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王子
大魏太和二年(228)初夏,雍丘王府,西侧院。
夜色深沉,乌云低垂,却没有一丝风。
闪电如蛇,在乌云之间游走,一声声闷雷由远及近,像临阵的战鼓,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震动着每个人的心脏,让人心生不安。
走廊之下,一个锦衣青年负手而立,微仰着头,看着远处乍隐乍现的天空,眼神讥诮中带着几丝期盼。他中等身材,体形矫健壮实,撑得身上的锦衣有些紧,尤其是领口。
他扯了扯衣领,吐了一口气,含糊地骂了几句,同时提起衣摆,掖在腰带中,露出两条光腿。
一旁的华服少年不安的拉住他,急声道:“阿兄,你刚刚大好,可不能淋雨。”
青年侧过头,忽然伸手一指远处的小楼。“听。”
“听……什么?”少年愕然。
“谁在骂人?”
少年眼神一黯,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阿兄,你就别问了,父……父王能应付的。”
青年翻了个白眼。“又是那个狗谒者作威作福?”
“阿兄,可不能这么说。”少年大惊,扑上来,伸手捂住青年的嘴巴,低声道:“不是监国谒者,是校事,朝廷派来的校事。”
青年瞅瞅少年,拉开少年的手,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允恭啊,你知道什么叫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吗?你们这么软弱,被一个校事随便欺负,就不怕老曹……武皇帝的棺材板压不住?”
少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转身叫人。“快,快来人,送大王子回屋休息。”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孔武有力的少年武士、两个婢女奔了过来,围着少年,面面相觑。“二王子,大王子……在哪儿?”
少年一惊,回头一看,眼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青年的身影。他大惊失色,左顾右盼,却还是找不到青年,正当他急得团团乱转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
少年一愣,如梦初醒,手按在栏杆上,纵身一跃,到了庭中,向前奔了几步,转身看向屋顶。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一个大袖飘飘的身影,两条白花花的腿。
少年大急,一边招呼人上房,一边大叫道:“阿兄,快下来!危险!快,快,你们赶紧上去,扶大王子下来。”
少年武士一边胡乱应着,一边环顾四周,心乱如麻。院里没有梯子,他别说上房,上墙都有困难。
院子里乱成一团,房顶的青年却不顾不管,举手指天。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老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声,“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劈下,撕开了黑暗,撕开了闷得让人喘不过来的空气,将青年的身影照得更亮。
紧接着,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淋湿了青年,也淋湿了院中的少年等人。
“阿兄——”少年急出了眼泪,带着哭腔大喊。“快下来,危险——”随即又对目瞪口呆的少年武士嚷道:“阿虎,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救大王子下来。”
正在院中打转的少年武士如梦初醒,飞奔而去。
少年一边哭喊,一边四处寻找上房的路径。仓惶之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么高的墙,又没有梯子,阿兄是怎么上去的?
屋顶,青年像只鸟儿一样,张开双臂,在屋脊行走,身体摇摆之间,大袖飘飘,如生双翼。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虽然风雨大作,青年的吟诵却字正腔圆,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风声、雨声、雷声仿佛成了他的伴奏,为他鼓掌,为他喝采。他大段大段的吟诵,气息稳定,声音洪亮。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院内院外,无数目光被他吸引,他却心无旁骛,视若无睹,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舞台,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观众、看客。
他语音古怪,语义诲涩,可是神态张扬,如癫似狂,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却让院内外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仿佛看到一只雄鹰,在电闪雷鸣中飞翔,在****之中鸣叫。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他走到屋脊中央,一脚踩上攒尖顶上,伸手指天,眼神疯狂。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咔嚓——”又是一道闪电,将他的身影照亮,凝固在无数人的眼中。
青年一动不动,天地为之一静,连风雨都暂时减弱了几分。
“轰隆隆——”雷声渐渐远去,渐不可闻。
青年眼中的疯狂也渐渐散去。过了片刻,他低声骂了一句。“死老天,这样都不行?你就不能开开眼,让老子穿回去?老子的戏还没演完呢,这次可他么的是主角啊。”
老天沉默。
青年无语望苍天,泪水混着雨水,沿着脸庞滑下。
大雨如注,仿佛在为他哭泣。
良久,青年一声长叹。“好吧,死老天,算你狠。”他转身俯视四周,院子内外站满了人,不少人搬来了梯子,正在上墙,只是那些人不是瘦弱的半大孩子,就是年老体弱的老头,平地走路都不太便当,更别说是被雨水淋得湿滑的墙头,摇摇晃晃,半天才挪了一步。
一个是雍丘王府,一个是雍亲王府,都是雍字辈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青年很无奈。
“闪开!闪开!”有人大喝。“大王来了。”
青年循声看去,只见几个头戴竹笠的卫士簇拥着一个中年人走进了院子,来到少年身边,低声问了几句。少年跪在泥水中,一边哭一边说。中年人抬起头,看着屋顶的青年,眼神复杂。
这时,又是一阵喧哗,一大群身穿绛色制服的防辅吏拥着一柄竹柄皮簦(古伞名)走了进来,刚进门,簦下便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
“大王,你连儿子都管不好吗?这要是传到陛下耳中,你如何解释?”
中年人顿时像是被打断了的脊梁,刚刚抬起的头低了下去,躬身拱手,不住作揖。跪在地上的少年也是如此,在泥水中连连叩头。
屋顶的青年居高临下,看得真切,眼神微缩,眼神中多了几分戾气。
想来这就是那狗仗人势的监国谒者了,果然嚣张啊,天生一副活该挨抽的反派脸。
他收回目光,调整了一下气息,略作思索,一甩大袖,再次大声吟诵。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此时风声略小,他的声音一下子透了出去,如黄钟大吕,将每一个字都清晰的送到院内外看客的耳边。而这句用正宗的洛阳官话吟出的开场白更是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就连正在大发淫威的监国谒者都忍不住侧耳倾听,同时眼神复杂地看了中年人一眼。
中年人原本正在拱手作揖,向监国谒者解释,听了这一句,也不由得僵住,扭头看向屋顶。
“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监国谒者稀疏的眉头轻挑,冷笑道:“大王的新诗甚是清奇啊。只是这谁边又是哪边?辽东吗?”
中年人脸颊抽了抽,欲言又止。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青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扬,在屋脊上大步前进,如同扬鞭策马,奔驰在战场之上。“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他一转身,保持着扬鞭的姿势,目光投向院中诸人,居高临下,余音袅袅,自有一番气势。
监国谒者再次冷笑,再想挑刺,屋顶的青年忽然一声大喝,戟指院中的中年人。
“子建,你知错否?”
正听得入神的众人愕然失色。虽然都知道大王子有狂疾,可毕竟是人子,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呼生父之字,这至少是平辈才能称呼的。
监国谒者抚须而笑,闭上了嘴巴,等着看好戏。父不慈,子不孝,这个罪名不用找了的,现成的。
中年人神情大变,缓缓转过身,抬起头,看着屋顶的青年身影。隔得远,他看不清青年的脸,可是青年那如虎踞般的身形透出的摄人威势,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些沉寂以久的记忆悄悄浮上心头,一个已经逝去的身影忽然又闪现在眼前。
子建,你知错了吗?孤不是没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贪杯误事,没抓住机会啊。如今名为藩王,身为囚徒,人为刀俎,你为鱼肉,都是你自己应有的惩罚。
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了中年人的眼眶。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屋顶的青年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这就入戏了?我台词还没说完呢。”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朗笑。“大王子雨夜登屋吟诗,果然非常人也。只是人前失礼,怕是不妥,某太行韩东,忝任校事,虽仰慕大王子气度,职责在身,不能不问,还请大王子见谅。”
青年缓缓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年轻汉子站在檐头,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身形挺拔,任凭风吹雨打,屹然不动。
青年冷笑一声:“你是何人麾下,范洪还是刘肇,又或者刘慈?”
年轻汉子一愣,气势明显一滞。“某入职也晚,未能亲炙这几位校事,眼下归尹……尹模辖制。”
“尹模?”青年摇摇头。“没听过。”他看向年轻汉子,又道:“既是校事,为何见孤不拜。难道如今的校事连孤也不放在眼里了吗?还是高柔说得对,小人难养也。”
“噗嗤”一声,仰头而望的监国谒者忍不住笑出声来。
年轻汉子大怒,回头怒视了一下监国谒者,缓缓拔出腰间长刀,厉声喝道:“大王子,就算你再装神弄鬼,这假托武皇帝,失君臣父子之礼的大罪也是大魏律所不能容的。韩某虽体恤大王子有疾,却不能枉法,还请大王子见谅。”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向青年走去。
话音未落,院中跪在地上的少年便失声惊叫。“韩校事,我阿兄患狂疾多年,绝无冒犯之意,还请手下留情,不要伤他性命。”
中年人也厉声喝道:“韩东,你有什么威风,尽管冲着孤来,不必对一个赤手空拳的病人发作,徒惹天下笑。”说着,踢起衣摆,掖在腰带上,纵身作势,便上了墙。起落之间,竟有一丝与他身形绝不相衬的精悍矫健之气。
他刚刚在墙头站定,却见刚刚走到青年面前的韩东大叫一声,踩着屋瓦向后连退几步,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一会,轰然落地,然后缓缓蜷缩起身子,像一只煮熟的大虾,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呃——”
院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退后。监国谒者慢了一步,被韩东乱舞的手臂砸个正着,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两下,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与韩东交叠在一起。
中年人诧异地看向青年,觉得眼前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
青年负手而立,伸长脖子,看看躺在地上的韩东,嘀咕了一句。
“马步不稳,脚下无根,也学人上房,唉……”
第2章 囚徒
风停雨住,人群散去,雍丘王府渐渐恢复了平静。
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青年躺在床上,看着青黑色的帐顶,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雷劈都回不去,看来只能如此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雍丘王府的大王子,三国才子曹植的长子,曹苗。
青年想着,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将呼吸调整到若有若无。
自从拍完那部耗时八年的经典之作,他就成了传统武术的践行者。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哪怕拍戏再紧张,他都会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来练拳养气,更花了不少时间寻师访友,切磋问道,重新认识传统武术的同时,身心更是受益匪浅。
短短一个月,他已经由一个体弱多病的王子变成了身手敏捷的高手,不动声色间便阴了那叫韩东的校事一招。一想到韩东摔下去之前那活见了鬼的眼神,他就忍不住想笑。
青年的呼吸越发绵长,渐渐进入了恍兮惚兮的冥想境界。
前院的小奴又在哭,哭声隐隐约约的,像鬼。
——
隔壁小院中,有一座小楼。
曹植凭栏而立,看着只剩下微弱灯光的小院,一动不动。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衣襟早已被雨水打湿,却浑然不觉。
楼梯轻响,曹志走了上来,见曹植这般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父王,阿兄已经休息了。除了有些疲惫,没什么大碍。”
曹植叹道:“允恭,委屈你了。”
曹志低了头,扶着曹植进屋。“父王不必挂怀。阿兄当时年幼,一时意气,失了分寸。如今年岁渐长,渐通世事,想必已经原谅了父王,只是不肯说出口罢了。”
“原谅?”曹植黯然,眼前又想起屋顶那个如猛虎一般的身影。“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又岂能奢望他原谅我。”他进了屋,在案前坐下,整理好衣摆,坐下了身体。“允恭,为我研墨,我要上疏陛下。”
