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探花荣归
同庆七年殿试,难得上朝的同庆帝,钦点汝宁学子袁自舟一甲第三名。消息一经传回汝阳城,汝宁知府便下令全城做好准备,随时迎接荣归的探花郎。更有传言,探花郎拒绝了某位榜下择婿的官家女子,因为,他只会娶汝宁府女子为妻。
这个传言,使得汝阳城内凡是临街的酒楼,悉数被形形色色的姑娘们霸占。东大街的十几家酒楼,瞅准机会,约定了探花进城那日的价格,准备大赚一笔。那些姑娘们和店商一样的想法,只不过,她们以自家为商品,期待被探花郎买走。
傅振羽守在食为天的雅间里三日了。
她和其他人一样,也在等,等探花郎袁自舟从她窗前经过。只不过她嘴硬,一直跟亲朋好友说:“勿要多虑,我与她们不同。”
这话也不假,她与旁人的确不同。
别个都是花银子才能占一间临街的屋子,她则是一文不拔,就能在食为天三层视野最好的屋子里待着。没办法,谁让近年非常火爆的酒楼,本就是人家的呢?
“东家,今日月末,是查账的日子,可要我把账本拿到雅室?”
“不必,这个月我不查账了。”
风雨无阻每月查账的东家不查账了,那探花郎就这般厉害,就把你迷成这样?这一刻,童掌柜看着东家的眼神,和傅父看闺女的眼神无差别。
天气闷热得像要下雨,傅振羽又在顶楼,热得紧,心下便有些烦躁,见了这眼神,没好气道:“快些收起你那副见鬼的表情,我以后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这样的情况多的是。现在,你若是得闲,便去练字,让你那不能见人的字,早日和你那下饭的脸般配起来!”
童掌柜不理她后头的奚落,抓着重点,紧张地问:“东家今后要做什么?”
“哼!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不成?快些忙你的去。”
打发童掌柜,傅振羽浅笑。她今后要做的,自然是做她一直想做的事。无他,做她的本职,老师而已。
前世,祖父祖母、父母皆为人师,当她选了这个被大堂哥抛弃的教师职业后,祖孙三代欢喜。彼时的欢喜,在眼下却是禁忌。
除了年龄有些小之外,时下对女子束缚,才是最大的问题。破除陈规,总要一个过程。所以,傅振羽只好扑在搂钱、买地皮盖大房子,完善自家书院这些边角料的事,再暗戳戳地做些教书的小事。她费尽心思,真正教的第一个,便是袁自舟。
袁自舟见她有能力,便不忌讳男女之别,主动来找自己帮助。
只要你学,我便教,这是傅振羽最简单的逻辑。
过去三年,她顶着父亲的唠叨、老古板大师兄的惩罚,私下给袁自舟补了数不清的课,帮他搞来真题集,与他分析可能存在的主考官。然,此去京城两千里,弄来这些消息,银钱一方面,人脉也很要命,期间各种艰辛
都过去了。
现在,身为袁自舟“二师父”的傅振羽,负责收获就好,收获那名为自信的果实。
若说三年前的袁自舟让她看到打破陈规的缺口,那么,而今的袁自舟则给了她自信,教徒弟参加科举的自信。在此之前的十年,她间歇读了十几遍四书五经,看了一些别人做的文章,却不曾参加过科举,也不知道自己那些读书学习的法子,是否适应当下。
现在,袁自舟用一个探花来告诉她可以,你可以胜任圣朝的夫子。
没有比这再好的收获了。
巳正,童掌柜再次敲开了傅振羽的房门,并道:“东家,袁探花由东门进城了。”
终于回来了!
傅振羽右手捂上心口,试图将雀跃不已的心捂回去。
食为天所在的东大街,位于府衙和袁家东侧。从东门进来的袁自舟,定会经过她的窗前。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袁自舟能当众称自己一声“二师父”,便是人间最美好之事。
怀揣着终于的幻想,傅振羽和其他人一样,望着东方,不舍得眨眼。
一盏茶功夫过去后,又过了一炷香。傅振羽足足撑了半个时辰,实在等不住了,下楼。楼下已满是各家婢女和小厮,众人围着童掌柜追问:“半个时辰前就说袁探花进城了,就是用腿走,也走到食为天了。你不会是为了留住我们,谎传消息吧?”
“食为天的人亲自看见袁探花进城的,并没有欺瞒各位。袁探花至今还不到,定有缘故,我已派人去查看究竟,各位稍等片刻。袁家在城西,探花郎定会由此经过。”童掌柜谦卑地一一解释,逐个道歉。
一身男装的傅振羽,出门转了一圈,发现各家情况差不多后,便悄悄使唤小二与童掌柜说了声。童掌柜依葫芦画瓢,把外头的情形说了。众人验过后,见所有人都被坑了。心中那股子无名火气,渐渐回落,纷纷开始猜测袁自舟的去向。
“袁探花,不会是打算先回师门,后回家吧?”
立即有人反对:“不能。圣朝以孝治天下,袁探花都是探花了,怎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先头那人不屑地说:“所谓不知者无罪,你不知道还胡说,这便不合适了。孝父母为孝,孝师长就不是了吗?”
傅振羽也在猜可能存在的原因,但听到这个,问那人:“听你的意思,似乎知道袁探花在哪家书院?”
按说,不可能。
袁自舟三年里,除了逢年过节回家,并不曾离开书院,外头的人,怎会知道他的师门?至于三年前,袁自舟说他在别处读了几年,却未报师门,连傅振羽都不知道的。
只听那人道:“我不过在私塾上了几日学,哪里知道?不过,也能猜一二,不外乎四大书院。四大书院里头,这几年只有中天书院出过进士。中天书院又在食为天东侧,想来是中天书院的可能性更大。”
众人颔首。
中天书院约莫在府衙和食为天的中间往北一些,距食为天约莫四五里。若是那里,想来很快就有结果了。果不其然,一盏茶功夫后,街上开始沸腾起来。
人声由远极近,嘈嘈杂杂的,傅振羽半晌才听清,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袁探花进城后,直接去了中天书院,这会儿正跪在中天书院门前,求见恩师君夫子。还有,袁探花还扬言求取师妹呢!只可惜,中天书院的大门一直关着。”
最后那句,掀起了更嘈杂的争论。
原来,袁探花所说的汝宁姑娘,便是人家师妹啊,各家酒楼溢满了酸气,不知哪个叫嚷着:“走,我们去中天书院,一探究竟!”
是要去。
傅振羽在童掌柜的呼唤中,没了踪影。
第二章 三问三答
把探花郎关在门外的中天书院,山长曾进士,也是不想的。可徒弟不是他的,他也不好私自做决定呢。说话间,书房进来一位年过四旬,面容依旧俊美的男子。见到男子,曾山长开门见山地问:“师弟,徒弟是你的,闺女也是你的,你意下如何?”
中天书院除了夫子曾进士外,还有一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君如玉。君如玉出自中天书院,与曾进士同年高中,同样的官场不得志。不得志的原因却不同,君如玉人如其名,外表太好,招来各种污秽言语。君如玉烦不胜烦,比曾山长还早一步回中天书院做夫子。
待老山长过世,曾山长作为嫡长子,顺势辞官,继承了书院。师兄弟两个,用了十年时间,教了几十位秀才、九位举人、一名进士出来,将中天书院由汝宁四大书院之一,推到四大书院之首的位置。
这样的成绩,足让二人骄傲,再挑子弟时,眼光难免高了些,袁自舟便是挑剔之下选的人才。样貌周正,官话一教就会,一手馆阁体字字如刀刻,十分赏心悦目。
原本一切很美好,如果不是袁自舟与师妹君清箬相恋的话。
君清箬是曾山长内定的长媳人选,两家约定,曾大少爷中举后,便为两个孩子定亲。结果,曾大少爷还未中秀才,袁自舟便横刀夺爱。
这是人品不过关。
曾山长与君如玉两个如此判定,便把袁自舟逐出了中天书院。不准他以中天书院学子的身份示人,不准他在汝阳城内求学。
三年来,袁自舟不曾露面,也不曾有什么不利于中天书院的话,二人虽有些疑惑,但见袁家还是一如既往,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哪知,这人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以探花郎的名号,强势回归,逼着君家嫁女。
君如玉却是一点儿都不恼。相反,得知袁自舟高中探花时,他有多后悔,这会儿便有多少欢喜。他尊重师兄,等着曾山长发号施令。这会儿听闻曾山长只是询问,立即不悦道:“师兄是山长,当年是师兄把袁舸撵出书院的,今日,师兄若要继续赶人,师弟我不反对;师兄若认回那孩子,我也不反对。”
我不反对,但我会不高兴。
君如玉把心思摆在脸上,曾山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压下心头所有情绪,温声对君如玉道:“既然听我的,那就去把徒弟认了,把女婿认了。”
啊?自己误会师兄了,君如玉立即道歉:“愚弟误会兄长了,还请兄长海涵。这认徒弟,便不着急了。那小子确实不厚道,且晾他一晾。”
曾山长爽朗一笑,大方道:“与你无关,均是我那孩儿不争气,而你这女婿又太耀眼。快别和孩子怄气了,把人接进来是正经。”
中天书院门外,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围了多少人。
傅振羽仗着个头不高,拿出前世挤公交和地铁的本领,越过层层人墙,一路站到了最前头。看到袁自舟的那一瞬,她吸了吸鼻子,把泪水逼了回去,冲了上去,却被衙役拦住。
“袁舸!”
听到自己的大名,袁自舟睁开眼眸,看向声音来处,眸光一紧。
怎么是傅振羽?她怎会在这里?袁自舟心中慌乱,却是强迫自己扯了个笑,浅浅望着傅振羽。他既做了背叛的决定,便也做好了面对傅振羽的准备。
对着衙役颔首后,袁自舟轻声道:“让她过来吧。”
这般轻松就被放进来,傅振羽立即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心道,袁自舟兴许有什么苦衷,自己不要着急,慢慢问。如是作想,她缓缓蹲下身子,与袁自舟视线齐平。
见此,袁自舟咧嘴,他果然没看错傅振羽!就冲这个动作,他对搞定傅振羽更有把握了,他笑望傅振羽,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云淡风轻,坦坦荡荡,或者说是理直气壮。
这样的神情,傅振羽是看过的。曾经,她那些可爱的孩子们考中了理想的学府,都来跟她说着感谢之言时,她就对大家说:“学校和老师,教材都是一样的,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是你们自己努力得来的,你们不用感谢我,该为自己骄傲!”
孩子们听了她的话,都是袁自舟这样的表情。
也难怪。
她是付出了一些,但是最后考中探花的,却是袁自舟本人,人家为啥不理直气壮?
“好,我也不多问,只问你三个问题。”
傅振羽爽快地说完,袁自舟立即坦然地道了声,“请。”
“第一问,你是中天书院的学子?”
这个问题很是容易,袁自舟轻轻颔首,答:“袁某十二岁进书院,师从君夫子,十七岁自书院而出。君夫子名下之徒,都可以为我证明。”
“第二问,方才我来的路上,听闻你要娶师妹君氏?”
“不假。”
“最后一问,为什么?”
