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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行     楚后txt下载     楚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八章 冷静

    楚昭刚才还跟谢燕来说就是痛苦,她也要清醒。

    当谢燕来说父亲见一人,不让她在场的时候,她就很清醒,立刻猜到是母亲来了。

    哪怕就在刚才,听到里面的声音,认出母亲是谁,她虽然震惊,但也很清醒,而且一直以来的奇怪都说通了,小曼这些人的怪异,突然出现的真山贼,很容易就被说服的山贼护卫——

    她清醒到听着钟长荣的话,都能推测出父亲和母亲的过往——山贼美人,剿匪的将军,爱恨情仇。

    甚至清醒到其实就是个美人计,并没有什么爱恨情仇。

    有的话也是将军的耻辱,山贼的胜利。

    没问题,这个真相,她作为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这个婴儿是——假的。

    她这个婴儿——楚昭看着自己的手,连美人计的附属都不算,她都不是她父亲的女儿!

    楚昭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嗡嗡,很嘈杂什么都听不到,但又似乎很安静,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天地间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直到有人用力的摇晃她,喊“楚昭。”

    楚昭的眼神凝聚,看到谢燕来的脸——

    “给她嗅一下这个。”有声音说。

    气息刺鼻,楚昭打个喷嚏,震得耳朵嗡嗡,然后就通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室内来了。

    在身边揽着她的还是谢燕来,面前是从床上坐起来的楚岺,再一边是——

    看到楚昭的视线看过来,女子向后退一步,手足无措想要躲避,又无处可躲,只能转过身垂下头。

    而钟长荣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小心翼翼唤:“阿昭,你知道的,钟叔从来不会说话,只会胡说——”

    楚昭看着他,笑了。

    这笑让四周的人再次担忧。

    “钟叔,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楚昭笑道,没有再跟他说话,挣开谢燕来的手,疾步向楚岺走去,“爹,你快躺下,哪怕天大的事,你现在也不能起身。”

    楚岺任她搀扶,依言躺下,楚昭也在床边坐下来。

    室内略凝滞。

    “我没事。”楚昭说,抬眼看着诸人,也没漏过木棉红,甚至视线还停在木棉红身上,“这么久了,我还是刚知道你的名字,一直丁大婶丁大婶的喊你。”

    木棉红看向她,神情哀婉又担忧,动了动嘴唇,道:“不知道更好。”

    楚昭摇头:“这世上的事既然发生了,就应该知道。”她说着起身,对木棉红一礼,“谢谢你。”

    木棉红看着她,没说话,有什么好说的,这孩子冷静的不像话,说什么都是刺激她。

    楚昭起身,但没有坐下,又再次一礼。

    “先前遇袭的时候,谢谢你救我。”她说。

    不止木棉红,钟长荣,谢燕来都觉得她糊涂了——看起来清醒,实际上还糊涂着,要不然怎么谢了两次?

    钟长荣还对谢燕来使眼色,让他把那个药给楚昭再闻一下,谢燕来冷着脸没理会他。

    钟长荣此时犯了错心虚,也不敢给谢燕来脸色了,讪讪收回视线。

    唯有楚岺一笑:“这一谢两世安心了吧?”

    楚昭看向他,坐下来点点头,抬手擦泪:“爹,我安心了,你也要安心,不要担心我。”谷

    楚岺伸手拍了拍楚昭的胳膊:“我不担心,我亲眼看到我的阿昭多厉害了,不过,阿昭,既然天意让你今天见到听到,你就应该知道清楚。”

    楚昭垂头道:“爹,我现在清楚了。”

    楚岺笑:“清楚什么啊,你那叫你自己理解的清楚,你应该听我亲口说——我和木棉红曾经偶然相逢,再见结缘,三见钟情,我们虽然没有成亲之礼,但我与她的确是夫妻,你是我和她的女儿。”

    听到这些话,钟长荣将头扭向一旁,木棉红则抬手拭泪。

    “既然将军说了,我也该亲口说。”她道,“我和将军,不是偶然相逢,是我故意设计,那时候,我们山寨——这些不提了。”

    她看着楚昭。

    “初见的时候,我本是要行刺,但学艺不精,没有得手。”

    “再见之后,三见之后,我留在将军身边,时间越来越久,将军待我以诚,对我有情,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当将军给我看嫁衣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时,眼神里闪过一丝追忆,似乎还能看到那件被爱人亲手捧来的红嫁衣。

    “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只能跑了,我本想今生不再见将军。”

    “但山寨山贼作恶多端,有违律法,朝廷不容,将军剿匪,围杀让我们走投无路。”

    “我生于山寨,生下来就是山贼,我不能看着我的亲人们死,我就只能站出来让楚将军放我们走——”

    她也似乎看到了当时的场面,隔着刀枪一地尸首,那位将军看到重新出现在眼前的爱人,脸上神情的惊喜,震惊,以及痛苦。

    “木棉红从不奢求将军原谅,木棉红也不狡辩自己的作为。”

    她看向楚昭。

    “我的命没能要挟将军,我就拿我和他女儿的命换了我们的生。”

    “我把我的女儿举在刀尖上,我用刀割破我女儿的脖子,我的女儿在那一刻被我亲手杀死了。”

    “我今天来,也不是见我女儿的,我只是来看看将军。”

    她再看向楚岺。

    “我木棉红骗过的,爱过的,那个男人就要死了,我再来看他一眼。”

    “阿岺,今生就此一别,来世,别再遇到了。”

    她屈膝一礼,眼泪大颗滚落,不待屋子里的人再说什么,疾步而去。

    屋子里安静无声。

    钟长荣一脚踹柱子,发出咚的一声,打破了凝滞。

    “这个狠毒的——”他要骂,但到底顾忌楚昭,世上总不能当着女儿的面骂人母亲,但,这个母亲,哪有这样的母亲,刚才说的什么话,对女儿半句不提,只说女儿死了。

    他是不许木棉红认女儿,但木棉红真不认,他真是气死了。

    苦啊,将军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阿昭的命怎么也这么苦啊!

    钟长荣发出一声咆哮,转身也冲了出去。

    屋子里再次陷入安静,下一刻谢燕来的声音又响起。

    “我。”他说,指了指外边,“我在外边,有什么事,你们喊我。”

    说罢不待两人说话,疾步而去。

    转眼室内只剩下父女两人。

    楚昭看着父亲,忽的噗嗤一笑:“爹,你年轻的时候,过得可比京城流传的精彩多了。”

第六十九章 不醒

    京城里流传让楚岺沉迷的是村妇,小家碧玉,这虽然不体面,但其实也是常见的事,世家公子们也有不少年少时候,被美色所迷,惹一场笑话。

    但实际原来并不是什么村妇小家碧玉,而是山贼匪首,杀人越货那种。

    剿匪的将官,和美丽的山贼匪首,这要是传出去,就不是笑话,而是令人震撼。

    甚至被抨击问罪。

    皇帝也是因为这件事跟楚岺生分了吧?

    “父亲你这样被匪贼迷惑,放走了山贼,最后还指责皇帝,我现在觉得陛下对你真是宽容。”楚昭说,“你可真是个让人头疼的臣子。”

    楚岺哈哈笑:“我年轻的时候,可比阿九厉害多了。”

    说他们家的事呢,提阿九做什么。

    楚昭笑:“阿九可没有爹你厉害,他那脾气,山贼女匪见了他,只会想怎么砍死他,才不会假戏真做爱上他。”

    楚岺笑,道:“人和人的缘分,说不准的,也没有定论,遇到了,就该着了。”他伸出手,抓着楚昭的胳膊,“阿昭,你不要多想,我和木棉红,爱过,恨过,这辈子我也不后悔,人和人之间的牵绊——”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也滑落——

    楚昭大惊:“爹!”

    谢燕来冲进来,看着楚昭摇晃楚岺的肩头,转身又对外高喊“大夫,大夫。”

    大夫很快过来了,钟长荣也跑回来。

    楚岺没有死,气息还在,但他也没有再醒来。

    适才的事到底让他太伤神,耗尽了力气。

    钟长荣先是打了自己几下,又踹柱子,又要去揍谢燕来:“谁让你把人放进来的!你什么都不懂,关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谁!”

    谢燕来从来不是站着乖乖挨打的人,反手就还击:“你自己做蠢事,冲别人撒什么火!谁把人放进来?楚将军不开口,什么人能进来?你以为你是谁,自以为是,胡说八道!”

    钟长荣不知道是气急攻心还是怎么,竟然被这个小子一拳打个趔趄。

    “钟叔,阿九。”楚昭喊道,“别打了。”

    两人各自收了手。

    “这事谁都不怪。”楚昭说,“爹也想见她一面,见到她,爹还是很高兴的。”

    高兴吗?钟长荣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有什么高兴的!

    楚昭没说话,看向床上的楚岺,陷入昏迷的楚岺嘴角还带着一丝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回味自己年轻时候的精彩。

    年轻时候的他,可不是这样枯萎的躺在床上。

    年轻的楚岺,握刀跨马,能入皇城,能踏平西凉,与皇帝称兄道弟,让来刺杀的女匪首沉沦。

    ......

    ......

    一队兵马从旷野上疾驰而过,卷起的狂风让一群训练的兵士都有些站立不稳。

    “快看,是楚小姐。”一个握着长枪的兵士激动地喊。

    这队疾驰而过的兵马中有一个裹着斗篷,身上背着刀箭的身影,虽然跟兵士们装扮一样,但斗篷再厚也掩盖不了她身材娇小。

    听说楚小姐替楚将军巡逻,只是先前都在中军大营,他们前线驻军还是第一次见。

    “楚小姐竟然敢来这里。”一个兵士说。

    这里是距离战事最近的地方了,西凉兵随时能冒出来,对战也随时而起。

    另一个立刻反驳:“楚小姐怎么会怕?楚小姐可是亲自跟西凉人打过的。”

    旁边的人长刀一挥:“你们都错了。”

    先前两人看向他,怎么错了?

    那人一笑:“应该称呼皇后,不是楚小姐。”

    训练场上又响起新的喧嚣,到底是称呼皇后还是楚小姐,这大概是枯燥的训练,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一个兵士转过头,看到旁边的同伴握着弓箭一动不动,视线追随着远去的兵马。

    “梁蔷。”他抬胳膊撞了同伴一下。

    梁蔷转过头看他,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你小子。”那兵士嬉笑,“以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吧?”

    以前不止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这好看的姑娘还当众夸赞他勇武,梁蔷笑了笑,他是早听到消息知道她来了,没想到还能亲眼见到。

    梁蔷又庆幸,这时候见到,比前一段要好的多,至少他也杀了敌,也算是勇武——

    想到这里他又自嘲一笑。

    他勇武不勇武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没忘记他们梁氏怎么离开京城的,而楚昭与谢氏又是怎样的关系,临行他亲眼看到——

    梁蔷将手中的弓弩握紧。

    父亲来信说,他们的功赏批下来了,这个功赏批下来也是靠着机会——楚岺身体不好,一心忙于战事,没有亲自审核功赏名单,而送到京城后,又因为谢燕芳与太傅博弈,一个不敢直白阻拦,一个有心故意提携,一切才这么顺利。

    如果让楚岺,或者楚昭知道,他们梁氏将要起复,一定会阻拦。

    就算朝廷批了,在楚岺一手遮天的边军,要除掉他们父子易如反掌。

    现在还没到时候。

    等他升职功赏越来越大,大到就算是国丈将军,皇后,也动摇不了的地步,他再站到她面前,让她看看他梁蔷有多勇武。

    “好了。”他将弓弩扔下,拿起长刀,“不要闲聊了,多挥几下刀,就能多几分生的机会。”

    “听小梁将的。”一个兵士喊道,率先跟身边的同伴对战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动手。

    “小梁将勇武!”

    “小梁将每战必胜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笑声打趣声渐渐被厮杀声淹没。

    很快又响起了呜呜的警号声。

    “西北有西凉兵出现!”

    “整队!”

    “先锋营整队!”

    ......

    ......

    听到这声响,楚昭勒马回头看去。

    “是有战事了?”她问。

    “小姐。”一个兵将侧耳听警号,“距离这里还远,是斥候发现西凉兵潜行,召集兵马去追杀。”

    楚昭哦了声,看着一队兵马集结,宛如利箭般向西北而去。

    “小姐,无须担心。”兵将道,“只是小规模的追击战。”

    她担心也没用啊,她又不是真能上战场去杀,她的作用就是代替父亲,稳定鼓舞军心,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会贸然行事。

    “待将士们胜利归来,凡是斩获西凉头颅者,皆赏酒一壶。”楚昭说。

    兵将应诺高声将这命令传达而去。

    “小姐,该回去了。”一个兵士在旁边小声说。

    楚昭看了眼这个兵士——丁大锤。

    见她看过来,丁大锤往后缩了缩,小声说:“是谢都将说,你别跑太远。”

    楚昭没有说什么,她的确不能跑太远,父亲随时会醒来,又或者,随时会停下呼吸。

    她收回视线,扬鞭催马。

    ......

    .....

    追击西凉兵的兵士们并不知道此战得胜会有酒赏。

    就算知道,此时此刻,心里都会冒出一个念头,这个酒赏不好拿啊。

    这一次追击的敌人超过了探报预料,两方人马相见,厮杀地天昏地暗。

    一柄长刀擦着梁蔷的鼻尖过去了,只差那么一寸,他就丢掉了鼻子。

    梁蔷身子向后仰,手中的刀举起,与西凉兵的长刀碰撞在一起,眼前冒出火光。

第七十章 所向

    梁蔷不再是第一次上战场那般青涩,他不仅挡住了攻击,还仰卧在马背上,将长刀刺出去还击。

    西凉兵被刺中,虽然不致命但跌下马被马蹄踏个半死。

    但这并不意味着梁蔷就所向披靡,他刚在马背上坐直,后方就有西凉兵横刀斩下。

    这一次他没有太好的运气,只能凭着本能将长刀向后旋去——

    兵器相撞的声音与惨叫声同时响起,梁蔷收住飞旋的长刀,调转马头,看到那个西凉兵已经惨死在地上——他依旧有好运气,因为有两个兵士守在他左右。

    这是因为他是他们的屯长吗?

    梁蔷看这两个兵士一眼,他虽然是这队屯长,但因为刚升任过来,又一心用在练武上,跟这两个兵士不熟,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此时的战场上,西凉兵占据优势,不断有兵士被西凉兵杀死,或者跟西凉兵同归于尽,梁蔷只看了一眼,就再次向西凉兵杀去,战场上没有时间给他出神。

    跟着他的兵士虽然悍勇,但不是神,只是人,人是血肉之躯,很快在冲杀中就跌下马。

    但梁蔷依旧没有受到任何致命伤害,因为这两个兵士倒下了,还有另外的兵士冲到梁蔷身边。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前仆后继,梁蔷的身边始终都有兵士相护,与其说他们是来杀敌的,不如说他们是来为梁蔷助攻的。

    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怎么结阵,只在意梁蔷,为他挡住攻击,助他杀敌。

    这样诡异又疯狂的厮杀,直到西凉兵死光,整个战场上只剩下寥寥五人。

    梁蔷伤痕累累,整个人宛如血水里浸泡过,但他是这寥寥五人中一个,他还活着。

    地面震动,如云般的援兵终于赶来了,因为知道贼敌众多,校尉亲自领兵赶来,待看到这一幕,校尉发出激动地呼喝声:“好勇士!”

    他原本以为只会见到一地尸首,西凉兵大获全胜而去。

    没想到这五十人的先锋,竟然杀掉了百人西凉兵,且还有幸存。

    “好勇士!”校尉高声问,“报上你们的名字。”

    五人报上名字,听到梁蔷的时候,校尉眼睛一亮:“梁蔷,是先前获了嘉奖,升为屯长的梁蔷,你的父亲是左翼军屡出奇计的梁司马?”

    梁蔷应声是。

    校尉更加高兴了,端详着梁蔷,两眼放光:“厉害,厉害,果然厉害,梁蔷,你可愿来我麾下,我封你为军侯。”

    军侯,就是掌管至少五百人的将官了。

    成为军侯,也就是一个真正的官身了。

    “梁蔷,你勇武善战,本将期待你带出如同一般的部众,所向披靡。”

    他勇武善战,这军侯是他自己挣来,他要更多的军功,他要所向披靡,声名赫赫,梁蔷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感受着浑身上下的伤痛,握紧了手里的长刀,他的视线没有再向下移,以免落在满地的尸首上。

    他抬起头,高声道:“梁蔷必不负大人厚望!”

    校尉大笑,看着另外四人:“你们也都来我麾下,皆有封赏。”

    另外四人高声应喏。

    .....

    .....

    梁蔷站在军营里,看着收整回来的尸首。

    尸首等待统一火化,再将骨灰和遗物送回各自的家中。

    头脸也都包起来,看不到面容,每个人身上覆盖着兵袍,以及号牌。

    梁蔷一个一个看着号牌。

    “梁军侯。”一个兵士在旁唤道,“你先去治伤吧。”

    从收整战场到回来,梁蔷一直都没有休息,更没有去治伤,身上还穿着被血染透的兵袍,就这样一直看着同伴们的尸首,让其他的兵将们都忍不住叹息。

    “战场就是这样。”一个将官还特意走过来安抚,“生死一瞬间,前一刻还是一起说笑,下一刻就阴阳两隔了。”

    “你不要难过,他们是为国为民而战,死得其所。”一个兵士说,“当兵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们大家早就做好了准备,死而不惧,死了也很开心。”

    梁蔷对他们道谢,他自然知道这些道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中有很多兵士,是为他而死的。

    其实原本躺在这里的应该是他。

    不,很早以前,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就死了,如果不是那几个兵士护着他,他活不下来,更没有什么功赏。

    他一开始认为这是同袍相助,很正常。

    但一次两次三次,接下来每次上战场,他都被人相护。

    这些人跟他关系非常好吗?并不是,他因为身份敏感,在军中并不与人来往,关系都平平,更没有过命之交。

    因为他是屯长,所以兵士们自愿围护他吗?并不是,屯长这种用来整理队伍的小官,不算将官,跟兵士没什么区别,他死了也不会对阵型有什么损失,兵士也不需要保着他来争取胜势。

    有很多兵士为了保护他死了,也有活下来的,他事后对他们道谢以及询问为什么这样对他时,那些兵士态度冷漠,只说杀敌而已,并不承认。

    他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不正常,更何况他也不是傻子。

    他能来从军是被人安排的,难道战场上保护他也是那人安排的?