曹志看着曹植,眼中闪过不忍。“父王,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你再上疏十次,陛下也不会给你自试的机会。如今又出了那样的事,不知多少人在等着落井下石,监国谒者、防辅吏也就罢了,校事可不是……”
曹志停住,眼中露出几分恐惧,像是被自己刚刚说的话吓住了。
曹植眼中闪过一抹愧疚。“正因为出了那样的事,我才不能不上疏自辩。这么明显的谣言,居然能闹得满城风雨,必是有人从中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如今天下多事,陛下内外交困,我身为宗室,又蒙先帝嘱托,岂能置身事外,只求自保。允恭,不必多说,研墨吧。”
曹志没有再劝。他打开案上的砚盒,又从墨盒中取了一些墨粒,放在砚中,注了些水,捏起研子,慢慢研起墨来。随着吱吱的研墨声,墨粒渐渐化开。
曹植取过一卷纸,在案上铺开,用手慢慢抚平。他的手指干瘦苍白,皮肤黯淡无光,还有几个浅褐色的斑痕,煞是刺眼。他眼中流露出几许哀伤,一时恍惚,直到曹志提醒他墨研好了,才收回思绪,提起笔,蘸了些墨,在砚台上细心的舔好笔,略一沉思,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臣植白:刘氏称帝于西,孙氏称藩于东,此二贼者,皆国之大患。诸葛亮为乱陇右,吴必应之江左。大军逼于外,间谍兴于内,兵家之常理也……
——
晨曦透过窗隙,照亮了青色的帷账。
帷帐用得太久了,有些地方薄得透光。平时看不出,在晨曦的照耀下却暴露无疑,正如这王府的窘迫。
过了良久,帷帐被一双手轻轻推开,曹苗下了地,赤足站在地板上。地板微凉,从足心传入,残存的睡意消退,整个人又添了三分精神。
他微微下蹲,脚心凸起,贴着地板缓缓的滑开,双臂曲肘,双手虚握虎爪,掌心内凹,左手上仰,右手下按,慢慢撑开,身体微微一震,结实却不壮硕的身躯中竟生出几分猛虎之势。
对面的房门急响,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曹苗目光一扫,收了式,双臂下垂,脸上的神情也恢复了漠然。他看着那两个十来岁的婢女带着惶急的神情推门而入,一个去拿外衣,一个帮他穿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像木偶似的任凭摆弄。
作为一个以演技著称的演员,要瞒过两个还没睡醒的半大孩子实在没什么难度。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日子以前只在戏里有,现在却成了他的日常,不知道算不算福利。
由两个小婢女侍候着穿衣、洗漱完毕,出了门,来到堂上,跪坐在案前。
小奴阿虎站在廊下,腰间佩着长刀。只是他身子单薄瘦小,和长刀不太相衬,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低着头,心不在焉,被年纪稍大些的婢女喝了一声,才猛然惊醒,上前行礼。
曹苗也不看他,将一大碗粥、一碟切得薄薄的烤肉、两只烤得喷香的胡饼细细嚼了,慢慢咽下。他吃得不快,但是很干净,连一粒米也不浪费,盘子里的胡麻也拈起来送到嘴里。
婢女收拾餐具,曹苗站起来,下了堂,开始日常的活动,像孤魂野鬼一般在小院里游荡。
只不过如今的他多了一项任务:观察身边的人和环境。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活得自在一点,当然要先了解所处的环境,适合环境。
适者生存嘛。
从残存的记忆可知,他的父亲是三国时代的才子曹植,母亲是清河大族崔氏的女儿。他原本拥有一个有快乐的童年,可是在他十岁那一年,这一切都化为乌有。看到年轻的母亲吊死在白绫上,他深受刺激,从此孤僻自闭,不与任何人说话。
这几年,他随着曹植四处迁徙。每到一处,都会拥有一个单独的小院。这个小院拥有最好的阳光,拥有最好的屋子,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有两个婢女,年长些的叫青桃,年幼些的叫红杏,眉目清秀,手脚麻利。除了侍候他起居,还有侍寢的责任。只是如今的他虽然没有道德洁癖,却对未成年少女下不了手,已经连续几日拒绝侍寢了。
青桃、红杏虽然觉得古怪,却没什么失望,反倒有些窃喜。侍候一个疯王子既不轻松,也没前途,自然是能免则免,乐得轻闲。
以前的曹苗不会注意,也不会在意这些,现在的曹苗却将她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同样心中窃喜。
至少不用担心她们说漏了嘴。
他还有一个小奴阿虎。阿虎跟了他好几年,忠心耿耿,最近几天却有些古怪。白天常常走神,晚上常在南厢房的小屋里偷偷的哭,声音不大,却很是瘆人。
除了青桃、红杏和阿虎,只有他的异母弟弟曹志常来看他。
曹志比他小八岁。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不错。在他精神失常之前,曹志刚刚会走路,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拽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着“阿兄抱抱”,然后亲得他一脸口水。
父亲曹植则不能跨进小院一步,否则他就会像野兽一样声嘶力竭的狂吼,直到休克。几次尝试之后,曹植放弃了接近他的企图,只能远远地看着,尽量不让他察觉。
昨天只是意外。好在他当时就是装疯卖傻,非正常状态,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
总而言之,他的生活圈子很小,留意他的人也非常有限。
有了这样的便利,他和真正的曹苗一样,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在院子里散步,在廊下枯立,无所用心。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饭量一天天的见涨,脸色也一天天的红润起来。如果靠近了仔细观察,或许还能看到他的身体慢慢结实起来,原本贴身的衣服不知不觉的有些紧了。
曹志每天都会来看他,为他的变化雀跃不已。若不是他的眼神依然呆滞,脸上的神情依然冷漠,曹志几乎以为他恢复了正常。
但曹苗却从曹志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担心和恐惧。他有种感觉,小院之外的王府并不平静。
校事韩东被他击伤,监国谒者被韩东砸伤,眼下都在养伤,却不代表他们会闲着,上奏朝廷,告他们父子的黑状几乎是必然的事。一场风暴正在逼近,只是时间问题。
曹志不说,曹苗也不问。他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自己,不让自己的变化显得太突兀。曹志虽然与他亲近,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算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也不会想得太多。
他担心的反倒是曹植。
虽然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却不代表他愚蠢,才高八斗也不仅仅指他的诗才。
昨天那场戏的效果应该不错,曹植的反应大致不出他的预期,只是最后那一瞥有些奇怪。接连几夜,小楼的灯都一直亮到下半夜,偶尔还能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来回走动,如同困兽。
为了不让曹植发现自己的异常,曹苗克制着自己向小楼看一眼的冲动,一如既往地无视他,继续扮演一个因为亡母而敌视生父的叛逆之子。
当然他也清楚,他所有的变化都会通过曹志之口,传到曹植耳中。只是经过转述,总会有些变形、缓和,不会那么引人注意。
他只在夜间练习。
作为一个“病人”,他除了活着,没有其他的任务。天黑之后,就是他的自由时间。
从天黑到天亮,一整个晚上的空闲,对以前的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让他可以从容练习,效果翻倍。短短几日间,他的身体便有了明显的改变。不仅精气神足了,五官六识也敏锐了很多。
然后他发现,隔墙似乎有耳。
第3章 有内鬼
听到屋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突然安静下来时,曹苗的心猛地一紧,气息一乱,瞬间有种窒息的感觉。
前世为了准备新戏,他做过一些案头工作,知道争嗣失败的曹植处境艰难,名为藩王,实为囚徒,身边有监国谒者、防辅吏之类的监管,却没想到连他这样的病人都有人暗中监视。
是原本就有,只是未曾发现,还是那场戏引发的蝴蝶效应?
该来的迟早要来。曹苗轻轻哼了一声,收回心绪,将气息理顺,凝神倾听外面的声音。
虫鸣依旧,还多了些风声。
又要下雨了。傍晚的时候起了风,现在风声更紧,吹得屋后的竹林哗哗作响。
一墙之隔,曹苗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喷嚏,想来是监视的人被夜风吹得浑身发凉,却又不敢离开岗位。
曹苗心中泛起一丝轻蔑。
他前世拍过警匪片,也拍过谍战剧,找专业人士了解过相关的知识,还跟着刑警出过外勤,知道蹲守的辛苦。初夏的夜还有些微凉,尤其是下雨天,在外面守一夜,很容易感冒发烧,甚至引发更严重的疾病。
让他守着吧,看他能听到什么。他现在只是练气、站桩,还没开始行拳,动静其实很小。真要是那种能隔墙听到气息不同的高手,想来也不会执行这样的任务。
曹苗甚至有些好奇。他拍了那么多古装剧、武侠剧,也接触过一些真正的武术家,却没听说过谁真有听声辨位、摘叶飞花之类的神奇武功。
这个时代会不会有?
风越来越大,竹枝扫过屋瓦,一阵紧似一阵。又过了一会儿,有雨点落在瓦片上,啪啪作响。
风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
曹苗听了一阵,眉头轻轻蹙起。
这是侍候他的小奴阿虎的声音。阿虎这几天经常夜哭,他对阿虎的声音很熟悉,绝不会听错。
阿虎居然是内奸?
想着阿虎那瘦小的身躯,沉默寡言的模样,曹苗心中震惊不已,甚至有些慌张。他能理解暗中有眼睛盯着雍丘王府,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阿虎会是其中之一。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阿虎在王府有些年了,刚出现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不过,仔细想想,阿虎这几天有些反常,常在半夜里哭就是其中之一,或许是出了什么事,迫不得已?
风声更响,大雨如注,雨水沿着瓦垄流过,落在阶前,哗哗有声。
曹苗略作思索,起身出门,站在廊下,看着密集的雨幕,对着前院的庑房喊了两声。
“阿虎,阿虎。”
“王子!”阿虎应身而出,站在西廊下,浑身湿透,雨水沿着脸庞流下,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快步来到曹苗面前,神情慌张。
见曹苗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嚅嚅说道:“臣……臣起夜。”
“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来。”曹苗简短地说了一句,转身回房。
阿虎愣了一下,脸色青白。他咬着嘴唇,发了一会儿呆,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去了。
东屋的门开了一条缝,青桃披着衣服,看着外面的一切,却没说话。她是被曹苗那两声“阿虎”惊醒的,以为曹苗叫她们,现在发现是叫阿虎,神情有些怪异。
曹苗在屋里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阿虎推门而入,脚步很轻,他关上门,跪在门后,向曹苗磕了一个头,膝行到曹苗床前,掀起曹苗的被子就要上床。
“你作甚?”曹苗瞪了他一眼。
“臣……”阿虎不解的看着曹苗,神情惊惧。“臣洗过了,只是……没有热水。”说着,又举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
曹苗微怔,这才明白阿虎误会了,心头一阵恶寒。
“好好跪着。”
阿虎应了一声,退了回去,老老实实地跪在床前,神情间有一丝庆幸。曹苗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懒得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内鬼,眼神冷漠。
阿虎缩着身子,低着头,不敢轻动。
气氛渐渐凝重起来,阿虎的身体开始发抖,接着抽泣起来。他伏在地上,抽泣道:“王子,臣……臣有罪,臣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听他的。臣,臣……”
“他是谁?”
“校事,韩东。”
曹苗倒是不怎么意外。他已经从曹志那儿听说了韩东的事。校事制度据说是曹操始创的制度,有点类似于明代的锦衣卫,是专门针对百官的特务,名声很差。
“韩东是怎么说的?”
阿虎抽泣了一会儿,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接着说道:“韩东说,臣和他同姓,说不定以前是同宗,所以他才帮臣……谋了这个差使。若能听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臣……臣就不用去军中送死了。”
阿虎连连叩头,泣不成声。“王子,这几年,从王府里出去的袍泽……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去年孟达叛乱,骠骑将军奔袭新城,我阿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陇右大战,朝廷又要……征兵,臣若是被征发,怕是走不到陇右,就暴毙在路上了。”
看着被恐惧笼罩的瘦弱少年,曹苗暗自叹了一口气。
朝廷待诸藩严厉,对曹植更是加倍苛刻。曹植受封时,兵士的数目就只有其他藩王的一半,不是六七十岁的老弱,就是七八岁的童稚。这几年渐渐有孩子长大,朝廷又隔三岔五的以兵力不足来征发,十五岁以上的一律带走,稍微强壮一些的十三四岁就被带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朝廷有意为之,从雍丘国征发的士卒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长不过两三年,短不过数月,就会有阵亡或失踪的噩耗传来。
阿虎今年十三,随时可能被征发入伍。在此之前,他的兄长阿龙已经在战场上失踪,连尸体都没有。
“朝廷送你们去陇右?”曹苗心中怒火升腾。
雍丘在洛阳以东,离防备东吴的扬州都督区最近,征发的士卒送到扬州都督麾下才是正理,送去陇右就是故意折腾人。阿虎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像他这样的半大孩子,步行上千公里去前线,和送死没什么区别。别的不说,水土不服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他们只是朝廷安排给雍丘王府的士卒,又没参与曹植夺嗣,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他们说……蜀大将诸葛亮犯边,陇右正在大战,兵力不足?”曹苗心中一动。诸葛亮北伐?这么说时间大致确定了。诸葛亮北伐持续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五六年。“这是诸葛亮第一次北……”
曹苗咳嗽了一声,及时更改了用词。“犯边吗?”