前面的都是铺垫,确认,最后一个,才是傅振羽不甘、不解之处。毕竟袁自舟这么做,是有很大风险的。在她问出这没头没脑的“为什么”后,一直笑着的袁自舟,终于收笑,说了一句让傅振羽险些晕倒的话。
因为,你是女子。
傅振羽耳畔响起大师兄不止一次告诫自己的话。
“师妹,你不能这么手把手地帮师父。你是姑娘家,总要出嫁。而女子不能出仕,不能做夫子,你……”
袁自舟望着摇摇欲坠的师妹兼过去三年真正的师父,眸中露出心疼。他是受益者,最能明白傅振羽对他寄予的厚望,和对他的付出。
只是,他也没有办法。
他喜欢君师妹是其一,君夫子是正正经经进士出身,也教出过一名进士,数名举人。君家两位男丁,均已中举,金榜题名入朝为官,那是早晚的事。
反观关键时刻收留他的南湖书院,唯一的夫子便是山长傅一善,偏他又只是个举人。傅举人的儿子年方七岁,是否成器难说,年纪太小,只可能要自己帮衬,却帮衬不了自家;傅氏宗族,官职最高那位,不过是个六品的同知。傅振羽便是厉害,也只是一人,是个女人。
傅振羽倘若是个男子,他一定不会在中天书院门前自取其辱。可惜,没有如果,袁自舟定定地看着傅振羽,开口:“对不起!二师父你很好,只是”
想起袁自舟一直称呼父亲为山长的傅振羽,直到此时才明白,她这个二师父,是排在君进士之后的那个师父。袁自舟承认自己的师者身份,却依旧叛出。
傅振羽豁然起身,严声打断袁自舟的话:“收起你的怜悯,我不需要。”
说完,再也不看地上跪着的探花郎,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衣角,转身投入人群。
袁自舟料到傅振羽不会当众吵闹,但没想到她走得如此痛快。错愕之下,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傅振羽,直到中天书院的大门打开,曾山长、君夫子二位并肩走出,含笑望来。袁自舟看着上头那二位,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下。
他,赌对了所有人的心。
随众走入中天书院之际,袁自舟悄然地望了眼傅振羽她离去的方向,无声地吐了三个字,对不起。尽管对不起,但是,除了对不起,我给不了你,给不了南湖书院更多了。
因为,我也是自顾不暇。
第三章 大雨倾心
傅振羽得袁自舟应允,不仅被放进去,袁自舟还含笑同她说了几句话。只凭这个,便是姑娘们,也得压抑着酸意。更别说,袁自舟一直看着这个方向。尽管很拥挤,但是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给她让了一条道。
傅振羽欠身致谢,一路笑着走出人圈,走到清冷的大街上。
空中乌云翻滚,豆大的雨滴落下,砸入尘土,带来阵阵扑鼻的土腥味。雨越下越大,不等傅振羽回到食为天,身上的衣衫便已全部湿透。冷意侵骨染魂,击溃了傅振羽仅存的理智。再也无力行走,她把自己缩在这天地雨幕之下。
雨落之前,她有多高的期望,这会儿便有多少绝望。
这份绝望,并非源于袁自舟的背叛,而是他背叛的原因,因为自己是女子。
袁自舟,原来和别人一样。
哦,不,袁自舟比别人还可恶。起码,别人没给她希望,没有这么伤害她!她很想像泼妇不懂事的女子那样,指着袁自舟破口大骂,去指责。可她不是小孩子,她是拥有成熟灵魂的傅振羽。那么做,没有意义,也改变了她是女子的事实,改变不了她不能做夫子的现状。
没有意义,那便不做。
这是她唯一的理智,也是两世积攒下来的做事原则。
可是,她真的好难受。
没有袁自舟为自己作证,她要怎么说服父亲,拿什么证明自己能做夫子?她已经十五了,母亲总反对她读书,时刻惦记着给她找婆家,要她像时下女子一般,规规矩矩地嫁人生子,上伺候公婆,下照顾夫婿。然后,努力生儿子。若没有及时生出儿子,就会像她娘一样,被婆家嫌弃,直到祖母离世,都还在怨念着……
不,绝对不行,她不要这样的未来!可她现在要怎样,才能摆脱这样的境遇?
傅振羽的心,如同这瓢泼的大雨,肆意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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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子坚找姐姐找了五年了。
七年前,他与姐姐与宿鸭湖畔与姐姐失散,确切地说,是他水性不佳,晕了过去。醒来时,已身在南湖书院。在南湖书院山长傅举人的劝说下,他隐忍了两年,待风平浪静后,才出来寻找姐姐。这五年来,他找遍了汝宁府下辖的八县一州,还是没找到人。
所以,日前得知袁自舟高中探花之际,仓子坚便去和傅山长报备:“师父,我想去其他府县看看。”
傅山长旁的没多说,长叹一声,宽慰他:“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护着你们姐弟的。”
正是这个观点,一直支持着仓子坚寻找姐姐。他和姐姐逃了那么久,逃了那么远,才逃到汝宁。身为男子的他都活了下来,姐姐一个女子,又怎么可能死去呢!
不过,去外头寻找姐姐之前,要确定几日前看到的那名妇人,不是他姐姐才行五日前,他在临湖巷的集市上,他看到了一名年约三十的妇人。那妇人,瞧着和姐姐有些像,只是又不大像。人潮拥挤,他把人给跟丢了。
这几日,他一直在临湖巷晃悠,指望再遇见那妇人,一直不曾如愿。今日又有集市,他一早就侯在这里,目光锁在来来往往的人上。
时辰尚早,集市上的人并不多。心神不宁的仓子坚,一想到小师妹正在高楼上等着另外一个男人,他心里好堵,堵得他都没心情找姐姐了。直到与一名妇人擦肩而过,仓子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迅速调整心态,准备去看那名擦肩而过的妇人,却听见右手那人说:“上一科出了个进士,这一科又教出了一位探花郎,这中天书院,不亏是汝宁第一大书院!”
探花郎,中天书院,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仓子坚叫住说话之人,问他:“这位兄弟,你方才说中天书院,出了位探花郎?那探花郎说的可是袁自舟,袁探花?”
“正是。”
“可有证据证明袁探花是中天书院的人?”
那人疑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是袁探花自己说的,还要什么证据?袁探花方才还跪在中天书院门前,求见恩师君夫子。虽然人挤人的我没看清,却不可能听错呢。喂,你跑什么啊”
仓子坚不理那人的呼喊,一头扎进人群,拿出当年逃命的劲头,一路狂奔,带起一路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因为跑得快,仓子坚赶到食为天时只淋了一点点雨。见童掌柜不在和小师妹都不在,他取了伞就要去找人,同归来的童掌柜撞在一处。
“她呢?”
“东家呢?”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完,仓子坚停顿了片刻,见童掌柜收声,方严声质问道:“我不是交代过你,倘若她私自离开食为天,你必须跟着的么!”
“仓先生你听我解释!东家出门的时候,我是跟着的。待到了中天书院那里,她就像泥鳅一样,一下子钻进人群,我追不上。等我挤到的时候,东家又出来了。我亲眼看着东家离开的,等我挤出来后,一路回来都没看到人,便以为她先回来了。李四季,东家肯定没回来吗?”
被童掌柜点名的小二,举掌发誓:“掌柜的,真的没回来。”
童掌柜慌乱地看向仓子坚,问他:“仓先生,现在怎么办?”
“找。”言简意赅地回答过后,仓子坚对一众小二道,“关店,全部都去找你们东家。”
说完,仓子坚自己一头扎进雨幕,身影很快被浑浊的雨水遮挡住。童掌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顾不上换衣服,跟了上去。
“东家!东家……”
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淹没在雷电风雨声中。
仓子坚听见声回头,对着童掌柜吼道:“别跟着我!去中天书院,这么多条巷子,我们分开,一条条地查。”
话虽如此,仓子坚却是头也不回地奔向中天书院。找人,他最有经验了。跑到中天书院门口后,仓子坚开始了地毯式地搜索。他想象着傅振羽确认袁自舟背叛后的心情,一步一步,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摸索。
终于,叫他在一家民居的墙角,发现了那个他牢记在心、与往日俏皮完全不同的小身影。
“小羽!”
情急之际,仓子坚爆出了在心底念了无数遍、却从未喊出口的亲昵称呼。傅振羽抬头,眸光迷离,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伸出手去验证。
仓子坚正为她撑伞,待他反应过来,因多年不笑而有些古板的脸上,已被一只冰凉的小手覆盖。那凉意,惊得他顾不上呵斥傅振羽的“不规矩”外,自己更是丢了伞,不规矩地握住那只小手,随后把人抱了起来。
虽然有些奇怪,但是这个人确实是大师兄仓子坚,傅振羽立即沙哑着嗓子抱怨:“大师兄,你怎么才来了啊。”
“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四章 趁虚而入
又是对不起!
傅振羽想起袁自舟,一面吵闹着“我不要对不起”,一面挣扎着起身,最终又无力地坠了回来。
仓子坚顺势探了探她的额头,指下的温暖,让他有些恍惚。犹豫片刻,他俯下身子,非常克制的、用自己的额头轻轻碰触了碰怀里那位的额头。
确定傅振羽没有发烧后,仓子坚飞快离开,快到傅振羽未曾发现。若无其事地捡起刚被自己抛弃的雨伞,仓子坚改抱为扶,一手撑伞,一手搀起了傅振羽,慢慢劈开了雨幕,从一片小天地,进入另一个小天地。唯独伞下的天地,不曾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傅振羽,也不喜欢看她这么颓丧,仓子坚主动询问:“不要对不起,那要什么?只要你说,哪怕是星星月亮,我便是摘不下来,也能画一个与你。”
便是沉浸在惶恐中的傅振羽,都叫这话吓了一跳。
大师兄一直是位严厉的好哥哥,重点不在于哥哥,而在于严厉。宠她的次数,绝对没有罚她的次数多。托大师兄的洪福,她已将《女戒》倒背如流。她今日没撒娇没耍赖,大师兄竟比往日要和蔼可亲,还有些许肉麻。大师兄,不小心被雷劈了不成?
傅振羽惊悚过后,用十分肯定地口吻说道:“你不是我大师兄!我的大师兄,早就不给我欺负了,更不会这么宠我。他都是好凶的,就是我特意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给他,他都不笑,最最最可恶了。”
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地抱怨娇嗔,三分小错也要被夸张成十二分可恶,总是被自己气得掐人。这,才是他的小师妹。仓子坚忍不住嘴角微扬,无奈又宠溺地说道:“又胡闹。”
那张不拘言偶然露出的微笑面庞,在雨幕中比那袁自舟不知妖孽多少,可惜无人瞧见,便是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油布大黑伞遮住了大雨,身旁的人挡住了冷风,还传来阵阵温暖,傅振羽的情绪和理智,缓缓恢复着。扶着自己那僵硬的身子,表明大师兄在关键时刻,便是为难自己,也不会不管自己。意识到这个,傅振羽停下脚步,昂首问仓子坚:“大师兄,我要什么,当真都可以?”
“我能力范围内。”
仓子坚非常机智地补了个但书,却依旧不好用。雨声虽大,他依旧清晰得听到了傅振羽的请求大师兄,我要做夫子,教师兄们的夫子。我要师兄们和我一起努力,把南湖七秀变成南湖七进士。
仓子坚脚下一踉跄,跌向雨路。
落水之前,犹记得给傅振羽做垫背。
“哈哈哈……”
望着趴在自己身上狂笑不止的傅振羽,仓子坚忽然觉得如果能让她这般开心下去,自己妥协一下……嗯,换个方式妥协,也不是不可以。
开怀大笑过后,傅振羽渐渐恢复精神。
她先前并非体力不支,而是精神受了重创,虚脱在雨中。这会儿想开了,力气也渐渐恢复。只不过,觉得一直僵直着身体扶着自己的仓子坚很有意思,便坏心地不告诉他真相,让他继续难受着。
谁让他读书没读到家呢?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以手,权也。
路遇童掌柜,仓子坚吩咐他:“去买两套衣裳,带回食为天。”
童掌柜沉默片刻,依言而行。等他带回了一男一女两套衣裳回到食为天时,傅振羽已灌了一大碗辣嗓子的姜汤,辣得直冒汗。见仓子坚不满地看向女装,童掌柜扫了眼浑身湿漉漉的傅振羽,解释:“齐家布庄没有东家合身的衣裳,我怕东家湿衣穿得太久生病,匆忙买了回来。”
眼下再去重买,确实不合适。仓子坚接过衣裳,非常嫌弃地看了眼后,才把衣服丢给傅振羽。
打开衣服刹那,傅振羽笑了。
这件衣裳的设计图纸,还是出自她的手呢。只是,即便在书院,她也是一直穿着儒士装,只在回傅家堂时规规矩矩地换上女儿衫,却也从未穿过这么嫩黄这种粉嫩的颜色。
心理年龄超过三十的老阿姨,加上职业需求,真心嫩不起来。凡事都有第一次,傅振羽强忍不自在,换好衣服打开门,迎上一双极力压抑的目光,在崩溃边缘强忍的那种目光。
“我果然,不适合这样的衣服哈……”
傅振羽垂首,不自在地说完,便听见仓子坚压抑的低吼:“回房!把头发擦干,束起来。”
原是自己误会了,没什么别的问题,只是大师兄老毛病又犯了。傅振羽撅了撅嘴,嘀咕了句“古板”,倒也转身回房,拿起干布,擦起头发来。胡乱擦了几下,抓起竹簪就要挽发,再次被一直站在门口的仓子坚拦住。
“束发前,头发必须擦干。”
“大师兄,我今天心情不好,忍耐是有限度的。便是用完这一屋子的布,又能擦得多干?较这真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要像我小时候那样,替我绞发?”
傅振羽发飙,一语勾起两个人的回忆。
仓子坚还没来傅家的时候,作为独生女的她,过着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她娘的手还很巧,会各种各样的发髻,她啊,着实做了几年可爱迷人的小姑娘。可是后来,等她娘终于如愿生了日思夜想的儿子后,便说:“小羽,你长大了,要自己照顾自己。”
七岁不叫大,八岁就大了么?