    他听父亲说了,当初只是看那个西北来的小官员在门外等的狼狈可怜,就替他说了句话,让门房放进去,仅此而已,并不是救了这姓蔡的一家七八口人性命!

    且不说一句话值不值得对方如此相报,那个姓蔡的故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让这么多兵士——还是不同的兵士,不管他走到哪里,哪怕出战前临时分到的队伍,都有兵士守护,助他作战。

    什么样的人能做到这般?

    卫将军楚岺都做不到!

    梁蔷想问问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他,看看他知道怎么回事不,但——

    这也就让父亲知道他并没有真的勇武善战,不是自己博得功赏。

    这倒也没什么,父亲是自己人,知道了也不丢人。

    就怕父亲谨慎,阻止这件事再继续下去,那样的话——

    他不敢保证下一次上战场,还能不能如此荣光,或者,直接就死了。

    “梁军侯!”

    旁边传来喊声,打断了梁蔷的出神,他转头看去,见几个将官对他招手。

    “西凉贼的头颅都装车了,校尉大人说了,要你亲自押送到大将军营夸功。”他们大声说。

    大将军营夸功啊,梁蔷攥了攥手。

    “梁军侯,你快去吧。”旁边的兵士们也催促,“把伤裹一裹,去给大将军营的人马展示咱们的勇武!”

    他的勇武要展示给世人看,他不能失去这一切,而且,他也不是不勇武,他也的确上阵杀敌。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梁蔷对他们拱手:“替我送兄弟们,我去将大家以性命换来的胜利展示给世人看。”

    兵士们齐声叫好。

    在兵士们的呼喝,将官们含笑敬重的视线里,染着血的梁蔷握着自己的长刀大步而行。

    ......

    .......

    夜色笼罩大地,京城的街道灯火璀璨如银河。

    不过此时最繁华的街市上没有人员走动,一队队兵马疾驰,将街道清理干净。

    披甲带械的兵士缓缓走来,簇拥着其间高头大马的男人。

    邓弈穿着红袍裹着黑斗篷,并没有欣赏这特意为他清理出来的街道,薄眸微垂,似乎假寐又似乎凝思。

    身边有两个官员陪同,看着这清空的街道很是满意——当年外戚杨氏赵氏煊赫的时候,最多用家奴驱赶民众让路,但并不能清空街道。

    只要手握大权,外戚不能做的事,重臣都能做到。

    说到外戚——

    “大人。”一个官员低声说,“谢氏的气焰还是要打压。”

    “没错。”另一个官员点头,“不能再养出杨氏赵氏。”

    垂目的邓弈笑了笑:“我倒是巴不得养出杨氏赵氏,先前皇子乱,以及如今幼子皇帝,西凉入侵,追究起来都是外戚祸乱的缘故,如今民众最恨的就是外戚,谢氏一旦有逾矩,哪怕他们百年清名,天下也难容。”

    两个官员对视一眼,哈哈一笑:“没错,正是如此。”

    “谢燕芳此人奸猾,行事老道,最擅长博好名,如今他为国舅,很多民众都将国朝重任寄于他身上,声望更大。”

    “不过谢氏又不是只有谢燕芳,别的不说,他兄弟谢燕来,颇有杨氏赵氏般飞扬跋扈之态。”

    “这个谢燕来还能蛊惑皇帝。”

    谢燕来吗?邓弈心想,蛊惑的不是皇帝,是皇后,别人或许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很清楚,那女孩儿与他算是结识微时,与那个谢燕来更是。

    楚昭对谢燕芳,他可以肯定是不信的,但很确信楚昭对谢燕来另眼相待。

    这是为什么?她是想要重新扶持一个国舅?让谢氏内讧——

    思索间,爆竹声响起,安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两个官员吓了一跳,邓弈睁开眼。

    已经有兵士询声而去,很快又回来。

    “大人,是巷子里几个小孩玩爆竹。”他们说。

    官员们恼怒:“爆竹也能伤人,怎能这么不严谨——”

    邓弈笑了:“我邓弈还不至于民愤怨恨,连个爆竹都禁止,更何况——”他抬手算了下,“要过年了。”

    是啊,马上要过年了,官员们愣了下,又摇头讪笑:“这日子过得都忘记了。”

    “今年大夏多舛,日子过得混沌。”邓弈道。

    两个官员感叹:“过年的时候,陛下祭天祈福,一切厄运都将过去。”

    邓弈看向清冷的夜空,会吗?也许会吧,但目前来说,还要度过一个危机。

    “楚将军那边,情况怎么样?”他转头问。

    两个官员脸色一暗,摇摇头:“不太好。”

    ......

    ......

    夜色笼罩大地,中山王府陷入昏暗,但中山王的寝室灯火明亮。

    中山王夜晚睡觉都是要开着灯,室内连个虫影都藏不住。

    此时脚步匆匆,人影在地上乱晃。

    “楚岺要不行了?”中山王从床榻上坐起来。

    萧珣和宁昆点头。

    “最新的消息,楚岺已经昏迷多日。”宁昆说。

    萧珣轻声说:“不会再醒来了。”

    中山王神情怅然,道:“可惜,此等英雄荒废半生,终不能为我所用。”说罢看宁昆,“消息给西凉人送去了吗?”

    宁昆应声是:“西凉王已经出发了。”

    西凉和大夏开战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始终有些不温不火,大夏捷报频传,让人觉得西凉不过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是,西凉真正的王军一直在等,等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楚岺死。

    萧珣道:“父王,让我领兵去云中郡吧。”

    是到了他们力挽狂澜的时候。

    中山王笑了,摇头:“不用,我相信就算是死了,楚岺楚将军也能与西凉王一战,你要做的是——”

    他站起来,用拐杖指向门外浓墨夜色。

    “率兵,去京城,护驾。”

    ......

    ......

    天色将明的时候,楚昭从卧榻上坐起来,听到她的动静,外间的阿乐也起身捧着水盆进来。

    主仆两人不用多说话,就开始熟练的给楚岺擦拭。

    “爹的胡子该修一修了。”楚昭端详父亲沉睡的脸说。

    阿乐点头:“将军不留胡子的时候好看,我去唤钟叔。”

    擦拭过后,就要用鹤嘴壶喂饭——也就是参汤。

    不过,能喂进去的越来越少了,楚昭看着手里剩下的半碗,轻叹口气,门外脚步急响。

    “钟叔你来了。”楚昭说,转过身,“我给父亲擦一下脸,你就给他——”

    “阿昭。”钟长荣打断她,神情沉沉,“西凉王王军来了。”

    楚昭哦了声,笑了笑:“看来西凉王也了解父亲的状况啊,知道时机到了。”

    “将军的消息一直保密,不知道怎么——”钟长荣恨恨说。

    楚昭摇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时候再追查奸细没有必要。

    楚昭站起来。

    “王军是由西凉王亲自率领的,那就有我来替父亲领大军迎战吧。”

    大战之际主将不在,势必动摇军心,她这个女儿代替父亲领兵迎战,到底是差了一点,不过,还好如今的她并不仅仅是楚岺之女,她还是皇后。

    大夏的皇后。

    西凉王亲自率兵侵犯,大夏的皇后就亲自率兵迎战。

    “阿乐。”楚昭说,“取我的皇后朝服来。”

    阿乐大声应是。

    当初离开皇城的时候,楚昭就让她带了朝服,但一路行来不管是遇到匪贼还是遇到官员,楚昭从未穿过,如今迎接外敌,可以穿了。

    “钟长荣。”楚昭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一瞬间眼前的人也不再是钟长荣熟悉的小女孩儿,虽然未着皇后朝服,已经气势威严。

    “摆皇后仪仗,出征。”

    钟长荣单膝下跪抱拳,高声:“臣,领命!”

第七十一章 目送

    出征的号角从天不亮开始一直都没有停歇。

    军营宛如巨兽苏醒,舒展身体,弓腰塌背,在旷野上缓缓迈步。

    巨兽首脑所在有直冲天际的大旗,让哪怕在最远处的兵士也能看到。

    不过这一次跟兵士们熟悉的不同,除了楚将军的大黑旗,还有一展明黄旗。

    “这旗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吧。”阿乐小声说。

    她现在已经不是个乡下没见识的婢女了,她是参加过皇后册封大典,掌控内宫的婢女。

    她见过皇帝皇后的仪仗——

    “不对就对了。”谢燕来在一旁说,“这时候哪来对的,附近能找到这么多戏班,能从戏班里搜集到这么多旗帜缝制在一起,就不错了。”

    戏台上的旗啊,阿乐失笑:“能行吗?”

    “这里是边郡,是军营,有几个人见过皇后凤旗?”谢燕来说,“旗帜也无所谓,人是真的就好。”

    他们说着话,身后马蹄踏踏,威武铠甲兵缓缓而来,丁大锤走在最前方,神情肃重,也没有腿软心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皇后的护卫了。

    “皇后娘娘驾到——”丁大锤用山里赶猎物练出的嗓门高声喊。

    喊声响彻荒野,军阵中所有兵士齐齐看来,看到主帅高车缓缓驶来,上面不是他们熟悉的楚将军,而是一个女子。

    女子穿着从未见过的华丽衣袍,头上的宝冠耀目生辉,恍若凤凰从天上飞来,落在乌黑的军阵中如五彩云霞般灿烂。

    这就是皇后啊。

    每个人都知道皇后来了,皇后也常在军中驰骋巡逻,但一直以来,他们看到的都是楚小姐,直到现在才真切的感受到,皇后。

    “西凉趁我大夏国朝动荡,先帝驾崩,新帝年幼之际,侵我边郡,伤我国民,我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天下子民皆当护佑。”

    主帅高车上,楚昭声音朗朗。

    “我楚昭亲赴前线,以大夏皇后之名,问罪西凉,犯我国土者,杀,伤我国民者,杀。”

    “请诸位将士,与我一同杀敌,助我杀敌,佑我大夏疆土,护我大夏万民!”

    无数的将士一瞬间齐声高呼“杀敌——”

    宛如猛兽咆哮。

    谢燕来抬手,战鼓齐响,四面令旗挥动,猛兽在大地上跃动狂奔。

    ......

    ......

    西凉王的王军,宛如潮水,无边无际四面八方涌来,又如狂蟒般撕咬,撕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这是从未有过的对战,分不清南北左右,乱了先锋斥候骑兵步兵大阵。

    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

    听着一次次的急报,楚昭坐在主帅车上有些茫然,除了鼓励士气,她不会指挥。

    虽然四部大将军勇武善战,但如此大规模的对战,除了每一个人勇武,还要有人把他们的勇武发挥到最大。

    她不知道该怎么主持全局,让部将们如手眼般灵活,而且士气也有些不对了。

    “西凉军阵中不断高喊,楚岺已死——”丁大锤说,“虽然谢都将在后援防,但前方越来越多溃退迹象——”

    他丝毫不觉得将士们不勇武,山里打猎的时候,如果前方不断喊猎物跑了猎物跑了,他也会慌乱,守不下去陷阱——

    极度专注的时候,越极其容易慌乱。

    该怎么办?

    只恨她没有跟着父亲学会打仗。

    “卫将军楚岺到——”

    身后一阵涌涌,伴着喊声。

    楚昭一愣,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去,阿乐已经跳起来,喊:“是将军,是将军。”喊着喊着哭起来。

    楚昭也看到了,钟长荣带着一众将士护送着一匹马,高大的黑马上穿着铠甲的男人,正是父亲。

    虽然瘦了很多,但铠甲穿在身上,长刀握在手中,楚岺依旧如山一般。

    父亲醒了!

    上天开眼,上天有眼!

    楚昭向父亲跑去,她就知道,老天爷让她回来是要弥补她。

    楚岺含笑看着女儿,点点头:“楚昭,你做的很好。”

    虽然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依旧能感受女儿的气势。

    楚昭忙上前,与钟长荣一起扶着楚岺坐上帅车。

    随着楚岺坐上帅车,军鼓声一变,咚咚有力——这是主将登台的醒鼓。

    果然四面八方的视线都从远处凝聚过来。

    楚岺靠坐,横刀在膝头,看着楚昭:“皇后既然在军中,依旧要听本帅之令。”

    楚昭站直身子,高声应声是。

    “请皇后娘娘为本帅护卫。”楚岺说道。

    楚昭再次应声是转身下高车,丁大锤已经牵过马来,楚昭翻身上马,接过丁大锤递来的长刀弓弩,阿乐紧跟在后。

    楚昭再回头看,见楚岺先是凝目看向前方,似乎什么都看得到,然后听副将们汇报,片刻之后,便下令。

    战鼓,再一次变幻了声调,令旗,翻飞如蝶起舞,随着一声声号令,原本松散的大军也重新凝聚,乱而有序,如雄鹰展翅向舞动的狂蟒扑去——

    楚昭收回视线,将长刀拎起,催马向前方奔去。

    阿乐,丁大锤以及其他的皇后仪仗(山贼们充任)护卫们紧随其后,来到中军大阵最前方为身后的主帅楚岺护卫。

    ......

    ......

    这一场对战持续了三天。

    其间楚昭也有数次听令带着兵马冲向厮杀的最前方,用弓箭与视线所及的西凉兵对战。

    比起杀敌,她的作用还是鼓舞士气,很快她就被调令回去,然后再握刀负箭去往新的军阵助战。

    当新一缕日光普照大地的时候,西凉军阵传来一声长号,宛如西凉王的叹息,西凉军如潮水般退去。

    “西凉军退了!”

    楚昭擦去脸上的污渍,看着阿乐兔子一般跳过来,战场上已经响起了胜利的号角,疲惫的将士们一瞬间似乎力大无穷,纷纷跳起来,疯狂的叫喊着。

    但楚昭没有跟着大家庆贺,她翻身上马向中军大阵奔去,要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虽然父亲已经知道了。

    回到中军大阵,楚昭不待马停稳就跳下来,跑了几步发现,气氛不太对。

    鼓手们在敲打着胜利的战鼓,旗手们在挥动着收兵整阵的号旗,但这边的将士们神情肃穆,没有半点庆贺喧嚣,看到她过来,还有人垂下视线。

    中军大阵自然更规矩森严些,楚昭想,这没什么,这很正常,她不看四周,急急向主帅战车奔来,一眼就看到父亲端坐大椅上。

    “爹。”她喊道,走上前。

    楚岺面带微笑,目视前方,长刀横卧膝头。

    已溘然长逝。

第七十二章 静悲

    楚昭知道这一天会来临。

    但没想过这一天真的来临,她会怎样。

    先前陪在父亲身边时,每一次父亲闭眼沉睡,她都吓得心跳停止,直到确认父亲的脉动还在动,她的心跳才会恢复。

    此时此刻她握着父亲的手腕,感受不到脉动,唯能听到自己心跳得咚咚响。

    钟长荣的声音忽远忽近传来。

    “——将军本就一直靠药撑着身体,还剩下最后一味药。”

    “当时说过,这药以备不时之需,吃了之后枯木能片刻回春,但也只是片刻。”

    “不吃最后一味药,将军就算昏迷也会坚持很久。”

    “先前将军叮嘱过我,他说,他要死在战场上。”

    说到这里,钟长荣垂泪哽咽。

    “小姐,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自作主张。”

    楚昭转头看他:“钟叔,你没有自作主张,这是父亲的选择,你看。”她再看向楚岺,“父亲多开心啊。”

    “父亲不仅死在了战场上。”

    “还与西凉王一战,而且又一次战胜了西凉王。”

    “而且——”

    她再看向钟长荣,绽开笑。

    “还有我,我与他一起并肩作战。”

    “父亲最后这一程过的畅快淋漓。”

    钟长荣用大手胡乱擦了眼泪,点头:“是,没错,将军很开心,有小姐在身边,与将士们一起上战场,又一次击败西凉,将军此生无憾。”

    她也是无憾,这一次她赶到了父亲身边,陪伴父亲,与父亲一起上战场,让父亲看到她的心,知道这个女儿没有白养,也看到她多厉害,无所畏惧,父亲就算离开也放心了。

    “传令宣告。”楚昭抬手抚上楚岺还睁着的双眼,“卫将军楚岺,卒。”

    钟长荣有些迟疑,问:“现在吗?可以吗?”

    西凉王虽然这一战退走了,但战事尚未结束,宣告楚岺死了,军心会不会动摇?

    楚昭跪在父亲的膝头前,道:“就是现在,让将士们知道将军与他们一同作战,死在战场,有这样的将军,就算不在了,在将士们心里他也同在,就算西凉王立刻再来,将士们也无所畏惧。”

    将军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战退了西凉王,这时候再宣告他的死亡,不会带来恐慌。

    悲伤会变成力量。

    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哀兵必胜。

    钟长荣应声是,站起来亲自走到战鼓前,敲响了鼓。

    正在集结修整的兵将们听到这突然的鼓声都愣了下,这不是战鼓,这是丧鼓,所有人震惊地向鼓声所来看去,不远处令旗翻滚,一声声呼喝也随之传来。

    “送卫将军楚岺英魂!”

    大地上的将士们如同乌云一般向中军大阵涌来,伴着雷鸣般的呼喝。

    “卫将军楚岺!”

    “送将军英魂!”

    雷声轰轰,半边天际都震动了。

    站在遥远的山坡上,原本安静的马匹骚动,马上的人却忘记了安抚马匹。

    小曼原本扭着的不看这边,此时也转过头来,神情惊愕:“楚岺,死了?真的假的?是兵法迷惑西凉人的吗?”

    她还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人瞪了眼,示意不要说话了。

    小曼停下来,看向身前的女子。

    女子已经许久未动,不管是轰轰如雷的声响,还是脚下的震动,她都无知无觉。

    寒风吹过,她抬起手指,沾起眼角一滴珍珠般的眼泪,轻轻挥去。

    “阿棉,送将军。”

    ......

    ......