“的确是第一次,朝廷根本没有准备,都乱了,陛下去了长安,然后……”阿虎悄悄看了曹苗一眼,见曹苗脸色不再那么严厉,暗自松了一口气,说话自如了许多。“京师传言,说陛下驾崩,群臣欲拥立大王继位。校事都尉为此增派人手,探听消息,韩东就是刚从京师赶来的。”
曹苗心里咯噔一下,表情管理险些失控。
曹植父子像囚徒一般被困在这雍丘国内,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死死的,哪有机会联络朝中大臣。
这分明是栽赃!
第4章 我好梦中杀人
曹苗迅速调整情绪,恢复了一惯的冷漠。
史书上仿佛提过这事,虽然看起来很严重,却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魏明帝曹叡并没有因此惩处曹植。至于背地里提防,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与这件事关系不大。
所以,要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件事的后果,而是那些背地里造谣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样的居心,居然会造出这样的谣言?
或许这是个追查的机会,顺藤摸瓜,找到最后的黑手。
曹苗一边盘算着,一边不动声色的继续问道:“你做他们的耳目,他们就帮你?”
“韩东是这么说的。”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阿虎嗫嚅着,吭吭哧哧的不说话。
曹苗的眼神再次凌厉起来。“要不,你还去外面蹲着?”
阿虎脸色大变,连忙再次伏地磕头。“王子,臣一时糊涂,鬼迷心窍,这才犯了这不忠之罪。臣再也不敢了。臣宁愿去陇右,也不做不忠之人。”他偷偷地看着曹苗的脸色,见曹苗眼神稍缓,嚅嚅地说道:“臣前日才与韩东见面,拖了两日,今晚是第一次偷听。”
曹苗盯着阿虎看了一会儿,相信了阿虎的话。仔细想来,阿虎有异常也就这两天的事。如果不是毫无经验,又心神不宁,怎么会明知会下大雨,却连一件蓑衣都不准备。
阿虎虽然年少,却不蠢笨。由此也可以看出,对方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教他。
“从今夜起,你就睡在书房,听得仔细点。”
阿虎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过来,又惊又喜,连忙磕头。“谢王子不杀之恩。”
曹苗冷冷地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阿虎说道:“王子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绝不多说一个字。”
曹苗点点头,算这小子机灵。“还有,我睡觉的时候,你不要进内室。”
“为甚?”
曹苗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好梦中杀人。”
——
阿虎当夜就搬到了书房。
他将知道的信息原原本本的说给曹苗听。他知道的也有限,绝大部分是从那个叫韩东的校事口中听来的。曹苗粗略听了几句,就知道阿虎被韩东骗了。就算阿虎完成了任务,韩东也不会帮他免除兵役。
禁锢宗室是皇帝的意志,绝非一个小小的校事可以左右的。
阿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各自休息之后,曹苗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
曹苗睡得也很晚。
形势比他想象的更严峻,未必有时间让他从容准备。虽说曹植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可真到那一刻,他也回天无力了。他是被囚禁十多年的疯王子,曹志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不管是朝中还是军中,都没有任何根基可言。除了逃亡,只能任人宰割。
要想翻身,摆脱这种囚徒般的困境,还是要依靠曹植。
想要父子联手,首先要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
上次那场戏,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假托曹操,质问曹植,引发他内心的动力。从当时的效果来看,应该是起到了作用,只是还没有后续的动作。
改变的关键不在曹植,而在他“自己”。曹植一直对曹苗心怀愧疚,是曹苗一直不肯原谅曹植,以至于愤世嫉俗,自我封闭。在这种情况下,曹植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轻易来和他商量。
如何才能改变对曹植的态度,还要表现得很自然,不能让人看出破绽?
想来想去,还是装神弄鬼最能掩人耳目。
这也是他对阿虎说他会梦中杀人的目的之一。阿虎年幼,也许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故事,但有人会懂。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个决定,将技巧练习提上日程。虽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可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掌握一定的技巧还是有用的,至少能救一时之急。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别被人不明不白的弄死了。
——
“阿兄,你让阿虎住进了书房?”曹志走进书房,在曹苗的对面入座,抚着膝盖上的衣褶,尽力做出一副漫不经心、顺口一说的模样。
只可惜,在一个专业演员眼中,他的演技实在太稚嫩了。
曹苗充耳不闻。阿虎的铺盖就在书房一角,曹志已经见过,此刻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
“青桃、红杏虽说勤快,毕竟年幼了些。”曹志转身,看了一眼正在院中打扫的青桃。“我为阿兄挑两个年长些的?”
“不用。”曹苗说道:“她们很好。”
曹志收回目光,打量着曹苗,眼神疑惑。
曹苗神情漠然地看着窗外,忽然说道:“我要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曹志微怔,随即露出一丝喜色。“好啊,阿兄,我陪你。”
曹苗也不说话,举步就往外走。曹志一边跟了上来,一边对愣在一旁的阿虎招手,让他去安排人驾车,又命青桃去拿用具。阿虎、青桃也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活,飞奔着去了。
小院一时喧闹,惊得院外当值的老兵赶来查看。一个削瘦的身影出现在隔壁小楼上的窗后。曹志回头看见,有些紧张,生怕曹苗有所感觉,又发了狂。好在曹苗一无所知,快步出了门,步履匆匆,大袖飘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癫狂。
站在院门口,曹苗左右张望,眼神看似茫然,实则敏锐,将见到的人和物尽收眼底,默记于心。
走出小院不是为了散心,而是观察王府地形,看看都有哪些魑魅魍魉。
那天上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下王府的整体布局。今天,他要走出院子,搞清一些细节。
车还没来,曹苗认准一个方向,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急,甚至有些踉跄,看得曹志心惊胆战,一路小跑的跟了上来。
“阿兄莫急,阿兄莫急。”曹志赶上曹苗,扶住曹苗的手臂,引着他向前走。
曹苗故意不理曹志,几次甩开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乱闯。曹志虽然身手敏捷,毕竟年少,气息不够绵长,急行不过百步便有些气短。
但他心中欢喜,看着健步如飞的曹苗,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多年来,曹苗这是第一次主动走出院门。
曹苗回头看看曹志,虽不说话,却不掩饰眼神中的疑惑,一如往常的“他”。
“阿兄真是大好了,气力绵长,走得这么快,也不喘。”曹志喘着气,笑道:“倒是我,这两日练习骑射多,步战用力不够,有些露怯了。”
曹苗心中一紧,暗自惭愧。既惭愧于忘了掩饰气息的异常,又惭愧于对曹志关心不够。
“大王子这是要往哪儿去,要不要韩某陪你走一趟?”
一个带着三分轻佻的声音从墙角处传出。曹志一听,便变了脸色,张开双臂,像护雏的母鸡一般,将曹苗护在自己身后。
曹苗慢慢转过头,循声而望。
韩东抱着手臂,倚墙而立,斜睨着曹苗,嘴角轻挑。
第5章 人疯如虎
韩东大约三十出头,相貌英俊,剑眉朗目,唇上一抹黑亮的短髭,只是笑容略显轻浮。嘴里叼着一根草,剑带左侧插着一柄长剑,右侧一把短刀,整洁的齐踝武士服,脚下一双黑色快靴,一尘不染。
“韩君,这是王府内。”曹志说道,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音。
“我知道,我也没说什么啊,二王子毋须不安。”韩东站直了身体,抱着双臂,缓缓走了过来,歪着头,打量了曹苗两眼,耸了耸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了正常。他咧嘴一笑。“看来大王子真是有了奇遇,说不定真可以梦中杀人。”
“你说什么?”曹志涨红了脸,抗声喝道:“韩君,你不要无中生有,构陷我阿兄。”
年轻人很随意的拱拱手。“韩某岂敢。二王子,这可不是我构陷你阿兄,是他自己说的。你若不信,不妨问问他自己。”说着,哈哈一笑,转身走了。随着他身体略显夸张的晃动,长剑如狗尾一般左右轻摆,透着几分轻佻,几分得意。
“上次脚滑,没能和大王子一较高下,实在可惜。”韩东扬扬手。“哪天大王子有空,我们再比过。”
曹志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看曹苗,低声说道:“阿兄,要不……”
曹苗面无表情地推开曹志,继续向前走去,步子更大,身形更猛,像一头野牛似的向前冲。
曹志一时不备,被曹苗甩出好几步远,连忙跟了上去。不料曹苗走了两步,突然又折了回来,手在一侧的土墙上滑过,抓了一把土。
曹志大惊,猜出了曹苗要干什么,却来不及阻止,只得转身追了过来。
拐角处,韩东去而复返,向后退了两步,身体后仰,探头看向曹苗、曹志离开的方向,一边看一边嘀咕道:“真是人疯如虎,狗疯如……”话音未落,一蓬土迎面而来,洒了他一脸,连嘴里都进了不少,眼睛更是被迷得睁不开。
韩东心知不好,左手在墙上一按,挺身避让,右手便去拔腰间的短刀。他的手刚摸到刀柄,曹苗已经和身扑到,双臂抱肩,低头猛冲,狠狠的撞在他的腰间。“轰”的一声,韩东横飞而起,撞在对面的墙上,又重重的摔倒在地,摔得他眼前金星满天,血气上涌。
挨了曹苗这一撞,韩东伤得竟比那天从屋顶摔下来还要重一些。
曹苗脚尖一挑,将地上的短刀挑起,顺手反握,藏在袖中,然后抬起脚,踹了下去。看似没头没脸的乱踹,其实极有章法,总是抢先一步,消解掉韩东反击的企图,根本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曹志大步赶来,拦腰抱住曹苗,用力向后拖,同时大声叫人。几个王府卫士奔了过来,见大王子猛踹新来的校事,既意外,又解气,一个个嘴上大喊着“王子住手”,脚下却故意放慢,好让曹苗有机会多踹几脚。反正他们年老体弱,走得慢些也正常。
韩东猝不及防,接连挨了几脚,脸上、胸口赫然几个大脚印,鼻子、嘴角全是血。恍惚之中,他听到曹志慌乱的叫喊声中夹杂着一个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
“乃公不在梦中,也能杀人。”
阿虎和一个老奴赶着马车追来,见曹苗用力踢打韩东,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看了曹苗一眼,使了个眼色,却没敢吭声,和曹志一起,不由分说地将曹苗推上马车。
青桃、红杏抱着一些用具,坐在马车一角,眼神惊恐地看着曹苗。
曹志上车之前,叫过一个老奴,紧急吩咐了几句,这才让驾车的老奴快走。他有些担心,出了这么大的事,曹苗很可能会被禁足,以后再也不能出府了。
驾车的老奴扬起马鞭,一声脆响,两匹瘦马奋力扬蹄,拉着马车飞驰而去。
曹苗靠着车窗,脸色木然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屋檐,将沿途看到的地形记在心里,并在脑海里勾勒出全景。他拱着双手,从韩东手中夺来的短刀贴着手臂。
刀锋清冷,刀柄用料考究,制作精良,入手微沉,重心却调得极好,是把好刀。
前世拍戏,他接触过不少仿古兵器,也向专业人士请教过,刀剑入手,便大略知道好坏。
——
曹苗坐着马车,在王府附近转了一圈,直到傍晚才回。
初夏时节,风光正好,大路两侧的树木郁郁葱葱,新绿宜人。只是离开王府不远,便是大片荒芜,到处都是荒树、野草,看不到什么人家,偶尔有几座小院也是破败不堪,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看得曹苗很揪心,情绪低落。
尤其是想到三国鼎立,战争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
最让曹苗心酸的还是雍丘王府的处境。
在王府西侧,他看到了万株果林。果树刚抽条,虽未能挂果,长势却是喜人。浅绿的绿叶纵横成行,各种颜色的花朵竞相开放,蔚为壮观,甚至有些春天的浪漫,令人暂时忘了烦恼,心生几许小确幸。
见曹苗对这些果树感兴趣,曹志命人停车,陪着曹苗下了车,走进果林,在花树间徜徉片刻。
“这些都是父王前些年栽的。等这些果树都长大了,就可以改善王府的经济。雍丘地势低,沼泽多,不适合种稻麦,王府也没那么多劳力,所以父王决定种一些果树,将来结了果子卖钱,增些贴补。”
曹志说得轻松,但曹苗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些无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曹志,一言不发。
曹志被曹苗看得不自在,只得收了笑容,讷讷说道:“只是朝廷有旨意,父王又要徙封了,这些果树怕是又便宜了那些小人。”
“徙封?”
