只好又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无聊啊。这种日子,她真的得过整整两旬吗?也罢也罢,趁着住院的这段时间,她把《第一万零一种解读》的二稿改掉吧。
第十七章·大济城的大功臣(1)
狄枕星于第二天上午冲进了金睛子的病房,其冲刺之势吓了病房外值守的护士一跳,不知道这位访客要干什么,连忙跟着她跑了进去。
“你还好吧金睛子!怎么突然就受重伤了?”狄枕星冲进去就问。下一刻她又左左右右环顾起病房,惊讶道:“哇!这病房也太豪华了……”
“这位道友,道友,”护士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请安静一点,病人需要休息。”
“哦好的好的,对不起。”狄枕星摸着头朝护士露出了她标准的露齿笑,然后以违背本意的不紧不慢的速度走到金睛子的床边,声音温柔地好像稍微响一点就会让金睛子再受重创:“金睛子,你的伤怎么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位是……?”
金睛子和她同时看向窗边已经把厚厚一本书翻到了最后了的韩令——他今天早晨又突然出现了,说是来看看金睛子的情况。韩令也抬头看了看她们。金睛子介绍道:“这位是上隐门肃水真人座下首徒,云台韩家族人,元彻道友。他也是乌河天裳成衣厂的主人,我如今能够安然无恙,全蒙他所助。”
她简单给狄枕星讲了讲故事的后半段,也就是被主管追杀和被韩令救下的那部分。听完后狄枕星也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感谢话给韩令听。韩令摸了摸鼻子,把书装回了自己的乾坤袋,起身道:“你们还有工作要谈,我就先走了。”
“韩道友,你也算是事件相关人,便是坐在这儿听也是没关系的。”金睛子半真心地出言挽留。韩令摇摇头:“我走是因为书看完了。你若是后续有什么需要的,给我发传讯符就好,或者拉铃叫医师过来。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他说罢便告辞离去。
韩令阖上门后,狄枕星的目光从门口转回金睛子身上,忽然间嬉皮笑脸起来:
“你们什么关系?”
金睛子扯了扯嘴角:“互相认识关系,都不知道能不能算是朋友——狄堂主,怎么问起这个?”
狄枕星显得有些失望:“我想,他既然特地赶过来救你,又带你到大济城,还给你安排这么豪华的病房,不说是你的追求者,至少也该跟你关系很好吧。”说完又勉力劝金睛子和韩令搞好关系,连连声称:“等以后你就知道有一个财主做朋友是多好的事了!”
金睛子敷衍地笑了笑,及时转移了话题,讲起了她在乌河天裳成衣厂的一系列发现,包括那个关于对方也在城府安插了卧底的猜测。狄枕星也严肃起来,又追问了不少细节。
“狄堂主,成衣厂排放污水这事儿,既然韩道友都说了会好好整治,我看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连一个成衣厂都能把势力渗透进我们城府内部……是不是说明我们城府的整个体系都出了问题呢?”最后金睛子这么说道。
狄枕星注视窗外良久,似在思考,然后她收回目光说道:“……这样,这件事我们其实……没必要管,是吧,成衣厂的事解决了,你干得不错,这就够了。”
金睛子本以为狄枕星会誓要解决城府的卧底问题,实在没有想到她会是如此息事宁人的态度。“狄堂主,为什么?”她猛地翘起头来问。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发现的重要情报啊!就这么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太亏了吧!
“你给我好好躺着!不是说肋骨断了吗?”狄枕星粗暴地按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脑袋给推了下去,“你还刚入职,有些事情不懂也正常。以后你会明白的。”
狄枕星拒绝就这个话题再深聊下去,金睛子十分失望。当狄枕星和颜悦色地跟她说着什么“为你争取奖金”“以后方便晋升”“评选本甲子的感动乌河城十大人物”和“让城主来跟你握手”“让报社给你写专访”的时候,金睛子正如一个身有重伤的人该表现的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她可是断了三根肋骨呢。
狄枕星许下的那些承诺,虽然金睛子因为失望而没有仔细听,但大部分后来都兑现了。那不知道要走多少手续才能发到金睛子手里的奖金据说是有三十环,本来还要另外给她垫付医药费的,可惜付钱这事儿被韩令捷足先登,乌河城府便只能高兴地作罢了。至于城主,日理万机,没工夫和她一个小执事握手,但他们政部的主部和右城主都来了,两人一边轮流跟金睛子握手一边叫《乌河早报》的人给他们握手的场景拍照留影。后来金睛子还去特意看了那份刊有握手照片的报纸,两位领导光芒四射的笑容把躺在床上的金睛子的脸给挡了个严严实实,旁边的报道除了在结尾提到一句她金睛子做出了“重大贡献”外,全部都是两位领导璀璨夺目的政绩。
韩令隔一两天就会来看看她,在病房里坐上一会儿,有一回正好碰到了来看望金睛子的她的同僚。提着果篮、鸡汤和甜点的几位同僚大概已经从狄枕星那里听说了韩令,是以在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异。只有苏诩一直频频看向韩令,打量的眼神藏都藏不住,金睛子简直怀疑韩令中途起身离开其实是因为被苏诩看得不舒服了。
苏诩实际上是在比较自己和韩令的长相。他一向自诩帅绝人寰无人能及,韩令的存在却成功向苏诩的自信施加了一些压力。不过苏诩的压力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就发现对方的鼻梁不如自己完美,而对方整天挂在脸上的那副生气样更是一个减分项。
韩令走后,冯副堂主半是责怪半是好笑地对苏诩说:“你把人家都瞪跑了,苏诩。”
“走在外面,难道还不许人看了吗?”苏诩懒洋洋地捏起金睛子床头果篮里的一个枇杷,剥起了皮。
“苏诩,我给金睛子带的水果,她还没吃呢,你怎么吃上了?”尹怀筝也不太高兴。
苏诩刚刚从枇杷上咬下一口,听了尹怀筝这话,扬扬眉,拿着咬了一口的枇杷凑到金睛子面前:“尹执事不让我吃,金睛子,你吃吗?”