    楚岺的丧事等待战事结束,以及朝廷得到消息后,官员们带着追授来再正式入葬。

    这两天楚昭似乎很忙,又似乎不忙。

    她坐在父亲的位置,与将官们讨论战事,但只听不说,具体的事都由钟长荣做主。

    她巡查伤兵营,抚慰伤兵。谷

    夜晚的时候,她亲自巡查大营。

    一切就像父亲还在。

    站在旷野上,楚昭感受着寒风凛冽,身后传来脚步声。

    楚昭也不回头,似乎没有察觉,直到那人喂了声。

    “皇后娘娘勤于军务,也不能连饭都不吃。”谢燕来说。

    楚昭道:“娘娘不饿,娘娘一心为国为民,饮风喝露水就够了。”

    谢燕来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这个丫头就是这样,随时随地都能跟你说不正经的话,哪怕是这个时候——

    他收起笑,站到她身旁,将一物扔进她怀里。

    “末将进贡娘娘的,还请笑纳。”他说。

    楚昭拿起打开纸包,见是一只烤鸡腿,她嗯了声,点点头:“爱卿有心了,阿乐,赏。”

    阿乐在一旁笑着应了声。

    谢燕来也不谢恩,干笑两声,扭过头看一旁浓墨的夜色,夜色里城池星火点点。

    旁边的女孩儿安静吃鸡腿。

    “心里难过就哭一哭。”谢燕来忽道。

    楚昭咬着鸡腿抬头看他,含糊争辩:“什么啊,我不难过,我说过了,我早就准备。”

    谢燕来低头看她:“父母离世这种事再有准备又怎样?”

    失去的那一刻,依旧痛彻心扉。

    准备,只不过是无可奈何,不是不痛。

    将没有遗憾,父亲高兴,这些理由当做铠甲都穿在身上心上,结果连父亲生前所在的屋子都不敢再进去。

    根本就不敢面对那空荡荡的屋子,不敢去想再也见不到的人。

    清冷月光下,女孩儿眼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她抱住膝头无声哭起来。

    阿乐也跟着哭起来,想埋怨谢燕来真讨厌,一句话就能惹哭小姐,但又松口气,将军死了小姐冷静沉着布防西凉,送信朝廷,准备祭奠,井井有序,令人敬佩,但她知道小姐这样不对,小姐的情绪根本就不对。

    小时候玩捉迷藏没找到父亲,小姐都能大哭一场。

    如今是再也找不到了,小姐心里会怎样痛苦。

    但她不敢说,不知道怎么说。

    还好有这个从来都不会说话的谢燕来。

    也只有他能惹哭小姐。

    阿乐看着谢燕来脚尖转了转在小姐身旁坐下来,她长长吐口气向后退了退。

    ......

    ......

    楚昭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看着四周她怔了怔,认出是父亲的房间。

    她还睡在床边的小榻上,只是床上没有沉睡的父亲。

    没有了。

    这一世,她也没有父亲了。

    楚昭的心陡然一扎,生疼,她不由弯腰按胸口,忽的触手油腻,有东西从衣襟滚落——

    吃了一半的鸡腿。

    楚昭愣住了,又好气又好笑:“阿乐阿乐。”

    阿乐蹬蹬从外边跑进来:“小姐醒了?”

    楚昭拿着鸡腿,问:“怎么回事啊,不给我换衣服洗漱就算了,怎么还让我搂着鸡腿睡?”

    阿乐哈哈笑:“这不怪我。”她指着外边告状,“是谢燕来不让的,说让你这么睡,不让动。”

    昨晚啊,楚昭记得自己在哭,哭着哭着就睡了——其实自从见到父亲后,她就没有踏实睡过。

    “你睡着了,谢燕来把你抱回来了。”阿乐说,“也不让给你更衣,解了斗篷脱了鞋子就给你盖上被子,说其他的等睡好了再说,这个家伙——”

    她的话没说完,外边脚步重重。

    谢燕来走进来,冷冷说:“我这个家伙怎么了?”

    阿乐撇嘴不说话了。

    楚昭一笑:“爱卿甚好。”

    谢燕来怕这个吗,早就见惯了,呵呵两声:“娘娘圣明。”

第七十三章 请君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睡个好觉。”

    楚昭起身,两根手指捏着鸡腿,举到谢燕来眼前。

    “但鸡腿怎么也得给我拿走吧?”

    谢燕来挑眉,道:“你当时一边哭一边吃,吃的可香了,我看你这么喜欢,万一拿走了你睡不着呢?”

    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楚昭故作恼怒:“忤逆,阿乐,拖出去打。”

    阿乐笑说:“我打不动。”又提议,“可以喊钟叔来打,我看钟叔总是想打他。”

    谢燕来呵了声,楚昭哈哈笑。

    “好了。”谢燕来待她笑过,说,“楚小姐睡好了,精神了吧?”

    楚昭点点头。

    谢燕来道:“那就请出征吧,西凉大军再次集结而来了。”

    阿乐攥住了手,神情紧张。

    楚昭还好,她知道一次击退西凉,不会结束,听到父亲死了,西凉王肯定要再次前来。

    “谢将军。”她将鸡腿一甩抛开,高声说,“取本宫披挂来!”

    谢将军虽然觉得这话应该对侍女阿乐吩咐,但这时候也不计较这些小节了,应声是。

    “娘娘请。”

    ......

    ......

    楚昭来到中军大帐时辅将司马们皆在,正围着沙盘议论纷纷。

    “现在情况如何?”楚昭问。

    钟长荣道:“是西凉赤那部先锋军,突袭冲堡,已经派兵支援了。”

    楚昭和谢燕来看沙盘。

    其他将官也指点给他们看。

    “娘娘请放心,左将军麾下布防严密。”

    “不仅围杀这群先锋军,还能趁机分兵袭击赤那部大军所在。”

    “让他们有来无回,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昭点点头。

    谢燕来忽的皱眉,指着沙盘上的标识:“赤那部大军所在消息确定吗?”

    一个将官看了眼,点点头:“左将军那边三路斥候探查报来的。”

    谢燕来道:“不太对。”他看着沙盘,“先前西凉王大军后撤,我在左翼这边,亲自追击看到赤那部军撤回王军所在,短短两日,他们不可能到这里,最多——”

    他伸手在沙盘上一点。

    “到这里。”

    钟长荣抬手挤开他:“你小子懂什么行军速度——让开。”

    他俯身仔细看,越看神情越凝重,啪的一拍桌案,咬牙骂。

    “老郭干什么呢?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啊!”

    楚昭听懂了,问:“是圈套吗?”

    钟长荣道:“虽然还不能确定,但左翼军此战不一定能获胜。”

    谢燕来在一旁嗤笑:“钟副将说话也太保守了,还不一定能获胜,不被人包圆能活着逃回两三个就不错了。”

    钟长荣面色涨红。

    谢燕来却还不罢休,又加了一句:“楚将军如果在的,你可敢跟他说这话?”

    钟长荣的脸顿时铁青,呼哧呼哧喘气要反驳又张不开口——

    谢燕来要是想气人,那真是能气死你,楚昭忙道:“钟叔,不要说这些了,快想办法挽救弥补。”

    钟长荣呼哧一口气吐出来,看着沙盘,再问幕僚辅将们:“需要多少兵马?”

    将官们围着沙盘:“至少要两路。”他们伸手指点,“一路支援左翼先锋军,一路从这里包抄赤那部,如此,不仅能解左翼之困,还能出其不意反胜。”

    钟长荣看着他们:“可调动的兵马够吗?”

    将官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有些为难,不忍心也不愿意回答。

    “只够一路吧。”楚昭替他们说出来,看着沙盘。

    一个将官低声道:“西凉此局针对我们全部,左翼军入套,我们若是调动其他布防去救,西凉兵趁机而动,必然有薄弱防线被攻破——”

    “但如果不竭力而救,左翼军必然要得到一场败局。”另一个将军低声说。

    其实战场上胜败很常见,败一场也没什么,但现在——

    “父亲刚亡故,此时的败局对军心民心朝堂影响甚大。”楚昭说,“一路兵马也可以。”

    她看向钟叔。

    “钟叔,你们安排兵马去袭击赤那军,我去援助左翼先锋。”

    钟长荣不安:“小姐,你怎么去?”

    楚昭说:“钟叔,我其实也有一路兵马。”

    钟长荣一怔,旋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神情涨红铁青攥住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

    ......

    这里没有高山密林,只有起伏的沟壑,宛如千疮百孔。

    尖利的鸟鸣声在沟壑上空响起。

    鸟鸣并不悦耳,哑涩,生硬,间断,似乎被掐住了脖子。

    在第三四声后,沟壑里如小鹿一般跃出一人。

    “丁大锤。”小曼怒骂,“你吹得什么鬼!”

    丁大锤看到她大喜——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个心情,但不管了。

    “小曼姑娘!”他喊道,疾奔过来,又讪讪解释,“我不会吹,还是没学会。”

    小曼冷脸说:“不会吹就别吹,你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快滚,当你的皇后护卫去吧。”

    丁大锤道:“一日为山贼,终生为山贼——小曼姑娘,我要见老大。”

    小曼冷笑:“见到老大做什么啊?传达你们皇后娘娘的命令吗?”

    丁大锤点头:“是。”说罢也不怕小曼冷脸,大声喊,“木棉红——皇后有诏——”

    小曼从来不知道这个山贼有这么大的嗓门,她气恼地喊:“你给我闭嘴。”

    但就算丁大锤闭嘴,身后的沟壑里已经有人走出来。

    女子粗布衣裙,腰裹长鞭,以布遮面,就像先前一样。

    “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木棉红轻声问。

    丁大锤看着这个女子,心里叹口气,老大就是老大,他永远取代不了老大在皇后眼里的地位——还好没有举报。

    “老大。”他施礼一拜,起身,按照楚昭的吩咐,再施礼一拜,“楚小姐说,战事危急,主帅新丧,家中兵马不够,借大当家人马上阵杀贼。”

    小曼冷笑:“皇后娘娘真是客气啊,我们那里当得起借,我们就是贼。”

    “小曼。”木棉红道,“不是皇后娘娘在跟我们借。”

    先前那一声皇后有诏,是请她出来一见。

    她奉诏出来,丁大锤对她施了两个礼,第一个是他见过老大,第二个则是替楚小姐施礼。

    楚小姐说家中兵马不够,来跟她借人马一用。

    是楚小姐所求,是楚小姐的家事。

    木棉红对丁大锤道:“皆是边郡乡邻,唇亡齿寒,木棉红必当全力以赴。”

    丁大锤也不多说,抱拳一礼,转身疾奔。

    小曼急道:“姑姑,你看她,她都不肯喊一声——”

    “喊母亲吗?”木棉红说,伸手抚了抚小曼的肩头,“她如果这时候喊我母亲,反而是要挟。”

    她的女儿是个良善的孩子。

    知道只要开口,不管是什么,她都会答应,义无反顾。

    但以当家人的身份邀请,让她木棉红有情有义。

    木棉红仰头向天空发出鸟鸣,比起丁大锤适才的声音,清脆犀利,将千疮百孔的沟壑掀起,无数的飞鸟从中应声而起,铺天盖地。

    乡邻有难,保家宅,护平安,共渡难关。

第七十四章 舍得

    每一次对战都是难关。

    每一次梁蔷以为自己能所向披靡,现实都是残酷。

    官职越升高,领的任务就越凶险。

    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凶险,中了埋伏。

    冲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赤那军的主力,待回过身,四面八方都是西凉兵。

    梁蔷不知道厮杀多久了,似乎是一辈子,又似乎一瞬间。

    他的五百部众,此时只余下不到百人了。

    他当然依旧活着。

    呛呛兵器相撞,从后方袭来的西凉兵长刀在要落到他背上,但被旁边的兵士挡住。

    梁蔷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向前冲刺去,迎面的西凉兵倒下。

    旁边的西凉兵举着双锤砸过来,梁蔷似乎看不到,只一刀砍掉地上西凉兵的头,而双锤已经砸在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兵士身上——

    那兵士手里的刀刺入西凉兵的胸口,两人撕缠在一起。

    梁蔷一路向前,身边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自己人,西凉兵。

    终于最后一个西凉兵倒在梁蔷刀下。

    梁蔷转过头,看满地尸首,再只剩下数十人的生者,一个个也都带着伤。

    不待他们喘息稍缓,远处又有马蹄声冲来。

    “我们中了埋伏,逃不掉的。”梁蔷一身血握着长刀说,看着在身边余众,“唯有死战到底。”

    兵士们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梁蔷微微一怔,这场面有些怪异——

    是因为他指挥不当没有察觉将大家带入险地?

    还是因为他功夫不精,不仅不能多杀敌,反而累害大家?

    他这个军侯,其实根本就不服众——

    他这个军侯,朝廷的封赏,是怎么来的,只要跟他一起作战立刻就能识别。

    梁蔷的脸火辣辣,似乎被西凉兵的铁锤砸过。

    “梁蔷不才,此战不退不惧。”他再次高声说,看着对面沟壑后已经可以看到的腾起的尘土,他举起长刀在身前,“——梁某先行一步。”

    兵士们依旧没有呼喝应声,还有一个兵士将兵器一挥,挡住了梁蔷的路。

    “梁军侯。”他说,“其实此战不一定会败。”

    什么意思?梁蔷愣住了,看着这个兵士,这个兵士他很熟悉,先前就是一直守在他身边,为他挡住了无数次危险。

    但如同先前那些护着他助他杀敌的兵士一样,眼神冷漠,脸色木然,没有半点亲近的神态。

    梁蔷其实也明白,这些兵士不是把命卖给了他,而是卖给了别人。

    所以他梁蔷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只是个,交易物。

    他们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情,更别提敬意爱意。

    “你们——”梁蔷声音沙哑,“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护着我?”

    这个问题他们不会回答。

    “梁军侯,你只需要知道,杀敌报国就好。”这兵士说。

    梁蔷道:“我梁蔷本就是要杀敌报国,死而不惧,接下来,你们与我同去,不用再管我,只管杀敌——”

    那兵士脸上浮现一丝怪异地笑,手里的兵器缓缓移了移,落在梁蔷的身前。

    他说:“军侯,你不仅不用死,此战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

    梁蔷懂了,他脸上散去了羞惭,神情平静,问:“需要我给你们什么?”

    .....

    .....

    梁蔷知道,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别人佘给的,是要收报酬的。

    他一直等待着,准备着,也好奇——这人要的报酬到底是什么?

    今天终于等到了。

    那兵士长刀再次移动,落在梁蔷的胳膊上,说:“要梁军侯一条胳膊。”

    梁蔷神情微变,锵一声,抬刀击开兵士的长刀,人后退一步,横刀在身前戒备。

    “若要我的命。”他道,指着前方,“我梁蔷随时可以死在战场上。”

    那兵士道:“梁军侯,只是要你一条胳膊,不要你的命,你放心,我们有擅长医治断臂的人。”

    梁蔷看着他,道:“我身为兵士,没了胳膊,还算什么兵士,还怎么征战,就算活着也是死了。”

    兵士忽的笑了:“先前说了,你不仅不用死,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还能继续征战四方,别人不信,您不能不信啊,您如今的一切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所以他有没有胳膊,是不是悍勇,能不能打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他是一个人,还能喘气——

    那他还算人吗?

    梁蔷的脸再次火辣辣,他攥紧了长刀,猛地指向前方:“赤那军来了——”

    此时还在战场上,他们说话这一瞬间,西凉驰来的兵马已经能看到尘烟滚滚。

    只看烟尘也能看出,来众不下数百。

    梁蔷再看身边的兵士们,道:“我是不如你们,但如今我们以少战多,多我一个,也好过个残废——这件事日后再说吧,现在生死关头,就不要说这些了。”

    这一次,就算这些兵士们都为他死了,也护不住他逃生。

    此战大家死定了,还谈什么过去将来。

    看到汹汹而来的西凉兵,兵士们依旧没有动作,神情也不见变化,那兵士还从怀里拿出一竹哨。

    “梁军侯别担心。”他说,“你看。”

    看什么?梁蔷愣了下,看着那兵士将竹哨放到嘴边,吹响。

    竹哨的声音十分怪异,宛如一只嘶鸣的大雁,突然被拧断了脖子。

    但更怪异的是,前方奔腾的西凉兵也宛如被拧断了马蹄,伴着马儿嘶鸣,狂奔的队伍停了下来。

    陡然的停步,让人前仰后合,让马蹄乱动,宛如烧开的水,但不管怎么沸腾,面前如同竖立了屏障,一滴水都没有再溅过来。

    梁蔷面色震惊,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那个人能收买边郡无数兵士为他送命,那个人能用钱用恩或者用要挟等等办法来掌控这么多兵士。

    但西凉兵!

    那是西凉人!

    是谁!能一个竹哨就让杀气腾腾,生死交战的西凉兵停下来!

    什么人能做到如此?怎么样才能做到如此?

    从小富贵京城长大见惯权势的梁公子也无法想象。

    一瞬间他都怀疑他在做梦,他只听自己急促的喘气,直到耳边有说话声闯进来。

    “梁军侯,现在你相信了吧?你在此战中能率领我们突破围困,还能出其不意杀入赤那军主营,你浴血奋战,以少胜多,失去一条胳膊,梁军侯,如此勇武的你,就算没了一条胳膊,也不能阻挡你成为名震天下的悍将!”

    “梁军侯,你可愿意?”

    伴着询问,一柄弯刀徐徐举起,在冬日酷寒中闪烁着光芒。

第七十五章 一线

    梁蔷看着弯刀的光芒,心神有些恍惚,似乎感受到胳膊的剧痛。

    他甚至看到光芒里自己跪在地上痛苦哀嚎,断臂滚落一旁。

    但并没有死,被救治,被扶上马,然后在遍地死尸中被无数人围拢欢呼。

    然后他加官封爵,再然后他独臂策马征战,身边跟随的兵士从五百到一千到上万,他到处征战,打完了西凉兵,又打不知道什么兵——

    他一路打一路加官封爵,走上朝堂,百官相迎——

    他虽然是个独臂,但所到之处人人敬仰,人人称他英豪勇武——

    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脸,她穿着皇后服,坐在宝座上,眼神满是佩服,还有欢喜——

    “梁军侯,时不我待!”兵士一声高喝,“你选功成名就,还是你的胳膊?”

