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驿站
快要立春的时候,天气还是很寒冷。
天刚蒙蒙亮,北曹镇驿站外疾驰来一队兵马,五个人穿着兵袍,戴着厚厚的帽子,还用红巾裹着脸,风尘仆仆,在门前不待停稳就跳下马。
“五壶烧酒。”一个兵喊道。
门房打盹的驿卒被吵醒,带着昨夜输钱的气闷走出来:“驿站无酒,你们的告身令牌官牒呢?”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迎头的啐了一脸。
“驿站无酒?酒都让你喝了吗?你个孙子,竟然敢偷军备?”那下马的兵一把揪住驿卒的衣领,“老子这就送你下大狱。”
驿卒也不是胆小的,尖叫着喊:“送老子下大狱?信兵重差,不得饮酒,你们才是该下大狱。”
这吵闹把整个驿站都惊动了,不少人探头看热闹,矮胖的驿丞裹着棉衣从屋子里跑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喊,“都是当兵的,有话好好说,张黑子你快滚开,把后厨收拾干净。”
他开口呵斥驿卒,一直冷眼观望的其余四个兵,便也有一个开口:“齐哥,先去挑马吧,我们吃口饭就要赶路,先把马挑好。”
斗鸡一般挤在的一起的两个人这才分开。
驿丞上前,视线直接落在开口说话的那人身上,那人身材高大,帽子头巾裹着脸,只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眼。
“军爷。”驿丞说,“乡下人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酒是有的,自己酿的,天冷,给军爷们驱寒。”
那男人却没应声,看旁边的同伴:“张头儿,你说呢?”
咿,这个男人竟然不是头儿?驿丞忙将视线落在他旁边的同伴身上,补上一句:“军爷,乡下地方,军备寒酸,还望别嫌弃。”
军备再寒酸,酒水也不在其中,驿站的酒水都是要额外付钱的,好的酒菜也是额外付钱的。
这驿丞是在表达善意了。
那姓张的军爷点头说声好,拿出官牒文书。
看到文书,驿丞神情更郑重了:“原来是边郡急信,快快,军爷们里面请,饭菜马上就备好。”
五个人下马,有两人去挑马匹,其他人则向大厅走去。
“这个。”路过驿丞时,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将一包钱递过来,“要好酒好菜,要快。”
驿丞很意外,忙摆手:“军爷,不用不用。”
但那男人力气很大,没让推回来:“都是公差,没必要自己破费。”
驿丞一怔,看着那男人走过去了,下意识的掂了掂钱袋,还不少——
“还以为是耍横吃白食的。”一个驿卒上前低声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方。”
驿丞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京城来的嘛,在京城当兵的,可不是一般人。”
驿卒嘿嘿笑:“要真不是一般人,也不会做这么辛苦的差事。”
信差,那是很辛苦的,有本事有家世的谁会做?而且又是往边郡去,虽然现在没有打仗,但跟西凉的小冲突一直不断,去那边还可能面临危险呢。
驿丞将钱扔给他:“就你懂的多,还不快去伺候好,否则再没钱没本事也能要你的狗命。”
驿卒接过钱高兴的应声是,这些钱足够准备好酒好菜,还能落得辛苦钱,当差的人最喜欢做这种差事。
驿卒离开了,天光也亮了很多,驿丞倒没有进去奉承这一行人,那驿卒说得对,真要是不一般的人,不会做信差这么低贱的差事,他好酒好菜伺候着就足够了,其他的应酬没必要。
不过,驿丞也并没有再去睡个回笼觉,将手一揣,向后院走去了。
小驿站后院挑着的大红灯笼还没熄灭,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哗啦哗啦的打扫。
“哎呦。”驿丞忙说道,“阿福,你这么早起来了。”
被唤做阿福的人抬起头,唤声:“许老爷。”
声音清脆,是个女孩儿。
驿丞摆手:“不要客气,我算什么老爷。”
女孩儿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件不合体的棉衣棉裙,头发乱糟糟,小小的脸,一双眼忽闪忽闪,格外的惹人怜。
“我姐姐在厨房烧水了。”她怯怯,又带着讨好说,“我力气小,拎不动水,就来扫地。”
驿丞笑了笑:“不做事也没事,你吃的少,猫一样,驿站不缺你这一口饭。”
阿福低头:“给我一口饭吃,是许老爷慈悲,不是我理所应当白吃。”
真是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啊,驿丞感叹,说:“你等的机会来了。”
听到这句话,阿福惊喜的抬起头:“有去边郡的信兵了?”
驿丞点点头:“是,刚来了一队人马。”
话音未落就见阿福将扫帚扔下向一旁的房间跑去“娘,娘——”
驿丞差点被扫帚砸到脚,但丝毫不在意,看着跑去的小身影,怜惜的摇摇头。
.....
.....
天光大亮,驿站大厅里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但赶路的人吃的都很简单,唯有最里面的一张大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让让。”一个驿卒捧着大海碗从后厨奔来。
海碗里是蒸的红油油的大肘子,随着驿卒的走动晃动,令人垂涎欲滴,香气顿时充斥大厅。
“这什么大人物啊,老醉鬼把吃奶的本事都使出来了。”一个常客忍不住问。
老醉鬼是驿站的厨子,据说曾在大酒楼当过厨子,侄子当官发达了,就把年纪大的他安置在驿站里,他也不指望这个谋生,做饭半点不用心。
驿卒瞪了那常客一眼:“这可不是我们驿站的花费,这是军爷自己花钱吃顿好的。”
自己花钱啊,真的假的,厅里的人打量那边坐着的五人,当兵的这么大方有钱?
那五人此时酒肉畅快的吃了一会儿了,帽子头巾都解下,几碗酒下肚更是冒出了汗,连棉袍都解开了,面貌举止穿戴都是很常见的兵伍,除了坐在最里面的那个最年轻男人。
不能说是男人,应该说是个少年。
他年纪只有十七八岁,有些清瘦,敞着棉袍,露出青色的衣衫,以及瓷白的脖颈。
他端着酒碗微微仰头喝酒,一双凤眼微垂。
不过酒喝完,将酒碗往桌上一扔,抬起袖子擦了嘴。
“刘哥,骨头给我来啃。”他说。
一副饿了几天的样子。
诸人便收回视线,这些低级兵丁的姿态驿站的常客们都见多了,不知道哪里偷抢或者赌来的钱,来的容易,花起来也浑不在意。
就着人家饭菜的香气,大厅里的人草草吃完自己的赶路。
驿丞含笑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脏兮兮的半大孩子。
“几位军爷。”驿丞走到这桌人面前,抬手施礼,“酒菜可还满意?”
这一次几人没有先前门口的凶悍,都点头:“不错,不错。”“驿丞大人用心了。”
驿丞笑着说:“乡野之地,也只能这般了,多谢几位军爷不嫌弃。”
其他人说了几声客气,内里那个凤眼少年看了眼驿丞,又扫了眼他身后的半大孩子,举起酒碗垂目喝酒。
“军爷,有件事,想要请你们帮忙。”驿丞寒暄过后,说出来意,说着指着身后,“这孩子遇到了难处。”
他话音落,那半大孩子噗通就跪在地上,俯身叩头。
“求求好汉军爷。”她连声说,“救救我们。”
就这几下,额头上已经渗出血了。
几个军爷吓了一跳,有人起身想要搀扶,垂目喝酒的凤眼少年开口了。
“驿丞大人,咱们只是信差兵,除了送信,其他的事都做不得。”他说,看也不看这可怜孩子磕出的血,声音冷淡,“更谈不上救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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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求助
那个少年开口后,其他的驿兵都不说话了,要起身搀扶的那个也将身子坐稳,似乎只是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气氛有些尴尬。
这声音驿丞认得,就是最先在驿站外喝止吵闹的那位。
原来这么年轻,驿丞心想,但果然没看错,这一行人中就是这个少年做主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家世?或者有钱,有钱有势的才是大爷,不论年纪。
这个大爷看起来并不好说话。
一向圆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驿丞没有立刻将这个半大孩子赶出去。
“这孩子所求的,其实对几位军爷来说,是举手之劳。”他说,“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当兵的。”
听到这个,几个驿兵面色微动,有人想询问,但看了眼那个少年,少年还举着碗慢慢的喝酒,似乎没听到,要说话的驿兵便将话又咽回去。
驿丞也不觉得受挫,这世上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哭一哭,喊声好汉就成了?
“她父亲在边郡当差,三年没回来了,媳妇身体不好,想要带着两个孩子去投亲,但走到这里,病的起不了身,郎中说再要向前走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驿丞细细的说,“所以想要把两个孩子送去见丈夫,否则她要是真闭了眼,这两孩子可就没着没落了。”
听到这里,跪在一旁的半大孩子再次叩头,这次不说话,只低声哭。
“是想要我们捎带两个孩子去边郡?”一个驿兵再忍不住问。
驿丞点头:“她们两个女孩儿是走不到边郡的,也没钱请个镖师什么的,所以就托付我在驿站看着,如果有去边郡的差兵,就顺便捎带一下。”
“这,我们急差兵行路,可带不了孩子。”那驿兵无奈说,“脚程不能放慢,误了差期是要掉脑袋的。”
“好汉军爷,我和姐姐不怕辛苦。”那女孩儿忙哭着说,“我们也都能骑马,爹爹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是学过的。”
这点孩子学能学什么,又是女孩儿,算什么会骑马。
“这两个孩子能找到她们的爹,自己有活路了,还能赶回来救治她们的娘。”驿丞说,“恰好有这个机会,我便替他们求一求。”
“捎个信可能更好吧。”一个驿兵说。
这是那位被称呼为头儿的张姓驿兵。
驿丞向前一步,对他摇头,压低声音:“那娘子实则没救了,也就再熬半个月,真等她熬死了,盘缠也耗尽了,那时候两孩子可就真完了。”
这样啊,几个驿兵对视一眼,然后又去看还端着酒碗的男人。
“阿九,你看——”张驿兵问。
少年原来叫阿九,驿丞心想,看那少年喝了口酒,神情没有丝毫的感触,不过,总算是开口了:“边郡驻军繁多,这人叫什么,多大年纪,隶属哪位大人旗下?”
驿丞忙要开口,那少年看他一眼:“让她自己说。”
这是不信他?驿丞忙闭嘴,行吧,对身后跪着的女孩儿示意。
“我叫阿福。”那女孩儿抑制着哭声,努力让自己声音清晰,“我爹叫杨大春,今年三十四,他在云中郡,大青山营,塞上屯士卒,跟着的将军,姓楚,楚卫将军。”
听到楚卫将军这四个字,几个驿兵不由交头接耳“是楚将军部众啊。”“竟然是楚将军。”
听他们议论,阿福期盼的抬起头:“军爷们,也知道楚将军吧。”
“谁还不知道楚将军。”一个驿兵嘀咕一声,但又咳嗽一声,并不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看着手里的酒碗转了转,问:“你爹的信呢?你必然带在身上吧?”
阿福忙从身上的破棉袄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有几封信:“这就是。”
可见这几封信是多么被珍视,贴身藏着。
少年伸手:“拿来我们看看。”
旁边的驿兵略有些不好意思,对少年低声说:“阿九,看人家的信,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少年浑不在意,一双眼看向阿福,“兵卒的家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阿福已经起身了,双手捧着小布包,将几封信放到少年的手上,少年的手修长,肌肤白皙,但掌心却有一道伤疤,横穿了整个手掌,很是狰狞。
阿福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少年将几封信分给其他人,自己也拿着一封打开,他先扫过字迹,笑了笑:“倒是边郡那些糙师爷们的字样,每个字恨不得写得鸡蛋大,好像写得的大了,对方就能认得。”
驿兵们也都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信,一个驿兵跟着凑趣:“其实还真管用,我识字不多,看到这大大的字,就觉得能读下来。”
少年一手握着信,一手端着酒碗,一边看一边喝,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将着家书看完。
“内容写的都没错。”张驿兵明白少年看信的意图,侧头过来低声说,指着信纸,“字里行间都是边郡的味道。”
少年也看完了,点点头,看了阿福一眼:“收起来吧。”
几个驿兵将信递过去,看着女孩儿小心的包好,再放进怀里。
驿丞这才上前:“阿福也让我看过这些信了,我也想托封信过去,但信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还是把她们姐妹两个直接捎过去为好。”
张驿兵敲了敲桌面:“往边郡去太远了。”
“能捎多远就多远。”驿丞说,“她们走不动了就留在驿站,就算这样,杨大春寻来也能快一些。”
说着给呆立在一旁的阿福使眼色,这应该是成了,快跪下叩头哭一哭。
但还没等阿福跪下,那少年站起来了。
“去见见这位杨家娘子吧。”他说,凤眼扫过阿福和驿丞,似笑非笑,“听听她怎么说,毕竟这不是驿丞的家事,也不是一个孩子能决定的。”
驿丞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小子这么龇牙难缠,看起来不像个穷苦人,却来做个辛苦的驿兵,就是因为这副性子所以被贬来的吧?
