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她路
凶神恶煞的兵卫和温润有礼的谢三公子离开了,受惊的周家诸人涌来。
“太爷,出什么事了?”有人茫然不知。
“太爷,那封信就不该收。邓弈谢燕芳手眼遍布,肯定被他们发现了,是要说我们跟中山王同谋吧?”有人一知半解。
“我怎么听到说是要抓皇后家的人,怎么楚岺刚死,就要废后了?”有人耳聪目明有新揣测。
乱乱哄哄吵吵闹闹,周老太爷摆手:“都给我住口。”
但身为家长知道不说不能让家人们安心,毕竟这么多年了,就连三皇子闹乱的时候,也没有兵士冲进周家。
王朝崩坏了。
“中山王兵马逼近京城,就在适才中山王世子以插手军事,胡乱指挥,有损军心的名义,斩杀了三位宣旨大臣,然后他要来京城亲自见皇帝请罪——这当然是借口。”周老太爷说,“但这借口冠冕堂皇,民众本就惶惶不安,都信了,朝廷现在很棘手啊。”
那倒也是,家人们点头,其实如果形势到了,他们也能相信。
这种话就不能说出来了。
“所以呢?又关皇后什么事?”大家急问。
周老太爷道:“楚皇后的叔父楚岚,曾与中山王世子有过谋划,所以朝廷要他出面指证中山王父子谋逆。”
中山王父子谋逆之心,他们都看出来了,但楚岚牵涉其中还是让大家震惊,也瞬时猜到了那一夜事情的真相——先帝所说的,楚氏女救护小殿下,原来是从自己叔父和中山王手中救出来的啊。
“怪不得楚昭当了皇后,楚岚夫妇从未出现。”
“说是养病,原来是被关起来了。”
“我早就猜到了楚氏古怪有问题。”
“那现在怎么回事?”
“楚岚一家跑了?”
周老太爷点点头:“是,楚岚一家跑了,所以朝廷搜查,也不是只来咱们家搜,城里的的人家都被搜了。”
家人们松口气,那就不是针对他们周家了。
还好楚氏家门简单,楚岚夫妇一直不见人毫无来往,楚昭皇后坐在深宫,现在又跑去边郡,只有楚家那个女孩儿楚棠乍富张狂,到处游走玩乐。
“告诉家里的孩子们不要跟她来往。”
“主要是阿江,阿江前天还跟那楚棠一起玩呢。”
周老太爷不耐烦喝止:“过去的事不要说了,做什么事后诸葛亮,三皇子赵氏出事前你们不也游走结交来往吗?”
这时候再喝止,家人们心里也安稳,纷纷应声是。
“反正跟咱们家没关系。”大家说着,告退离开了。
跟他们家还很有关系——周老太爷坐在花厅里默然端详棋盘。
中山王世子也好,小皇帝,谢氏也好,难道真需要他们周氏相助?少了他周氏,他们依旧无所不能,那不叫相助,那叫锦上添花。
对于周氏来说,锦上添花也只能换来锦上添花,当然,不锦上添花,也没人能奈何他们。
老棋路走的太久了,突然有个新路子冒出来——
不知道能走出什么新花样。
周老太爷抬手将谢燕芳走的两步棋改掉,换成了自己得胜,露出满意地笑。
……
……
谢燕芳回到皇城自己所在时,看到邓弈在内坐着,还饶有兴趣地给桌案上的君子兰浇水。
这还是邓弈第一次来他这里。
“谢大人果然文雅。”邓弈说,环视殿内,“皇城大殿亦是自在如家。”
谢燕芳笑了笑,不接他这句话,只道:“太傅是等着消息呢?很抱歉,至今没有找到,楚皇后虽然当上皇后没多久,但深得人心信重。”
没想到他站到那些世家面前,以及拿着皇帝恩重都没能说服这些人松口。
他有韬光养晦博这么多年得到的美名以及世家底蕴权势,那女孩儿靠什么?皇后之位和边军军权?还是锋芒毕露勇往直前的血性?
他突然仿若看到十三岁的自己拎着弓站在太子面前。
“楚皇后手握权柄,不止远在千里之外能让世家们相助,保护她的家人,在外还能调兵遣将。”邓弈说,“我是来告诉你,皇后调走了河东上党两郡兵马。”
谢燕芳转头看墙上悬挂的舆图:“她要去围攻中山郡?”他就知道那女孩儿不会坐视不管,一定有所动作,一笑,“这是围魏救赵啊。”
邓弈道:“楚皇后刚失去了父亲,大概以为这天下父子都是情深。”
她以为世子都到京城了,听到父王被围攻就会罢手回去吗?真是幼稚。
谢燕芳笑了笑,道:“她身为皇后,听到中山王谋逆,必当讨伐,太傅别担心,少了两路兵马,我们依旧能胜。”
邓弈看他一眼,他怎么会担心这个。
“应该是谢大人不用担心。”他似笑非笑说,“你担心问罪楚岚会影响楚后声誉,楚后自己早有准备,不用你帮忙,自己解决了。”
谢燕芳似乎听不懂他的讽刺,含笑点头:“是,所以请太傅发诏书,宣告楚岚与中山王旧事,昭告天下,中山王谋逆,这样楚后围攻中山郡,师出有名,威名更赫赫。”
邓弈默然。
总之这一战谢燕芳就是要掀起煊赫声势。
成千上百名目的讨伐问罪书,都不如一个皇后伯父与中山王勾结意图不轨令天下哗然。
罪者煊赫,功者煊赫。
他谢氏燕芳更赫赫。
……
……
“齐公公,这是什么?”后宫里萧羽看着送来的诏书,神情惊讶问。
玉玺在太傅手里,诏书都有太傅做主,写好了会给萧羽看一下。
楚昭也叮嘱萧羽,就算看不懂,也要看,哪怕背下来,等长大了就懂了。
于是萧羽每次都会认真看,这一次打开不仅看懂了,还很震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楚氏有罪?”
他将诏书抓起来就要扔下去。
“楚姐姐怎么会有罪。”
齐公公忙按住:“陛下不可不可。”他也知道消息了,忙解释,“不是说楚姐姐有罪,这跟楚姐姐也没关系,是说她伯父楚岚,陛下,您忘记了吗?当时她伯父要害我们,所以楚姐姐才带着我们逃离楚家,那楚岚的确有罪啊。”
萧羽当然没有忘记,他虽然年纪小,在朝堂上坐了这几个月,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楚岚是楚姐姐的伯父,他有罪楚姐姐必然会被牵连,如果真没关系,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楚岚的罪?”
当了皇帝的小孩子并不好哄骗,齐公公无奈,跪下抓着萧羽衣袖,道:“陛下,现在非常时期,中山王打过来了,朝廷不得不迎战,战事惨烈死伤惨重,陛下,必须让天下人知道中山王父子的罪孽,共讨伐之啊。”
萧羽抓着诏书举起,孩童眉梢飞扬:“我才不管。”
“阿羽——”谢燕芳从外边大步而来。
萧羽将后宫禁令交给他,他自然能进出随意,没有通报也不奇怪。
看到他走进来,萧羽飞扬的眉梢垂下,掩去眼中的戾气,扁嘴委屈道:“因为楚姐姐不在,楚姐姐的父亲也不在了,你们就这样欺负她。”
谢燕芳在他面前半跪下来,道:“没有人要欺负她,如果楚姐姐在这里,她也会这样做。”
“阿羽你相信楚昭,她能带着你从围杀中逃出来,陪着你登基,又能亲自带兵杀向边郡,父亲不在了,她就能接过衣钵——对了,有个捷报被拦截,那就是不久前,你楚姐姐亲自率兵袭击了西凉王军主力,让他们再次退后百里。”
萧羽眼中浮现笑容:“真的吗?”
谢燕芳点点头:“捷报我已经让他们去找了,很快就能送过来。”他看着孩童的眼,“还有,不仅如此,听到中山王兵马围向京城,楚昭已经带兵杀回来,此时此刻围攻中山郡,阿羽,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萧羽兴奋地喊:“围魏救赵,我读过这个!”
谢燕芳道:“所以不要担心,楚姐姐不惧任何危险麻烦,她护国护民,她伯父再有旧罪过,也不会牵连到她——阿羽,你相信我。”
萧羽看着他,点点头:“我相信你。”将举起的诏书放进谢燕芳手里。
齐公公在一旁默默起身,原来取信一人,不需要证明自己多可信,只要让此人看到,自己相信他最信任的人就足以。
......
......
齐乐云是被母亲塞上车马的。
“母亲,就算是楚岚有罪,也不是楚昭有罪。”她挣扎说,掀起车帘,看到楚宅门外已经兵士林立。
齐老爷正在跟一个官员赔笑说话,那官员对他摆摆手,兵士们便对齐家的车马放行。
街上还不断有兵士奔过,沿街沿户搜查,民众们聚集在街上指指点点。
“——皇后家要被抄了?”
“楚岺刚死就抄家?”
“别瞎说,不是抄家,也跟皇后没关系,是楚岚,楚岚原本跟中山王密谋谋害陛下。”
“楚岚一直瞒着很好,趁着皇后不在,楚岺死了,立刻兴风作浪,跟中山王里外勾结,那中山王根本不是来援助朝廷,而是来逼宫的,消息泄露,楚岚就带着一家跑了。”
“原来如此啊。”
“这么说跟中山王要打起来了?”
“一定要打啊,先帝驾崩,西凉入侵,幼帝登基,中山王趁乱兴事真是不当人!欺负孤儿。”
听着这边的喧哗,齐乐云看着走回来的齐父急急道:“爹,你听,大家都知道跟皇后无关,我们住在这里没事。”
齐父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现在当然没事。”
现在要一致对外,现在楚皇后还坐镇边军,但以后就说不准了,父亲不在了,伯父又是有谋逆未遂之罪,这种家世坐在皇后之位,如履薄冰,随时都能被废。
“我们现在能走,已经是证明楚皇后清白,否则把我们也关起来,你看城中会流传什么话,只怕连楚后的名字都没有人提了。”
齐父说,抬手按着女儿的头,将她塞回车里。
“你快别跟着混闹了,这不是你们女孩儿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事。”
“爹,爹。”齐乐云抓住父亲的手,她也明白父亲话的意思,知道现在不能再闹,闹也没用,但实在是委屈又担心啊,“楚昭也太倒霉了。”
齐父拍了拍女儿:“所以,女儿啊,惜福吧。”
齐家匆匆搬离了楚园,其他人家也都在谈论楚氏。
“朝廷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楚后留了,这就是家底薄弱,坐上高位的下场。”
经不起一点事,薄屋风一吹就倒了。
再次感叹还好楚氏单薄,楚岚跟他们没有过多来往,也就是女孩儿们之间玩乐走动。
但只女孩儿们之间的玩乐,也怪让人头疼的。
周老太爷再一次深夜被自己家的女孩儿敲醒。
“阿江啊。”周老太爷揉着额头走出来,看着站在外间的孙女,“你父亲伯父叔父他们都没这么经常地见我。”
周江忙亲自来搀扶祖父,道:“咱们家根深蒂固,按照规矩运转就好了,不用祖父您费心分神。”
“哦,所以我就需要为根基单薄的别人家分神费心?”周老太爷说,看着周江,“说吧,我们楚皇后又要什么?”
周江拿出一张便条,如同上次一样,昏昏室内其上鲜红的皇后玺印格外显眼。
周老太爷接过,眯眼看了,再看周江:“阿江啊,你这不是让祖父我费心分神了,你这是要让祖父送命啊。”
第八十四章 送命
马车在暗夜里疾驰,看不清路,路变得更加颠簸。
楚棠坐在车内,耳边是母亲的哽咽。
“阿棠,这是要把我们送哪里去?去你哥哥们所在的书院吗?”蒋氏问,“现在出门更不好吧,不是说外边打起来了?还是继续在周家躲着安全啊。”
楚棠心想,现在何止不好,他们要去的是更不好的地方。
她伸手按着心口,免得心随着颠簸跳出来,想着小兔给传来的消息,她是半夜被叫醒,听了小兔的话,打了自己一巴掌才确信不是做梦。
“她疯了吧?”她问,“这是去送死,我怎么做得到?我只是一个弱女子!”
小兔笑嘻嘻:“阿昭姐姐说你能做到,你就能。”拉着她催促,“快走快走。”
她不走又能怎样?走不走,走去哪里,又不是她说了算,是她身边的这些老弱妇孺忠心的仆从们说了算。
楚棠从来都是个顺从时势的人,虽然满心震惊狂喊,但还是立刻乖乖收拾,还用话安抚住父母。
不过上了车,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楚棠没有再跟父母隐瞒。
“朝廷和中山王打起来了,朝廷悬赏抓捕我们。”
“不是因为楚昭和叔父出事,而是父亲当年做的事,败露了。”
蒋氏怔怔,一直装糊涂的楚岚再也装不下去了,哀嚎一声:“我是被逼的啊,而且我也什么都没做——”
冤枉啊。
蒋氏又慌张又不解催问,这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差点昏迷过去:“天也,命休矣。”
这才明白为什么楚昭当了皇后,丝毫不提甚至不见他们,原来半年多他们是被关在家里了,根本不是什么韬光养晦。
说到这里又恨。
“她一人逃去边军,怎么不带我们一起逃,留下我们在京城,送死啊。”
楚棠捂住母亲的嘴,不让她再说出什么话,外边的仆从一个个可都厉害得很。
“我们也不指望她。”她斩钉截铁说,“小姐妹们助我,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蒋氏抱住女儿:“阿棠你受苦了,让你跟着担惊受怕辛苦操劳。”
楚棠抱着母亲,看着楚岚:“女儿做的事不辛苦,接下来就要靠父亲了。”
靠父亲?
蒋氏和楚岚都愣了下。
“阿棠,为父都靠装疯买傻装糊涂苟活。”楚岚掩面啜泣,“还有什么可靠的,为父真是被你叔父和中山王世子害惨了。”
楚岺所作所为所有家里都不知道,也不在京城,导致他这个大哥被中山王世子盯上,被威逼,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真是无妄之灾。
“不,父亲,正因为你被害惨了,所以该去讨回公道。”楚棠道。
楚岚看着她:“我找谁讨回公道?”
楚棠挪过来抓着他的胳膊,昏昏车内眼睛闪闪亮:“当然是,中山王世子,萧珣。”
楚岚大惊:“阿棠,这哪里是讨公道,你这是让为父送命啊!”
……
……
晨光从天边洒落,初春的大地上不见绿草盈盈,草皮都被脚步踏烂,到处都是奔跑的民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人喊小孩哭,车马混撞。
在他们身后有一队队铁骑,宛如乌云,渐渐吞没晨光。
奔逃民众的前方也出现了一队兵马,他们矗立不动,密立如林。
看到这些兵马,民众如同见了救星,拼命地奔去——
“无令不得前行,速速退去——”那边的黑墙齐声的呼喝,“否则,杀无赦——”
退?往哪里退?喊声一浪接一浪,一声比一声急,民众们回头。
后方亦是齐声呼喝:“中山王护卫朝廷,进京觐见,挡路者速速避开——速速避开——”
避?往哪里避?马蹄如翻浪滚滚,张开大口就要把人吞噬。
萧珣在滚滚浪中,穿着世子礼服,洁白如玉,抬手轻轻一挥,他说:“杀。”
伴着这一声令,兵士们盾甲举起,长枪向前,寒光闪闪。
而前方黑墙随着一声号角,亦是盾甲齐立,弓弩手半跪,万箭齐发。
一瞬间刀光箭雨吞噬天地,血红一片。
......
......