    弯刀滑过铠甲,发出刺耳的声音。

    梁蔷陡然回神,下意识地向后退。

    兵士握着弯刀,一笑:“梁军侯,这么好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你放心,我的动作很快,你不会很痛。”

    梁蔷攥紧了手,感受着胳膊的存在,是的,中了埋伏,又能击溃西凉军主力,就算那人无所不能,也势必只能换来一次——

    这是单单为他换来的机会。

    他梁蔷,真是,太值钱了。

    梁蔷忽的笑了。

    旁边的兵士低声嘀咕:“这小子吓疯了吗?”

    “欢喜疯了吧。”另个兵士冷冷说。

    握刀的兵士道:“梁军侯,你想明白了吧,这个前程用一条胳膊换来的可真是很值得。”

    梁蔷抬起头看着他:“这哪是一条胳膊换来的啊,兄弟,这是用我梁蔷一生,不,用我梁氏子子孙孙后辈的换来的。”

    没了胳膊,他再不能独立,这功名,是他的锦衣,又是他的镣铐,他梁蔷要维持功名利禄,就只能将自己的命,自己前途,自己子孙后代,交给他人掌控。

    好厉害的人啊。

    好会做生意啊。

    好会诱惑人心啊。

    “梁军侯。”兵士不与他争辩,只冷冷说,“值不值得,你自己选便是,我们也不强迫你。”

    不强迫?梁蔷心想,是,不强迫,但事到如今的他还能回头吗?

    不选,他保住了胳膊,失去了刚拥有的一切,连命都没了。

    就这样没了吗?

    他这一生是个笑话。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要能重回世人面前,只要能耀目生辉,他梁蔷的命,梁氏的命又算什么。

    难得有人需要,有人要用,那就——

    梁蔷抬起头,道:“为了将来多少我还像个人样,留我右臂,取我左臂。”

    那兵士露出满意地笑:“没问题,谨遵军侯之令——”

    他举起弯刀。

    “军侯,为了避免伤口被人识破,就不请军侯卸甲躺好,我就这样——”

    他话没说完,弯刀猛地砍下来。

    造成出其不意的假象吗?但虽然已经做了选择,真当弯刀劈来,梁蔷还是下意识向后退。

    那兵士没有跟上,反而露出诡异笑。

    疾风从旁边袭来,梁蔷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一个兵士不知何时欺近,横刀斩来。

    原来这才是出其不意!

    梁蔷下意识扭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锵一声,宽刀切中铠甲缝隙——

    虽然在战场上皮肉伤从未停下,梁蔷以为自己已经不怕痛了,但当宽刀切入胳膊的时候,他依旧发出一声痛呼——

    他的胳膊。

    他以后就没有胳膊。

    他——谷

    他以后,再也不是他了——

    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

    梁蔷下意识抬手,要用手阻止宽刀。

    伴着他痛呼,耳边有嗡的一声,下一刻,宽刀不动了,握着宽刀的兵士也不动了。

    这并不是梁蔷的手真抵住了刀,而是一支箭穿透了握刀兵士的咽喉。

    梁蔷愣住了,那兵士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嘴边还带着狰狞地笑,就这样断气了。

    “什么人!”其他的兵士瞬时回神,抓着兵器,向后看去。

    这才看到不知何时身后起伏的沟壑里有一群人,他们匍匐在地,一排弓弩密密麻麻。

    一瞬间令人头皮发麻。

    .......

    .......

    援兵。

    虽然看不到他们的旗帜,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大夏的兵马。

    梁蔷和这边的兵士们也都反应过来了。

    “我——”握刀兵士一瞬间张口,但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既然是援兵,他们悄无声息靠近,又不声不响射死了自己的同袍——

    被识破了?

    就算没有被识破,也必然引起怀疑了。

    毕竟他们适才的动作,不,更可怕的是,那边停下的西凉兵!

    要怎么解释?

    这太突然了,按理说不会有援兵,兵士冒出一层冷汗。

    梁蔷忽的大喊,向身前的兵士冲去:“他们投敌了!我跟你们拼了!”

    锵声响,他手中的长刀横切在兵士身前。

    那兵士抬手抵挡,长刀抵住,冒出火花,险险挡住咽喉,双眼爆瞪看着梁蔷。

    “我很值钱的。”梁蔷看着他一字一字顿,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胳膊没取走,但这笔生意要想不赔钱,你,们,就要,死。”

    兵士显然也懂了,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丝怪异地笑,大叫一声:“杀——”

    将梁蔷推开,举刀向梁蔷砍去——

    其他的兵士也纷纷而动。

    后方嗡嗡的破空声也随之而来。

    梁蔷站在原地,感受着无数箭从身边飞过,看着眼前的兵士们瞬时被射中,翻到在地死去。

    与此同时,前方被挡住的西凉兵也如破堤的河水冲来。

    身后亦是马蹄踏踏,伴着呼喝声:“杀——”

    地面震动,尘土狂风席卷,无数的兵马从梁蔷身边冲过去,很快与破堤的河水撞在一起,溅起无数血花。

    大地上再次一次陷入厮杀。

    不知道是因为震动还是狂风,梁蔷再也站不出了,踉跄半跪,勉强用右手执刀戳在地上撑住。

    左臂血如泉涌。

    那兵士没有砍断他的胳膊,但刀入皮肉很深。

    他垂头,看着血在地上滴落。

    “梁蔷。”

    有马蹄在身旁停下,同时女声跌落。

    梁蔷抬起头,看到骑着黑马,穿着半旧红袍,背弓提刀的女孩儿。

    她发丝凌乱,原本白皙的脸上也蒙上一层灰尘,但双眼如同星辰般闪亮。

    “梁蔷。”她说,“你还好吧?”

第七十六章 旧识

    梁蔷看着马上的女孩儿,人生的相遇就是这么难以预料。

    他知道她在军中,他是先锋,在最危险的地方厮杀,她则是卫将军楚岺之女,亦是大夏的皇后,在精锐严密兵士环绕的中军大阵中。

    他能看到她驰骋而过,但他从来没想过相遇。

    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这么危险,这么狼狈——

    他浑身是血,铠甲衣袍破烂,半跪在地上靠着长刀支撑,左臂上更是深深刀口血流不止。

    他还好不好?

    “我。”梁蔷握着长刀,垂目,“还好。”

    虽然垂目依旧能感受到女孩儿的视线在他身上巡弋,落在他的左臂上。

    “是还好。”女孩儿说,很是感叹,还重复一遍,“还好,还好。”

    真还好?梁蔷抬起头,看着楚昭。

    楚昭已经不看他了:“阿乐来给梁公子治伤。”

    梁蔷看到那个婢女从马上翻下来,来到他身边,拿着刀隔开他的衣袖。

    “好险啊。”阿乐说,“再往前送一刀,梁公子你的胳膊就断了。”

    梁蔷没有说话,似乎也感受不到疼痛,木然不动。

    “先止血裹住伤口。”楚昭说,“回去再让熟练的医士救治,免得伤了经脉。”

    阿乐嗯了声,给梁蔷喂了一颗丸药,利索地撒药裹伤布止血。

    这短短时间,前方的厮杀已经结束了。

    “楚小姐。”有女声高喊。

    梁蔷不由看去,见前方一个女孩儿提着长刀,在她身旁还有一个女子,握着双刀,双刀都染红了——

    “七八个逃了,丁大锤追击去了。”那女孩儿喊,又问,“收兵吗?”

    这是给楚昭的女护卫吗,梁蔷心想,怎么听声音都有些不耐烦?没有对皇后的敬畏。

    楚昭扬声道:“急行军,去赤那军部所在。”

    那女孩儿不问了,队列中响起整队的号令。

    楚昭的战马也刨动马蹄,阿乐飞快地裹好伤口,起身上马。

    “梁公子。”楚昭再看梁蔷,说,“你可还能随我继续杀敌?”

    梁蔷抬头看着她,手撑着长刀站起来:“末将此时未死,便要死战。”

    楚昭道:“梁公子依旧勇武。”

    她说的依旧,不是指他受了伤,而是指以前。

    以前,权贵梁氏子弟在京城肆意游玩,那时候,她赞他勇武。

    现在,发配边郡的梁氏子弟,还能在战场厮杀,她再次称赞他勇武。

    这两次称赞,梁蔷知道,都是女孩儿的真心话。

    她真认为他勇武。

    但他勇不勇武呢?以前他认为自己很勇武,现在么——

    马蹄踏踏,楚昭催马疾驰而去。

    梁蔷看楚昭的背影,能与她一起杀敌,此生此时必然难忘,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单手拎刀向那女孩儿疾追去。

    .......

    .......

    暮色降临的时候,钟长荣已经在营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圈。

    “老钟你不要担心。”一个将官也忍不住多少次安抚,“小姐所去不是赤那军主力,还——。”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就还好吗?”钟长荣恼火,“就算不是主力,那也是赤那军的精锐。”

    另一个将官道:“有那个谁在——”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钟长荣恨恨:“她卑鄙奸猾,只有害死将军的本事,一群乌合之众。”

    其他将官们对视一眼,神情无奈,这个木棉红的确可恨,将军大好的前程毁于她之手,不过,楚小姐怎么说也是她的女儿。

    “女儿又怎样?”钟长荣冷笑,“面对危险能把女儿拿出来换命,等见了凶狠的赤那军,说不定她也会把女儿抛下逃命。”

    话音落,外边传来嘈杂喊声“捷报,捷报——”

    钟长荣风一般冲出去,差点将迎面冲来的信兵。

    “钟将军,皇后娘娘和谢都尉大捷,击溃赤那军部,谢都尉生擒西凉王婿。”信兵大声喊。

    跟出来的将官们都听到了,发出欢呼声,旋即整个营地都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喝。

    “大捷!大捷!”

    这是楚岺死后关键的一战,由此之后,军心稳了。

    “快,报京城,露布飞捷。”

    这边将官们欢喜忙乱,钟长荣则抓着信兵急问楚昭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信兵哪里知道这个,一场战事下来,而且还是正面厮杀战,人人都多少带伤。

    他说:“娘娘率兵赶到的时候,谢都尉跟赤那军已经打得很激烈了,娘娘带人包抄,彻底断了赤那部的生路。”

    旁边的将官拍了拍钟长荣的肩头:“你就放心吧,小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当了皇后,她又送别了父亲,还担起了父亲未完的军务。

    钟长荣的确放心了,但又狠狠骂木棉红:“恶人真是运气好,倒教小姐欠了她人情。”

    ......

    ......

    夜幕下结束厮杀的战场上依旧嘈杂。

    火光燃烧,尸首如山,伤兵哀嚎。

    伤兵已经先运走一批了。

    梁蔷过来时,看到楚昭正在听将官汇报伤亡,楚昭四周有男有女,他才多看一眼,那些人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梁蔷收回视线,转身要走,楚昭已经看到了,唤声梁公子。

    “你的伤很重,怎么还没走?”楚昭说,要问将官怎么回事。

    “是我没走。”梁蔷主动说,又道,“我这就走。”

    ......

    ......

    不远处的木棉红问小曼:“这人是谁啊?”

    小曼正忙着摆弄自己的长刀,对战中断裂了,让她很生气,闻言抬头看了眼:“姑姑你忘记了?那个差点被自己人杀了的兵。”

    她们当时接近这里,斥候探说形势古怪,于是楚昭和她们收了马,悄悄摸过来,就看到数十人的左翼先锋兵,和对面数百的西凉兵。

    看起来是被包围了,但并没有发生对战,那些左翼兵竟然还在说话,似乎还笑,然后两个兵就砍向其中一个——

    看到这一幕时,楚昭下令射箭。

    那获救的兵见了援兵便高喊“他们投敌了。”

    楚昭下令大家冲过去,小曼和木棉红便去厮杀了,没有再关注后边的事。谷

    “这人竟然也跟着杀过来了,还不错。”小曼说。

    木棉红当然知道这个兵,但她问的不是这个,低声说:“阿昭看起来跟他认识啊。”

    小曼再次看了眼:“我不认得,没见过。”又撇撇嘴,“她认识的人可真多。”

    木棉红抿嘴一笑,再看那边,那个年轻人站在楚昭面前。

    看来也不仅是识,还有旧,若不然在这边踌躇,欲走还留。

    楚昭没有再问梁蔷早走晚走的事,这些他人事,他人自己做主就是了。

    “既然还没走,有件事也要再向你确认一下。”她说,“梁公子——”

    梁蔷打断她,道:“我已经不是公子了。”

    楚昭笑了笑,道:“梁军侯。”

    适才她已经问了梁蔷的事,知道他们父子已经搏杀得了官身。

    梁蔷垂目:“娘娘请吩咐。”

    楚昭道:“你们先锋军遇到伏击后是怎么回事?起了内讧吗?”

    梁蔷沉默一刻。

    “我们五百部众,奋战突围,最终只剩下不到百人。”他说,“西凉兵紧追不舍,且——诱我等投降。”

    楚昭道:“你不肯,所以他们对你举刀?”

    梁蔷再次沉默,然后单膝跪下:“娘娘,他们皆是好男儿,委实走投无路,我相信他们就算投敌,也是缓兵之计——还请娘娘给他们一个体面。”

    这无疑就是了,旁边的将官皱眉:“那怎么可以?投敌比畏战而逃还要恶劣,就算死也要定罪论罚,公布于众,以儆效尤。”

    楚昭看着跪地的梁蔷,再看将官,道:“既然人已经死了,我们此战也取得大胜,就报喜不报忧吧,公布投敌罪行,反而会动摇军心。”

    将官应声是,但坚持道:“但不能按战死抚恤,也不能与死难将士们入碑陵。”

    楚昭点头应声好。

    将官这才领命而去。

    “梁军侯起身吧。”楚昭看还跪地的梁蔷,说。

    梁蔷道谢,站起来,依旧视线微垂,但能感受到女孩儿的视线审视他的胳膊。

    很认真很专注很——在意。

    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听女孩儿轻声说:“你快些回去,找最好的医士,务必小心诊治,不要留下遗症。”

    梁蔷忍不住抬起头,说:“我就算单手亦可提刀杀敌。”

    那倒是,上一世独臂将军梁蔷名满大夏,在钟叔死后,梁蔷和其父亲接手边军,为萧珣稳住了半壁江山,让梁氏重回朝堂,让梁家的女儿将她这个皇后取而代之,楚昭轻叹一声。

    “你能两臂双全,必然能更勇武。”她说,看着梁蔷,“梁公子,人生在世难免磨难,还请你放下家仇私怨,为国为民,护大夏平安,国朝必然不会亏待你。”

    这是在跟他说和了吗?梁蔷转开视线,道:“律法判定有罪,臣不敢有怨言,唯有尽心竭力立功赎罪。”

    没有怨言这话楚昭当然不信,但也没必要再说那么多。

    这次误打误撞救下了梁蔷,避免了他失去胳膊,希望梁蔷能记她的恩情,她跟梁氏能和平共处最好,如果不能,这一世,她是绝对不会让梁氏夺走她的东西。

    “梁军侯,时候不早了。”楚昭说,“你快些启程回营治伤。”

    梁蔷没有应声,似乎还在想什么——

    他先前说的话太生硬了。

    不管真相如何,是这女孩儿保住了他的胳膊。

    他应该谢谢她。

    以及跟她道个歉,当初在京城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的态度不怎么好。

    她跟谢氏交好又有什么错,人人都要逐利,他不也是吗?

    难得他们今日能在战场相遇,这大概也是天意。

    天意如此,他不能错过。

    此时此刻也没有别人,她们本是旧相识,她适才一声声唤他梁公子,他在她眼里还是梁公子,那她在他眼里依旧是楚小姐。

    “楚——”他转过头来,要说话。

    有女声比他声音大:“——小姐,阿九回来了!”

    阿九?梁蔷的声音被盖过去,他也停下来,看眼前的女孩儿星辰般的眼睛一亮。

    “怎么这么慢?追击残兵这么久?”她说,抬脚就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梁蔷道,“梁军侯,你好好养伤,虽然先锋军有些意外,但你的功劳依旧会如实上报。”

    梁蔷垂首:“末将谢娘娘恩典。”

    脚步匆匆,女孩儿的声音没有再传来,梁蔷抬起头,看到前方光影闪烁中有人阔步而来。

    不管是京城的小巷幽暗,还是边郡战场夜色昏昏,梁蔷一眼就认出那年轻将官。

    谢燕来。

    谢燕来宛如一只飞燕,黑甲白面,身高背挺,负手而立。

    那女孩儿站在他面前,围着他左右看。

    就算听不到声音,梁蔷也能猜到她在说什么,有没有受伤啊?你还好不好啊?

    但她应该不会说快去让医士看看,而是自己要亲自看。

    那女孩儿果然伸手去拉谢燕来的胳膊——

    有人站过来,挡住了视线。

    梁蔷一怔,见是一个妇人,穿着破旧兵袍,她似乎在寻找什么,嘴里念念:“还有什么遗漏啊?”

    然后她看向他。

    “怎么还有伤兵呢。”她惊讶说,“这位小哥,你伤得这么重啊,快随我去医治。”

    这是楚昭身边的女侍,梁蔷知道,也亲眼见这些女子拿着兵器跟楚昭一起杀敌,战事结束跟随楚昭救治伤兵。

    这妇人已经热情地伸手拉扶他。

    做同样的事,不是同样的人,梁蔷冷冷道:“不用。”说罢转身走了。

    “看到没。”小曼走过来,撇嘴,“她认识的人都是坏脾气。”

    木棉红看着年轻人的背影笑了笑:“脾气坏没什么,还是要看心地如何。”

    不远处,楚昭也在看梁蔷的背影,指给谢燕来看。

    “是梁蔷,梁蔷,还记得吗?”她说。

    谢燕来眼看头顶:“不记得,你认识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昭哈哈笑:“什么我认识的,你跟人家妹妹说过亲。”

    “那我也不认识,不像你——”谢燕来垂目看她,冷笑,“跟人家妹妹打架,还能跟人熟络亲密。”

    “我哪里跟他亲密了?”楚昭笑,又揪住他眉飞色舞说,“我跟你说,我救了他的命。”

    将先前的事讲给他听。

    谢燕来越过她看向远处,梁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还没走过来就看到这小子了,哼。

    “翩翩公子沦落到如今要你救命。”他说,再低头看面前的女孩儿,“你觉得他感激你,还是更恨你?”