“嗯,年前刚接到的诏书,徙封浚仪。”曹志叹了一口气,稚嫩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衬的忧愁。
曹苗明白了。搬家半条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搬家都是大伤元气的事。大量的不动产是搬不走的,就算是卖,急着脱手也卖不出好价钱。所以历朝历代,强制迁徙都是朝廷对付豪强的杀手锏。
具体到曹植,就更明白了。自从曹丕登基之后,曹植就不停的搬家,他居然有闲情逸志种果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或许正如曹志所说,人家就是看中了这片果林,想要赶他走?
“既是年前接到诏书,为何现在还在雍丘?”
“不知道。”曹志一脸的漠不关心。
曹苗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王府的西院墙就在果林尽头,越过高高的院墙,他隐约能看到那幢小楼的屋脊。和西南角的高大望楼相比,小楼显得那么的不显眼,那么的卑微。
第6章 请君入瓮
回到小院,吃完晚饭,曹苗收起伤感,集中精力考虑自己眼前的处境。
以他目前的情况,还没有为天下操心的资格,先解决自己的困境,走出这牢笼般的王府才是当务之急。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府不定,如何定乾坤。
“阿虎,能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搞到强弩吗?”
阿虎愣了片刻,猛摇头,口水都被甩了出来。“强弩都是登记在册,专人使用,根本拿不出来,更别说不惊动别人了。”
曹苗倒也不意外。虽说这个时代可以带刀剑,但强弩却是重型武器,不是随便拿的。就像灯塔国的民众可以持枪,却不能扛个火箭弹上街。
曹苗让阿虎去想办法,搞一个体积不太大,但重量足够的东西来,以能砸晕人为标准,另外再找几根绳子。如果能找到渔网之类的东西,那就更好了。
阿虎连连点头,转身要出去。曹苗又叫住了他。
“别人问起我,你怎么说?”
阿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大王子身体疲惫,已经睡了。”
曹苗拍拍阿虎的肩膀,以资鼓励。
孺子可教!
阿虎很激动,转身出去了。曹苗躺在床上,看着黑黢黢的屋顶,回想这几天的经历,看看哪儿还有改进的余地。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自由发挥,激情演出,难免会有疏漏。
反复想了一通,校事韩东成了当前急需处理的问题。
从房上摔下来都不老实,还要来挑衅,这货真是欠抽。
想起那个带刀佩剑,像个花公鸡似的汉子,曹苗就忍不住想笑,关于校事的零星记载也一一涌入脑海。
校事在历史上影响很大,名声很坏,记载却很少。除了得罪的人太多之外,大多数成员出身太差也是原因之一。他们没有为自己发声的机会,无法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声音,只能任人涂抹。
这个韩东显然也是如此。
他看似不可一世,其实只是掩饰内心的自卑而已。
对付这种人,通常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尊重,一种是碾压,最好是兼而有之。
阿虎出去转了大半个时辰,抱回来一块石头,形状规整,还有便于抓握的孔洞,像是练武用的石锁。
“哪来的?”
“校场的,闲置很久了,丢在草丛里长毛。”
曹苗看到了石锁上的青苔,相信阿虎所言不虚。他试了一下重量,然后惊讶地看着阿虎。阿虎看起来瘦小,力气却不小,这件石锁至少有四五十斤重,阿虎抱着却一点吃力的感觉都没有。
见曹苗看他,阿虎憨憨地笑了两声。“我从小力气就大,大王都叫我二虎。”话音未落,又意识到不该提及曹植,连忙闭上了嘴巴,怯怯地看着曹苗。
曹苗笑笑,扯开了话题,指挥阿虎爬到屋梁上,用绳子将石锁悬挂起来,又设好机关,确保一拉绳头,石锁就会呼啸而下,扫过床前,将站在床前的人砸晕。
石头虽然很重,房子却不高,又是从侧面砸来,直接砸死的可能性并不大。为了确保万一,曹苗还是让阿虎用旧布包了一下,在里面垫了些杂草当作缓冲。
阿虎不仅力气大,而且身手灵活,爬上爬下,像小猴子一般,毫不费劲。
等阿虎忙完,曹苗又问了他一句。“阿虎,你都学过什么武艺?”
“拳脚、刀术、弓弩,都学过一些。”
“谁教的?”
“我阿翁。”阿虎露出几分得意。“我阿翁是王府里武艺最好的,要不是断了一条腿,也不会留在府里做卫士。”他顿了顿,又道:“他喝醉了常说起虎侯,我和我阿兄都说,他可能曾是虎侯的部下。”
曹苗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然后才想起来虎侯就是虎痴许褚。
“虎侯还在世吗?身居何职?”
阿虎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他从记事起就在王府里,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
曹苗打量着蹲在面前的阿虎,突然觉得阿虎的眼睛有些异样。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阿虎的瞳孔并不是黑色或者褐色,而是很明显的碧蓝色。他又打量了一下阿虎,发现阿虎的肤色也比较白,甚至比青桃、红杏还要白一些。
“你阿母是胡人吗?”曹苗指指阿虎的眼睛。
“才不是。”阿虎有些恼怒,只是碍于曹苗的身份,不敢发作。“我阿兄就不这样,他和别人一样,都是黑眼珠,我只是有一点点不同而已。当年……当年任城王也不是黄须?”
曹苗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是知道的,汉胡混血是早就有的事。鲜卑人作为一个种族,后来从历史中消失了,不是没了,而是融入了华夏血脉。
阿虎所说的任城王曹彰还真有可能有鲜卑血脉,曹彰的母亲,也就是曹苗的祖母卞太后是琅琊人。琅琊一带有不少内迁的鲜卑人,卞太后的家族很可能有鲜卑族的基因。
不过这时候没人会承认。毕竟鲜卑是蛮夷,又是敌人,为汉人所鄙夷。
安排好了一切,又嘱咐了阿虎几句,曹苗让阿虎去外面的书房休息,自己在房里调整气息,练了两趟拳脚,这才吹灭了灯,上床休息。
——
“啪嗒”一声轻响,房门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但屋内铺着木板,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正在调息练气的曹苗悄悄地睁开了眼睛,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放开,反复几次,将身体调整到备战状态,随时准备进击。
屋里很暗,帐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就算对方戴着夜视镜也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在门口站了一阵,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才借着窗缝里的微光,缓缓来到床前,在床前站定,用手中的长剑轻轻挑开帷帐,“嗤”的一声轻笑。
毋须说话,那种浓浓的装逼范暴露了他的身份,正是韩东无疑。
“梦中杀人?你倒是杀我试试。咝——”也许是扯动了伤口,韩东吸了口冷气,气息有些乱,强装出来的气势摇摇欲坠。
第7章 不速之客(佐菲獸盟主加更)
曹苗刚想说话,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禁头皮发麻。除了他和韩东,房里还有一个人,就在床头西侧的帷幕后。那人气息很弱,若不是刚才一瞬间的气息粗重了些,吹动了帐子,他根本注意不到。
但既然知道了,那人就无法再掩饰行踪。呼吸可以控制,心跳却无法掩饰,他凝神静气,听到了那人的心跳声,同时意识到抑制呼吸对那人来说并不轻松。
他明显有些难以维持了,不得不稍作调整。离曹苗的头部不到一拳的帷帐被他的气息所拂,轻轻晃动着,只是极轻。若非曹苗靠得极近,又听到了心跳声,或许会以为是门缝或者窗缝里透进来的夜风。
他这间屋子虽是王府里最好的,却还是有些透风。
床前的韩东也感觉到了异样。他顾不得对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曹苗,收回长剑,双手握持,护住自己正面,缓缓转动身体,环顾四周。
房间里很安静。黑暗如粘稠的鲜血,遮住了眼睛,又渐渐浸入口鼻,让人无法呼吸。
不安的气氛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悄然弥漫。
曹苗不敢轻动,甚至不敢多想。此人是敌是友,何时来的?他站在帷幕之后,正好避开了梁上石锁的下降路线,是无意还是凑巧?
他一无所知。
比起床前的韩东,此人的境界更深,已经超出了曹苗的理解范畴。就算他拥有前世最佳的体能状态,也未必是此人的对手。
曹苗有一种感觉,如果此人出手,他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必死无疑。
这不是演戏,不会有ng,胜负即生死。
危险不期而遇,而且如此突然,实在大出曹苗的意料。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被恐惧攫住,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至于会不会露出马脚什么的,已经顾不上了。
当初教他武艺的老拳师说,真正的高手要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一度以为自己练到了这个境界,现在看来,他根本做不到。以前之所以有这样的错觉,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面对危险。
演戏就是演戏,入戏再深也是戏。
时间或许很短,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长。床前的韩东首先坚持不住。他双手握紧长剑,缓缓向后退去,打开门,闪身而出。出了门,他顾不上掩饰行踪,撞开书房的门,飞跃几步,落荒而逃。
“啪哒”一声,墙头一片瓦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巡视的王府卫士被惊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赶了过来,随即敲起铜锣报警。刺耳的铜锣声打破了宁静,院门被人拍响,睡在外面书房的阿虎无法再装睡,起身出去开门。东厢的青桃、红杏也被惊醒,打开门,向这边赶了过来。
帷幕一动,一个东西落在曹苗枕边。
曹苗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青桃举着一盏灯,推开房门,快步来到床边,急声轻呼。
“王子,王子。”
借着青桃手里的灯,曹苗眼角余光看到枕边有一个青色的东西。他心中一动,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顺势将那东西握在手里,藏于被中。
是一个锦囊,手感丝滑。里面是一个约两公分见方的东西,形状规整,可能是印章之类。
一缕幽香在曹苗鼻端萦绕,很真切,很温暖。
与此同时,他看到一个身影贴着南墙,趁着青桃、红杏推门而入的刹那,一闪而出,快如鬼魅。走在后面的红杏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回到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有些害怕,加快脚步,赶到青桃身后。
青桃掀起帷帐,见曹苗睡得安稳,便放下帷帐,招呼红杏一起,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阿虎应付完了巡夜的卫士,重新关上院门,回到书房。青桃、红杏在对面看见,面带鄙夷地哼了一声,重重地掩上了门。阿虎进来时,神情有些窘迫,白晳的面皮涨得通红。
曹苗看得分明,却佯作不知。
“点灯。”
“喏。”阿虎应了一声,拨开一旁的灯罩,灯光透了出来,照亮了曹苗手中的玉印。
玉印不大,但通体洁白温润,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雕着精美的鸟形钮,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道。印面有四个篆字,曹苗不认识。他看向阿虎,阿虎也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王子,这是……哪来的?”
曹苗想了想,决定暂不告诉阿虎真相。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他怕吓着阿虎。一旦阿虎觉得他的安全有隐患,请示了曹植,加派人手保护,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王府里的卫士不是老就是小,也不是那人的对手,起不到保护作用,反倒可能添乱。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韩东落下的。”
“哦……”阿虎发出欢呼。“那他可要倒霉了。”
“为甚?”
“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他怎么向上司交待?”阿虎忍不住笑出声来。“王子,你可得藏好,他一旦发现这东西丢了,肯定会回来找。”
曹苗点头附和。韩东虽然不会来找这东西,但那个人却完全有可能。给了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总不会从此消失不见。
曹苗想了想,起身到外面书房,让阿虎磨墨。
书房里有笔墨,但从来没用过。阿虎忙活了好一阵,才把东西准备齐,磨起墨来。他显然很少做这样的事,动作生涩,不知轻重,墨还没磨好,袖子已经黑了一大块。
曹苗提笔濡墨,在纸上描出玉印的鸟状钮和文字。不过他留了一个心眼,鸟状钮与文字分开,又从书架上找出一册有篆字的书,从里面描了十几个篆字,与玉印上的四个字混在一起。
借着这个机会,曹苗将书房里的书大略翻了一遍。书看似很多,摆了满满一架,其实数量有限,也就是《诗》《易》《春秋》《孙子兵法》等几部书,有竹简,也有纸卷,都用青色的布袋裹着,袋口有木质或牙质的名签。
总体而言,这些书都没什么翻看的痕迹,摆在这儿落灰而已,徒然增加青桃、红杏打扫的负担。
第8章 失而复得玉枭印
第二天一早,曹志就赶来探望。
曹苗很平静,除了眼神不再呆滞,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对昨晚发生的事,曹苗一概推作不知。他昨天太累了,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知道。
有阿虎从旁附和,曹志也没多想,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告诉曹苗说,值夜的卫士昨天夜里发现了盗贼,盗贼曾从小院旁经过,他担心曹苗受到了影响。既然没事,那当然最好了。
曹苗静静地听完,拿出昨天夜里描的玉印钮饰和篆字,问曹志能不能辨认。
曹志很惊讶。“这是哪来的?”
