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请罪
厮杀从黑夜一直持续到天亮。
日光下站在高处遥望,惨烈触目惊心。
原本拔营退避的中山王兵马已经恢复了进攻——没有人会在别人举刀疯狂杀戮时放弃抵抗。
城池外堆积着尸首,有兵士也有民众。
越过尸首残躯,京营兵马冲向城池,城墙上除了飞箭如雨,还有民夫们投下木石,相比有城垛盾甲护卫的兵马,民夫们如同赤裸,不少人才站起来投石,就被城外的羽箭射死。
但他们不能不站起来,因为后退的话就被会城池内的羽箭射死。
尸体不断跌落在城下。
“陛下。”有将官疾驰而来,“斥候报,又有中山王援兵来了。”
将官说完看了眼坐在谢燕芳身前的孩童,小皇帝握着刀,但对外界无知无觉,眼神木然,也不说话——
“分兵迎战。”谢燕芳说,“此城,不计代价也要拿下。”
谢燕芳的话就是陛下的话,圣旨,将官应声是,刚要让战鼓分兵,远处传来收兵的号角。
地面踏踏,是远处奔来的援兵,再一次吹着收兵号角的援兵。
而与此同时,城池中也响起了收兵号角。
将官不由一愣,又这样?他不由看谢燕芳。
谢燕芳如同没听到,只道:“进攻。”
这一次不仅下令,他还催马带着皇帝要向前。
“陛下,跟我亲自去攻城,陛下亲手拿下萧珣。”
将官忙要跟上,但下一刻,又传来了呜呜的号角,这一次不是收兵,而是卸甲。
卸甲。
这不只是退兵,而是投降。
竟然,投降了?
随着号角声,城墙上的兵士们扔下兵器铠甲落地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入耳内。
这——投降了,就不能再擂战鼓杀了吧。
将官一呆,谢燕芳望着近在咫尺的兵马城池,握紧了缰绳。
随着号角有呼喝声滚滚来。
“陛下——陛下——中山王世子桀骜不驯,闯下大祸——”
“陛下——中山王教子无方,卸王冠解王袍泣血请罪,请陛下赎罪——”
......
......
天光大亮,京城春光正盛,街道上熙熙攘攘,但并没有往年春日的欢悦,行走的民众甚至有很多灰头土脸拖家带口面色愁苦,甚至乞丐也多了起来。
“都是逃难来的。”
“中山王世子和京兵打起来了,城池村镇化为灰烬,可惨了。”
“天也,那是不是就要打到京城了?”
这话让酒楼茶肆里的人们有些坐不住了,但很快就有人传达新消息。
“放心,陛下亲自去了,中山王军被击退两次,龟缩不出。”
“我怎么听到好像形势不妙,中山王那边以退为进,让陛下步步入瓮?”
“你这真是小瞧谢三公子了,谢三公子会轻易上当?”
“本官不是小瞧谢大人,是中山王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兵马——”
吵吵闹闹争执间,街上兵马疾驰,是驿兵,民众自动避让,酒楼茶肆的民众也纷纷探身去看,紧张忐忑又期待——这次是好消息吗?
这一次驿兵没有让民众们猜测,举着手里的信报高喊“皇后大捷——中山王递来请罪书,交出了王印——”
街上一阵安静,旋即轰然,中山王认罪了!不会再打了!
有人抚掌,有人大笑,也有人大哭。
“陛下威武!”
“谢大人此举果然厉害,陛下一到阵前,势不可挡。”
“陛下虽然年幼,龙威不可忽视,先帝可以瞑目了。”
但欢喜错乱中,也有人回过神,想到适才的话——
“不对,好像是说,皇后大捷?”
皇后。
先前城里一群女子天天夸皇后勇武,直到楚岚一家跑了,声音才小了点。
但酒楼茶肆里斥责楚岚之罪,涉及皇后时——这没办法啊,楚岚毕竟是皇后的伯父,一家人怎能分开,还是有几个女孩子冲出来放言“你们等着吧,事情绝对不是这样。”
当时好像就说“皇后率兵从边郡围攻中山郡,一定会平定中山王乱事。”
大家也没当回事,还有人嘲笑“皇后还是守好边郡再说其他的。”
再然后谢大人带着皇帝亲征,皇后就更没人提了。
没想到——
难道皇后攻下中山郡让中山王认罪了?
.......
......
阵前官员们纷纷下跪,他们自报姓名,都是中山郡的府官,身后的兵将们亦是卸甲跪地,将手中的王冠王袍举高。
但谢燕芳一言不发,京兵密立如林将他们阻挡在外。
这些官员们唯有一遍遍重复请罪以及叩见陛下。
气氛逐渐凝重,那些跪地的将官们互相看,眼神凝重,放在地上的手都摸向身侧——
先前止战后退,这边依旧追杀攻击不停,现在缴械认罪,如果还要杀,那他们是不会真束手就擒的。
焦灼间,远处又有一个将官疾驰而来。
“这里是中山王的请罪书。”他手中举着卷轴,高声说,“皇后已经审阅,请陛下过目。”
皇后!主将一愣,还没回过神,身旁有童声大喊。
“楚姐姐!”
“是楚姐姐!”
主将转头看,看到原本呆呆的小皇帝一瞬间回魂。
皇帝还举起手指着那个将官,高声喊:“朕认识你,你是白校尉!”
楚姐姐身边的人并不多,但每一个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萧羽扔下手里的长刀,抓住缰绳,没有询问谢燕芳,自己急切催马,马嘶鸣一声向前冲去。
将官再无迟疑高声下令军阵让开。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将手中的长刀收起,耳边唯有萧羽的声音不停地回荡。
“白校尉,是楚姐姐打败了中山王吗?”
“白校尉,楚姐姐让你们来的吗?”
“楚姐姐现在在哪里?”
“楚姐姐她,有受伤吗?”
“她还好吗?”
......
......
萧珣从厅内走出来,他不想示弱,但视线还是一瞬间有些凝滞,就好像他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被关了一辈子,陡然看到外边的天地,不适应。
他没有被关一辈子,也不是暗无天日,他只是一时落败,不是一世!
“楚昭呢?”萧珣抬眼问。
官衙的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就如同他在厅内感知到的一样,只不过,气氛不同了。
将官们没有了愤怒,兵士们也没有凶气,神情都是茫然,似乎是他们被关了很久,不知世事。
听到楚昭两字,院子里另一批人走过来,为首的是个女孩儿。
“皇后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吗?”她哼声说。
萧珣看向她,他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儿,但似乎又不陌生,大概是因为在她的脸上能看到楚昭的样子。
旁边有人咚咚跑过去,扑向那女孩儿“小曼姐姐!”
那个杀了他的大将,制住铁英,叫小兔的恶童。
恶童没能跳到那个女孩儿身上,被那女孩儿抬脚一踹,落在站在一旁嘻嘻笑。
都是楚昭的人。
萧珣冷冷问:“皇后把我父王怎么样?”
小曼懒懒说:“世子放心,中山王好的很。”
他被绑在花厅里也好的很,只不过是被破布塞住嘴,被那贱婢楚棠打耳光而已,萧珣冷冷看着这些人——除了鸡鸣狗盗之徒,还有一些中山王府的人,以及中山郡的官员。
见他看过来,那些人纷纷说“世子放心,王爷一切安好。”
萧珣也不问他们,抬脚就要走。
“哎,世子——”小曼喊道,“干什么去啊?”
萧珣看她:“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如愿了,我自然是回家见我父王。”
小曼冲他一笑:“那可不行,你不能回中山郡,你要去京城。”
京城!萧珣一怔,旋即向后退,但还是晚了一步。
“绑住他!”小曼说。
伴着这一句话,原本站在她身旁的小兔,以及从花厅里跳出来的老仆,几乎是一眨眼扑了过来,萧珣只觉得眼一花,人已经被按住,一道绳子游蛇一般缠在了身上。
这个绳子也不陌生,刚从他身上解开没多久。
“你们——”萧珣喝道。
院子里的将官兵士躁动,他们呼喝着,但又脚步迟疑,没有一涌而上将这些鸡鸣狗盗之徒砍翻在地。
“干什么?”小曼大声喊,神情不悦,“这可不是我要绑的,这是你们王爷的命令。”
王爷的命令?
父王?
萧珣看向小曼,又看向院子里站着的官员将官,不,他不信!
宁昆上前,他适才也被放出来了,此时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信,透过背面也能看到鲜红的印玺。
“世子。”他神情复杂,说,“王爷有令,让世子您进京听候——发落。”
让他进京?父王让他进京?父王这是,舍了他了?
萧珣看着宁昆,又看院子里的官将,停下了挣扎,站直身子。
“应当如此。”他说,“是我给父王惹祸了,我应该去向陛下负荆请罪。”
第九十九章 俯首
萧珣离开,一众官员将士都跟着呼啦啦而去。
小曼看院落只剩下的自己人,收起了从皇宫里学来的女官姿态,叉腰一笑:“小兔,阿婆,你们这次干的不错!姑姑说了,有赏!”
院子里的自己人响起笑声。
直到这时,楚棠也才从厅内向外探头:“小兔,安全了吧?”
小兔回头哈哈笑:“阿棠姐姐快出来吧,早就安全了。”
安全什么啊,院子里刚才很多中山王的人,她如果走出来,万一被抓住泄愤——她这条命单薄,可经不起万一两字。
确定这里没有了中山王的人,楚棠才带着父母出来,但楚岚不肯出来,躺在地上装病。
“楚大老爷你可快点起来吧,还有大事要你做呢。”小曼说。
听到这话,楚岚更是干脆昏死过去算了,还有大事?他有几条命能经得起这样——
“——皇后说,你们要亲自押送中山王世子回京了,这样天下人都知道是你不惜污名自身,舍身犯险,擒住了中山王世子。”小曼在外继续说。
没听她说完,躺在地上的楚岚就睁开眼,精神一瞬间清明。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这躺着,怎么风风光光进京,万民瞻望,朝廷怎么给你封赏?”
楚岚起身,旁边的蒋氏都没来得及搀扶。
他抄了抄衣衫。
“老爷,真要去啊?”蒋氏问,这起起伏伏的,真的假的啊?
“真,怎么不真。”楚岚说,“这是我们用性命换来的,真真切切。”
楚棠笑盈盈扶着蒋氏:“爹爹记得多要点封赏。”
她可是舍了一个皇后之位呢。
.......
.......
萧珣来见皇帝时,萧羽还在战场上。
中山王的兵马缴械被收整看管,城池里幸存的民众都被放出来,看到死难者的惨状,又庆幸又悲伤,再打下去了,他们就是下一批死难的牛羊。
悲伤的民众看到穿着黄袍的孩童行走在伤者亡者中间,帮忙裹伤,抱起失去父母的孤儿——他比那孤儿也大不了几岁。
“陛下,幸有陛下在——”民众们跪地大哭。
兵马又从远处来高喊“中山王世子绑来了。”
无数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年轻公子五花大绑被押送而来,未近前就跪下来,高声道:“萧珣,意气用事,与朝臣争执,桀骜不驯,铸成大错,罪该万死。”
说罢叩首。
中山王是认罪了,但认得是萧珣跟宣旨大臣“冲突”的罪,所以意气用事,桀骜不驯,一场逼宫的意图就被掩下了。
“世子切记。”这是适才中山王派来亲信的叮嘱,“我们停手,但朝廷不能伤害以及问罪世子。”
宁昆在一旁咬牙:“楚后以世子生死要挟王爷,王爷只能——”
萧珣一句不多问,只点头应声是,见到小皇帝也干脆利索地跪下了。
萧羽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人,他其实不认得这个堂叔,或许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吧,完全没印象。
但他知道那晚在楚家,就是这个人来杀他。
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仇人,再听到轻飘飘的意气用事之罪,萧羽没有悲愤也没有质问,神情平静。
先前老白转达了楚姐姐的话,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现在朝廷也要退一步,将这件事大事化小,暂不追究中山王父子谋逆之罪。
楚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楚姐姐还告诉他一句话——
萧羽将抱着的孤儿放下来,说:“萧珣,你不用跪朕,也不用跟朕认罪,你应该跪这些死难的百姓,你向他们认罪。”
听到这句话,民众们响起冲天的哭声。
“没错,都是他害我们——”
“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听到中山王世子护卫京城,你还跑去要投军,结果死在了人家的马蹄下。”
“天煞的中山王世子!”