“……我断了三根肋骨……”金睛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闭着眼睛拖长声音呻吟,以示自己不吃。
“苏诩,说起来让金睛子去当卧底还是你的主意呢,她现在这么惨,你也得负点责任!”王尚观说。
“她哪里惨啦?”苏诩大声申辩起来,指指一旁的软垫椅、美人榻、实木衣柜和雕饰精致的书案,“这么高级的病房,别说比她那破租屋了,比我家里都要豪华,也亏得那元彻道友钱多了没处烧,不然金睛子哪儿能免费在这住两个旬,还全程被好生伺候着!……”
第十七章·大济城的大功臣(2)
“她哪里惨啦?”苏诩大声申辩起来,指指一旁的软垫椅、美人榻、实木衣柜和雕饰精致的书案,“这么高级的病房,别说比她那破租屋了,比我家里都要豪华,也亏得那元彻道友钱多了没处烧,不然金睛子哪儿能免费在这住两个旬,还全程被好生伺候着!……”
苏诩来自一个中大型世家,故而会拿自己家来作比较。
“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大济城的住院条件会这么好,虽然不知道我这一趟具体花了多少钱,但肯定不便宜吧。”金睛子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悠然感叹道。
“大济城住院部最豪华的配置,怎么可能便宜!”狄枕星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在大济城治病都是这样的条件吧!”“……不是吗?”金睛子迟疑着问。
“简单来说,付多少钱,就有多少的服务。”狄枕星一手撑着她的床头给她普及道。
很快金睛子就得以亲眼见证到所谓“付多少钱就有多少服务”是什么意思了。半旬后,金睛子的骨伤已经基本愈合,虽然还不能剧烈活动,但正常在外走动还是没问题的。几日的卧病在床已经让她闲得发慌,一得到医师的准许,金睛子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床。
她第一天的活动范围主要是自己所在的这一幢建筑。虽说只是一幢建筑,但其规模已经堪比整个乌河天裳成衣厂了。这幢建筑上下都是供住院的病房,金睛子大致观察了一下,发现大致楼层越往上病房的条件越好。底层的房间一间有三张床,内部没什么设计美感可言,只有基本的生活设施。往上一层有两人间出现,陈设也稍微丰富了一点,然后再是单人间,大单人间,还有像金睛子所住的那样的,顶层的豪华单人间……
金睛子没敢打听自己的住院费到底是多少,总觉得若是知道了,她会反过来对韩令感到歉疚。
这幢建筑除了上上下下的病房之外还有一些公共活动区域。金睛子居住的顶层有一个很大的屋顶花园,下几层有茶室、棋牌室、大厅什么的。屋顶花园因为处于顶层,上来散心的人不是很多,下几层就比较热闹,有形形色色的病友在公共区域频繁出没。他们中的很多人看起来都和正常人无异,剩下的那一部分就有种种奇怪之处了。有的整天神色阴郁地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谁从其面前走过都要受到那阴郁的眼神的逼视;有的似乎是因为腿部骨折之类的原因不能行走,坐在飞剑上飕飕来去,一边撞人一边说“对不起”;有的人的左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黏在自己的后背上,一旦有人因为好奇问起他出了什么事儿,他就慢条斯理地讲述起自己发明丹药失败的冗长的故事,声音因受到关注而变得骄傲……
金睛子并不属于病友中奇怪的那部分,以往因为一对虎睛而常常受到路人更多注视的她在这里被淹没到平平无奇了,不过她倒还意外地挺喜欢这种感觉。
她很快就把自己的活动范围朝整个大济城扩展而去。病房所在的建筑,大则大矣,其实只是大济城的一小部分。大济城顾名思义是一座城市,有自己的城府和护城大阵,只不过性质和其他的城市有些差别。大济城本质上是一家私人企业,只是因为规模达到了城市的标准,才顺便担任了一些城府的职责,因此它受到的州府管辖也更少。这里的城府执事同时也是这座大型医院的管理者,人员流动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不和其他的城府互通。