曹苗面不改色。“梦见的。”
“我猜也是。”曹志倒也没多想,低头查看。他反复看了一会,说道:“这像是一只鸟钮,具体是什么鸟,我说不清楚。这些字,我也认不全。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带走,去请教……?”
曹志故意拖延了片刻,眼神希冀地看着曹苗。
曹苗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曹志想说什么。论学问,这王府里学问最好的自然是曹植,其次就是曹志本人。曹志很聪明,跟着曹植学了几年,已经粗通经传,诗文也写得不错。
曹志欢喜不禁,拿着纸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曹苗让阿虎去看看韩东。阿虎是韩东的线人,他去见韩东很方便,而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应该去表现一下,向韩东汇报一下情况,免得韩东起疑心。
阿虎去了不久,曹志又回来了,神情有些古怪。他打量了曹苗良久,才神情肃穆的说道:“阿兄,这些字都是你梦见的吗?”
“怎么了?”曹苗不动声色的反问道。
“这些文字可以辨认,但不知其意,无法联缀成篇。”曹志指着曹苗从玉印上描下来的四个字。“不过这四个字和这个鸟钮联系在一起,则可能与一件东西有关。”
“什么东西?”
曹志迟疑了片刻,眼神闪烁,转头看了看,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叫过青桃,吩咐她去守住院门,不要让外人随便进来,就算是她们和阿虎也不要靠近书房。青桃应了,取了扫帚,去庭中打扫。
曹志回到书案前,压低了声音。“阿兄对玉枭印有印象吗?”
“玉枭印?一点也没有。”曹苗摇摇头。他的确没印象,一点印象也没有。
“玉枭印就是指挥校事所用的印信,本名校事印,因以枭为钮,又被称作玉枭印,或者叫枭印。”
“与校事有关?”
曹志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校事乃武皇帝所创,不属诸曹,由武皇帝任命的抚军校尉指挥,所下诏令都用那枚玉枭印。”
“这么厉害?”曹苗心中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
“这四个字,就是玉枭印上刻的四个字:总校诸事。”曹志指着四个篆字,又提向纹饰,接着说道:“这是玉枭印上的枭钮。枭明于阴阳,昼止夜行,以蛇鼠为食,正合校事设立本意。”
曹苗低下头,看着纸上的纹饰和文字,思索了片刻。“这样的玉印有几枚,在什么人的手里?”
“玉枭印只有一枚。武皇帝在世的时候,这枚玉枭印大多在武皇帝手中,外出征伐时,便交与监国之人。建安十九年,武皇帝东征孙权,父王……”曹志停顿了片刻,神情略显不安,见曹苗神情无异,这才接着说道:“父王当时受命监国,留守邺城,掌过此印。”
曹苗眉头轻蹙。“这么说,这枚玉枭印应该在皇帝手中?”
曹志摇摇头。“这枚玉枭印失踪了。”
“失踪了?”曹苗很惊讶,失声惊呼。
曹志点点头。
曹苗想了好一会儿,又问:“他怎么知道失踪了?也许武皇帝给了别人,比如文皇帝。”
“这是文皇帝亲口说的。父王和你一样,一直以为武皇帝将玉枭印传给了文皇帝。直到前年,文皇帝东征班师,经过雍丘,向父王讨要玉枭印,这才知道玉枭印早就失踪了。文皇帝自从被立为太子,就没见过此印,一直以为武皇帝传给了父王。”
“有这事?”曹苗瞠目结舌。
“当时我随侍在侧,亲耳所闻。”
曹苗大失所望。他原本怀疑昨晚那人是曹植。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
那人究竟是谁?校事玉枭印为什么会在他手中?他为什么要将校事玉枭印给我,有什么用意?
曹苗如坠雾中,脑子里一团乱麻,搞不清头绪。
“阿兄,你……能不能去见一见父王?”
“做甚?”曹苗作势阴了脸,却没有发狂,只是让自己的神情保持在将狂未狂的边缘。
曹志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毕竟年幼,传话难免有误,父王若能亲口听你说说梦境,也许能猜出更多的讯息。”
“没什么好见的。”曹苗淡淡的说道,将案上的纸揉成一团。
曹志见状,没敢再说什么,坐了一会,便起身要走。
“允恭,等等。”曹苗叫住了曹志。“能不能帮我搞具强弩来?”
“你要强弩做甚?”
“昨夜盗贼未来,焉知以后不会来?我要弄具强弩防身。”
曹志应了一声,拱拱手,转身走了。
曹苗握着袖子里的那块玉枭印,回想着昨夜的经过,尤其是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当然想见曹植。他不仅要确认昨晚那人是不是曹植,还有更多的事想和曹植商量。但他不能立刻去,否则很容易让人生疑。“他”因为母亲崔夫人的死,仇视了曹植这么多年,突然变得亲近起来,难免惹人猜疑,就连曹植本人都会觉得奇怪。
这事不能急,必须慢慢来。
前世演戏,曹苗经历过无剧本表演,深受折磨的同时,也受益匪浅。
无剧本演出其实不是没有剧本,只是剧本在导演的脑子里,没有写在纸上。演员见不到剧本,只能绞尽脑汁,压榨自己的潜力,给出不同的表现,希望其中有一种能符合导演想要的效果。
从揣摩人物关系入手就是方法之一。
眼下的情况就有些类似,或者说还要略好一些,至少人物关系是相对确定的。不会像真正的无剧本演出,戏演完了都不知道自己的角色究竟是什么,与对手又是什么关系。
曹苗让青桃在廊下设了案几,斜靠着案几闭目养神,在脑海里梳里现有的信息。
想来想去,还是那个叫韩东的校事最适合作为突破口。一个身负秘密使命,却得不到任何支援,里外不是人的寒门子弟,牵涉到的关系相对简单。
何况他手里还有一块失踪已久的玉枭印。要想打听相关的信息,自然先从校事着手最方便。
如果能将韩东发展为线人,那就更好了。
第9章 碰瓷
过了一会儿,阿虎回来了,神情兴奋。他告诉曹苗,韩东受了伤,正卧床休息。具体伤在哪儿,又是怎么受的伤,韩东不说,也没有人知道。
有人说韩东是被曹苗撞伤的,但韩东矢口否认。上次从房上摔下来,他就一口咬定是自己脚滑。
“这竖子丢脸了。”阿虎笑出声来。“监国谒者、防辅吏们都不喜欢他,说他天生卑贱,唯利是图,总做见不得人的事,将来一定会横死。嘿嘿,他现在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床上,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曹苗很惊讶。他知道校事不招人待见,却没想到名声会这么差。不过想想也正常,特务总是令人厌恶的,后世的锦衣卫就是如此。
曹苗想了想,起身道:“走,我们去看看他。”
“为什么要看他?”阿虎很不解,一脸的不情愿。“他死了才好。”
“去看他还能不能张狂。”
阿虎正中下怀,转怒为喜,兴冲冲的跟着曹苗出了门。院门外,有两个老卒守着,见曹苗出来,他们不知所措,犹豫了片刻后,上前行礼。
曹苗也没理他们。不是他不想尊老爱幼,实在是这年代贵贱有别,之前的曹苗就从来不拿正眼看这些老卒。他如果突然改变既有习惯,未免突兀。
雍丘王府分为东西三区,曹苗住在西区最北一进院子,南边就是防辅吏的宿舍,两者之间有一道墙,墙上有门,由两个防辅吏把守。
防辅吏由监国谒者指挥,名义上的任务是协助、保护雍丘王父子,实际上是监视、管制。在此之前,曹苗与防辅吏从未有过交集。他既没兴趣与防辅吏们来往,防辅吏们也没有兴趣去监视一个疯子。就算曹苗说了什么出格的话,报上去也没意义。
大家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担心的是曹植,而不是一个疯子。
见曹苗走过来,守门的防辅吏也很诧异。一个年约四旬的防辅吏迎了上来,一手按着腰间刀环,一手前伸,阻止曹苗继续前进,微仰着头,用鼻孔看着曹苗。
“止!大王子意欲何往?”
“杀人!”曹苗面无表情的说着,脚下不停,继续前进,胸膛与那防辅吏前伸的手掌相撞,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地。他眼睛一瞪,顺势躺倒在地,抱头大叫:“有人想害我——有人想害我——”
那防辅吏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在满地打滚的曹苗,心慌意乱。曹苗毕竟是王子,真要是受了伤,他肯定要倒霉,象征性的惩罚是跑不掉的。
可是,我明明没用力啊。
阿虎也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曹苗,曹苗一边挣扎,一边向阿虎挤了挤眼睛,继续大喊大叫。阿虎瞬间会意,拔出腰间长刀,直指纺辅吏,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袭击大王子。”说着,挥刀扑了上去,同时对赶过来的两个老卒大喝:“宋叔,白叔,快向大王示警,有人袭击大王子。”
老卒见状,一个赶过来扶曹苗,一个跑回去敲锣示警。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王府内顿时大乱。
那防辅吏急得大叫,却被阿虎接连几刀砍得手忙脚乱,脱不开身。等他拔出腰间长刀,逼退阿虎时,一队王府卫士已经赶到,将他围住。
不少防辅吏赶了过来,手持刀盾、长矛,与王府卫士对峙。虽然王府卫士人数略多一些,可是防辅吏全是青壮,一看就比老弱病残的王府卫士能打,愣是将闯祸的同伴抢了回去。
曹苗捂着胸口,翻着白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似的。见他这副模样,卫士队率生怕有什么好歹,不敢放防辅吏离开,双方僵持不下,直到监国谒者匆匆赶来。
“怎么回事?”监国谒者厉声大喝,脸色铁青。
上次离得远,又有皮簦遮挡,曹苗没看清监国谒者的脸。这一次近距离接触,他算是看清了。监国谒者年约五旬,头载缁冠,身穿官服,腰佩印综,五官端正,皮肤白晳,在几个防辅吏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只是太瘦,眼袋又大,法令纹如刀刻一般,面相阴鸷,不像良善之辈。
更重要的是,他的脸肿着,脸型明显不对称,额头还有一块很明显的瘀青。
阿虎上前,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声泪俱下。“敢告谒者。大王子曾与韩校事口角冲突,听闻韩校事受伤,想去探望。不料此人不仅不准,还出手伤人。大王子病了这么久,身子弱,这要是有个好歹,我等如何对得起大王的嘱托。还请谒者做主。”
曹苗看在眼里,暗自赞了一声。这才是神演技,自愧不如啊。
谒者分开人群,低着头,打量着曹苗。
曹苗也不看他,只是一手抚胸吸气,一手指着那急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防辅吏,嘶声道:“杀……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入行之初,他演过很多小角色,从来没有因为角色小就敷衍了事。此刻表演起来,可谓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并不比阿虎逊色。
谒者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破绽,转身喝道:“既知大王子久病体弱,为何不让他在院中好好休息,非要出来走动?好在没受什么重伤,否则你怎么向大王交待?赶紧抬回去,请医匠来看,不要耽误了。”
“我……”王府卫士队率张口想说话,被监国谒者瞪了一眼,登时气短,闭上了嘴巴,低下了头,连与谒者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转身吩咐人抬着曹苗回院。
闯祸的防辅吏如释重负,感激地看了监国谒者一眼,躬身施礼。
曹苗一边扮重伤员,一边暗自叹息。
这雍丘王府也真是怂到家了,被一个监国谒者压得死死的,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自家那个父王到现在都没露面,做王爷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丢脸。
老曹的棺材板真的压不住了。
回到小院,青桃在廊下备了榻,将曹苗安置在榻上。曹苗有一声没一声的喊着,老卫士们却没人愿意理他,纷纷找个借口溜了,只剩下阿虎和青桃、红杏三人。
过了一会儿,曹志带着两个医匠来了,脸上的笑容很勉强。医匠为曹苗检查了身体,却找不出病因,只得拟了个治疗跌打损伤的方子,让曹苗好好休息,调理身体。
待医匠退去,曹志又这才问道:“阿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监国谒者发生了冲突?”