二月春风扑面似刀。
鼻息间嗅到的气息也似乎刀。
铁锈。
血腥。
楚昭没有裹上围巾挡住寒风和血腥气,她甚至勒住马,看着路边倒卧的尸首,这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身边散落着包袱,身下的血迹已经干涸。
“也许是被抢劫了,不是兵马所为。”丁大锤忍不住说。
包袱显然是被翻过的,两个老人身上也是翻找过,脚上的鞋子也不见了,袜子干净,不像是跑丢了鞋子,而是事后被人脱走。
“那也是因为兵马。”楚昭说,如果不是因为兵马战乱,老人们怎么会携带包袱离开家,在路途中遇难。
楚昭看向四周,前方隐隐可见村落,但不见炊烟不闻鸡鸣狗吠,田地间也看不到劳作的村民。
斥候从前方奔来:“村子都没有——活人了。”
那就是有死人,楚昭攥了攥缰绳,虽然边郡战场上各种惨烈的场面,但边郡因为备战,一声令下坚壁清野,民众都及时躲避安置,除非一座城池沦陷,否则不会有民众大批伤亡。
现在内地王爷和朝廷突然开战,民众猝不及防,也无从防备——两边都是大夏官兵。
两方兵马相遇对战就能毁掉一个村落。
一个城池里突然官兵分裂阵营混战,瞬时也能毁掉半个城池。
“速速前行。”楚昭下令,她不能去安葬这些村民,她要去阻止更多地杀戮。
她疾驰向前,丁大锤率兵紧跟,手中高举皇后凤旗,如今他们是一支很庞大的队伍,前方有斥候先锋来回奔驰,后方骑兵步兵列阵。
行军半日,前方有兵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女孩儿。
“小曼来了。”阿乐高兴地说,还催马上前迎接。
但小曼扭着头不理她,径直来到楚昭面前,说:“已经围住中山郡了,中山郡兵马跟我们差不多。”
老白紧随其后而来:“攻打郡城我们有一半的胜算。”
就算攻不下城池,也应该能让中山王调动兵马来援,这样也算是为京城那边解围。
楚昭摇摇头:“一半的胜算,不足以撼动中山王。”
那怎么办?老白要说再调动兵马来,楚昭已经越过他们,高声道:“我去阵前。”
皇后亲自攻城,一人抵十人吗?
小曼撇撇嘴,跟上去。
……
……
中山郡郡城内街上不断有兵马奔过,高喊着朝廷兵马围城,让民众紧闭门户。
躲在家宅中的民众惶惶不安又无可奈何,他们现在已经不关心到底是谁要打谁,谁有理谁无情,一旦打起来,遭殃的是他们啊。
原本遥远的战事,突然就发生在身边了。
当然有聪明人叹息:“就因为遥远的战事,所以才有今日,中山王,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就等待着回京城去。”
终于等到机会了,先帝驾崩,西凉入侵,内忧外患,谁还能阻止他杀回京城。
中山王瘸了腿,但没有瘸了心。
但也有人抱怨:“也是先帝的错,怎能让一个小孩子继承皇位,就该中山王当皇帝,中山王是先帝的亲兄弟,论资格论年纪都是最合适的。”
早如此,也不用现在这样打起来了。
更有甚者说,西凉王也不会打过来,有中山王这样的人做皇帝,国朝安稳,西凉王哪里敢打。
但现在不管说什么,战事是不可避免了,攻城防守之下,他们也避免不了池鱼之殃。
城中的气氛,民众的议论,中山王都不在意。
既然开战了,就一切等战事结束后安抚就好,等他当了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做什么民众也都会感恩戴德。
至于朝廷兵马围城,皇后亲自来阵前,他也不在意,还跟身边的官将说笑:“能与皇后一战,阿珣在京城不知道多羡慕呢。”
官将都是亲信,知道这些萧珣先前与楚氏女的事,有人笑,也有人冷嘲:“楚氏女为了当这个皇后真是费尽心思,这一次末将给她一个教训。”
中山王哈哈笑,待要说声好,门外有人疾步进来禀告:“王爷,楚后说,要与你谈谈。”
谈谈?
竟然不是直接攻城吗?
“这是有自知之明,知道打,讨不到好处。”
“真是好笑,都这时候了,谈又能怎样?”
“或许是来投诚的。”
“那也不用谈,她直接调头去助力世子,把京城打下来,到时候再来谈一谈。”
“那也没得谈,谈什么?还想当世子的妻子吗?晚了!”
厅内议论纷纷冷嘲热讽。
中山王含笑听着,摆摆手制止:“既然楚后想要谈,我们怕什么。”他看向来人,“去告诉皇后,本王腿脚不便,不能出门,不过中山王府大门为皇后娘娘大开,可以随时前来。”
中山王大门为皇后打开,皇后可敢上门来送命?
第八十五章 座谈
“娘娘,不能去,谈就在阵前谈就好。”
老白急道。
“您进了郡城中山王府,岂不是成了人质?”
成了人质还有什么可谈的?反而成了中山王可以和朝廷谈谈了,对京城那边简直是致命一击。
“不会致命的。”小曼难得扭过头来说,“那个太傅还有那个谢大人,才不会被威胁。”
那两个人多凶小曼是旁观过的——那个谢大人虽然不凶,但看起来更让人害怕。
楚昭哈哈笑:“他们会说,皇后为了大局,请自裁吧。”
阿乐无奈:“小姐,这时候你还开玩笑。”
这件事真不是玩笑了。
楚昭笑了笑没有再说,他们的确会这样做,但她也不怪罪那两人。
她只是,不给他们有这个机会。
就像她猜到谢燕芳和邓弈会把楚岚的旧事翻出来,她理解他们的做法,她不会去求他们,她想办法应对就是了。
父亲不在了,她依旧掌兵马,她和母亲相见,还有楚棠可用,她楚昭看起来家世单薄,但并不是孤苦无依。
那一世萧珣能坐江山,一半是她的力量撑起来的。
人各有道,这一世看看谁能得道。
“不用担心。”她对小曼挤挤眼,“毕竟我有小曼相助。”
小曼原本要哼一声,但想了想楚昭让她给京城传递的消息以及安排,忍不住问:“也不知道行不行。”
楚昭傲然点头:“当然行,阿九说过我这辈子不会那么倒霉。”
行是因为那个阿九说过?什么嘛,小曼哼了声,不过没有扭开头:“那我跟你去。”
不让带兵马,但总能带婢女吧。
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婢女只有她了。
“皇后娘娘带两个婢女也可以的。”阿乐忙说,唯恐扔下自己,虽然她不如小曼,但到时候当肉盾也能挡刀。
“皇后,也要有个护卫的。”丁大锤在一旁说。
见大家都看向他,他又忙道。
“是谢都尉说的。”
又愁眉苦脸。
“我们的命都在谢都尉手里。”
看着老白也要跟着说话,楚昭哈哈笑:“大家的心意我都明白,也不用争,阿乐和大锤跟我去,小曼和老白留在外边。”
小曼皱眉,要说话,楚昭抓着她的胳膊。
“小曼,我能不能平安,就靠你了。”她低声说,“只要那件事做成了,你就算不再我身边,也是救护我。”
小曼抿了抿嘴没有说话,转过头不看她了。
楚昭一笑,转身迈步,阿乐和丁大锤忙跟上。
老白按着刀陪着他们骑马来到中山王兵阵前。
“皇后娘娘入城,速速让开。”他厉声高呼。
看到楚昭只带一婢女一侍卫,中山王的兵阵缓缓分开,其后郡城的大门也随之徐徐打开。
楚昭没有再回头纵马向前,穿过肃立的兵将,森寒的兵器,径直向中山王府去。
中山王府大门大开,楚昭跳下马,端详一下门匾,施施然走进去。
中山王就站在前厅,含笑而立。
“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他说,神情几分感叹,“一年未见,楚小姐成了皇后。”
楚昭亦是神情感叹:“是啊,一年未见,王爷成了反贼。”
......
......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楚昭也踏入中山王府。
此时再见,颇有些物是人非了。
不过这女孩儿的态度依旧不客气,中山王一笑,跟以前一样并不计较。
“那时候我遇到王爷,是不是,不是巧合?”楚昭又好奇地问。
这是她一直的猜测,其实那时就不想来中山王府,是为了避免邓弈跟中山王攀上关系才跟来,自以为阻断了邓弈跟中山王私谈,但后来萧珣依旧同路进京,让她猜测邓弈跟中山王可能早就相识了。
中山王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巧合,是邓弈告之我楚小姐路过,我特意请他带楚小姐来家里做客,原本想与楚小姐和楚将军结缘,可惜我们福薄,楚小姐没看上。”
楚昭猜测得到确定,释然点点头:“原来我一离开京城就被盯上了,世上的事缘分果然都是人为。”
这女孩儿只是感叹,并没有丝毫异样,似乎对邓弈早就与他结交毫不在意,中山王笑了笑也释然了,能在那夜他占了先机的情况下,说服邓弈为她开门,她又怎会在意这些小节。
她只用这个人,又不是用这个人的心,只要邓弈为她用,管他心在哪里。
楚小姐小小年纪,豁达又老练。
“楚小姐,请进。”中山王深深看这女孩儿一眼,邀请。
楚昭颔首,当先走进厅堂,阿乐丁大锤紧随其后。
“我今日来,就不问王爷您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客套话了。”楚昭落座,直接说。
中山王为什么这么做,当然是要当皇帝,她都亲眼看中山王这一脉当过皇帝了,就不用说废话了。
看着侍女要上茶,她也抬手制止,“王爷的茶我也不喝。”
她已经在他儿子手里喝毒药死过一次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萧氏给的东西。
阿乐举起皮囊:“我们自己带了。”
中山王再次笑,他身后的官将们神情冷嘲:“楚后如此胆小,还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楚昭道:“谨慎不是胆小。”她看着中山王,“我可以跟王爷真刀真枪对战而死,死于一杯毒酒真是不值。”
中山王的将官更怒:“谁要毒死你。”还有人伸手从婢女夺过茶,一饮而尽,“什么小人之心。”
中山王笑着抬手制止他们:“不要在意这些小事。”又看楚昭,“楚小姐谨慎没错,本王杀人并不介意手段,只要让人死掉,就是值得,不过,目前本王并不舍得伤害楚小姐。”
他神情感叹又诚恳。
“本王很喜欢楚将军,而楚小姐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珣最初也不舍得,后来就舍了,因为不舍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势,这种好听话,如今的她听了毫无波澜,楚昭道:“我今天来是让王爷收手,这仗不能打了,民众伤亡太大,生灵涂炭,何其无辜。”
中山王愣了下,旋即哈哈笑,他身后的将官也捧腹大笑。
“楚后,那你不该来这里啊。”他们说,“你应该去跟你那小皇帝丈夫说,为了民众,为了避免生灵涂炭,让他赶快让位。”
中山王笑着再次制止大家,对楚昭道:“楚小姐,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本王不认为你年幼无知,你应该清楚,这是无可避免的。”
楚昭默然一刻,视线落在中山王残腿上,道:“王爷,你是因为当年被害腿残,才如此执念吗?”
中山王不回答这个问题,浅笑道:“楚小姐,不用论述谁对谁错,就算本王恶贯满盈,也只是暂时,待本王入主皇城,自会有另一番评说。”
楚昭道:“如果朝廷赐王爷金玺绶,如同汉初诸侯王权,王爷可能停战?”
这是谈条件了?一旁的将官们你看我我看你,失笑。
他们纷纷道:“这是邓弈谢燕芳开出的条件?”“王爷可以自己掌玉玺,还要什么金玺。”
中山王看着楚昭:“这是你自己给出的条件吧?邓弈谢燕芳才不会这样说,他们甚至比本王更期待一战,给那个小儿,给他们自己,用天下人血肉铸就威风赫赫。”
楚昭不回答,只道:“王爷,我既然敢开口许诺,我就一定能做到。”
中山王看着她,笑了笑,摆摆手,站在身旁的将官们愣了下,王爷竟然让他们退下。
“王爷。”一个将官道,“不可。”
这楚昭进来连口茶水说是防备下毒,他们当然也防备楚昭暴起伤人,虽然楚昭这边只有一个圆头圆脑的丫头和呆头呆脑的护卫——但谁知道藏着什么下作手段。
“楚小姐不是来杀本王的。”中山王说,又笑了笑,“楚小姐心里也很清楚,如今就算杀了本王,也无济于事。”
他再次摆手。
“无妨,你们且门外等候,本王有几句诚心话跟楚小姐说。”
将官们只能应声是,退到门外肃立。
“楚小姐,本王现在明白了。”中山王道,“你来不是替那小儿,邓弈和谢燕芳做说客,你来只是为天下百姓做说客,甚至都敢给出让本王诸侯自立的许诺,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楚昭摇摇头:“我不是菩萨心肠,我如今是大夏皇后,不能看大夏崩乱,民众受苦而不管,如果能解你心有不甘,免得天下动乱,民众们颠沛流离,这些补偿我可以给予。”
也不过刚当上皇后吧,谈论天下,比他这个真正的皇室子弟都轻松自在,好像天下真就在她掌控中了——中山王忍不住一笑,道:“楚小姐,本王先前说了,本王对楚将军一直倾慕想要结交,对楚小姐亦是赞赏。”
他看着楚昭,郑重说。
“楚小姐,你可愿与本王联手?”
所以,现在是中山王在跟楚小姐谈条件?
楚昭笑了笑:“我跟王爷没有联手的理由。”
“楚小姐。”中山王微微倾身,一字一顿道,“如果本王登基为帝,则阿珣为太子,楚小姐为太子妃,将来你依旧为皇后,如此,可好?”
中山王要让楚昭当儿媳?不,这不是关键,中山王也许诺让楚昭当皇后?阿乐和丁大锤呆了呆。
楚昭看着中山王,神情也略怔了怔。
第八十六章 力量
中山王竟然要让萧珣娶她,然后让她将来当皇后。
她当萧珣的皇后?
真是没想到,这一世还会听到这样的话。
楚昭怔了怔,但又笑了笑,也不奇怪,那一世萧珣娶她,也是中山王的筹划吧。
他们父子一直都想要她的力量。
只不过方式不同了。
前一世只需要用甜言蜜语哄着,这一世中山王则坦然跟她谈利益。
这也是因为力量不同了。
看到楚昭笑了,中山王也笑了笑。
“楚小姐是想说已经是皇后了,不需要本王给。”他道,“那本王再许诺,你现在有的,你也依旧会有,除此之外,边军军权由楚小姐您掌控,且独立朝廷虎符外。”
军权,独立朝廷外的军权,楚昭看着中山王。
原来当萧珣的皇后还能换到这样的权力啊。
她那一世怎么就那么蠢啊。
她已经很久不回忆那一世了,毕竟今世心愿已了——此时此刻被提醒,还是忍不住扼腕。
她本来应该过多好啊,说不定能抽萧珣耳光的就是她了。
“楚小姐,你意下如何?”中山王问,“本王不是在说笑。”
楚昭收回神,神情感慨:“我知道,王爷是真心诚意,但,很可惜…..”
她不会再当萧珣的皇后了。
中山王眼中亦是可惜:“是本王的许诺不够吗?楚小姐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王爷。”楚昭笑了,“我的要求就是请王爷止战。”
中山王散去了笑意:“楚小姐,本王可以说服你,但你,还没有资格说服本王。”
楚昭笑了笑:“我也不是来说服王爷的,而是来威胁王爷的。”
威胁?
中山王好笑:“楚后怎么威胁本王?”
楚昭接过阿乐的皮囊,举起喝了口奶茶,再看中山王,黑亮的眼含笑意,道:“萧珣。”
中山王微微一怔,脸上笑意散去。
......
......
最后一丝暮光消失在大地上时,城池这边的厮杀也结束了。
守城将士的尸首被搬走,城门上飘荡着中山王的王旗。
“当地的世家大族,限期三日来拜访。”萧珣缓步走进官衙。
官衙尚未清理干净,地上散落着差役以及官员们的尸首,血腥气扑鼻,萧珣并不在意,踩着尸首和血走进厅堂。
“我会给他们许诺,将此城池交予他们的子侄掌管。”萧珣说。
身边的随从们点头。
“当然。”萧珣又一笑,酒窝深深,“拒绝听令的,就不用留了。”
随从们也再次点头,还有将官冷酷一笑:“世子放心吧,宁先生沿途世家的名单都给了,保证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萧珣伸手将倒在地上的椅子拉起来,随意一扫坐下。
“前方有多少兵马?”他问。
几个兵士展开舆图,将官上前指着说:“先前逃窜的有一万,不过前方郡城有将近两万驻兵,京营也正在驰援,但就算有五万兵马,也不足畏惧,只待一战击溃,就可以长驱直入京城。”
萧珣笑道:“那现在就可以给父王送信,让他准备入京了。”
将官们也都哈哈笑。
“不急,到时候让那小儿亲自来请王爷。”
“那小儿现在说不定已经吓的躲起来了。”
……
……..