大济城的城中心广场上有一些介绍此地历史文化的展板。上面说大济城的前身是横流时期末期的一家名为“济世”的小小医馆,在成化时期因为英明的馆主抓住了难得的发展机遇而迅速发展壮大。随着济世医馆的规模越来越大,许多医疗保健的周边产业也看准了集群效应而纷纷在附近落户。到了成化时期中后期,以医馆为中心、相关商户为主体的大济城初具雏形。八大派格局奠定后,大济城被正式列入了仙城的范畴,又经过进一步的发展而形成了如今的规模。
除了大济城的介绍外,展板上也有一幅这里的地图。地图所展现的格局与文字介绍的相契合:从城中心几幢高大的医馆主建筑出发,街巷如蜘蛛网般朝四周延伸。无数的医疗产业按照类别散布其间,从丹药专卖到医护服务到长期疗养甚至到算命、风水、殡葬,病人的一切需要都能在大济城得到不同程度的满足。
是的,不同程度。正如在大济城付多少钱就能获得什么程度的服务那样,城中的医疗产业也分有不同层次。层次低的有大济城的特别补贴,价格极其便宜,主打济世亲民,层次高的则用于满足富裕者的更高要求。这一分层机制使得大济城在从富人手中大笔谋利的同时,也能不改当年济世医馆的初心,兼济天下,使得就算一文不名的人也不用坐以待毙,而至少可以接受最低程度的治疗。
探望金睛子的人不是很多,就算要来也都集中在下午和晚上来,于是金睛子就利用上午的时间到城里闲逛。吃完她那份营养全面色香俱全的早餐后,金睛子会慢悠悠地走出病房,随便选一条岔路开始逛商店。这里的商店买的都是医疗相关的商品,但因为这些东西金睛子以前见得少,所以倒也不觉得无聊。事实上,她还饶有兴致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什么养生的花果灵茶啊,让自己长出卷发的药水啊(她自己不用,是给金霁月买的),“纯天然无刺激适合伤病员”的护肤品啊,还有两副新的晶片。两副晶片是在一家专卖店里买的,那店里管晶片叫做“隐形眼镜”,虽然也售卖单纯为装饰而佩带的晶片,但大部分晶片都带有度数,好让视力不好的人免于框架眼镜之苦。
金睛子多年来都把这两片薄片叫做“晶片”,不愿意改称呼了,于是还是私自称呼它们“晶片”而不是“隐形眼镜”。
第十七章·大济城的大功臣(3)
总之,既然路过了这家晶片店,她就想再买两副新的晶片。之前的那副晶片已经有点旧了,并且只有一副,万一弄丢或弄坏就很难办。然而尽管这家店里满柜满柜的都是晶片,金睛子想要的那种却很难找。她戴晶片是为了掩盖过淡的眼色,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突出,而这家店里所有不带度数的晶片却都是为了张扬个性而设计,颜色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黑色或深棕色。最后,在导购修士的怂恿下,金睛子只好选择了定制。
填完订单后导购修士正如金睛子之前买东西时遇到过的那样让她留一下自己的仙籍号,说会从她的“账户”里自动扣款。金睛子自动把所谓“账户”理解成她在城府汇通堂存工资的那个金库,想到之前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在那里还没有取,应该足够买这些东西,就没有多想,直接留了仙籍号。后来出院后她去汇通堂提自己的工资,却发现里面的存款并没有减少,非常纳闷,不知道她买这些东西到底用的是哪里的钱。不会是韩令的吧?她忍不住猜测,但也没敢去找韩令问。
很多年后金睛子才知道,在大济城办理医疗手续的时候,除了留下患者的身份信息,还要留一个付款人的身份信息,用于支付医药费。由于全城的医疗产业都在大济城的体系之内,购物时只需要商家根据顾客的仙籍号,把钱记到付款人的账单上就可以了。一般来说患者和付款人都是同一个人,而金睛子的付款人显然不是……
啊,反正这些买东西的钱和医药费混在一起,韩令当时应该也没有发现吧。后来金睛子还存着侥幸心理这样想。又过了很多很多年后她才从韩令那里得知他不仅知道她在城里买东西,连具体买的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因为大济城很贴心地给他寄了一份极其详细的账单。
我们之所以用了这么大的篇幅来介绍金睛子在大济城到处乱晃的经历,是因为既然她到了大济城,我们就有必要借她的视角把这个地方给介绍清楚,而不是为了显示金睛子的住院生活有多么滋润,仿佛她比起养病更像是来此度假的似的。她当然不是来度假的,因为无论这里的服务多么周到,环境多么舒适,金睛子该受到的病痛折磨也一样不会减少。骨伤的快速愈合以疼痛为代价,在住院的前三日,随着每晚睡前药剂的服下,生骨的痛感就痒痒地缠绕至身体深处,难受至极又无法消解,让金睛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经脉的愈合则更加漫长难熬,除了在护士的监视下定时喝下随着疗程推进而不停变更的各种药之外,金睛子还得每隔几天挨一记麻醉,任医师用灵气探入她经脉的每一个角落,一点一点地调整她经脉损伤错位的部分。这一趟调整做下来,不光医师累得半死,金睛子也因为长期僵着不能动而浑身难受。