没有观众,曹苗没有了继续表演的动力,沉声道:“那谒者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曹志低下头。“阿兄,监国谒者乃是天子诏除,招惹不起。况且,眼下京师谣言正炽,父王百口难辩,实在不宜多事。万一……”他顿了顿,神情黯然。“雍丘虽贫瘠,比起邺城,终究好些。”
曹苗诧异地看向曹志。曹志央求道:“这几天,你就在院子里好好休息,暂时别出去,行吗?”
曹苗没说什么。这个弟弟不行啊,这样就怂了?曹志学问虽好,武艺也不错,性格却是天生懦弱,希望他雄起,与监国谒者——甚至是皇帝对抗,实在不太现实。
曹志坐了一会,见曹苗气息平稳,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也放了心,起身告知。
曹苗躺在廊下,独自出神。
天空湛蓝,阳光灿烂,一朵朵白云静静地飘浮在空中,变化着形状。院中竹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是个午睡的好时候。曹苗想着,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第10章 腐朽的快乐(乱武三国万点打赏加更)
下午,青桃取来了配好的药,煎煮好,摆在曹苗的卧榻旁。
曹苗没喝。等青桃出去,他让阿虎将药倒进罐子里,悄悄给韩东送去。阿虎虽不理解,却极是信服曹苗,照计施行,找个机会,将药送了过去。
遵照曹苗的吩咐,他特地避开青桃、红杏的视线。对这种特殊的信任,他非常珍惜,还有些说不出的得意。不用曹苗多说,他自己也知道小心。
大约一个时辰后,阿虎悄悄回来了,一脸不忿。他告诉曹苗,那个韩东不仅不领情,还怀疑他在药里下毒,逼着他喝了两口,又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事,这才把剩下的药喝完。
曹苗一点也不意外。如果韩东一点不怀疑,直接将药喝了,那才叫不正常呢。阿虎虽然机灵,毕竟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的诀窍。
“他伤得怎么样?”
“伤得很重。”阿虎说道,眉间闪过一丝不忍。“除了胸肋,背上也有伤,翻身都难。”
曹苗很诧异。他只是撞了韩东一下,力道有限,最多让韩东疼两天,或者断一两根肋骨,不会有什么内伤。至于背上,更不可能,韩东是横向撞在墙上的,背部不可能受伤,尤其不可能见血。
阿虎接着说道:“看样子,应该是另外有人出手伤了他。但是他不肯说,我也不敢多问。我听宋叔说,昨天夜里盗贼见了血,墙头上的瓦都染红了,应该伤得不轻。只是盗贼消失在前院,他们不敢进去查。”
曹苗心中隐隐不安。韩东伤得不明不白,是有人想杀了韩东,栽赃我,栽赃雍丘王府吗?
——
天渐渐阴了下来。
乌云翻滚,如群鸦会聚。风越刮越紧,扯得院中的绿树、翠竹东倒西歪。闪电在乌云间不时闪现,闷雷由远及近,一声接着一声,震得人心头莫名发慌。
一场大雨将至,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不吐不快。
曹苗被雷声惊醒,睁开了朦胧的双眼,看着阴沉的天空。
“天黑啦?”
“没呢,要下雨了。”坐在一旁的红杏转过身来,见曹苗醒了,连忙起身。“王子饿么,要喝水么?”
曹苗坐起身,再次打了个哈欠。两世为人,好久没有睡这么久的午觉了,一时竟有些犯懒。
“阿虎呢?”
红杏脸上的笑容变得不太自然。她低下头,捻着衣带。“阿虎习武去了。阿虎再好,毕竟还是要从军的,花些时间打熬筋骨,练习武艺,将来才能活得久一点。”
曹苗瞅了红杏一眼,咧了咧嘴角,忍不住想笑。这年头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还没发育就知道争宠。他知道青桃、红杏对阿虎住进书房有想法,只是没放在心上。
他对男风没什么兴趣,对幼女也一样。他虽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
见曹苗脸上有笑容,表情看起来也算正常,红杏鼓起勇气,请求道:“王子,你腿麻吗?婢子为你捶捶腿吧。”
曹苗看看眼神恳切的红杏,点了点头。红杏转忧为喜,跪坐在曹苗面前,将曹苗的腿搁在自己腿上,握着小拳头,轻轻敲击起来。她的手法很熟练,不轻不重,很舒服,原本有些麻的腿痒簌簌的,迅速活了过来。曹苗斜靠在榻上,享受着腐朽的快乐。
“红杏是你的本名吗?”
“不是呢。按照朝廷制度,各府里的奴婢不是士息,就是犯官子女。”红杏垂着头,声音有些低沉。“只是时间太久了,婢子也记不清了,不知道本籍何处,父母为谁,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婢子现在就是雍丘王府的人,就是王子的人。”
曹苗语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青桃也是?”
“想来也是吧。”红杏想了想,又道:“不过青桃姊姊是读过书的,还会作诗,与婢子不同。”
“青桃还会作诗?”
“王子可千万别问她,她是不会认的。婢子也是碰巧,有次起夜,听她吟诗,一边吟一边哭。只是第二天问她,她怎么也不肯承认,还变了脸色,说婢子说梦话。”
“你还记得她吟的什么诗吗?”曹苗打了个哈欠。
红杏歪着脑袋想了想。“记不清了,只知道什么花,什么琴的。”
曹苗没有再问,闭上眼睛假寐。他对古诗赋了解不多,之前的曹苗倒是读过不少诗,可是急切之间,他也想不起哪一首里面有花有琴。又或者正如红杏所说,这就是青桃自己作的诗,那他更无从猜起了。
但红杏所言也并非无用,至少说明青桃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或许原来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如今却成了侍候人的奴婢。
按她的年龄来算,家道中落,成为官奴婢应该就是七八年以内的事,最多不会超过十年。今年是诸葛亮第一次北伐,往前推十年,正是汉魏禅代的前夜,许都、邺城都发生过叛乱,牵连甚广,或许青桃就是其中某个人的子女。
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曹植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名为藩王,实为囚徒,还不如青桃呢。
命运的咽喉啊,千万不能扼在别人的手里。
红杏捶完了一个腿,又换到另一侧。虽然她很小心,还是惊动了出神的曹苗。曹苗没什么反应,她却怯怯的伏地请罪,动作熟练,纯粹出乎本能,小小的身子竟有些颤抖。
曹苗有些意外。在此之前,他就留意到青桃、红杏虽是他的贴身婢女,却与他并不亲近,反倒有敬而远之的迹象。此刻见红杏这般模样,他意识到,之前的曹苗或许伤害过她们。
一个疯子,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曹苗一时犯了难。我是应该像以前一样对待青桃、红杏,以免别人看出破绽,还是略做改变?
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曹苗恶声恶气的哼了一声:“仔细着点,要不揭了你的皮。”说着,抬起自己的腿。红杏虽然挨了骂,却如释重负,忙不迭的请罪,将曹苗的腿抱在怀中,小心翼翼的揉捏起来。
东室内,青桃站在窗前,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第11章 孙子十三:用间
曹苗被禁了足,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探查地形,只能略作调整。
他决定先读一点书,熟悉一下这个时代。
曹苗本人受的教育有限,只完成了基本的启蒙,读过一些《论语》《孝经》,发病后就没怎么读过书,就连之前读的都忘了不少。他前世倒是受过教育,只是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学外语上,母语反倒学得一般。
进了戏剧学院以后,他倒是在文学方面下了点功夫,尤其是古诗词。后来做演员,演了一些古装剧,对历史也有了一些粗略的了解,算是粗通文史。记得当时对如今的父王曹植崇拜得五体投地,背了不少他的诗赋。也正因为这些积累,他才能得到导演的认可,接下新剧中曹苗这个重要角色。
如今炒房炒成了房东,体验生活成了穿越,他对曹植的观点有了一些变化。
这人太怂,不顶用。求人不如求己。要想改变这种局面,过上真正的好日子,还得靠自己。
改变这个时代之前,先要融入这个时代。想融入这个时代,多少要读一点书,不管什么时候,文盲是不会有什么出路的。
晚饭后,天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既不适合静坐养气,也不适合行拳,曹苗便坐在了书案前,大声招呼青桃磨墨、红杏焚香,本王子要读书。
青桃仿佛早有准备,应声问道:“王子要读什么书?”
曹苗愣了一下,想起书架上仿佛有《孙子兵法》,便道:“《孙子兵法》。”
“哪一篇?”
曹苗转头看了一眼,顺口说道:“用间。”他之前准备的新剧就是一部古装谍战剧,里面提及《孙子兵法》中的《用间》,他为此做了一些案头准备,不算一无所知,说不定还可以秀一下。
青桃起身,到书案前取下一只青囊,拉开丝绳,从里面取出一卷竹简,摊在曹苗面前。曹苗只看了一眼,打算秀一下的雄心壮志便被大雨淋了一般,只剩一缕青烟。
明明知道这是汉字,但我就是不认识。
三国时代不应该是楷书了么?钟繇的《宣示表》我也是见过的,为什么这些竹简都是篆书,还写得密密麻麻,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
“这是什么?”曹苗有点恼羞成怒,脸色很难看。
青桃探头看了一眼,顿时面色一变。“王子恕罪,是婢子疏忽,拿错了。”迅即收起竹简,回到书架前,换了一卷,重新摊在曹苗面前。
这次是隶书,字迹依然不大,却极是娟秀,比前世剧组请来的专业人士还要强上三分。
“好书法。”曹苗缓了脸色,由衷夸了一句。
青桃低了头,默不作声。红杏却说道:“王子,这是青桃姊姊的书法呢。不仅这一卷,这屋里的书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抄录的。”
“就你多嘴!”青桃喝了一声。
红杏立刻闭上嘴巴,漆黑的眼珠溜溜的转着,想笑却又不敢。
曹苗瞅瞅青桃。“你还认识篆书?”
“粗略识得几个。”青桃低着头,一边磨墨一边轻声说道。她磨墨的手法很熟练,纤纤三指捏着研子,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力气,却极为流畅,砚中墨水荡漾,却没有一点溢出,比阿虎强太多了。
见青桃无意多说,曹苗也没再问,对一个婢女太过关心不符合他疯王子的身份。
《用间》内容并不多,只有二十多支简,五六百个字。只是曹苗很不习惯这种书写方式,一个字一个字的辨认、琢磨,倒是用了不少时间。
读完最后一句“此兵之要,三军所恃而动也”,他忽然心中一动。最近京师有谣言,说西巡长安的天子驾崩,大臣欲拥立曹植为帝,会不会和北伐的诸葛亮有关?
曹魏有以宗室为大将的传统,之前有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彰,现在有曹真、曹休。可是有一个人却一直没得到机会,或者说,是他自己没抓住机会。
那就是自家父王曹植。
曹植从小随军,跟着曹操东征西讨,他是知兵的。只是年纪比较小,一直没有机会。他二十三岁时,曹操给了他第一个机会:留守邺城,还特地以他自己当年二十三岁作顿丘令做比喻,可见期待之重。
即使后来曹丕被立为嗣子,曹操依然给了曹植统兵的机会,让他率部增援樊城,解救曹仁。
当时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如果曹植没有这样的能力,曹操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只可惜,曹植喝醉了酒,错过了这个机会,从此万劫不复。
虽然曹植间歇性的犯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但他的才华天下皆知,诸葛亮也不例外。据史料记载,曹植和诸葛亮是通过书信的。以诸葛亮的谨慎,他不会不防备曹叡重新启用曹植,事先传播谣言,挑拨离间,是顺理成章的事。
诸葛亮善用间并不是什么秘密。孟达被司马懿攻杀,很可能就是诸葛亮用间的结果。
他是敌人,这么做无可厚非。可是自家父子躺枪却有点冤啊。
一想到和诸葛亮成了对手,曹苗压力很大。
他演过不少戏,经常要代入人物当时的处境,分析人物可能的情绪和反应。以这种方式分析诸葛亮,他固然能理解诸葛亮的无奈,也更清楚诸葛亮的高明之处。
如果有可能,他绝不愿意成为诸葛亮的对手。
当然,他也不想做诸葛亮的队友。
如果谣言是诸葛亮安排的间谍放出来的,那么这个间谍是什么样的间谍?是潜入曹魏的蜀汉间谍,还是从曹魏内部策反的间谍,又或者根本就是曹魏内部对曹植不满的人,只是被诸葛亮利用了而已?