深夜的京城兵马奔驰,密集的马蹄声敲打在紧闭门窗家家户户男女老幼的心头。
皇城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大殿里嘈杂声不断,无数的新消息报到邓弈面前,邓弈与武将们商议再将无数的指令送出去。
“接下来的一战,至关重要。”
“和边郡的信报已经打通,楚将军不在后,军心稳定,甚至气势更盛,已经接连取得三次大胜,西凉王所在都差点被围攻。”
“楚后带两路兵马围攻中山郡,亦是所向披靡。”
但并没有人露出轻松的神情,面色反而更沉。
边郡和西凉的捷报,并不能安抚民心,而楚皇后围攻中山郡,对萧珣没有丝毫影响,反而让京城少了两路援兵。
交手下来对中山王私养的兵马朝廷也有所了解——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的精锐。
甚至勾起了一些老臣的回忆,还是个孩童的中山王就极其聪慧,被当时的皇帝抱在膝头,就能看懂沙场排兵布阵,还常常带着身边的太监宫女玩打仗游戏,为此让皇太后很不喜,说此子好武,不是善类,后来——唉,断了腿的皇子再也不玩闹了。
但没想到这断腿的皇子,几十年后再次排兵布阵,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不过很快这些老臣就被邓弈以怯战扰乱民心的罪名关起来了,中山王的过往也随之湮灭。
只是事实不能被无视。
接下来的一战是关键。
中山王兵马如果再向前,就真到了京城,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人心就散了,朝廷就危险了。
殿内议论声嗡嗡,邓弈接过小吏递来的茶,刚喝了一口,视线扫过,发现少了一个人影。
“谢大人呢?”他问。
一个官员知道,忙道:“谢大人去见陛下了。”
满朝忙乱,上朝也没有定时,日夜都不间断,小皇帝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用他做决断,原本太傅说不用他再上朝,但小皇帝不仅坚持要上朝,还全程看战事进展,哪怕看不懂,他们熬夜商讨,小皇帝则熬夜看。
不过小皇帝很安静,看不懂也不问,也从不过质疑任何决议,太傅便也不再阻止,任他随意了。
倒是谢燕芳很愿意给小皇帝解说,此时又去跟小皇帝纸上谈兵,哄小孩子开心了吧?
“太傅,太傅。”有内侍急匆匆跑来,“谢大人要带陛下走。”
带陛下走?
殿内文官武将一怔,旋即大惊,这是知道如今形势不好,要带小皇帝跑?
邓弈道:“荒唐。”说罢起身向外走,官员们忙都跟上。
他们还没到后宫就看到谢燕芳带着萧羽走出来了。
萧羽穿着家常衣袍,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
“谢大人,陛下当坐皇城。”一个官员当先喝道,“你要带陛下哪里去?”
谢燕芳道:“正要跟大家说。”他看着邓弈,“我要请陛下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这比带着皇帝离开京城避难还吓人呢。
诸人更加震惊,离开京城躲起来声名难听,御驾亲征声名是好听了,但太危险了。
“万万不可。”
“谢大人休要荒唐!”
“这都是跟楚后学的。”
听着诸人的嘈杂,邓弈抬手制止:“谢大人,你知道如今形势如何危险吧?”
谢燕芳一笑:“我知道,但也正因为危险,陛下才应该亲征。”他看向站在身旁的孩童,“那晚太子遇难,必然也有中山王的手笔,中山王世子又来捕杀阿羽,他们父子,是阿羽不共戴天的仇人,先前阿羽无依无靠无力反抗,现在不同了,他是皇帝,他身前有千军万马,身后有你们这些重臣名士,他应该去亲自击败自己的仇人,这是一个皇帝该为天下子民做的事,也是一个儿子该为父亲做的事。”
他再看向邓弈。
“太傅请放心,我亲自带着陛下上阵前,他是我的君上,也是我的外甥,我谢燕芳绝不会让他有生命危险。”
他唤声杜七。
杜七从禁卫中站出来,双手托着一柄长刀。
谢燕芳伸手接过,再看萧羽。
“阿羽,你可愿跟我去阵前杀敌,我保证能让你手刃仇人。”
他的话音落,萧羽暗夜里双眼火一般燃烧,大声说:“舅舅,我愿意。”
谢燕芳哈哈一笑,一手持刀,一手牵住萧羽:“好,我们一同去杀敌。”
第八十七章 机会
朝官们如何喧嚣,反对,质疑,又哪里能阻止谢燕芳。
他谢燕芳要做的事,谁能阻挡。
谢燕芳抱着萧羽翻身上马。
自从太子死了,新帝登基,他谢燕芳在世人眼里依旧是翩翩公子,且是皇帝唯一的亲人,最信赖的舅舅,入朝为官,稳居高位,无人能跟他相比。
但对他来说,他依旧还留在那一夜。
他依旧穿着睡梦中惊醒的里衣,拎着长刀,浑身上下都是血迹。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太子死,看着太子妃死,看着小殿下被别人所救,看着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一跃凌驾与他之上。
谢三公子,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怎甘心!
终于在外患的引诱下,中山王亲自送上门,这一战,谢三公子将雪耻,宣威,定声望,以及收回孩童的心。
谢燕芳低头看身前坐着的孩童。
萧羽裹着斗篷,在火把照耀下,白玉般的脸上闪耀着光芒。
前后左右马蹄踏踏,禁卫们大声呼喝着“陛下亲征”响彻京城街道,原本躲在家中的人们听到这喊声不可置信,先是临街从门窗缝里看到果然有孩童,虽然很多人没有见过小皇帝,但能坐在谢燕芳身前的,除了小皇帝还能谁,一时都涌出来,人越来越多,整个京城瞬时沸腾。
“朕亲自去质问中山王,说要护佑大夏,为何伤我子民,如果不知悔改,朕就亲自斩了他。”萧羽对着街边涌来的民众高声喊。
孩童声音稚嫩,说的话也有些稚气,但让诸人更沸腾。
“请大家放心,朕亲征,不是到了危急时刻。”萧羽又道,“皇后能率兵亲征边郡迎战西凉王,朕当然也不会只安坐在皇城。”
孩童抖开斗篷,小手举起一把几乎跟他一样高的剑。
“犯我大夏者,杀。”
“伤我子民者,杀。”
童声稚气但响亮激扬,没有人把这孩童当做孩童,这是皇帝,这是天子,这是他们的君王,街边的民众激动落泪,声嘶力竭的喊“杀——”
京城紧闭多日的城门打开,无数民众跟随着皇帝的兵马,要跟随陛下一同去阵前。
明亮的火把让整个京城都燃烧起来。
萧羽仰头看谢燕芳,他眼睛闪亮,面颊潮红:“我说的对不对?”
谢燕芳点头:“你说的很好,没有我教你,有楚小姐教你,你比我预料中要好很多。”
楚姐姐嘛,楚姐姐当然很好,萧羽脸上绽开笑。
“现在楚姐姐不在,就有我来教你。”谢燕芳又道,将手中的长刀一挥,“这一次我会教你怎么杀敌,阿羽,这一次,我要让你亲手杀人。”
他低下头看萧羽。
“阿羽,你可敢?”
萧羽激动地耳朵都红了,用力点头:“舅舅,我敢。”他也将手中的长剑如同谢燕芳的长刀一样举起。
真心实意的舅舅终于等来了,接下来,他会让这舅舅二字更加发自肺腑,无可替代。
谢燕芳哈哈一笑,举刀催马,马儿嘶鸣,疾驰向前。
“这不行啊。”“这怎么可以。”“太傅——”
在喧嚣的呼声中,还有官员们一声声嘈杂。
邓弈站在宫门前目送,从谢燕芳说完,小皇帝喊了声舅舅我愿意后,他就没有再说话,更没有阻止,此时跟随谢燕芳一行人去的官员涌涌,他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
邓弈制止了大家的嘈杂,笑了笑。
“原本我的确有些担心,中山王积蓄这么久的力量,此战要胜不会那么容易,但现在谢燕芳站出来了,我不担心了。”他说,看喧嚣的如同火一般燃烧的京城,“中山王一直认为此时是他的机会,但他其实也不过是谢燕芳的机会。”
......
......
晨光再一次普照大地时,等在官衙外的当地世族家主都从僵硬中苏醒过来,跟随的子侄小心翼翼地给长辈捶按。
“爹,你还撑得住吗?”他们低声询问,神情担忧。
长辈们都年过六七十,多年不曾受过这种苦。
“苦?”一个家主低声说,“跟那几家被砍了头,安静躺在地上的人比,是苦了点吧。”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子侄们苦笑,眼中难掩惊惧。
谁能想到那位彬彬有礼一笑酒窝深深的世子,说杀人就杀人。
“有什么想不到的。”另一个老者淡淡说,“强兵在手,说是请我们主持公道,不过是客气话而已。”
这边低声说话,那边府衙内有将官走出来,看到他们似乎很惊讶:“你们还没回去呢?”
一个家长忙上前施礼:“我等急切求见世子。”
那将官点点头:“世子刚醒来,你们随我进去吧。”
这就是肯见了,诸人松口气,再次施礼,跟着将官要进去,刚走没几步,身后有兵士疾奔。
“大人。”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对这将官附耳低语几句。
将官神情有些惊讶,再看信,犹豫一下,对那兵士道:“我去禀告世子,你把那些人看好。”
兵士应声是离开。
将官要走又看到身后跟着的世家们。
“你们先等一下,有件急事要禀告世子。”他说。
世家们当然没有异议,他们已经等了一夜了,不在乎这一会儿,忙道大人请去,又再次歉意世子如此繁忙,他们多有打扰——
将官没听完他们的客套就向前进了厅内。
萧珣坐在桌案前听铁英说话,不时看一眼舆图。
“世子。”将官迈进来大喊,“京城里有人送信。”
京城里的信,无非是朝廷又有什么新动向,动向也不过是调兵遣将,到现在了,除非调遣天兵天将,否则都无济于事,他们势不可挡,萧珣并不在意:“给宁先生看吧。”
将官却没有应声走,而是上前一步:“是京城周氏周老太爷亲笔信。”
周氏。
这可是名门望族。
萧珣抬起头:“没想到周氏第一个,果然不愧是棋艺名家,最懂进退胜败之道。”
先前给京城的世家望族送了信,安抚是一方面,但真正的目的是劝诱。
劝他们不要多管闲事,都闭嘴,以及诱他们投中山王。
根据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世家们的确都安静的闭嘴,没有声讨中山王。
随着斩杀宣使官,以及步步逼近京城,终于有世家来主动示好了。
周氏虽然看起来没有在朝中任高管,但靠着棋艺广收弟子,枝繁叶茂,他们第一个前来,萧珣有些惊喜,接过来信打开,但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
“周家老头子说什么了?”铁英忙问,桀骜不驯的从来不是少年,而是这些老顽固,世家狂妄从来不少见,前朝有皇帝向一世家求娶,还被世家拒绝,甚至私下放言,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
萧珣看着铁英一副要立刻去砍掉周老太爷头的神情,忙安抚:“他说的很好听,一点都不像他咄咄逼人的棋风,不过,他这封信是为别人写的。”
别人?铁英不解。
萧珣一笑:“我们许久没见的老朋友。”
......
......
站在官衙里的几个世家家主又被忘记了。
他们看着那将官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不多时又带着一个文士匆匆而来——自始至终都没有再顾上看他们一眼。
中山王世子这是真忙,还是故意冷落他们?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问也不敢去问,只能继续等着。
听得内里传来年轻人清亮的笑——世子至少心情不错,一会儿见了面,也好说话。
......
......
听完宁昆讲这最近京城发生的事,萧珣哈哈笑,笑着又摇头:“楚岚真是可怜。”
宁昆道:“楚小姐当了皇后,对他也不怎么好,一直关着,夫妻两人从没出来见过人,等同于坐牢。”
“她这也是保护他们。”萧珣笑道,“但她现在离开了,就没办法了。”
又叹息一声。
“邓弈谢燕芳都是无情无义冷血之人,半点不顾忌楚小姐颜面了。”
虽然朝廷还特意说楚岚的事跟楚昭无关,那也没用,楚后这辈子都要背上家族污点——将来废后,就容易多了。
“邓弈谢燕芳又没有受楚氏恩惠,何须顾忌楚氏颜面。”宁昆不屑说。
铁英亦是冷笑:“当初如果楚昭留在家中,不仅依旧能当皇后,世子还算是受了她们家恩惠,必然知恩图报,处处维护楚氏颜面。”
当初啊,萧珣道:“楚小姐聪慧勇武,不在意这些。”
也不在意他。
“现在在意也晚了。”铁英说,“可依靠的父亲死了,伯父一家又被朝廷定罪,看她还能如何。”
宁昆打断铁英:“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世子,楚岚一家仓皇而逃投奔来,我们接还是不接?楚岚可没什么用,接了他,正中邓弈谢燕芳的心意,笃定了世子你与楚氏勾结谋逆,某认为,应当将他斩杀与阵前,正好告诉世人这件事是朝廷污蔑。”
萧珣笑了笑:“楚岚一家是没什么用,但,是周老太爷送他们来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信。
“周老太爷能写这封信,又把人送来,是表示对我们的投诚,如果这时候把楚岚杀了,不止周氏,京城的其他世家,必然对我们戒备,甚至还会立刻奋起为朝廷助力。”
宁昆若有所思点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让楚岚一家进来吧。”萧珣道,又一笑,“我收留楚岚一家,算不算是英雄救美?”
铁英道:“不算,楚岚长的太丑了。”
第八十八章 投奔
清朗的笑声再次从厅内传来。
紧接着将官以及文士都从内走出来,急匆匆去了,依旧没有多看站在院落中的世家们一眼。
但世家们心情更轻松一些,世子高兴,证明朝廷那边不会高兴。
看来中山王真是大势所趋。
世家们再次稳定心神等,结果一直等到日升高,终于看到将官和文士回来了,这可再不能等了,他们上前要询问,却见将官身后还有一行十几人进来。
男女老少,形容狼狈,灰头土脸,背着大包小包,其中家主模样的男子被妻女搀扶着,面色惨白,跌跌撞撞。
看起来像是逃难的,或者是逃跑被抓住?
“大人。”世家们上前拦住将官,“世子是否可以见见我们。”
将官看他们,似乎刚想起来:“你们再等等吧,世子的客人来了。”说这句话,将官又意味深长的补充一句,“京城来的客人。”
客人?世家们愣了下,还是京城来的?是京城的世家投奔来了?再看这一行人,的确是拼命赶路的模样——
这一行人很嘈杂,男女老少都要跟进去,被将官阻止:“楚老爷一家进去就好了,仆从们都在外边等着。”
“我们老爷受伤了。”一个小童喊。
一个比楚岚还老的老仆更是抓着楚岚:“我们老爷离不开人服侍。”
“夫人啊,你还撑得住吗?”一个老妇流泪搀住蒋氏,“你放心老奴在你身边死都不离开。”
“小姐,小姐,我死也不离开你。”一个婢女喊着,几乎黏在那个女孩儿身上。
院子里嘈杂混乱。
站在院子里的世家们都看呆了,这京城的世家下人们也太不像样子——
将官一通呵斥制止了嘈杂。
“跟着几个伺候就行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以为是在家养尊处优呢。”他鄙夷说,“再吵,把你们都赶走。”
这句话吓到了大家,仆从们不说话了,看着抢先扶着老爷夫人小姐的仆从们跟着走,但他们也不肯散,都挤在台阶下,还特意靠近守卫——
“站在你们身边,就安全多了。”其中一个老仆还对守卫讨好地笑。
不忍睹——院子里的世家们目瞪口呆,他们家就算是最低等的粗使也没有这么丢人。
京城世家这么不像样子了?看来境遇很惨啊,这也更说明中山王势不可挡了。
他们看着那一家人站定在厅门前,也更有力气继续等了。
早日投诚早日平安。
......
......
萧珣看着站在厅门口外楚岚一家人,似笑非笑。
“一别半年多,楚先生怎么憔悴到如此地步?”他在内朗声说,“看来皇后对你们照顾不周啊。”
楚岚看着萧珣,这个官厅很大,年轻公子坐在最里面,遥远地几乎看不清面容了,只能看到锦绣衣袍,温润如玉,但这玉石又浸染了血色,透着寒意。
他都记不清这世子的模样了,毕竟只短短见过一两次,最后一次还那么吓人,吓的他拼命忘记发生过什么,才能活下去。
此时一见,一听他的声音,那一夜的噩梦再次浮现。
“殿下啊。”楚岚落泪,“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
.......
砰的一声,先前为了表示茶水没毒,楚后小人之心的将官,将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
“你敢伤我王世子!”
他拔出了长刀,直向椅子上坐着的楚昭砍去。
楚昭手里握着皮囊,纹丝不动。
锵一声,丁大锤拔刀与这将官的刀撞在一起,挡住一击,人扭腰跨步上前,举刀还击。
将官连连后退。
厅内兵器相撞声声刺耳。
而站在一旁的其他将官也纷纷拔刀围上来,一个护卫能挡住一个攻击,七八人的攻击,他就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
阿乐拔出刀站到楚昭面前,面对七八个高大的将官男人没有丝毫畏惧。
楚昭亦是面色平静,还再次喝了口水。
“住手。”中山王说道。
他一开口,要杀过来的将官们都停下来,正与丁大锤对战的将官,也后退一步,停下来。
中山王看了眼丁大锤:“好勇士,身手不错。”
似乎先前不喝止,只是为了看看丁大锤的身手。
丁大锤神情平静,收起长刀回到楚昭身边站定。
“楚小姐。”中山王再看楚昭,“你笃定能成功吗?”