骂声,哭声,不知那个失去亲人的民众恨极了,抓起地上的土石砸过去,紧接着更多的人开始砸。
萧珣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土石鞋子砸在身上脸上。
.......
.......
深夜的城池灯火通明,城池外驻扎的兵马宛如星河
战场收整,尸首都不见了,伤者也都在城中安置,但行走在其间,还是能闻到血腥气。
谢燕芳站定,低头看地上,经历过践踏,填埋,还是有一株小草歪歪扭扭长出来了。
“寒冬终于过去了。”他轻声说。
身旁蔡伯的脸比寒冬还冷:“邓弈是不想活了!”
他手里拿着一卷轴,明黄,龙纹,但下一刻他就把卷轴扔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小草被砸的立刻不见了。
“中山王教子无方,世子萧珣跋扈,忤逆犯上,不听调令,乱我国朝。”
他一字一顿将圣旨的内容念出来:“这几句还像个人话,但接下来——”
“念在中山王用十万兵马供与朝廷征战,并将世子送入京城管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特加封中山王为护国王,祈我大夏永固,万民安康。”
“邓弈,他怎么敢,拟定这样的圣旨!”
谢燕芳低头看着圣旨,忽问:“皇后给他写信了?”
蔡伯愣了下,现在在说邓弈圣旨——
当然,邓弈这圣旨来的时机太巧了,分明是跟中山王商议好的,而中山王在被皇后围攻,或者说,皇后单刀赴会坐在中山王府里。
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在皇后。
“驿站信报没有皇后信件。”蔡伯冷声说,“不过皇后有我们所不掌控的人手。”
所以皇后人在边郡,但对朝廷京城动向清楚,也才有楚岚一家逃走,还能抓住中山王世子。
中山王父子突然认罪,邓弈突然送来这么一圣旨,这必然是——
“皇后跟邓弈勾结商议好的。”蔡伯接着说。
谢燕芳打断他,轻叹一声:“皇后竟然没有给我写信,没有跟我勾结,商议。”
蔡伯再次愣了下,又恼火道:“公子你想什么呢,她有什么胆子跟三公子写!她只敢躲着避开三公子,偷偷摸摸跟邓弈交易,坏公子的筹划。”
越说越恨,邓弈,楚昭,这两个小人!卑劣!无耻!
“他们让朝廷成为笑话!”
谢燕芳笑了,安抚蔡伯:“这不是笑话,这只是交易。”
他伸手将圣旨捡起来,顺手轻轻扶起压倒的小草,再向前迈步。
当萧珣跪在阵前,不,应该说,从中山王兵马开始向后退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个女孩儿做到了。
她和中山王交易,和邓弈的交易,都做到了。
蔡伯的声音愤怒在耳边回荡
“拿着朝廷,拿着大夏,去跟中山王交易,他们凭什么!”
“邓弈附众多,又仗着有玉玺,硬是下了圣旨。”
“公子,他写就写,他能送过来,我们也能让它在这世间消失!”
圣旨虽然出了朝堂,但并没能真的呈现在阵前宣读,半路就被谢氏的人截住了。
不仅截住,还能让它彻底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
真以为谢氏不在朝堂,他邓弈就无所不能了吗?
听到这里时,似乎一直走神的谢燕芳停下脚,看手里的圣旨。
蔡伯伸手:“我烧掉它!”
谢燕芳抬手一举避开了蔡伯的手,夜色下,脸上还浮现笑。
蔡伯有些无奈:“公子,别闹。”
谢燕芳笑道:“蔡伯,别闹,我们可以拦下圣旨,烧掉圣旨,但拦不住这件事。”
蔡伯沉脸。
“这件事的根源不是圣旨。”谢燕芳道,将圣旨在手里晃了晃,“是,权柄。”
邓弈身为太傅,先帝托孤,手握玉玺监国,他再小人,再无耻,他有权柄,他就能做这件事。
不管这件事多荒唐。
楚昭,亦是如此。
她年纪小,失去了父亲,家世单薄,她是先帝封皇后,她是大夏国母,她就有拿大夏做交易的权力。
权柄,越用就越会用。
谢燕芳看向西北方向:“你看,阿昭小姐这次用得多好。”
权柄,越用就越盛。
这一战,他谢燕芳声名赫赫。
这一不战,楚后声名赫赫。
谢燕芳再垂目看圣旨,唤声杜七,一甩。
隐没在夜里的杜七伸手接住。
“宣告天下吧。”谢燕芳说。
第一百章 回朝
皇帝班师回朝那天,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但这完全不能阻止民众们的热情。
提前三天路途上就守满了民众,朝廷动用了兵马才清好,否则官员们都没有落脚的地方。
京城中皇帝经过的主街两旁酒楼茶肆的位置,千金难求。
齐乐云没花钱就坐在最好位置,不用起大早赶远路站在野外,捧着茶倚着窗户抬眼,不仅能看到街上,还能遥望城门,皇帝的仪仗只要入城立刻就能看到。
这位置是一位姓宁的小姐包下的。
宁氏在京城算不上显赫世家,家中子弟官职普通,不过商贾大家很有钱。
不过家里再有钱,很少听到小姐们会一掷千金。
“阿稚你日常不言不语的,原来这么能花钱。”齐乐云说,“传言你们宁氏哪怕是刚出生的孩子,也立刻能分一间铺子,襁褓里吃奶都能日进斗金,看来是真的。”
她回头看室内,室内坐满了女孩儿,叽叽喳喳说说笑笑。
“就是人太多了!”齐乐云不高兴地敲窗台,“怎么都跑来了,你们也各自包一间房嘛。”
一个女孩儿正在剥松子,瞪了齐乐云一眼:“你可说大话了,这里咱们每个人都要出钱,阿稚出面说动了家里,咱们也不能真让阿柒用自己的钱。”
这位小姐再有钱,没有家里长辈点头,也不可能一下子为了看热闹花这么多钱。
何止看热闹玩乐要家里长辈点头,宁小姐坐在女孩儿们中间心想,宁家嫡小姐是有钱,但是嫁妆钱,是用来说亲让夫家高看一眼,好结到比宁家家世更好的姻亲,这些钱说是自己的,在家由父亲做主,出嫁后由丈夫做主——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做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听到大街上驿兵高声喊着皇后大捷激动不已,待听到皇帝要班师回朝,人人都去迎接,她突然就想一掷千金。
“皇后大捷,中山王世子认罪,陛下回京,我要去亲眼看,要为皇后娘娘作贺。”她跑去跟父亲说,“我要包下最高最大一间房。”
慈爱的母亲听了这话惊讶得以为她脑子坏掉了,一向脾气不好的父亲,却笑了笑。
“为皇后娘娘作贺嘛,你的钱你想怎么花都可以。”他大手一挥,“去吧。”
直到今日坐在这包房里,其他的女孩儿们激动,她自己也激动不已。
不过面子上不显,宁小姐浅浅一笑,谢过姐妹们贴心。
“不用客气。”她说,“是我心意,也是我父亲,我们宁氏的心意,为陛下和娘娘平定战乱,国朝民安做贺。”
女孩儿们纷纷称赞宁小姐,齐乐云在其中摊手:“反正我没钱也没势,我给她做不了贺。”
“但我们齐小姐参加过皇后的楚园文会,还能住在楚园里。”另一个女孩儿笑嘻嘻伸手挽着齐乐云的胳膊打趣。
没错,能住在楚园的有几人,齐乐云挺直了脊背:“何止呢,我跟皇后,那可是吵过架打过架。”
室内笑声更大,夹杂着女孩儿们的声音“——你得意什么啊,咱们这里谁还没跟皇后闹过不愉快?”
也是,最初的时候,大家可都拿楚昭当乐子,那时候可没想过今日。
那个打人骂人凶巴巴的女孩儿,其实一直都凶巴巴,与士子们比争,护着小殿下乱兵杀出,现在更是领兵打西凉,战中山王——
虽然还是同龄,但那女孩儿一步一步变成了她们仰望,心驰神往的人——
“陛下进城了。”窗边有女孩儿喊。
室内坐着的女孩儿们顿时都起来向窗边涌来,齐乐云更是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整个京城都沸腾了,或者说沸腾是从城外蔓延到城内,皇帝的车驾,迎接的官员,护卫的兵马,宛如被无边无际的彩云簇拥,随着民众的叩拜,又如同海中翻起浪。
不过皇帝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驾中,薄纱垂帘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孩童的身形。
这让围观的民众遗憾,而上次看到皇帝出京的民众更激动,他们有幸亲眼看到真龙颜,这是值得说一辈子的幸事。
除了皇帝不骑马,谢三公子也没有随行。
皇帝车驾上有红袍官员,是太傅邓弈。
太傅邓弈民众也很少见,因为监国重臣,太傅几乎住在皇宫里,偶尔出行,街道也都被兵马清场。
这个太傅出身低微,不知怎么走了运道被先帝提起,一步登天。
因为出身低了,市井都打听不到他的旧事,神秘不可捉摸。
此时日光下看这位太傅三十左右,比不上公子翩翩,但也眉目清秀,只是薄唇微垂,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太傅的确脾气不好,自从上任后,大狱里落罪的官员都塞满了。
民众多看几眼,便不敢多看,还是更愿意谈谢三公子。
“谢三公子怎么不在?”
“陛下不能在外久留,三公子留下善后了。”
“可惜,你们没看到三公子那晚的风姿。”
“我看到了,三公子身着素衣,手持长刀,宛如二郎真君下凡。”
虽然陛下看不太清,太傅不敢看,谢三公子看不到,但民众们还是有其他的热闹看。
中山王世子的车就在皇帝后边,禁卫环绕,帘幕低垂。
“听说中山王世子赤身在阵前负荆请罪呢。”
“真是没想到王世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呸,人面兽心,徒有其表,害死了多少人!”
“看看京城里最近逃难的人吧,都是他害的。”
“听说在阵前民众们都用石头砸他呢!”
“为什么让他坐车,让他也下来让我们砸。”
“下来!”
“萧珣滚下来!”
但不管怎么喧嚣,厚重的垂帘纹丝不动,当有人意图拿东西砸的时候,四周的兵卫刀都出鞘了——可能怕误伤了陛下吧。
毕竟陛下龙驾在前。
大家收起了打砸的心思,更高声骂萧珣。
高处的包厢位置再好,也看不到车厢里的萧珣。
一个女孩儿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中山王世子,还是在楚园,他也来看楚昭的文会,还救了一个婢女呢。”
这话勾起了女孩儿们回忆,不管是从水中走出来的世子,还是换了衣衫的世子,都是一个翩翩公子,相貌气度不输于谢三公子——
“真是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有女孩儿愤愤。
也有女孩儿说:“当时就觉得他表里不一,你们忘了,他当时可是跟三皇子混在一起,来楚园文会,不知道安得什么心呢。”
齐乐云一拍手:“不管他什么心,在皇后手里都翻不浪来。”说着探身向外看,“皇后来了吗?”
相比于民众们激动等待皇帝,她们则是等待楚昭,齐乐云甚至断定楚昭会骑着马举着刀出现,但猜测落空,大家又以为会和皇帝坐一起,但看皇帝的车驾里只有一个身影——
是在萧珣车驾后押送吗?
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一眼看到萧珣车驾后是有人骑着马,他们混杂在兵卫中,乍一看不显眼,再一看,跟兵卫不同,这是普通人,不穿铠甲不佩戴兵器,还有女子——
女子穿着杏色衣裙,在黑压压的卫士中宛如枝头绽放的春花。
“是——”齐乐云瞪圆眼,“楚棠!”
......
......
“楚棠!”