你们几个壮年军汉,有兵器有武力,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在你们眼皮底下能杀人还是能放火啊?
拷问起来没完没了了。
驿丞真是不太想说话了,对阿福摆手“去,去,趁着你娘还清醒,让她自己求一求军爷。”
阿福倒没有觉得被刁难,神情欢喜,撒脚就向外跑“娘,娘,军爷们来了——”
声音又是悲伤又是欢喜,听的几个驿兵,尤其是年纪大有妻有子的,心里酸楚。
唉,都是军汉家眷,想想如果他们——
“这杨大春也是废物,让自己妻女落到这种地步。”阿九不屑的声音响起,“真丢人。”
他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步向外走去。
罢了,他们可不想承认自己也是废物,也不想丢人,几个驿兵甩开心软酸楚,忙跟上去。
第三章 弱妇
驿站厨房旁边的一间窄室,灶火饭菜以及泔水的嗖臭气混杂,透过墙弥散在其中。
少年阿九迈进来,立刻抬手掩住口鼻,嫌弃的咳嗽。
除了先前跑进来的阿福,窄小的室内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一般的破旧棉衣,圆脸大眼,有些呆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勺子,很明显是在隔壁帮厨。
“娘,娘。”阿福跪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板前,急切的唤着躺着的妇人,“有军爷往爹哪里去,娘。”
那妇人似是昏睡,被喊的缓缓醒来,她脸色焦黄,看起来很苍老,气若游丝,醒来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阿福和那个握着勺子的女孩儿慌慌张张又是喂水又是拍抚。
“军爷。”这咳嗽倒是让妇人更清醒,看着站在门口——
室内太小了,挤不下军汉们,而少年阿九则是嫌弃味道进来后,又退了出去。
妇人颤声问:“你们是往大青山营去的吗?”
少年阿九掩着口鼻,声音嗡嗡:“不是,不过我们顺路,你的丈夫叫什么,多大年纪,在谁帐下——”
他竟然又把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守在床边的阿福看过来,不解但又怯怯。
避嫌站在最后的驿丞心里呵呵两声,还对口供啊!
杨家妇人喘息着答了一遍,比阿福说的要详细,连杨大春的生辰都说了,还在身边摸来摸去“奴家给他做了一双鞋,一定要带过去。”
阿福忙从被褥下掏出一个包袱“娘,在这里呢。”
少年阿九这次没有要检查一下鞋,一双凤眼居高临下看着那妇人。
“丑话说前头,我们军务紧急,行脚快,行路辛苦,可不能给你带孩子。”他声音淡淡说,“到时候跟上就跟着,跟不上,我们可就不管了。”
杨家妇人撑着床板给他叩头:“军爷,能带多远就带多远,总是能离她爹近一些,他爹寻来也能快一些,否则,扔在这远地方,等寻来,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阿乐,阿福,快跟军爷叩头——”
妇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叩头是没力气了,又开始咳嗽。
阿福对着军爷们跪下,握着大勺的女孩儿阿乐也跟着跪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又看护妇人。
“娘,我和姐姐一定跟得上,一定最快见到爹。”阿福握着妇人的手哭,“让爹来接你。”
妇人咳嗽女孩儿哭,门外有妻有子的驿兵们心有戚戚,但对少年阿九来说,并没有觉得人悲苦惨烈,只觉得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那行了,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不过夜,歇个午,就启程了。”他说。
立刻就要分离了啊,一别极有可能再无相见,妇人更加悲痛。
“军爷啊。”杨家妇人又对着门外的军汉们,微微抬起手,孱弱的面容哀哀欲绝,“如有幸见到我家男人,告诉他,奴家与他结为夫妇死也不悔。”
真是感天动地,这夫妻两人感情一定很好,几个驿兵眼圈都要红了,少年阿九却更皱眉头,盯了妇人一眼——
“娘——”阿福扑在妇人身上,悲痛大哭,打断了妇人的哀哀。
夫妇生离死别痛,子女与娘亲生离死别那是更痛啊,驿兵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疾步要走,见少年阿九还盯着,便拉他一把,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生死,不知人间苦,把人家的悲惨当乐子看。
“多了两个人,马匹要好好的挑一挑。”张驿兵下命令。
他再看痛哭的母女,那个叫阿乐的大姐儿也挪到床边,默默流泪,虽然不忍还是要叮嘱。
“你们尽快收拾一下吧,我们行期有定,不能多停留。”
阿福流泪应声是。
少年阿九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跟着大家走了。
窄小的室内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渐平缓,慢慢的变得沉默。
“阿姐,收拾一下东西吧。”阿福拭泪说。
在一旁女孩儿阿乐有些慌张的放下勺子,要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么。
“带两件换洗衣裳就行。”阿福轻声说,“余下的都留给娘。”
大姐儿应声是,去一旁收拾包袱了。
妇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用给我留,你们都带走吧,我,用不着了.....”她说着眼泪流下来,看着女孩儿,满眼的不舍哀痛自责,“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阿福小手握着她的手,脸颊上眼泪滑落,黑黑的眼睛看着妇人:“适才为什么多说那句话?”
妇人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挤出一丝笑,此时眼中流泪,再挤出笑,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滑稽。
“我将死之人,思念你爹,回顾一下往昔——”她喃喃说,看着女孩儿,“也是情之所起,情难自禁,感天动地——”
阿福声音淡淡:“将死之人了,哪来的情难自禁!”
妇人似乎来了兴致:“阿福,你还小,不懂这个,这情啊——”
“好了。”阿福声音一沉,喝道。
她十二三岁的年纪,嗓音稚嫩,但却让妇人立刻闭嘴,转开了视线,不敢看女孩儿的眼。
女孩儿眼有些吓人,此时没有被眼泪充盈,不再被长长睫毛垂下遮挡,黑黝黝如深井一般。
床边陷入诡异的沉默。
窄小室内,在床边收拾包袱的另一个女孩儿,如同没有听到看到一般,只低着头给包袱打结。
“阿福——”门外传来驿丞的喊声。
阿福立刻转过头,黑黝黝的大眼睛被泪水蒙上:“许老爷——”
驿丞一脚迈进来,面容含笑:“总算是有了着落了,我让他们给你们挑一匹温顺的马。”
阿福对驿丞大拜:“多谢许老爷,许老爷大恩大德。”
女孩儿语无伦次,不会说话,唯有这一句颠来倒去。
另一个女孩儿更是只会施礼。
还是床上的妇人强撑着起身:“许老爷大恩大德,奴家来世衔环结草为报。”
驿丞让她躺好:“些许小事,我也没帮上什么,你们不幸中有万幸,这么快就遇到了恰好去边郡的驿兵。”又叮嘱两个女孩儿,“跟着驿兵赶路很辛苦,你们一定要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了也不要强撑,丢了性命可就白受苦了,只要活着,才有机会见到你们爹爹的。”
阿福眼泪如雨而落,俯首将头贴在双手上:“我一定会好好活着,一定要见到爹爹。”
第四章 一别
光阴似箭,一天一夜也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一个午休几乎只是眨了一下眼。
驿站外来来去去,有新来落脚,也有重新启程的。
少年阿九一行人的队伍多了两个人四匹马,在驿站外集结更喧闹了。
两个女孩儿也戴上了帽子裹了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背着小包袱,圆圆滚滚的像一个球。
她们再次冲驿丞施礼拜别。
驿丞摆手:“好了好了快走吧,放心吧,我会照看好你们娘的。”
两个女孩儿垂泪,看向驿站内,因为身体原因,妇人并不能送出来,她们迟迟不挪动脚步。
这一别,母女怕是再无相见时候了。
几个驿兵虽然上了马,也不忍心催促。
“喂。”能忍心的催促的只有阿九,帽子围巾遮住他的脸,露出一双凤眼,眉梢都是冷意,“走不走?不然你们还是留下来陪你们的娘吧。”
这小子脾气十分乖张,说翻脸就能翻脸,驿丞忙将两个女孩儿推着到马匹前:“快走吧快走吧,早点去,早点找到你爹,让他快些回来见你娘。”
两个女孩儿再无迟疑上马,动作很稳,可见是真的会骑马。
阿九收回视线,一催马:“驾!”当先向前而去。
其他驿兵亦是催马,两个女孩儿裹挟其中得得的也跟着疾驰,眨眼就远去了。
驿丞站在门外目送,神情颇感慨。
“大人,又做了一件善事啊。”一个驿卒上前恭维。
善事吗?驿丞拍了拍肚子,胖乎乎的肚子,腰带都有些系不住,腰带上挂着两个满满的钱袋,这就是做善人的报酬。
“善人。”那妇人气若游丝的在床上道谢,“您收下这些钱,就是做善事,否则我死了,两个孩子也没了命,留着这些钱又有什么用,不如舍了它,用它给我两个孩子买条生路,只要把她们送到她们爹身边,就算没有钱,也能活下去。”
他收钱办事,童叟无欺,为这两个孩子寻了条生路,待那妇人死了,他还会把她安葬,不会让其暴尸荒野,嗯,这么一说,他的确是个善人。
“干活干活去吧。”驿丞笑呵呵的说,拍着肚子转身晃悠悠的进去了。
但第二天一大早,驿丞的门又被拍响。
“怎么了?那个杨家妇人死了吗?”驿丞略有些惊讶的问。
请来的大夫说杨家妇人活不了多久了,这几日她一直悬着一口气活着,莫非是两个女儿一送走,放下了重石,一口气就断了?
“不是。”驿卒说,“杨家娘子雇了一辆车来,说要走。”
.....
.....
一辆驴车停在后院,杨家妇人裹着破棉衣半躺在内。
“你这是做什么?”驿丞不解的问,“寒天地冻的,你又病成这样,怎么能行路?”
杨家妇人孱弱的一笑:“许老爷,我还有一口气,我想回家乡去,叶落归根,我不想流落他乡荒野。”
这样啊,驿丞叹口气:“杨娘子,你在这里养着,说不定还有机会见见你男人和孩儿。”
路途折腾一番,只怕立刻就没命了。
杨家妇人摇头,面容凄然但又带着欢喜:“他们能相见,我就安心了,将来来我坟前见我,也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驿丞也就不再劝说了,不过,要是想把钱要回去,真让他白白当个善人,那可是不行。
他摸了摸腰带:“杨娘子,行路回家需要盘缠,那——”
不待他说完,杨家娘子忙摆手:“已经麻烦许老爷太多了,不能让老爷您破费,奴家还有留了一些盘缠,足够回家,我这样的人,也不需要太多的钱了,拿着倒是拖累。”
她说罢垂垂无力的倒在被褥上,神情有些紧张。
也是,哪能真的就把全部身家都送人,这妇人必然给那两个女儿一些傍身,自己也留了一些——不过,他也不会真的把妇人的身家都要了,收一半也可以了,他可不是那种骨头肉全部吃掉不留的人。
驿丞神情和蔼的说:“也罢,随娘子的心意,那就,祝娘子走好。”
杨家妇人忙以头点了点被褥代叩谢。
“好好把娘子送回家,也算是你一桩善事。”驿丞沉着脸叮嘱车夫,“不要作践这个苦命人,否则,我决不饶你。”
那车夫连声应是,驴车咯咯吱吱的驶出驿站,沿着路远去了。
驿丞再次站在驿站外目送,摸着肚子,一眨眼先后送走了母女三人,他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这母女三人是怎么来的了,感觉跟做梦一样。
他忙摸了摸腰里的钱袋子,还好还好,钱还在。
那就没事了,不是大梦白忙一场。
车马来去,日升日落,北曹镇驿站重复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忙碌,驿站也不是总是有落难的可怜人,驿丞也并不是总是当善人,他的日常多是坐在室内,噼里啪啦的翻看账册,查看进出结余。
偶尔有路过达官贵人,他也不需要近身侍奉,铁打的驿站流水的官,这次来了能住上等房,下次说不定就只能住大通铺。
不过当地郡府的官员们来,驿丞还是要热情的迎接。
今日阴天,风吹的脸生疼,大厅里燃着炭火,一群差役或者坐或者站,骂着天太冷抱怨着这里的酒水不好。
看到驿丞进来,坐在正中穿着官袍,正将配刀扔在桌子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哪里是酒水不好,是老许把好的酒水藏起来了。”
官差们便都指着驿丞叫嚣。
驿丞跟他们熟悉也不为怪,指着其中一个男人:“曹老四,我的酒藏在哪里你还不清楚?自己搬去。”
叫曹老四男人也不客气,招呼几个官差热热闹闹的就出去了。
驿丞坐到配刀男人身边:“齐督邮,这大冷天的,有什么大事竟要劳动你出府?”