楚昭点点头,含笑道:“萧珣这个人,骄傲又自卑,他接二连三败在我手里,看到送上门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骄傲又自卑?中山王看着这女孩儿,好奇道:“你很了解阿珣啊。”又一笑,“看来楚小姐不是阿珣说的那么无情啊,对我儿也蛮在意的,连本性都了解了。”
“当然在意啊,我可不想死在世子手里。”楚昭说,不提这些,“世子是什么性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人很可靠。”
中山王哈哈笑:“楚小姐,我没听错吧?可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所谓可靠的人是你伯父一家吧?”
在楚昭说出萧珣的时候,中山王就猜出楚昭要用的手段了。
怪不得这女孩儿进门说不喝他的水,担心被下毒,因为她自己就是用这种不入流手段的人啊。
但手段无所谓,人很重要啊。
“你伯父一家是什么性情,你自己也很清楚。”
他摇摇头,带着几分同情。
“我觉得,楚小姐你是走投无路,冒险了。”
“你了解我儿,但其实又不了解,你一直不肯让他接近,如果给了机会,你就会知道,我儿是个多么坦诚又大方的人。”
“没有人不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楚昭默然,没有反对,她直到中毒将死之前还喜欢着萧珣。
......
......
楚岚站在厅门口掩面啜泣。
“我装疯卖傻苟活,但如今朝廷容不得我活着了。”他说,“天下之大,没有我楚岚容身之地。”
萧珣看着他,笑道:“楚先生的意思是这都是我害你的?所以来寻我报仇吗?”
虽然狼狈不堪苟且偷生,但有些话楚岚这个读书人还是说不出来,不过还好,蒋氏知道内情了,她是个内宅妇人,生死关头什么事都能坐,什么话都能说。
“世子——”蒋氏哭道,跪下来,“当初如果不是为了世子,我们不会沦落如此,但我们从不怨恨世子,更不是来寻仇,老爷只恨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日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普天之下,只有世子这里能给一条活路了。”
楚棠跪下来扶着母亲跟着一起嘤嘤落泪,楚岚站着掩面,身边的仆从们也都开嚎哭,声音冲进厅内嘈杂混乱。
萧珣伸手按着额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哭了。”
铁英冷声喝:“都安静!”
嘈杂混乱一瞬间停下。
“别担心,我萧珣从来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既然楚先生肯来,我自然要收留你。”萧珣说,看着楚岚一笑,“楚先生在我这里安心住着,待我进了皇城,迎了我父王为帝,楚先生还有更好的日子前程呢。”
当初萧珣是说过要与他一起登天梯,但现在——楚岚掩面长叹:“楚岚能活着就已经是幸事了,哪里还敢求什么好日子前程。”
“当初的意外,也是楚先生你没有准备。”萧珣道,“也不能怪你,如果你知道今日如此凄惨,当时恐怕就不用我劝说,直接就——”
他做了个手刀砍的动作。
如果知道今日,楚岚想了想,他那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楚昭关起来——她趁机一跃登上皇后之位,将他们一家踩在烂泥里。
“悔不当初啊。”楚岚长叹一声。
是啊,如果知道今日,当初他也不会跟楚岚废话,直接对那女孩儿动手,罢了,过去的事不提,萧珣道:“不过今时也不晚——阿棠小姐,你可愿替父了却憾事,助我一臂之力?”
掩面的楚岚一怔放下袖子,坐在地上拭泪的楚棠也抬起头。
不是一直在跟楚岚说话吗?怎么突然转到她身上?
“阿棠小姐,你父亲能来这里,是你说服的吧。”萧珣说,微微一笑,“你游走在京城权贵之家,察言观色,机敏地发现事态不对,当机立断逃离京城。”
楚棠怯怯说:“我是在外行走多听道些消息,但走不走,还是要父母决定。”
萧珣含笑说:“你们家的决定,不自来都是你的决定嘛。”
楚棠乖巧点头:“是,我父母很是爱护我。”
一句话就将左右父母变成了父母关爱,与她无关。
这个女孩儿是跟楚昭完全不同的,宛如一条鱼,但鱼又很简单,有饵就能上钩,楚昭能钓上她,他也能。
萧珣不与她再争辩这个问题,道:“周老太爷肯掩藏你们又把你们送出来,也是阿棠小姐的功劳吧。”
周老太爷可不会多看楚岚一眼。
楚棠垂头道:“其实是周老太爷爱护他的孙女,我求了阿江小姐,阿江小姐仗义私藏我们一家,为了避免引祸给周家,周老太爷才把我们送出来。”
萧珣道:“阿棠小姐谦虚了。”
蒋氏和楚岚此时大概听明白了,萧珣认为他们女儿非常优秀,还要让她做事——
他们女儿的确很优秀,比那个楚昭还厉害,楚昭只不过是占了其父有兵马可用的先机,如果楚岚也如同楚岺这般权势,楚棠也能当皇后!
“世子,阿棠是很乖巧,让我们夫妇很少费心,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蒋氏道,“我们一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棠也跟着点头,但没有说话。
萧珣看着她,忽道:“我父为帝,我为太子,阿棠小姐可为太子妃。”
第八十九章 给予
厅门口氏静,所有人有些呆呆看着内里的年轻世子。
这时候楚岚是反应最快的。
“世子。”他问,“你说,说什么?”
他又看女儿,楚棠衣衫形容狼狈,但妙龄少女楚楚可怜娇俏动人。
就,就看上了?
萧珣道:“如同先前一样,我请楚岚先生帮忙,许诺楚先生登天梯,如今要阿棠小姐帮忙,自然也要给回报,妹妹救了那小儿能当皇后,当姐姐的,自然也要同等,所以,阿棠小姐可愿意,嫁我?”
这,天下有女孩儿会不愿意吗?
中山王世子出身富贵,年轻貌美,现在又大事将成,从世子变成太子,将来就是大夏的皇帝。
女子们这辈子当上皇后,是无上的荣光富贵了。
没看到小皇帝就算才六岁,楚昭也立刻就嫁了。
现在,楚棠也有机会当皇后——
适才蒋氏只不过闪了一下念头,根本没想到真会实现。
蒋氏和楚岚身子发抖,不是先前那般吓的,而是激动,楚棠如果当上皇后,他们一家也就是踏上登天梯了,不像楚昭,当上皇后,他们半点好处也无,还有杀身之祸——
“世子殿下厚爱,我,我们——”蒋氏激动地说不成话,抬脚向内迈了一步。
楚棠伸手扶着她,一起迈进厅内。
但也仅仅如此,站在萧珣身侧的铁英喝道:“站着。”
蒋氏腿一软,楚棠忙扶住她。
两人没有再向前,而楚岚以及仆从们站在门口没有再迈步。
“娘。”楚棠轻声安抚蒋氏,“别怕。”
不待蒋氏说话,她抬头看萧珣,问:“世子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现在可够不到陛下,杀不了他了。”
萧珣笑了笑,道:“阿棠小姐不用担心,是让你做力所能及的事,皇后如今带着两路兵马,去围攻我父王。”
楚昭?楚岚恨恨,知道中山王的兵马打来京城了,还不快回来救人,还想着抢功业。
“皇后或许以为这样我就会收手,但不行的,事到如今我不能回头。”
“不过,我父王把兵马都给了我,我也担心他,所以——”
萧珣看向楚棠。
“阿棠小姐,帮我拿下楚昭。”
拿下楚昭!
楚岚蒋氏心里一跳,楚棠苦笑。
“世子殿下,这我怎么能做到啊。”她说,“楚昭多厉害,您心里也清楚吧。”
楚昭多厉害,他的确知道,萧珣道:“正因为她厉害,所以阿棠小姐你才最合适。”他微微一笑,眼神温柔,“阿棠小姐是她的亲人,这世上厉害的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亲人。”
楚棠无奈说:“但其实,她并不信任我们。”
蒋氏帮女儿说话:“是啊,世子,楚昭对我们可凶了,像对待仇人一样。”
但又不忍心让女儿失去这么好的机会,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啊——
“不如我去试试,我好歹是她长辈。”
到时候她舍了这条命,为女儿挣个前程,死也值得。
楚岚已经不再用袖子遮面,忍不住向前迈一步,走进了来,道:“还是我去吧,二弟不在了,我是她唯一的长辈,去见她,她总不能将我拒之门外。”
楚棠咬着下唇,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父母的话,她眼神闪动,犹豫不决——
太子妃啊。
皇后啊。
她也能当皇后啊。
这一家三口的神态都落在萧珣眼里,萧珣心里明镜一般,楚岚一家人就是这样,从头到尾都没变过,现在走投无路会更加癫狂,也更好用。
“其实我一向很佩服阿棠小姐。”萧珣说。
佩服?楚棠看向他。
这位年轻的世子一开始就奔着楚昭来,原来也曾注意到她吗?
年轻的世子温和一笑:“虽然楚岺被弃用名声不佳,但到底是坐镇一方,楚昭小姐十几年在父亲庇护下肆意幸福,但阿棠小姐就不一样了,你们家被楚岺连累,无官无职,你从小周旋在京城小姐们中,为了不受欺负为了不被嘲笑,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咽下了多少苦水——”
楚棠轻叹一声,萧世子的确是知心解意。
蒋氏落泪抱住她:“我的儿,让你受苦了。”
楚岚叹气:“是我无能。”
一家人凄苦哀怨,宁昆懒得再看,干脆转开视线。
萧珣眼神更加柔和。
“阿棠小姐,你泡在苦日子里,能过得游刃有余。”他道,“就算楚昭再不信你,戒备你,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取信她,人人赞楚昭勇武,能在战场上厮杀,但在人心中厮杀,亦是巾帼英雄,楚棠。”
他看着楚棠。
“你可愿意也做一位巾帼英雄,位居天下人之上,人人敬仰。”
谁不想啊——楚棠抬起头,第一次直视萧珣。
“你,真会娶我?”楚棠问。
......
......
“其他的人不说,我很清楚我堂姐是什么人。”
楚昭沉默一刻,抬起头说话。
日光斜照,中山王府阔朗的大厅里,气氛压抑,除了先前的将官们,因为适才的打斗,门外的护卫也都进来了,森森密密如林。
楚昭神情依旧,对中山王笑了笑。
“楚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或者换句话说,她是个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有自知之明的人的确如此,他们只相信自己,中山王点点头:“是,但她一定相信权势。”说到这里,看着楚昭一笑,“楚小姐能说动楚棠做这件事,难道靠的是姐妹情深吗?”
这话连阿乐都不敢回答是,忍不住担忧看楚昭。
楚昭没有说话。
“楚小姐。”中山王站起来,“你能给的,我儿也能给。”
他居高临下看着楚昭。
“我儿还能给的更多,更诱人,更真诚。”
“有自知之明的人,一定能分辨出到底该怎么做。”
......
......
楚棠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若不然,也不会在京城中活得游刃有余。
“楚昭能当皇后,是因为叔父有兵马。”楚棠说,“谁娶了她,就能得到兵马助力,我虽然也姓楚,但我什么都没有,殿下前程似锦,将来是天子,楚棠,怎能配得上。”
蒋氏和楚岚听得愁苦,恨自己无能,不能为女儿助力。
“我二弟已经不在了。”楚岚再上前几步,“边郡的兵马,我去抢过来,为殿下你调遣所用。”
铁英忍不住笑了,对楚岚的靠近也没有阻止,好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萧珣呵斥铁英,“楚先生虽然是读书人,也可以坐镇军中,要他坐镇,又不是要他杀敌,只要他坐在那里,边军就要听令。”
铁英哦了声:“属下浅薄了。”
“站一边去。”萧珣说。
铁英便依言退开了,退开了还忍不住笑,一起退开的宁昆瞪了他一眼。
铁英才不怕他,回瞪一眼。
两人在角落里挤眉弄眼,萧珣已经继续跟楚棠说话了。
“阿棠小姐有这个顾虑不奇怪。”他道,“论家世,你的确配不上我。”
楚棠微微抿嘴,实话直说也蛮不悦耳的。
“但我若是当了太子,当了天子,就是天下最高的人,任何家世都配不上我。”萧珣笑道,“原先我对楚昭有意,是因为需要楚岺,与楚岺有亲,能取信先帝,让他封我为太子,但现在这个天下我不需要别人给了,是我自己抢来,那家世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楚棠点点头,这个道理的确没错。
“但有一件事对我至关重要。”萧珣说,“我父王。”
中山王?楚棠看着萧珣。
“我父王为了我调动了所有的兵马,不在乎自己的恶安危,但我在乎,听到楚昭去围攻我父王,我心恨极,但我又不能回防,不能让父王的心血成空。”
“阿棠小姐,你如是助力我拿下楚昭,解了我父王之危,你的恩情,我萧珣,记一辈子。”
年轻的世子说完,还对楚棠一礼。
楚棠忙上前一步,屈膝虚扶:“民女不敢。”
楚岚和蒋氏听得热泪盈眶,萧世子是多么纯孝的人啊,人多好啊。
蒋氏抬手打了楚岚一下恨恨道:“都怪你,你当初怎么那么蠢笨,让殿下错失良机。”
如果那时候楚岚不犹豫直接动手,现在楚棠当了太子妃,她则也封了诰命,在京城高坐,不会受半点惊吓颠簸流离。
楚岚叹息:“都是我的错。”
萧珣一笑:“当初我需要楚先生相助,如今又需要阿棠小姐相助,这说明我与你们缘分天注定——”
“世子,你不要说了。”楚棠打断他,咬着下唇,双手握在身前,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再听下去情绪激动无法抑制,她深吸口气,“我要怎么做?”
......
.......
“楚小姐,你好好想想怎么做吧。”
中山王站起来,看着楚昭。
“你用挟持我儿来威胁我,难道没想过,我也可以挟持你,来威胁朝廷?”
听到这句话,原本沉默的楚昭噗嗤笑了。
“王爷。”她笑道,“你想多了,你挟持我,可威胁不了朝廷,邓弈谢燕芳可不是我爹娘。”
中山王被说的一怔,又有些好笑。
那女孩儿还在笑。
“——王爷拿我去要挟他们,他们肯定会给王爷你送来一把刀,助王爷你一臂之力。”
中山王笑了,点点头,看着楚昭,又同情。
“可怜,对于朝廷来说,楚小姐你的确可有可无。”
楚昭也点点头,眼神温和:“所以我很羡慕世子啊,有您这样爱惜他的父王,王爷,为了你的儿子,请坐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吧。”
她微微一笑。
“万一,世子这次运气不好,我堂姐犯了糊涂,没分辨出该怎么做才好呢?”
.......
.......
“我可是不会骑马武功的。”楚棠说,“英雄会的,我都不会。”
萧珣哈哈笑了。
“阿棠小姐,做事不一定都要像英雄,只要结果是英雄就好了。”他说,伸手拿出一个纸包,晃了晃,“其实你要做的很简单,这是一包药,吃了后人事不省——”
下药啊,楚棠很明显松口气,这个对于弱女子来说很简单,她再上前一步,站到萧珣身边,探头看,好奇问:“把这个喂给她就可以了是吧——”
萧珣点头:“这个药无所无味,只需要一点点——”
他的声音忽的一顿,似乎被掐住了脖子。
站在身边的楚棠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
“谁也别动!”
女孩儿的颤抖的尖锐声。
“否则我就杀了他!”
“我的刀上有毒!”
几乎与此同时,退开的铁英飞掠过来,听到最后这句话时,他的身形一顿,也就在这瞬间,跟着楚岚一家进来的仆从中那个小童和老妇,鬼魅般旋动缠上铁英,啪的一声,三人如同拧结的绳索落在地上。
宁昆以及将官,也在同时被老仆左右两下击倒在地。
楚岚蒋氏呆立原地,眼里还含着激动的泪水——
出什么事了?
门外站在院落里等候的世家们眼睛瞪圆,适才只是一眨眼,再睁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兵士突然被那些京城来的仆从缠住。
男女老少年纪性别不一样,但动作一样,他们夺下了兵士的兵器,噌的一声,抹掉了兵士的头。
血在日光下喷溅,溅在世家们的脸上身上,如同火灼烧皮肤,世家们发出惨叫。
“啊——”
第九十章 断绝
蹲在院落假山下的世家们颤抖不已。
没有了惨叫没有了厮杀,甚至没有人说话,唯有重重的脚步声从院落外传来,这是兵卫不停的涌入。
这座官衙原本很阔朗,但此时此刻抬眼望,到处都是人,一层一层将官厅围拢,盾甲弓弩长刀闪闪发光。
“大人。”一个世家子弟忍不住再次哀求,“为了不碍手碍脚,让我们先出去吧。”
听到这边的哀求,一个将官看过来,眼神凶狠。
“大人,这不管我们的事。”长辈忙解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世子说要见我们的,但我们还没见,这些人就——”
他们真不是同党啊!