喧嚣中有无数尖锐的女声在上空炸裂,街上的民众都被吓了一跳,抬头去看。
楚棠也抬起头,看着街边楼上窗口一群如花绽放的女孩儿们,能清晰地看到她们脸上的震惊。
楚棠抿嘴一笑,扬手要给女孩儿们挥动——
“楚棠!”齐乐云已经大声喊,“你是被抓住押送回来了吗!”
什么鬼话,楚棠抬起的手一僵。
第一百零一章 相贺
齐乐云脑子不好,眼神也不好。
这可是她特意挑选的衣衫,画的妆容,效果是即受了苦又不失威武,低调又靓丽的英雄形象。
她哪里像被押送的逃犯了!
楚棠幽怨嗔怪瞪了楼上的女孩儿一眼。
还好其他的女孩儿们都反应过来了。
“她没有坐囚车!”
“这料子花式是开春刚上的新款!”
“她眼上用了桃花粉,京城开春才出的,她一个牢犯能用上?”
“她——爹竟然病好了。”
女孩儿们的视线从楚棠身上移开,看到了一旁另外一人,穿着簇新儒袍,带着儒冠,留着短须,面容方正,手握缰绳,轻轻摇晃,他似乎要目视前方,但视线还是不自觉两边乱飘,让儒雅之气淡了很多——
虽然很多女孩儿都没见过楚岚,但跟楚棠走在一起,父女相貌一眼就辨识了。
楚岚竟然也骑马随行,先前楚昭封后楚岚都没出门,说是病了,但看楚棠每天开开心心的样子也知道肯定是装病。
现在衙门张贴的缉捕告示还没揭下来了呢,楚岚大摇大摆的骑马入城——
有女孩儿特意探身往下看,楚岚脚上没带镣铐。
“不是囚犯。”齐乐云也终于回过神,指着楚岚楚棠身旁,一层禁卫,一层官员,官员们还都笑着跟楚岚说话,“这怎么回事啊!”
街上的民众也都被楚岚楚棠父女吸引了,很多民众不认识,但当听到名字时都知道——楚岚这个名字在京城也算是很有名了。
“皇后的伯父!”
“那个逃犯!”
“跟中山王勾结逃走了吗?”
“这是抓回来了!”
议论声铺天盖地,比起真龙天子,小人得势的太傅,翩翩公子,落罪的世子,皇后的娘家人,普通又不普通,更是让人津津乐道。
被挡在人后看不到,听也只听到只言片语,逃犯,皇后的伯父,又刺激又骇人,急得揪着前边的人询问,囚服什么样,镣铐大不大,罪犯被打的惨不惨——
不过人群中很快有人解释,有年长的老者,有挎着篮子的老妇,甚至还有举着糖人看热闹的孩童。
“别瞎说了,楚先生可不是逃犯。”
“楚先生是奉朝廷的命令,自污声名,迷惑中山王世子——”
“这一次中山王世子是被楚先生亲手抓住的!”
街上喧哗更大,竟然还有这种传奇!
女孩儿们也顾不得挤在窗边,婢女们跑上跑下气喘吁吁带来街上最新的消息。
“是真的,说是楚岚,抓了萧珣。”
“其实是阿棠小姐亲自动的手。”
“一把刀——”
一个小丫头还比划着突然做出拔刀的动作,让专心听的女孩儿们吓了一跳。
“——阿棠小姐举着刀架在了世子的脖子上。”另一个婢女抢过话,还拔高声音模仿楚棠的声音,“你这贼子,皇后娘娘命我拿下你——”
齐乐云哈哈笑:“真的假的啊,她这样说,是为了让萧世子死了找楚昭报仇,不要缠着她吧?”
本来紧张的女孩儿们听到这里都噗嗤笑起来。
这还真是楚棠能干的事。
不过,楚棠能做出这种事,还是出乎意料,女孩儿们再次转身看着在街上涌涌人潮中的楚棠。
女孩儿骑在马上,宛如嫩柳摇摇摆摆。
一向胆小,谨慎,最会自保的楚棠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好多男儿都做不到呢。
“原来她不是逃了,是去做英雄了。”齐乐云喃喃,“她竟然也能这么厉害。”
旁边的女孩儿感叹:“皇后那么厉害,姐姐自然也如是,到底是一家人呐。”
齐乐云轻咳一声:“其实我作为皇后家借住的房客,我觉得我也很厉害——”
女孩儿们再次大笑。
周江忽道:“给楚棠小姐撒花!”
听到这话,厅内的女孩儿们看向摆着的花篮,这今天早上新摘的花儿,原本是为皇后准备的,但现在么——
楚棠也值得。
“撒——”大家笑着喊。纷纷取过花篮在窗边扬手洒下。
“恭贺楚棠小姐英雄归来!”
“恭贺楚棠小姐英雄归来!”
女孩儿们清脆的声音如仙乐。
无数的花瓣落下来,民众仰头看,喊着笑着,孩子们跳着伸手接,街上掀起更大的喧嚣。
楚棠抬起头,伸手接住一朵杏花,将它戴在鬓边,展颜而笑。
做英雄的感觉真好啊。
......
......
皇帝重臣宗室英雄都渐渐远去,女孩儿们遥送,又向城门那边遥望,神情有些遗憾。
“可惜没见到皇后。”
先前婢女们在街上已经打听了,皇后没有回来,目前还在中山郡善后,待忙完了才能回来。
宁小姐大手一挥:“无妨,待皇后归来,再一掷千金漫天花雨为她做贺。”
......
......
走进驿馆,街上的喧嚣被隔绝。
萧珣下车,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先前被他屠杀过的驿馆重新站满了官吏。
“世子请。”官吏神情冷冷说。
还有几个小吏毫不掩饰恨意,那晚夜乱时驿所的人都被杀了,原本以为是三皇子的人作乱,但此时此刻谁是凶手清清楚楚。
萧珣不在意官吏们的敌意,越过官吏带着随从进去了,他的随从只有铁英和宁昆。
随着萧珣进去,驿所的门锁上一道道,里外两层兵卫巡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铁英看着清冷的屋子,连热水都没有,一脚将铜盆踢翻。
“真把殿下你当囚犯吗?”他骂道。
萧珣在椅子上坐下来,丝毫不在意其上的灰尘,轻笑:“胜者王败者寇,寇贼还要什么礼遇。”
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铁英眼都红了,本来声势浩大入城的应该是世子!享受民众欢呼的是世子!
不应该是土石砸过来,也不应该是骂声如潮!
都是因为!
楚昭!
楚昭用世子做要挟,王爷只能收兵,功亏一篑,铁英咬牙:“不过世子放心,王爷说了,尽管如此,在京城也没有人能伤害羞辱世子!”
“我知道。”萧珣笑道,“否则我怎能安坐在这里,真就被扔进牢房了。”
他说着伸手挥了挥。
“没有侍婢,就辛苦铁英你去烧水,让我洗漱一下。”
“以前就是我陪着世子在外行走,从来不需婢女。”铁英道,“我一个人也能让公子吃好睡好。”
说罢握着刀蹬蹬出去了。
萧珣笑道:“我们铁英真是不怕苦不怕累。”
宁昆在一旁低声道:“是世子心态平和,大气沉稳。”
萧珣靠着椅背哈哈一笑:“我先前进京是中山王世子,再进京是镇国王世子,这也算是步步高升了,也是喜事,值得高兴。”
宁昆道:“世子能这样想,王爷也就放心了。”
萧珣看着他,忽道:“不过有件事,宁先生帮我打听一下。”
宁昆忙道:“世子请讲。”
“楚昭是怎么跟我父王谈的。”萧珣慢慢说,手扶着桌案,在灰尘上划过一道痕迹,双眼微垂,“除了用我威胁父王,还有什么威胁?”
第一百零二章 交代
不管是楚棠抓他表达的意思,还是中山王兵将官传达的意思,中山王都是因为萧珣被抓不得不止兵。
萧珣先前也一直这样说,还自责是自己不谨慎,导致父王功亏一篑。
怎么现在突然问出这样的话。
宁昆不由垂目,轻叹:“世子的安危就是王爷最大的威胁。”
萧珣没有说话。
室内的安静令人窒息。
萧珣忽的笑了:“我不该问你,你是跟我一起被抓,又一起被送来京城,我父王那边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也回不去了。”他站起来,走到宁昆身边,轻轻拍了拍宁昆的胳膊,“昆叔,你也是被我拖累了,日后要跟我在这京城,你满腹才学也要暗无天日了。”
宁昆忙道:“世子,你可别这样说——”
萧珣打断他点点头:“不说了,不管怎样,我会写信让父王把你要回去,京城囚困我一个就足够了——昆叔,我去帮铁英烧水了。”说着又一笑,“其实我也很会照顾自己。”
说罢年轻人阔步迈出去。
宁昆站在厅内神情变幻,垂目轻叹一口气。
......
......
夜色沉沉,皇帝寝宫灯火通明,行走其间的太监宫女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
皇帝回来了,虽然是个孩童,但大家的心都安稳了。
“陛下大获全胜,按理说应该举办宴席。”
“边郡那边还打仗呢。”
“而且朝里的大人们看起来都不高兴呢。”
好像是因为中山王的认罪和封赏,送陛下进内宫的时候,几个官员们还差点打起来,还好皇城深深民众们没看到。
民众们只看到不再打仗就是安心了,但其实事情根本没有结束。
而且——
“陛下回来了,皇后还没回来呢。”
其实大家原本对皇后没什么感觉,毕竟进宫时间短,而且很快又离开皇城,但没想到皇后离开皇城了,他们却越来越熟悉她,惦记她,期盼她。
“是哦,皇后什么时候回来啊?中山王那边还要她善后吧。”
“也许皇后还要去边郡呢——可能等平定了西凉才会回来呢。”
“那要多久啊,一年两年?”
宫女的窃窃私语说到这里时,殿内传来茶杯碎裂的声音,寝宫里外安静一刻,旋即宫女内侍纷纷涌进去。
“陛下——”
寝殿内洗漱后穿着里衣散着头发的萧羽站在桌案前,地上随着茶杯。
“陛下。”齐公公最先奔来。
他才去内里整理皇帝的衣衫。
萧羽看着自己袖口的水渍:“朕要喝水,没拿好。”
内侍宫女们立刻跪了一地称罪。
“不怪你们。”萧羽说,“是朕休息不让人在跟前。”
齐公公对大家摆手,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齐公公重新给萧羽斟茶,捧给他。
萧羽慢慢喝了口。
“陛下,舟车劳顿几日了,早些歇息吧。”齐公公轻声劝。
萧羽点点头,但站着没动。
“陛下——”齐公公又道。
“朕知道!”萧羽拔高声音,打断他。
齐公公一怔,这还是萧羽第一次对他不耐烦,忙俯身低头跪地:“奴婢有罪。”
殿内些许安静。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
“齐公公你快起来吧。”孩童的声音说,同时有手伸过来,牵住齐公公的衣袖,“朕知道该休息了,朕也的确很累,但是,我很惦记楚姐姐,就想写封信。”
齐公公抬起头看着萧羽,轻声道:“楚姐姐很快也就回来了,陛下放心。”
萧羽看着他点点头:“所以朕不写了,这就去睡。”
“陛下睡好养足精神,待皇后回来一看到,陛下又长高了,肯定吓一跳。”齐公公比划一下。
小孩子的确长的快,长了一岁的萧羽也长高了一些。
萧羽脸上浮现笑容。
齐公公牵着他的手起身,向内去:“陛下,皇后还没回来,谢大人在善后也未归来,老奴把所有灯都点亮陪着陛下入睡吧?”
萧羽摇摇头:“朕上过战场了,朕现在什么都不怕了,熄灯吧。”
齐公公应声是,陪着萧羽进了寝室,思忖再三,将竹筒在萧羽身边放好,这才放下帘子。
“陛下,老奴真熄灯了。”他再次问。
内里的孩童嗯了声。
“陛下。”齐公公又道,“老奴就在旁边陪着,有事您唤老奴。”
内里的孩童再次嗯了声,还笑了笑:“齐公公你放心吧,朕没事的。”
齐公公笑道:“老奴啰嗦了。”说罢施礼告退。
殿内的灯逐一熄灭。
站在宫殿外,齐公公对着沉沉的夜色轻轻吐口气。
“陛下亲征一次,胆子果然变大了呢。”一个小太监在他身边高兴说。
齐公公没理会他,看着被夜色笼罩的宫殿。
胆子变大是好还是不好呢?