这位齐督邮不仅是掌管驿站的上官,更重要的是郡守的小舅子,在郡内手握大权,做事只需要动动手指,根本不用苦寒天气出行奔走。
除非有惹不起的事和人。
最近也没听说郡内有什么大事啊?
齐督邮端起热水一饮而尽:“这事说起来,又大又小。”他将水碗顿在桌子上,“京城一位小姐走失了。”
第五章 楚女
京城,一位小姐走失?
驿丞有些惊讶。
每年走失的人多了,从顽童到老人,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稀奇,走丢一个小姐还真是一件小事。
能算大事的只能是小姐的家世大了。
“是京城哪位权贵的小姐啊?”他好奇问。
齐督邮摆摆手:“不算权贵,不过,家门也不简单。”
这就有意思了,驿丞更好奇了。
“这位小姐姓楚。”齐督邮说,“伯父无官无职,谯山书院教书授徒,父亲倒是一个人物,你也必然认得。”
他看着驿丞一笑。
“云中郡卫将军,楚岺。”
驿丞眨了眨,倒没有被走丢小姐的身世揭示而恍然或者惊讶,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真巧,好像是第二次听到楚卫将军的名字了。
“你嘀咕什么呢?”齐督邮对他的反应不解,问,“楚卫将军怎么了?你可别说你都记不得是谁了。”
驿丞忙笑道:“哪里能不记得,我是想这么多年楚卫将军的名字很少提起了,这段日子怎么了,总是听到他的名字,快要赶上当初他最风光的时候了。”
“还有谁提?”齐都督问。
“前几天有往边郡去的驿兵。”驿丞简单的说,这些也算是不能外传的,否则有泄露机密的嫌疑。
当然,也没人真把往边郡去的驿兵当什么机密要事。
往边郡去的兵提到楚岺将军也不奇怪,齐督邮丢开不问了:“楚卫将军如今沉寂了,但他的女儿在京城又声名鹊起了。”
驿丞笑问:“这位小姐莫非也去跟陛下讨论军国大事了?”
“要真是那样也算是子承父业。”齐督邮笑,“可惜这位楚小姐不学无术,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前些日子将鸿胪寺卿梁大人的女儿一脚踹到湖水里,差点闹出了人命。”
真是想不到,京城的贵族小姐们竟然跟乡村泼妇一般打架。
驿丞摇头叹息:“楚卫将军怎能将女儿教成这样?莫不是真破罐子破摔无心进取?”
“我看倒是不用教,是天性,当爹的忤逆,当女儿的也嚣张。”齐督邮嗤笑。
那还是没了心气,连儿女都不管,浑浑噩噩度日吧,驿丞心想,问:“这位楚小姐这么厉害,还能走丢了?”
此时搬酒的官差们回来了,曹老四把一坛酒送到这边桌子上,听到这里哈的一声。
“这位楚小姐,不是走丢了,是打了人跑了。”他说道,“梁家小姐差点没了命,爹娘哭的死去活来哪里肯罢休,非要告到皇帝跟前,惩办这位楚小姐,这楚小姐就跑了。”
驿丞失笑:“小娘子是个没担当的啊。”
曹老四一边斟酒,一边眉飞色舞的说:“这小娘子可厉害呢,打了人不声不响不哭不闹,隔天就翻墙跑了,还偷了家里很多钱,楚老大是个读书人,在外边丢脸赔礼道歉,自己妻女去梁家亲自照看梁小姐,结果这个惹祸的跑了,被气的倒仰,家里乱作一团。”
驿丞笑说:“养这个女儿,竟然比儿子还要费心。”
以往只常见纨绔子弟给家里惹祸,倒是第一次听说女儿家也能如此。
齐督邮端起酒碗喝了口,一口下去比热水管用,从头到脚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就知道老许有好东西。”他笑说。
驿丞端起酒碗浅饮一口,接着问:“所以这位楚小姐是要去找她父亲了吧,这孩子真是胆子大啊,从京城到云中郡多远啊,就算如今四海升平,但一个女孩儿——这位楚小姐多大了?”
齐督邮有点想不起来,看曹老四,他就是出来做个样子,真干活都是手下人。
曹老四忙说:“好像说快要十三岁了。”
还伸手比划一下。
个头这么高。
给了画像的。
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儿,长的文文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么能惹祸。
十三岁啊,驿丞端着酒碗微微愣神,杨家娘子的女儿好像也是十二三岁,莫名其妙,他怎么总是想起这母女?
“不管多大,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走那么远的路?且不说安全问题,这位小姐能认得路吗?”他拉回情绪说。
嗯,杨家的两个女儿都知道要找个驿兵带着呢。
“那楚小姐不傻。”曹老四说,“留了书信,说自己会雇佣最好的镖师护送自己回云中郡去。”
原来如此,所以偷了家里的钱,驿丞笑着点头又摇头:“也不知道哪个镖局胆子大,敢接这个。”
“京城都问遍了,没有。”齐督邮说,“估计是在京城外隐名埋姓找的镖师,如今总有胆子的镖局,只要有钱,什么活都敢接,所以一路寻出来。”
他似乎这才想起,看驿丞。
“老许,你们这几天有见过镖师吗?”
驿丞摇头:“督邮,你也知道,那些走镖的不会来我们官家驿站。”
走镖的携带兵器,在官家面前总是几分退避,更不会来驿站歇脚。
齐督邮显然也知道这个点点头:“我也就是问一句,京城来的人也都在城镇上查问呢。”
驿丞催促驿卒们快点上菜,不由想起楚岺,忍不住继续问:“是楚卫将军的家人来找了吗?说起来,自从那件事后,楚卫将军就再没回过京城了,算起来十几年了——”
齐督邮摇头:“楚岺大哥的一个儿子来找,不过陪同的是卫尉府的人,卫尉卿派了左丞邓弈邓大人。”
驿丞很惊讶:“竟然卫尉卿都派人了?这是惊动了陛下吧?”
楚岺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大哥,是个读书人,无官无职,哪里能使唤卫尉府。
那就只有楚岺的面子——
“看来陛下对楚将军还是很宽待。”驿丞试探问。
这次连卫将军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将军,想当年,楚岺还是个边郡校尉的时候,他们提到的时候都恭维为将军了。
那时候都认为楚岺别说当卫将军了,大将军肯定也没问题,谁想到,楚岺风头正盛的时候出了事,命运急转直下,前程全无。
十几年过去了,依旧是个卫将军,到死也不会有升职加爵了。
不过陛下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也不好,人老了就容易念旧,莫非又要重新用楚岺?
“你想多了,陛下才没理会呢。”齐督邮不屑说,给他低声解释,“是梁家请的,要告官,要让廷尉拿人,梁寺卿身份可不一般,更何况他的女儿又刚与人说亲,你知道亲家是谁?”
驿丞虽然消息灵通,但也不是京城什么事都知道,尤其是这婚丧嫁娶,好奇问:“必然也不是一般人家吧。”
齐督邮眉飞色舞:“是东阳谢氏,当今太子妃的本家兄弟。”
如今大夏朝,有皇后杨氏家族,又有借得宠贵妃而煊赫的被戏称新国舅的赵氏家族,但随着二皇子获封太子,其妻谢氏一举生男,地位稳固,谢氏也渐渐在皇亲国戚中不容小觑。
毕竟,不管杨氏也好,赵氏也好,都比不过将来要做皇后的谢氏。
梁家小姐跟谢氏联姻,那这位小姐被打,真的不是件小事了,还惹到了谢氏,也就惹到了太子。
那楚家小姐可是惹了大麻烦了。
“不过。”齐督邮有些看不到热闹的遗憾,“廷尉出于对楚家面子的围护,最后让卫尉府派人,名义是寻人,不是抓人。”
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驿丞说:“楚卫将军还是要有的头疼了。”
总不能真的让女儿被问罪,将来还怎么议亲嫁人,一辈子就毁了。
可怜的楚岺,本就是罪臣,夹着尾巴避人耳目的活着这么多年,好容易大家都淡忘了他,能安稳的混吃等死,又养了这样女儿,这么一闹真是命数尽了。
说着别人家的事,没耽搁三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厅内热闹腾腾,驱散了寒意。
“大人,大人。”驿卒跑进来,神情有些紧张,“一个自称是卫尉丞的大人来了。”
齐督邮喝了一半的酒扔下,太匆忙酒水都洒在衣襟上。
“快,快。”他说,“这个邓大人,脾气很吓人的。”
第六章 有差
寒风阵阵,十几匹马肃立,马上的男人们裹着黑色的斗篷,如同黑云压阵。
驿卒们都不敢接近。
“邓大人,您这么快过来了?”齐督邮飞一般的跑到那些人前,对着其中一个男人热情的说,“我正要过去向你汇报呢,这边都问过了——”
齐督邮什么货色,驿丞再了解不过,在整个府郡横着走,连他姐夫郡守大人都不敢多管他。
没想到对这个邓弈邓大人这般恭维。
因为对方是朝官?朝官的脾气都不太好?
驿丞视线落在那卫尉丞邓弈身上,见他三十多岁,面色微白,五官说不上多英俊,但绝不让人讨厌,他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倨傲,更没有对齐督邮呵斥。
“城中查过了,我就自己过来。”他说,声音温和,“也省的齐督邮再跑一趟。”
这不是挺客气的?驿丞心想。
齐督邮没有丝毫的放松,紧张的道谢,又指着驿丞这边:“这里邓大人要不要再问问?”
邓弈说:“如果不麻烦,我就再听听怎么说。”
齐督邮忙转头就喊“许令,许令,快过来回话。”
驿丞被喊的莫名慌了下,忙急急过去,对邓弈施礼:“下官北曹镇驿站驿丞,许泽,见过邓大人。”
邓弈对他颔首:“许丞,最近可见过往云中郡去的镖师?”
这还真是重新问一遍啊?齐督邮明明说问过了没有,京城来的大人架子大啊,嗯,那个阿九也是这般做派,问完了他,还去问杨家妇人一遍。
也许跟架子大小无关,他们都是多疑,不信别人。
驿丞一边走神,一边忙答:“没有。”
邓弈又问:“不一定是往云中郡,但凡是往西去的镖师呢?也不一定是镖师,人数多一些,最关键是队伍里有两个女孩儿。”
两个?驿丞心里跳了下,又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两个。”齐督邮在一旁补充,“楚家小姐带着一个婢女。”
一个小姐一个婢女,驿丞心里滑过这句话,摇摇头,声音缓缓说:“没有。”
齐督邮说:“是的,邓大人,那些镖师都避着驿站过呢,他这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又热情的邀请,“大人进来歇歇脚?驿站虽然简陋但有热酒菜。”
邓弈没理会他,细长的眼审视着驿丞,声音缓缓问:“那许丞最近见过有什么奇怪的人往云中郡去吗?”
驿丞觉得自己的思绪变得更缓慢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拉的更长:“没——有。”
啪的一声响,驿丞眼前陡然出现一条鞭子,裹着寒风砸过来。
驿丞吓的一声叫,人向后躲去,还好那个鞭子没有真的打在他的脸上,而是在眼前滑过空响。
“到底有没有?”
声音缓缓的卫尉丞喝道。
驿站外一瞬间凝固,齐督邮按着自己的胸口,眼瞪圆,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
这个邓弈邓大人,脾气果然吓人,驿丞心里喊,原本虚浮的思绪凝神,脱口道:“有!”
哎?
齐督邮瞪眼看驿丞,老小子,你说什么呢?不是没有吗?
“是这样的。”被鞭子一吓,驿丞也不走神了,眼神也不迟缓了,神清气爽声音利索,“最近驿站有母女三人也是往云中郡去,下官就走神想起她们了。”
母女三人啊,那跟这个楚小姐不一样啊,齐督邮再次瞪了驿丞一眼,这老小子走什么神,做贼心虚,不用说肯定又扒了那母女三人一层皮。
“往云中郡方向去的人多了。”他呵斥,“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胡乱扯什么。”
驿丞连连认错:“是是,下官的错,耽搁大人时间了。”
邓弈点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浅笑:“许丞客气了,多想一些也对。”
看着邓弈脸上的浅笑,驿丞心里打个哆嗦,明白为什么齐督邮说这个大人脾气吓人是什么意思了,这哪里是脾气吓人!这分明是个变态!