傅振羽眼睛有些酸,就这么披着头发、摇着簪子、走向仓子坚,以浓重鼻音问道:“大师兄,你至少五年没给我绞头发了吧?”
“嗯,因为你长大了。”仓子坚眼神躲闪。
他记得,傅母忙着照顾弟弟,就让师妹自己梳头发。可师妹根本不会梳发髻,哪怕是简单的元宝髻都不会。师父更夸张,比师妹还糟糕,连最简单的挽发都不会。师妹又和师母赌气,整日披头散发。
是他,觉得师妹可怜,便替她来收拾,从笨拙的熟练。
然后那年夏天,师妹腰肢纤细起来后,他便也没替她收拾过头发。
这一次,傅振羽没有披头散发,默默挽起头发,只以男装示人。师父认定这是师母偏心之过,并多次提醒傅母,让她不要忽略师妹。
然而,师母心心念念十年才得的儿子,已经不是重男轻女,是执念。
师母总是理直气壮地说:“都是你和子坚两个把宠她成这样!你们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兄长,能这么宠她一辈子么?我不过是不再给她梳头发了,她就倔成这样。可也不想想,这么大的姑娘家,有几个不是自己梳妆的?她这性子不管一管,将来嫁了人,如何能在婆家立足?”
仓子坚那会儿想说的是,如果你们愿意,我能这么宠她一生。可惜的是,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力说这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男子,趁虚而入。
趁他虚弱之际,抢人。
心绪不宁的仓子坚,不小心抓了傅振羽一缕青丝,疼得傅振羽哇哇叫:“大师兄,疼!”
“对不住,不会再疼了。”
仓子坚信誓旦旦保证。
第五章 一大善人
傅振羽嘟囔道:“这么点小事,大师兄说得这么严肃做什么!”
仓子坚不辩解,问她:“你方才,是不是想哭?袁自舟确实过分了,眼下我不能收拾他替你出气,纵你哭一场,还是可以的。”
原本还有那么一点想哭的傅振羽,倔强收回眼泪,笑道:“哭有用的话,我一定哭啊。傻傻地淋了雨,还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已经很赔了。做人呢,要及时止损,我可不会再做傻事了。”
望着含笑冷静的女子,仓子坚隐隐心疼的同时,第一次责怪自家师父。
他的师父人如其名,傅一善,一大善人,但本性柔弱,撑不家业;师母更是传统女子,婚后十年才得儿子,得了儿子后,便除了儿子夫婿,别的一概不顾。有那样的父母,师妹除了辛苦,还能怎样?比如眼下,若是师父能像君夫子那般教个进士出来,师妹还会“要”做夫子么?
因为心疼,再次见傅振羽随意束发时,仓子坚没吱声。师兄妹面对面坐着,仓子坚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子,脊背笔直,标准地正襟危坐;傅振羽呢,懒洋洋地倚在小榻上,神色恹恹,说出来的话,却是铿锵有力。
“回来的路上,我便想明白了。成为女夫子是很难,但当年我怂恿爹来汝阳城也不容易;从齐家口中争食,或是挖来接近全能的童掌柜,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但我都做到了。所以,只要我努力,女夫子我一样能做成!大师兄,我说得可对?”
“一定要做这般惊世骇俗之事?”
“一定要做。”
不出意外的回答,仓子坚追问:“为了那背信弃义的袁自舟这么做,值得么?”
“我不是为了他才要这么做的,好吧,也是因为他。”
毕竟,袁自舟这个探花,让她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是袁自舟的背叛,让她知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既然想做女夫子,就不能指望某一人达成所愿。但若是的话,她想做女夫子在先,女夫子才是她的最终目标。斟酌了下用词,傅振羽道:“确切地说,他是直接原因,不是根本原因,大师兄勿要本末倒置。”
“师父师母不会同意。”
“大师兄是不是漏了自己?”今年反复说着要在两年内把她嫁出去的父母不同意,傅振羽心知肚明。但是仓子坚,傅振羽原本也认为不可能的,但这会儿,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大师兄现在不同意,但你将来一定会同意。”
袁自舟这一出,让她知道在才华和能力之上,在志同道合之外,还有忠诚。她身边的人,有她娘在,父亲宠她的限度十分有限。其他几位师兄,不及大师兄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不能做书院的主外,她与他们的感情也没有和大师兄亲厚。争取大师兄的帮助是很难,因为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傅振羽从来不是个擅长等待的人,她立即出言央求:“大师兄,你同意我做女夫子,好不好?我又不去外头教书,就是捋捋几个师兄而已。”
仓子坚面无表情地说:“你说服不了他们。”
傅振羽理所当然地答:“大师兄可以。”
仓子坚没应声,突然拉开门,臭着脸问站在门口的童掌柜,问他:“何事?”
“东家还没查这个月的账。”
“大师兄在,你找我做什么?”傅振羽倚在门框上,笑盈盈地看着仓子坚。
视线落在童掌柜怀里那摞账本,仓子坚原本刚毅笔直的眉峰,皱成山峦。
他从前当真不知道,阿堵物也是世间的一大难题。直到四年前,傅振羽初弄这家食为天之际,他不放心,凡要出面的事,都是他一手包办。那些事,虽说他也从未做过,但是天下大道相通,他能做个七七八八,唯独这账本。细细碎碎,零零散散,东几文,西二两的,着实烦人。
余光瞥见偷笑的傅振羽,仓子坚恢复常色,问她:“真要我查?”
食为天而今的流水账目,到他手里不知要惨成什么样了,他赌傅振羽不会让他查。
熟料,他赌对了不让他查,却赌错了人。他的话音方落,童掌柜已抱着账本,边跑边道:“东家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望着童掌柜仓皇失措的背影,傅振羽笑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师兄原来是洪水猛兽,我竟不知道呢!”
仓子坚见她的欢乐不似作伪,不禁嘀咕起来。
他的小师妹,究竟是人傻,还是心思单纯,才能做到前一刻哭,旋即便笑?亦或是,她没那么喜欢袁自舟?仓子坚暗戳戳地想着,心底有一丝小雀跃。
用过午饭,天色还不放晴。童掌柜不知哪弄来了药,熬了数碗,分与众人。被迫喝了一碗药的傅振羽,吞了十几块糖后,开始疯狂吃蜜饯,直到一只大手,把她面前的那包蜜饯全部收走。
“去休息。”
食为天的大堂很大,后院被挤得很小,统共三间屋子,童掌柜住了一间,一间办公,一间放账本。账本那间屋子里,有一窄榻,仅够一人躺着,便是傅振羽小憩用的。
傅振羽正要讨好仓子坚,虽不困,却也乖乖去躺着了,进去前,不忘提醒仓子坚:“我这般听话,大师兄,你一定要仔细认真地琢磨下我做夫子的事!”
“快去!”
撵走了傅振羽,仓子坚守在外堂,默起了《道德经》。若是那君夫子在此,定会赞叹不止。袁自舟的馆阁体标准,仓子坚的虽有些不标准,却是极其洒脱,每一个字,仿佛有灵魂的历史,跃然纸上。
原本不困的傅振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不大会儿,被人吵醒。她听见有人哭诉:“大师兄,师父听了八师弟的事,气得吐了一口血,还昏了过去。镇上的大夫说他治不了,让我们进城找大夫。大师兄,我去哪里找大夫?”
气晕?她爹心理素质是弱了点,但善良啊,凡事都把人往好处想,便是知道袁自舟叛出,也会给袁自舟想合理的理由才是,怎会气晕?带着满腹不解、愧疚,以及慌乱,傅振羽在仓子坚的安排下,跟着六师兄两个,冒雨先回书院。
至于仓子坚自己,考虑到大雨天,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出诊费要高,从童掌柜手里支了一百两现银,亲去回春堂请人。
大夫抵达南湖书院之际,大雨方歇。施针半个时辰后,傅山长这才醒来。
望着一身嫩黄如花似玉的长女,傅山长一面落泪,一面捂着心口狂咳嗽。见状,傅母便对傅振羽几个道:“屋子狭小,你们先出去。”
这大瞎话,闪得大夫都睁不开眼。
南湖书院别的屋子不说,只说傅山长这住处,一间内室赶上别家三间正房大了,傅夫人这句屋子狭小,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啊!
第六章 抓住误会
傅母摆明是在责怪傅振羽,傅振羽哪会听不出来?与以往嘴快话多不同,这一次,傅振羽只是抿了抿嘴,没吱声。
因为,这件事,确实怪她。
是她说袁自舟是人才,是她把人劝进南湖书院,更是她自己教的白眼狼;也是她,存了要让南湖书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心思,才会被袁自舟拿住,三年里,当真配合袁自舟,没让外人知道他在南湖书院三年。
傅山长将闺女的神情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直摇头,情绪激动;傅母离他最近,察觉到异处,狠狠地瞪了傅振羽一眼;仓子坚则挺身而出,不着痕迹地把傅振羽挡在身后。
大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摇了摇头,主动道:“还请诸位散一散。”
大夫说话了,众人依言而行。一番折腾后,大夫重新开了药方,仓子坚抓药,傅振羽熬了半个时辰,低眉顺眼地端了进去。此时的傅父,虽满目心疼,情绪稳定了少许,却依旧不能开口说话。见此,仓子坚索性做主,提前休息,让住得近的弟子回家过端午,也能让负责做饭的傅振羽清闲一二。
五月初三,傅山长能慢慢能说几个字了。仗着身子不适,他日日拖着妻子照顾他这个那个的,一口水都要分两口喝,很是幼稚。他为何如此,傅母心中明白,少不得叹息道:“你且安心养身子,小羽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摊上这倒霉的事,又不是她的过错,我不会这时候怪她什么的。”
见妻子神情不似作假,傅山长心下稍安,却是捂着胸口,眉宇间全是化不开的忧愁。
傅振羽很喜欢竹子,从前世就喜欢。如今有机会,她不仅种了半亩竹子,还把闺房丢在竹林深处,混个假意境,图个心血来潮。
连着乖巧三日的傅振羽,这会儿正在晒衣服。南湖书院一直不曾添下人,早先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仓子坚在此,后来则是大家做习惯了,觉得这样也不错,便不曾变过。
弯腰捡起最后一件衣裳,傅振羽视线里出现一角蓝纱,她勾唇一笑,若无其事地晒完衣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及至跟前,快速出手,精准地揪住傅振商的耳朵。
“疼,疼,姐姐放手!”小家伙挣扎着,叫嚷着。
“躲这里做什么?”
傅振商眼睛一转,道:“我在和大师兄捉迷藏。”
胡说八道。
大师兄看弟弟,只会让弟弟读书习字,怎么可能捉迷藏?便是真玩了,傅振商这臭小子也不会来自己这里藏着。这小子玩捉迷藏,既想让人找,还想让人找到。而大师兄已经好几年不来自己的院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所以,傅振商不可能来她这里藏着。
“从实招来!否则,今晚的梅花糕没你的份。”
傅振羽所说的梅花糕,与梅花本身无关,只不是梅花的样式。小小一块,香甜不腻,入口即化的花糕,傅振商一口气能吃一匣子,就是做起来麻烦。过去三年,傅振羽为了给袁自舟参详科考,做的次数有限,上次还是过年的时候做的。这两天大姨妈到访,她也没心情没功夫弄。今日事毕,她想着傅山长喜欢那东西,一早起来就磨好了粉面,翻炒,装进模具,这会儿正在井里中央凉着,放到晚饭拿出来吃正好。
小吃货傅振商一听有梅花糕,顿时顾不到大师兄的嘱咐,脱口而出:“大师兄说姐姐不舒服,让我来守着姐姐,可以免写大字。”
大师兄么?傅振羽疑惑了下,揪着弟弟的耳朵,道:“我好的很,给我写你的大字去!”
“好疼!你快放开我了,我去写大字还不成么?呜呜呜,大师兄骗人,姐姐哪有不舒服啊!”
傅振商眨巴眼睛两下,眼泪立即掉落,速度堪比用过催泪剂。傅振羽虽不信他疼,却也不忍看他这副模样,便放开了他。下一刻,傅振商便只剩了一道影子,速度快得天生的跑步健将。傅振羽却知他做什么去了,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仓子坚的青石院,嘀咕着正起劲的一大一小,见到漫步而来的傅振羽,一个捂着耳朵跑了,一个忘了反应。傅振羽没去追弟弟,旁若无人地盘坐在廊下唯一的长椅上,还感慨了句:“不亏是书院最爱洁的大师兄,长椅永远这么干净、舒服。”
我没有那么爱洁,只是这三年里,便是你不来了,我也一直擦着这长椅,等着你来。仓子坚定定地望着傅振羽,却是一言不发,表情严肃的吓人。
傅振羽习以为常,完全不在意,开门见山地问:“大师兄,你让商哥儿看着我做什么?”