曹苗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尽快与韩东面谈一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撬开韩东的嘴,搞清楚是谁在背后作祟。想要反击,总要知道敌人是谁。
见了面,又该如何说服韩东合作?是用强,还是用计?
曹苗想起了那枚玉枭印,鼻端仿佛又闻到了一缕幽香,神秘,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第12章 小心机
见曹苗出神,青桃、红杏都闭上了嘴巴,生怕打扰曹苗。
感觉到气氛突然安静下来,曹苗立刻警觉,拍拍嘴,打了个哈欠,做出犯困的模样。
青桃、红杏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青桃起身,吩咐红杏去准备洗漱用具,自己到内室整理床铺,侍候曹苗就寢。等她回到书房,红杏还没回来,只有曹苗靠着书案,一手支额,一手翻书,顾自出神。
“王子,今天由婢子侍寢吧。”青桃走到曹苗身边,轻声说道。
“不需要。”曹苗也没多想,顺口说道。别说他对还没发育成熟的青桃没性趣,就算有,今天也不行,晚上还要夜探韩东呢。
青桃伏在地上,叩了个头。“婢子死罪,请王子责罚。”
曹苗停下了翻书的手,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桃。“何罪之有?”
“婢子愚钝,实不知情。只是王子以往不好男色,一向由婢子侍寢,如今突然让小奴代替婢子,想必是婢子侍候不周。”
曹苗扬扬眉,欲言又止。这可是个麻烦事,怎么解释这个变化,才能不惹人生疑?
他想了一会,不紧不慢地说道:“青桃,并非是你侍候不周,而是我好梦中杀人,怕无端伤了你性命……”
不等曹苗说完,青桃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婢子侍完寢便回外室,由王子独眠便是。如此,大王或者家丞问起,婢子也好应对。”
曹苗暗自挠头。青桃提醒的对,她自己怎么想或许无所谓,王府里的其他人生疑才是麻烦。雍丘王府可不仅是他们父子,还有不少家丞之类的官员。这些人名义上是王府属官,实际上都是朝廷委任的,谁知道哪个是耳目?
这年头的贵族穷奢极欲,生活作风**,放浪形骸,好男风的比比皆是。可他之前不好此道,突然变了性子,难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就算最后没什么事,也会引来别有用心的目光,对他行事多有影响。
可是,我实在对青桃下不了手啊。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营养又跟不上,瘦得像竹杆似的,小腰岂止a4,实实在在在只堪一握。是什么样的禽兽才忍心摧残?
好吧,貌似那个禽兽就是曾经的我。可是今日之我,己非昨日之我,这事不能再干了啊。
人总得有点底线不是?
曹苗的目光在青桃匍匐的身上来回扫了两趟,心中一亮。“青桃,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太好?”
青桃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曹苗。“王子?”
曹苗收回目光,眉头微蹙,露出一丝淡淡的嫌弃。“全是骨头,硌人。”
“呃……”青桃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曹苗摆摆手。“多吃点好的,养好了身子,再来侍寢吧。”
青桃低头看看自己,哭笑不得。她没觉得自己瘦了,她一直以为就这样。可是既然曹苗嫌她硌人,不让他侍寢,她总不能坚持说自己不硌人,可以侍寢?
这时,红杏端着水盆进来,青桃顺势起身,与红杏一起侍候曹苗洗漱。洗完脸,洗完脚,青桃又为曹苗擦拭身体。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渐热,王府里却没有每天洗澡的条件,只能用布巾擦擦。
曹苗很无奈。他实在不习惯由两个小姑娘帮他擦身,而且是全身,但他又没有理由拒绝。
总不能说她们手太凉吧。
更要命的是,不知道青桃是不是故意的,特地脱了外衣,上身只剩一件不能蔽体的小衣,露出一身虽然营养不良,却仍然富有胶原蛋白的肤质,在黯淡的灯下发出青白色的润泽。
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小野兽,被青桃看出破绽,曹苗只得无话找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青桃,听说你会作诗?”
青桃一边忙碌,一边应道:“王子别说红杏瞎说,婢子哪会作诗,只是儿时启蒙,还记得几句罢了。”
“你进府几年了?”
“九年有余。”
“还记得本姓吗?”
正为曹苗擦背的青桃动作微滞,停了片刻,才又说道:“记得又有什么用。身为官奴婢,这辈子想来是用不着了。”她看了曹苗一眼,抿抿嘴,又道:“除非王子将来继承了爵位,能除了婢子的奴籍。”
“你觉得我能吗?”曹苗不紧不慢地说道,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青桃迟疑了片刻,转到曹苗身前,跪倒在地。“恕婢子多嘴。王子若能好起来,就算不能继承爵位,封公封侯也是意料中事。真有那么一天,婢子们不管脱不脱奴籍,都能过得比现在好些。”
红杏站在一旁发愣,直到青桃扯了扯她,她才反应过来,跟着跪在曹苗面前。
曹苗打量着青桃,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闪过一丝不安,甚至有些恼怒。很显然,青桃已经感觉了异样,她在借机试探,甚至刚才主动请求侍寢也是如此,自己一时不慎,已经露了破绽。
不能轻视古人啊。你以为她是无足轻重的龙套,谁知道她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不过曹苗转念一想,又坦然了。不管自己的破绽有多大,青桃又有多聪明,想必她不会想到穿越这种事。就算再变,我也是曹苗,是她的主人。我如果强大了,对她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那你们就小心侍候着。等我封公封侯的那一天,为你们脱籍。”
“谢王子。”青桃喜极而泣,连连叩头。红杏虽不明白,却也知道是好事,也跟着叩头。曹苗看着两个衣着清凉的未成年少女在自已面前俯仰,又不能故意挪开眼睛,不免尴尬,小野兽蠢蠢欲动。
青桃眼角余光瞥见,脸上泛起微红,伸手抚上曹苗的膝盖,手指有意无意的轻挠,眼神也多了几分湿润。“王子,婢子……真的瘦得硌人吗?”
曹苗大窘,强作镇静,沉下脸。青桃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正向前试探的手,讪讪起身,在水盆里濡湿了布巾,继承为曹苗擦拭身体。
曹苗生怕再出意外,保持着冷漠,一言不发,直到青桃、红杏出了门,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关上房门,定了定神,调整呼吸,抻筋拔骨,为今天的行动热身。
当他准备得差不多时,阿虎回来了,推门而入,面带喜色。
“王子,防辅吏和韩东咬起来了。”
第13章 夜探(上)
韩东喝了几天药,伤势有所好转,今天便去找了监国谒者的麻烦。
原因也很简单:他受伤的这几天,监国谒者不仅没给他任何帮助,还不断的差人去骚扰他,催他返京复命。上行下效,防辅吏们对韩东也没什么好态度,当面敬而远之,背地里传他的谣,说他贪得无厌,仗着校事的权力勒索财钱,得不到满足就装病扮伤,栽赃陷害。
韩东气不过,身体略有好转,便去找监国谒者理论。奈何他既说不过监国谒者,也打不过防辅吏们,被几个身强力壮的防辅吏强行送回住处,刚刚好点的伤势又重了几分,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床上,无人问津。
“伤得很重?”
阿虎忍不住心中快意,满面笑容。“他现在没人问,也就我愿意接近他,刚刚帮他换药时,看了伤口。”阿虎眉头微皱。“虽然伤口快好了,不过隐约还能看得出是箭伤。”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背后中箭,而且是他在跃上墙头时射中的,那人时机掌握得极佳,一箭破甲,是高手,我阿翁也做不到。”
曹苗心中一动,问道:“府里有人能做到吗?”
阿虎愣了一下。“我阿翁是府里箭技最好的,他做不到,就没人能做到。”
“防辅吏呢?”
阿虎一脸鄙夷。“那些废物,更不可能。他们能射中固定目标就算不错了,这种活,他们干不了。”
曹苗手指轻叩。“这么说,韩东是被府外的人伤的,而且这人是个高手?”
“应该是。”阿虎用力的点点头,脸上露出几丝凝重。“王子,你可得小心些,以后不能再登高了。”
曹苗深以为然。身边藏着一个敌我不明的箭术高手,的确要小心些,站在高处就是给人当靶子。只是他想得比阿虎更复杂些。从时间来看,伤韩东的人并不是那天在房里的人,而是另有其人。换句话说,现在藏在暗中,身份不明的人不是一个,而是至少两个,甚至更多。
还真是暗流涌动啊。
“见过伤韩东的那支箭吗?”
“箭?”阿虎摇摇头,不以为然。“从箭上能看出甚?”
曹苗瞅瞅阿虎,没有再说什么。阿虎见曹苗这副表情,知道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气势弱了三分,尴尬地摸摸脑袋。
曹苗再次确认了韩东所在的位置,防辅吏巡逻的规律,上床假寐,直到子时初更的铜锣声响过,他才翻身坐起,叫上阿虎,悄悄的打开了房门。
东室一片漆黑。曹苗指了指对面,阿虎会意,蹑手蹑脚的走过正堂,站在东室门外,听了片刻,又向曹苗打了个手势,示意青桃、红杏都已经睡了。
曹苗安排好机关,出了门,来到西侧的夹壁,踩着事先观察过的坑窝,轻松上了墙头。
雍丘王府并非新建,而是利用一个旧城增修而成。院墙是夯土所筑,时间也不短了,上面有不少坑凹,并不难攀登。
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多月,曹苗虽然一直想回去,甚至不惜以身引雷。可是他也清楚,回去的可能性不大,活下去是必须面对的事。所以他花了大量的时间习武、健身,几乎不分昼夜。
一个多月的苦练,不仅让他强壮起来,有了体力基础,还具备了一定的轻身功夫。
轻功不是法术,做不到御风飞行,《卧虎藏龙》中飞檐走壁只是骗老外的。真正的轻功和跑酷相似,是在身体灵活、平衡能力过人的基础上进行的运动,技巧很重要。只要能持之以恒的练习,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差别只是能做到多好。
有传统武术的底子,他练习起轻身功夫更容易见效果。当年为了在一部戏里扮演一个跑酷少年,他曾向专业人士请教过,又专门练习了有大半年时间,拍摄出来的效果非常好。只是那部戏的剧本很脑残,饰演主角的流量明星忙于四处轧戏,明显不在状态,票房、口碑双扑街,反倒是他这个配角赢得了一些好评。
一个多月的练习虽然不能让他达到最佳状态,却足以应付这雍丘王府的墙。
蹲在墙头,曹苗看了一眼雍丘王府,又看了一眼西南角的望楼。
雍丘王府有两座望楼。东北角有一座,由王府卫士把守,负责王府的安全。西南角这一座却由监国谒者负责,说是保护王府,其实是监视曹植父子的一举一动。
夜色已深,西南角的望楼上有光,却看不到人影,想来防辅吏们是偷懒,找个地方打盹了。倒是东北角的望楼上还有人来回走动。只不过那些卫士大多年老,眼力不济,未必能看到这边的动静。
阿虎上了墙,再次指了指韩东所住的小院,向曹苗解说了一下形势。
“你留在这里。”曹苗说道。
“王子要一个人去?”
曹苗点点头,没有解释。经过晚上那件事,他觉得不能和阿虎、青桃等人太随便,保持一定的尊卑关系有好处。他们都没成年,不知道轻重分寸,太随便了容易放肆。尤其是阿虎,他知道的太多,放肆会增加泄密的可能性。
留下阿虎放风,曹苗手足并用,像猫一样沿着院墙向前潜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精神高度集中,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一有动静就伏在院墙上不动,与院墙融为一体。
留在原处的阿虎看着曹苗悄无声息的前行,惊得目瞪口呆,随即又懊恼地拍拍头。怪不得王子不带我去,原来是怕我动静太大,暴露行踪啊。
轻松避开两队巡视的防辅吏,曹苗来到韩东所住的小院,悄无声息的下了地,来到窗前。屋里传来韩东翻身的声音,间杂着含糊的呻吟声,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听得格外清晰。
曹苗暗自冷笑,听了片刻,伸手轻轻推开半掩的窗户,纵身一跃,就地一滚,卸去冲力,顺势坐在了韩东的床边,手稍微一摸,便找到了韩东藏在床上的长剑,顺手扣住剑格。
“谁?”韩东突然惊醒,伸手去拔剑,却被曹苗扣住,拔不出剑。他身体一动,翻身坐起,却被曹苗用剑柄压在肩头,牢牢地摁在床上。
接连被制,韩东有些乱了阵脚,趴在床上,不敢轻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反复几次,稳住心情,这才寒声问道:“足下是谁,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曹苗哑着嗓子,压低声音。“你应该清楚。”
韩东身体一振,强摁着回头的冲动。“韩某真是有眼无珠,没想到谒者深藏不露,居然是个高手。怎么,想杀人灭口?”