说翻脸就翻脸,说打就打,打完了还能给笑脸。
年纪轻轻能做到卫尉府丞,还如此的凶悍,不知道是什么背景来历。
驿丞应应喏喏,不敢再多说,齐督邮又再次热情的邀请邓弈进驿站休息。
邓弈谢绝了,表示还要继续往下个城镇去查一查。
“真是太辛苦了。”齐督邮感慨,又低声抱怨,“那楚家公子倒是在府郡安坐,让邓大人您到处奔波。”
邓弈含笑说:“这是本官之职责,楚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年纪也还小。”
听起来和蔼可亲,当然,驿丞半点也不敢真这么认为了,安静乖巧的站在一旁,看着邓弈抓住了马的缰绳——
忽的他又停下,越过喋喋不休的齐督邮看向驿丞:“那母女三人是一起往云中郡去了吗?”
驿丞莫名的打个寒战,感觉自己的声音又变得缓慢。
“没有。”他说,“只那两个女孩儿去了。”
两个女孩儿,齐督邮瞪圆眼,邓弈则眯起眼。
.....
.....
驿站的大厅里再次满当当,但跟先前齐督邮这群官差们的气氛不同,安静又低沉。
门外脚步响打破了这窒息的安静,驿卒带着一个人怯怯的走进来。
“找到那个车夫了。”
那妇人雇佣的车夫是附近村子的,经常来往驿站,驿卒们都认得,所以很好找来。
“我问你。”邓弈看着那车夫直接说,“雇车的那个杨妇人,去她家的路你还记得吗?”
车夫神情有些迟疑,要点头又要摇头。
小心被鞭子抽你,驿丞心里骂,催促他:“快说!记不记得都不知道吗?”
车夫慌张说:“不,不是记不记得,是那娘子没让小的送回家,只送到县城,她就走了。”
县城?
那杨家娘子说自己是杨屯人,从县城到杨屯还有好一段路呢。
驿丞怔怔。
邓弈看着车夫:“她,是怎么走的?”
车夫被问的有些呆:“就是,走着走啊。”
他还忍不住模仿一个走路的姿势。
那娘子穿的破衣烂衫,走路摇摇晃晃扭啊扭,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邓弈的视线转向驿丞,驿丞看到他嘴边的似笑非笑,那笑跟鞭子似的抽过来。
“许丞,一个快要死的人走着走的,走的还挺好看的。”
.....
.....
县城虽然不大,但很繁华热闹。
天寒地冻,酒楼茶肆都挤满了人,就连烟花楼里大白天也不少客人。
装饰精美,甜香腻腻的厅堂里,客人们拥着女子们围炉吃酒,真是极乐仙境。
有个女子抱着琴摇曳而行穿过要到包厢去,被厅内的熟客看到了招呼“丽娘,丽娘。”
丽娘转头对他媚眼一笑唤声大爷。
“丽娘。”那客人牵住她的裙角,“好几日没见你,舍下我这多情人,你陪哪位去了?”
似乎这是很好笑的事,丽娘忍不住咯咯笑:“我可没陪客,我呀,去给人当娘了。”
客人不解:“竟然是来个年纪小的客人吗?那等嫩雏可不好伺候。”
丽娘将裙角从他手里扯回来,避而不谈,娇嗔:“待我下次跟你细细讲啦。”
她捏着裙角刚要再走,大门喧哗,有很多人闯进来,伴着龟公伙计们的惊慌声。
“官爷?”
“差爷们?”
“这是怎么了?”
厅内的客人女子们也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啪嗒一声,原来是丽娘手里抱着的琴掉在地上。
吓成这样了?
丽娘脸上倒也不是惊惧,而是诡异,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胖男人,挤出一丝笑:“这位,爷——”
驿丞咬牙一字一字:“杨娘子,看到你大病痊愈,我真是好开心啊!”
第七章 经过
县衙公堂里跪了不少人,但县老爷和差役们却都站在外边,差役好奇的向内探看。
“老爷。”他问,“这是审什么大案子?京城的大人都来了。”
县老爷瞪了他一眼:“少多管闲事,跟咱们无关的事不要打听,你想进去被审一审吗?”
官差缩头不敢说话了。
县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听的大堂里啪的一声,那是自己的惊堂木被扔在地上。
邓弈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人,除了车夫,新找到的杨娘子——妓女丽娘,还有一个大夫,以及驿丞。
他们面前都摆着钱珠宝,有多有少。
“都说说吧。”邓弈说,视线扫过四人,落在丽娘身上,“如果没猜错,你应该是第一个。”
丽娘忙抬起头:“不不,大人,奴家不是第一个,那小姐是先找好大夫的。”她伸手指着一旁的男人。
男人是大夫,慌张的说:“大人,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邓弈淡淡说:“无妨,你说出来,本官就知道了。”
大夫忙应声是,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我是一个游医,那天在路上走,路边的坐着两个丫头休息——”
邓弈打断他:“那两个女孩儿多大年纪,什么样子,说仔细点?”
大夫想了想说:“小的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超过十五,穿着打扮都很普通,大一点的站着,小的那个坐着,小的那个,长的挺好看的,脸小小的,眼睛大大的。”
眼睛像会说话,声音也好听,娇娇弱弱的,让人不由生怜。
所以他当时才会鬼迷心窍。
邓弈抬手示意:“继续说。”
“那小姐儿唤住我,说要看病,给了我一袋钱——我还以为遇到生意了,但她又不让我给她看病,说过几天让我来驿站,给一个妇人看病,只有一个要求,不管看的如何,都要说那妇人药石无医,命不久矣。”
他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堂上坐着的大人一眼,见那大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我,我是不会胡乱骗人的,就,想到时候看看,能治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治病的。”
邓弈没说什么,一旁站着的齐督邮冷笑,这个贪财鬼,还给自己找借口呢。
大夫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我那几日就常到驿站附近转悠,我是游医嘛,也不奇怪,果然有一天一个驿卒跑出来找大夫,撞到我就把我带进去,我就见到了这位——娘子。”
他转头看一旁的丽娘。
最初的慌张过后,丽娘现在已经不慌了,她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收了钱装别人的娘,见大夫看过来,还对大夫娇媚一笑,再抬头看那位大人——
“大人~”她说。
大人看了她一眼,风月场所见惯各种客人的丽娘身子一僵,跪端正了身子。
“那日我在楼里睡午觉,那两个女孩儿翻窗户进来了,吓了我一跳,我住的可是三楼,我还以为打家劫舍的歹人呢。”
到底是风月场所的人,比大夫灵敏,不待邓弈问,就主动说的很详细。
“结果一看,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虽然乍一看很普通,不过那小一点的女孩儿长的很好看。”
丽娘的眼睛亮亮,以美色侍人的她最会看美人。
“等她再长几岁,十七八九的时候,那绝对是个绝世美人,不过,眼睛有点太凶,这样不太好,会不讨男人喜欢——”
邓弈打断她:“说重点。”
丽娘讪讪,接着说:“这小姑娘给我扔了三袋子钱,说包我三天,让我装她的娘。”
她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钱袋,比起大夫,她的多了很多,还散落着金银宝钗玉镯子。
“大人,奴家就是出来卖的,不管是男是女吧,不管是装老婆还是装老娘,奴家也没选择啊。”
“奴家就是躺着装病,然后按照她教的说话——”
说到这里她忙探身看跪在最边上的驿丞。
“许老爷,那些话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都是我那女儿,阿福让我说的。”
驿丞面无表情,也不回应她,把头扭开,今时今日,他一世的脸面都丢光了。
驿丞不说话,车夫等不及了,心慌的叩头:“大人,大人,我不知道,我跟谁都没见过,就是这个娘子说用车,又说不用了,钱不用退给她,我就,就——”
不占便宜白不占。
他将面前的一把钱往前推,跟别人相比,他的是最少的。
“我不要了,我上交,大人饶命。”
丽娘在旁说:“大人,他是我找来的,跟阿福,阿福就是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她自称的,跟她无关,而且,阿福是说让我一直到杨屯再下车,然后等车夫走了再离开,但我觉得没必要,就提前下车了,结果,果然,不太完善,就被大人们给查到了——”
她说着讪讪一笑。
“要是那小姐儿知道了,会扣我的钱吧。”
邓弈也笑了,想了想,点点头:“应该会。”他的视线转向驿丞,“许丞,你——”
驿丞俯身叩头:“下官有罪,贪钱财迷心窍失察,请大人责罚。”
他的面前钱堆的高高——
齐督邮在上指着他,恨恨说:“老许,我说过多少次,你什么都好,就是贪财,早晚出事!”
邓弈还没说话,门外脚步急响,一个裹着斗篷的少年公子冲进来。
“邓大人。”他急急问,“找到我妹妹了吗?”
邓弈对他笑:“楚柯公子来了。”
这就是齐督邮说的楚老大家来找妹妹,但安坐在郡府里的公子吧,驿丞伏在地上心想,微微抬头看了眼——看看跟那个骗人的阿福是不是长的一样。
这公子十七八岁,个头不小,肤色白皙,此时一脸急切,情绪外露毛毛躁躁。
那个阿福可不是这样,虽然柔柔弱弱,对他不是哭诉就是叩头谢恩,但此时回想,那女孩儿其实很沉稳。
不沉稳,也骗不了这么多人啊。
“邓大人,我听说找到了?”楚柯公子急急的问。
“阿柯公子。”邓弈说,“你先看看,这些钱物,是不是你们家的。”
楚柯这才看堂内,视线落在每个人面前堆的钱上,立刻喊:“是!”他伸手抓起丽娘面前的玉镯朱钗,“这是我母亲的,我母亲的陪嫁。”
说到这里满脸的恼火。
“这个小贱人,她可真敢偷!”
丽娘看着眼前的少年,啧啧,竟然能骂妹妹是小贱人,可见这位公子和自己的妹妹关系不怎么样。
“这些。”楚公子又站到驿丞这边,看到堆起来的钱,气愤的喊,“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家里的钱在哪里,她怎么偷出来这么多!这么多钱,这么珍贵的首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给人了!她疯了吗?!”
邓弈笑道:“楚昭小姐不是疯了,是豪杰。”
第八章 家事
事情很清楚了,邓弈不再查问,也没有为难,让他们可以离开了。
“无知者无罪。”他说。
三人大喜叩头道谢,丽娘还大着胆子问:“那这些钱——”
一旁站着的楚家公子又是惊又是怒:“这是我家的钱!怎么,你还想拿走?”
丽娘讪笑,倒也不怕这个公子,这个公子还不如他那个小几岁的妹妹吓人呢。
“你们虽然无心,但却贪婪,被驱使骗人。”邓弈说,“这些钱当然不能拿走。”
丽娘忙说:“当然当然,奴家就是要说这些钱我们是不会拿走的。”
这烟花女子还敢耍嘴,齐督邮呵斥:“快滚,不想走就去县衙大牢里呆着。”
丽娘车夫大夫不敢再停留急急忙忙的退出去了。
驿丞跪在原地没有动,他本是官身,要是也跟着滚出去,就真的别想再回来了。
齐督邮看了他一眼,对邓弈说:“邓大人,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不该这么轻饶了他们。”
邓弈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到这里手扶着下颌忍不住笑起来,看向楚柯,“楚公子,你妹妹真是厉害,小小年纪,为了掩藏行迹,排兵布阵搞出这一场戏,真是虎父无犬子。”
楚柯满眼的气恼,让仆从将地上堆的钱物收起来。
“她真是疯了。”他恨声说,“要去找她父亲直接说就是,哪有这样偷了家里的钱就跑,搞出这些花招!”
邓弈手扶着下颌看着气愤的年轻公子,问:“楚小姐如果说要去找楚将军,你们就会送她去吗?”
“当然不会!”楚柯想也不想回答,看到邓弈打趣的笑,又忙解释,“邓大人,且不说她打了人,事情还没了结,当初叔父把她送回来说过了,不许她回去。”
邓弈好奇的问:“楚将军为什么不许楚小姐回去?我听说楚小姐原本一直跟着楚将军在云中郡,当年楚小姐刚出生,母亲就亡故了,楚老夫人要接回来抚养,楚将军都拒绝了,这么多年亲自把她养大,怎么此时送回来了?”
他怎么对他们家的事这么了解?楚柯有些紧张,连祖母要抚养堂妹的事都知道?那岂不是也知道叔父当年无媒苟合,和一个乡下女子未婚先孕生了孩子的丑事?