.......
.......
皇帝班师回朝的热闹,朝堂关于中山王的争执,对于中山郡的楚昭来说,都已经落定了。
中山王从桌案上拿起一枚王印端详。
楚昭则拿着半块令牌,这是中山王交出的十万兵马——也是中山王展示在人前的十万兵马,至于剩下的十万兵马,朝廷就当看不到了。
“不过太傅相信王爷一定会知进退。”朝廷来宣旨的官员冷声说。
中山王看着他笑了笑:“黄大人来之前给家里交待后事了吧?”
这是在说被中山王世子先前砍死的那三个宣旨官的事。
威胁吗?
黄大人脸色沉沉:“多谢王爷惦记,本官已经交待过了。”
中山王哈哈笑:“别紧张,本王不会砍了你的头。”说罢又笑眯眯看一旁坐着的楚昭,“毕竟皇后在呢。”
楚昭笑了笑将令符收起。
“是。”她说,“在黄大人离开之前,本宫就坐在王府里守着王爷。”
虽然对这个楚后有些许不满,但亲自走进中山王府,确切说走进中山郡,看着遍地林立的兵卫,剑拔弩张的对峙,一路上城镇村落人心惶惶,跟坐在京城朝堂里不同,虽然坐在朝堂也是紧张,但跟亲身走进其中完全不同。
这种紧张,令人窒息,今人不知所措,令人发狂。
但这个女孩儿在这里坐了很久,一个人。
黄大人看向楚昭,俯身一礼:“下官除了宣旨,也要接娘娘回宫,所以下官不会先走。”
其实朝廷并没有这样要求,接娘娘回宫是他自己加上的。
楚昭一笑,道:“那黄大人要多等一等,本宫还要等边郡的消息来。”
黄大人应声是。
中山王敲了敲桌子:“你们君臣就不要在本王这里商议国事了,都走吧,走吧。”
......
......
大门徐徐关上,迈过门槛的楚昭没有再向前,而是站定先深吸了一口气。
“离开了中山王的地盘,气息都清新了。”她感叹说。
黄大人在一旁道:“娘娘,现在应该称呼镇国王,而且,郡城内还是他的地盘。”
楚昭失笑,没想到邓弈竟然还加封了中山王,搞出一个镇国王,是不是很多人以为中山王又给邓弈送重礼了?
她看了眼四周,态度不善的兵马环绕,中山王只是退了一步,这一步是从京城外退了一步,中山郡还是中山王的地盘。
而且以前还遮遮掩掩,现在则不需要遮掩了。
楚昭看着牵来的马匹,道:“本宫先去城外见兵马主将。”
黄大人施礼:“本官去府衙查看郡城事务。”
“大锤。”楚昭唤道。
丁大锤上前应声是。
“这是与本宫一起闯过刀山火海最得力的护卫。”楚昭道,“现在借黄大人你一用。”
黄大人再次施礼:“谢娘娘恩赐,下官必不辱命。”说罢转身就走。
丁大锤有些没反应过来呆立不动,被阿乐推了一下:“你晕头了?快去啊。”
丁大锤是有些晕,皇后适才说他是是什么来着?最得力的护卫!
不过,晕归晕,有件事他还记得呢。
“谢都尉和老大都让我守着皇后——”他忍不住低声说。
楚昭听到了,一笑:“别担心,我现在就去见你们老大,我替你跟她说一声,至于谢都尉——。”
楚昭冲他眨眨眼。
“他离得远不知道。”
第一百零三章 相对
中山王府门外恢复了安静。
厅内更安静。
中山王依旧坐在椅子上,环视一眼厅内。
“皇后这一走,还不习惯了,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说,笑了笑,眼中带着冷意,“下一次,皇后再想从我这里走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厅内的将官们上前一步施礼:“王爷息怒。”
虽然请王爷息怒,但他们每个人都难掩悲愤。
都是因为这个皇后,功亏一篑。
中山王哈哈笑了:“本王不气。”看大家,问,“阿珣还好吧?”
一个将官忙道:“世子入京后住在驿所,有王爷在,朝廷不敢苛待世子。”又道,“王爷放心,我们很快就重新构建人手,照看世子。”
中山王点点头,又轻叹一口气:“这一次他一定气坏了。”
将官们道:“为了世子,王爷也只能这样做,世子一定明白王爷您的苦心。”
中山王扶着拐杖点点头:“阿珣是个听话的孩子。”
子因为父而生,子也必须为父而生。
......
......
中山郡外兵马林立,看到楚昭,兵将们爆发出齐齐的呼喝。
“皇后!”
“皇后!”
声入云霄,震天动地。
楚昭看着密立的兵士,多好啊,都还活着,都没有死,她哈哈一笑,放开缰绳纵马疾驰。
驶入营中见到两路兵马的主将,听他们讲述别后的诸多动向,也知道了京城那边的情况。
“中山王兵马极其可恶,以民众做盾甲,半城的伤亡。”
听到这里楚昭没说话,点点头。
“娘娘您别难过。”一个主将忙道,“还好及时停下,避免了更大的伤亡,您做的已经够好了。”
楚昭摇摇头:“我没事,我很好,我都明白的,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那一世坐在深宫里,经常能听到朝廷和谢氏征战,丢了一城,失了一郡,那时候她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现在亲身经历了京城夜乱,边郡厮杀,围攻中山郡,她知道那所谓的一城一郡,代表着无数的人命。
楚昭交代他们听候黄大人的调派便走出来。
“小曼小曼。”楚昭喊。
阿乐从一旁站过来:“小姐,你忘了,小曼和白校尉去萧珣那边了。”
楚昭一笑:“我都忘记了。”
不知不觉已经习惯小曼在身边了。
“小姐你找她什么事?”阿乐问,“小曼走之前都交代好了,有人替——”
她话没说完停下来,看向一个方向,不远处有个女子站定看着她们。
阿乐忙说:“哦,是丁大婶。”
阿乐还不知道木棉红的真实身份,虽然看出不像是丁大锤的媳妇,但也没再多深究,无非都是土匪嘛。
木棉红走过来,道:“我听到喊小曼,小曼走之前交代过我,所以我就来看看,你——”她眼神在楚昭身上凝结,“有什么吩咐?”
楚昭哦了声摇头:“没有吩咐。”又忙道,“我是想问问最近的事,我在里面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都不清楚,大家都还好吧,毕竟做的事很危险。”
木棉红含笑道:“都还好,都很顺利,楚岚先生虽然受了惊吓,但没有大碍,楚棠小姐也很机敏,小曼会亲自带着人把他们送回京城。”
楚昭点头。
木棉红又道:“边郡那边的战况也还好,战事很激烈,但并没有失守。”
楚昭再次点头:“挺好的,我就知道,都没有问题的。”
木棉红看着她说:“有你,这样勇武,大家也都卯足精神。”
“我也不算什么勇武。”楚昭忙摇头,道,“这次能化险为夷,得偿所愿,都是靠,你们。”
木棉红忙道:“没有你,大家也不会,不敢这样做啊。”
虽然两人说的话都很正常,但又完全不正常,站在一旁的阿乐莫名都有些紧张了,忍不住打断说:“要不,小姐,你们,咱们坐下来,详细说一说?”
坐下来说一说啊,楚昭默然,木棉红也没有说话,阿乐捏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让气氛更紧张了——
“咳!”
就在此时远处重重的咳嗽声传来。
听到这声音,楚昭瞬时转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在后方的营帐前站着一个年轻小将。
看到楚昭看过来,他便俯身施礼:“臣,拜见——”
还没拜完就被楚昭哈的一声打断,阿乐也激动地喊:“阿九!”
随着阿乐的喊声,楚昭抬脚向他奔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木棉红。
“木大婶。”她说,“谢都尉来了,我去问问边郡的详情。”
木棉红含笑点头:“快去吧。”
楚昭不再多说转身疾步向谢燕来而去,在谢燕来身前站定,急问:“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燕来施了一半的礼也没再施完,挑挑眉:“看到我,是不是松了一大口气?”
楚昭看着他,一笑,伸手按着心口长长吐口气。
“是,看到阿九你。”她说,“我一颗心就落地了。”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谢燕来皱眉:“不要说怪话。”
楚昭对他挑挑眉:“是你先说的吧,你先说你在我心里多被信任,看到你,我一切都不担心了。”
“瞎说。”谢燕来道,“我明明说的是你跟木,寨主站在一起,尴尬要钻到地下去了,我一出现,你就不用再跟人磕磕巴巴,松了一大口气。”
楚昭哈哈笑:“你才瞎说,你明明只说了一句话,哪有这么多字。”
谢燕来嗤声懒得揭穿她。
楚昭再看了眼木棉红所在的方向,木棉红已经转身走开了,她再次轻轻吐口气,微微垂目。
“我其实不是怨恨她。”她低声说,“我从小没有母亲,我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我不会也不知道怎么跟母亲相处。”
谢燕来看向远处:“这你问就问错人了,我虽然比你有母亲时间多一些,但我忘记怎么跟母亲相处了,我们男儿家都是志在远方的,婆婆妈妈的事从不在意——”
楚昭又被逗笑了,抬起头看谢燕来,是啊,这世上没有母亲,不会跟母亲相处的人多得是。
“你怎么来了?”她再次问,“什么时候到的?”
真是够婆婆妈妈的,谢燕来眼看着天:“皇后娘娘大获全胜,边郡这边也受益匪浅,压力减少了很多,钟副将担心你,一天三次唠叨催着我来看看,我刚到没多久,没让人声张,在营帐外等着你,然后就看到你跟木寨主有事相商,我就更不敢打扰了。”
他最后两句话拉长声音。
楚昭肃容说:“谢都尉,你是朝廷重臣,以后不要客气,一定要随时随地打扰我。”
谢燕来没忍住仰头哈哈大笑。
笑声从身后传来,木棉红回头看,看到挺立如劲竹的年轻人,以及站在他身侧的女孩儿,她也微微一笑。
虽然她的女儿面对她无比不自在,但这世上还有让女孩儿愿意逗笑的人,就证明女儿不孤独。
就算没有了父亲母亲,依旧心中有爱,敢爱,就能活得开心自在。
第一百零四章 静坐
“你钟叔这一段可不容易啊。”
谢燕芳谢绝了楚昭邀请他进营帐里说话,直接席地而坐。
“西凉王疯了一般乱打,边军五路大将军部,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听话,各有心思。”
他看了楚昭一眼,似笑非笑。
“你这个钟叔,比起你父亲,可还差很多啊。”
楚昭在他身旁坐下来,点点头:“我知道啊,钟叔毕竟是我父亲的副将,地位肯定不能跟我父亲比,他又是仓促间接任,不过给他点时间,他的才能不输与我父亲。”
上一世,钟叔也仓促接任,不仅能击败西凉,也能与谢氏一战。
当然,也有萧珣用皇后的名义扶持钟叔。
只不过这扶持并不是要让钟叔稳固地位,而是消耗,让他当刀剑,四处砍杀,龙威军也好,父亲留下的边军也好,被分裂,夺走,最终钟叔四面楚歌,死在乱军中。
看着女孩儿眼帘垂下,谢燕来想了想,算了,还是不说太难听的话了,念头刚闪过,又见楚昭抬起头,冲他一笑。
“而且,我这不是特意留你帮他了嘛。”她笑嘻嘻说。
少说好听话,谢燕来嗤声:“谢家的名头是福也是祸,你也不用这么高兴。”
他作为谢家子弟坐镇边军,很多人讨好谢家给他面子,但谢家的名头也让很多人嫉恨,就等着机会撕咬一口。
楚昭再次一笑:“我用的是你这个人,其他的不怕。”
谢燕来冷冷说:“所以你觉得有我这个好心人护着你的钟叔,你就可以心无牵挂地跟人同归于尽去了?”