她服用的药剂还会带来这样那样的副作用,比如她隔两天服用一次的修复经脉的药剂,喝了后会让金睛子倦怠一天,睡也睡不着,也没精力做别的事,只能满脸哀怨地半眯着眼躺在床上……这样的日子在金睛子二十天的住院中总共只占了四天,金睛子却觉得比其他的十六天加起来还要漫长得多。
但这些或是逍遥或是痛苦的日子终究是结束了。两旬后金睛子的住院期正式告终,早晨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和医师给她开的一大堆后续调养的药,坐在床上等韩令来接她——韩令是坚持要送她出院的。好吧,如果送她出院可以帮韩令消除对她的愧疚感,那就让他送呗。
韩令没有让她久等,很快就风风火火地驾着飞舟赶来了。尽管还是一副眉头微蹙的样子,但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大概是觉得金睛子出院也让他卸下了一块负担吧。
“恭喜你,出院了。”见到金睛子后,他竟然还带着些笑意对她说。金睛子有点意外,但还是带着同等的笑意回应他:“这段时间多蒙韩道友照顾。”
她跟着韩令走出了大济城,坐上了他的云霓飞舟。这不是她第一次坐韩令的飞舟,但由于上一回是受伤后被韩令搬上来的,只顾着躺在船舱里自己痛苦,根本没好好感受云霓飞舟的乘坐体验,所以这一次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坐飞舟”。
云霓飞舟果然名不虚传,其精致的设计和强大的性能让金睛子叹为观止,深感学飞舟时开的练习用飞舟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说起来她现在已经有了飞舟行驶证,不如也去买一艘云霓飞舟吧?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大概也知道云霓飞舟到底有多贵。
韩令在凌意文宗山门口把金睛子放下,然后便飞走了。金睛子回头看了一眼那逐渐消失在天际的飞舟,突然发现韩令去的好像不是上隐门的方向。管他去哪儿呢。金睛子想了想,放下了这个问题。韩令这人有些神出鬼没的,之前她刚在病房里醒来的时候,韩令不也是问了她一串问题后就莫名其妙地匆匆跑掉了吗?
她不再注视飞舟,御剑朝秋声殿而去。
第十八章·当有的人住院的时候(1)
韩令在把金睛子安顿到大济城,等她苏醒并把事情问清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气冲冲地回到云台韩家。大济城和韩家都在尧州,因此旅途的时间还不足以削弱韩令那股闷烧的怒气,使他保持了情绪的新鲜。
一定要在平渊真人那里好好控诉一下汇泽叔。韩令一边驾驶着飞舟一边愤愤地想着,不知不觉把速度一提再提。当初是平渊真人让汇泽叔管他韩令名下的产业,可看看汇泽叔整出来了什么事!放任那个成衣厂违律!就算不是他故意指示的也是他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一直都不喜欢汇泽叔,并且早就知道他不靠谱!
然而他那一腔怒气却没得发泄,因为平渊真人不在。他退而求其次想去找父母抱怨,然而母亲不在就算了,日常宅在家里的父亲竟然也不在。韩令站在中庭大金瓶的旁边抱臂生着闷气,决意等爸妈或爷爷回来——这事儿不能忍!有一家这样的成衣厂,就可能有第二家,若是这些厂家的违律行为全扣在他韩令的脑袋上,那还了得!他可不想背这些个锅!
他在那里站了半刻钟,冷静了一下,又觉得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还是给平渊真人发个传讯符,哪天等他回家了再来找他吧。横竖这段时间他也不打算离开尧州,金睛子住着院,他好歹得每隔几天去看看她。再怎么说她这一身的伤也是他,是他们韩家间接导致的。
还是回自己院子休息一会儿吧。韩令不耐地叹了口气,准备动身。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小十四!”