    楚昭摇头:“燕来啊,不要总是这么阴暗嘛,年纪轻轻,多想点美好的事。”

    谢燕来呵呵两声:“娘娘人美心善身处光明,燕来不一样,没娘娘这么好运气。”

    楚昭挑眉嘻嘻一笑:“原来阿九你知道我人美心善啊。”

第七十七章 落石

    坏脾气的年轻人走开了,木棉红和小曼转身看这边,却见这边的年轻人,抬手按住了皇后娘娘的头。

    木棉红噗嗤笑了。

    小曼翻了个白眼。

    木棉红笑着伸手牵着小曼:“走,我们去忙。”

    “忙什么啊,我们就是来帮忙打仗,打完了,才不管做杂活。”小曼不情不愿,又抱怨,“她有空跟谢燕来打闹,就不能来跟你说句话。”

    接到丁大锤传话,木棉红集结手下与楚昭汇合后,楚昭施礼道声多谢大当家,之后就再没单独跟木棉红说过话。

    木棉红也不到楚昭面前。

    听到小曼抱怨,木棉红只道:“你不懂。”

    小曼气道:“我和她同岁,她懂的我怎么不懂。”

    虽然抱怨但乖乖跟着木棉红走开了。

    “你到底懂不懂我在说什么?”

    谢燕来按着楚昭的额头。

    楚昭笑着道:“懂,懂,我懂,梁蔷此人不可信,仇已成,施恩也没用,反而更加让他怨恨。”

    谢燕来松开手,板着脸:“不要懂装不懂。”

    楚昭揉着自己的额头:“我一直在装啊,我信谁啊,我本来谁都不信嘛。”说着又一笑,“除了我们谢都尉。”

    谢燕来已经不怕她这些话了,呵呵两声,还抬手施礼:“多谢娘娘厚爱。”说罢起身,“娘娘速回大营吧,我去忙了。”

    楚昭亲自带兵来本是无奈之举,身为皇后不能在此久留,以免出了意外。

    楚昭也知道这个道理,点点头,又道:“记得裹伤,敷药,你有旧伤呢。”

    一天到晚的提旧伤,哪里就天大的事了,谢燕来气道:“我从小到大到处都是旧伤,一直活到现在,也没死。”

    楚昭哈哈笑,对他一抬手:“爱卿为国不惜此身,速去速去。”

    谢燕来呸了声,转身大步而去,又忍不住笑,这个女人真是——烦死了。

    天大亮的时候,楚昭回到了中军所在,钟长荣也才将提着的心放下一半。

    但现在还不能休息。

    “已经露布飞捷送去京城了,可以安抚民心君心。”

    “还有此战功赏立刻承报,以安稳军心。”

    楚昭道:“左翼军部有赏但也有罚。”

    钟长荣点头:“我知道。”但有一件事他要请示,“梁蔷和其父都在军中。”

    楚昭回来之前,已经派丁大锤送消息给钟长荣查查梁蔷的事。

    钟长荣一查才知道梁家二老爷和其子竟然投军,还多次立功多有封赏,如今都是军中有名有姓的实权官将。

    钟长荣也知道梁寺卿和小姐当年的纷争,虽然梁氏牢狱之灾是活该,但也知道梁氏必然要记恨楚氏。

    “都怪我没仔细看名单,让他们父子冒出头。”他自责说,又低声道,“不过现在让他们消失也不是问题。”

    楚昭摇头:“他们父子确有战功,刻意打压反而会引来麻烦,该给的功劳给就是,钟叔你记得对梁氏存戒心便好。”

    钟长荣应声是,迟疑一下,又道:“那,那谁,的功劳怎么说?”

    楚昭没反应过来:“那谁?”

    钟长荣扭过脸说:“木棉红,她助你有功,那,我们军令如山,赏罚分明,不计私仇。”

    他当然记私仇,但其他的将官们拉着他叮嘱,将军已经不在了,子女和父母毕竟是血脉一体,强硬是不行的,反而会把小姐推向那女人,正中那女人心怀,所以就要用巧心思。

    钟长荣一个大老粗这辈子没巧过心思,但为了将军,为了一口气,努力地学巧心思。

    巧心思就是,顺着。

    这女人立了功,那就赏她功,她到时候再跟小姐索要其他的,那就是她得寸进尺,小姐也能看出她的卑鄙无耻。

    楚昭看着钟长荣的神态,忍不住笑了。

    “她们不算立功。”她说,“最多算,赎罪吧,所以不用封赏。”

    钟长荣大喜:“小姐说得对。”

    “她们的身份也不要公布于众。”楚昭接着说。

    钟长荣更喜:“好好好。”既然小姐主动说了,那他再说一句那女人的坏话就不算过分吧,“她们的身份实在不堪,被世人知晓,对将军也不好。”

    提到将军,钟长荣心酸。

    “她如此无情,我们也无须有义。”

    楚昭张张口,将话咽回去。

    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之所以不公布木棉红的身份,不是考虑那些声啊名啊,而是为了私利。

    木棉红的人马那一世被萧珣瞒着她,据为己所用,那这一世,她则要瞒着天下人,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她才是无情的那个。

    钟长荣退出去让她好好歇息,把木棉红这份功赏册子留下来,楚昭垂目看了一刻,拿起来扔进了火盆,走到床边,扑倒床上狠狠睡去。

    ......

    ......

    征战不分白天黑夜,战时的驿站也不分昼夜有驿兵闯进来。

    夜半三更的时候,几个驿兵冲进驿站。

    “捷报——”

    伴着这声喊,冲进来的驿兵们受到了欢呼。

    驿丞驿卒都跑出来,感谢着各路神佛“总算有捷报了。”

    驿兵好气又好笑:“说什么呢,我们一直捷报频传好不好。”

    驿丞叹口气:“楚将军不是不在了嘛,我们这心啊都提起来了。”

    驿卒们也纷纷点头:“民众们也吓坏了,州府城池也都坚壁清野了。”

    驿兵可以理解,交战紧要关头,主帅死了,实在是太可怕。

    还好,主帅死了,战事依旧捷报频传。

    “这露布飞捷来的太及时了,必定能安抚民心。”驿丞高兴地喊,“去,把帛旗做更大,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再给配上十匹良马十人,声势浩荡传天下。”

    驿站里笑声欢悦。

    驿兵只吃口饭,略作歇息,就带着驿丞准备的更大的帛旗,更多的人马,然后进城过镇,把大捷的消失传遍,让所有人知道,就算楚将军不在了,边郡依旧大胜,国朝依旧安稳。

    他们奔驰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穿过一条山谷。

    “前方有城。”为首的驿兵回头说,点了几个人,“你们进城宣捷报,让官府再传遍辖内。”

    驿兵们齐声应。

    “余下的人跟我——”为首的驿兵继续说,但话没说完,人猛地一颤,双眼暴瞪看着身后的驿兵们。

    驿兵们也看着他,看到他咽喉里穿出来的一支箭。

    下一刻,驿兵从眼前消失,摔下马。

    下一刻无数的箭从山口如雨般飞来,兵士们连叫声都没发出,纷纷中箭跌下马。

    山谷里回荡着破空声,马儿嘶鸣。

    片刻之后,恢复了安静,唯有散落一地的帛旗和人马尸首。

    山崖上滑下一群黑衣人,山谷外奔来几辆车,黑衣人将人马尸首抬上车拉走,将散落的帛旗点燃

    晨雾中腾起火焰,又被晨雾吞噬。

    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在村镇响起。

    永宁五年终于过去了,新的一年来到,前几天也宣告了新年号,兴平。

    虽然和西凉还在对战,但捷报频传,借着新年,祈祷祝福新气象,原本各地庆贺一番,但没想到紧接着就传来了噩耗。

    边军主帅卫将军楚岺死了。

    死的很英勇,临死前与西凉王大战,击退了西凉王。

    但死得再勇武也没有用,人死了,不存在了,接下来可怎么办?

    民众恐慌不安,再次拖家带口涌向城池,年节都被忘记了。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跑进了城池深山,总有人家土难离,也有人不在意。

    几个老者站在村头,带着几个孩童点燃篝火,往里扔竹筒听响声玩。

    “根本就不用惊慌。”,一个老者说,“楚将军不在了,咱们大夏难道就要败了?那可真是笑话了。”

    另一个老者点头:“没错,年轻人们没经过事,楚将军在边郡镇守那么多年,他难道没有思量?”

    “楚将军如此勇武,带出兵将自然也都厉害。”先前的老者对身边的孩童们说,“有句老话说了,将熊熊一窝,将能的话,自然也一窝都能。”

    其他的老者们也跟着笑,神情笃定:“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有新的捷报传来了,就算楚将军不在了,西凉人也休想讨到便宜。”

    孩童们纷纷笑,将更多的竹筒扔进篝火,围着篝火蹦跳。

    噼里啪啦,笑声叫声,村头也有了过年的气氛。

    一个老者忽的看脚下:“怎么我感觉地在颤抖?”

    是孩子们跳闹的太厉害,还是他苍老的身体发抖了?

    没有老者回答他,孩童们停下了跳闹,大家都抬头看向前方,村外的大路上,不止是大路上,小路,以及田地里有大批人马出现。

    这些人马身穿铠甲,背负兵器,队列中旗帜如云。

    这是什么人?

    虽然这里距离边郡很远,兵马调动经过也可以理解。

    但这些兵马所去的方向不对啊。

    除了集结整队的兵马,前后左右还有斥候奔驰,几个斥候靠近村落,一个老人大着胆子问:“你们是哪里的兵啊?是要去支援边郡吗?”

    那斥候看他们,将身后的旗帜挥动。

    “我们是中山王府兵。”他说,“老伯,边郡战事危急,我们去拱卫京城,你们躲在家中不要乱走,以免危险。”

    说罢疾驰而去。

    老者和孩童们呆呆,边郡,危急?兵马都要去拱卫京城了?危急到这种地步?难道楚将军一死,西凉兵就长驱直入了?

    天也——

    不知世间悲苦的孩童们也不敢再玩闹,哇哇大哭向村中跑去“爹——娘——”

    见多世间悲苦的老者们也身心颤颤,顾不得给快要熄灭的篝火添柴。

    天也——

    先帝死了,楚岺也死,大夏的天终要塌了吗?

    谁能再顶得起大夏的天?

    不对,刚才那兵士说什么?

    是中山王府兵?

    对啊,先帝死了,楚岺死了,先帝还有一个兄弟,中山王。

    他们看着村外越来越多似乎怎么也走不完的兵马,铺天盖地宛如乌云。

    ......

    ......

    深夜的皇城,比白日更沉寂。

    宫里也没有庆贺新年的气氛,更别提爆竹声,原本多加了几盏华丽的宫灯,在接到楚岺的消息后,萧羽就让把那些宫灯撤下来了。

    齐公公进来时,萧羽正在写什么,小眉头蹙着,不时叹息一声。

    “这是什么功课?把我们陛下为难成这样?”齐公公笑问。

    萧羽道:“功课哪里能难到朕,是给楚姐姐写信呢。”抬起头,“你说该怎么劝慰楚姐姐呢?这种事怎么劝都没用的,我知道——”

    说到这里,孩童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也弥散着阴霾。

    因为他也是失去过父母的人。

    而且失去很惨烈,齐公公心颤,这个话题他也不敢碰触,半跪下道:“陛下,那些道理楚小姐也都知道,您也不用劝她,您只要告诉她,您一直在,让她知道没有了父亲,还有你,你也是她亲人。”

    萧羽眼中的阴霾散去,露出笑:“对,楚姐姐还有我。”

    他也还有楚姐姐。

    只有楚姐姐了。

    齐公公松口气,亲手研墨,萧羽刚要提笔写信,门外脚步匆匆,有太监跑进来。

    “谢大人求见。”他说。

    萧羽和齐公公的手都一顿,不同的是萧羽很快就继续写,只道:“跟谢大人说朕休息了,明日朕再见。”

    齐公公便看那太监,示意他快去说,但那太监没动,结结巴巴指着外边:“谢,谢大人进来了。”

    齐公公一怔,看向门口,果然见谢燕芳披着斗篷手里拎着剑走进来。

    “谢大人。”他吓了一跳,忙道,同时站在萧羽身前,视线看着谢燕芳手里的剑,“您这是?”

    齐公公知道如今这皇宫,说是皇帝的家,其实是邓弈和谢燕芳的家,他们说了算,但后宫这里的禁卫是楚昭的,他们是不听从邓弈或者谢燕芳的。

    当然,邓弈能拿着玉玺进来。

    谢燕芳怎么进?拿着剑闯进来了?

    这——

    谢燕芳知道他在想什么,将剑放回身侧,道:“我不是用剑闯进来的,我是偷偷翻进来的。”

    翻?齐公公愕然,这,这比拿剑闯进来还吓人。

    禁卫都没发现。

    谢燕芳如此厉害——

    谢燕芳没有再多说,道:“齐公公,有紧急的事我要与陛下私下说,你先带人回避。”

    齐公公还没说话,他身后的萧羽开口了。

    “其他人都下去吧,谢大人是朕的家人。”萧羽说,又道,“齐公公,奉茶。”

    齐公公应声是,转身去一旁倒茶,殿内的其他内侍们则低头退了出去。

    谢燕芳看着站在桌案前的萧羽,没有再要齐公公也退出去,疾步过去:“阿羽,我接下来说的事,你不要怕。”

    萧羽看着他,道:“谢大人但说无妨,朕什么都不怕。”

    谢燕芳道:“中山王集结兵马在京城八百里外。”

    端着茶刚转过身的齐公公一惊,手松开,啪嗒一声,茶杯碎裂在地上。

    悬在头顶的石头,也终于落下来了。

第七十八章 拖延

    清晨的朝殿,官员们神情凝重。

    在上朝之前,他们已经听到消息了。

    唉,改元了,新的一年,看来并没有新气象。

    开年第一个消息就是楚岺死了。

    这第二个消息也在意料中。

    就算太傅在场,也挡不住官员们低声议论,殿内嗡嗡声一片,直到谢燕芳陪同皇帝走进来。

    谢燕芳甚至都没有穿朝服,很显然是从后宫直接过来的。

    看到谢燕芳如此,官员们惊讶也不惊讶——谢燕芳很少进内宫,比太傅邓弈还少,更别提留宿后宫,不过现在出了这种事,谢燕芳作为皇帝唯一的亲人,半夜入宫陪伴皇帝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落座,诸臣叩拜后,邓弈道:“中山王府兵,十万,前来拱卫京城,目前距离京城尚有八百里。”

    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提前知道消息,其中有些官员先是愣了下,还有人从昏昏欲睡中醒过来,脱口说:“十万兵马,这真是太好了,京城无忧了。”

    他话说完,发现其他人都看着他,神情古怪。

    怎么了?他眨了眨眼,身子一僵,彻底清醒了。

    中山王,哪里来的兵,十万!

    皇子封王,坐拥一地,仅能得衣食租税,没有军政财权,王府护卫都是有定额数目。

    十万府兵,等同于整个京师卫戍数目。

    中山王,他想干什么!

    邓弈神情平静说:“他要做什么,我们其实心里都清楚,自从出事后他的反应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不吊丧不朝拜,沉默无声,一个王爷如此,就表明了有异心。

    “现在楚岺死了,西凉王在边郡威胁更甚,他终于有机会要对天下挑明心意了。”

    朝官默然,其实先前也都猜到了,只不过国朝如此不稳,不能再有动荡,只希望中山王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等国朝安稳了,等小皇子再大些——

    但中山王怎么会等。

    中山王只会等到楚岺一死,边郡自顾无暇,他无所顾忌势不可挡杀来京城——

    “这是谋反!”一个官员站出来厉声道,“陛下,请立刻下檄文。”

    朝官们也都纷纷议论“讨伐中山王。”“中山王有府兵十万,我京城也有十万兵马,再加上其他道府。”“其他道府兵马一直未动,不支援边郡,就是为了镇守境内,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中山王这等乱臣贼子。”

    “中山王兵马,沿途散布楚岺已死,西凉王大军入境谣言,民心惶惶,引着数万民众跟随。”邓弈说,看着官员们,“这些民众,就在他们队伍最前列。”

    随着他这一句话,满朝喧哗顿消。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要击退中山王兵马,就要先杀死这些平民百姓,朝廷怎能屠杀平民百姓。

    “中山王——卑鄙无耻如此!”朝官们咬牙切齿。

    这如何是好?难道就让中山王的兵马一步步逼近京城,逼近皇城?

    “太傅,朕下诏书。”小皇帝的声音响起,“命令中山王府兵分兵驻守,与京兵一起守卫京城,如此可好?”

    官员们忙看向小皇帝,没错,这是个缓兵之计,大家的视线又看向谢燕芳,这必然是谢大人的主意。

    邓弈并不在意是谁的主意,点头:“既然中山王打着护卫京城的名义,陛下就让他们护卫京城,护卫京城就要听从朝廷调遣,如果不听——”

    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到时候打起来,民众死伤,就是中山王之罪恶。

    “中山王不轨之心,我们早有防备,各路兵马不援边郡,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萧羽接着说:“国朝动荡,势必要有很多人兴风作浪,西凉王如此,中山王亦是如此,朕经历了生死,经历了变故,朕今天还坐在这里,朕相信,大夏一定能够再次度过危急。”

    龙椅上的孩童以稚气的声音,平淡的面容说出这种话,朝臣们心神动荡,一个孩子还不惧,他们有何惧!纷纷俯身高声:“臣等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陛下,与大夏同在。”

    ......

    ......