楚昭一笑:“我这明明是勇武不畏,你说的好像我是寻死。”
“不是寻死是什么?”谢燕来说,“你敢说你不是去寻死的?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勇武吗?你活下来只是因为中山王怕死,如果中山王不怕死呢?”
他冷笑一声。
“如果是我,你孤身一人来威胁我,我才不管以后会如何,先杀了你再说。”
楚昭哈了声:“我没威胁你的时候,你都要杀了我呢。”
谢燕来没好气说:“河边的事你要说一辈子是吧?动不动就拿出来说,这是一回事吗?”
楚昭摇头,又道:“中山王不是你。”
她看向远处,扶着膝头一笑。
“阿九,这世上像我们这样不怕死的人不多,他们拥有的太多,牵绊太多,我们不一样啊,我们什么都没有,一腔孤勇,无所畏惧,死了就死了呗。”
“你也别怪我这样想,我们这样的人,如果怕死,就活不了了。”
谢燕来呵了声:“别一口一个我们,你是你,我是我,不一样。”说罢仰面躺在地上。
不知不觉春草已经铺满了地面,绿油油一片。
“再说了,我也不是头脑发热一心寻死去啊。”楚昭扳着手指给他说,“我有小曼他们,他们身份隐蔽,无人知晓,我又带着两路兵马,我本来就是很厉害。”
谢燕来哼了声,没说话。
楚昭又手拄着头看着前方,压低声音:“不过,这件事真做成了,我的确也有一点点意外。”
毕竟那一世虽然中山王早早死了,但萧珣和谢氏打了十年——
这算不算她掐灭了十年征战的苗头?
当然,事情还没结束,中山王的退让也只是暂时的,虽然收缴了十万兵马,中山王依旧有十万兵马。
不过,挫了中山王一口气,也把萧珣关在京城,这件事她做得真不错!
“我觉得我真厉害呢。”
身边的谢燕来没有哼声。
“怎么说到我厉害你就不说话了。”楚昭哼了声,转头,看到身边的年轻人头枕着手臂,双目紧闭——
她吓了一跳。
“谢——”她脱口要喊,下一刻又捂住嘴,看年轻人胸口缓缓起伏,长长睫毛微微掀动。
这是睡着了。
竟然睡了啊。
楚昭放下手,看着熟睡的年轻人。
她先前问他怎么来了,他说因为事情落定边军压力缓解以及钟叔催促,她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他说刚到。
事情落定也没有多久,他必然是日夜不停赶路来。
先前他说钟叔这一段不容易。
钟叔不容易,他难道容易?
钟叔在边军几十年,也就是坐在主将的位置发号施令不容易,其实要人有人,要做事也会做事。
谢燕来呢,年纪轻,就算是谢家子弟,但在这战场上,刀枪无眼,谁跟你讲是谁家子弟。
上了战场他只是他自己。
什么都得靠自己。
楚昭往他身边挪了挪,端详他的脸,乍一看还很漂亮的脸,仔细看也蒙上了粗糙,鬓角好像还有划痕——
身上呢?
楚昭又探头向脖颈里看,伸手轻轻掀他衣襟——
阿乐蹑手蹑脚走过来,见到这一幕,站住脚,眼睛眨啊眨,小声唤:“小姐,你这是?”
他身上有伤也早就裹好了,她看这个做什么,楚昭讪讪坐好,道:“没事,我就看看。”
小姐想看就看呗,阿乐道:“我来帮你——他没穿铠甲,衣服还是很好解开的。”
楚昭忍着笑摆手:“别闹,他睡着了。”又想了想,“你拿个斗篷来,我给他盖上。”
虽然如今天气虽然暖和了,但露天野地睡觉是要受寒的。
......
......
谢燕来慢慢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满天星光。
他只微微愣神,愣神的同时手已经向身侧抓去,人也弓身绷紧要跳起来。
身侧没有抓到兵器,也有一只手按住他。
“别怕,这是在中山郡。”女声轻轻说。
谢燕来一瞬间恢复了清明,但依旧坐起来,看到四周篝火点点,前方城池盘踞,耳边有军营熟悉的嘈杂声随风而来。
他竟然睡着了?
什么时候睡着的?
竟然睡了这么久。
他低头看到一件红色厚软的斗篷从胸口滑落,再抬头看身边的女孩儿盘膝而坐,笑嘻嘻看着他。
“楚昭。”谢燕来竖眉说,“你就这样让我睡在野地里?”
楚昭无奈摊手:“那没办法啊,我力气小,不能把你抱进营帐里。”
谢燕来瞪眼,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少鬼扯。”他气笑,“你不能喊醒我啊,请我去营帐里睡,给我准备热水洗漱,丰盛的饭菜,三层被褥的软床!”
他拎着身前的斗篷盖在楚昭头上。
“就给我一个斗篷,以地为床,这是对待重臣忠将的态度吗?重臣忠将是要寒心的!”
楚昭罩着斗篷大声说:“爱卿莫气,本宫这就吩咐盛宴伺候!”
第一百零五章 心底
盛宴也只是说说,谢燕来撇撇嘴站起身,这种时候哪里的什么盛宴。
“这时候怎么不能了?”楚昭将斗篷扯下来,伸手指着前方城池,“中山王俯首认罪,大军当贺,本宫身为皇后,就在满天野地摆盛宴,谁人敢说不行?”
谢燕来看着抱着斗篷昂首挺胸的女孩儿,虽然第一次见就知道这女孩儿不好惹,但每一次再见,总有新的变化,越变越——夺目。
没错,她是皇后,她让中山王俯首,她举办盛宴谁也不能反对。
谢燕来也看向前方的城池:“皇后大胜,可以盛宴,但臣的盛宴,还是再等等吧,等西凉王败了,再赐也不迟。”
“盛宴不一定是犒赏啊。”楚昭说,“可以是激励啊,吃了这顿盛宴,谢都尉拿下大功。”
谢燕来呵呵笑了两声:“算了吧,我还是快点回去更能拿下大功,免得你钟叔脑子一糊涂被谁说动冒进,什么宴都不用吃了。”
楚昭嘀咕一句:“就知道叫醒你你肯定要立刻就走。”
所以他困乏睡着了,她宁愿让他席地,不叫醒他让他去营帐里睡温暖柔软的床,因为她知道,一旦醒了,他就不肯睡。
他急着赶来看她一眼,也急着立刻就走。
谢燕来没听清,低头问:“你说什么?”
楚昭笑道:“没说什么啊。”
“肯定没好话。”谢燕来嗤声。
楚昭笑道:“我知道边军那边本离不开,你担心我急匆匆跑来看我一眼,我没事,你放心吧。”说着又拿出两封信。
“你没来之前我已经给你和钟叔写了信,现在你来了,就不用我特意让人送了。”
谢燕来哎了声,伸手抓过一封:“我的就不用了吧,你有什么话现在说。”
楚昭塞给他:“写过了就懒得再说一遍,你自己看吧。”
谢燕来没有再塞回去,而是收起来,又纠正:“不是我担心你,是钟长荣,他逼着我来的。”
楚昭抱着斗篷向前走点头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她这样子知道什么啊,敷衍,谢燕来跟上她给她解释:“你这里事关重大,你知不知道你的生死关系我们的生死,你——”
他的话没说完,楚昭大声喊阿乐。
话音落阿乐从最近的篝火所在跑来,手里拎着食盒在楚昭面前站定打开,楚昭从中捧出一盖碗。
“谢都尉。”她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请饮了这碗养神补气汤,带着我的心意归去。”
谢燕来看她一眼,伸手接过本要一饮而尽——
“烫死了。”谢燕来差点咬掉舌头,“楚昭,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昭哈哈笑,踮着脚伸手帮他煽风:“不是不是。”
阿乐撇嘴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啊,一直炖着,也不敢放凉,这是为你好。”
“你们主仆就是不安好心。”谢燕来挑眉说,“先是大药丸噎死我,药汤苦死我,现在又要烫死我。”
一边说一边将羹汤慢慢喝完。
楚昭从食盒又拿出两块点心捧给他:“杏花糕,中山王府上厨娘的绝技,我被关着的时候,吃了好多,你在边郡也吃不到,快尝尝新鲜。”
就算出身不堪,谢燕来也是谢家的子弟,谢燕芳的弟弟,谢氏不会亏待他吃喝,必然也是锦衣玉食,也亲眼见过在谢家婢女们如珠宝般捧着他。
夜色掩盖了年轻人脸上的风霜粗糙。
谢燕来看着几乎被举到嘴边的糕点,也是服了,伸手夺过去:“趁着我睡着,就弄出一些吃吃喝喝的啊。”
楚昭笑道:“其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嘛。”
谢燕来三口两口将杏花糕咽下:“那我走了。”
楚昭哎了声。
谢燕来将没有抬起的脚落下,不耐烦问:“又怎么了?”
楚昭看着他,从食盒里拿出纸包:“这是包好的糕点,带着路上吃。”
谢燕来翻个白眼,真是服了,抬手抓过塞进胸前衣襟里,抬脚迈步。
“你和钟叔也要小心些。”楚昭道,跟上他两步叮嘱。
谢燕来回头笑:“皇后娘娘这话不对吧,你自己无畏,却要让我们贪生怕死啊?”
楚昭笑道:“我无畏,也是为了活着嘛,大家都活着,多好啊。”
谢燕来呵呵两声转身再次迈步。
楚昭目送他觉得要说些什么,又没什么可说的,但见谢燕来走了几步后,又转身对她招手。
楚昭忙跑过去。
“怎么了?”她高兴地问。
夜色里女孩儿笑得眼闪闪发亮,宛如星辰跌落,谢燕来移开了视线,觉得有些想笑。
“你高兴什么啊。”他嘀咕道。
“你快说啊。”楚昭催促,“有什么想要的?人?兵器?有什么麻烦?人?我现在是皇后,你们搞不定的人,我来。”
谢燕来哈哈笑,这个丫头一开始什么都不是的时候,还敢这个打那个骂,现在当了皇后,更气势汹汹是吧,看看这口气——
“你这么厉害,怎么跟她说话都那么为难?”他说。
楚昭愣了下,她?谁?
谢燕来看着她:“木棉红。”
她啊,楚昭哦了声,转头看一旁,好好的,怎么说起她了?
“哪有为难。”她说,“你打断我们的时候,我跟她,说得挺好的。”
谢燕来呵了声。
楚昭低着头叹口气:“我也不是为难,我也没想什么,大家,就有点不熟呗。”
从来没有母亲,突然出现了母亲,母女分离又是那样的原因,她现在能跟木棉红说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谢燕来眼神柔和几分。
他转过头,轻咳一声:“不熟又怎样,你不是最擅长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楚昭又笑了:“我怎么擅长了?”
谢燕来伸手指着自己:“我这样的人,还有你堂姐,还有京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先前打的厉害,现在你不都把人迷上了嘛。”
楚昭哈哈笑,歪着头看他:“我真这么厉害,原来阿九你都被我迷上了。”
谢燕来呸了声:“你就跟我胡搅蛮缠吧。”说罢大步就走。
楚昭忙追上他,绕过去在他面前,笑道:“我错了,不该拿阿九公子取笑。”又收起笑,认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也不太想面对她——”
她摇摇头,又自嘲一笑。
“但我,又离不开她。”
“我小时候,她舍了我的命,但现在,我的命,又是她救的。”
“我该跪下谢她救命之恩呢,还是理直气壮,这是她欠我的?”
“我谢她,我心里是有点怨。”
“我怨她,我也没资格。”
“更可笑的是,我现在面对她都不能说一句,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因为我需要她,我还要用她。”
“看起来是她没资格说见我,但实际上是我,我没资格说不见她。”
“我该不屑她这个母亲,还是感激有这样的母亲呢?”
“我该怎样面对她?欢喜?愤恨?或者利用?”