楚柯又一想,也不奇怪,堂妹差点害死了梁家小姐,梁寺卿都告官了,廷尉必然要查,被委托来找人的邓弈必然也要查,这一查,他们家能有什么秘密能藏?
更何况叔父做过人人皆知的蠢事,一直是京城的笑谈。
真是丢尽脸面了!年轻人面皮薄,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气。
“那是,因为,堂妹长大了,叔父要让她回来学规矩,好结亲嫁人。”他唉声叹气说,“可见叔父也是知道堂妹顽劣不堪,所以给家里说了,让好好管教,没有像个样子之前,不许回云中郡。”
邓弈哦了声,若有所思。
莫非还在想他们家有什么丢脸的事?叔父办的丢脸的事太多了,好容易这么多年夹着尾巴做人,大家都淡忘了,如今堂妹子承父业,又继续祸害楚家,少年楚柯真是愁苦,可怜自己身为长子不得不承受这一切。
“邓大人,既然查到了,就快别耽误了。”他催促说,“赶快追上去,把我妹妹带回来,跟梁大人好好的道歉认罚,把这件事了结了,免得闹到我叔父面前,他又要做出不妥的行径,冲撞陛下,我们就真是万死不能赎罪了。”
不妥的行径,邓弈笑了笑:“我入京晚,不过有幸听过楚将军当年的事。”
看看看,果然,好不容易人人都淡忘了他们家,现在又要翻出来这些旧事了,楚柯红着脸急急说:“邓大人,旧事先不要提了,还是快些去追我妹妹。”
邓弈没有再让这个少年人羞耻,停下话不提了。
“不过,你妹妹不太好追上啊。”他说,看驿丞,“许丞,驿兵脚程如何?”
他们说话的时候,驿丞一直安静的跪在地上,此时立刻答:“很快,而且带着楚小姐走的这一队驿兵更快,我看到他们从京城到这里的速度,比其他的驿兵要快两天。”
邓弈对楚柯说:“我不是自谦,跟驿兵们相比,我的脚程真的不行,等我们追上她,她已经到云中郡见到楚将军了。”说到这里摇头,“这也是我的疏忽,其实一开始就该想到,你这个妹妹身为楚将军的女儿,必然知道走驿兵的路子是最快的,根本不会去找什么镖局。”
“谁知道她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楚柯气道,只觉得束手无策。
他只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年轻人,一直跟着父亲在书院读书,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又累又苦熬的都要病倒了。
这可怎么办啊,爹娘交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叔父参与这件事,务必他们自行解决这件事,因为叔父的一举一动事关他们一家,尤其是他的前程——
他想着父亲和母亲叮嘱的话“你叔父什么脾气我们都知道,他在陛下面前就只剩下一点点情面了,我与他已经说好了,为了楚家将来,必须把你扶上马,让你入仕为官,如果把最后这一点情面用在你妹妹身上,就没你什么事了。”
虽然他不太懂为什么父亲会说叔父在陛下面前还有一点情面——叔父有罪,陛下早就弃之不用。
但也知道叔父闹起来,肯定会连累他们一家,会连累他的前程。
他还是个少年,他有大好的时光,似锦的前程!
邓弈审视少年变幻的脸色,忽的坐直身子:“我们追不上,但可以让前方的人拦截。”
拦截?
楚柯看着邓弈。
邓弈看驿丞问:“去云中郡的路途,是否有驿站临近中山郡?”
虽然贪财,但驿丞本职还是很娴熟,立刻点头,明确的答:“有,叫大槐驿站。”
邓弈微微一笑:“那就有办法了。”他站起来,再看驿丞,似乎刚发现还跪着,“许丞,快起来吧,你这次也算是长见识了,被一个小姑娘骗的团团转。”
驿丞苦笑着应声是:“老儿的脸真是丢尽了。”
齐督邮骂他:“还不是因为你贪财,以后你可记得教训吧。”
“不丢人不丢人。”邓弈笑,“你就当是被楚将军骗了吧。”
楚柯对他们的说笑不感兴趣,听到又提叔父,只有焦躁,催促着:“邓大人快说怎么办吧。”
邓弈说:“非常巧,他们廷尉府正有案子跟中山王沟通,中山王不便进京,用飞鸽传书,现在我可以借飞鸽传书给中山王,让他协助拦住。”
中山王啊,是了,中山郡是中山王封地,鸽子也比人快,这真是最好的办法。
唯一不好的是,楚家这点破事又要多一个人嚼念了,楚柯只觉得头疼更甚,但又能怎么办。
“那就麻烦邓大人了。”他说,又叮嘱,“事关舍妹声誉,还请大人委婉一些。”
第九章 人间
邓弈一行人在驿站歇息了一晚,安排好给中山王飞鸽传书的事,便再次启程了。
中山王帮忙拦住,但人不能还让中山王给送进京,他们还是继续前行去中山王那边汇合。
人马远去,风卷着沙尘,驿丞站在驿站外,眯起眼,手落在腰里,摸着空空的钱袋。
这几天的事最终化成了一场梦境。
“大人。”一个驿卒凑过来,“那个阿福竟然是楚卫将军的女儿,这小丫头真的是太能骗人了,别人骗人三言两语,她则敲锣打鼓搬出一个戏班子。”
驿丞嗤声:“骗?你这是贬低她了,她这可不是骗,她简直就是,匪!”
那么大手笔的撒钱,一环套一环,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这分明是匪气。
驿丞想着那个阿福,经常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看人一眼,那双眼其实看起来真是很凶蛮。
当时不当回事也没在意,毕竟是个小姑娘。
嗯——那个叫阿九的驿兵当时问的那么仔细,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不对?
驿丞又摇摇头,那又如何,最终阿九还是带上了她,这个故事太完美了,谁能想到是这个小姑娘花钱请人演出来。
不过,也真稀奇,楚岺的女儿竟然是这样的。
再一想,也不稀奇,当年楚岺办出的事,比小姑娘骗人吓人多了。
“大人。”驿卒好奇的问,“楚卫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听起来似是籍籍无名,毕竟官职那么低,但提起来又很有名,每个人都知道。”
驿丞看他一眼,这驿卒年纪还小,也就是十七八岁,当年楚岺风头盛的时候,这小子还吃奶呢。
“当年楚岺将军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说,“就已经扬名了。”
“他怎么博得陛下青睐的,我倒是不太清楚,坊间传说是陛下微服私访军营,而他把陛下当奸细打下马,也不知真假,要是真的话,那一开始这楚岺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后来他离开京城去边郡当了一个小校,能战善战,勇武非凡,扭转了西凉在边郡如入无人之境的局面,又一鼓作气将西凉王打的给皇帝上求和书,称兄道弟。”
“楚岺节节高升,一口气升到了卫将军,大将军指日可待。”
“陛下对他更是恩宠极重,他也能跟陛下书信来往,不经过卫尉府尚书府。”
“为了他,驿站单独配备驿兵送信。”
这种恩宠的确是从未听过,驿卒咋舌,但又不解:“那他怎么最后只当了卫将军?还一直在边郡,听说十几年没有离开过。”
边郡不是什么好地方,将官们来来去去,能呆这么久的,也只有被发配的罪犯了吧?
驿丞笑了笑:“老话说得好,福祸相依,恩宠重了也不好,这楚岺年少轻狂,傲慢自大,终于被骄纵的无法无天,冲撞了陛下,要不是看在他军功多,别说卫将军了,性命可能都没了。”
这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驿卒更好奇了:“犯了什么错啊?”
驿丞停顿一刻,想了想:“起因应该是剿匪,边郡那种地方,西凉肆虐,民不聊生,马贼匪盗遍地,楚岺除了阻击西凉,还要奉命剿匪,但一次剿匪时,私自放走匪贼,被当地官员弹劾,陛下质问时,他指责陛下匪贼肆虐是陛下治理无能——”
驿卒听的张大嘴:“这,这也太,胆子大了吧!”
驿丞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也不奇怪,武将一旦被皇帝看重,就容易这样,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些狂悖的话,做些张狂的事,自毁前程。”
驿卒摇头:“陛下砍了他的头都不为过,竟然还留着他当卫将军,实在是太仁慈了。”
驿丞揣手看着边郡的方向:“从此以后,楚岺就被陛下弃用在边郡,泯然众人矣。”
驿卒撇嘴“活该,有这样的罪官父亲,楚小姐还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楚小姐嚣张么?驿丞摸了摸胖肚子,就外表来说——罢了罢了,他没资格评定这个楚小姐了,毕竟他都被骗了。
这次真是白忙一场两手空空,还差点丢了这个官身,对楚岺他避而远之,这楚小姐也不能招惹。
“走走,干活去吧。”
“都把眼睛放亮点!”
“把善心都收一收!”
......
......
越往北走,风寒越重,夜幕降临的时候,躲在背风的地方,篝火点起来,吹僵的身子才渐渐缓过来。
张谷解下围巾,吐出一口气,拍身边的同伴:“干粮还有没有,快让我吃一口。”
同伴还没说话,旁边有人递过来半块风干的兔肉。
“张爷,您烤这个吃。”女声怯怯。
张谷转头,看裹着头巾圆滚滚一团的女孩子:“阿福,这兔肉,是前几天吧?你怎么——”
“我把它用草药腌制了,张爷你放心没有坏掉。”阿福急急忙忙解释,又用手擦兔肉,“上面不是脏,是草药渣。”
张谷笑了:“阿福,我不是嫌弃它,我是说,这是给你的,你怎么没吃完啊。”
阿福摇头:“我吃的少,吃不完,军爷您辛苦,给军爷您吃吧。”
“你这傻丫头。”张谷将兔肉推回去,“现在我们是一样的赶路,谁比谁辛苦?你这瘦弱小身板,才更辛苦,快吃掉!”
“张军爷真是善人。”阿福说,露在外边的大眼满是感激。
有一只手横伸过来,将兔肉拿走了。
“小身板吃多了反而不好。”他说,“虚不受补。”
阿福没说话,张谷有些无奈:“阿九,你别总跟一个孩子闹。”
阿九在他身旁坐下来:“什么孩子,张哥,我比她大不了几岁,我也是个孩子。”
他还伸手在自己和阿福之间比划了一下。
他手长脚长坐下来,几乎跟站着的阿福齐平。
“你看,我们差不多。”他哈哈笑。
张谷瞪了他一眼,再看阿福,阿福已经退开了,安静的坐在篝火的边上,她姐姐拿出干粮在火上烤。
阿九将兔肉只在火上挥了两下,就撕扯着吃起来。
“张哥,你尝尝,还真不错。”他说。
张谷哼声说:“我是大人了,不跟你们孩子抢食。”
阿九哈哈大笑。
其他的驿兵们也都笑起来,拿出干粮,还有酒,吃吃喝喝热闹,酒是不能多喝的,只是为了驱寒,每个人喝一两口足矣。
“那个阿福,阿什么,你们要不要喝点?”阿九还故意问。
阿福这个名字倒是记住了,只是她的姐姐,一路上沉默寡言,时时刻刻贴在阿福身边,像是个影子,到现在大家也没记住她的名字。
“多谢军爷。”阿福道谢,“我和姐姐喝热水就好。”
阿福的姐姐在篝火上悬挂了一个小陶瓶,里面装着打来的水,待水烧热,倒在棉布上,拉过阿福的手轻轻的揉搓。
洗完了手,再拿出一个陶杯倒水,这才是喝的。
阿福一手端着陶杯喝水,一手被姐姐拉着擦药膏,隐隐约约的药味香气散开。
大冬天行路辛苦,手上脸上很容易冻伤,阿福的姐姐准备药膏给妹妹缓解。
“俗话说长姐如母。”张谷也看到了,低声感慨,“有个姐姐是真的好啊。”
阿九接过传到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口说:“也不用啊,有个婢女也一样,我的婢女就是这般细心,不管春夏秋冬,总记得给我仔细的擦香膏。”
这小子!张军爷瞪眼,又摇头,罢了,这小子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哪里知道人间疾苦。
第十章 清晨
阿福是被冻醒的。
虽然已经出行这么多天了,但依旧不能适应这种艰苦。
太苦了。
她两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阿乐将所有能垫的都铺上了,但野外的地还是咯的她浑身疼,她有些艰难的活动了下手脚。
睡在她一旁的阿乐立刻就醒了。
“小——”她乍惊醒,还有些意识不清,差点脱口喊出小姐,还好及时的被一只手掩住。
蒙蒙青光里阿福黑黑的眼看着她,轻声说:“阿姐,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阿乐清醒了,翻身起来:“小妹,我不困了,你没睡好吧?”她将自己身下垫着的衣物往阿福这边推,“把我的也垫上,你再睡会儿。”
阿福对她摇头:“我不困了。”
两人窃窃私语,篝火另一边睡的东倒西歪的军汉们发出不悦的喃喃。
阿福冲阿乐嘘声,两人轻轻的起身,拎着水壶小包袱,对值哨的两个驿兵低声说:“我们去洗漱了。”
附近有条小河,河边有个密林,很方便女孩子解决个人问题。
值哨的驿兵点点头,没有多问,只叮嘱:“小心点,附近也有野兽出没。”
阿福道谢,和阿乐两人离开了。
河水冰凉刺骨,阿福对洗漱没什么兴趣,解决了人的三急,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发呆。
“我打水回去烧热,你再洗。”阿乐说,她自己挽起袖子,用冰凉的水简单的洗漱。
阿福摇头:“不用了,脏一点也挺好的。”
阿乐看女孩儿的脸,没有戴帽子围巾,昨晚睡的之前,用热水擦过脸,擦了一点点药香膏免得被冻伤,只这样在晨光里肌肤就呈现出白皙细腻。
小姐这么美,如果露出真面貌,行路就不是辛苦,而是危险了。
一路走来小姐对谁都称呼善人,但阿乐知道,这些人没一个真是善人的。
“那再擦一些药粉吧。”阿乐低声说,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
阿福点头,抬起脸,阿乐用手沾了粉给她轻轻擦拭。
“阿乐,你真厉害。”楚昭看着阿乐,说,“又会制掩藏容貌的药粉,又会做治疗冻伤的药膏,还会熏野兔野鸡肉干,要是没有你,我什么也做不好,大概就死了。”
阿乐吓了一跳:“小,妹,你可别这样说,我只会这些没用的粗鄙东西,给你丢脸,多谢小姐不怪罪我,还愿意要我,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她说着眼圈发红落泪。
阿福也没有纠正她的称呼,清晨的河边一览无余,并没有其他人。
看到掉泪的阿乐,她有些滋味复杂,其实阿乐说的没错,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她和她的确从此再没见过。
说起来也好笑,刚醒来的时候,她都忘记有阿乐这个婢女了。
.....