    诸臣们退散各去忙碌,朝殿内只剩下邓弈谢燕芳和小皇帝。

    有些消息可以说,有些消息只能他们知道。

    虽然早就防备这一天,但真到了这一天还是出乎意料。

    “中山王私兵不是十万。”谢燕芳看着邓弈,说,“二十万。”

    邓弈神情平静:“中山王是不义之战,朝廷兵马以一当十。”

    谢燕芳道:“二十兵马,八百里才发现,也就是说驿站驿报沿路关卡已经被他们截断了,楚皇后那边只怕还不知道消息,给不了支援。”

    听到这句话时,坐在龙椅上的萧羽双手握了握。

    邓弈道:“边郡战事朝廷不分援兵,朝廷这边的战事,自然也不需要边郡分兵,无须皇后知道。”

    谢燕芳点头,道:“太傅有定夺就好,我相信此战朝廷必然胜。”

    邓弈颔首没有多说话,对皇帝一礼转身疾步而去。

    “陛下。”谢燕芳对萧羽说,“你现在可以回去歇息了。”

    说着伸手。

    “你应该做的都做好了。”

    萧羽道:“辛苦谢大人了。”但没有把手交给他,而是自己走下来。

    谢燕芳没有说什么,垂下手,跟着萧羽齐公公走出大殿,殿外禁卫林立,密密麻麻将萧羽护卫。

    谢燕芳站定施礼:“臣恭送陛下。”

    萧羽从不召他进后宫。

    但这一次萧羽停下脚,回过头:“谢大人,此时形势紧急,你可以随时来见朕,不用再翻墙。”

    谢燕芳抬起头,看着齐公公走过来双手捧上一令符。

    “谢大人。”他道,“这是后宫禁卫之令,皇后走之后,交给了燕来公子,燕来公子走后,一直有老奴拿着。”

    谢燕芳伸手接过,对萧羽一笑:“好,我以后不翻墙了。”

    ......

    ......

    太傅殿内人来人往,官吏们嘈杂忙乱。

    邓弈坐在案后,旁边一个小吏给他轻声读文卷内容,他一边听,一边伸手烤火,看起来有些悠闲。

    “太傅。”一个内侍近前,低声说,“陛下把后宫禁卫交给谢燕芳了。”谷

    小吏停下读,挑眉道:“还挺快啊。”

    虽然太傅手握玉玺和虎符,掌管大夏,但有一支人马不在太傅掌控中,那就是龙威军。

    动乱后皇城清理,皇帝的禁卫全部由龙威军掌管。

    而龙威军,楚后紧握在手。

    楚后走后,交给了谢燕来——按理说应给谢燕芳。

    谢燕来是带兵的,给他更合适,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谢燕来离开,又直接给了小皇帝——

    还是没有给谢燕芳。

    宫中朝中的人都眼尖的很,立刻就揣测些意味,是谁不信谢燕芳?楚后还是小皇帝?

    一时间私下议论纷纷。

    邓弈当然知道是谁,他身边的人也知道,他们不用议论这个,议论的是什么时候谢燕芳能拿到。

    “中山王这算是助力他了。”小吏说。

    邓弈道:“早晚的事,没有中山王,谢大人也会很快如愿。”

    陛下无依无靠,又怎会真跟自己的亲舅舅生分,小孩子的脸,小孩子的心,天下最易变。

    当初他阻拦过,那女孩儿非要选择去边郡,那就别管别人夺走皇帝。

    当然,皇帝亲近谁,跟他没关系,他也不在意,他当太傅,跟小皇帝无关,小皇帝也别想奈何他。

    “诏书拟好了,就立刻发出去吧。”邓弈道,“挑选宣旨官,大张旗鼓。”

    官吏应声是。

    ......

    ......

    官员们如何忙碌,萧羽不再在意,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回到后宫寝殿,果然乖乖去歇息。

    昨晚他没有睡,谢燕芳跟他讲述了中山王兵马的动向,以及教他怎么说,怎么拟定诏书。

    虽然是白日,但他要睡觉,也必须点亮灯火。

    自从楚后离开,萧羽独睡就要点亮灯火。

    齐公公侍奉萧羽洗漱,给他盖好被褥,轻声说:“陛下安心歇息,不会有事的,边郡有娘娘在,西凉打不过来,京城有太傅和谢大人在,中山王也打不过来。”

    萧羽点点头:“朕知道,朕不怕,他们先前就要杀朕,一次不成,二次也不成。”

    想起那晚,齐公公犹如做梦,他点点头:“陛下是上天所佑,邪祟难侵。”

    萧羽笑了,只不过笑的很短,瞬时就收起来。

    “还有,谢大人就在侧殿守着。”齐公公低声说,“中山王筹谋已久,宫中并不是人人可靠,谢大人会一直守在陛下身边。”

    萧羽哦了声,没说话。

    齐公公又道:“陛下将令符给谢大人,是非常的好的决定。”

    他知道萧羽对谢燕芳疏冷,是怪罪谢燕芳没能救父母和自己。

    他没觉得这样不对,皇帝嘛,当然可以对任何人耍脾气,皇亲国戚又如何,都是臣子。

    但皇帝也要会审时度势,拿捏人心。

    还好,小皇帝不需要他劝说就主动做了。

    萧羽说:“他是我舅舅,他离不开朕,他会全心全意保护朕。”

    齐公公道:“陛下圣明。”

    他说罢放下帐子,刚要退下去,帐内萧羽说“把灯都熄了吧。”

    齐公公惊讶又高兴,应声是,招呼太监们把灯都熄灭,带着人退出去。

    虽然是白日,放下帐子,视线昏暗,萧羽睁着眼,看着帐顶。

    令符给不给又如何,龙威军都挡不住,还不如做个好人。

    他伸手从枕头下拿出竹筒,紧紧抱在怀里。

    .....

    .....

    齐公公来到侧殿,看到谢燕芳倚坐书写。

    “大人也歇息一下吧。”他轻声说。

    谢燕芳对他一笑:“公公自去歇息,我写完这封信就好。”

    齐公公指了指皇帝寝殿,说:“您一来,灯都熄灭了。”

    谢燕芳看向那边,轻叹一声:“阿羽受苦了。”

    齐公公也叹口气:“只要陛下能平安长大,也不枉这苦一场。”

    “陛下一定会平安长大。”谢燕芳说。

    齐公公不再多说,身为内侍,他不跟皇帝以外的任何人亲近,再叮嘱别太劳累就告退了。

    谢燕芳也不留他,也并没有歇息,一直写完几封信才停笔,杜七从外边进来,说:“这样能拖多久?”

    谢燕芳笑了笑:“一天都拖不了,萧世子都到这里,哪里还会要脸面。”

    他让陛下这样做也不是为了拖延,是为了跟陛下亲近,是为了给这件事火上浇油,是为了让即将到来的对战变得天下皆知。

    锣鼓喧天旌旗招展,打破了京城的安宁,民众惊惶不安。

    “这是出什么事了?”

    “无须惊慌。”官府的官差,巡城的卫兵都在跟民众解释,“为了保障京师民众安危,陛下诏中山王来,增兵十万,进可以支援边郡,退能守京城。”

    原来如此啊,民众们松口气,还好还好,虽然楚岺不在了,朝廷还是有应对的,增兵了就好,京城加固防守了就好。

    为了让更多民众得知这个喜讯,官员们原本十天的路程走了十五天,才与中山王世子的兵马相遇。

    除了原本聚集在中山王兵马附近的民众,还有更多的民众闻讯跟来,在漫天荒野中见证中山王世子接圣旨。

    当晚荒野里燃起了无数的篝火,官员们带来了皇帝赐的酒肉犒赏将士们,气氛很是热烈。

    中山王世子的营帐里却很安静。

    萧珣看着眼前的圣旨,抬手扔进火盆中。

    “我最恨圣旨。”他说。

第七十九章 无阻

    圣旨在火盆里燃烧,腾起黑烟,熏得屋子里的人脸如锅底。

    安静的营帐里并不是只有萧珣,在他对面还站着三个朝官。

    他们知道萧珣来意不善,但还是没想到,萧珣会当面把圣旨烧了。

    这是一点脸面也不留,直接就撕破了。

    “世子。”为首的朝官厉声喝道,“你大胆!”

    萧珣一笑,酒窝深深:“大人,我不大胆,我能来到这里吗?难道在你们眼里,我萧珣胆子很小吗?我来做什么你们心里很清楚,你们来做什么,你们心里也很清楚。”

    他伸手指着燃烧的圣旨。

    “以为拿着这个东西就能拦住我吗?”

    一个朝官沉声道:“萧珣,你们父子果然违背圣训,要行大逆不道之事吗?”

    萧珣轻叹一声:“什么叫圣训,什么又叫大逆不道?你们难道忘了,我也姓萧,我父亲也是皇族血统,先帝荒淫无道,教子无方,做出这种有违人伦的恶事,这皇位本就该让与贤能之人,让一小儿坐皇位,让一个出身寒微的小吏,一个外戚掌管朝堂,这才是大逆不道。”

    “贤能之人会做出你们这样的事?欺负一个丧父丧母继位的稚童?”朝官冷冷说,“贤能之人会以百姓为盾甲威逼朝廷?”

    另一个朝官沉声说:“这个圣旨就是顾全你们父子面子,劝你们迷途知返,一切都还来得及。”

    萧珣哈哈笑了,铁英更是上前一步,刀对准了这位朝官。

    朝官面色微变,但挺直脊背没有后退。

    “先别杀他。”萧珣道,“还没到时候。”

    铁英收刀退回去。

    “欺负稚童。”萧珣轻声说,“我父王当年不也是稚童吗?”

    他看着三位官员。

    “以百姓为盾甲——不只是我,也是你们啊。”

    “你们下着圣旨给谁看的?不是我,是为了哄骗民众。”

    “京营十万大军已经在前方列阵,四面八方十几万郡兵已经围拢,就等我不接圣旨,不听从圣旨,然后以忤逆之罪开战,到时候刀剑无情铁蹄滚滚碾压了民众,就不是你们朝廷的过错。”

    说到这里萧珣一笑。

    “不过别担心,朝廷的心意我不会让它空付。”

    “我接了圣旨,听从命令,护卫京城。”

    “但是,有一句话你们别忘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说罢示意铁英。

    “让三位大人歇息吧。”

    不待三人有所动作,铁英上前抽刀回刀抬手三下打晕了三人,三人跌倒在地上。

    萧珣看也不看踩着三人走了出去。

    “诸位,三位大人也会留下来,与我们一同护卫京城。”他走到营地外边,对聚拢围绕的民众宣告,“就算卫将军楚岺不在,西凉也休想踏入我大夏,休想伤我大夏子民一人。”

    民众们高声欢呼。

    在一片欢呼声中,萧珣对身后的将官道:“明日拔营,分兵四路继续向京城。”

    将官应声是。

    萧珣再回头看向西北方向,可惜,那女孩儿不能亲眼看到他如何征服京城了。

    ......

    ......

    深夜的京营兵马未停。

    张谷站在营外若有所思。

    “头儿。”一个驿兵同伴跑过来,低声问,“事情不对啊。”

    “当然不对。”张谷瞪了他一眼,“你是傻吗?难道还认为事情很对?”

    突然之间京营大批兵马调动,说是朝廷调动中山王与京营一起护卫京城,这种话也就哄哄民众——中山王哪来的兵马,一个诸侯王蓄养了兵马,那就是死罪。

    而且如此多的兵马调动到京城外八百里,驿信营都没有接到过消息。

    很明显中山王的兵马避开了朝廷的监察。

    这些兵马意欲何为,还用猜吗?

    那驿兵低声说:“头儿,我说的是,朝廷也不对啊。”

    张谷看他:“朝廷目前也只能这样做了,尽力阻止吧,阻止不了——兵马不是都已经布阵在京外了吗。”

    各州郡兵马也都候命中,早就做好应对内患的准备了。

    “不是。”驿兵急道,“我说的是朝廷至今没有给楚皇后传达消息,这是要瞒着楚皇后啊。”

    信报被中山王那边截断了,但朝廷应当恢复啊,皇后还在边郡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楚皇后一声?

    张谷道:“楚皇后那边形势也是危急,告诉她又怎样,让她调兵来援助吗?那边郡怎么办?”

    驿兵默默一刻,也是这个道理,楚将军不在了,楚后迎战西凉王,不知道怎么心力交瘁呢,京城这边的确是顾不上了。

    张谷看向西北方向,道:“希望楚后知道消息后,不要太着急。”

    驿兵点点头,又叹口气:“希望老王和二喜能顺利,二喜是第一次去边郡啊,这个乡下小子,什么都不太懂呢。”

    张谷低声说:“他年纪小,但在乡下驿站做了很多年了,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而且不太懂反而更好,如今路途关卡重重,最不像驿兵的反而有机会能冲过去。”

    虽然朝廷不给楚后传达京城危急的消息,虽然他们也担心这个消息会让楚后心急,但当初楚后以及谢燕来临走之前都叮嘱过,无论京城有什么消息不管朝廷有没有发信,张谷都要及时最快第一时间传达过去。

    所以,在察觉形势不对,在宣旨官员出发之前,在驿信断绝的情况下,张谷私下派两个驿兵已经离开了京城了。

    目前的形势,一触即发的战事,路途肯定不会顺利。

    张谷和驿兵不再说话,带着忧虑和期盼看向西北方向。

    年节没有驱散任何寒意,越往西北走,初春的寒风比浓冬还要冷冽。

    但再冷的风也冻不住汩汩流出的血。

    小兵丁发出闷声的哭,他浑身都在颤抖,恨不得解下身上所有的衣袍来给同伴裹住伤口。

    同伴满身都是箭,他要裹伤都无从下手。

    当时冲过关卡的时候,同伴将他紧紧护在身前,挡住了身后如雨的箭。

    “二喜。”同伴抓住了他的手,“你个乡下人,没见过死伤吗?哭什么哭。”

    乡下驿站哪里见过死伤啊,人都不见几个,小兵二喜呜呜两声:“王哥,王哥,你可别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王驿兵骂了一声,但力气不足,没有任何气势。

    他深吸几口气,说:“我死不死你别管了,快走,否则人就追上来了,谁都走不了。”

    二喜还在胡乱裹伤口,拼命摇头:“我不行我一个人不行。”

    老王骂了句脏话:“要被你气死了。”抓住二喜的手,“小子,你听我说,别忘了我们是什么驿兵,我们可是皇后娘娘最信重的,你能来我们这里,你就是行。”

    二喜继续摇头:“不是,我来你们这里的时候你们还没被皇后信重,皇后娘娘也不认识我。”

    老王气笑了:“那你小子,这次就证明给皇后娘娘看,你非常行!”说罢伸手按住插在心口的用力一按,“快跟我滚!”

    伴着这一声喊,一口气断绝,再无声息。

    二喜也发出一声叫,用手按住脸大哭,但下一刻,他跌跌撞撞起身,在寒风中冲入密林消失不见。

    后来发生的事,二喜都记不太清了。

    在梦里他也只是重复以前的日子。

    在乡下驿站里蹲着看过往驿兵威风凛凛——当然,在其他人眼里,驿兵都是满面灰尘又苦又累。

    要么就是自己也进了京营,当了驿兵,心情无比的欢悦。

    还跟着张头儿去逛京城,看到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吃的,还看到了有人游街挨打,男人拿着鞭子抽打那年轻人。

    张头儿推他说快去。

    去哪里?去前边?可不能,会被鞭子抽到。

    他也不想看热闹了,他想回家,他拼命向后退,但张头儿推他,他跌跌撞撞扑过去,那个男人举着鞭子就冲他甩下来——

    二喜大喊一声,双手抱头,疼痛刺骨,有人按住他的手,嘈杂的声音也围住他。

    “——醒了。”

    “活过来了。”

    “快去告诉皇后。”

    皇后?二喜神智渐渐清晰,是了,张头儿让他找皇后,什么事来着?二喜伸手在身上乱摸,信报,信报呢——

    又有人抓住他的手。

    “信报我拿到了。”有清澈地女声说,“你放心吧。”

    拿到了吗?

    真的拿到了吗?

    王哥死了!王哥死了!他不行的,他一个人怎么能送到?

    看着这驿兵又开始躁动不安,楚昭握着他的手,对医士们说:“让他再休息吧。”

    医士们上前灌药,看着这驿兵慢慢沉沉睡去。

    “小姐,阿九回来了。”阿乐在门口小声说。

    楚昭再看了眼睡去的驿兵,走出来。

    谢燕来已经大步走过来,说:“中山郡到京城,驿站都被掌控了。”

    说到这里看了眼内室。

    “这小子能钻过来,不容易。”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夸别人呢,楚昭看他一眼,然后下一句就听到。

    “要是我,不会这么慢。”

    楚昭好气又叹气,打断他:“京城那边怎么样?”

    谢燕来道:“放心吧,中山王动作再突然,朝廷不也早就戒备着呢。”

    可以说从西凉开战那一刻,边郡迎战西凉,朝廷则准备迎战中山王。

    虽然中山王的动作手段比预料的还要厉害,突破了兵马围困,截断了消息,杀向了京城,但也朝廷并不就是措手不及。

    钟长荣看着沙盘说:“无须担心,京营有十万,其他州郡驻兵最快可以赶过去的有二十万,中山王要想杀进京城没那么容易。”

    楚昭沉默不语。

    谢燕来撇嘴,道:“不用担心小皇帝,别人信不过,谢燕芳你还信不过?他在京城,谁能攻破京城?”说到这里呵呵一笑,“说不定他一直期待着这一战呢。”

    上一次京城动乱,谢燕芳吃了那么大亏,名满天下的公子最后两手空空,这一次,公子势必要挽回颜面。

    楚昭道:“我不担心。”

    当年萧珣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谢燕芳谋反,还能打得萧珣节节败退,如今谢燕芳守京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萧珣想要战胜他更不可能了。

    只是——

    那是战事啊。

    和西凉对战,毕竟是在边境,人烟稀少。

    中山王和朝廷打起来,可是在中原腹地,繁华人间——

    攻城掠地,铁蹄刀剑,场面会多惨烈。

    而且还有一个危险——

    楚昭猛地拔高声音喊:“小曼。”

    外边没有人应声是,楚昭也没有再喊,不多时,小曼不情不愿地进来了。

    “干什么?”她没好气,头扭着问。

    “京城和这边的驿信被切断了。”楚昭说。

    小曼呵了声:“你们官家兵马这么没用啊。”

    钟长荣对她怒目而视,谢燕来倒是应和一声“的确是没啥用。”。

    楚昭不为这些话在意,道:“我想请你们联系上京城。”

    小曼扭头看着一旁不说话。

    钟长荣冷声说:“不用别人,我们再打通就是,又不是没人手。”

    楚昭对钟长荣道:“我们的人手自然也要做事,不过,有些事小曼他们做起来更厉害。”她说着低头沉思一刻,提笔写了一张短信,还拿出凤玺盖上,装好递给小曼,“其他的事先不管,把这个信交给楚棠。”

    小曼虽然扭着头,也不说话,但伸手抓过信转身走了。

    钟长荣不去理会这个小丫头,问楚昭:“你担心大老爷一家有危险?”