“闭嘴。”那将官呵斥,“现在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说到这里冷笑,“放心,我们是不会让你们碍手碍脚的。”
这话里的威胁世家们自然听得懂,脸色苍白,心底寒凉,晚了,一旦打起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早知来臣服萧珣是死,他们还不如不臣服在家躲着呢。
“里面的人听着!”将官上前一步,握着刀厉声喝,“现在收手,你们尚有一线生机。”
里面雅雀无声,但能看到门窗都有人影,先前院子里的贼人杀了兵士,夺了兵器就翻进了厅内,将门窗封死,放话敢上前就割下萧珣一块皮肉,一块一块割,如果不想让他们世子受凌迟之苦,就滚远点。
有兵士匆匆近前,对将官低语几句。
将官神情惊讶,旋即冷笑:“原来是楚后家人,我说呢,怪不得如此大胆——楚岚!”他拔高声音,震动的门窗唰唰响,“速速束手就擒!”
......
.......
楚岚坐在地上,这一声喊如同震雷,将他震得差点跳起来,欲哭无泪。
天也,喊他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做啊!
他就是想束手就擒,也束不了啊!
“爹,你别怕。”女声从后传来,“他们不敢进来的,伤不了我们的。”
别怕?楚岚慢慢转过头,看着身后桌案前坐着的女孩儿——他都有些不认识了,这是他的女儿楚棠吗?
阿棠,她这是做什么?
还有这些人——楚岚又看厅内的仆从——他不理庶务,家中的庶务都是女儿做主,但他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他们家哪里有这么厉害的仆从?
连个十岁的孩童都能杀人?
那孩童坐在一具尸首上。
尸首是引他们进来的那个将官,被击倒之后装昏迷,然后趁机要动手,手刚动了下,就被那孩童一甩手,一柄飞刀割断了脖子,再也不用装昏迷,再也不会动了。
然后那孩童去拿回自己的飞刀,还坐在尸体上,擦拭飞刀。
这是人吗!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们不是来投靠萧珣的吗?阿棠给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大家过怎么样的好日子都设想好了。
“我们这一去就叫迷途知返,前途光明。”
怎么来了之后,女儿直接就把前途给断了?
楚岚都不敢再移动视线,再移就能看到那位逼近京城马上就能当太子的中山王世子,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
他女儿,楚棠,干的。
他想问又不敢问,事情已经做了,再问又有什么用啊,难道他要把女儿杀了给世子赔罪?
他千辛万苦奔来不就是为了给子女们谋个好前程嘛。
苦啊,他这一腔心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
“好了,写好了。”楚棠放下笔,松口气,拿着纸条过来,将萧珣嘴里的破布扯下来,问,“世子,你的私章在哪里?”
萧珣看着她,不惊不慌也不怒,温和说:“在腰带上如意香囊里。”
楚棠伸手扯下萧珣腰带上的如意香囊,从中倒出一枚小印章,不忘对萧珣一笑:“世子的印章真好看。”
萧珣含笑颔首,接受了她的称赞。
“阿棠小姐,我低估了你。”他说,“我以为你策划了父母来投奔我,没想到你是来绑架我,你连你父母都瞒着,还利用他们,我真是佩服。”
听到这句话,被绑着的宁昆恨恨以头撞地——他没有萧珣的好待遇被绑在椅子上,他是被捆着扔在地上,铁英更惨,不仅被捆绑结实,还不知道被用了什么迷药,至今未醒——他们如此轻敌,就是因为看到楚岚夫妇天真赤诚坦荡。
如果楚岚夫妇表现出一点异样,他也不会放他们进来。
楚棠只道:“我父母是老实人,胆子也小,我怕吓到他们。”
萧珣似笑非笑,看楚棠拿着印章盖在纸条上。
“楚昭给你什么许诺?”他问。
事到如今萧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岚一家,应该说,楚棠带着爹娘不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他的,而是来抓他的。
这叫什么?
深入虎穴?
这是谁的计谋?邓弈?谢燕芳?朝廷先宣扬楚岚跟中山王勾结,接着楚岚就逃到这里,还有周老太爷推波助澜,这其中少了任何一步都难以取信他,他也不会放他们过来,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人——
楚昭。
如果不是楚昭,楚棠绝不会被说动。
如果不是楚昭,就算先前那三人的阴谋,来到这里后,楚棠也绝对能被他说服。
楚昭!萧珣被捆绑在后的手握了握,他的筹划又要被她毁掉吗?
楚棠道:“哎,什么许诺不许诺,我和她一家人,她日子不好了,我也没好日子,没办法。”
因为是一家人?楚棠是这种人?萧珣也不质疑反驳,只道:“相比于楚昭,我还是不够让阿棠小姐相信。”
他看着楚棠。
“皇后之位,不是哄骗楚棠小姐,我这么大的天下都能得到,难道还需要靠后族来支撑门厅?或者说,阿棠小姐这种家世单薄的更适合做我萧珣的皇后,有你做皇后,我也不用受其他门庭撕缠要挟,这样你我各得其所——阿棠小姐。”
他看着楚棠一笑,酒窝深深。
“你是不相信自己能当好这个皇后吧?你跟她相比,缺什么呢?一个好父亲?”
地上坐着的楚岚垂泪。
楚棠嗔怪:“世子,我父亲也是好父亲。”
萧珣道:“是,能疼爱子女的都是好父亲,不能以权势论。”
他看着楚棠。
“你跟楚昭相比,就是差了兵马,我先前说过,我可以让你父亲坐镇边军,边军依旧在你们手里,如果楚棠小姐还不放心,我分一半虎符给你,你手握兵权,这样就阿棠小姐一定能做个好皇后了吧?”
虎符,这可是真实的兵权,楚棠捏着纸条,眼神闪烁。
“阿棠小姐啊。”萧珣轻叹一声,“我需要的是一个皇后,无关情情爱爱,而是同伴,是助手,是——”
他的话没说完,楚棠忽的抬手打他的脸。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回荡室内。
萧珣呆住了,声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他萧珣长这么大,连父亲都没打过他一下。
她,打了,他的脸?
在他和她含笑说话,温声和气的时候,打他的脸?
他的脸!
女孩儿的力气并不大,打在脸上也不那么痛,但,那是脸!
打脸,从来都不是为了打痛对方,而是羞辱。
这是羞辱——
“你!”萧珣酒窝散去,双目一沉。
他的话没说完,楚棠上前一步抬手,这一次不是打,而是把破布塞回萧珣口中。
萧珣的声音被堵住,唯有双目冒火瞪着她。
楚棠这才拍了拍心口,对萧珣道:“世子,你别生气,我也没办法。”
“阿棠姐姐,你磨磨蹭蹭嘀嘀咕咕干什么啊?”小兔再忍不住问。
他一直蹲在那个将官的尸体上,手里抛着小刀,盯着楚棠。
“你要打他喊我啊,我打得够痛。”
楚棠看他说:“我不是为了打痛啊,我也不是为了打他。”
什么意思嘛,更听不懂了。
楚棠长叹一声:“我打他是断了我的生路啊。”
萧世子说的话太诱人了,她要是再听下去,真的控制不住投靠他啊。
她最清楚这些权贵了,看起来大方,实则小气的很。
有了这一巴掌,萧世子就算让她当皇后,这一巴掌也刻在了心上,随时都会要了她的命。
打萧珣这一巴掌,她是让自己死了心,别再想当萧珣的皇后了。
她闭眼伸手一递。
“快把这个给楚昭送去,再晚,我就后悔了。”
第九十一章 未定
“你们死心吧!”
地上躺着的宁昆不知怎么挣扎将嘴里的破布吐出来了,看着楚棠将纸条和萧珣的印章递给小兔,他一声冷笑。
“你们挟持世子,但你们插翅难逃,这个屋子你们都出不去——”
他的话没说完,小兔已经跑到一个老妇身旁,这个老妇就是适才动手制住铁英的人之一。
“鼠婆。”小兔说,“送出去吧。”
老妇笑呵呵应声是,从怀里拿出一只老鼠,用布将纸条和印章缠在老鼠身上,往地上一扔:“乖孙儿,去吧。”
那老鼠刺溜消失在厅堂,沿着墙角不知哪里去了。
宁昆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是一群鸡鸣狗盗之徒,会有传递消息的奇怪办法。
“但是!”他再次厉声喝,“你们这样做根本是无用功,就算你们把消息送出去,你们出不去,外边也杀不进来,现在收手还——”
话没说完被迈步走过去的楚棠俯身给了一巴掌。
不待宁昆回过神,又被接连打了两巴掌。
“这下我把世子身边的人也得罪了。”楚棠晃着手,蹙眉说,“路是堵死了。”
说罢甩手。
“小兔把嘴给他堵严实。”
小兔蹦跳过去,抬脚在宁昆脖子上一碾,宁昆眼一翻晕死过去。
“这就说不了话了。”小兔笑嘻嘻说。
楚棠长叹一声,看向四周,十几人围绕厅堂将他们围住,但这丝毫没有安全感啊。
正如宁昆所说,他们插翅难逃啊,他们绑了世子,但真敢杀世子吗?
不杀世子,他们就要被杀。
杀了世子,他们也要被杀。
这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啊。
楚昭说让她制止萧珣,然后等着,她慌里慌张也忘记问了,等到什么时候?一天两天三天,还是一年两年?
楚棠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头:“楚昭啊楚昭,我为什么昏了头要听你的。”
......
.......
楚昭也在等,看着日升日落,王府厅内光影变幻。
阿乐坐在椅子上一个打盹,猛地醒过来,不待眼睛完全睁开就忙起身做出护卫状。
“阿乐你再睡会儿吧。”楚昭笑说。
阿乐揉着眼:“不睡了,一会儿要吃饭了。”坐直身子看外边,门窗都开着,可以看到外边天光大亮,但也能看到有兵士森立。
那日楚昭让中山王好好想想,中山王看了楚昭一眼,没有再说话离开了。
她们被关在这里。
一会儿就该吃早饭了,阿乐想,这是第四顿早饭——这次楚昭主动要茶水三餐,中山王府的人也没有意图饿死他们,都依言按时送来。
“不知道那边顺利不不顺利。”阿乐忍不住嘀咕一句,说完又忙看楚昭,“小姐,我不是害怕,就算阿棠小姐失败了,我也不怕。”
楚昭哈哈一笑:“是,失败了就一起死,没什么可怕的。”
刚重生醒来的时候,她有一点点怕死,现在么,遗憾都已经弥补,无牵无挂。
阿乐点点头:“我跟小姐一起死,就什么都不怕。”
她说完看了眼丁大锤。
丁大锤愣了下,他也要吗?好吧,没了皇后,他白熬了这么久,还得回去当山贼——也不能,皇后出事了,老大一定不会放过来,他也死定了。
“我也是。”他说,学着阿乐的话,“我跟小姐一起死,就什么都不怕。”
楚昭哈哈笑。
外边传来脚步声,但这一次不是送早饭,而是中山王拄着拐杖迈进来,拐杖落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厅内的笑声也停下来。
中山王看着楚昭:“楚小姐很开心啊。”
楚昭看着中山王阴沉的脸,笑道:“看来王爷不怎么开心。”
中山王看着这女孩儿,女孩儿安坐椅子上,神情似笑非笑——
第一次见的时候,楚昭虽然眼神不善,话语唐突,但好歹也是个像模像样的闺阁小姐。
现在呢,怎么看都些,匪气?
中山王坐下来:“楚小姐,你都当了皇后,怎么反而一副痞子样,你这样子,可不像你父亲啊。”
那像她母亲吗?楚昭微微晃神,木棉红,看起来可不像痞子——她收回神,压下这个名字。
“那王爷你就知人知面不知心了,我父亲如果不是痞子的话,也坐不到今天的位置。”楚昭笑说,“我也一样。”
中山王点点头:“你说得对,世间富贵皆泼皮。”他将一张纸条一枚印章放在桌子上,“楚小姐,我儿这次运气不好。”
楚昭笑容更灿烂,伸手拿起纸条,端详上面的字和印章。
阿乐已经高兴地抚掌:“阿棠小姐厉害啊,真抓到世子啊。”
“人不逼到份上就不知道自己多厉害。”楚昭感叹。
楚棠那一世都敢杀人呢。
杀的是她。
中山王看着主仆两人的样子,轻咳一声:“楚小姐,虽然我儿运气不好,但不是说你就赢了啊。”
阿乐瞪眼:“你儿子被抓了,生死就在我们手里了,这还不叫赢啊。”
中山王看着这个婢女,笑道:“小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本王有多少儿子。”
多少儿子?阿乐愣了下。
“本王有妻一人,姬妾三十,生养七个儿女。”中山王说,看着楚昭,“阿珣是朝廷册封的世子,但并不是本王唯一的儿子。”
楚昭哦了声,看着他:“那王爷的意思是,这个儿子的死活无关紧要了?”
中山王没有回答,轻抚手里的拐杖:“阿珣是我长子,那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突然多了一个孩子,感觉很奇特,我看着他睁开眼,从襁褓婴儿,到蹒跚学步,看着这个孩子,哪里都像我,但他又是一个新的生命,人人都说子女当感父母生养之恩,但其实呢,是阿珣解救了我,他的到来,让我苦闷无趣的生活突然变了样,让我精神振奋,让我开怀大笑。”
他看向楚昭。
“楚小姐,你对你父亲来说,必然也是如此。”
楚昭想了想,父亲围攻的山贼突然看到一个孩子被举起来,说是他的孩子,心情怎么样?
吓了一跳吧?楚昭没忍住笑了,父亲的生活也从此变了样。
中山王看着女孩儿笑得灿烂,道:“子女缘是人生难得的幸事,但,人生总是难免不幸,聚散离合。”
“有话直说。”阿乐恼火喊道,“你是不是不管你儿子死活了?”
中山王道:“我先前说了,阿珣是我从小带大的,他就是我雕刻出来的另一个我,他和我的心志一样,如果知道因为他将阻拦我们的大业,他一定会舍弃生命。”
阿乐道:“说那么多,不就是不管你这个儿子了。”
中山王不理会她,看着楚昭:“楚小姐,等本王登上皇位,会追封阿珣为太子,到时候,本王会封你为太子妃,让你与阿珣泉下相伴相依。”
“你!”阿乐怒喝。
丁大锤拔出了兵器。
跟随中山王进来的护卫们也刷拉举起刀剑弓弩,厅堂里寒意森森。
楚昭安坐,笑了笑:“果然天家无父子。”
第九十二章 拼死
“天家无父子。”
木棉红看着远方的城池,轻声说,再转头看小曼。
“待会儿打起来,你跟那位白首领说一声,掩护我们进入城池。”
虽然小曼已经经历过很多征战了,此时听到还是有些慌乱:“怎么回事,把萧珣的证据送进去,反而是送死了?她到底是要干吗?姑姑,她给你说了什么?”
除了让她给京城里送信件,楚昭先前也给了木棉红一张纸条。
既然不是给她的,她就没看。
小曼有点慌,怎么跟楚昭说的不一样,说只要京城里事情做好了,事情就结束了?但现在看,反而是要死战了?
“她说,如果她死了,让我一定杀掉中山王。”木棉红说。
小曼呆呆,怎么就要死了?
“那她真是去送死了啊!”她跺脚恨恨:“她怎么不管不顾,她怎么这么——”
又无可奈何看木棉红。
“姑姑你怎么不拦着她。”
话出口又后悔,唉,楚昭都不跟姑姑说话,姑姑哪里敢拦她。
这个娘当得卑微又无奈。
木棉红将她抱住拍了拍后背,轻轻笑了:“别急,也别生气,她走到如今只有不管不顾才能活下去。”
跟楚将军一样,无所畏惧胆大,其实也跟她木棉红一样,她何尝不也是无所畏惧才一路走到现在——唯有畏惧牵挂两人。
楚将军已经不在,女儿则就在眼前,生,能看着,死,就跟她一起,人生足矣,还有什么畏惧。
“阿昭说。”木棉红看向前方,将长鞭缠在腰上,拿起一旁树立的长刀,“他杀了你女儿,你就让他当不成皇帝。”
你女儿,这三个字,就是唤了她一声母亲。
她女儿有所求,她当母亲的自然不会去拦,且全力以赴相助。
木棉红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我会让整个中山王府都给女儿陪葬,不止中山王当不成,他子子孙孙都当不成。”
“有我这样厉害的母亲,我女儿就是死了,也会开怀大笑。”
......