.....
阿乐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婢女,比她大两岁。
说是婢女,不如说是玩伴。
阿乐是个边民孤儿,从小混迹在市井,靠着偷过活,直到偷到了带着她微服来集市看杂耍的父亲身上,被父亲抓住。
父亲没有责罚,让她换个生计,不偷东西,陪小姐学骑马。
就这样,两人一起学会骑马,一起在练武场上舞刀弄枪,一起招摇过市,然后又一起进京来到伯父家。
但刚一进家门,从未当过正经婢女的阿乐就丢了丑,把婢女端来净手的澡豆当点心吃了,引得婢女们爆笑。
她也因此羞恼不已,进了京城,见识了贵族小姐们的做派,她再也不肯用阿乐这种婢女了,让伯母把人打发了,另寻了家里最好的婢女。
从此以后,阿乐就在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她当时在楚家花园从假山跌落后重生醒来,到准备离开楚家,都没有想起阿乐,还是那晚翻墙头的时候,遇到了等在墙头外的阿乐。
阿乐低着头往黑暗里躲,唯恐看到自己她会生气:“我只是担心你,想看看你。”
那时候,她才认出她,记起她。
然后带上了她。
带上了她,也才知道,这个不会做正经婢女的阿乐,会做很多行路求生有用的事。
阿福看着阿乐,想上一世阿乐是什么结局?是被伯母卖了,还是送回边郡,还是一直在楚家,但不管哪一种,阿乐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她没有好下场,阿乐也没有好下场,谁让她是她的婢女呢。
她忍不住伸手抚上阿乐的脸,短短时日,阿乐的脸已经粗糙,防止冻伤的药膏,阿乐只来得及捣出一点,只舍得给小姐用——
“真是姐妹情深啊。”
有拉长声调的话传来,打断了阿福的出神。
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个阿九。
阿福收回手擦自己的眼泪,推了推阿乐:“姐姐别难过,我没事,我不哭了。”
阿乐低下头,她不会说话,为了避免暴露,便很少说话。
阿九半敞着衣袍走过来,似笑非笑说:“你这样娇滴滴的,可不像是个穷苦人家孩子。”
这个叫阿九的驿兵一直都在怀疑她,盯着她,审视她,不时的拿话来试探敲打她,真是又难缠又烦人。
前几次她都忍了,这次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前世,心情有些不好。
“军爷。”阿福抬起头,看着阿九,“其实先前我母亲没生病的时候,我们家日子还过得去,而且,有父母在,哪个孩子不是娇滴滴的。”
说罢牵着阿乐的手疾步走开了。
阿九倒也没有追上来打人,只在后嗤笑一声。
阿福牵着阿乐回到露营地,驿兵们都已经起来了,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查看马匹。
“阿福你们回来了。”张谷打招呼,“阿九特意去找你们,咿?怎么哭了?”
旁边的驿兵一笑:“肯定是阿九又欺负人了。”
张谷皱眉:“这个阿九——”
“不是。”阿福忙摇头,抬手擦了擦眼,“我和姐姐是想到娘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说到这里,鼻音浓浓,哽咽。
张谷忙劝:“快别想了,往前看,快些去见到你爹,一切都会好的。”
阿福嗯了声,对张谷屈膝施礼。
“快去吃点东西,咱们这就要出发了。”张谷和蔼的说,看着两个女孩子走到篝火旁,想了想又道,“别跟阿九置气,这小子受了罚来做这个差事,憋着一肚子脾气呢。”
受了罚?阿福心想,这个阿九是什么来历?似乎养尊处优,但又一身的痞气,奇奇怪怪的。
不过,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是。”阿福感激对张谷点头,“我记下了。”
第十一章 苦路
驿兵行路是很快的,人和马都如同拼了命的向前跑,一天几乎没有停的时候。
马匹颠簸的阿福咬紧了牙。
睡不好,吃不好,大腿和臀部磨破的伤结痂又破,若非是阿乐的草药撑着,只怕溃烂不能行走了。
她记得她十几岁的时候,马术非常好,天天骑马狂奔,也没有半点不适,可能是因为身体里的人,变成了二十多岁养尊处优的许多年的她,身体也变的不适应了。
她渐渐的落后以及隐忍的神情,阿乐立刻就看出来,也跟着落后,紧紧跟在她身边。
“要不,就歇息一会儿吧。”阿乐忍不住低声说。
阿福摇头,看着在前方疾驰的驿兵们,不行,她不能停下,要不然落了把柄,那个阿九一定会把她甩下。
更何况,她也不想停。
“我想尽快到边郡。”她说,看着前方,“我想见爹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她也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爹爹。
这句话出口,她眼泪唰的流下来,被寒风一吹,割的脸生疼。
阿乐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她懂的,小姐长这么大,哪里受过委屈,竟然要被大老爷绑着送官——
这世上,最疼小姐有且只有将军。
虽然阿福和阿乐没说什么,但张谷还是很快注意这两个女孩儿的异样。
“阿九。”他催马追上最前方的少年,“今天别赶路了,在前方驿站落脚歇息一下吧。”
阿九说:“马匹还能跑一天,明天再换不迟。”回头看了眼,立刻就明白了,不悦的哼了声,“张哥,你也太心善了,我们职责所在,快报急送,可不能半路替人带孩子。”
“快报个鬼,我们只不过是送最新军户审批名册,晚个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无关紧要。”张谷恼火说,“说起来,要不是上头为了折腾你,俺们兄弟都不用专门跑这趟差!”
阿九凤眼一挑:“那这么说,我才是这两个女孩儿的好运气,我真是个大善人。”
张谷又被逗笑,呸了声:“说真的,这两个孩子能跟到现在已经很出乎我意料了,真是很厉害,很令人佩服。”
阿九嗤声:“为了自己拼命,算什么厉害,有什么可佩服的,谁比谁活的容易啊。”
张谷又被气的瞪眼:“你这小子是心肠硬啊,还是没心没肺啊?”
阿九似是一笑,眼睛里却几分冷意,将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发出一声脆响,马匹的速度更快了。
张谷无奈只能跟上。
在后方的阿乐看到驿兵们速度更快了,气的忍不住骂人:“肯定是那个阿九故意的。”
阿福倒是没什么生气的。
“骂他做什么,他又不欠我,本也不该带上我们。”她说,“他是个恶人,我们反而更自在。”
不用想着怎么去琢磨让人发善心,只要拼命的跟上,自己不落后,就不会被丢下。
话虽然这样说,阿乐看到女孩子因为再加快速度疼痛的脸都扭曲了,又是难过又是茫然。
“当初小姐就不该来京城。”她喃喃说。
当时小姐离开边郡的时候,多开心啊,刚进京的时候,多高兴啊,那么期盼期待京城的生活。
谁想到京城里的女孩子们真是太坏了,嘲笑欺辱讥讽小姐是乡下来的,拿小姐言谈举止衣着当乐子取笑。
还有楚棠小姐,明明是叔伯姐妹,不帮着小姐,反而跟着外人一起笑。
都说小姐打了梁家小姐,但她可以肯定,一定是梁家小姐欺负小姐在先,小姐忍无可忍才动手。
大老爷和大夫人真是胆小,惧怕梁家,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小姐绑着送官。
只恨她那时候不在场,如果她还在小姐身边,就用不着小姐动手,她一脚踢飞那个梁小姐,然后要绑着送官也好,打杀也好,都随他们。
阿福看得出来阿乐在想什么,其实她想的多数都错了。
如果还是十三岁的自己,是不会打梁小姐的。
而且十三岁的她傻乎乎的,也根本就没觉得被欺负了。
被瞧不起的确是感觉到了,所以她努力的讨好这些小姐们,努力的跟她们变得一样,认为这样就不会被瞧不起了。
那时候真是,傻啊。
何止那时候,那一辈子她都傻。
傻到活的可笑死的凄惨。
不过有一点阿乐想的没错,当初就不该来京城。
一切的孽缘厄运都是从京城开始的。
离开京城,回边郡去,回爹爹身边去。
阿福攥紧了缰绳,力气又充满了全身,疼痛都减轻了,她也一甩马鞭,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到落后的两个女孩儿渐渐跟上来,张谷有些感慨,多好的两个孩子,又悲苦又坚韧。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驿站歇息,哪怕阿九发脾气——这小子发脾气也不过是自己扬长而去,就随他去吧。
但气人的是,阿九就越跑越快,一直到天黑都不放慢速度,他都没机会表达这个决定,直到火把点起,马也寸步难行的时候,阿九终于停下来。
张谷这种驿兵都跑的差点喘不过气。
“你这混小子,你发什么疯。”他骂道。
阿九将火把向前挥了挥,浓烟在夜色里摇晃。
“不是发疯啊,不是你说的休息吗。”他说,“前方有驿站。”
张谷愣了下,这里有驿站吗?他怎么没印象?他抬头看去,果然见夜色昏昏中,前方的山坳里有一处亮着灯火,挑着红灯笼,其上鹤岭官驿四个字分外显眼。
......
......
这是一个比北曹镇驿站还小的驿站,没有前后院,只有一排房,乍一看比土地庙大不了多少。
驿丞也是个如同土地爷的老兵,拄着拐招待他们。
“我们这个驿站,其实原本不是驿站,以前这山里盛产好木头,官府就在这里简单修了个房子,用来堆放伐下的木料。”老驿丞笑呵呵说,“我们这里前后一天的脚程,有大城镇也有正经驿站,所以要么加快速度要么慢一步,都不会在这里落脚,几位军爷能找到我们这里,也是巧了,但这里没有驿马,也没有草料食物配给,不过兵爷们放心,老儿我存了些吃食,能让大家填下肚子。”
他唠唠叨叨的说,颤巍巍的就要去厨房做饭。
张谷忙拦住:“老官儿不用忙,我们带着足够的干粮,自己做饭就行,只是没有驿马,我们就需要多休息一天,好让马儿恢复过来。”
老驿丞乐呵呵的说:“没问题没问题,想歇多久就歇多久,这山中安静的鸟兽都看不到几个。”
他拄着拐依旧忙前忙后,给几个驿兵指水去哪里打,柴去哪里扯。
小小的驿站变得喧闹。
烧火做饭这种事阿九自然不管,歪坐在台阶上晃着腿看夜空中星星。
“你竟然知道这里有个驿站。”张谷走过来说。
阿九说:“舆图上标记着呢,张哥你们没看到吗?”