“担心你。”
担心我,那就好。
傅振羽笑眯眯地,示意仓子坚搭把手,把长椅拖到阳光下,她又重新躺了上去,以手捂住眼,闭眸,一边摇着长椅,一边感慨:“还是大师兄这里的阳光好。”
阳光再好,自打袁自舟进了南湖,你便不曾来过,仓子坚的脸上,布满了不满。
捂着眼的傅振羽,不知道仓子坚此刻的表情,更不知他的腹语。自顾自地说完,她娴熟地把话题拉了回来:“大师兄同商哥儿担心我,这个我知道。我好奇的是,你们担心我什么?或者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总不会因为我娘说了我几句,你门就担心吧?”
她娘说她的多了去了,她都放在心上,日子还过不过了?
“不是这个。”
“嗯,我猜也不是。”阳光下,傅振羽面色不变,冷静地爆出惊人之语,“我想了想,大师兄大抵以为我与那袁自舟有私情,怕我这会儿想不开,可是?”
从傅振商把大师兄供出来后,她就在琢磨,什么事,能让大师兄这么牵肠挂肚,还让他做出让一个孩子盯着自己的,这种不合规矩又奇葩的事。换位思考,站在大师兄的角度,以兄长的身份,想着自己的妹妹……大概也就失恋需要担心这一种可能了。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傅振羽打算继续爆料的时候,仓子坚带着隐隐地期待,不答反问:“师妹想否认?”
傅振羽只看出隐忍,没意识期待,心中贼笑不已。
她当然不否认,虽然有些不地道,但这个误会挺好。她因为“失恋”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情理之中的事。大师兄和她亲同手足,帮一下,多合理?
说自己目的之前,傅振羽站起来,把椅子让给了仓子坚,同时恭维了句:“大师兄果然心思细腻,是最好的兄长。”
小妮子果然是把我当成兄长看待的,仓子坚苦笑之际,傅振羽已开启忽悠模式:“哪里跌倒,便要从哪里爬起来。我爹如今病着,我也不折腾什么。待他好了,只要大师兄帮我个小忙,帮我说服他,让我也开班授课,我便能走出这困境。大师兄,意下如何?”
第七章 迫在眉睫
“不帮。”
想了片刻,仓子坚把“暂时不帮”的暂时去掉,只给出了部分让人误会的答案。师妹要他帮忙才又进他的院子,他想师妹多来几次。最重要的是,他手头的事太多,便是答应,能帮的也有限。
傅振羽不知他心思,只因被拒绝,就揪着鼻子,倒打一把:“我人小,又是个傻的,上当受骗也情有可原。大师兄比我聪慧,比我年长,比我阅历丰富,偏不提醒我。事发之后,又冷脸待我,又是何道理?”
仓子坚面露薄怒。
他历经生死不假,却没动过感情。是袁自舟的介入,他才认识到自己对那个日息相处的师妹,有了别样的感情。只是那会儿,在师父和师母都默许的情况下,他急哄哄地跳出来,又算什么!至于冷脸,他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师妹?仓子坚皱眉反问:“我何曾这般?”
傅振羽摸出二师兄从海外淘来的小镜子,打开,递到仓子坚面前,对他道:“这就是。”
镜中的男子眼睛狭长,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所有情绪,抿紧的嘴角,看起来很难沟通,和袁自舟那一直挂着浅笑的眉眼,完全相反。
仓子坚很想说,在他经历了家破人亡之后,怎能用袁自舟作准来要求我呢?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经历,又凭什么要师妹理解,师妹又怎么可能懂?心思数转,仓子坚最终无力地别开脸,倔强道:“我,向来如此。”
傅振羽轻哼,没戳穿他的伪装,问道:“大师兄,这些年,师妹我对你可好?”
自然是,极好,否则,我也不会动心。
仓子坚不回答,傅振羽便开始历数自己的丰功伟绩:“你落水静养期间,我只比灶台高一点点,一日三餐给你坐着;你了无生气,是我天天陪你说话,逗你开心;你要学泅水,我把才攒的银子拿去引了一段湖水进书院,专给你学习使用。我想,便是大师兄的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吧?”
亲妹妹?这个真没有,仓子坚道:“便是我的胞姐,也不及师妹厉害。”
他家胞姐手巧能做衣裳,就是不会做饭,论技术,还不如偶尔下厨的他好。他娘一直含笑着说,他们姐弟生错了性别,对笨笨的姐姐,极其宠爱。
“大师兄过誉了。”傅振羽谦逊一笑,打断了仓子坚的回忆,继续道,“有大师兄这兄弟,姐姐定然也是不差的。咱们言归正传,大师兄有所不知,我原计划是准备袁自舟归来后,南湖书院扩招,再让袁自舟保举我做夫子。现在么,他叛他的,我要做的事,一件也不会落。只不过,时间上我会调整一下,避过他这个探花郎的锋芒。”
说起这些的傅振羽,神采飞扬,才没了前几日那憔悴。仓子坚想起母亲对姐姐的纵容,叹息改口:“不必说了!你想让南湖胜过中天,想让南湖出进士,我助你便是。就像食为天那会儿,但凡要出面的我来做,私底下,还是你来掌管。”
不曾想,傅振羽却还是摇头拒绝,并严肃道:“大师兄,我可一直记得你说过的话!找不到姐姐,你就不成亲。大师兄已经数日不曾出门了,若再代我走上三尺讲台,哪来的时间找姐姐?害你们仓家绝嗣,这样的罪过,我可担不起。”
仓子坚语噎。
停顿许久后,他哑着嗓子,唤了声:“小羽。”
又不叫师妹了,傅振羽古怪地扫了仓子坚一眼,旋即乖巧地嗯了声,道:“我在。”
只听仓子坚几近哀求地说道:“快则三年,慢则六年,我定然去参加科考。官场和科举不同论为官之道,我便是晚袁自舟两科,定不会比他差。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可好?”
时间这个东西啊,我也很需要啊,傅振羽露了个苦笑。
“大师兄,不是我不懂事。而是,别说两科,若是我不打破陈规做了那夫子,便是两年后,我身在何处还不一定呢。”
仓子坚心中一紧,他竟把这事给忘了。
师妹大了,要嫁人的。让师父把师妹许配给他?别闹了,如今的他,还不如那孑然一身的孤儿,师父就是把师妹嫁进商户,都不会嫁给朝不保夕的自己啊。
“且容我想一想。”
仓子坚到底没有给出傅振羽想要的答案,但是不拒绝,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傅振羽眉开眼笑地离开了仓子坚的住处。穿过那座属于傅振商、却又无人居住的院子,再回到自己的竹林。
与其他人不同,傅振羽、傅振商、仓子坚三个的院子,都在笃学院的后方。
正中间处于中轴线上的位置,留给了傅振商;傅振羽作为正经的傅家人,住在东侧的竹林;仓子坚的宅子最靠西,前头就是从宿鸭湖引进来的水。虽偏,但是仓子坚很满意。因为,这代表傅山长两口子把他当做了自家人,这让无助的他很是安心。
但是今天,目送傅振羽离去后,仓子坚忽然很想搬到前头和师弟们同住。也罢,这些都是形势上的,并无意义,搞定自家那些破事,才是首要的。
明日,还是继续出门吧,仓子坚做出了决定。
傅振羽回去后,则开始点银子。
做夫子的事总要等她爹心肝肺好一些的,这个不急,招生一事,却要提上章程了。这个急,主要是因为计划有变。她原计划是袁自舟归来后,借着探花的名号,南湖书院进行第一次扩招。而今,没有了袁自舟这个活招牌,扩招也没那么大影响力,只好走另外一条路。
拿银子砸。
时下人读书第一目标绝对是出人头地,只有极少的人读书为了明事理。在中天书院名声更进一步时,南湖书院抢人很难,除了拿银子砸,没有更好的办法。就是砸银子,也不是在探花风头上砸。现在能做的,便是准备银子,准备很多银子。
次日,吃过早饭,听闻仓子坚要出门,傅振羽那七岁的胞弟傅振商,抱着仓子坚大腿,撒娇:“大师兄,我能跟着么?”
仓子坚想着今日自己要做的事是能带傅振商,便轻轻点了点头,小皮猴立即欢呼,还朝姐姐炫耀。
傅振羽趁机道:“大师兄,你都带商哥儿了,也带上我吧。我想去趟食为天,再买一些明日过节的菜肉。”
前几日傅振羽身子不适,穿得厚实,今日却是穿了轻薄而又名贵的桑蚕丝,玲珑的身段,透过宽大的儒士服,若隐若现。仓子坚眸光幽深,直接拒绝:“你列单子,菜我来买。”
“大师兄,非礼勿视!”
见仓子坚视线下移,傅振羽立即震怒,待他红着耳根移开视线后,傅振羽才继续央求:“我去换件衣裳,收拾一下,绝对让人看不出我是女子,行么?”
第八章 那不一样
各种撒娇耍赖后,在弟弟鄙夷的目光中,傅振羽出了门。仓子坚把她送到食为天后,叮嘱:“若再私自去别处,我便不带你出门。”
傅振羽笑应后,看着可爱的弟弟,笑眯眯地反过来叮嘱仓子坚:“弟弟要换牙了,不可以给他买糖!倘若大师兄买了,接下来一个月都吃米饭!”
在傅振商气鼓鼓地注视下,傅振羽抬脚进了食为天。
童掌柜那丽得可以下饭的脸,在看见腰腹比自己还粗的傅振羽时,走样得让人喷饭。发现仓子坚那只老虎没跟进来,童掌柜立即开启碎碎念模式:“东家你可是,那什么,好歹注意点形象……”
傅振羽不雅地翻着白眼,道:“你以为我不想么!我不这么穿,大师兄就不让我出门。哎呦,热死我了,快些进屋。咦?这时辰竟有这么多客人?我现在不那么热了。”
为何不热?自然是因为上个月的进账很可观。虽说上个月的进账确实很可观,但是童掌柜对东家却有些不满:“你是开书院的,这般钟情阿堵物,有辱斯文。”
“我觉得,我能忍你这么久,才有辱斯文。”
傅振羽一边往后走,一边说道。没走两步,就听某食客道:“这食为天的卤味,确实比福运酒楼的还要好吃。嗳,你们说,福运酒楼的东家,说食为天的东家,骗银骗色,让他人财两空,是真的么?”
内容太劲爆了。
傅振羽回头,以眼神询问童掌柜。童掌柜犹豫片刻,尴尬地点了点头。意思是,他老东家确实这么对外放话了。傅振羽眸光一白,童掌柜精神一震,麻溜跟了上去。
账房,傅振羽坐在案前,把用账本压在胳膊下,目光炯炯地盯着童掌柜,一副你不解释,我们不开工的架势,童掌柜只得道:“齐少爷确实这么说了,半年前就开始对外这么说了。我想着,他这些泄愤的话,虽然夸张了点,但也不完全错,对我们的生意也没影响,便没告诉东家。”
“怎么没影响!”傅振羽拍案,怒道,“这多有损我的声名!你回头去找齐阳,让他公开给食为天赔礼!”
童掌柜错愕不已,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你不是你跟我说,名声是累赘,不要也罢?”
傅振羽又坐了回去,一本正经地说:“那不一样。”
童掌柜拱手,曰:“愿闻其详。”
愿闻其详个鬼啊!
傅振羽不想搭理童掌柜,却又知道这货的倔强。不与他说清楚,他宁愿不吃这口饭,都不听吩咐做事。这性子虽然讨厌,但是顺一顺毛,就能把人收拢,傅振羽便耐心地解释:“我不要名声那是我不要,并不等同于别人可以肆意弄坏我的名声,懂了么?”
也就是说,她傅振羽自己可以不要脸,但是不允许别人打她脸。童掌柜懂归懂,却不愿意去找齐阳谈。他现在的美好生活是傅振羽给的不假,但最初救他出水火的,却是齐阳。他熟知齐阳的性子,公开赔礼太打脸……
思索片刻,童掌柜以商量的口吻,道:“东家,你就看在我已经给你做事的份上,不要和齐少爷计较了。我与他说一声,让他不要再说这些。赔礼,免了可好?”
傅振羽的耐心随着气温的增高而降低,她板着脸,说:“只让他道歉,已是看在你的份上了。若我计较,直接把那卤天下的方子,免费送给汝宁府的大小酒楼,他福运酒楼必定关门。你仔细想想,福运酒楼是现在的生意比五年前差么?并没有。他齐阳之所以不平,只因食为天这两年太抢眼。但我食为天强,凭的是我的本事,他酸个什么劲!”