.....
天家无父子,中山王哈哈大笑。
“是啊,楚小姐就因为天家无父子,才当上皇后的。”
三皇子杀太子,夺皇位,导致京城一夜动乱,手足相残,天家无亲情。
“楚小姐不该怎么幼稚,怎么就以为抓住阿珣就能要挟我。”
楚昭看着中山王,忽问:“王爷,您除了腿脚不便,身体如何?”
中山王愣了下,怎么突然问他身体?是说他年纪大了,活不久了?他哈哈一笑:“楚小姐放心,本王除了人祸坏了腿脚,几十年守道祖护佑,无病无疾,还能活很久。”
无病无疾,那一世中山王还是死了,死必然是因为人祸。
是谁能让中山王死掉?那一世中山王都没有动兵马,身边的私兵二十多万——
谁能轻易杀了他?
是不是也有人拿着萧珣,威胁他?
但看中山王的意思,他并不受这个威胁。
楚昭走神,很快又收回来,看着中山王,再次问:“王爷,你为什么想要当皇帝?”
都到这个时候了,这女孩儿还有心情闲扯?中山王失笑:“想当皇帝还有为什么?因为我本来可以当皇帝啊,我也是皇帝的儿子。”
楚昭道:“就算是皇帝的儿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皇帝啊,更何况你是皇帝的幼子,我当皇后后,在宫中翻看旧藏典籍,还看到王爷你小时候写的诗词——。”
她看向中山王抿嘴一笑。
“满篇都是怎么出去玩,还说要踏遍大夏河山。”
幼年往事中山王已经很久不回想了,他的幼年并不愉悦,此时听到楚昭提起诗词,忍不住恍惚一下,恍惚的确有那么一段时光,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他冷笑一声:“本王是皇帝的儿子,只能被人害,却不能当皇帝,这是哪里的道理?”
楚昭道:“王爷,你有仇怨,但本宫身为皇后必须维护正统。”
这是女孩儿进门后第一次自称本宫,中山王看着她。
皇后端坐,无视四周刀剑相对:“本宫再说一句,现在收兵止战,王爷依旧能当王爷。”
中山王哈哈笑——
“楚小姐,你如今应该说的是,求本王登基为帝后,留那小儿一命。”他笑道,停顿一下,“当然,如果现在楚后你收手,本王也会饶你一命,将来让你们夫妻做个闲散王爷王妃,何必这样两败俱伤。”
楚昭看着他,笑了笑。
“萧弘。”她说,“陛下和我用不着你饶命,你也没机会跟陛下一战。”
萧弘——中山王有些怔怔,他的名字多少年没有人直呼过了,他自己都忘记了。
眼前的女孩儿站起来。
“萧弘,你以为我来是要跟你求饶的吗?”
“你以为我抓你儿子,是为了要挟你?”
“我率两路兵马,为的是,先杀你儿,再杀你,再屠中山王王府!”
“你,你儿子萧珣,还有你七个儿女,你的姬妾成群,都要死。”
中山王道:“楚后好大的口气,就凭外边那两路兵马——”
“王爷。”楚昭打断他,似笑非笑,“你觉得我楚昭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
中山王微微一怔,靠——楚岺。
楚昭看着他笑眯眯问:“王爷,你们筹划多年,那一晚却败在我手里,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
因为龙威军啊。
中山王早就猜到楚岺和皇帝之间有外人所不知的牵绊,所以这么多年被弃用,但并没有沦落成尘泥。
那一晚小殿下被护送杀出重围,龙威军也展露世人之前。
楚昭还问为什么——
“那一晚世子跑的很快,并不知道详情,掌握龙威军令的是我父亲的副将,那一晚他是在京城,也赶来救护我,但在他到来之前,我已经杀掉了世子围在我家的人手,顺利地走出来。”楚昭看着中山王说,“王爷觉得,我是靠什么走出来的?我的伯父我的堂姐吗?”
中山王眼睛微微眯起,没有说话。
“王爷再想想现在,我身在边郡,但谈笑间掌控世子生死。”楚昭微微一笑,“也是因为我堂姐伯父神勇吗?”
且不说先前,也不说现在谁助力楚岚一家抓住萧珣,单单说一说这来去之间消息传达的速度,在朝廷官驿或者断绝或者被监控的时候,已经能证明这女孩儿说的话不是虚张声势。
中山王看着楚昭,点点头:“我明白了。”轻叹一声,“真是没想到,楚岺将军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养私兵。”
楚昭淡淡说:“王爷能做的事,臣子也能做。”不待中山王再问,接着道,“萧弘,这个皇帝,我楚昭活着你当不了,你儿子当不了,我楚昭死了,你们也都要给我陪葬!”
中山王握着拐杖沉默看着她。
那女孩儿又一笑。
“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我的人马,你们看得到的,还有看不到的,就在外边遍布,只要我一死,他们用尽手段杀掉你。”
“我死了,依旧是大夏的皇后,你死了,连大夏的王爷都不是。”
“我楚昭今生今世拿到我想要的一切,没有丝毫的遗憾,死了也没有损失。”
她看着中山王,一字一顿。
“所以就算你舍得你儿子死,你也不怕死,要跟我同归于尽,这一次,也是我赢了。”
第九十三章 筹划
就像一个小孩,倔强地要分个胜负。
她说得也没错,她死了,但无所遗憾。
而他呢,筹划积蓄半生,自己死了,儿子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的确是他输了。
中山王看着这女孩儿,笑了笑。
厅内死静也在这时候打破,将官护卫哗然。
“王爷,休要听她胡言乱语。”
“不管多少私兵,奈何不了我中山王郡!”
“拿下楚后到阵前,他们要攻城,就先从楚后身上踏过去!”
成为俘虏想要死,哪有那么容易,有千百种手段折磨,羞辱——
但中山王没有让他们再多说,抬抬手制止,再看楚昭长叹一口气。
“楚昭。”他说,“你到底要如何?”
楚昭淡淡说:“收兵,止战,你依旧为王爷,但世子萧珣入京为质。”
中山王眉头一竖,冷冷说:“楚昭,你先前说的可不是这样。”
先前说的可是赐金玺,得王权。
现在不仅没了金玺诸侯王权,还要把世子送去为质。
楚昭笑了笑:“王爷,先前你答应,是我们共赢,此时王爷再答应,可是输了。”
输了,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至于世子。”楚昭道,“先前王爷没有说不在意这个儿子,现在本宫知道了王爷的本心,觉得还是让世子留在京城,免得世子听到了谣言,你们父子生芥蒂,本宫还是不忍心看父子反目成仇。”
中山王冷笑:“皇后真是思虑周详。”
楚昭看着他,道:“如此,本宫和王爷都能活着,我继续当皇后,王爷继续当王爷。”
中山王哈哈大笑,笑声再一收。
“皇后,你大话说早了。”他说,看着这女孩儿,“皇后勇武,但也只是皇后,这天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事到如今,本王就是肯退让,别人可不会让本王退。”
楚昭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中山王的兵马打着向皇帝请罪的旗号,没有直接说造反,但司马昭之心已经天下皆知,朝廷怎能放过他。
更何况天下还有个谢燕芳。
......
......
谢燕芳勒马在荒丘上,看向前方。
前方有城池,有荒野,城池上旗帜飞扬,荒野上驻扎着一座座军营,这是京兵大帐所在。
疾驰的兵马正从那边向这边来,主将们一马当先。
“恭迎圣驾。”他们一声声高呼。
在他们身后城池也在打开,无数民众涌涌而出,就算隔着远看不清面容,听不清话语,也能感受到汹涌的欢喜。
“皇帝来了——”
“恭迎圣驾——”
萧羽坐在马背,仰头看谢燕芳,虽然一路上所过之处都是如此,但他依旧如第一次所见那般眼睛发亮。
“舅舅。”他说,“大家看到我真的很高兴啊。”
以前他是太子长子,皇帝长孙,在宫中被捧在手心里,人人都爱护他,敬畏他,但从未感受过民众的爱。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因为你在危险时刻来到他们身边。”谢燕芳说,“民众真切感受到陛下的关爱,这一刻,纵然你只是个七岁稚童,您也成为他们心中真正的帝王。”
萧羽点头:“朕一定做个好皇帝。”
谢燕芳抚了抚萧羽的肩头,道:“陛下记得这一刻,将万民敬爱永悬心头。”
当不当好皇帝无所谓。
只要记得这一刻,感受到皇帝之威,体会到帝王之力,生出帝王之心,也就有了帝王之欲。
这样小皇帝才能知道是谁在为他的帝王之位尽心尽力,也才能戒备那些要分走他的帝王之力的人,比如邓弈,比如——
谢燕芳垂目。
怀里的孩童又抬起头。
“舅舅。”萧羽问,“不过怎么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紧张?”
虽然他从未上过战场,但那一夜从混战中冲过,生死之战是什么氛围他刻在了心里。
现在这里是兵马遍布,列阵如林,气氛紧张,但并没有死亡之气。
谢燕芳眉头微蹙:“你说得对,形势不对。”
在路上就已经接到消息了,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但除了开始几场小规模的对战,并没有你死我活。
尤其是这几日送来的消息,中山王大军变成了守城之势,似乎在等待什么。
等待援兵?
萧珣斩杀了三位宣使官,用要进京面圣的借口,一鼓作气——停下来这口气泻掉了,可不是明智之举。
“贼子听到陛下亲征,畏惧不敢近前了。”一个官员高声说。
这话立刻引来一片应和,四周被拦着叩拜的民众们都忍不住流泪,没错,若不然他们此时此刻早就化成尸首了。
“陛下亲征,所向披靡。”无数人跪地高呼。
萧羽忍不住抬头看谢燕芳:“舅舅真是如此吗?萧珣这贼子认输了吗?”
皇帝之威所向披靡,这话孩童可以信,谢燕芳当然不会信。
“贼子畏惧是必然的。”谢燕芳低声道,“但如果真认罪,应该自缚出城叩迎陛下才是。”
萧羽点点头:“朕明白了,这贼子必定在谋划什么。”又握紧了缰绳,小脸沉沉,“不管他要如何,朕都不怕。”
谢燕芳哈哈一笑:“没错,陛下不用害怕,陛下只会让他们害怕,来,跟我来——”
说完这句话,谢燕芳一催马向前疾驰。
兵将官员们都没反应过来。
“陛下?”
“谢大人,要去哪里?”
“城中已经备好行宫——”
......
......
街道上城墙上都是如雷般的脚步声,但依旧盖不住城外的呼喝。
外边似乎有千军万马齐呼。
“陛下亲临!”
“萧珣速速出来见驾!”
“萧珣,你狂言要见陛下,陛下为免你负荆请罪跋涉之苦,特意亲自前来。”
“萧珣,陛下就在阵前,你有冤要诉来诉,有怨要诉也来诉!”
“萧珣,陛下今年七岁,敢来见你,你敢杀朝廷命官,率兵马逼宫,难道不敢阵前见驾!”
城墙上的将官遥目远望,看着远处兵阵前的人马,龙旗如云簇拥着一骑,马上的男子不着铠甲,素袍黑发,手持长刀,宛如夜空明月,在他身前坐着一孩童,小童身穿龙袍,手里也举着一把长刀——
虽然没有见过小皇帝,也看不清面容,但也不会错了。
“那就是谢燕芳。”另一个将官低声说,“能且敢把小皇帝带到这里来的,只有他了。”
“如果一箭射死这小儿——”又一个将官忍不住举了举弓弩,又可惜地放下来。
谢燕芳也不会真的让小皇帝在他们的射程内。
“就算皇帝来了又如何。”有人冷声说,“皇帝又不能撒豆成兵,我们的兵力足够跟他们一战。”
说到一战,大家的视线都看向主将。
“世子怎么还没下命令?”他们问。
按理说早就该进攻了,说不定他们前几日杀过去,这小皇帝半路就调头回京去了,根本来不到这里。
主将收回视线说:“世子自有筹划。”
听到这句话,将官们也不敢再问,但私下对视一眼,世子那边,肯定出事了。
主将不知道是心事重重,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神,还是懒得再掩饰,召来亲兵吩咐:“速速报王爷。”
第九十四章 叫阵
“谢燕芳带着小皇帝已经到了阵前。”
中山王手里拿着信,看楚昭。
楚昭手里虽然没有拿信,但一旁桌案上扔着一张窄条。
中山王知道他知道的,楚昭也知道,而且比他还早一步。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中山王一开始还下令到处搜查严防,现在么,他都懒得理会了——楚昭有备无患而来,防不胜防,不如不防。
“皇帝亲征万民称颂,气势如虹。”中山王说,将手里的信扔在桌子上,“势不可挡,谢大人怎能罢手。”
他看着楚昭。
“楚后,你先前说过,你的生死朝中不会在乎,谢大人也不会在乎,你说的话,就更不算数了。”
说着又摇头。
“所以本王很可惜,楚后你这个选择真是不明智,你若是选择本王,至少我们是两人。”
楚昭笑了笑:“不选择王爷,本宫也不是一个人,如今这天下,本宫也还是可以说一说的。”
她指了指桌案。
“请立刻马上下令,否则,王爷和世子,就活不到亲眼看陛下是怎样万民称颂气势如虹了。”
在陛下气势如虹迎战之前,她就杀了他们父子吗?中山王冷冷一笑:“楚后还是关心自己吧,你会比我们更早死。”
楚昭一点都不在意威胁,将笔递在中山王手中:“我们都争取活着吧,人活一世不容易,王爷你,更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小小年纪就断了腿,被自己的父皇弃之不顾——死在我这个小女子手里,你能瞑目吗?”
中山王气笑,看着这小女子,这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好。”他说,接过笔,“本王就等着看,皇后你将来死得是否能瞑目。”
.......
.......
萧珣掌控的郡城,比先前更加森严。
街上兵马疾驰日夜不绝。
“大人——谢燕芳已经攻破先锋阵了——要向这边来了”
亲兵冲上城墙,下一刻就被城守主将一脚踢倒。
“给我住口。”主将压低声喝道,“让他们守住。”
亲兵抱住他的腿:“大人,世子必须出面了,否则军心不稳,这几日已经有谣言——。”
主将怒目:“有乱军心者,斩!”
亲兵低头不敢再说话。
主将深吸一口气,压下躁怒,转身下城墙,骑马向官衙疾去。
世子所在的官衙外兵马如铁桶,连天上偶尔飞过的鸟都被打下来。
但院子里守着的兵将如同困鸟一般焦躁不安,来回走动,待听了守城主将低声的汇报,将官一脚踹翻了椅子。
这动静让廊下蜷缩而坐的世家们惊醒,要打了吗?
但看过去,见那将官一如先前只是冲到了紧闭的厅门前,咆哮:“有本事你们押着世子出来去见那小儿,不见世子面,我等绝不会止战。”
门厅内无声无息,片刻之后冒出一声“送些茶水,要好茶。”
似乎根本没听到将官喊什么。
可能听到了也听不懂。
将官脸色涨红,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好话坏话不听,油盐不进,似乎打定主意要裹挟世子在这里蜷缩一生一世。
他们要吃要喝,还提醒不要下毒迷药。
“老儿我是从小玩毒药迷药长大的。”
“再说了,不管什么我们都会让你们世子先享用。”
将官一口气咽回去,闭了闭眼,对身后的亲兵们喝道:“送好茶。”
亲兵们立刻准备茶水——这些日子已经很熟练了。
“大人,难道还要等?”一个副将低声问。
将官脸色沉沉:“王爷说过了,稍安勿躁。”
事情一发生他们就往中山郡送了消息,中山王也很快回了消息,说这一切都是楚后的把戏,楚后现在已经被困在中山王府,让大家稍安勿躁,守而不攻。
“先前可以守。”副将急道,“现在那小皇帝亲自来了!”
将官咬牙,火气再次腾腾,明明大好形势,偏偏被一群鸡鸣狗盗之徒扰乱,好恨!
“小皇帝来了又如何?他们与我们兵马不相上下——”
他的话没说完,又有信兵疾奔来“报——”
信兵几乎是跌跪在地上,身上亦是血迹斑斑,显然是艰难杀过来的。
“后方被偷袭,不是朝廷的兵马。”信兵喘气说。
偷袭?不是朝廷兵马?将官一怔,旋即冷笑:“好一个谢氏,竟然养私兵。”
先前没有,谢燕芳一来就有了偷袭,除了他带来的人手,还能是谁!