韩令在一堆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兄弟姐妹之间排行第十四,所以家里人有时候会叫他小十四。而这个声音……
“汇泽叔。”韩令草草施了一礼,实在是懒得装出笑脸相迎的样子。
“得空回家啦?”汇泽叔背着手,满面堆笑地向韩令缓步走来,“门派里,生活还好吧?需要钱了随时再来找我要……”
本不想直接跟他提及天裳成衣厂的事,可汇泽叔一提到钱,韩令就忍不住开口了:“汇泽叔,我想问一下……”
直截了当的逼问比想象中还要难以出口,韩令话到嘴边改了样子:“……我想问一下,我名下的那些产业都运转得怎么样……”
汇泽叔显得有些意外,很快又爽朗地笑了起来:“怎么?现在长大了,终于关心起这些了?你放心,有你汇泽叔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可是有问题!”韩令脱口而出,随后又为自己的冲动的语气感到后悔,又放缓了语气,“汇泽叔,有人告诉我,我名下的乌河天裳成衣厂违反城律排放污水……”
韩令给他讲了更多细节,汇泽叔越听越是震惊,那副带着些滑稽的震惊神色让韩令不禁相信他和此事完全无关,只不过是被底下的人蒙骗了而已。不过很快他又重新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就是他的错!就算他只是被手下蒙骗了,那也是不察之罪!于是他的语气又硬了起来,冷冷地问汇泽叔该怎么处置。
“自然会好好处置。”他严肃起来,然而韩令却总觉得他面上那戏剧化的严肃更像是刻意为之。是自己想多了吧。他不禁怀疑。人家都说要好好处置了,他还要疑心人家骗他不成?
汇泽叔又哗啦哗啦说了一大堆拍胸脯保证的话,什么第二天就要去整改成衣厂,撤掉相关责任人的职务,还要审察天裳成衣厂的其他分厂有没有什么问题,语气之真挚搞得韩令都不好意思再对他怀有任何怒气,不知不觉又平静了下来,并姑且相信了他的保证。
然而他的保证并没有兑现。第二天看望金睛子回来后,韩令问他有没有处理成衣厂的事,汇泽叔脑门一拍,说给忙忘了。第三天韩令又去催促,他再拍脑门,又说给忙忘了,然后还委婉地表示成衣厂违律自有城府会去解决什么的,事已至此,他们只要遵循城府的命令就行,不必着急着自己整改。
“可是城府已经勒令乌河天裳成衣厂内部整改了!”韩令纠正。这几天他在金睛子那里也见到了乌河城城府的人,城府对成衣厂的处理措施他是知晓的。汇泽叔大概没有想到韩令会知道此事,愣了愣,又以一种秘密的口吻轻声道:“内部整改嘛,就是个形式,这点他们城府也是有数的……你以后就明白了。”
以后就明白了!把他当小孩子耍吗?韩令又生起了闷气。他都一百零七岁了,哪些事说出来是他现在还不能明白的?汇泽叔的意思不过是不想处理罢了。
他后来又去找平渊真人说这事。他名下的厂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违律,而代管这些产业的汇泽叔却丝毫不重视此事,变着法儿推脱。平渊真人歪着头想了想,说:“影响到你的名声,这确实是大事。看来我得把你名下的产业换一换,把那些没问题的换给你。”
韩令大为震惊:“这么说有问题的还有很多?”
平渊真人淡淡地说:“你迟早会变成我们家的掌权人,有些话我就直接告诉你了。这种你所谓的‘问题’吧,有时候也是必要的,只要掌握好度就可以。我当年那个小矿场,你以为纯粹是靠运气才发展起来的吗?至于这次的乌河天裳成衣厂,影响到你的名誉,确实是他们底下的人有些过分。你的名声自然是要比这些小利更重要的。”
所以,这种违律的勾当都是平渊真人默许的?韩令大为震惊,呆坐许久不知作何回应,平渊真人也没有逼他表态,自己一页页翻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些文件。
从平渊真人那里离开后,韩令一直处于一种淡淡的恍惚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继续纠缠成衣厂的事好像也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干脆跑到大济城去看金睛子。大上午的金睛子不在病房,说是出去逛了,韩令倒也无所谓,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了半个上午的书,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和一点。中午时分金睛子回来,见韩令独自在这里呆了半个上午,有些惊讶,连忙表示歉意说自己不知道他要来。而韩令虽说是来看她的,实际上则是来躲清净的,也没有任何恼怒之意,安抚金睛子说没关系没关系。
金睛子很轻易地就释怀了,盘腿坐在床上凝神查看一块玉简。韩令眼睛看着书,心里其实还在纠结平渊真人告诉他的话,这种纠结之前好不容易被他平息,却又被金睛子的出现重新激发了起来。他刷刷翻过了好几页才意识到自己丝毫没看明白这几页的剧情,只好烦躁地把书页往前翻,打算再看一遍。还是看不进去。他干脆合上了书,向金睛子告辞了。
金睛子想必很奇怪为什么韩令说来看她,等了她一上午,结果她刚回来不久他又走了。不过韩令管不了那么多,心乱如麻地走出了病房。
满腔的烦闷,满腔的无奈,韩令真想和谁倾诉一下,可是不行,虽然糟心,但到底是自己的家务事,是不能任他和别人倾诉的。那么,有人能陪他聊聊也好,或是陪他做些别的什么事也好,免得他一个人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心绪纠缠,不能脱身……