十年前,傅老太太孝期才满,傅山长便与兄长分了家。
在满是亲人的傅家堂,傅振羽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所以,在父亲和大伯分家的时候,她缠闹了许久,闹的父亲要了离傅家堂百里、这座在宿鸭湖边上的三进小院。
当时要这三进小院的代价不小,除了三进院子,大伯父一文钱、一亩田都没分给他们家。那时节傅父还只是名秀才,家里没别的营生,一家三口要穿衣吃饭,傅父要读书,今后没准还会有弟弟妹妹,用钱的地方极多。母亲最是柔弱,她又年纪小,不能出来做事。思来想去,傅振羽卖了个可以卤天下的卤方子。
出钱买那方子的,是福运酒楼的齐明,但是真正促成、并相信傅振羽的,却是这位能力大过容貌的童掌柜。
童掌柜要买死契,傅振羽不肯,二人你来我往颇久,最后在齐阳这个二货的帮助下,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了五年期的卤肉方子。
五百两银子虽多,但架不住没有进账。那年,傅父去了趟省城参加乡试,便去了一百两。傅母有了身孕结果没保住,家中的银钱便告急。傅振羽盘算着将来自己开个酒楼,这吃食的方子,便不能多卖。无奈之下,傅振羽厚着脸皮,同童掌柜打听其他活计。
童掌柜给的提示,齐家的成衣铺子需要样板画,傅振羽立即露出明媚的笑容。她知道食谱,也会做饭,食谱便不能多卖;她会画画,却不会针线,成衣的版画,她可以卖很多很多。
数年间,她卖了不知多少样板画于齐家的成衣店,齐家的成衣铺子还开到了开封府。
齐家赚了很多,傅振羽也没少挣,南湖书院的十亩地皮,就是她的成就。真正让她爆富的,却是四年前她那犀利精准的操作。借着齐二姑奶奶欺凌童掌柜一事,傅振羽把童掌柜挖了过来,开了这间食为天。四年来,食为天所挣的银钱,把十亩书院修葺得像是画中的仙境。
直到去年年底,傅振羽才停止砸银子的操作,手头渐渐有了余钱。
只是余钱有限。
傅父在仓子坚进了傅家半年后,同庆元年中的举。举人不仅可以免自己的各项税收,还能免部分田税。傅父的传统观点,有钱就要屯田。七年来,致力于屯田的傅氏夫妻,用了所有积蓄通共给家里添了千亩良田。去年底,傅振羽把账本丢给父亲,用事实告诉他,千亩田一年进账,不够书院一年开支,希望父亲停止买田的操作。
傅父却道:“这只能说明田还不够多。这样,你不是手头还有银子么?也拿来买田吧。”
傅父纵着她像男子一样挣钱过活,这点小要求,傅振羽没法不答应。她攒了一年的银子,给她爹全部买走,只添了五百亩上田。
经此一事,傅振羽决定不攒钱。
配合自己的计划,她这一次出来,主要是和童掌柜说说扩建的事。在那之前,傅振羽必须确定一件事,童掌柜与自己志同道合的。
第九章 探花影响
傅振羽坐起身子,等着童掌柜的回答。
童掌柜很纠结。
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没有结果的时候,他坐了下来,看着可以当自己闺女的小姑娘,道:“我知道你说得有理,但是,你知道的,我曾经很弱小。因而,我对弱者,总是多了一丝包容。”
堂堂汝宁第一首富齐家,每个月流水不低于千两的福运酒楼,在童掌柜口中去却只是个弱者。童掌柜的眼光,或者说,食为天的收益,可见一斑。
傅振羽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她正色与童掌柜讲道理:“弱小不是理由,相反,弱小是强悍最大的动力。我从未轻视弱者,但我鄙视弱者那副我弱我有理的嘴脸。”
“原来如此,是我错了。”童掌柜惊醒后飞快认错,并道,“明日我便按照东家吩咐,去找齐少爷。东家,请查账。”
傅振羽在心底叹息片刻,翻开账本,随即捂眼。
“童掌柜,你也说了,我家是开书院的。你这字……五年了都没长进就罢了,怎还不及上个月?咱们过了端午就开始店面重改,不开业的日子里,你给我好好练练你的这字。”
店面重装,这是早就商议过的事,但童掌柜不知道要歇业,忙问:“东家准备歇业多久?”
傅振羽早有计划,便道:“月余吧,赶在七月初七重新开业即可。”
“歇业一个月,少赚不少银子”
“后面叮叮当当的,客人吃饭也吃不安心;六月那么热,我肯定不出门,你一心二用,定是顾此失彼。相信我,歇业更好。”傅振羽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倒是事实,现在已经不得闲练字的童掌柜,承认自己一个人顾不了两边。但童掌柜没有被傅振羽忽悠道,他面无表情地揭穿傅振羽:“我怎么觉得,东家选择六月歇业,是因为天热不想出门呢?”
“是啊,天热,我不想出门。”
你揭穿你的,那又怎样?傅振羽特别理直气壮地承认。童掌柜哭笑不得的同时,望着傅振羽的目光,如父如兄满是宠溺。
傅振羽三个在食为天用过中饭,方回书院。
南湖书院门口,一名瘦弱且衣衫破旧的少年,望着南湖书院的匾额、那绵延一里的红墙,对身边的同伴感慨:“阿祝,汝阳城的书院,着实气派。”
“多谢小兄弟夸赞。我们这南湖书院,不仅外头气派,里头更气派。你们两个是哪儿的人?来汝宁府学的么?相信我,南湖书院真的不错,你们若是下个月能入学,这头一年,不必缴纳束。”傅振羽负手上前,如是忽悠着两个孩子,十岁大小的大孩子。
瘦弱的少年被突如其来的拉客,弄了个措手不及,慌忙躲到同伴身后。
他的同伴只比他高一指,胆子却比他多了不少。小家伙挺身而出,傲然道:“我们两个是三桥镇李楼的人,不是那些傻傻的外地人,休想骗我们去你们书院!”
这样的话,谁听了都不高兴,傅振羽例外,她笑眯眯地说:“巧了,我是傅家堂的人,我们两处近得紧。”
仓子坚住进书院七年,却从未和傅家人去过傅家堂。这会儿看那俩孩子的反应,便知傅振羽说的是实话。所以,他家小师妹,是真打算拉人入书院。
然,眼下的南湖书院,哪有胜算?只听个子高一点的少年道:“我们两处再近,那也不是一家人。便是一家人,能去中天书院读书,来你们小书院做什么!”
瘦弱少年弱弱地提醒同伴:“阿祝,南湖书院挺大的。”
那个叫阿祝的少年,显然被气得不轻,他回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教训瘦弱少年:“书院的好与不好,哪是看宅子大小的?中天书院与府衙比邻,已有百年历史不说,有两位进士夫子,今年还出了探花郎,那才是大书院!”
探花郎,便是袁自舟。仓子坚一把扯住的傅振商,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开口。
“阿祝,你不要生气,我跟你去中天书院还不行么?”瘦弱少年委屈巴巴地说完,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南湖书院一眼,对傅振羽道,“你们书院很好,会越来越好的。”
傅振羽露了个真诚的笑,并对少年道:“你也会金榜题名的。”
他都不来咱家书院了,你怎还夸祝福呢?傅振商说不得话,气得丢了手中那吃剩的年糕。
待二人走远,仓子坚乍放开傅振商,臭小子就要跑,傅振羽快他一步,揪住他的耳朵,训斥:“还想跑!跟你说过多少次,农夫耕田不易!你再这般浪费,让大师兄揍扁你!”
傅振商扭动几下,轻松挣脱姐姐的钳制,一溜烟跑了,把兄长和姐姐甩在身后。仓子坚挑眉,低声问傅振羽:“为何我来揍?”
“因为我揍不到嘛。”
傅振羽指出明显的事实,仓子坚无言以对。傅振羽指着离去那俩孩子的背影,道:“看,这就是探花郎的魅力,哎,我太难了。”
这是必然的事,有必要提么?仓子坚不大愿意师妹提那人,便转了话题,提了另一桩事:“师妹勿要信口开河。”
那口吻,和傅振羽方才训斥弟弟傅振商,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变成了哥哥教育妹妹。所以说,傅振羽把他当哥哥看,绝非无的放矢。
不过,傅振羽却不是傅振商。傅振商那是真的欠收拾,傅振羽可不认为自己说错话,做错事,自然不会白挨说。进门的同时,傅振羽反问仓子坚:“我哪有信口开河?”
“你说那孩子一定会金榜题名。”
傅振羽立即自辩:“那孩子衣衫破旧,可见家中贫寒。贫家子还出来读书,想来这孩子天赋不错。他最后那句祝福,不管因何而说,但说了,就让人心生好感。善良的心性,会让他遇到很多贵人,高中,又有何难?”
仓子坚示意傅振羽让开,傅振羽偏不配合,跟他一左一右,一起把大门合上。仓子坚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落锁,一边问像男子一样的师妹:“遇到贵人,高中便容易了么?”
“对啊。袁自舟中举那年,我特意花银子查过,原本以为他已经年纪最轻的举人了,没想到山东临清的李固更厉害,十二岁的解元啊!他便是从说话开始读书,不过读了十年便中举,这等妖孽怎么可能存在?后俩来我查到他爹曾为状元郎,时任阁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仓子坚眉心狂跳,问她:“明白什么?”
第十章 可惜我儿
漫步在梧桐大道,傅振羽以十分肯定地口吻说道:“说那主考官认不出来那李固的字,我是不信的!既能认出来,点个解元,又有何难?”
如同《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原也是没戏的,这不是刚好认识了主考官么?
仓子坚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都没说,这种状态,持续到进了后院。叽叽咕咕一路的傅振羽,这才意识到他不高兴了,立即猴上去,拉着他的袖子道歉:“大师兄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信口开河了。明日就过节了,家里就这么几个人,高高兴兴地,好不好?”
“放手!”
仓子坚板着脸下令,傅振羽立即放开,一副你说话我就听的乖巧模样。打一巴掌给俩的小把戏罢了,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何时何地又是如何惹了大师兄,给俩枣,总没错。
出乎意料,仓子坚没有被哄好,反道:“你每说这话一次,我便拿笔记一次。跟我走,瞧瞧你说了多少次了!”
傅振羽当然不肯自己打脸,忙道:“哎呦,大师兄,别这么较真嘛!真的,我说的时候都是摸着良心说的。过后再犯,那也不能全怪我,毕竟,我信口胡说的,也经常说对,是不是嘛?大师兄,我们还没去看爹呢,先去和爹那里,好不好?”
仓子坚冷脸,一言不发,却是带头朝笃学院行去。
笃学院,傅振商正霹雳吧啦地对傅山长说着方才门前的事,还道:“爹,我们为什么不告诉别人,袁自舟说谎了呢?”
仓子坚傅振羽同时进房,同时瞪向傅振商,仓子坚这会儿十分认可傅振羽的话,傅振商这臭小子得收拾。
傅振羽面色如常地接过弟弟的话茬,认真解释:“因为他没说谎。童掌柜确认过了,袁自舟曾在中天书院待了五年。”
闻她此言,傅山乡表情柔和,傅振商更恼了,嚷道:“他在中天书院待了五年,连个秀才都没中,在我们家书院,秀才举人探花一路过,还不是说明我们书院厉害?”
“姐姐我今日教你个词,厚积薄发,不知道的去查一查,现在,去写你的字。”
傅振羽边说边晃了晃包子大小的拳头,恰被进门的傅母瞧见。傅母不问青红皂白,逮着傅振羽便斥:“你那是什么样子!你弟弟便是有什么不对,你慢慢说与他便是,怎能动手?你长这么大,不管做了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我和你爹可曾动过你一根指头?”
她的身后,傅振商露出个小脑袋,为傅振羽辩解:“娘,姐姐也也没打我的!她就是喜欢揪我耳朵,但一点儿都不疼的。”
“你又拧他耳朵了?”
一听这个,傅母眼神一厉,质问傅振羽,整套动作娴熟,连贯。
仓子坚根本不用去思考,护师妹的话张口就来:“师母,师父受不得吵。”
说完,他还看了傅振商一眼,傅振商立即觉得脖子那里凉凉的,缩回傅母身后。恰傅山长咳嗽了两声,傅母只得弃了儿女,上前给他捶背倒温水。一番折腾后,缓过气的傅山长,长叹一声,无力道:“探花郎啊……”
一甲三位,不仅要实力,还要气运。比方说圣朝开国的第一位状元,只因是前十当中长相最出色的,便被钦点为状元;也有那状元之才,偏人长得极好,便又被丢到探花位置上。
完全没把母亲斥责放心上的傅振羽,立即放言:“探花之上还有榜眼和状元。爹放心,南湖书院总有一日定能超过四大书院,也能培养出状元来。”
傅山长摇了摇头。
仓子坚替他张口:“师妹此言不免落了俗套。师父本意是教书育人,并不是要这个人拥有怎样的高度,更不是为了书院扬名。”
这话说到傅山长心坎里了,傅山长连连点头不说,就是熟知夫婿性子的傅母,也跟着附和:“就是这个话!”