这么多年了,这一条路都跑熟了,谁还看舆图驿站的位置啊,更何况这么小,不起眼的,还真没注意过,张谷笑了笑:“你还挺认真的,莫非要把驿兵一直当下去了?”
阿九看着星星声音散漫的说:“也可以啊,当个驿兵也不错,走南闯北吃香喝辣。”
哪有说的这么好,一辈子都熬死在这里了,也就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才这么说,张谷要再说什么,阿九猛地转头哎哎两声:“你们两个站住,只有一间屋子,我是要睡的,你们等厨房用完了,睡厨房去。”
下了马歇息了好一会儿,刚能被阿乐搀扶着慢慢走动的阿福停下来,拽了拽阿乐,阿乐便扶着她从屋门前转开,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坐下来。
张谷瞪了阿九一眼:“我们大男人——”
“大男人怎么了?男人骑马奔波也很累的。”阿九摇晃着长腿,抬头继续看星星。
坐在石头上的阿乐这次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虽然没有床依旧要睡地上,但在厨房晚上可以烧热水,给小姐好好的洗一洗,解乏上药。
第十二章 溪边
睡在厨房里,灶火暖暖,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比驿站简陋的床板还要舒服,但阿福还是醒来了。
噩梦惊醒的。
也不能说是噩梦,毕竟那是她亲身经历的一切。
她伸手摸脖子,火辣辣的疼,甚至还能摸到勒痕——只灌了她毒酒还不够,因为嫌弃她死的慢,还用白绫勒死她。
临死前的痛苦也跟着她重生过来了一般。
阿福轻轻喘了几口气起身,因为室内温暖,阿乐没有紧贴着她为她取暖,也没有被惊醒,依旧在熟睡。
阿乐其实也多年没有受过这种奔波的苦了。
在她身边做婢女,几乎也是被当做小姐养大的,楚昭有的她都有。
阿福看着女孩子脸上的冻疮,将那老驿丞给的厚毯子给她盖上,披上棉衣轻轻走出去。
轮值的两个驿兵正倚在屋门口低声说话。
“阿福你又醒这么早?”他们说,“要在这里多留一天,不赶路,你多睡会儿。”
阿福对他们摇头:“反而睡不着了,让我姐姐多睡会儿,两位哥哥,我去打水吧,在哪边?”
这两个女孩儿跟着他们,一路上主动负责烧水做饭,但基本上动手的都是那个姐姐,看得出来,这个妹妹是娇惯一些。
不过妹妹还是知道心疼姐姐的,两个驿兵笑着给她指了地方。
阿福拎着木桶便去了。
山间的溪流潺潺,腾起一层层白雾寒气。
阿福坐在石头上,将木桶扔在一边,手轻轻的拨弄溪水,感受刺骨的冰凉,提醒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又活过来了,回到亲人们都还在,她也还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
她能够再次见到爹爹了。
想到爹爹,阿福的眼泪就忍不住,小时候觉得爹爹很烦人,进京之后,还因为他人的闲言碎语对爹爹心生怨恨。
尤其是听伯母说,本来祖母要抚养她的,但被爹爹拒绝,若不然,她也是京城里端庄优雅美丽的贵族小姐,跟堂姐一样。
她那时候恨恨的想,再也不回边郡了。
她果然再也没回去,也再也见不到爹爹。
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尤其是最后几年,她几乎是夜夜都梦回边郡,梦到爹爹。
现在终于——
阿福伸手掩面哭“爹——”
“你为什么哭你爹,而不是哭你娘?”一个男声好奇的问。
阿福吓的站起来,这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溪水边多了一人,他敞着衣衫,晨光里身材修长,面容蒙上一层玉色——那个少年阿九。
“你,你。”她一时气息不稳颤声说。
“我,我,我怎么了?”阿九冷声说,“这溪水又不是你的,你能来这里哭,我就不能吗?”
阿福被噎的一口气咽回去,情绪倒也平复了,幸好她适才没有说其他的话,否则——
她垂下眼,将木桶拎起:“我打好水了,你,在这里哭吧。”
阿九哈的笑了,虽然掩藏的很好,但这个小丫头还是会忍不住露出爪子。
什么乖巧安静老实可怜柔弱,都是假象,这个小丫头狠着呢,明明不擅长骑马,咬着牙硬是坚持下来,对自己真够狠的。
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必然也狠。
“站住。”他展开手臂,拦住路,“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哭你爹,不是你娘?”
这话听起来胡搅蛮缠,但阿福心里清楚,这少年是一直有疑心,不相信她,以及她的那个娘。
“我哭我娘了。”她咬着下唇,“你来的晚了没听到,我是哭完我娘,才哭我爹的,要是我爹在家,我娘也不会如今这般。”
阿九笑了:“你这个解释还真是够可以,变成了不是你问题,是我的问题。”
阿福垂目:“军爷,我可以走了吗,我想趁着我姐姐没醒来,多打些水,为她分担辛苦。”
阿九将衣衫一抖叉腰让开路。
阿福双手吃力的拎着木桶摇摇晃晃的踩着河床石走过来。
“小丫头。”擦身而过的时,阿九似笑非笑说,“那不是你姐姐,那是你的婢女。”
阿福脚步微微一顿,看向那少年,本想说什么,但视线落在他敞开的衣衫,隐隐露出的胸膛,以及束扎的裤腰。
她的视线一顿,不是因为看到男人的胸膛,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是他裤腰上别着一封信。
晨光蒙蒙,但她清晰的看到信封上的字。
楚岺密启。
楚岺?!
“看什么看!”阿九喝道,将衣衫掩住胸膛。
阿福羞恼:“你,你自己不知羞!”说罢慌慌张张的拎着木桶走开,桶里的水都洒了一半。
回到驿站,她的心还砰砰跳。
当然不是因为看到了少年的胸膛。
阿乐已经醒来了,正要去找她,见她的神情有异,紧张问“怎么了?”
院子里的两个驿兵也看过来。
阿福低头说:“没事,遇到了阿九军爷了。”
阿乐气恼,两个驿兵也明白了,阿九的脾气,肯定是又对这个女孩子不客气了。
“我去打水。”阿乐夺过木桶,“你进去烧火。”
......
......
阿乐来回跑了几趟,将驿站的水瓮都装满了水,进了厨房,却看到阿福坐在灶火前,灶膛里原本燃着的火都灭了。
“小,小妹。”她紧张的问,“没事吧?那个阿九,他怎么你了?”
阿福回过神,对她笑了笑:“他没怎么我,就是怀疑我们,不过不用在意。”
阿乐松口气,其实她并不觉得暴露身份会怎么样,报出了将军的名字,这些驿兵肯定会对她们恭敬,那个阿九也必然不敢阴阳怪气。
但小姐从出京开始就掩藏身份,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姐要这样她当然不会反对,就是觉得小姐太受罪了,她一边想着,利索的将熄灭的火燃起来。
“驿丞这里有蜂蜜,一会儿给小姐熬成糖粥。”她欢快的说。
阿福却似乎还在走神,问:“阿九在做什么?”
阿乐愣了下,小姐主动问阿九?
“我去溪水边时没见到他。”她说,“我听张军爷说,这个阿九总是喜欢乱跑,不是撵兔子就是抓野鸡,估计是去山林里祸害了。”
阿福哦了声,若有所思,看向阿乐:“阿乐,你有没有把握从他身上拿到一件东西?”
第十三章 盗取
大概是因为早晨受挫,这一天阿福都没有出现,一直躺在厨房歇息,阿乐忙前忙后比疾驰行路的时候还忙碌。
热水烧了好几锅,让张谷等人都洗了洗泡了泡脚,驿站虽然没有佳肴酒菜,但老驿丞囤的山货野味做出来也很诱人。
石桌上摆满了大碗小盆,筷子不够了,就用树枝代替,驿兵们和老驿丞齐齐围坐吃的欢快。
“这个是用蜂蜜蒸的饼子。”阿乐捧着一个筐过来,想了想,挪到阿九身边,将筐放下,小声说,“又软又甜。”
张谷哈哈笑了:“没错,就是放阿九那里,我们都不吃甜的软的,就他爱吃。”
阿乐红着脸急急忙忙跑开了。
阿九伸手抓起一张饼吃了口,撇嘴:“不香也不甜。”
老驿丞笑呵呵:“这小哥儿还挺挑嘴的,第一次出远门吧。”
“他在家也挑嘴。”张谷说,又看着阿九打趣,“怎么阿乐对你这么殷勤?这一天往你跟前凑了很多次了,以前可都是绕着你走。”
旁边的驿兵撇嘴:“因为他早上又欺负阿福了,阿乐这是在讨好他,希望他对妹妹好点,可怜,阿福都不敢出来了。”
张谷抬手给了阿九一肘子:“你这小子!”
阿九侧身躲过他:“什么啊,你们真是想多了。”
这个阿乐的确是在讨好他,但可不是因为他欺负了她妹妹,那个阿福也不是因为受了欺负不敢出来,分明是被他揭穿了躲起来了。
婢女,本就是伺候人的,所以才来殷勤。
几人说笑着,阿乐又拎着罐子来了。
“野菜汤也熬好了。”她说,要给大家倒上,并且第一个就是给阿九。
但大概因为太烫了,她的手一滑,野菜汤歪倒洒出来。
阿九机敏的躲避,但还是被浇在胳膊上,他叫了一声“你是故意的吧!”
旁边的驿兵们没有惊慌,都大笑起来。
“阿乐一直在忙,累了难免,你不要这么小气。”张谷更是一本正经的劝。
大家心里其实也觉得阿乐是故意的,不过谁也不揭穿,谁让阿九欺负人家妹妹呢。
阿乐慌张的给阿九擦拭,似乎要被吓哭了:“我给军爷把衣服洗了。”
阿九甩开她:“别动小爷的身子和衣服。”
阿乐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没事阿乐。”张谷笑,看阿九的胳膊,“就洒了几点,你大惊小怪什么,快别闹了,赶紧吃。”
阿九哼了声将袖子卷起来,指着阿乐:“离我远点啊。”
阿乐低头忙退开。
张谷让阿乐去吃饭:“我们也不用你伺候。”
阿乐这才离开了。
驿兵们继续哈哈笑,阿九倒霉成了大家的快乐。
......
......
厨房里,阿乐将一封信交给阿福。
“是不是这个?”她低声问。
阿福在稻草垫子上坐起来,伸手接过,看到信封上楚岺密启四个字,点点头。
阿乐看着也好奇,竟然是给将军的信,这个阿九是什么人啊?
是朝廷给将军的,还是他替人送信?
“这么巧。”她又有些欢喜,“竟然被小姐遇到了。”
是啊,这么巧,阿福拿着信神情凝重,她已经旁敲侧击打听了,这群驿兵是去云中郡送审定的军户名册的,跟父亲毫无关系,他们也不去父亲驻守的落城。
为什么阿九身上会带着给父亲的密信?
为什么京城里会有人给父亲写密信?
父亲这样一个人人避之,又没前程的卫将军。
她的心砰砰跳,她想到了临死前听到的那些话,那些话里描述的父亲对她来说陌生又不可置信。
难道那些事是真的,父亲真的不是看起来那么平凡普通无能?
这个阿九到底是什么人?
张谷说他是受了罚来当驿兵的。
太奇怪了。
她一定要看看这封信写了什么,尤其接下来朝廷将风云突变,陷入一片混乱,这一次她和父亲都不能再被卷入其中。
阿福轻轻启开了信封,将一张信纸抽出来,深吸一口气,打开,下一刻,瞪圆了眼,一瞬间窒息。
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呵呵。
......
......
信纸带着信封被阿福扔进了灶膛里,瞬时化为灰烬。
“怎么,怎么办?”阿乐声音有些紧张,“他发现了?”
所以用了假信来对付她?