商表灵的那张传讯符就是在此时来到韩令眼前的,她来问他之前他提到过的那个所谓的“从下方击打环门的诀窍”到底是怎么回事。韩令挠了挠头,刚想思考一下怎么给她解释,忽然心念一动,问她现在在哪儿,有没有空。
第十八章·当有的人住院的时候(2)
商表灵既然是尧州队的成员,那现在大概率也在尧州,在韩令驾驶飞舟的行动范围之内。果然,商表灵说她正在游道城法场一个人练鲲鹏碰。于是韩令迅速朝那里赶去与她碰头。
他和商表灵自那次北冥坛后倒没有断了联系。韩令偶尔会写传讯符问她一些关于鲲鹏碰的无聊问题,诸如“握打杆的时候习惯哪只手在上”“平时会不会去专门护理自己的鲲鹏碰装备”之类的。既然他问了,商表灵也会给他回讯,到后来也会主动问他一些问题,偶尔也调笑着旁敲侧击一些征州队训练的细节。总之这些年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只是一直没有见面。
韩令朝游道城迅速飞掠而去,心跳随着飞舟的速度加快。当靠近游道城法场的时候,他慢下了速度,在法场外面找了个地方降落,然后大步朝里面走去。
法场里三三两两有不少人在活动,有的斗法有的练鲲鹏碰,有的似乎只是单纯地在这里闲逛。但尽管有那么多人,又与商表灵长久未见,韩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天光下她的身形随着击打的动作呈现出漂亮健康的曲线,正如第一次在北冥坛上吸引住韩令的目光时那样。韩令叫她的名字,朝她挥手,见她似乎没听见,便驾起飞剑朝她靠近。商表灵终于发现了韩令,不过大概是因为许久没见的缘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韩……元彻道友?结丹后还是第一次见呢。”她打招呼。
“你随便怎么叫。”韩令连忙说,“元彻道友也行,元彻也行,直接叫我的名字,韩令也行。”
她笑了笑,还是选择了最合适也是最疏远的称呼:“元彻道友,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过来亲自教我这个打法。”
“正好在附近。”韩令说。
他们打了一个时辰的鲲鹏碰,因为只有两个人,打不了比赛,只能打打简单的抛接,但韩令还是玩得异常开心。商表灵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当韩令状似无意地提出以后还来一起打鲲鹏碰的时候,她笑嘻嘻地答应了。
“下次我把我那套带来,你这套……稍微有点旧。”韩令看了看搁在地上那微泛锈痕的打杆、门环和鲲鹏球,直率地道,“我那套才用了二十年,比较新,打起来感觉更好。”
商表灵面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她抿了抿唇,简单地说了声“哦”。
此后韩令便三天两头地跑去找商表灵打鲲鹏碰。除了打球之外,他们也会聊天。在那一个个晴朗的日子里韩令知道了商表灵是凡间出身,如今是尧州一个小门派法成观的文修,表灵是她的道号,菱是她的正名;知道她自觉资质不显,别无靠山,只有一手鲲鹏碰的球技是她的骄傲;也知道她梦想成为一名职业的鲲鹏碰球手,其渴求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想象除此之外的第二种前途。而韩令也跟她说自己的生活,只不过那一天到晚除了修炼就是和兄弟们打球的日子和对方的比起来简直乏善可陈。不像商表灵,韩令的生活中少有阻力,少有无奈,但也少有那种强烈到非实现不可的理想,少有那种能让整个人生充满意义的爱好。他的生活是淡淡的,他的情绪也总是淡淡的,他很少执着于什么,很少痛苦愤恨,也很少开怀大笑。自己活着到底是干什么啊?韩令忍不住会想。
他活着到底是干什么,这个平渊真人其实是规定过的。平渊真人说如今的韩家已经不缺钱财,缺的是底蕴,是名望,是一位在长生驰名的能登上列星榜的伟大修士。而韩令既然有在修炼上出人头地的潜力,就绝对不能浪费,应该全心全意修炼,为韩家贡献一位能被当作主心骨的名修士,至于其他杂务一律不需要他管,整个韩家会在背后帮他解决。韩令并非无条件支持平渊真人的规划,只不过自己本来也没什么别的理想,就随随便便地接受了命运而已。
既然已经随随便便地接受了命运,韩令就不该有所抱怨。家里让他安心修炼,他就安心修炼,好好利用自己天赋的资质,其他杂务一律由家里解决。自己不喜欢汇泽叔但还是答应由他来代管他的产业不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吗?这是爷爷对他的规划,给他的安排,而他接受了。
平心而论,汇泽叔也一直都对他很好,每年都从韩令名下产业的收益中拨给他数量可观的零花钱,若韩令有另外的花钱需要,只消跟他说一声,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他。韩令不喜欢他单纯只是与他性格不合罢了,但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没来由的讨厌本质上是幼稚的。
或许,他确实不用再管乌河天裳成衣厂那事。平渊真人和汇泽叔会帮他解决得很好,无论用了什么手段,他们比韩令自己还要看重他的名誉和利益,绝不会让他吃亏。
那么,就这样不管了吗?韩令有些迷茫。
他迟疑着决定要不管了,决定后却总觉得心中不安。每次去大济城看望金睛子的时候,他都怕她提起此事,怕她认真地问他成衣厂的整改怎么样了,有没有彻查这次的违律。韩令不想像汇泽叔敷衍自己那样敷衍金睛子,让自己变成汇泽叔那副样子。他也不想告诉她说自己不管自己名下的产业,这些事他一概不知,因为他不想在这位多年的竞争对手面前显得如此不成熟。金睛子想必早就开始独立管理自己的财产了,可他韩令竟还像个孩子那样从长辈手里拿零花钱!