傅振羽窥了眼更像一家人的三位,幽幽道:“教书和教育也有区别,教一人读书,还是教天下人读书,是不一样的。”
不大不小的声音,不轻不重的语气,所表达的情怀,是那样的豪迈。仓子坚最为震惊,不是因为他都比不过师妹的情怀,而是,他怀疑师妹所言的这个天下人,是真的天下人,包括女子的天下人。这个想法一经流出,便停不下来,震的他神魂颠倒,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山长则是骄傲。
这么出色的闺女,是自己教出来的!可惜啊,再次长叹过后,傅山长捂着胸口,道:“我儿,为何是个女儿身呢!”
傅母忍不住点头。
是啊,闺女要是儿子多好啊,那样以来,她可以少受多少苦……
再次听到女儿论的傅振羽,身子一晃,仓子坚不着痕迹的扶了一把,又飞快放开,随即站到了傅振羽的后方。
傅振羽站稳,深呼吸数口,到底没稳住自己的情绪,低声说:“我是女子,能盖书院,自然也能教人读书,有什么好可惜的?”
她的声音虽小,大家却全部听见。
“胡闹!”
“小羽,你胡闹总要有个限度!”
傅振羽的意图太明显,傅山长不能多说,傅母可以,厉声训斥过后,她念着闺女的大名,郑重其事第说道:“傅振羽,我今天把话撂这,便是你能中状元,你能教出状元,我们傅家也不要!”
“为何不要?”傅振羽不服。
傅母气笑了,她说:“你是姑娘家,我和你爹觉得可惜,但既然是姑娘家,我们就认命好不好?娘求你,别再折腾了。你已经十五岁了,那袁自舟又不要你了,我都不知道哪户人家会娶你!”
“三娘子!”
“师母!”
傅山长和大徒弟同时开口,提醒傅母,可是为时已晚。傅母后知后觉地捂着嘴巴,和大家一并看向傅振羽。
下巴都快吓掉的傅振羽,这才知道她爹为何会被气吐血合着他气的不是没了个徒弟,是没了个女婿啊!哦,不,她娘可能会这么想,她爹一定不会。她爹是因为担忧她,急吐血的可能性更大。如此说来,她娘怨她,当真半点儿都没怨错。
不对,重要的是,袁自舟何时说过要她的话了?她怎么不知道!
“娘,你把话说清楚吧。”
傅振羽冷静地看着傅母,一副你不说清楚,今日这事没完的模样。眼看纸包不住火,傅山长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后,又晕了过去。
傅山长这一晕,大夫直接住进了书院三日,傅家上下连同大夫一家,都没能过个安生的端午。归家前,大夫再三交代:“傅山长不可再受激了。”
傅母一面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夫婿,一面把闺女拒之门外。傅振羽则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央求仓子坚帮她说话,说她没有喜欢袁自舟,也没想嫁给袁自舟这样的事。
仓子坚不应,这个太难了!
“前日你说自己因他难过,今日说不喜欢,我该信哪个?”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傅振羽后悔了,后悔拿大师兄的误会谋小利。事到如今,大抵只有冒风险和盘托出,才可能让大师兄帮自己了。
第十一章 我要退学
花了点时间组织了下思路,傅振羽小心翼翼地窥着仓子坚,并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大师兄了。”
继续看书的仓子坚,一脸兴趣缺缺。
他要做的事太多,时间却有限。便是眼下不能科举,这书却是不能不读。从前他见字便入书,袁自舟来了后,却是要一盏茶才能入。而现在,他已经抓书一柱香了,一个字还没看进去。他忽然觉得,师妹还是不要来他的院子好啊。那样以来,他至少可以来个眼不见为净。
正如此作想,他听见傅振羽说:“私底下,袁自舟一直称我为二师父。”
汝阳城最好的墨有多黑,仓子坚的脸便多沉。
真是太不知羞耻了!
他十三四岁时,父亲曾狠狠打了他一顿,因为他偷看**。他偷看的**中,男子便是如此称呼情人,谓之情趣。后面怎样,他没看到,就被父亲发现,一顿好打。父亲当时一边打,一边斥他不知羞耻,他一直铭记于心!因为,他被打坏的屁股还没好,父亲便造人诬陷锒铛入狱。他的幸福,随即戛然而止。
那本**,那段禁言,不知羞耻四个字,成了他最深的记忆。
见仓子坚脸色难看成这样,傅振羽立即怂了,没敢说出自己教出了个探花的话,没什么底气地说:“总之,我对他无意,他对我也无情。哎呦,我说大师兄,你为何觉得我们有什么?我虽不曾喜欢过哪个人,但是也略有见闻。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我这没心没肺的样子?”
仓子坚瞧出她有所隐瞒,就更不满了,积攒许久的怨念,喷薄而出:“从前你看着他的时候,比看到银子还开心;你陪他一起熬夜读书,明明累得不行嘴角都带笑,这不是心里有他又是什么?还有,我认识你七整年,没有银子的时候你不哭,师母偏心你不哭,别人耻笑你你不哭。唯独袁自舟回来那日,你哭了。”
一直强调说话不疾不徐的大师兄,竟然一口气不间断说了这么多!傅振羽真没想到大师兄对自己的误会,竟如此之深!因为震惊,她匆忙把刚才没敢说出来的话丢了出来:“我不是陪他读书,是教他读书!他是我教出来的。为人师表,是我的兴趣,我的理想,自然比捞银子要开心,这有问题么?”
闻言,仓子坚的表情更冷了:“你一个姑娘家,以教一个举子读书为兴趣,视为人师表为理想,谁会信?”
傅振羽下意识反驳:“袁自舟便信!”
袁自舟信,袁自舟是特殊的那一个,你动情于他,又有什么问题呢?仓子坚望着傅振羽不说话,眼神却很直白。
“你那什么眼神!哎呦,急死我了,大师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傅振羽急得挠头,最后泄气。她家大师兄沉浸在家破人亡的过去,除了一心找姐姐,其他的事都不走心,便道,“罢了,你要懂了,那就不是我大师兄了。袁自舟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但是,我不曾喜欢过他,也没想过嫁给他!你们不要乱想,更不能乱说!”
傅振羽这么直白地说不喜欢袁自舟,仓子坚开心又气愤。开心的是,他从师妹口中听到了“不曾喜欢”的字眼;恼的是,他家向来敢作敢当的师妹,被那袁自舟伤了后,连本性都变了。
傅振羽见他突然生气,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她都已经不说了,大师兄仍旧一副欠他二百两银子的模样,自己认定大师兄是唯一一个能帮忙的人,错了不成?
恰今日是书院复学之日,傅振羽便道:“不与你争论了,以后你就知道了。大家今日回来,去接人吧。”
说是大家,其实只有四个人。
南湖书院原有八名学子,仓子坚游离在外,还剩七秀;去年秋闱,袁自舟中举,脱离秀才,今年更是成为探花,又离开了书院,七秀便只剩六位。六位里头,老五中秀才的第二年就回乡继承家业了;老二钱文举,因祖母病重回家,已经离开大半年了。这会儿要回来的,只有三四六七这四位师兄。
师兄妹见礼后,四位青年鱼贯而入,进了笃学院,先去见傅山长。傅振羽两天没见到父亲了,想着她娘好面子,就跟在了师兄们的后头,企图能混进屋。
熟料,傅母瞧见她,立即扬声质问:“大丫头,你不去做针线,在这做什么!”
很显然,要面子的傅母,也不是什么面子都会要的。傅振羽若是不离开,她就会闹。仓子坚不知出于何故没开口,傅振羽只好看了傅母一眼,转身走人。
四位才回来的师兄,不解地忽视一眼,纷纷摇首后,跟着傅母去见傅山长。见傅山长情况比先前还糟糕,傅母的娘家侄儿、行三的林俭,第一个开口问问傅母:“三姑姑,三姑父怎又严重了?”
“我与他争了几句。”
傅母嘴上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拦,心里却不这么想。虽然是她说的话,叫傅山长再次晕倒的。但归根结底,是傅振羽先说要做女夫子,她才爆发的。她自己都承认错误了,傅振羽那里自然也不放过,便道:“起因却是你妹妹”
“师母,师父要静养,我先带师弟们下去,事情我会和师弟们说。”
傅母见夫婿眉宇间又多了一抹忧愁,这才收声。
待仓子坚与师弟们老望过傅山乡,回到学堂时,便发现原本该去做针线的小师妹傅振羽,正替大家收拾东西。
见他们来了,傅振羽乖巧喊人,笑嘻嘻地坐到仓子坚身后,那张突然多出来的椅子上。仓子坚拿她无法,索性不管,与师弟们说起正事:“师弟们方才已瞧见,师父不得开口。是以,接下来的一断时间,我与大家讲课。”
傅振羽第一个反问:“大师兄不出去找人了?”
仓子坚垂眸,道:“找了五年都没找到,不差这几日。”
“大师兄,我可以”
傅振羽立即自荐,然而,才起几个头,仓子坚便飞块地打断她:“你不可以。”
他可以帮很多忙,如眼下代替傅振羽做夫子,或是将来捧个状元回来光大南湖书院,他都可以去做,唯独不会帮她成为女夫子,不可能。
傅振羽嘟了嘟嘴,决定给他面子,回头再找他算账。
这时,老六韩末突然起身,冲仓子坚作揖后,道:“大师兄,我要退学。”
傅振羽想过有人会离开,却没想过这人是韩末!
第十二章 风言风语
韩末之父也是秀才,标准的穷秀才,宁肯一病死去丢下孤儿寡母的,都不肯结交权贵多挣那一文钱,迂腐得令人生厌那种。
韩家的骨气摆那,帮钱家的时候,又因那对母女手艺有限,傅振羽着实费了不少心思。最后,她高价从回春堂买了两种药草,交给了那对母女种植,再反卖给回春堂。药草种子不值钱,主要是种植手艺,回春堂开了天价,一千两。
也就是说,韩家母女每年挣那二三十银子,都是建立在她四年前赔出去的千两银子之上。这事,韩末是知道的。
不同的是,他以为帮他的是仓子坚,奉仓子坚为恩人。
仓子坚除了家事,便是傅振羽的事,他乐意至极。背黑锅、背人情债,他都乐意受着。因而,韩末视他为恩人,他从未否认。
听了韩末的请求,他的反应,比傅振羽的反应还大。因为,数年日夕相处下来,不知不觉中,仓子坚心中的天平已变。傅振羽的事,已然是最高等级的事,比他的家仇,比找姐姐,都要重要的事。这种变化是缓慢的,难以令人察觉的,以致仓子坚也不未曾发现。
他只知道,当师妹的心意被辜负,他不悦。但他自信自己不会看错人,他认为,韩末不会做出袁自舟那样的事。所以,他声色平静地问韩末:“师弟退学的原因是?”
“大师兄是知道的,母亲和妹妹都指着我过活,可我不争气,跟着师父读了四年的书,也只中了个秀才。此次突然归家,我才知道母亲和妹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已经二十了,我娘着急为我娶亲,要把妹妹许配到向下地主的傻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怎能叫她受这苦?”
韩末几近咆哮地说了一通,傅振羽则道:“若为这个,我先前提的那个助学资金,你取走不就可以了?”
傅振羽准备了一些助学的银子,韩末却一直拒绝。她这旧事重提的好意,却让韩末脸色十分难看。傅振羽纳闷不已,难不成,在韩末看来,用个助学贷款,比卖亲妹妹还严重不成?还没想明白呢,傅振羽见仓子坚定定地看着自己,立即醒悟,捂嘴,赔笑道:“大师兄继续,我不说话就是了。”
仓子坚便又转过身去,傅振羽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仓子坚不知,犹看着韩末,温声道:“放弃学业可不是小事,六师弟想好了才是。”
未来如何,得失之间,韩末已反复想了多日,想好了,才开口提的这事。接连说了两次“我想好了”后,他一脸愧疚地说:“我知道这时候离开书院对不住师父,但我也是没办法,实在是”
仓子坚则飞快打断他:“韩师弟言重了,师父他老人家,人如其名,他只是单纯地育人子弟。韩师弟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再向学,师父他老人家会为你惋惜,但不会认为你对不住他。还有其他人要走的么?若有,但说无妨。南湖书院不曾收过你们的束,若想离开,明言即可不来。”
不管仓子坚心里如何作想,他的面上,是一点儿恼意都不见。他身后的傅振羽,可就没这么好的定性了,气鼓鼓地望着韩末。
这时,林俭站了出来。
傅振羽再次没忍住,惊道:“不丰哥哥,你可是我哥啊!”