她说着说着眼泪滑落,垂下头。
谢燕来伸手,他想要摸摸这女孩儿的头,但手伸出来,不自觉落在她的肩头,用力一揽,将她揽在怀里。
要哭就在他身前哭吧,挡住了,没人看到。
第一百零六章 相待
阿乐四下看了看,四周篝火点点,兵营里巡逻不断,各种嘈杂声萦绕。
不过先前小姐为了不打扰谢燕来睡觉,让人不要靠近,所以他们这边又很安静。
其实吧,看到谢燕来突然揽住小姐,她好像也没多惊讶,大概是因为先前就见过了。
那时将军刚过世,小姐憋了好久被谢燕来说了两句才哭出来,睡着后被谢燕来抱回去休息。
现在么,谢燕来又把小姐说哭了,嗯,也许是说中山王的事。
阿乐叹口气,这次的事的确很凶险,她其实直到走出来那一刻,都以为会死在里面。
小姐也是人,怎能不害怕?
小姐害怕无人诉说,能有个阿九吵闹两句哭出来也好,阿乐坐下来,抱膝仰头看星空。
春日的星空比冬天好看很多。
谢燕来看着远处璀璨星河。
“其实,你不要想她是你母亲。”他说,“她除了生下你,与你血缘的牵绊之外,更多的是,木棉红。”
这不是废话吗?楚昭又想笑,她就是木棉红啊,刚要抬头,谢燕来的手在她头上一拍,将她按住。
“我是说,她是个人,把她当做一个人,不是母亲来看待。”
“她与你的牵绊,说句难听话,很短,但这短短的牵绊,这辈子都摆脱不了。”
“或许这对她来说也很无措。”
“可能,我们的父母,有时候也会后悔,生下我们吧。”
“如果没有我们,他们活得更自在,自由。”
“我记得我小时候,惹到我娘生气,我娘骂我,说要不是生下你,老娘也不用过这种日子。”
他看着星空,思绪飞得很远,但很快又被拉回来,因为有一双小手悄悄地抱住了他的腰——
谢燕来按着楚昭的头,警告:“别动手动脚。”
身前的女孩儿噗嗤笑了,喂了声:“谁先动手的啊。”
她还在他怀里倚着,头还被他按着。
谢燕来一怔,伸手把她拎开:“这是两回事,我是,安慰你。”
小时候他哭了——虽然记不清为什么哭,但被母亲抱一抱就好了,后来母亲不在了,他也长大了,就没有再哭过,也不需要什么怀抱了。
她年纪比他小几岁,还算是,小孩子吧。
楚昭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好笑又有些难过,谁安慰谁啊,他又比她好哪里去。
“是。”她点点头,郑重地施礼,“我知道了,我错了,不该对公子动手动脚。”
谢燕来不想跟她拉扯,扯来扯去不知道扯出什么奇怪的话。
“总之,你就不想那么多了,也别论对错了。”他道,“你和她命中注定这样了,你觉得难办,她说不定比你还觉得难办,你现在需要她,而她也离不开你,就大大方方的面对吧。”
楚昭叹口气:“其实,她也很倒霉。”
因为这母女牵绊,上一世木棉红为她厮杀,这一世依旧也征战不休。
“你也倒霉。”谢燕来纠正,“不要比这个了,还是你们努力让别人倒霉吧。”
楚昭再次笑了。
“谢燕来。”她说,“谢谢你。”
谢燕来倨傲道:“不用客气,我也为了我自己,娘娘在后因为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乱了心神,出了事,会累害我们边军。”
楚昭笑着点头:“爱卿言之有理,本宫受教了。”
谢燕来看她一眼:“我走了。”说罢越过她大步而行。
楚昭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喊了声:“谢燕来。”
谢燕来停下脚回头,夜色笼罩他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只听到声音不耐烦:“又怎么了?”
楚昭一笑:“一路平安。”
谢燕来摆摆手,再次大步向前,身后又有喊声传来“谢燕来——”
他气恼站定再次回头,咬牙要拔高声音又压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夜色笼罩了身后的女孩儿,看不到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负手在身后,声音在笑:“没有了。”
谢燕来狠狠瞪了她一眼,虽然她也看不到,转过身大步走,但莫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觉得如果那女孩儿再喊一声,他的心就会跳出来。
他垂下的手紧紧攥住。
还好,身后没有再有喊声。
一直走到嘈杂的营地中,一直到亲卫召集了人手,牵了马匹过来。
谢燕来在夜里长长吐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回头看,星光下那片安静的夜色里,那个女孩儿还在。
这么远,她肯定不能再喊了,喊了,也听不到,谢燕来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了。
他握紧了缰绳,却没有喝令,身下的马儿有些困惑,只能原地打转提醒主人。
谢燕来这才一甩缰绳喝令一声,马匹向前疾驰,身后兵士簇拥,在嘈杂的营地里宛如破浪而行的鱼。
夜色如海,鱼儿跃入其中看不到了,楚昭依旧伫立不动。
“小姐你在想什么?”阿乐小声问,“是担心他吗?”
楚昭回过神摇摇头,担心吗?也不是,因为不需要担心,谢燕来说得没错,大家都是无畏的人,用不着谁担心谁。
“我在想,谢燕来这个人。”她说。
谢燕来这个人?怎么了?阿乐顿时警惕:“这家伙有什么问题?”
楚昭笑道:“这个家伙有什么问题我还真不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阿乐更糊涂了,说起来谢燕来和小姐认识很早吧?
楚昭没有再解释,这个世上很多人她都多少算是熟悉,唯有这个谢燕来,那一世从未听过,所以对她来说,他就是个陌生人。
大概也正是因为他是个陌生人,跟他在一起,她恍若也来到了一个新天地,可以无拘无束,肆意说话。
阿乐听不懂,干脆也不听了:“小姐,快来吃饭吧。”
管它什么人,都要吃饭。
为了不吵醒谢燕来,小姐一直坐在他身边,也没有吃饭。
其实她觉得本没有必要,走开去吃点东西也不会吵醒他啊?
“起身脚步声会惊醒他的。”楚昭说,“你还不知道这小子多机警?”
那倒是,这个谢燕来当初一眼就识破她们,害得她们没能去见将军,阿乐点点头,不过吧,这么机警的人竟然在小姐身边睡着了?
“好了走吧去吃饭。”楚昭招呼她。
阿乐便丢开不想了,跑过来与她一起走。
走到营帐前时楚昭又停下脚,道:“阿乐,去请丁大婶来。”
阿乐哦了声,适才小姐对丁大婶不太习惯,毕竟一直在她跟前的是小曼,不过丁大婶既然顶替小曼,小姐跟她熟悉一下也是应该的,应声是高兴地去了。
楚昭在营帐里才坐定,木棉红就进来了,灯火下她神情略有些紧张。
“皇后。”她说,“有什么事啊?”
她对她的称呼其实也很谨慎,楚昭注意到了,她不称呼楚小姐,更不直接唤名字,而是用皇后这个敬称。
皇后是君上,哪怕是母女,也是君臣有别,这样,合情合理。
楚昭看着她,问:“大当家的吃过了吗?”
木棉红看着桌案上的菜肴,略有些迟疑,然后一笑:“我其实吃过了,但,我觉得,我应该说没吃过。”
楚昭笑了,伸手:“大当家请坐,尝尝我这里的宵夜。”
第一百零七章 宵夜
营帐也就是普通的主将营帐,楚昭在军中并不摆皇后仪仗,吃住都和兵士们一样。
“饭菜是郡城最好的酒楼做的。”楚昭指着桌案说,又挑眉一笑,“毕竟已经拿下中山郡了,我身为皇后吃点好的还是没问题。”
木棉红看着灯下女孩儿长眉飞扬的样子,看来今日能被请来吃这顿宵夜,是那位谢家公子的缘故。
木棉红笑着坐下来,拿起碗筷端详饭菜。
“小曼喜欢吃咸香。”楚昭指着一叠炸鱼说,“这种小黄鱼她一口气能吃一盘。”
木棉红便夹了一条,道:“我也是,寨子里最多的吃食就是烤肉炸肉。”
楚昭嗯了声,又指着另一边:“这个荷叶卷她也喜欢,大当家尝尝。”
木棉红道:“这个我们吃的少,没见过呢。”说罢夹了一个。
一时安静,两人各自吃饭,营帐里唯有烛火燃烧的声音。
楚昭也并没有让大家陷入沉默太久。
“我请大当家的来是要交代一件事。”她说。
木棉红没有放下碗筷,只道:“皇后娘娘请说。”还用公筷给楚昭盘子里也夹了菜,“你也吃。”
对于她的礼尚往来楚昭没有拒绝,也没有多说,道:“中山王交出了十万兵马,这些兵马朝廷会调派到边军,但我想分出五万交给大当家。”
木棉红慢慢咀嚼,抬头看着她,似乎在思索,问:“那是要他们当兵呢,还是当匪?”
楚昭道:“这些兵马原本是中山王养的,虽然将官都已经被清除,但兵士来历关系复杂,按照朝廷的意思要将这些兵士们打散分到边军中,但我觉得这样的话,一是可惜了这十万兵马的战斗力,再者也会影响边军的战斗力。”
木棉红看着她,有一瞬间走神,她恍惚又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将军——
夜晚的室内,他卸下铠甲,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挽着衣袖,用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指点,还转头唤她。
“阿棉,你来看,这个兵马如果这样调动——”
木棉红问:“那我要做的是——?”
“驯服他们。”楚昭用反手用筷子在桌案上轻轻一点,说,“把这五万兵马打散,然后变成你们的人。”
木棉红又吃了一口菜,看着她的筷子,点点头:“这样既不影响边军,又能多了助力。”又摇头,“但要达成这样的目的,需要时间。”她抬起头看楚昭,“娘娘,可要有耐心啊。”
楚昭扬眉一笑:“不是耐心,是信心,我有信心就算不用这五万兵马,西凉也休想突破边郡。”
木棉红一笑,再次给她夹菜:“娘娘威武。既然不急,那就好办了。”
楚昭将令符推给木棉红:“我跟钟叔打个招呼,到时候他会派自己人来接收兵马,然后以训兵的名义,交给你五万。”
木棉红应声是,接过令符,在手里端详,又笑了笑:“我没想到,我有一天会拿着朝廷兵马的令符。”
她本是贼。
是朝廷兵马剿杀的对象。
楚昭沉默一刻,道:“我知道这件事可能不近人情了,但现在我还是不能给大当家封赏。”
木棉红看着她。
“这也是我的私心。”楚昭不回避她的视线,说,“我现在是皇后,公布大当家的身份对我没有好处。”
这话说得很直白,一个皇后有一个当山贼的母亲,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木棉红脸上没有半点哀怨,嗯了声:“不仅对你没好处,对将军也不好,他既然过世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再不要受侵扰了。”
楚昭看着她,道:“还有,公布身份对你也不好。”
木棉红看着这女孩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她长的很好看,尽管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当眼里亮起光的时候,整个人如月华一般,让人不设防,让人只想多看她两眼——父亲当年就是这样沦陷的吗?楚昭移开视线,端起汤茶喝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当这个皇后是怎样的机缘,自从当了皇后,国朝多难,虽然看起来我风风光光的,但其实处处有难关,我的亲人们会被诱惑,会被要挟,或者与我反目,或者因我被害。”她轻声说,“如果你的身份被人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我知道你很厉害,有功夫,有人马,但这世上人心算计太危险。”
她看向木棉红。
“你会因为我而遇难,而我也会因为你陷入困境。”
“所以,不被人知晓,对你,对我,都是最安全的。”
木棉红一笑:“我知道了,皇后娘娘请放心。”她再吃了几口菜,又端起汤喝了口,“这个味道也很好,想必,小曼也喜欢吧?”
楚昭点点头,这一桌饭菜是她特意按照小曼的口味做的,她不了解木棉红,想来她们应该一样。
“皇后娘娘。”木棉红这次落了碗筷,起身道,“我这就去准备。”
楚昭也站起来:“我几日后会带着丁大锤和余下的龙威军回京,你们在这里等候钟叔的人来接受兵马,然后随同他们一起回云中郡。”
木棉红应声好,再看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楚昭站在原地轻轻松口气。
原来跟她相处也不难。
.......