第14章 夜探(中)
曹苗有些意外。其实他模仿的并不是监国谒者的声音,而是那个被他碰瓷的防辅吏。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他记住了那个防辅吏的外形和声音,也看出他和监国谒者之间有些交情,这才起意模仿他。以他的配音功力,模仿一个三四十岁的壮年还是可以做到七八分相似的。
没想到韩东却误为是监国谒者本人。
像吗?这差距……有点大啊。
故事不按剧本走,曹苗却不慌张。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按着韩东的肩膀,不让他起身,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等韩东开口求饶,还有点像猫戏老鼠,故意戏耍韩东。
他相信,以韩东之前表现出来的脾气,根本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力,一定会有所动作。
只要韩东有所动作,他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就能跟着顺势演下去。
果然,没过一会儿,韩东就支撑不住了,哑着嗓子说道:“你杀了我也没用,尹都尉还会派其他人来。”
曹苗还是不说话。尹都尉应该是韩东上次提过的尹模,但他不熟悉此人,仓促接话,容易露馅。
韩东喘了两口气,笑了起来,口中“咝咝”作响,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其实你还真是想多了,我不是来查你的。你们那点破事,根本不用查,朝廷清楚得很。呵呵,勾结蜀贼,养寇自重,这可比拥立雍丘王登基可信多了。”
曹苗虽然没说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他听出了韩东的言外之意。曹叡驾崩,大臣拥立曹植的谣言果然是内部人造的谣,就是为了和朝廷博弈,还有和蜀汉相呼应的嫌疑。
谣言的源头,就是那个监国谒者。
曹植不过是颗被利用的棋子,根本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曹苗很生气。这也太不厚道了,棋子就没有尊严吗?
曹苗呵呵冷笑了两声。“你和大王子几次会面,说了些什么?”
“大王子……”韩东欲言又止,气息粗重,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曹苗甚至听到了他磨牙的声音。过了片刻,韩东勉强恢复了平静。“私人恩怨,不足道也。”
曹苗也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两声。
韩东也知道这个理由不够,接着说道:“朝廷怀疑大王子的狂疾是装的,派我来查验真伪。”
“装的?”
“嗯。”韩东顿了顿,又道:“这是上司交待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曹苗抑制住心中惊讶,又问道:“那你查验的结果如何?”
“的确有古怪之处,只是……还不能断定。”
“有何古怪?”
韩东冷笑两声,闭口不言。过了片刻,他说道:“我知道的就这些。谒者要杀便杀,毋须多言。只是处理得干净些,找好替死鬼。若是还赖在雍丘王父子身上,怕是没人相信。”
曹苗也不说话,将大拇指按在韩东的颈动脉上,稍一用力,韩东便晕了过去,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气息也平稳了很多。
曹苗起身,拨亮床头的灯,打量了一下四周。屋里的摆设不错,比他屋里还要好一些,只是脏乱不堪,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阿虎所言不虚,这韩东人缘是不行,监国谒者连个收拾的仆人都没给他安排。
想想也能理解。监国谒者以为韩东是来查他的,又怎么会给他好脸色。
曹苗重新灭了灯,站在韩东的床头看了片刻,确认韩东是真晕了过去,同时也让自己身上多一些韩东屋里的气味。可惜韩东不能起身,要不然他还想再看看韩东的身形,扮得更像些。
待会儿,他要去做件事,而且要栽赃在韩东身上。至于韩东能不能脱身,那就看他本事了。
在脑子里构思了好行动方案,曹苗换上韩东搁在床头的外衣和靴子,拿起韩东的长剑,从容出门。四周无人,晚风习习,只有虫鸣依旧。他没有上墙。监国谒者的院子离此不远,只隔两道门,而且韩东有伤在身,翻墙越壁不太可能,将来追查起来,终究是个破绽。
夜深人静,巡夜的防辅吏都有些犯困,曹苗也没费什么心思,很容易地找到了监国谒者的卧室。
卧室中一片狼藉,鼾声大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骚和脂粉味。黯淡的灯光下,三条肉虫搂在一起,睡得正香。
曹苗隐在门后,一边倾听屋内外的声音,判断形势,一边借着灯光打量屋里的陈设。一看之下,他便险些气炸。刚才看韩东屋里的陈设,他已经心理不平衡,此刻看到监国谒者的卧室,他才知道自家父子这个雍丘王、王子真是太丢份了。
恶奴欺主啊,雍丘王府的好东西都被这狗东西霸占了吧。
曹苗越想越气,走到榻边,先在两个女人脖子上先别按了一下,让她们继续睡,又扯过帐钩,将她们的手脚捆了起来,嘴也堵上,然后抽出韩东的长剑,在监国谒者的脸上抽了两下。
也许是精力消耗过度,监国谒者并没有醒,嘴里咕噜咕鲁的说些什么,伸手拨开了曹苗的长剑,翻了个身,抱着另一侧的女子,又睡着了。
曹苗看得上火,也没跟他客气,一剑刺在他大腿上,深可见骨。
监国谒者痛醒,刚要大叫,曹苗早有准备,将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布塞在了他大张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叫声,然后将寒光闪闪的长剑横在他的面前。监国谒者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曹苗背对着灯,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手中长剑沿着监国谒者的老脸向下滑,在他干瘪的胸膛上停住,缓缓用力,刺入他的皮肤,又向下轻滑动,划开皮肉。鲜血涌了出来,顺着监国谒者的肚皮向下流,很快濡湿了他丑陋的分身。
监国谒者惊恐地叫起来,呜呜有声,奋力挣扎。一股热流涌出,屋里又多了薰人的尿臊味。
曹苗一边咝咝地笑,一边哑着嗓子,模仿着韩东说话的腔调,尤其那种欠抽的轻浮味道。
“老狗,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爱惜身体。”他挥动长剑,滑到监国谒者胯下。“说点我想听的,给你个痛快。要不然,让你死无全尸,做个太史公。”
监国谒者抽搐着,涕泪横流,点头如小鸡啄米,全无一丝反抗的勇气。
“从你们勾结蜀贼说起。”
第15章 夜探(下)
有人说,外表看起来越狠的人,内心越怯懦。
平时官威极重的监国谒者显然就是这种人。曹苗也没用多少手段,只是在他胸口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就彻底怂了。一五一十,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最后还按照曹苗的要求,写了一份供状。
监国谒者叫王泰,字伯康,琅琊人。王家是琅琊大族,王泰少年时自诩才华,期望甚高,没曾想黄巾举事,天下大乱三十余年,他一肚子诗书经学全无用武之地。好容易稳定了些,他出仕为官,官至白马县丞,眼看着要再进一步时,又在汉魏禅代时站错了队,被免职为庶民。
眼看着年过半百,仕途蹉跎,他想到了走捷径,痛打落水狗曹植。
曹魏建国伊始便确立了严管宗室的政策,不仅让所在郡国太守监管诸王,还设立了监国谒者、防辅吏这样的专职人员。对宗室看管越严,越容易升迁,对曾与曹丕争位的曹植尤其如此。诬告曹植不仅成功率高,而且代价极低,就算是查无实据,一般也不会责罚。
王泰在白马任县丞时,东郡太守王机就这么干过。
王泰的前任灌均也这么干过。如今灌均已经升了官,到新城郡做郡丞去了。不出意外的话,致仕之前能做到二千石。
王泰学起王机、灌均来毫无心理压力,只是这份供状落在韩东手里,他的仕途算是彻底毁了。别的不说,今天的丑态传出去,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王泰很伤心,痛哭流涕。
不过,对与蜀汉勾结的事,他矢口否认。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蜀汉人,也没这条件。他诬陷曹植是受东郡太守王机指使。至于王机与蜀汉有没有关系,他就不清楚了。
王机。曹苗一再听到这个名字,恨得牙痒痒,牢牢的刻在了心里。
看着瘫在床上,像一团鼻涕虫的王泰,再想想王机,曹苗说不出的恶心。太原王家、琅琊王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在历史上名声都不错,怎么会出这样的败类?
看着王泰在供状上用了印,曹苗将供状收起,长剑在王泰面前晃来晃去。
“多谢谒者配合。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吧?”
王泰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床上,连连叩头求饶。等他抬起头,才发现面前完无一人,“韩东”已经走了。他一下子瘫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半天没缓过劲来。
想到短处捏在了韩东手上,仕途、名声毁于一旦,王泰悲从中来,却又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掩着嘴,像断了腿的狗一样无声的呜咽。
曹苗再次来到韩东的小院,确认韩东还没醒,悄悄的还了衣服和长剑,原路返回。
阿虎等得焦急,见曹苗安然无恙,长出一口气,与曹苗一起下了墙。回到堂上,曹苗让阿虎再去对面听听青桃、红杏的动静,自己进了书房。
一进门,他就停住了脚步,手臂轻抖,藏在袖子里的短刀滑了出来,反握在手中。
原本关好的内室门虚掩着,一抹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曹苗一动不动,只是悄悄的挪了一下身体,背靠着墙。
过了一会儿,阿虎回来了,刚要说话,曹苗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又指了指内室的门缝,示意阿虎站在到门的另一侧,与他形成夹击之势。阿虎也反应过来,大吃一惊,拔出长刀,护在身前。
曹苗正准备开门,门开了,青桃披着一件曹苗的外衣,出现在他们面前,展颜而笑。
“王子回来啦。”
阿虎目瞪口呆,看看青桃,又看看对面的房门,一脸茫然。
曹苗眉头紧蹙,双目如电,紧盯着青桃。“青桃,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桃抿嘴而笑,微微屈膝。“王子外出夜游,婢子不能像阿虎一样陪着,只好在屋里守着,备好水,待王子回来,服侍王子洗漱。万一有不速之客,婢子也好应付一二。”
曹苗走进房间,果然看到了准备好的水和布巾之类物品。他没有再说什么,由青桃服侍着洗漱完毕,才让阿虎将水端出去,却留下了青桃。青桃早有预料,也不多说,关上门,拉开帷帐。
“王子,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曹苗上了床,却不躺下,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青桃。
青桃跪了下来,低着头。“未经王子许可,婢女自作主张,擅入内室,死罪死罪。”
曹苗沉默了片刻,寒声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王子这两日行事古怪,屡次与校事韩东发生冲突,又问起府中状况,婢子想着你或许会寻他麻烦,这些日子一直留意着。”
“还有呢?”
“婢子为王子煎煮的药,王子分明没喝,药却不见了。院中又看不到倾倒的痕迹,阿虎倒是每天都要出院子几次。婢子便想,这药或许是阿虎得了王子吩咐,拿去了别处。至于给了谁,婢子却想不出。”
曹苗脸色不变,心里却惊讶不已,曾经很坚定的信心有一丝动摇。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疑,没曾想却事事落在青桃眼里,是自己演技不好,还是青桃太聪明了。
“嗯,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曹苗不动声色的在语气中添了三分威压。
“的确没有了。”青桃身体一哆嗦,连忙膝行一步,上前抱着曹苗的腿,仰起头。“关于今天的事,的确是没有了。只不过……这些日子,婢子看王子与以往有些不同,也多了几分小心。旁人问起,婢子也没敢说一句不该说的。”
“谁问起过?”
“监国谒者,防辅吏,还有二王子。”青桃顿了顿,又道:“夫人将婢子叫了去,也问过一回。”
得知这么多人关心自己,曹苗很高兴,那场戏总算没白演。他翻身躺下,又示意青桃上来,掩好帐角。
“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我听,一件也不能漏。”
“喏。”青桃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像只小猫,从曹苗脚边爬上了床,小心翼翼的蜷卧在曹苗身边,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曹苗。似乎她一眨眼,曹苗就会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