仓子坚直接怒斥傅振羽:“再说一个字,便回去做你的女工!”
傅振羽捂住嘴,却是恶狠狠地瞪着林俭。林俭红着脸道:“大师兄,我要离开几个月。原因,过几日我爹娘来了后,大家便知道了。”
仓子坚脑海里把林家的事过了一遍,想到某种可能,心里有些泛酸,却没说什么。轻轻颔首后,看向另外两位师弟。
老四乔增枝道:“我跟着大师兄读书。”
“大师兄,前几日,我遇到了袁探花。”老七周启却是不说走,也不说不走,说两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一次傅振羽没有动,反倒是林俭出言讥讽:“而今遇见袁探花这样的好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七师弟运气真好!”
周启便道:“不是我特意找他的,是端午那日出门,偶然遇到的。”
这解释,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傅振羽才要揭穿他,仓子坚早有准备,一眼扫过,傅振羽立即抿紧嘴假笑。
她不吱声了,周启却不放过她,看着傅振羽,幽幽道:“袁探花跟我说他在京城受到了君夫子的恩惠,又与君姑娘有婚约,重归中天书院,也是无奈。”
仓子坚问:“你信了?”
周启道:“为何不信?他若是有心背叛,怎会与我说这些?”
傅振羽没忍住,插言:“有心无心,结果有差么?”
乔增枝跟着道:“就是。”
仓子坚没来得及撵傅振羽,就听周启别有深意道:“袁探花没说错呢,小师妹现在非常恨他。”
好好的,为何恨?自然是因爱生恨。仓子坚的理智“啪”地一声断了,拍案而起,直视周启,眼神凌厉得像是要杀人。
这不是生气,是直接愤怒了,表现得如此明显。同门三四载,大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仓子坚。所有人都开始琢磨周启的话,怎么就能把大师兄气成这样?周启平时有些怂,若是往日,定然也就怕了。眼下,却因为震惊,他忍不住将视线从仓子坚身上移开,看向傅振羽,磕磕巴巴地说:“袁探花还说,大师兄一定会生气,因为大师兄对”
便是没说完,他说的那么暧昧,几个师兄弟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众人的视线来回在大师兄和小师妹身上晃悠,试图发现那点猫腻。其中,林俭作为表哥,极为严肃地看着仓子坚,做好随时打小报告的准备。
傅振羽也不是真的懵懂少女,瞬间气炸!
误导周启说自己对他有情,还传播大师兄对自己有情这样的恶言,那袁自舟就差把她家干干净净的南湖书院,说成了风花雪月场所,这比背叛还恶心人。坊间长舌妇人传人闲言,那是闲的;袁自舟这么做,则一定有他的目的。
傅振羽怎能不恼!
因为气恼,傅振羽一时没说出话来,叫别人抢了先。
“周秀才,请。”
一直很平静的仓子坚,拍案而起,还改了称呼,不认周启这个师弟之意。
第十三章 我的莲心
傅振羽要比仓子坚愤怒一万倍,但她身前的仓子坚,脊背笔直而又僵硬,手臂却是颤抖不停,像极了当年她第一次记救下来的模样那个明明怕的要死,却又倔强的少年。
爹已经撑不住了,大师兄要再有个什么,日子就没法过了!傅振羽收回心神,飞快闪身,站到仓子坚的身前,把暴怒的仓子坚护在身后。
努力了三次,傅振羽终于平静开口,她说:“七师兄便是离开南湖,也不要这么天真才好。事实上,探花郎和曾经的师妹私相授受,被拒绝后才离开的中天书院。在南湖书院这三年,因为我数次猜中考题,他才和我亲近的。他不好承认这些,少不得拿些捕风捉影的事说了。哎,哪知七师兄便这么信了。”
关于袁自舟和君清箬的恋情,傅振羽虽是信口胡扯,却也是袁自舟回来那日,她便推测出来的。只不过,她自己对于男女感情没啥兴趣,便是推测出来,也不曾宣扬。
不说傅振羽和仓子坚两个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当,但傅振羽的这个推测,是以袁自舟回来就求娶师妹这一事实为结果,导出的原因。在事实面前,她的胡扯,比袁自舟的空穴来风更为可信。因而,她的话音方落,别说另外三位师兄了,便是周启,也又有些犹豫了。
傅振羽瞧得分明,脸上的笑意随之扩大,更是理所当然地说道:“再说了,我和大师兄这般亲近,倘若真有什么,哪会遮遮掩掩,直接禀明父母就好了嘛!”
一语惊醒众学子。
是啊,就自家小师妹那性子,哪会有什么暗戳戳地私相授受,真喜欢,大抵能把人绑回来直接洞房吧?
旁人都在心底附和着傅振羽,只有被傅振羽护在身后的仓子坚。在听了这样的话,只想罚师妹抄回去抄女戒。可想到是自己没控制住情绪在先,逼得小师妹如此放言,他最终无力地垂下眼眸。
因自己不够强而无力。
他身前的傅振羽,却忽然转身,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光亮,比夜晚的星星还要闪耀,只听她问:“大师兄,既然韩师兄和周师兄都要走,不丰,哦哦,三师兄也要离开一段,那你给四师兄讲课的时候,我也听一耳,凑个人气,可好?”
仓子坚眼皮直跳。
他敢保证,小师妹绝不会安安分分听课。若是猜错,他便立即不管不顾表白心意!而且,师妹偏在眼下鸡飞狗跳的时候提及此事,仓子坚一消方才的无力,迅速拒绝:“胡闹!”
又转身看着韩末并周启,想着傅振羽的称呼,仓子坚犹豫片刻,做了决定,因道:“方才是我失态,误会周师弟了。既然两位师弟决定离开,总要和师父拜个别才是。”
唤你一声师弟,承认你曾经的身份,却不允你还留在这里,这就是仓子坚的决定。
周启惊讶地张了张嘴,他说自己没说要走啊。才要分辨,他看到了仓子坚那副“我是老大我说了算”的傲然样子,目中无人极了。到嘴边的话,便又收了回来。
走就走,我又不是没去处!
仓子坚在那二人收拾的功夫,先去见了傅山长。待周启和韩末去找傅山长辞行,傅山长面上毫无不愉,不仅允了二人离开,还让仓子坚准备礼物,代表他这个做师父的心意。
韩末又羞又愧,行了个跪拜大礼,带着浓重的鼻音,致歉:“弟子给师父丢脸了。”
傅山长立即让仓子坚扶人,一阵急剧的咳嗽后,傅山长顺了顺气,指了指笔墨。仓子坚会意,取来纸笔,傅山长提笔写了两行字,送给韩末。
不惧少年弱,不欺少年穷。
韩末看罢,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改口:“弟子定不会给师父丢脸!”
周启自打被傅振羽怼完后,一直尴尬得不行。韩末墨墨迹迹得耽误时间,他虽不耐,却想着袁自舟的做派,便一直挂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没那气质还做那表情,别提多讨厌了。
仓子坚又是极厌恶袁自舟的,便在傅山长之后,又以大师兄的身份,勉励了韩末一番,直把周启憋了个半死。仓子坚说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自家师妹还在外头等着,这才放过了周启。
待众人送走了韩周二位,林俭先对着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的傅振羽道:“表妹,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鱼丸。”
“没有鱼,没有鱼丸。”傅振羽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师妹在想什么?”
仓子坚突然出声,惊醒了傅振羽。在想什么自然不能说,借着林俭方才的问题,她立即丢下仓子坚,改望林俭,含笑自我吹捧:“我最会看眼色了,想支开我,给个眼神就好,不用说这么多话的。午饭的肉菜,我做回锅肉、香辣猪蹄这两个可好?”
这两样都是林俭喜欢吃的,实在没什么好不满意的他,顶着欠揍的脸地表示:“都听表妹的。”
傅振羽便颔首,乖巧走人。
转身刹那,她脸上的笑容,瞬间被头顶的烈日蒸了个一干二净。
仓子坚直觉有古怪,想追上去询问一二,却被林俭叫住,只听林俭问:“大师兄,那袁自舟的话,至少说对了一半吧?”
哪一半是个问题,但不管哪一半,都很要命。仓子坚放弃追傅振羽,回身,不疾不徐地来回扫视这二人,让两位师弟压力倍增的同时,心底一直在叹息。不过是一时的情绪失控,带来了这么多的问题。小师妹对自己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他该避着些师妹的。但眼下书院、师父、师妹,没一处能让他丢下。
林俭见仓子坚不吱声,把问题固定到下半段,追问道:“还是说,我表妹对大师兄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仓子坚冷冷地看着林俭。
师妹是我心口抹了蜜、加了醋的一颗莲心,是伴我同行的萤,怎会对我无意义呢?便是袁自舟进入南湖书院后,我并决定成全他们二人这三年之间,都不曾否认过我对师妹的感情,在没了袁自舟的今天,又怎会这么想,这么说?
今天的林俭,太讨厌了!
仓子坚决定还以颜色,不答反问:“三师弟,师妹是你嫡亲姑姑之女,你怎能置她闺誉于不顾?”
林俭没那意思,因而坦坦荡荡坦道:“正因她是我的妹妹,我才要问清楚。大师兄平常总往外跑,可能不了解我家妹子。她呢,只是个心思单一的姑娘。下厨时眼中口内只有食材,读书时心中口中只有学问。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能成功,但也容易受伤。比如八师弟一事,便是她对八师弟无情,定也受了很重的心伤。”
谁说我不了解她的!仓子坚才想反驳,便被林俭接下来的话给堵住了心,堵住了口。不管有没有情,师妹都会伤心?不,师妹对袁自舟是有情的,她自己也承认
等等。
师妹那日,并不算承认对袁自舟有意,顶多承认了她伤心和难过,并让自己助她。好个小妮子,竟又敢骗他!这个发现,却让仓子坚气恼之余,更多的是欢喜,师妹并不喜欢袁自舟带来的欢喜。
这份欢喜持续非常短的一瞬,林俭接下来的话,把仓子坚再次打入尘埃。林俭说的是:“我与大师兄相识比别个久一些,也知道一些事。恕师弟直言,眼下的大师兄,会害了小师妹。”
傅山长中举之后,林父便做主退了林俭的私塾,把儿子送到妹夫家中。是以,林俭虽行三,却比二师兄更早入住书院。只不过,他住进来的时候,南湖书院还不存在。那两年,他同仓子坚都是住在傅家的外姓人,但每次跑腿的都是他这个亲外甥。
彼时,还是少年的林俭不服,明着找姑姑抱怨,却是说给好性子的姑父听的。果然,傅山长果然不仅不恼,含糊其辞地表明仓子坚的身份:“俭哥儿多担待一二,子坚,是被朝廷通缉之人。”
便是近几年仓子坚已如同普通人一样过活,但林俭已不是当年的林俭。只凭仓子坚明明有学问,却不和他们一起参加县试这一件,林俭便知道,他家大师兄的身份户籍,定然还在朝廷的通缉令上。
把表妹嫁给一个不能科举,还被朝廷通缉的人,还不如嫁给凡夫俗子安稳!这是林俭的观点,也是他从自家三姑父,有意隔开表妹和大师兄的举动中,解读出来的意思。
林俭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你不适合我妹妹。
仓子坚脸色只变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便是林俭说的是事实,那又怎样?家族蒙难至今,他一日都不曾荒废,便是眼下不能,但总有一日,他定会重获荣耀。
至于如同林俭这般,只因眼下些许困难就否定一个人的未来,只因眼下富贵就赞扬这个人的一生,世间有很多很多。仓子坚不会与这些人计较,也不回这些人放在心上。换一个人,仓子坚定然虚以蛇尾。但林俭是师妹的表哥,他不能这么对待。
“以眼下境遇定将来,三师弟,这不妥当。好比三年前的袁自舟,哪个知道他会是探花?”
背信弃义的袁自舟,凭实力现身说法,林俭哑然,败下阵来。
老四乔增枝立即挺身而出,把话题扯了回去,因道:“我懂大师兄的意思了,你将来不会害了师妹。大师兄这话还有个意思,你对咱们师妹,果真有意思喽?”