.......
“怎么样?”
“大当家的,她说什么?”
木棉红刚走回自己所在的营帐,就有几个男人急切围上来问,神情激动又期盼。
“是不是认你了?”
“喊你娘了吗?”
木棉红看着大家,笑了笑:“没有。”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又拿出令符晃了晃,“不过,她把中山王上交的五万兵马送给我们了。”
几个男人怔了怔,似乎没听明白。
“五万哦。”木棉红再次重申,“天下哪个山贼能有这么多人马?我们以后就真是天下第一山贼了。”
她说着笑起来,有两个男人也跟着笑起来,但另一个男人回过神。
“什么啊,红姐。”他道,“这是苦差事,五万兵马岂是好管的?”
更何况还是中山王养着的叛军。
这分明是让他们驯化。
其他两个男人也回过神了。
“大当家的,这又是让我们做工啊!”
“你为她做了多少事了,竟然连声娘也不喊!”
“她不喊娘,还好意思让你做事,这是什么意思啊?”
“她姓楚,是楚岺的种,就是心黑手辣。”
“父女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会要挟你。”
抱怨一句接一句,待最后一句脱口而出,被旁边的男人戳了下,那男人讪讪停下,看木棉红。
“大当家,我,我不是。”他结结巴巴解释,“我不是埋怨你。”
“大当家,我们跟着你做什么都行。”先前的男人也说道,“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只是担心你受委屈。”
另一个男人也点头,神情憋闷:“就是,她不能,这样欺负人。”
木棉红看着三人,一笑:“你们的心情我都知道,不过,别担心,她不是要挟我,更不是欺负人,她是为了我们好。”
她也不瞒着兄弟们,将楚昭的话讲给大家听。
三人的脸色好转了很多。
“当个皇后,也不容易哈。”一个男人嘀咕一声。
木棉红道:“做什么都不容易,当皇后,当天下最上等的人,更要吃天下最大的苦。”
另一个男人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但表面上不认,不对天下人说,私下她总该认你吧。”
木棉红默然一刻。
“她现在敢看我,不回避我。”她含笑说,“心里就是在接受我了,不急。”
说到这里又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夜空。
“我虽然认她,念着她,但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为了她。”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什么意思?不是真的为了她,那是为了什么?
“我把她当女儿,是因为我生了她,母亲应该,必须是,惦记女儿的。”木棉红说,“但其实,我,我也不知道,惦记她的是我,还是仅仅是个母亲。”
更糊涂了,三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木棉红看他们的样子,自己也笑了,她自己也说不清。
“不过,就在适才,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吃饭,跟我说话,我突然就清楚了。”她轻声说,“是我惦记她,是我很开心有个女儿,是我很难过当初舍了她,我——”
她说着垂下头,掩饰自己突然泪蒙蒙的眼。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大当家虽然人前人后都娇滴滴的,但其实杀人不眨眼打人不磕绊,流眼泪那更是几乎没有——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木棉红抬起头,笑道,“就是大家不用担心,我很好,很开心。”
看出来了,三个男人点头,也不再多说:“那大当家的你先忙吧。”
看着木棉红进了营帐,三个男人对视一眼。
“但是吧。”一个男人压低声说,“我觉得楚昭就是跟楚岺一样,花言巧语,黑心鬼,你看三言两语把大当家迷的——”
另外两个男人踢了他一脚“你少说两句吧。”
三人嘻嘻哈哈笑着走入夜色中,而此时坐在营帐里的黑心鬼楚昭正看着面前的碗发呆。
碗里一个卤凤爪,一个萝卜丸子。
这是适才木棉红礼尚往来给她夹的。
真巧,这两个是她最喜欢的,阿乐特意让酒楼做的。
木棉红,这是知道她的口味啊。
她不知道木棉红的口味,按照小曼的来招待,她跟小曼很熟了,而小曼跟木棉红是一直在一起。
木棉红可从未跟她在一起过,也就这些日子,但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喝奶茶啃干饼,根本没有口味喜好可讲。
她怎么知道的啊?
第一百零八章 春意
寒冬似乎很漫长,但一眨眼又消失了踪迹。
苍茫的大地上一夜之间换了新衣。
钟长荣站在屯堡城墙上,一边听将官们说话,一边接过亲兵递来的舆图,脚下不断有兵马疾驰进出。
“钟将军。”有奔来的斥候勒马喊,“谢都尉回来了。”
钟长荣将舆图扔给将官们:“这混小子,怎么这么慢。”
将官们都是亲信,知道谢燕来去做什么,亦是高兴。
“这还慢?”有人掐着手指算,“感觉一眨眼就回来了,他到底见到皇后没有?”
钟长荣顿时也觉得太快了。
“这臭小子是不是偷懒耍滑根本就没去?”他气道,蹬蹬走下城墙,“我问问他去。”
他等不及谢燕来来找他汇报。
不过钟长荣亲自来也没能见到谢燕来——谢燕来在沐浴。
“你说你小子洗什么澡!”钟长荣站在屋子里,隔着门帘呵斥,“又不是等着当新郎,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就是臭毛病多。”
门帘里传来谢燕来懒懒地声音:“是呢,我们世家子弟毛病就是多呢,我不仅要沐浴,还要吃饭——”说着扬声喊亲卫小山的名字,“小爷要的饭菜快些送来。”
亲卫小山站在门外笑嘻嘻应声是。
“将军你也别急。”他还对钟长荣说,“我们小爷抄了近路,沾了一身的茅草土石,不洗洗实在没法见人。”
亲卫小山,还是钟长荣给谢燕来从自己身边挑选的,但看现在说的话,一口我们小爷,不知道还以为是谢家的家生子仆从呢。
钟长荣瞪了小山一眼:“谁在乎他什么样。”
小山嘻嘻笑也不反驳,转身跑了“我去催催厨房的饭菜,别烫了,凉了,咸了——”
钟长荣骂了一句狗腿子,又对着门帘后的谢燕来骂:“好好一个孩子被你带成什么样。”
“不要像个长舌妇一样唠叨。”谢燕来在内懒懒说,“你也不是为了见我,她给你写了信,桌子上,你看看。”
信,钟长荣顾不得计较谢燕来骂自己长舌妇,忙在桌子上翻找,桌子上乱七八糟,腰带皮囊,脏兮兮看不出样子的衣衫也堆在上面,钟长荣将它们推下来扔在地上,这才看到摆着两封信以及一个纸包。
信上标记了名字,钟长荣坐下来,打开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宛如鱼儿跃入水中,舒坦地看起来。
信写得并不长,但把这一段的事以及接下来的交代都写清楚了,包括对木棉红的安排,钟长荣看得心酸,欣慰又意犹未尽——
他视线在桌上扫过,还有一封信。
“怎么还给你写信。”他说,“不是见了面了吗?给你写什么信,我看看写得什么。”
说罢就拿起信,但还没拆,门帘呼哧被掀开,里面的人风一般冲出来——
钟长荣眼一花,被溅了一脸水,手里的信也被夺走了。
“你这混账小子!”他骂,抬手擦了脸上的水,看到谢燕来裹着下半身,湿漉漉宛如刚从浴桶里跳出来,“你发什么疯!”
谢燕来一手按着擦巾,一手拿着信:“你怎么看别人的信啊?有没有军规军法?”
军规军法倒是有令信不得私拆——钟长荣心想,但旋即一拍桌子:“阿昭的信算什么——”
“阿昭是皇后。”谢燕来竖眉说,“皇后之令,能随便看吗?”
说罢拿着信疾风一般回内室去了。
钟长荣还有些怔怔:“皇后之令——”
话没说完,谢燕来又从里面冲出来,将桌上的小纸包抓走——
“这又是什么?”钟长荣瞪眼喊。
门帘晃动,谢燕来的声音从内传来:“我的点心。”
钟长荣莫名其妙:“谁稀罕你的点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说着又一拍桌子,“你竟然还有时间买点心,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内里传来年轻人哼唱小曲的声音:“好容易离开边郡这鬼地方,来到中山王的郡城,当然是好好逛街好好吃酒喽。”
钟长荣冷笑两声,也不在意了,现在也知道这小子也就是说话气人,做事还是知道分寸,必然不会真的去逛街喝酒。
他坐在桌案前只能再次把手里的信看一遍过瘾,等到谢燕来穿好衣衫走出来。
“阿昭给你写了什么?”钟长荣再次问,还将自己的信递过去,“来来,我们交换看看,万一有什么消息遗漏。”
谢燕来理都不理他:“皇后娘娘自由安排,不会有遗漏,你难道不相信皇后娘娘?”
他当然相信阿昭,但是吧——钟长荣摸着下巴,阿昭跟这小子有什么可说的,他看了眼谢燕来,沐浴过后的年轻人,侧脸如刀裁,似乎还有水珠在上闪动,怎么看都——不顺眼!
“你见了阿昭,她说什么了?”他没好气问。
谢燕来道:“没说什么。”
钟长荣更气了:“怎么就没说什么?那你干什么了?”
谢燕来哦了声:“我啊,睡觉了。”
钟长荣瞪眼:“睡觉?你跑过去,竟然去睡觉了?”
谢燕来道:“我一路很辛苦的,见到她,知道平安了,也拿到信了,自然就去睡觉了。”
钟长荣一甩袖子站起来:“要你何用!”拿着信蹬蹬走了。
谢燕来挑挑眉撇撇嘴,一手拿着信一手拿着点心包扑倒床上,疲惫如潮水涌来,看着帐顶他又皱了皱眉头。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睡着了!
好容易见到了,才说了两句话,他竟然就睡着了!
累是很累,但也不至于累成那样啊。
是因为楚昭在身边唠唠叨叨吧,他可能是听得不耐烦了,干脆睡一觉。
那时候她唠叨的什么呢?睡着了还真没听到,也许应该听一听——
......
......
“小爷,饭菜来咯——我还从钟将军那里偷了一壶好酒——”
小山捧着木托盘兴高采烈走进来,却见谢燕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小爷?”他小声喊,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探头看。
年轻人已经睡着了,睡的很沉,胸口缓缓起伏,垂在床外的手里拿着的纸包正在慢慢滑落——。
小山伸手及时抓住,没让它落在地上,打开看,见是几块压扁的糕点,同情地摇头叹气:“看把公子饿得,这么不像样子的点心都要吃——”
他说着往自己嘴里扔了一块。
“我给小爷准备好美酒佳肴了,这些不像样子的点心我吃就好。”
小山神情得意。
“我这样贴心,下一次小爷点兵一定肯点到我,我就能跟着小爷并肩作战了。”
......
.....
边郡大地铺上绿意的时候,中原内地已经到了春景最浓的时候。
绕过一道山梁,就看到前方一片桃林,宛如五彩云霞,绚烂无比。
楚昭掀起幂篱遥望。
“小姐,我们去赏花吧。”阿乐见她看的入神,提议说。
楚昭想了想,摇头:“还是不了吧,赶路要紧。”
阿乐哦了声点点头:“我们快些赶路,到了京城,也有很多花可赏。”
楚昭笑着催马,但前行不远,就见路旁的山坡上有人站着,青衫飘飘,遥望前方的桃林。
这是在赏花?
楚昭催马向前,山坡上的人转过头。
“小姐。”他声音清亮,“花开正好,不如停一停,来赏花吧。”
楚昭勒马,掀起幂篱看去。
山坡上公子眉眼如温玉。
“谢三公子!”阿乐已经脱口喊道,“这也太巧了吧,竟然能遇到您。”
巧什么啊,楚昭失笑,谁能跟谢三公子巧遇?