    不会吧,楚岚一家都在京城,京城无忧的话,他们能有什么事?

    一旁的谢燕来哦哦两声。

    “正义之师。”他说,看着楚昭挑眉一笑,“你惨喽。”

第八十章 有托

    正义之师?钟长荣还有些糊涂,什么意思?

    “钟叔。”楚昭对他解释,“当时我救了萧羽,是因为萧珣来说动伯父杀萧羽,现在中山王父子打着护卫京城名义去威逼朝廷,民众们被蒙蔽,如果朝廷要告天下中山王父子狼子野心,你说,谁是最合适最有利的人证?”

    钟长荣脸瞬时白了。

    “谁知道这件事?”他说。

    楚昭道:“我跟谢三公子说过。”

    旁边谢燕来嗤一声。

    楚昭没理会他,对钟长荣道:“虽然我没有跟邓弈说,但邓大人应该猜的到。”

    钟长荣喃喃:“那完了,这两个家伙都不是好相与的,一定会把这件事公布于众。”

    “他们如果这样做,我也能理解。”楚昭说,“因为目前局势下,这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且,这也是事实,怪不得别人。”

    钟长荣长叹一声:“这件事跟小姐将军你们无关啊。”

    真该把楚岚一家送来边郡,他亲自盯着,这辈子都不会让他们再接触到外人,就此与世隔绝。

    楚昭摇头:“伯父和我们是一家人,就算我们自己分开,世人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别急。”钟长荣又道,围着沙盘转,该死,他能排兵布阵杀敌,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事,“大老爷可以说是萧珣胁迫,他急中生智跟萧珣周旋,然后让你救护小殿下。”

    这不就可以了,既可以证明萧珣谋害皇帝,楚氏也依旧是救护皇帝的功臣。

    “别人不会信的。”楚昭说,“就算现在信了,将来也会让它变成各种流言。”

    人言可畏啊,人心也很可怕啊,尤其小姐是皇后,将军也不在了,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欺负小姐,钟长荣看着沙盘,神情恼火又无奈。

    小姐怎么这么倒霉啊。

    “我这就回京城去。”楚昭说。

    钟长荣一怔,旋即大喜:“对,没错,我都糊涂了,小姐,你立刻马上回去,带着兵马,解救京城之危,把中山王父子斩杀。”

    此大功,足矣抵消一切流言蜚语。

    既然说走,就事不宜迟。

    钟长荣立刻去安排兵马。

    “不要带太多,除了老白丁大锤之外再补一百人足够。”楚昭说,“州郡京营兵马足够,我此时回去不是增援兵马,而是我人到增援士气。”

    钟长荣明白,又是担心又是不舍:“阿昭以后就靠自己了。”

    楚昭一笑:“钟叔以后也是只能靠自己了,不过我父亲的灵柩在这里,你打了败仗可以去他墓前偷偷哭。”

    钟长荣被逗笑了。

    楚昭又拉住他低声说:“这次谢燕来也留在这里——”

    钟长荣眉头一挑:“我不用他——”

    “钟叔你带带他,历练他,让他变得更厉害。”楚昭截住他的话,诚恳说,“他年纪小,作战经验不足,钟叔你把他教出来,将来我用着更放心。”

    说到这里轻叹一声。

    “我可用的人并不多。”

    钟长荣将反对的话咽回去,是啊,他不能意气用事,将军不在了,小姐是皇后,没有显赫门厅家族可靠,就需要用一切可用的人。

    “小姐你放心吧。”他郑重说,握着拳用力攥了攥,看着站在一旁用手拨弄沙盘的谢燕来,“他就是块废铁,我也把他练成一把宝刀。”

    楚昭又笑:“他年纪小,钟叔你也别太欺负他,他从小到大挺苦的——”

    他还没练呢,钟长荣心里不是滋味,不想再跟小姐说这个话题:“我去准备人马了。”说罢走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楚昭和谢燕来。

    楚昭笑眯眯转身,唤:“谢都尉。”

    谢燕来从沙盘前起身,懒懒说:“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臣定不领命。”

    楚昭哈哈笑了,走到他身前,郑重一礼:“谢谢你送我来见我父亲,我此生无憾,接下来请你留在边郡,对战西凉,守护大夏安稳,也守护我父亲心血。”

    谢燕来挑眉:“你不是此生无憾了吗?还筹划接下来干什么?”

    楚昭再次笑,也学他挑挑眉:“为了来生无憾。”

    的确,她重生以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见爹爹,让爹爹走得安心,这一世她不仅见到了爹爹,还当了皇后,见到了母亲,能领兵打仗,心愿已经大大地满足了。

    但萧珣气焰依旧盛,朝堂依旧不安稳,她得到的随时都能失去,为了不让下一世再有遗憾,她还要做很多事。

    “阿九,我父亲不在了,目前还好,但边军人事必然要有动荡。”楚昭接着说,“钟叔一人压不住,我也无其他人可托,就只能托付你——”

    她说着郑重一礼。

    她说的意思,谢燕来明白,边军之势很诱人,先前就有无数人争抢,尤其是这几年三皇子和太子相争,赵氏杨氏贪权,除了楚岺守着落城铁桶一般无人能插手,其他五路大将军都各有依附,军中也鱼龙混杂。

    别说赵氏杨氏,谢氏也必然有所安排,详细的事他不知道,但比如他,不就被安排在驿兵中,亲自来了一趟边郡,还给楚岺送信。

    就在楚昭当了皇后,皇帝表明托孤之意后,有西凉兵潜入上郡作恶,朝廷就要追究楚岺之过,提出任命新主帅。

    只不过后来因为楚昭亲自前来领军压阵,以皇后之威接替了楚岺,暂时无人能取代。

    但楚昭是皇后,她不可能永远坐镇军中。

    就如同先前在皇城一样,钟长荣离开,她就将龙威军交给他。

    先前皇城龙威军数目再多,也不过数百人。

    现在边军可是足有十万——

    谢燕来看着眼前的女孩儿,道:“楚昭,其实我也是其他人。”

    楚昭看着他,笑了笑:“你这个其他人或许好过其他其他人。”

    梁氏父子已经开始军功加身,中山王开始举兵,邓弈稳坐太傅,谢燕芳安扶幼帝,这些其他人的行为做派,她都见识过,唯有这个谢燕来她没有见过。

    “你不是也说了吗?”楚昭挑眉,“我楚昭不会总是走霉运的。”

    谢燕来哦了声:“但我谢燕来可是一直走霉运的。”说罢甩手而去。

    虽然话不好听,还是同意了,楚昭笑了,在后说:“那也没事啊,就算一直走霉运,但不是还一直走下来了嘛。”

    门帘放下,隔绝了里外,只听得外边谢燕来呸了声。

    楚昭自己笑了一会儿,再看沙盘,原本只有边郡这边密密麻麻排兵布阵,现在京城附近也兵马聚拢,在密密麻麻的城池中格外刺目。

    脚步声重重响,有人掀起厚重的帘子进来了,看到楚昭站在沙盘前出神,她又重重咳嗽一声。

    楚昭这才抬起头,问:“小曼,什么事?”

    小曼扭过头:“你要回京城了吗?要跟中山王兵马打了吗?我们,也跟你去吧。”说到这里又哼了声,“看你们兵马也不怎么好用。”

    最后这一句话是她自己加上的吧,楚昭笑了笑摇头:“不用,你们不用跟我去。”

    小曼或许是没想到会被拒绝,转过头来看着她:“喂,等你到了那边后悔了,再让丁大锤吹破哨子也没人帮忙啊。”

    楚昭笑,道:“真不用,这次你们不用跟我行军打仗,因为那边兵马足够用了,不过,这次你们要帮我的是传递消息,而且——”

    她走过来,看着小曼低声说。

    “我这一去胜败,关键就在你们。”

    在他们什么?传递消息吗?小曼皱眉,哪有靠传递消息就能打胜仗的,土匪都知道,占山头都是真刀真枪血肉堆出来的。

    楚昭已经对她附耳低语,说完了拍拍她胳膊:“去跟她说吧。”

    小曼躲开她的手,哼了声转身大步而去。

    噔噔走了一段,小曼又回过神,什么叫跟她说去吧?

    “小曼。”前方有声音唤。

    小曼抬起头看到木棉红在不远处营帐后招手,她忙跑过去。

    “她怎么说?”木棉红问。

    听到这句话,小曼好气又好笑,楚昭说去跟她说,姑姑又问她怎么说,两个人明明都在军中,但谁也不见谁,楚昭也心知肚明她说的话都是谁说的——

    “她直接跟你说话会死啊。”小曼忍不住抱怨。

    木棉红拍抚她的胳膊,笑道:“不方便嘛,这个时候,不要让她烦心了。”

    小曼叹口气,看着木棉红眼中的期盼,有些不忍心。

    “她说不用我们去。”她说。

    木棉红眼中的光瞬时一暗。

    小曼忙道:“不过,姑姑,她说她的胜败全靠我们了。”

    木棉红眼里的光又亮起来,牵着小曼的手,说:“这样啊,你告诉我她有什么安排?”

    小曼哼了声,乖乖地被木棉红牵着向营帐中去了。

    ……

    ……..

    出行很快,从白天决定走,日暮降临的时候,楚昭已经骑马驶出了中军大营,前方是老白率领的兵马,后方是丁大锤,左右则是阿乐和小曼。

    虽然没有让木棉红的人马跟随,但小曼是坚持要跟着的,楚昭也没有再拒绝。

    路上的兵马见到她都纷纷施礼,也并不惊讶,楚皇后经常这样,能率兵巡查,也能率兵上阵杀敌。

    中山王围京城的消息并没有宣布。

    楚昭回头望去,可以看到钟叔的身影,为了不引起猜测,他没能送出大营。

    至于谢燕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楚昭收回视线,扬鞭催马,并没有注意到营地左边的高丘上,年轻的小将独立凝望。

第八十一章 难逃

    梁蔷在伤兵营得到消息的时候,赶过来连楚昭的背影都没看到。

    他站在军营外怔怔。

    “梁军侯。”路过的兵士跟他打招呼。

    梁蔷作为左翼先锋营唯一幸存者,又在生死关头拒绝投降差点被砍掉左臂,已经在军营传遍了,军中最敬佩勇士,如今几乎人人都知道梁蔷。

    “梁军侯,你有什么事?”还有兵将主动问,“需要我帮忙吗?”

    梁蔷回过神摇摇头,对兵将一笑:“我只是养伤太闷了,总想回军中。”

    兵将们看他的眼神更敬佩了。

    “军侯你好好养伤,养好了再来。”“别急,到时候你一出现,西凉兵就望风而逃了。”

    大家纷纷说笑宽慰。

    梁蔷与他们说笑一刻,告辞,转过身脸上的笑就不见了,骑上马来到伤兵营。

    “梁军侯。”守卫唤道,“你父亲来看你了。”

    父亲!梁蔷阴沉的脸浮现笑容,加快脚步向内冲去,自从出事后,父亲一直没来过,毕竟这次先锋营全军覆没,左翼军有过失职罪,一直在清查。

    梁籍坐在营帐里,正在看沙盘,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儿子跑进来,他忙站起来,视线先落在梁蔷的胳膊上。

    “爹,我没事。”梁蔷笑道。

    梁籍走过来,伸手小心的握着梁蔷的胳膊:“我听说了,伤口很深,几乎要断了。”

    “但没断,再养几个月就恢复如初了。”梁蔷笑道,说着就晃动胳膊,“现在就能——”

    梁籍忙按住他,呵斥:“不要逞强,英雄不是这样当的。”

    英雄.....他这个英雄是怎么样来得他自己清楚,梁蔷神情沉寂,攥了攥手,也许他应该告诉父亲——

    梁籍看到儿子神情变化,再看儿子年轻的脸,比起当劳役时还黑瘦憔悴,更别提当年的京城贵公子——他这个当父亲的印象都模糊了。

    英雄,如果能过的平安顺遂,谁想当英雄。

    “阿蔷。”梁籍轻轻拍抚儿子的肩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将来有好日子等着你,父亲以你为荣,梁氏以你为荣。”

    父亲以他为荣,梁蔷将要说的话咽回去,他怎能让父亲失望,不止是失望,只怕要担惊受怕,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父亲,我这不算什么,一人之力成英雄,父亲才是成就英雄的人,指挥得当,一人可以成就无数英雄。”

    他算什么指挥得当,那都不是他指挥的,梁籍心想,最初他身边只有一个亲随,后来得了功赏,升了官,身边就配备幕僚,幕僚越多,他指挥越得当,官职就越高,然后就幕僚助手更多,出谋划策就更厉害——总之这里厉害跟他越来越没关系,梁籍眼神微黯,也许他应该告诉儿子——

    “父亲,梁氏不是以我为荣,是以你为荣。”梁蔷郑重说,握着父亲的胳膊,“而且,正因为有父亲在,我在军中才更安心。”

    是啊,征战危险,生死难料,有功也有罪,比如这次左翼先锋军只有儿子一人侥幸得生,其他人死了也要被罚,梁蔷这次的功劳上报也是极其不易,收到了质疑和阻拦,是他——身边的幕僚们打通了关系,才得来了封赏。

    如果让梁蔷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才智出众指挥得当,甚至还受制于人,必然担惊受怕,别说英勇了,上战场都分心,太危险了。

    那他们父子就什么都完了。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梁籍咽下要说的话,“你我父子齐心协力,再接再厉吧,还有如今形势很不好。”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了看四周,低声说。

    “中山王的兵马已经围住京城了,朝廷和中山王已经打起来了。”

    “原来如此。”梁蔷脱口说,“怪不得她走了——”

    梁籍愣了下:“谁?”

    “我看军中有兵马调动。”梁蔷含糊说。

    梁籍道:“边军这边不会调动太多兵马,西凉王还没解决呢。”

    所以这才是中山王的机会。

    大夏这次真是内忧外患。

    看着父亲蹙眉,梁蔷笑了:“父亲不用担心,胜败如何,跟咱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杀敌守护大夏,不管谁当皇帝,都要敬重我们,也离不开我们。”

    所以必须当英雄,必须做人上人,必须掌握权势,必须不能再像伯父那样,被人弃之如敝屐。

    梁籍借着来主帅大营公务来看看梁蔷,如今公务繁忙,他也不能久留,说过几句话便离开。

    梁蔷站在外边目送父亲,父亲的身影看不到了,还久久不动,直到身后传来唤声。

    “梁军侯。”

    梁蔷回过头,见一个兵士捧着药走来。

    “该吃药了。”他说。

    这是专门照看他的军医,梁蔷看着他,没说话,也不接药碗。

    军医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军侯,怎么了?”又忙道,“这是专门为军侯配的药,养气血,好的更快,你不信,我替你尝一口。”

    他说着端起碗就要喝,梁蔷笑了,抬手制止。

    “我信你——们。”他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军医点头:“军侯多休息。”说罢转身就要走。

    梁蔷唤住他。

    军医回过身等候他吩咐,梁蔷慢慢走过来。

    “告诉你们主人。”他说,“我梁蔷留着胳膊,也不影响咱们之间交易吧?难道只有独臂英雄,你们主人才敢要?”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但军医看着他,并没有惊恐或者不解,垂目道:“军侯请稍后,待我请示。”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梁蔷没有再唤住他,看着这军医的背影,心中滋味复杂,他就知道,他逃不开这张网。

    网已经张开,鸟雀怎能飞出去。

    这天下凡尘就是一张大网,那他就要做网中飞得最高的鸟雀。

    ......

    ......

    年节一过,寒风刮了几天,路边的柳树上忽然冒出了绿芽,树梢上的鸟雀也成群,叽叽喳喳叫嚣着春天来了。

    但如同年节被大家忘记一样,春意也无人察觉。

    看似繁华热闹的街市上,行走的人们脚步不再悠闲,匆匆忙忙,茶馆酒肆中坐着的人们也不再是专心品尝美酒佳肴,而是交头接耳。

    “你们打算怎么办?”

    “走是不能走的,一大家子多少人。”

    “不能走,四周都被围住了,要说安全还是京城最安全。”

    “倒也是,我看到好些人家把乡下的家人都接进来了。”

    “真是没想到,难道真要打?”

    “怎么没想到?先帝出事之后就想到了,一直等到今天。”

    啪地一声,齐乐云将花窗关上,挡住了旁边的窃窃私语。

    “我爹说了,一直等到今天,趁着西凉动兵边境不稳才来逼宫,中山王委实无耻。”她说。

    小花厅内女孩儿团坐,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了谈诗论道,唯有眉头紧蹙。

    虽然朝廷宣旨说让中山王来护卫京城,但除了一开始大家有些发懵没反应过来,此时此刻都已经回过神了——王爷蓄养私兵,又向京城来,到底是护卫京城还是逼宫,史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阿棠,这件事朝廷到底怎么打算?”齐乐云又问。

    楚棠似乎在出神,被唤了名字才看过来,无奈说:“我也不知道啊,皇后不在,我连皇城都进不去,朝廷大事也不会跟我商量。”

    那倒也是,女孩儿们点点头。

    “不过不用担心,有一件事我倒是知道。”楚棠又道,“自从西凉开战后,我叔父不要任何援兵,就是说了要防备有人乘机兴风作浪,当初西凉兵潜入上郡,阿昭她自己去援助,为的就是不动用边郡外任何兵马,所以朝廷早有足够的兵马备战,大家放心,京城不会有事的。”

    女孩儿们神情感叹。

    “楚将军和楚皇后坚定如此,京城一定会没事的。”齐乐云说。

    如今形势紧张,女孩儿们短暂相聚交换了消息,便散了。

    齐乐云和楚棠一起坐车回来,楚棠进了楚宅,她则进了楚园。

    看着收拾行李的家人,齐乐云恼火说:“怕什么啊,我们不会有事的,在这住着吧,这里是皇后家,最安全了。”

    齐老爷道:“我们的确不会有事,甚至京城被攻破了,我们也不会有事。”他看着女儿,神情复杂,“但住在皇后家里,就会有事了。”

    这话什么意思?齐乐云愕然不解。

    ……

    ……

    “这封信——”

    太傅殿内,谢燕芳将一封信放下来。

    邓弈看到封面上中山王印信,以及萧珣的名字。

    “这是中山王世子写给权贵世家的信。”谢燕芳含笑说。

    邓弈没有拿起信打开看,只问:“他要劝说大家助他逼宫吗?”