“骂我们王爷世子谋逆,看看朝廷都是什么人吧。”将官讥嘲,“一个皇后养着鸡鸣狗盗之徒,一个国舅藏着私兵,谁谋逆还说不准呢。”
道理没错,但现在么——副将苦笑道:“大人就别说这个了,民众只认皇帝。”
皇帝的妻子,皇帝的舅舅做什么都是正道。
“还是快想想我们怎么办吧。”
将官冷笑:“谢燕芳有私兵又如何,藏着掖着到现在才用,想拦我们,没那么容易!王爷蓄力几十年,岂能怕他,至于世子——”他看了眼厅堂,想着王爷那句稍安勿躁——
王爷身为父亲都可以安,不躁,他们又怕什么。
世子被抓,又不是三万先锋,七万后防,十万主军被抓!
虽然是世子带兵前来,但真正的兵权在王爷手里。
这些鸡鸣狗盗之徒妄图用世子来止战?不过是把自己困住了,杀不得,也逃不得。
他们能抓世子十天,二十天,三个月,难道还能抓着世子龟缩一年两年?
世子被抓,这战事,依旧可以打!
只要杀了那小皇帝,谁还能奈何中山王!
“击鼓——迎战——”将官下令,副将们要领命去,将官又狰狞一笑唤住,“还有,驱赶城中百姓去迎接皇帝,有声望有地位的世家老爷们,让他们看看小皇帝是不是怜悯众生。”
副将们了然抚掌:“好,好,好,算是我们送给小皇帝的一份见面礼。”
说罢几人哈哈大笑,笑得缩在廊下角落里的几个世家面如死灰——先前还后悔自己不该跑来这里送死,现在看,不跑来这里也是要送死。
战事起,争天下,不管世家还是平民百姓,都是蝼蚁。
苦啊——
......
......
哭声喊声响彻春日的天空。
因为几次对战,大路上田地上冒出头的青草都被踏光,伴着杂乱的脚步,尘土飞扬,恍若要遮天蔽日。
要是真遮天蔽日就好了,大家就不会看到这些民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平民百姓有锦衣华袍。
不管他们身份如何,此时都向这边的京兵阵地奔来,有人跑的快,有人跑得慢,有人跌倒,有人爬行,口中喊着一句话。
“陛下救命——”
再弱小的声音,这么多人喊出来,如雷滚滚。
前方盾甲兵卫挡住了视线,但挡不住声音。
谢燕芳伸手捂住萧羽的耳朵。
“舅舅。”萧羽在他怀里抬起头,原本激动兴奋的双眼,此时闪烁着惊恐不安,“那些民众,怎么办?”
一路上民众都在对他叩拜感激他救命,但其实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救他们什么。
现在又有民众对他急切喊救命,他不止不救,还要——杀。
“陛下,不要看他们。”谢燕芳轻声说,伸手将萧羽扶着站在马背上,“看他们身后。”
越过层层兵阵,越过荒野上奔跑的民众,可以看到其后有一堵宛如铁墙的兵马,他们缓缓而行,遥遥跟在这些民众身后,手中的兵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兵法,这是战术,他们用这些民众做盾甲,做架车,来替他们当进攻,以及冲乱我们军阵——”谢燕芳的声音在萧羽耳边响着。
萧羽能看到前方的军阵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但因为这些民众而有些许躁动,弓弩手不能射箭,盾甲兵阵型微乱,鼓手旗手一声声的高呼“民众让开,民众让开,速速让开——”
民众们显然也想让开,有不少人向两边跑,但是,身后的中山王兵马就像牧羊人,一旦有人不按照他们的范围前行,立刻就有箭射过来,逃开的人便扑倒在地死去了——
逃开是死,不逃或许还能活,毕竟那边是陛下,是他们的君王,是来救他们了啊!
民众们求生本能更急切的向这边冲来。
“再近一些,就到了双方射程内了。”谢燕芳轻声说,“阿羽,我要杀人了。”
他是经历过生死的孩子,他知道什么叫死亡,他也是刚刚体会到民众敬爱倾慕欢呼的孩子,一眨眼他就要杀掉这些敬爱倾慕对着他喊救命的人——萧羽站在马背上,浑身发抖,声音喃喃:“不——”
齐公公在一旁都不忍心看了,道:“谢大人,快把陛下放下来吧,别让他看!”
太残忍了。
“不行,必须看,阿羽!”谢燕芳再次拔高声音,“你再向后看——”
萧羽颤颤向后看。
“后方有更多的民众,他们也在等着你救护,如果不杀人,就会死更多人。”谢燕芳厉声说。
萧羽看着后方,想到了一路上见到他欢呼雀跃的民众,渐渐停下了颤抖。
谢燕芳将他揽在怀里,声音恢复轻柔。
“阿羽,杀人,也是救人。”他说,“你是大夏的帝王,是万民的天子,你要向前看,向后看,但不要只看眼前。”
要打磨一个帝王,没有比直面惨烈战事更适合的场合了。
帝王,当无心,就算有,要坚硬如铁,要见悲可喜,见喜而悲,喜怒无常,恩仇不定,善恶难测。
这才是帝王。
这也才是谢家子。
这一次他就用中山王来教出一个谢家的帝王。
“阿羽,舅舅带你杀贼,护佑生民,祭奠亡者。”谢燕芳说,举起手中的长刀。
倚在他怀里的萧羽慢慢点点头。
谢燕芳嘴角一丝浅笑,将手中长刀一挥落下。
战鼓齐鸣。
第九十五章 厮杀
哀鸿遍野。
羽箭如蝗。
进攻来的中山王骑兵举起了盾甲,防守的京兵盾甲成墙,唯有中间的民众赤裸无依,而为了避免他们冲乱阵型,影响即将开始的阵战,箭雨几乎都落在他们身上——
前无生路后无退路,奔跑的民众扑倒在地上。
谢燕芳没有再捂住萧羽的耳朵,任凭哭声喊声惨叫声闯过来,或许是被战鼓,兵将的嘶吼声冲击,身前的孩童从颤抖到慢慢呆滞。
见过了惨烈,就无恐无怖。
“谢大人。”齐公公感受着地面的震动,第一波冲阵就要开始了,“带陛下向后退退吧。”
打起来在中军大阵中也不安全,更何况还这么靠前。
虽然他相信谢燕芳不会让萧羽出意外,但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太子当年也没人想到会死——
谢燕芳低头笑问:“阿羽怕不怕?一会儿可能会受伤。”
萧羽喃喃:“不怕。”
手紧紧攥着刀。
不怕,但还是不够,谢燕芳看着萧羽:“那陛下笑一笑,看着兵士们浴血奋战,看着狼子野心成空,陛下应该畅快一笑。”
笑一笑?萧羽将刀攥着更紧,艰难挤出一丝笑。
虽然笑得不畅快,也不怎么好看,但也可以了,这惨烈中一笑,印在小孩的心里,等他长大后,遇到再惨烈的场面,比如抄家灭族,比如重臣挟恩求情,也能无所畏惧畅快一笑,谢燕芳轻轻抚着萧羽的肩头,让他看前方,大军军阵转动,弓弩手正在向后退,骑兵踏踏——
“舅舅带你去阵前一战,阿羽再不是当初那个被人劫杀的弱者,阿羽是能在千军万马中杀人的强者。”
杀人,杀人,他不再是被杀的那个,那些要杀他的要害他的人,都要死!都去死吧!萧羽攥着手里的长刀,举起来,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喊:“我要杀了他们!”
谢燕芳催马向前,带着萧羽离开中军大阵。
齐公公跟两步停下来,他连刀都握不住,要去阵前,还要给他七八个兵士相护,这是添乱,只能看着谢燕芳带着萧羽向前。
他知道萧羽不会有任何危险,但——
齐公公无奈喃喃:“他是帝王,但他也是个孩子。”
上一次孩子从杀戮中逃生,这一次孩子要投身杀戮中,这孩子的一生都无法逃脱噩梦了吧。
身为帝王,这命运注定无法逃脱。
但下一刻,他微微一怔,虽然不去阵前,在中军更能感受到,兵马军阵似乎有些异动。
厮杀似乎——中断了?
......
......
边郡战场的厮杀一旦开始就不会中断,直到一方死光,或者两方都死光。
长刀向前,斩断了前方西凉兵的铠甲,也斩断了他的生机,不过长刀也被西凉兵牢牢抓住,借着被血浸染的刀刃,谢燕来看到了后方一张狰狞的笑脸。
没有了刀,还怎能杀人。
后方的西凉兵举起刀砍下来,但下一刻,这小将硬是拖着前方西凉兵,一个鹞子转身,将他踢翻在地,不待他反应过来,长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咽喉上。
耳边似乎有清晰的骨骼碎裂声。
西凉兵一动不动,死去了。
没有了刀,依旧能杀人。
远处马蹄疾驰地面震动,援兵到来的时候,最后一个西凉兵也倒下了。
暮色笼罩的大地上尸首如山。
钟长荣不待马匹停稳,就跳下来握刀冲过去,大喊:“还有多少活着!”
在他身后兵士们纷纷涌来,将未咽气的西凉兵送上一程,将受伤的同袍们救出来。
尸山晃动,有不少人从中走出来,幸存的人数还不少。
钟长荣松口气,想到什么又拔高声音:“谢燕来!”
直到喊了两声三声,才有一个小将从尸堆下钻出来,声音里满是嘲讽:“钟将军,你的援兵再来晚点,就是喊魂了。”
看到他,钟长荣再次松口气,听了这话,又气得瞪眼,这臭小子!
“是你无令突袭。”他喝道,“你这是冒进。”
谢燕来接过旁边兵士递来的止血布,在胳膊上缠了两圈,道:“这叫随机应变,好容易找到了这群西凉兵主力的所在,怎能放过。”
最近西凉兵杀疯了一样,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很显然除了楚岺死了,他们也听到了中山王和朝廷的对峙——大夏内里也乱了。
暂代主帅的钟长荣心里焦躁的很,朝廷和中山王再这样打下去,边郡这边很危险。
因为不止是西凉兵的疯狂攻击,边军的调动指挥也颇有些吃力,军心浮动,将官们各有私念。
还好有谢燕来在,这小子看起来毛毛躁躁不着调,但每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再加上他谢氏子弟的身份,能震慑很多私念将官。
就是不听话。
念头闪过,就见谢燕来爬上马,还招呼兵士——
“你又干什么去!”钟长荣没好气喝道。
谢燕来一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神情,皱眉说:“三道沟那里有伏击,我们本是要去那边的,现在虽然打掉了主力,但三道沟那边贼兵还在,当然要立刻去杀敌了。”
他说得对,钟长荣瞪了他一眼,视线在小将渗血的胳膊上扫过,要说什么,最终咽下去。
“来人——”他转身点兵。
正在此时,前方有斥候疾驰而来报“三道沟贼敌已除。”
钟长荣松口气,忙问:“是哪一部?”
“左翼军先锋。”斥候道,“小梁将。”
小梁将啊,钟长荣神色有些复杂,云中郡五路大将军,麾下重将数百有名有姓,钟长荣都认识,但再往下的领军小将,钟长荣就不一定认识了,不过此时只说一句小梁将,名字都不提,钟长荣也知道是谁,不止他,如今边军人人都知道。
梁蔷。
之所以称呼小梁将,是因为他的父亲也在军中,左翼军长史。
左翼军郭大将军,因为先前失误被免职后,梁二爷暂代左翼军大将军,人称大梁将。
梁氏父子如今在军中声名渐起,罪臣家眷戍边,看到国朝危难,投笔从戎戴罪立功。
梁父儒士,有奇智,数次破解西凉兵战局。
梁公子,勇武,征战以来百战百胜,从一个小兵一路军功胜任军侯。
说话间马蹄震动,一队人马从天边暮色中疾驰而来,人数只有不到百人,个个也如同在血水中泡过,铠甲残破。
为首的年轻将官手中握着一把长刀,近前下马施礼:“左翼梁蔷参见钟将军。”
虽然梁氏跟楚氏有一点点隔阂,但钟长荣不会为难杀敌的勇士,示意起身:“梁军侯勇武,情况怎么样?”
梁蔷起身,视线似乎无意的滑过一旁的谢燕来。
暮色沉沉,身高瘦长披着血色的年轻小将正跟几个兵士说话,但下一刻视线锐利看过来。
梁蔷垂目。
“我部斥候追查到西凉动向,我率先锋而来,半路遭遇伏击,幸不辱命杀出重围,又继续追来——”他说,再看了眼四周惨烈的战场,“恭贺钟将军已经大获全胜。”
钟长荣哈哈笑,大步一迈,抬手要勾住一旁的谢燕来,但那小子鱼一般身子一滑避开了,他手落空些许尴尬。
“这——谢校尉更先一步。”他只能指着谢燕来介绍,“是他们奋勇绞杀了西凉贼。”
梁蔷便垂目对谢燕来一礼:“多谢谢校尉解我等危难,否则我们必将全军覆没。”
谢燕来挑眉一笑:“梁军侯客气了,算你们运气好吧。”
臭小子!钟长荣瞪了他一眼。
梁蔷丝毫不觉得尴尬,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告辞,要回去复命。
钟长荣目送这小将上马,小将似乎有些踌躇,马蹄原地踏动。
“钟将军。”他似乎要说什么。
钟长荣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梁蔷却最终抬手一礼,收回视线催马疾驰而去。
“这个梁氏子真是不错。”钟长荣感叹,尤其一转头看到旁边抱臂膀黑鹰独立般的谢燕来。
谢氏子弟士族大家,名头响亮,谢燕来桀骜不驯,就连同生共死过的兵士们都不敢靠近他。
梁蔷也是士族子弟出身,除了勇武善战,为人彬彬有礼,他身边永远都是兵士环绕簇拥。
“你这张嘴。”钟长荣恨道,“同袍协同作战,你说点好听话让人高兴一下会死吗?”
什么叫算人家运气好!
谢燕来似笑非笑:“我说好听话,他也不会高兴,更不会喜欢我,我何必浪费口舌。”
这倒也是,是谢氏让梁氏获罪的,这两家是仇人,钟长荣哼了声。
“至于兵士们喜不喜欢我——”谢燕来回头看了眼。
在他身后聚集的兵士立刻站直身子,还有些畏惧的避开一步。
谢燕来收回视线。
“他们又不是来跟我交朋友的,跟着我,能杀敌能得功劳,能死战中活下来,就足够了。”
说罢打了一个呼哨。
“点兵,整队出发。”
伴着他一声喝令,那些避开的兵士立刻纷纷拿起兵器,各自翻身上马,没有丝毫的迟疑,而不属于谢燕来部众的兵士也都难掩激动,催促着点兵点到他们。
这小子话说得不漂亮,打仗打得的确挺漂亮,在军中像带刺的花儿,招惹蜜蜂嗡嗡扑。
是个好苗子,怪不得小姐要让他在这里打磨,钟长荣一把抓谢燕来:“你不能离营地太远,再往前深入敌境太危险。”触手粘稠,谢燕来胳膊上渗出的血已经染透了衣袍,钟长荣没有松开手,用力将他胳膊抓住扯回来,“立刻马上去裹伤。”
受了伤,谢燕来还是灵活挣开了他,道:“我军中有医士,会裹伤的,你还是快回去坐镇,头脑清楚点,不要被那些大将军们糊弄。”
自从楚岺不在了,大将军的确渐渐不受控,钟长荣想自己现在还能坐稳这个位置,一是靠着楚岺余威,尤其是阵前战死,兵士奉为战神,再者就是楚昭。
楚昭是皇后,而且也不仅仅因为是皇后,是因为这个皇后亲自与边军中征战杀敌。
将士们认她,信服她,由此也认他钟长荣。
一直以为将军不在了,小姐需要他照看,没想到小姐反而照看了他。
想到小姐,钟长荣又忧心忡忡。
小姐现在太危险了,生死一线,真的不调派些兵马过去?
“你要是派兵马过去。”谢燕来冷冷说,“她死得更快。”
第九十六章 攻守
楚昭的动向,钟长荣和谢燕来也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但事先也并不知道楚昭要单刀赴会进中山王王府。
钟长荣听到消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姐要死了,差点扔下一切要去中山郡,千军万马围攻威胁中山王不敢伤害小姐。
“不用你去威胁。”谢燕来将他按在椅子上,“她若是死在中山王府,就是对中山王最大的威胁。”
钟长荣听不太懂,小姐对中山王来说,不是羊入虎口吗?