金睛子后来没有再提起此事,韩令的不安却没有就此消除。或许从一开始他的不安就不是针对金睛子可能的逼问,而是针对自己内心那不间断的质问。
金睛子出院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韩***上午先送她出院,下午再跑回游道城去和商表灵打这段时间的最后一场鲲鹏碰——金睛子出院后他也没有理由一直留在尧州,该回征州上隐门了。
他心中惦记着下午的约会,去接金睛子的时候都有点心不在焉。送她回凌意文宗后,他又立刻掉头回了尧州。
今天过后,可能又要好几年没机会见她了。韩令一边驾驶着飞舟一边带着淡淡的惆怅想。要不,要不给她带点东西去吧?带点吃的也好,打完球后还可以坐在一起吃。
他突然又想到商表灵那套已经有些生锈了的鲲鹏碰装备,灵机一动,想要不给她买一套鲲鹏碰装备吧,这不比好吃的更有意义吗?吃的东西一两天就吃完了,一套好的鲲鹏碰装备却能陪她很久。她不是想当职业的鲲鹏碰球手吗?一直用那套旧的怎么像话?
途径云台城的时候,韩令跑到了一家很大的鲲鹏碰商行去找一套他认为足够好的装备。商行没有让他失望,很快韩令就相中了一套性能又好设计又漂亮的装备。他正如惯常那样打算直接买下,忽又想到自己的闲钱最近很大一部分被用于支付了金睛子的医药费,余下的钱还真不一定够买这套价格不菲的鲲鹏碰装备。他掏出钱囊看了看,果然。
金睛子的住院费用花了他百环左右,韩令如今已经没有足够的钱买下这套三十环的鲲鹏碰装备了。他失望地走出了商行,生平难得地感受到了没钱的感觉。
怎么办?找汇泽叔要钱吗?
他不会不给他的,但万一他问起自己为什么要这些钱,他该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想给一个朋友买一套很好的鲲鹏碰装备?他会不会觉得奇怪?会不会问韩令要送给谁?那韩令该怎么回答呢?说起来,他莫名其妙地给一个女修送这么好的礼物,搞得好像……好像他在追求人家似的。
站在商行门口,来来往往的路人之间,韩令只感觉自己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他慌忙四顾,似是怕自己的心跳被别人所闻。不就是在追求她吗,自己?不就是喜欢她吗?
韩令一向自诩坦率直接,从不会也不屑于向别人隐瞒任何事。然而从这一刻开始,他也有一个要仔细隐藏的小心思了。
第十九章·嘉策二十四城会(1)
卧底工作结束后,乌河天裳成衣厂的事就不需要金睛子操心了。两旬住院一旬休假后金睛子回到乌河城,被同僚们告知关于成衣厂违律排污的事情已经基本解决,金睛子后来也就没再管这事儿。
说起来,这次金睛子回到乌河城的感觉已经和做卧底前大不一样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多了一段传奇的职业经历,从而多少受到了同僚更多的关注,而且也是因为她这回是开着自己的飞舟来的。
是的,她自己的飞舟。型号天途甲子零零一,性能良好,装配简单实用而没有很多飞舟会有的冗杂花哨的“新功能”,外观设计精致而低调,非常符合金睛子的审美,虽然九十九环的价格让金睛子有些肉疼,但对于这艘飞舟来说也算是性价比高了。
这艘飞舟是她休假的时候由朝谕陪着在悉宁城的大飞舟行挑的。朝谕帮金睛子挑飞舟的时候很踊跃,各种品牌各种性能的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自己却迟迟不肯买,究其原因,还是没钱。尽管他在汇通堂的借款额度还足够他买一艘飞舟,但由于之前的房贷还没有还光,朝谕心理上也不愿意超前消费太多。金睛子很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她也会尽量回避超前消费。如果有买房这种大支出自然没有办法,但能够一次付清的,她一定会选择一次付清。
有了私人飞舟之后,金睛子的通勤就变得方便多了。她还是习惯提早两刻钟左右到办公室坐着,不过一改一年前的匆匆忙忙兢兢业业,如今她的生活状态悠闲了不少。这不仅是因为新购置的飞舟减少了她花费在路途上的时间,也是因为她已经熟悉了乌河城的生活,不再有初入新环境的紧张感和隐隐的不安感了。