    谢燕芳将信打开,摇头:“倒不是,萧世子只是坦诚说自己要逼宫。”

    他看着信上的内容。

    “世子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恶事恶名也是他一人承担,但他会保证世家的安全,一旦兵戈相见,不会泄愤于世家权贵。”

    邓弈笑道:“所以就可以泄愤于平民百姓?他知不知道战火会让多少城池民众丧生?一句恶名恶事他承担还很委屈。”

    “他当然知道啊。”谢燕芳道,“所以他会让朝廷来分担。”

    “他们已经到了京营防线。”邓弈沉声说,“再前行就是无诏动兵,意图谋反,诛杀无赦。”

    “他抓了三位宣旨大人,宣称三位大人为主将。”谢燕芳说,“不出意外的话,他马上就要杀掉三位大人,说三人蛮横乱军,然后他要来京城谢罪,要亲见陛下——”

    他看着邓弈。

    “到时候谁对谁错,民众难分。”

    邓弈淡淡说:“民众没有那么蠢,你以为他们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只是——”

    “只是自欺欺人,自我逃避,自我安慰,粉饰太平。”谢燕芳接过他的话说,“但为了逃避危险,民众就能颠倒黑白,还有这些世家——”

    谢燕芳将信放在桌上上,手指敲了敲。

    “这封信看起来不是在说服他们,萧珣不让他们做什么,但此时此刻,权贵世家什么都不做,就是倒向了中山王!”

    邓弈垂目看着桌上的信,问:“谢大人的意思是要坐实中山王谋逆?”

    “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知道,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谢燕芳道,“也别想自欺欺人,还有这些世家,什么都不做,接到萧珣的信不举不报不愤不慨就是同罪,只有这样,这一战打起来,才是正义,才能无后顾之忧,也才能让天下人臣服,阿羽的帝王之位从此无人敢质疑。”

    邓弈抬起头,问:“那怎么样坐实中山王谋逆?”

    谢燕芳看着他,问:“萧珣给太傅的信,写了什么?”

    ……

    ……

    “说了半天,谢大人原来是要我来坐实中山王谋逆。”邓弈笑了笑,靠回座椅上,看着谢燕芳,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我想,谢大人其实要问的不是此时萧世子给我的信,而是以前,京城兵变时候,给我的信是什么吧?不,或许还有更早以前,比如我是怎么跟中山王勾结的信件吧?”

    邓弈不是傻子,当然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谁来揭证中山王父子狼子野心。

    让他邓弈来揭示?

    中山王父子很早以前,便与邓弈勾结,中山王有不轨之心,那他邓弈是什么心?

    “三公子,是不是正义之师,出师有没有名,皇帝在意,我不在意。”邓弈说,“甚至此战是胜是败,我邓弈也能不在意。”

    这话说得真是不堪入目,身为一朝太傅,竟然说不在意朝廷此战胜败。

    “没错,我邓弈就是这样的小人。”邓弈冷冷说,“礼义廉耻我都不在意,我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你就别想用声名绑缚我,算计我。”

    他看着谢燕芳又一笑。

    “三公子,你也不是为了朝廷师出有名,只不过借机要挟我罢了。”

    “真要为了师出有名,你应该找你的外甥媳妇。”

    “你知道我跟中山王有旧,难道不知道楚皇后为什么带着小殿下离开楚家?”

    当初楚昭护着萧羽杀入皇城见皇帝,之后便被先帝赐太子,接着登基,人人都知道萧羽被托付楚家,是因为楚岺深受皇帝信重藏着一支私兵,其他的事也没有人再细究。

    比如藏着一支私兵的楚氏那么可靠,为什么楚昭会带着萧羽从楚家离开?

    还是杀出来的。

    为什么楚岚从此后病困家宅,楚氏作为后族,只有楚棠一个小女孩儿抛头露面?

    那女孩儿没有跟他说过,他也不去追问,但不代表他不知道。

    谢燕芳肯定知道。

    谢燕芳神情温和,道:“因为要想让楚家的事不牵连皇后,必须把太傅您也一起拉下水。”

第八十二章 先行

    “中山王父子恶行,必须昭告天下,否则难以抚慰亡者,难以激励生者,但此举也会伤害楚皇后声名。”

    “为了不让楚皇后有损,请太傅将中山王与你结交的旧事也昭告天下,揭示中山王父子的狠毒,也证明楚皇后的英勇果断。”

    如果他不站出来,就是他让皇后声名有损了吗?

    邓弈冷嘲:“谢燕芳,你少扯这么多,你要把楚岚的旧事翻出来说,是你威胁到楚昭的声名,扯上我做什么?你要欺负那女孩儿自去,但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欺负啊,谢燕芳点点头,轻叹一声:“是,这样做是我在欺负她,为了避免给她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我只能来欺负你。”

    邓弈看着谢燕芳,觉得很好笑:“你这样的人,楚小姐是该恨你呢还是感谢你?”

    谢燕芳微微一笑,道:“有我这样的人,楚小姐会很感谢太傅你。”

    说罢转身而去。

    邓弈靠着椅背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回避在角落里的小吏上前,低声道:“太傅,真要指证中山王谋逆之罪了?”

    “此战不可避免了。”邓弈说,“民众伤亡惨重的罪孽只能中山王父子承担。”

    “那就让楚岚一个人就行了,本来就是他干的。”小吏道,“就是皇后在,此时此刻也只能大义灭亲。”

    那女孩儿此时此刻在这里的话,会将自己伯父推出来吗?邓弈想了想,觉得会,又觉得不会,这个女孩儿有些猜不透。

    “您可别听谢燕芳的,不能出面。”小吏急道,“皇后声名有损了,不过是关在宫廷里养起来,您要是被人揪住这旧事,将来翻出来就能断了前程。”

    将来,指的是皇帝长大,亲征以后,太傅不再监国,没有了玉玺,君要臣死,臣能如何?

    “谢燕芳真够无耻的,这是要一箭双雕,从此后,只有他们谢氏清清白白。”

    这个道理邓弈当然知道,但——

    “相比于其他人,楚小姐当皇后,对我有百利无一害。”邓弈说,“我必须维护她,我们两个就算有污名,但只要我们都在,两人齐心,他谢氏就别想过好日子。”

    如果他舍弃楚昭不顾,那才是被谢氏一箭双雕。

    那女孩儿先前就说过了,她很大方,她是能拿出所有回报的人。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请一顿饭的女孩儿了,她父亲虽然不在了,她自己也拿下了边军,有战功,威名也传遍天下。

    他将先前拿出来的那封信拆开。

    萧珣的确也给他写信了,信很简单,只一句话。

    “太傅,开门否?”

    邓弈都有些记不清萧珣长什么样了,但这一句话就能勾勒出一个高高在上宗室子弟的模样。

    这宗室子弟看起来彬彬有礼温润和气,但实际上世人皆不入他们的眼。

    邓弈手一扬,信扔进火盆里,腾腾化为灰烬。

    “要我开门。”他说,“先前你不配,现在依旧不配。”

    他看向小吏。

    “安排一下,今晚我去见见楚岚。”

    小吏应声是。

    ……

    ……

    夜幕降临的时候,齐乐云睡不着,父亲今天说的话奇奇怪怪,问又不肯说,只催着说立刻搬走,家里人收拾行李收拾到了半夜,叮叮当当吵得没法睡。

    什么叫大家都没事,皇后有事?

    是说楚昭会带兵来援助京城,打仗有危险吗?

    楚昭不会有危险的,她连西凉人都敢打。

    不过的确好辛苦,西凉人要打,中山王也要打,这大概就是皇后的职责,齐乐云又同情,不过缓解了担心,迷迷糊糊要睡去,刚闭上眼,外边又传来嘈杂,似乎有很多人闯进来。

    有人在喊,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哭,火光跳跃。

    齐乐云一瞬间想到那时的皇子乱。

    难道,又——

    现在也没有其他的皇子了。

    中山王打进来了?

    齐乐云急急爬起来,还没喊人,就听婢女们惊叫,脚步杂乱有一群人冲进来。

    这是一群黑甲卫士,手中握着兵器。

    齐乐云也吓得大叫一声。

    这些黑甲卫士进门后倒也不杀人,只是四散翻找,箱子柜子都被倒出来,不过散落一地得钱财珠宝他们并不理会,很快退回对门口站着得官吏摇头“没有。”

    齐母抱着齐乐云,齐父对这官吏再三道:“真没有,虽然住在这里,但从没跟那边有来往,真是不知道啊。”

    到底找什么?齐乐云惊慌又不解。

    “你今天见过楚棠?”那官吏看向齐乐云,问,“她有没有说去哪里?”

    楚棠?是在找楚棠?齐乐云怔怔,齐母急催促:“快说,不要隐瞒,出大事了。”

    “见过啊,一起出去玩,然后和她一起回来,她就回家了啊,我还是亲眼看着她进门的。”齐乐云说,又忍不住问,“她怎么了?”

    官吏没有回答她,大概知道问不出什么,转身走了,黑甲卫们也呼啦啦都离开了。

    齐乐云看着满地狼藉惊恐的家人,急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京城被攻陷了吗?”

    这些人是来抓皇后家人的?

    齐父神情复杂,说:“京城还没攻陷,楚棠一家人都不见了。”

    不见了?齐乐云惊讶又不解:“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齐母拧她胳膊:“傻儿,是一家人都跑了!”

    ……

    ……

    “四邻毫无察觉,楚岚夫妇从不出门,一直养病,楚棠今天还跟女孩儿们出门游玩。”官吏对邓弈回禀。

    没有任何异样。

    邓弈站在大殿内,夜色正在褪去,光影昏昏,他忽地笑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说,“我们念头刚起,楚氏就已经跑了。”

    官吏有些恼火:“大人,她们一定是藏在某个世家那里,这时候他们不会跑出去的。”

    外边都要打起来了,身为皇后族人,跑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邓弈点点头,道:“去,一家一户搜,不用掩饰,告诉大家,楚氏做贼心虚,畏罪潜逃,谁要是包庇他们,同党论罪。”

    人跑了,罪跑不了。

    官吏应声是,转身大步而去。

    邓弈站在殿内沉默,楚岚一家怎么跑的这么及时?自从楚昭不在,楚岚一家就跟宫廷隔绝,哪里得来的消息?

    审时度势这么厉害吗?楚岚一家可没有这样的人。

    该不会是楚昭告诉他们的吧?

    邓弈冒出一个念头。

    但先有中山王截断消息,又有朝廷刻意隐瞒消息,她怎么知道?又怎么把消息送进来?

    不管怎样,谢三公子的筹划瞬时就被打乱了,邓弈忽的笑了,唤人。

    “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谢三公子。”

    ......

    ......

    不用邓弈说,谢燕芳已经知道了。谷

    “怎么就跑了?”杜七惊讶又愤怒,“做贼心虚吗?”

    谢燕芳不惊不怒,笑了笑道:“楚岚一家的确是一直做贼心虚。”

    其实他们跑了,谢燕芳不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有人肯帮她们逃走,肯将她们收留藏起来。”

    蔡伯进来了,拿着一张纸上,说:“昨天有五家人出城,有说是去乡下祖宅,有说去游玩,有车有马,这是名单。”

    谢燕芳接过看,道:“还都是名门望族,按理说这些人家看都不会正眼看楚岚一家。”

    “因为楚昭是皇后。”杜七说。

    谢燕芳摇摇头:“也不仅仅是因为皇后这个身份。”

    历来当皇后的人很多,后族也各有煊赫,但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并不一定必须讨好畏惧。

    更何况楚氏门庭单薄。

    他们肯伸手相助,是因为楚昭这个人。

    这个女孩儿先前夺来皇后之位,如今也夺来了人心。

    谢燕芳垂目。

    “查是哪一家,我亲自去拜访。”

    ……

    ……

    马车里摇摇晃晃,木板缝隙从昏暗一片到透出光亮,不知道又晃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木板一块块被卸去,一个女孩儿的面容也呈现在眼前。

    她敲了敲车板,看着躺在其内的一家三口。

    “阿棠,出来吧。”

    楚棠最先起身爬出来,这是一辆宽大的运货马车,夹层上摆着的家具物什都被卸下来。

    “阿江谢谢你。”楚棠施礼。

    周江道:“别客气,也不用谢我,我祖父不同意我也帮不了你。”

    楚棠扶着楚岚和蒋氏出来,楚岚似是许久未见日光和人很不适应,用袖子遮住头脸。

    说话间又有几辆车马驶进来,车厢里钻出来老老少少,热热闹闹地站在楚棠一家人身后。

    看到这些人,周江有些无奈。

    “阿棠,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仗义。”她说,“自己跑也不忘带上家里的仆从。”

    还带了这么多,足足有二十人,上到老仆妇,下到十岁的小厮。

    楚棠轻叹:“我怎能自顾离去,留下他们代罪。”

    周江心想,留下仆从们也不会代罪啊,最多抓起来关起来等候发卖——不过是换个主人罢了。

    不过她做事从不多问。

    “你们快去歇息,有最新的消息我会告诉你们,这是我祖母的私产,我家里人知道的也不多。”

    楚棠再次道谢,和蒋氏搀扶着楚岚在仆从的拥护下向后而去。

    “阿棠,多亏你跟这些小姐们交好,才能让她们帮我们。”蒋氏说,伸手擦泪,犹自惊魂未定。

    其实女儿说的话她都还不太明白,不过也大概明白了,总之是享受不了皇后的威风,反而要受牵连。

    “我早就知道要受你二叔他们一家的累害。”

    楚棠听着母亲的话,想着这一次,的确不止是周江一家帮忙,为了迷惑视线,这一天好几个人家都车马出城。

    但能说动这些人家帮忙,可不是因为她跟这些家的小姐们交好——当然,她楚棠也是有功劳的。

    至少她早有准备,家里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所以才能接到消息立刻就走。

    虽然早有准备,但小兔半夜把她叫醒,递过来纸条,打开看到楚昭写的内容“中山王杀来,朝廷会翻出旧账罪证,危险。”她吓得差点晕过去。

    楚棠伸手按着心口。

    现在还噗通乱跳。

    危险来得也太快了。

    该怎么办?

    还好楚昭的信上写了几个世家的名字,让她立刻去求相助,躲起来,这张便条上,签着楚昭的名字,盖上了皇后凤印。

    楚棠当夜就让小兔带着她翻出门,按照楚昭写的名字让小兔翻进这些人家门,把当家人从睡梦中喊起来。

    这些当家人虽然年纪都不小了,但并没有吓晕过去,看到便条,也都不问旧账罪证是什么事,沉思一刻就答应了。

    楚棠再次按了按心口,那一夜她坐在那些老太爷老夫人的房间里,比被叫醒的人还心惊肉跳。

    虽然这些也是她常游走拜访过的人家,但那都是跟女孩儿们一起玩,除了在皇后宴席上见过一次,其他时候并没有来往。

    她知道,那一刻坐在这些老太爷老夫人面前的,不是她,而是楚昭。

    楚昭人虽然不在,但依旧能站到这些世家面前。

    还能请到他们的帮助。

    楚棠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安抚父亲母亲:“现在不要多说了,先安稳躲起来。”

    在房间安置了父亲母亲,又让仆从们看好,楚棠走出来唤小兔。

    小兔蹲在墙头上向远处张望,闻言跳下来。

    “你给她送出消息说我们已经躲起来了吗?”楚棠低声问,“她再写信来了吗?有什么新消息吗?”

    小兔道:“我们出城的时候就送出去了。”又道,“小曼姐那边没新消息,不过有其他新消息。”

    楚棠问:“什么?”

    小兔兴奋说:“打起来了,那个中山王世子砍掉了朝廷三个官的头。”

    ……

    ……

    与此同时,谢燕芳也接到了这个消息,就在和周老太爷对弈的时候。

    当杜七从身边低语站开后,谢燕芳也立刻告诉了周老太爷。

    “这就叫图穷匕见。”周老太爷说,落下一个棋子。

    谢燕芳摇头:“他的意图早已经人人皆知了,现在这是,将军。”

    随着说话落下棋子。

    周老太爷忙看棋盘,神情着恼:“你小子围棋比不过我,象棋倒是藏着一手。”

    谢燕芳笑道:“其实我围棋也还可以,拼尽全力,也能赢老太爷你,只不过现在,心有所系,做事也不敢再冒险,我如今能拼尽全力就是想要我姐姐留下的,亲眼目睹自己父母惨死,一夜之间懵懂从顽童变成大夏帝王的孩子,稳稳长成,邪祟难侵。”

    他说罢抬手一礼。

    “中山王父子曾将刀落在了萧羽的脖子上,楚岚便是见证,请老太爷助陛下,对世人揭示真相。”

    周老太爷看着他,起身还礼。

    “谢打人。”他说,“我与你一样,坚信陛下大难不死,邪祟难侵,中山王父子的狼子野心,世人也早已经看清楚了。”

    不待谢燕芳再说话,他上前一步,将棋盘重重一拍。

    “至于楚岚此贼,待抓住中山王父子,他死罪难逃。”

    所以,没有抓住中山王父子之前,楚岚此贼他是不会交出来了,谢燕芳看着周老太爷,花厅门外脚步杂乱,一群群黑甲卫聚集来。

    为首的兵士道:“都搜过了,没有。”

    谢燕芳对周老太爷道:“多有得罪,那我们再去找找您家其他地方。”

    周老太爷和气一笑:“谢大人自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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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4459/ 第一时间欣赏楚后最新章节! 作者:希行所写的《楚后》为转载作品,楚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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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后介绍:
故事从北曹镇驿站几个驿兵遇到一个求助的女孩儿开始楚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