“她算什么羊啊。”谢燕来嗤声,“楚岺的女儿,大夏的皇后,手握龙威军,亲率十几万边军迎战西凉王的楚昭,这分明是狼。”
钟长荣有些想笑,小姐是狼?他可没觉得,但听谢燕来的话又稍微安心。
“中山王是想要当皇帝,不是要造反,兵马逼近京城,打着护卫京城,跟宣旨大臣纷争,世子桀骜的名义,他要面子,要体面,要吐出当初被害的怨气,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当皇帝,皇后死在他府里,他反贼的声名就板上钉钉了——”谢燕来挑眉说,“你就安心吧,现在最想皇后死的不是中山王,而是谢燕芳邓弈。”
这听起来也不安心啊!钟长荣好气又好笑,那岂不是说别指望朝廷救皇后了。
“中山王他真不敢杀小姐?”他不确信问。
现在他心神浮动,眼前这个年轻人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
似乎这年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不过这个年轻人说的话,总是不那么尽人意——
“那要看,中山王怕不怕死了。”谢燕来笑了笑,说,“他要是不怕死,楚昭就死。”
说罢又拍了拍钟长荣的肩头。
“别担心,真那样,大家都要死。”
大家都要死?钟长荣看这小子。
这小子凤眼斜飞:“朝廷和中山王你死我活,西凉王跟大夏不罢不休,天下大乱咯——”
看他那样子,还很期待呢,钟长荣呸了声,疯子。
不过自从中山王动手后,西凉王的攻击很猛烈,边军的压力的确很大,但真的对小姐不管不顾吗?
钟长荣看向远方——
“守好边郡吧。”谢燕来说,“这是唯一对她有利的事,边郡要是出事了,天下大——”
“天下大乱。”钟长荣没好气接话,“一天到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看你巴不得天下大乱呢。”
谢燕来一笑:“天下大乱对我来说,对谢氏来说,无所谓啊,天下乱了,再平天下就是了,你难道不知道,平天下意味着什么?”
钟长荣默然,他是个武将,当然知道乱世出功勋。
“能不让天下大乱,就是楚小姐的大功。”谢燕来淡淡说,“要夺功,要抢功,当然要冒险,平安坐着等不来的。”
年轻人说完翻身上马。
钟长荣看着他,叹气:“你说的道理谁不懂,但,那是阿昭啊——”
夜色已经降临,笼罩了大地,他看向远方。
阿昭,是在跟人拼死啊。
输了,就是死啊。
死了,就没了。
耳边马蹄急响,钟长荣转头看去,见谢燕来已经如箭一般滑向西北的夜色中,在他身后兵士紧随,火把星星点点汇聚。
“你记得裹伤!”他大声喊,“你这个姓谢的可别死了,死了就看不到天下大乱的热闹了!”
夜间奔驰,谢燕来也一马当先,无人能越过他,他一向喜欢骑马,喜欢跑在最前方,这样就能甩开所有人,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他本就无牵无挂,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
但,那是阿昭啊。
谢燕来握紧了缰绳。
他算什么无牵无挂!
真正无牵无挂的是楚昭!
无牵无挂无畏无惧,说死就敢死,她才不管死后怎么样,才不管有谁担心有谁不舍有谁伤心,她只会仰天大笑痛快而去。
“但你最好别死。”谢燕来咬牙,“你如是死了,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就是当鬼,也没好日子过!”
.......
.......
夜色笼罩大地,厮杀中断后再没有继续,温柔的夜风里满是血腥气,死尸尚未收敛,幸存者在痛哭,伤者在哀嚎,天地间宛如鬼蜮。
没有了厮杀刀光剑影,但坐在中军大帐中的萧羽面色苍白。
此时此刻,他再听不到民众的敬畏高呼万岁,充斥耳边的只有哭声。
民众的敬畏让人激动,民众的哭声也让人惊恐。
“陛下。”齐公公忍不住揽着他,“熬着安神汤,要不要喝点?”
萧羽摇摇头,魂不守舍。
齐公公左右看了看,拿出竹筒塞给萧羽:“陛下,老奴给你带着呢。”
先前谢燕芳带萧羽离开皇城仓促,齐公公当时什么都不带,只把竹筒装上,不过出宫之后,有谢燕芳歇息在萧羽身旁,萧羽睡得很安稳,他便没有拿出来。
现在看到孩童慌乱无神,言语无法安慰,齐公公便把竹筒拿出来,果然萧羽看到竹筒,无神的眼一亮,忙紧紧抱在怀里。
齐公公也松口气,虽然看起来还有些不安,但至少神魂归位了,不过接下来怎么办?他抬头,透过营帐能看到谢燕芳在外的身影。
“难道不是援兵?”谢燕芳问将官。
“确是援兵,但他们并没有进攻的意图。”将官低声说,“还将先前的兵马也召回,在城池外摆出了守阵,我们几次斥候先锋挑衅,都龟缩不出。”
“适才甚至开始拔营后退了。”另一个将官低声说。
后退?
后退——
谢燕芳眼神一凝:“继续进攻。”
主将一怔,现在?
“当然是现在。”谢燕芳道,“战事已经挑起,岂是他们退兵就能罢休?”
此事决不能就此罢休。
此战决不能不打!
......
......
“此战不能打。”
浓浓夜色,皇城中灯火通明,太傅殿内更是坐满了人,看邓弈拿着一封信打开,念出一句。
皇帝御驾亲征,朝堂依旧。
虽然很多官员喊着要陪同皇帝一起御驾亲征,但最终前去的没有多少。
邓弈的人自然不会去跟谢燕芳壮声势,而谢燕芳的人也不会把朝堂丢给邓弈,玉玺和监国遗命在邓弈手里,说句不敬的话,皇帝在不在无所谓,邓弈稳坐朝堂。
这些日子,朝堂熙熙攘攘,日夜忙碌,盯着陛下那边的消息,也没有忘记边军那边,自从楚后领兵围攻中山郡后,中山王自顾不暇,截断的驿站信报恢复了畅通。
信件雪片一般飞来。
太傅也不需要事事亲为,各有人处置,除了皇后的亲笔信。
邓弈没有继续念信,对身边的人问:“皇后的信不是通过驿报送来的?”
旁边一个年轻的官员点头:“驿兵营李都尉说,直接放到了他的案头,确认皇后印信无误,立刻给您送来了,但他们没有见到送信的人。”
另一个年长几岁的官员猜测:“是不是中山王以皇后的名义给您送信?”又感叹,“中山王的人手真是无处不在。”
皇后被中山王抓——信报传来的消息是,皇后自己走入中山王府,意图劝降。
此举在世人眼里勇武,但实在是可笑,荒唐,幼稚,这是羊入虎口给朝廷添乱。
所以,中山王是不是给邓弈写信来以皇后做要挟?
“太傅。”有官员沉声说,“就算楚岺在世,遇到这种事,也应该大义灭亲。”
更何况楚岺已经不在世了。
“中山王敢害皇后,天下皆知其谋逆之心。”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这些话邓弈并不在意,他知道那女孩儿也不会在意,她进中山王王府,仪仗的也不是有朝廷对她呵护在意。
而中山王要给他写信,通过宫里的太监就能递过来,中山王的人手的确无处不在——他扫了眼殿内,明亮灯火,小吏禁卫侍立,有太监们穿梭其间,捧来御膳房的茶点宵夜。
其实,楚后的人手也无处不在啊,邓弈低头看信,为了不让信落入第二人之手,直接摆在李都尉案头——她甚至知道这个都尉是他邓弈的人。
开头斩钉截铁的话也正是那女孩儿的习惯。
只看到这一行字,邓弈恍若又看到那个站在宫城门下让他开门的女孩儿。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此战不可打。
第九十七章 夜谈
殿内的官员们议论纷纷建议把皇后的信扔掉。
邓弈笑了笑,制止大家议论:“还是先看看皇后说些什么。”
她说她的,怎么做是他们的事。
官员们停下议论,邓弈也没有因为皇后的给他的私信回避大家,一边看一边将内容念出来。
从信上的描述可以看出来,这女孩儿的确是去劝降中山王,或者说,威胁。
她抓了世子萧珣,威胁与中山王父子同归于尽,让中山王鸡飞蛋打一场空,中山王最终决定投降止战,但前提是不能鸡飞蛋打一场空,所以——
“要赦免中山王父子之罪,除了世子入京为质,中山王不受任何束缚。”
念到这里,邓弈失笑:“楚后是不是太客气了,应该再写让朝廷奖赏中山王?”
官员们也都哗然。
“真是好笑。”有官员端着茶杯嗤笑,“楚后是糊涂了吧。”
中山王俯首,当然是定他的罪,贬为庶人,永绝后患——这个断了腿的王爷竟然养着这么多兵马,虽然现在还蒙着一层遮羞布,但意欲何为谁心里不清楚。
另一个官员伸手捻起一块点心,说:“朝廷又不怕中山王,打了能把中山王连根拔除——唔。”
他将点心吃了口,立刻称赞,招呼大家。
“尝尝这杏花糕,新鲜的很。”
旁边的官员便拂袖拿了一块,道:“此战朝廷胜算很大,怎能不打,更何谈放过中山王。”吃了杏花糕,点头称赞,又对邓弈说,“太傅,老夫人爱吃甜食,这个给老夫人送去尝尝。”
如今那个瞎眼老妇的口味爱好都被人记在心头。
邓弈淡淡一笑:“改天你们尝尝我府上厨娘的手艺,是张编修送的。”
殿内散座的官员们都看向一个方向,那边一个面堂黑红的翰林院中年官员笑着举了举茶杯:“我家铺子上家传的手艺,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这张编修族中经营酒楼点心铺子,在京城乃至大夏都极其有名,一些独特的点心菜肴,皇宫御膳都没有。
送礼有时候不在钱多钱少,在合心意,诸官们有人不屑有人嫉妒有人打趣,殿内热热闹闹。
邓弈喝了口茶,轻咳一声,垂目看信,念那女孩儿写的字:“打,天下大乱,边郡危急,军心涣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打仗自来如此,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一个胡子花白的官员袖手闭目淡淡说:“楚后慈悲之心。”
“妇人之仁。”另一官员补充一句。
邓弈继续念:“纵然朝廷气势如虹,兵马充足,但中山王蓄力已久,另有西凉王撕咬不放,战事一起,天下大乱,甚至就此后,十年内都未能平定。”
这女孩儿哪来的笃定,竟然断定大夏将乱世。
虽然现在已经很乱了,但——
“有太傅在,有谢氏在,有陛下在。”一个官员沉声说,“就算大夏有乱,一年两年三年,天下一定能平,但如果留着中山王,那可是永远不能平,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皇后娘娘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
她当然知道,邓弈垂目看信:“但是,中山王有反心但没有反骨,打断他的一口气,接下来他步步迟疑,朝廷就能步步为赢,不战而屈人之兵。”
又有官员笑,摇头:“说这些都没用,陛下已经御驾亲征,谢燕芳气势如虹,轰轰烈烈的铲除奸恶,陛下之威人人看得到。”
不战屈人之兵,如同锦衣夜行,谢燕芳才不肯。
而他们虽然不太想看到谢氏风光,但也不能阻止,毕竟事关国朝帝王天子之威。
“陛下御驾亲征,我们在后方与中山王讲和,骂名可想而知。”
更何况——
他看邓弈。
“太傅,谢燕芳本盯着你和中山王的旧事呢。”
先前就要逼邓弈揭示被中山王收买的旧事,楚后的家人先跑了,做贼心虚不证自现,邓弈也不用再辅证。
但现在要是按照楚后说的做,受了中山王的认罪,不罚不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邓弈真要背上中山王座下走狗的骂名了。
“楚后她一人荒唐就让她自己荒唐去吧,您可不能。”
邓弈倚着凭几,一手拿着信,一手接过随侍小吏递来的热茶,夜色里热气袅袅舞动,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
他现在的确应该把这女孩儿胡言乱语的信扔进火盆里烧掉,不用再看下去。
但——
那女孩儿不讲这些大道理了,写了一笔。
“乱世平天下有大功,但制止乱世让天下太平也是有大功,太傅,你是要当乱世里的太傅,还是当太平治世的太傅?”
他邓弈出身低微,没有家世,没有深厚的旧友姻亲。
他微微抬眼,看着满殿围座的官员们,如今身边拥者众多,听他号令,为他助力,出人出钱,让他邓弈盘踞朝堂,能和世族且有皇亲的谢氏分庭抗之,是因为他是先帝托孤,手握玉玺,监国辅政之权。
他们依附的不是他邓弈,是他手中的权柄。
乱世,是打出来的,就算为文臣之首手握玉玺,征战的时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轮不到他这个太傅指点江山。
权柄不好用,就会越来越不好用。
邓弈看着信,楚小姐出身平平,家世单薄,虽然有兵马,乱世中自知争不过谢燕芳,所以就来跟他当同病相怜人了。
同病相怜人又写了一笔。
“太傅如果不能助我,我便与中山王父子同归于尽,为太傅能尽快迎来太平尽一份力。”
“虽然我想争取活着,但从未惧死。”
“从我踏入中山王府那一刻,我就是奔死而去的。”
“我这一死,于国于民于我自己,都没有遗憾,于邓大人来说,也没有遗憾。”
“楚昭就此作别。”
她说的没错,他若不助她,她就死定了。
没有遗憾,还写那么多话做什么,小小年纪,坦诚又老练,自利又凛然,这难道不是用死来威胁他?
他邓弈是在乎别人生死的人吗?
邓弈放下信,看着手里的茶,这女孩儿似乎离开很久了,他都想不起来她的样子。
“邓弈,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女孩儿震惊地直呼他的名字——明明是第一次见,但他清晰地能感受到那女孩儿对他的熟悉。
她畏惧他,戒备他,但又讨好他,称赞他,甚至在某一些时刻,还无比信任他。
“邓大人才是最厉害的。”
“邓大人最厉害了。”
邓弈耳边似乎响起那女孩儿的声音,厉害,他的确厉害,他能成为先帝托付的人,的确是天降机会,但这个机会为什么落在他邓弈身上,那是因为是他一步步筹划经营。
他邓弈得到了机会,也没有辜负,握紧机会,短短时日坐稳朝堂。
他这么厉害,这世间有什么他不敢的,他不能做的?
邓弈放下茶,道:“我要拟圣旨。”
说笑喝茶吃点心热闹的殿内瞬时一静,官员们神情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傅。”几个官员站起来,“慎重啊!”
邓弈环视殿内:“诸位是不敢助我了?”
看到他的视线,有的官员闪躲,有的官员无奈。
邓弈看着他们,又笑了笑,将手里的茶晃了晃。
“诸位想一想,铲除了中山王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陛下年幼,将来可说不准会出什么意外。”
这话好大胆!殿内的官员们一惊——
“中山王到底是萧氏正统。”邓弈说,视线扫过,没有再多说,话头一转,“王爷先前对你们也都很友善吧?
他这个小吏中山王都能大手笔送礼,朝中这些官员们难道没有接过中山王的礼物?
果然这话让在座的官员们神情变幻更厉害。
片刻安静后,一个年长的官员苦笑。
“太傅,这件事做了,骂名加身。”他说,“颜面何存啊。”
邓弈道:“本太傅与中山王有旧,你们心里都知道啊,不是照样与本太傅相交,过得也挺有颜面的啊。”
殿内官员们些许尴尬。
“不能这样理论啊。”一个官员无奈说,“先前是先前,现在您是先帝选定的太傅。”
邓弈道:“那只要中山王认罪,他就依旧是大夏的王爷,中山王要反叛,朝廷敢战,中山王要认罪,朝廷又有何不敢接受?”
再看诸人。
“你们不用担心,骂名由本官担着,你们只要无可奈何就可以了。”
无可奈何,不能阻拦,是为可怜,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可怜的话骂名就少一些。
如今已经和邓弈一体,不仅不能让他倒下,还要与他聚力,皇帝年幼,这是世家治世的好机会,诸人垂首施礼“谨遵太傅决断。”
邓弈放下茶杯,点点头:“多谢诸位。”
这件事就算说定了,殿内气氛缓解。
“太傅,您这也是为了皇后吧?”一个年轻的官员忍不住说。
登位以来,皇后也有很多行径不合规矩,邓弈纵容不闻不问。
现在本来对中山王这件事放手不管,任凭谢氏掌控,看了皇后一封信,竟然不问谢氏就要与中山王和解——
太傅自然是有自己的思虑,但这思虑中也必然有皇后吧?
据说皇后与邓弈有旧,私下有消息传说当时宫乱那夜,皇后对着邓弈喊他欠他什么来着——
殿内的官员神情复杂闪烁。
邓弈神情淡淡,看那官员一眼:“皇后是为了天下,本官也是为了天下。”
他再看桌案上摆着的太傅大印,以及玉玺。
“这天下本官现在说了算数,现在不说,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