事实上,她发现自己正在真的一点一点喜欢上这个地方。乌河城的清冷,一经习惯后也令人心旷神怡,甚至于让她在回到凌意文宗后还有些不适应这她生活其中百年了的繁荣。乌河城干净可爱但有些错综复杂的黄砖小路慢慢在金睛子的头脑中形成了清晰的地图,其中有数条她常走的散步路线;当地小吃中有一种口味奇怪的糖果,吃着吃着也慢慢喜欢上了;而即使已经不需要再去天裳成衣厂那边,金睛子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去那附近的乌河墓逛逛,把自己喜欢的几块墓碑的位置都记了个一清二楚。
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奇怪——喜欢墓碑。但正如我们以前提到过的那样,金睛子从未在这块古墓地中感受过阴森恐怖的氛围,只觉得这边环境独好,碑诔也很有趣。“和我是一类人啊!”有时候她甚至会从某几块碑前抬起头来,这样感叹,感觉按照碑诔的描述,墓主人若是活着倒可能与她有共同语言。
她对墓碑这么说话只是一时兴起,倒并不是因为在生活中感到了孤单什么的。如今她和自己的同僚们也都混熟了,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拘束。之前一直负责指导金睛子的苏诩也失去了金睛子对他的忍气吞声。入职一年半后金睛子已经不再需要前辈的手把手指导,自然地融入了同僚们日常调侃苏诩的行列中,甚至还颇有青出于蓝之势。
“苏执事就是会享受生活,真可谓是全城第一精致美男子。”当苏诩叫路过的金睛子把他的枕头拿来塞到他颈后的时候,金睛子早已不再生闷气,而是学会了顺势调笑。
“苏执事提出的建议太高屋建瓴啦,恕咱们这种普通人实在不能理解。”当苏诩提出的不靠谱建议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并为此愤愤不平的时候,金睛子也不忘笑眯眯地在旁这么说道。
到后来连苏执事都不叫了,直接一口一个“苏诩”。
“苏诩!你是怎么想出这种吊诡的解决方法的?”“苏诩!不介意我吃一块阁下您御用的桃酥吧!”“苏诩!”“苏诩——”“苏、诩!”“苏诩?”……
苏诩从不掩饰自己的傲慢与懒散,金睛子便也很少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讽刺之意。不过苏诩倒是从不计较,照例自居着才华横溢和帅气逼人的头衔,不把别人的调笑当一回事儿。
他的恃才傲物,虽说很惹人讨厌,倒不是毫无依据。长得帅气是即便是再讨厌苏诩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至于所谓才华,也是有的,只不过由于缺少个人勤奋的加持而仅仅体现在种种奇怪的方面,比方说出口成章的绝妙咒骂和清奇诡谲的思路。这倒是令金睛子与他形成了绝妙的组合。当记者们又来问这问那的时候,当与别的城府无法达成一致的时候,苏诩那近乎无理取闹却又无法反驳的诡辩能把对方噎得满脸涨红,等他们好不容易组织好驳斥的言辞,意欲抨击苏诩的强词夺理时,礼数周全的金睛子又会从一旁迎上来,角度标准的鞠躬行礼和满口的敬谦辞逼得人家把满腔愤怒生生吞回肚子,吞回肚子的愤怒很快又会被金睛子话语中隐含的尖刻给一举引爆,最终只能自己把自己气个半死。
这样概括性的描述,即便再精妙绝伦再绘声绘色,也比不上一个具体的事件来得有说服力。因此这里我们就有必要挑出金睛子和苏诩的一个经典的合作案例细说一下,既是为了铺垫未来的情节,亦是为了博诸位读者一笑。
这次的纠纷是围绕一起交通事故而起的。交通事故本身不是很大,不过是一艘公交舟与私人飞舟在雾天不慎起了刮擦。然而问题在于这艘私人飞舟身价不菲,修复擦痕需要不小的一笔费用,而这笔费用由谁来支付就成了问题。
事故的主要责任在于公交舟,按照常理,费用应该由公交舟的驾驶员来赔偿。然而驾驶员却不乐意了,说他之所以会在雾天撞上私人飞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飞舟上的拨雾咒突然失效了,没想到还来不及去报修,就撞上了其他的飞舟。明明是飞舟的问题,不能责怪他这个兢兢业业的驾驶员吧!
那么,飞舟的问题是谁的问题呢?城际公交舟是隶属政府的产业,具体的管理落实到各个城府的交通堂,非要找人出这笔赔偿的话,恐怕就得落实到某一个城府了。那么该把赔偿落实到哪个城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