仓子坚发现自己错了。
今天讨厌的,不止是林俭,是每一个师弟才对。且眼前这个,就这么直接把问题拍他面上,不仅讨厌,还难缠,叫他如何回答都不是。
第十四章 他的担忧
一番斟酌后,仓子坚说出了自己三年前的心态,因道:“不瞒两位师弟,这个事,我说不好。我与你们不同,不论贫穷富贵,你们都是父母双全,兄弟姐妹俱在。而我,只剩下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姐姐。师父一家,对我来说,极其珍贵,也是我的家人。但我终究是外人,一个不可能改姓的外人。又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儿女情长,本就无暇顾及。”
“大师兄的意思,师妹是不同的,但到底怎么不同,大师兄还没想?”林俭如是总结道,不待仓子坚反应,他又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是不信的。”
乔增枝也点了点头。
再忙,那也会有时间想啊。毕竟,他也是同龄人,又不是傻子。男女情感这重事,是能不想就不想的么?比如他,便是知道自己配不上师妹,但想嘛,还是会想的
“啊!”
乔增枝一个不注意,已和大地亲密接触。爬起来后委屈巴巴地看向仓子坚,仓子坚冷声道:“收起那些龌龊的心思。掌控自己情绪的人,才足够强大。”
就凭方才乔增枝的眼神,仓子坚绝不允许傅振羽做这些师弟们的夫子!
没挨揍的林俭,怜悯地看了乔增枝一眼,不由自主地想道:难道,真的是自己太弱了?罢了,自己弱不弱不好说,大师兄很强是真的。自己做不到的,没准人家能做到呢?真为表妹着想,还是催着姑姑给表妹找婆家,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同韩末分开后,周启背着行囊,去了袁家。袁自舟要准备亲事,近日都在家中。听闻周启到了,出来迎接。明猜到缘故,偏故作讶异道:“周师弟怎带着行囊过来了?”
周启把今日的遭遇一说,袁自舟脸色便不大好。周启并不算精明,但他擅长谗言观色,立即安慰袁自舟:“袁探花不必在意失意之人的言论,都怪我,我不该说的。”
袁自舟客气道谢后,又和周启确认道:“傅姑娘,当真说要和乔秀才一起听课?”
周启肯定回答:“说了,姓仓的没同意。”
袁自舟便道:“你仔细说下当时的情景。”
周启虽不知这有什么问题,依旧又仔细复述了一遍。袁自舟精确地问了几个细节后,才安慰了周启几句,让他先下去休息。周启离开后,袁自舟与父亲道:“这个周启乃背信弃义之小人,暂且收留他几日,父亲日后找个理由把人打发了吧。”
袁父也不问周启如何背信弃义,直接应允。
吩咐过袁父的袁自舟,有些紧张地来回转了三圈后,忽然收起折扇,对袁父道:“爹,我有事去中天书院一趟,晚饭不必等我。”
袁父方才一直在,并听到了周启转述傅振羽的那些话,他立即一脸紧张地问儿子:“自舟,你去书院,是去要找曾少爷么?”
曾山长的阅历,让他在利益和得失之间做出合理的判断,并能理智得执行。他的儿子、失去娇娇柔柔小师妹的曾兴平,可就没这能耐了。日思夜想的人儿,就这么飞了,他如何演的下这口气?便是不能拿探花郎怎样,真真切切的事实,被他掺进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后,对袁自舟造成了不少影响。
便是袁父,也有所耳闻,赶紧借口婚期紧急,把儿子叫回来常住家中,躲避那些流言蜚语。
袁自舟去书院要做的事不会和父亲明言,便随意嗯了声。哪知,胆小的袁父,一听他这话,立即提醒:“曾少爷是曾进士的儿子,你……”
父亲到底只是个秀才,见识太短了些,袁自舟一面感慨,一面道:“爹放心,我知道分寸的。圣朝的进士便是不多,也有万千之数。探花郎,百年来加起来不过三十余位。便是不看虚名只论官场,曾家也无甚可惧的。我的师座沈阁老门下随便一位弟子,都能让曾家俯首。”
袁父犹不放心,因道:“你的亲事很快就到了,与曾少爷便是来往,统共也没几个月了,没什么不得忍的。”
“爹说的我都懂。”
再次重申之际,袁自舟已面露不悦,袁父立即不说话了。
袁自舟有自信,便是他和师妹的私情闹到金銮殿,也没什么大不了。曾兴平放出的那些流言没有意义不说,还让很知道内情的人纷纷指责曾兴平,他乐得看曾兴平跳进自己挖的坑里。丑角的蹦,他有兴趣就看两眼,没兴趣把人踹开便是。
袁自舟一直不曾放下,是南湖书院,是傅振羽。念着过去三年的师徒情分上,袁自舟不止一次的想过,等他有能力的时候,照拂傅家一二,只要傅振羽不出幺蛾子。
不知怎的,他有种直觉,傅振羽不整点事,那便不是傅振羽了。
是的,他一向喜欢用实力说话,但对上傅振羽,他只能用直觉。共处三年,他自认对傅振羽很了解。但是越了解,发现越不了解傅振羽。连他都推断不出傅振羽可能做什么,再加上傅振羽的本领,袁自舟想说,傅振羽真的是是个很厉害、很特殊的女人,厉害得让人害怕。
是的,害怕。
但要他相信傅振羽能怎样怎样,他也是不信的。袁自舟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只是,需要做点什么,让这个决定绝对的正确。
南湖书院的人,除了仓子坚和傅振羽,其他人他都很了解。
除了他,中进士可能性最大的,便是那个执拗的韩末。他略施手段,让韩家陷入经济困境,引韩母准备卖女养儿。又偶然遇见周启,给周启透露风声。周启必定会转达他的话,在他转达之后两种结果,一是南湖书院没人信,没人在意,他便安稳了。
最糟糕的情况,便是另外一种可能。南湖书院恼了,撵了周启,这就意味着,把他也记恨上了。那么,他就只能继续往下,把南湖书院弄关门,剪断傅振羽的翅膀,让她不能扑腾!
现在,周启出来了,却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最糟糕的,却是傅振羽要折腾。说是听讲课,他和仓子坚的观点一样,十成是要去教乔增枝。但他又想,这是傅振羽当着周启的面说的,也有可能是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关注她,关注这南湖书院,故意说给自己听来试探自己的。
然而,就在刚才,他准备选择坚信傅振羽闹不出什么幺蛾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傅振羽不能做女夫子不假,却并非不能像教自己那样,暗戳戳地做个夫子,教几个进士出来,再来对付自己。到那时,他一定会很被动。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袁自舟这才打定主意,准备去找曾山长。因为曾山长,会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第十五章 不宜妄动
袁自舟同曾山长,开门见山道:“今日来,只为告诉山长一桩事。”
曾山长面色凝重,因问:“可是犬子一事?”
袁自舟挑眉反问:“曾师兄有何事?”
见他这副“我知道但我不说破你心里有数”的架势,曾山长生出无限感慨。明明和自家儿子相当的年纪,学识高就罢了,道行还这么深,实在是让人羡慕啊。他索性不在卖弄,避重就轻道:“自然是他年轻气盛,还在恼你之事”
“是我不对在前,曾师兄便是恼我,也在情理之中。”见曾山长配合,袁自舟飞快打断他的话,转入正题,“我今日来,是告诉山长一个地方,过去三年,我读书之处。”
南湖书院,用过傅振羽做的饭菜,林俭主动捡碗的同时,耷拉着脸道:“一想到又要吃我娘做的那些饭菜,我这胃就开始疼了。哎……未来妹夫好生幸福。”
乔增枝意犹未尽地附和点头。
仓子坚则说了句公道话:“师妹如此闹腾,她的夫婿很辛苦。”
自己用过饭的傅振羽走来,恰闻此言,径直走到的仓子坚面前,邀请:“大师兄,饭后消消食?”
没人相信她在邀请仓子坚消食,仓子坚也不例外,尤其是在今日流言的要命时刻。在两师弟别有深意的目光中,仓子坚矜持地对傅振羽道:“师妹有话,不妨直说。”
傅振羽咬着贝齿,道:“别啊,我怎好意思当众揭大师兄的短?毕竟,我一向是温柔大方体贴得小师妹。”
林俭凉凉插话:“你不是。”
傅振羽立即丢了一记眼刀,威胁林俭:“不丰哥哥打算亲自做晚饭?”
林俭立即拱手求饶。
傅振羽轻哼,转向仓子坚,认真道:“真有事,和我爹我娘和我有关的事,初四那日和今日的事,不丰哥哥和四师兄,不需要知道的事。”
仓子坚立即猜到她要问什么了,实话实说:“我所知有限。”
傅振羽便道:“现在不好去问我爹和我娘,你那就是知道一句,也比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强。”
仓子坚颔首,与她一道离开饭堂。
南湖书院地方多的是,仓子坚把说话地点挑在空荡、视野极好的草场。还好今日日头不大,二人站定,仓子坚先道:“关于师母所言袁自舟要娶你的事,我知之甚少。”
傅振羽只当没听见,不疾不徐地回忆起往事:“我记得,最开始同袁自舟私下来往之际,爹也好,娘也罢,都没少说我,大师兄怪我不听话,还狠狠地罚了我好几次,以致我能倒背女戒。约莫一年后,你们便没人说我,也没人责罚我了。我一度认为,你们是被我闹烦了。”
仓子坚吐了俩字:“不是。”
傅振羽重新回神,眸光回拢,重聚在一起,看向仓子坚,问道:“不是这样,又是怎样?”
这样看着仓子坚的傅振羽,双眸倒映的全是仓子坚,只有仓子坚。仓子坚,总是抑制不住的沦陷,有问必答。他没怎么犹豫,便吐出了真正的缘由:“是师父,他说这是你们两个孩子的事,让我不必管你了。”
“我爹为何突然这么说,以大师兄的性子,当时必定就把原因弄清了。”
傅振羽理所当然地说道,口中眼中,全是信任。仓子坚无法否认,不愿意否认,他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般厉害的人,所以,他不否认,但他不想说原因。
为了避开傅振羽的追问,仓子坚甚至艰难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傅振羽却不依不饶,目光追着他,逼问:“是不是袁自舟含糊不清地同我爹娘说了什么?实话说,我早就觉得我爹被气吐血太夸张了些,在听了七师兄的话后,方明白,当是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
说道最后,傅振羽脸上已无一丝娇容,满是冰霜。至于她口中的有人,不言而喻。
见她猜的七七八八,又是这样肃杀的面孔,仓子坚这才声带苦涩道:“不是含糊不清,是酒后吐真言。袁自舟,拉着师父,求他把小师妹嫁给他。待他酒醒,师父同他确认,他羞愧承认了。”
“混蛋!”
印证心中所想,傅振羽忍不住爆粗口。
今日之前,傅振羽虽瞧不上袁自舟,但她知道,这世上自私自利的不少,便是自己,也有自私的时候。所以,袁自舟为了一己私利叛出后,她虽然憋屈,但更多的是怪自己。怪自己眼瞎,看错了人,信错了人,自己愿望落空不算,还连累了父亲。
结果!
从前如何不说,十年下来,她爹已经疼她入骨,比待弟弟小商还上心!袁自舟既能违背良心误导自己和他有私,必定看出了自己在父亲心中的位置。试问,哪个疼爱父亲的女儿,见闺女被人抛弃,能以平常心对待!袁自舟明知父亲如此看中她,还这么误导,或者说,主导了这个误会天杀的。
这不是自私自利人品有问题,而是心术不正!
傅振羽视线落在东南角,中天书院所在之处,寒声道:“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中天书院,曾山长听完袁自舟的话,再次感慨,为何别人家的儿女,都这么优秀呢!然而,动南湖书院,动傅家,他真不想。傅家虽不是豪门,也是乡绅。要知道,四十年前,他还是孩童时,傅家兄弟双举人,也曾是汝宁的一道风景线。
曾山长耐心地对袁自舟道:“有你这天赋的,并不多。便是那傅姑娘有能耐,也要再遇到人才是,老夫不信她能如此好运。且,我们虽有功名,但官场势力太弱。章知府如此重视教育,想在汝阳城对南湖书院做些什么,官职起码要比他大,才能安稳。”
言外之意,此时,不宜妄动。
袁自舟怎会想不到这些?他笑道:“我思前想后,都觉得该告诉山长。至于如何做,我管不了,也不管。毕竟,我只是知道旧师门,没有不认南湖书院。便是闹了出来,我只说不好意思承认认女子为师便罢了。”
真敢说!
当真不好意思,你会去认女子为师?能让你都戒备的女子,我干嘛去得罪?曾山长推断之际,只听袁自舟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其实不用很麻烦,傅姑娘今岁十五了,论样貌,不在君师妹之下。找个官媒,给她找门好亲事,她还能再教人读书不成?”
曾山长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