她很少失手,在京城将大老爷家翻了底朝天,装走那么多钱和首饰,一家人都没发现。
上一次失手是被将军捉住,这是第二次。
阿福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差点跳起来,但深吸一口气将信封信纸烧掉后,又平静下来。
“不承认。”她说,看着灶膛里化为灰烬的信,“没有当场抓住你,就不是你。”
没有证据,死不承认。
“他若是闹起来,我们哭就行了。”阿福看着灶火,火光在女孩儿黑黑的眼睛里跳跃,“反正一直以来,大家都知道,他欺负我们。”
阿乐点头,不害怕了,其实回过神想,这是给将军的信,小姐看看又怎样?将军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没发现阿九带着这封信,她们还有点惧怕他,现在发现了,反而底气十足,一点都不怕了。
她甚至恨不得干脆去揭穿小姐的身份,这些驿兵一定会恭恭敬敬的把小姐送回将军身边。
阿福知道阿乐的疑惑和心思,但阿乐和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真正不让她回去的,是父亲。
父亲为了让自己在家能过的安稳,还对伯父许诺了好处。
伯父自私又贪婪,绝对不会让她回去,免得坏了他期待许久的前程。
后有追兵,前方,父亲如果知道消息,也会派人阻拦,所以这一次,她必须隐名埋姓才有机会回到父亲身边。
她有好多话要跟父亲说,她也有很多事要问父亲,最关键的是,她不能在京城,那里是她厄运的开端。
阿福垂下视线,将一根柴扔进灶火里。
第十四章 静待
虽然不怕,两人一直提着心,准备应对,但那个阿九没有闹起来,一直在吃吃喝喝,晚上阿乐还试探着挪过去给他送了洗脚水,他像先前那样阴阳怪气,不让阿乐靠近他,说自己只有两件衣服了,再被弄湿就只能光着了。
阿乐红着脸跑了,驿兵们笑骂他。
阿福阿乐这一夜都没睡踏实,但一夜无事。
第二天醒来,两天时间人和马都休息充足,告别了热情的老驿丞,一行人又开始了疾驰。
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还是离京城越来越远,离父亲越来越近,阿福心情大好,骑马也不觉得辛苦了,腿臀也不再磨的痛死,掀开围巾,让凌冽的寒风吹拂着,也不觉得苦寒,而是许久未有的畅快。
那一世她进京后,为了做个端庄的贵族小姐,马不骑了,刀枪功夫不练了,嫁人后更是一心钻研侍夫之道,举止言谈柔和娇媚,变成了一个弱柳美人,以至于被人推一下都能摔倒滑胎,最后被人按着灌毒酒,被人用白绫勒死,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刚重生醒来的时候,连累的这具身子都变弱了,在楚家翻墙头都差点翻不过去。
肆意的骑马奔驰,身体的强韧,带给人的感觉真好。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勒死她,她会先勒死他们!
阿福扬起鞭子,喊了一声御马的号令,声音清脆。
前方的张谷等人扭头看过来,姐妹两人都少言寡语,虽然妹妹阿福说的多一些,但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喊出声。
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
“阿福,骑术真不错啊。”一个驿兵笑着说,“来,跟我比比。”
其他人起哄“你多大年纪了。”“不羞。”
阿福没有说话,扬鞭催马,果然追了上来,驿兵们顿时发出叫好声。
冬日荒野空寂瞬间变得喧闹。
看着阿福从身边越过去,本来一直为首的阿九撇撇嘴。
“哎呦,把你比过去了。”张谷大笑。
“怎么可能!”阿九说,少年一催马,马如闪电冲了出去,不仅超过了阿福,还差点把女孩儿从马上撞下去——
张谷气的在后边骂:“跟一个姑娘家争什么!”
大家又不会真的认为他会被比下去。
这混小子!
先前跟阿福比,故意落后一步的驿兵鼓动阿福:“去,跟他比,气死他。”
阿福看了眼在荒野上撒欢远去的少年阿九,笑了笑,摇头:“我比不过他的。”
这个阿九,不知道是骨子里的放肆,还是装出来的,捉摸不透。
看起来他好像真的没有怀疑书信的事。
“我想那个呵呵不是他写的。”阿福对阿乐低声说,“既然是密信,应该是有很多伪信替身,被你偷来的那个,本就是假的。”
阿乐猜测:“所以他本就在身上藏了很多这个,一个不见了不在意。”
虽然,有点说不过去,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阿九不来问,她就装没这回事,阿福更好奇的是,到底是谁给父亲的密信。
现在觉得谁都有可能,但又谁都不可思议。
说不定是那个人。
阿福看着荒野里跑远的少年阿九身影,眼中闪过恨意。
“别生气。”阿乐看到了,忙低声说,“我再试试,看能不能拿到。”
她不是因为这个生气,阿福垂下视线,摇头:“不要了,这小子机敏的很,会被他发现的。”
她现在知道有这封信了,等见了父亲一定要看,父亲会给她看的。
想到父亲,阿福就开心了。
“快看。”张谷在前方喊,“前面就是小窟河。”
驿兵们都欢呼起来。
“过了小窟河就正式离开中原了。”
阿福当然也知道,她进京的时候也经过小窟河,还特意坐了船沿着河玩耍几天呢。
云中郡越来越近了,父亲也越来越近了。
她的脸上忍不住绽开笑容。
今晚他们野外露宿,枕着河水湍急的声音入睡,阿福依旧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
阿乐偎依着棉衣熟睡,阿福动作敏捷的起身。
看到她的动作,值哨的驿兵了然的打个招呼叮嘱“河边湿滑小心点。”
阿福对他道谢,拎着木桶脚步轻快的向河边去了。
来到河边一如以往,先是解决了内急,再简单的清洗一下手脸,现在的她已经能适应冷水了。
这条河叫小窟河,但并不小,河面宽阔,河水也很湍急,清晨时分稍微平缓。
阿福能看到河水里自己的脸,真是奇怪,她几乎不认得小时候的自己,但也想不起来临死时自己什么样了。
她滑了胎之后,就变得不像样子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如凋零的花,头上甚至生了白发。
原本以为是身体不好,现在回想,应该是那时候吃的药里就被下了料。
何至于此啊,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阿福看着河水里女孩儿满是恨意的脸,耳边陡然破空声,一颗石子擦过,落在河水中,将水面女孩儿的脸荡碎。
阿福一惊回头,看到阿九握着一把弹弓站在身后。
“军爷。”她忙起身,抓着木桶,“您洗漱吧,我回去了。”
但啪的一声,又一颗石子射过来,砸在木桶上。
阿福的手一麻,竟然抓不住,砰的一声木桶跌落。
阿九看着她,神情没有阴阳怪气,平静无波,眼神冰冷:“谁派你来的?”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果然知道信被偷了,竟然到现在才说。
“你说什么呢。”她咬着下唇,“你又想怎么欺负我。”
阿九笑了,只不过笑的寒意森森,拿出一柄寒意森森的匕首,搭在弹弓上对准了阿福。
“不会欺负你的。”他说,“我是要,杀了你。”
第十五章 死生
清晨的风从河面上来,刺骨的寒意,阿福的后背冒出一层汗。
这个阿九不是开玩笑,他是真要杀人。
她一动不动,看着阿九,不哭不闹,面容平静,说:“总要给个理由吧?”
阿九笑了笑:“看看,露出真面目了,这一张脸,跟老实可怜有什么关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
阿福没说话,看着他。
“你那个娘,都病的要死了,竟然还有心情做出那般姿态,说情啊爱的话。”阿九说,一脸嫌弃,“是个烟花巷出身的吧。”
果然,丽娘那句自作主张的话还是引起注意了,这小子也太机敏了吧,还真让他猜对了。
阿福想了想,说:“我娘和我爹情深意重——”
“都什么时候了,生死关头,还情深意重呢,你娘是不是忘了身边还有你们两个孩子呢?”阿九打断她,嗤笑,“小姑娘,你们这场戏做的的确不错,但可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娘将死,儿无托是什么样子。”
娘将死儿无托的样子?阿福看着阿九,听起来他见过啊?
“是什么样子?”她好奇问。
不知道是她这态度,还是先前的那句话惹恼了阿九,他的神情变得阴沉。
“开头提到楚将军,假话真说,杨大春是假的,那楚将军就有可能是真的。”他冷冷说,“所以我故意让你看到密信,果然,你们是为这个来的。”
一开始就露陷了?说的杨大春,只提了下父亲的名字,他竟然想到这里了?
也是,既然是密信怎么可能让她看到,这个的确是她失策大意了。
没办法,对父亲太关切了。
阿福看着他,说:“阿九公子,你先放下兵器,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
她的话没说完,就见阿九的视线越过她看向河面,神情冷厉。
阿福也下意识的看过去,河面上水雾缭绕,一艘大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白色锦衣,腰间一条蓝束带——
她的同党?阿九冷声喝道:“你说不说!”
他的同党?阿福猜测,收回视线看他,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有密信,我只是恰好看到,又恰好认识楚岺将军,所以——”
这一次她的话依旧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伴着阿九冷冷的声音:“去死吧。”
阿福毛骨悚然。
他根本不为查问,只要杀人灭口。
这一瞬间十三岁自己身体的本能发挥了作用,一个弯身躲避,匕首擦着脸滑过。
但她因为躲避,河石湿滑,脚步踉跄,人向河水中倒去。
噗通一声。
视线里阿九消失,取而代之是清晨的天空,然后冰冷的河水将她吞没。
就像,那时候。
熟悉的记忆也瞬时将她吞没。
阿福的视线模糊,呼吸停下,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
......
京城楚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湖。
楚家虽然现在没落了,但祖上是跟随高祖皇帝起家的臣子,作为最早进京的功臣,抢——分到了一处前朝皇亲国戚的宅邸,这个宅邸最有名的就是花园。
如今依旧是京城有名的园子,当然,现在叫做楚园。
她也很喜欢这个园子,尤其是喜欢和堂姐还有其他的小姐们坐在园子里画画弹琴,是她在边郡从未见过的美景。
但她技艺很差,大家不带她玩。
那一次,她又被嘲笑挤兑,堂姐干脆让她去给大家准备茶点。
她又是生气又是难过的走开了,打发了婢女们去准备茶点,自己走到湖边生闷气。
然后,她踩到了松动的石头,栽进了湖里。
她不会水,身边又没有人,她以为自己要死,然后,有个人从天而降——
......
......
阿福在水里睁着眼,似乎还能看到那一幕。
她那时候已经下沉了,所以当那个人跳进湖水的时候,真的像从天上缓缓而来。
他穿着白色的衣衫,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他冲她伸出手,将她抱起来,将她带出了水面,也将她送上了不归路——
阿福闭上眼,猛地张大口,但气只呼吸了一半,冰冷的水倾灌。
救命——
她用力的伸手。
这些念头看起来很多,但其实事情发生只是一瞬间。
......
......
当阿福还没有掉进河水的时候,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护卫铁英就看到了。
因为距离太远,不知道什么事,只看到是两个年轻的男女,以为是少年男女清晨来河边幽会。
他收回了视线,走到船头的人身后,说:“早饭——”
还没说完早饭准备好了,面前的人就啊了声,说:“小心——”
铁英一瞬间绷紧了身子,然后就听到女声尖叫,以及噗通落水的声音。
适才看到河边的少女已经落入了河水中。
这是怎么了?
铁英看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还站在原地,似乎看不到女孩儿落水,一动不动。
太远了,看不清少年的神情,但看他的身形,莫名的冷漠。
这是少年男女口角,还是什么?
铁英还在思索,就又听噗通一声,船头的人也不见了。
铁英站在船头有一瞬间惊慌,作为亲随,他一身功夫无人能敌,但惟独不会游水。
而主人虽然看起来文弱,但却有着极好的水性。
铁英恢复了冷静,示意船工将船转动方向跟随。
......
......
阿福在不停的挣扎。
这里不是京城的楚家,也不是前世,前世的她已经死了。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她不想死在这里。
但心里求生不等于就能操纵身体,不管是十三岁的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自己,都不会水。
再加上前世落水受到的惊吓,更加恐惧水,她很快被呛了几口水,人就向河底沉去。
阿福的眼泪流出来了,被河水覆盖。
上一世她死的那么惨,好歹杀她的,以及她死后的身份,都是至高无上的。
这一世她死的不仅惨,还是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喽啰手里,而她也是隐名埋姓,不知道多久才会被人知道。
她怎么就这么命苦。
或许,她根本就没活过来,这一切都是她死的一瞬间的臆想。
阿福的手不再挣扎,意识涣散,但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有人缓缓的飘过来。
他白色的衣衫在水中飘动,像牡丹花一样。
他伸出手,将阿福包裹在怀中。
阿福看着他的脸,像月光一样柔和,他紧紧闭着嘴,脸颊上便多出两个酒窝——
这个酒窝啊,装的酒喝不完,还能让人一喝就喝醉,阿福伸出手轻轻的点过去,这是她最喜欢和萧珣说的情话——
萧珣。
萧珣?!
阿福一瞬间在水里差点炸裂,原本无意识的手脚猛地抖动,将湖水搅动如起了漩涡。
萧珣?为什么她竟然见到了萧珣了?
不是在京城,不是在楚园湖水中。
在遥远的中原边界的一条野河中,落水的她,又遇到了萧珣。
萧珣,中山王世子。
大夏下一任皇帝。
为她戴上凤冠的丈夫。
以及,弃她如敝履,赐一杯毒酒一条白绫的仇人。
她是大夏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