她跳下马,向山坡上奔去。
第一百零九章 请茶
杜七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拎着茶炉。
青草软绵绵,地面也并不平整,茶炉刚放下就一歪。
“行了行了杜七。”谢燕芳说,“我来吧。”
杜七应声是起身走开了。
谢燕芳将茶炉摆正,说:“我这个侍卫没做过这种活。”他看着楚昭一笑,“以前来赏花观景,都是别人准备好了,请我。”
楚昭一笑:“那我这次真是荣幸了。”说着伸手,“我也帮忙——”
谢燕芳摆手:“不用不用,我来我来,是我为皇后娘娘接风洗尘,娘娘请安坐。”
楚昭果然坐好,看着眼前穿着素袍,眉目清朗的公子先将茶炉点燃,放好水壶,摆好茶杯,再将一碟碟点心干果下酒小食摆在粗布上。
“三公子怎么一直没有回京?”她问。
谢燕芳道:“中山王十万兵马就地圈禁,分批押送往边郡去,我在这里盯着一下,而且萧珣将沿途搞的民不聊生,如今到了春耕的时候,我替陛下安稳一下人心。”
楚昭点点头:“有三公子在,万事无忧。”
谢燕芳笑了,拎着滚开的水冲茶,道:“要多谢娘娘为民解忧,若不然,此时此刻哪能坐在这里看繁华盛开。”
他向前方看去,楚昭也跟着看去,坐在山坡上,比适才在路上看到的桃林景致更美,还能听到桃林里传来的说笑声。
“民众们也不能游春赏景。”
“甚至,这片桃林都已经烧光了。”
“所以,我在这里特意迎接娘娘,以茶代酒,请娘娘看一看您的功劳。”
他双手捧茶递给楚昭。
楚昭忙端正身形接过,对谢燕芳展颜一笑,将茶——
“不是酒,烫。”谢燕芳笑道,伸手阻挡这女孩儿抬起的手臂,“可别一饮而尽。”
楚昭哈哈笑,将茶杯放到嘴边慢慢品。
“听到说三公子还在这边。”她说,“我还想着去见你,三公子倒是比我先了一步。”
她轻装简行只是不要皇后的仪仗,隐瞒消息不惊动官府民众,但身边有丁大锤带着龙威军随行,前哨后防,严密的很。
适才已经接到了哨报,谢燕芳就在路上等候。
当然,谢燕芳自然也探到她的行踪。
巧遇,是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的。
谢燕芳再次斟茶,但只是给自己,举起来说:“这杯茶,是我对阿昭小姐的歉意。”
歉意吗?又从皇后娘娘称呼为阿昭小姐,楚昭转过来视线,含笑看着谢燕芳。
“揭示你伯父与萧珣的旧事,是我的安排。”谢燕芳说,“阿昭小姐当初将这个自身的隐私,坦诚相告与我,但我却拿来危害阿昭小姐声名,谢燕芳此事做得不地道。”
楚昭道:“我知道,但我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也会这样选择吧。”说着又一笑,“而且,三公子这样做,我也受益了,如果不是朝廷追查我伯父,我伯父他们也不会这么顺利的接近萧珣。”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谢燕芳还会觉得这是反讽,但这女孩儿嘛——
谢燕芳看着这女孩儿,有几个月不见,面容似乎有些陌生,但在这一刻,又很熟悉。
她第一次来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第一次见他之前,他也是这样,为了给三皇子难看,顺手推了她一把。
然后他也跟她坦诚,她一挥手说她不在意,说她也很乐意看到三皇子堵心。
谢燕芳看着手里的茶杯。
“阿昭小姐不在意,是阿昭小姐心胸宽广。”他说,“不是说我就可以这样做。”
他将茶一饮而尽,看着楚昭说。
“我谢燕芳,不是善人。”
楚昭笑了,这个嘛她的确知道。
谢燕芳说:“世人都说我从不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飞扬跋扈,夸赞我人品高洁,你猜这是为什么?”
楚昭道:“因为,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谢燕芳哈哈笑:“不。”他摇头,“那是因为我的所求,不是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飞扬跋扈。”
他看向远处的桃林。
“虽然是我让我的姐姐做了太子妃,是我让谢家成为皇亲国戚。”
“但我做这件事,要的不是高官厚禄,也不是皇亲国戚的身份,而是,我要做这件事。”
他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好让人分辨出同样的话,表达的是不同的意思。
楚昭也的确听明白了,若有所思。
“阿昭小姐喜不喜欢登山?”谢燕芳问。
楚昭摇摇头,又笑了笑,登山苦累,不是女子们所好,那一世她又守在深宫,最多也就去御花园中的假山上走一走,这一世从更没有时间和机会找寻自己喜欢什么。
“当你站在山峰最高处,将这尘世一览无余。”谢燕芳说,“就能体会天地任我翱翔的感觉。”
楚昭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三公子所求,是凌驾与人之上,万事万物在你掌控中。”
谢燕芳看着她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笑容轻轻散去:“但太子太子妃突然亡故,对我是很大的打击。”
其实原本小殿下也保不住的,打击更大,楚昭默然,所以对于这位骄傲的公子来说,不让大夏皇位上坐上其他人,才能对抗失败,才能把一切再次掌控在手中。
“实不相瞒,当听到中山王举兵的时候。”谢燕芳看着楚昭,说,“我很高兴。”
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弥补,可以一战为太子太子妃报仇,可以一洗前耻,可以重新登山峰顶吗?
只是可惜,这件事,被她打断了,楚昭自己斟茶,举在手里,说:“下一杯茶,是不是我要对三公子表达歉意?”
谢燕芳看着女孩儿一瞬间犀利的眉眼,笑着摇摇头:“皇后所为为国为民,没有任何过错,更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
楚昭将茶放下,含笑点头道:“谢大人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这是见了面,她第一次称呼他谢大人,谢燕芳看着楚昭,女孩儿的气息到底是跟曾经不一样了,不再如嫩柳柔和,不管眼神还是言语,金戈铁马之气扑面。
他坦诚他的所图,她也毫不掩饰她的坚持。
山间的风似乎也变得凌厉,一阵风过,还有几片桃花卷来跌落在茶点之间。
谢燕芳伸手捡起桃花瓣,将它们一片一片摆在青锻衣袍上。
“阿昭小姐,我坦诚这件事不是对你不满。”他说,“我是好奇,阿昭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做?”
楚昭哦了声,道:“自然是三公子先前说的为国为民——”
谢燕芳笑了,道:“我当然没有质疑阿昭小姐的心意,我是说,阿昭小姐为什么要自己舍身冒险?”
他轻叹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询问他,请求他,联合他,甚至,命令他。
“我知道阿昭小姐不信我这个人,但应该信我为陛下铲除中山王的心。”
“但你宁愿与中山王拼死,也不肯跟我商议。”
“莫非在阿昭小姐看来,我谢燕芳,比中山王更可怕?”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一双眼清朗如镜,直照向人的心底。
这一瞬间,楚昭觉得心底被看穿了。
虽然这一世她与谢燕芳因为小殿下成为一体,但其实在她心底,有个念头一直存在。
那个连占据正统的皇室子萧珣都没有办法除掉的谢狼,才是最可怕的。
第一百一十章 坦言
但不信也好,可怕也好,其实都不是问题。
楚昭默然一刻,点点头。
“中山王能有今日,其实还是因为他的身份。”她说,“他的身份是天生的,三公子你不一样,你的身份,是你自己谋求来的,不管世人怎么看,在我眼里,你就是比中山王厉害,不止是你,邓弈在我眼里也是如此。”
这话很坦诚,也很好听。
只是谢燕芳不是要听好听话的,他笑着若有所思点头:“我知道,人对厉害的事和人,都会觉得可怕,原来一直以来是我吓到阿昭小姐了。”
楚昭忙摆手:“不是吓到,是激励。”
她眼睛亮亮看着谢燕芳。
“我有幸结识了你这般厉害的人,所以,我也必须变成厉害的人。”
不待谢燕芳再说话,她点点头。。
“所以这次的事,就是我的机会。”
说到这里她又略顿了下,自嘲一笑。
“其实这样说来,我跟三公子的心情是一样的,中山王举兵,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她也是靠着击败中山王获得了声名。
谢燕芳摇头:“不,别这样说,不能这样论,阿昭小姐是要抓机会,并不是期盼这个机会。”
楚昭心里叹口气,这样的三公子先前自称自己不是善人,但谁能不把他当善人?
他的确是很心善啊。
楚昭道谢:“多谢三公子善解人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探讨自己内心善恶并不重要,又接着道,“我知道有你在,中山王一定能被解决,但我不想坐等旁观,毕竟我现在是皇后,所以我分析了形势,筹划了人手,与三公子一样,对中山王回击,至于为什么没有跟你联系——”
她看着谢燕芳,眼神明亮。
“三公子,你在为你而战,我在为我而战,我不想打乱三公子的筹划,更不能让三公子来为我筹划。”
谢燕芳笑了,转动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道:“就算你我各自为战,只要目标一致,也就是并肩而战。”
楚昭点点头:“对,而且——”她又一笑,“正因为我知道三公子厉害,所以深信就算我败了,还有三公子你可以力挽狂澜,所向披靡。”
谢燕芳哈哈笑,再次斟茶,忽道:“先前我用楚岚先生旧事,没有跟你说一声,是——”
“不用再多说,就算我没有自己的筹划可以借力此事,我也知道,揭示了旧事,三公子不会让我楚昭蒙上污名。”楚昭打断他,“你一定会有办法消除对我不利的影响。”
谢燕芳看着她。
她眼神明亮璀璨,眼底如雪水般澄净。
她信他。
“其实你对我,才是真坦诚。”他轻叹道,“你知我,信我,从无怨我,你甚至比我还懂我。”
比他还懂他?那还是不敢当,楚昭举起茶杯:“我先前说过,这一世能结识三公子是上天对我的垂怜,虽然三公子说是我自己应得,但三公子可能不能体会到,认识你,能与你并肩而行,对我来说是多么荣幸的事。”
谢燕芳怔了怔,然后慢慢一笑,这一次他没有再称赞楚昭,而是举起茶杯与她的轻轻一碰。
“我很荣幸。”他说,将茶一饮而尽。
楚昭亦是将茶一饮而尽。
“虽然没有酒,也尝尝这里下酒菜。”谢燕芳说,指着碟子里,“这是当地有名的小吃,看看合不合口味?”
话题转开了,此事事了。
楚昭也没有客气,依言去尝,一口酸一口辣,眉头都挤在一起。
“不合口味。”她捂着嘴说。
看着女孩儿小脸皱在一起的样子,谢燕芳哈哈笑,再次给她斟茶:“总要尝一尝新鲜嘛。”
楚昭捧着茶一口气喝了,道:“我要赶路了。”
谢燕芳点头:“阿羽心里盼着你呢,早些回去吧。”
楚昭站起身,眺望前方的桃林:“多谢三公子让我能停下来看一看这般美景。”
谢燕芳斜倚凭几而坐,也看着桃林,道:“也多谢阿昭小姐,我也很久没有看过风景了。”
自那夜措手不及后,事情接连不断,翱翔在峰顶之上的鹰也不得不时时刻刻绷紧心弦。
楚昭转头看他,唤道:“三公子。”
谢燕芳收回视线看她。
“虽然三公子没能用刀亲手斩杀中山王。”楚昭说,“但我想你会有千万种不见刀血的办法,剪其羽翼,断其筋骨,中山王是座山,三公子空手也能将他铲平。”
谢燕芳脸上如春水荡开笑意。
“没错。”他点头,声音不再是温和如玉,而是从未见过的冷傲,“我能。”
.......
.......
蔡伯过来时,谢燕芳斜倚着凭几,遥望桃林,对面杜七盘坐着,吃吃喝喝。
他向远处望去,看到那女孩儿在大路上疾驰远去,在云霞般的桃林边化作一个黑点。
“她怎么说?”蔡伯问,“是不是故意跟我们作对?她跟中山王是不是有交易?她到底是何居心?明明做了阿羽的皇后,为什么与我们谢家疏离?”
谢燕芳视线遥远在天边:“故意,倒也可以说是故意,但不是跟中山王交易,也不是跟我们作对,疏离么,倒是疏离,因为,就算做了阿羽的皇后,她也只是她自己,所以她做事当先是为了自己。”
这话虽然听起来绕口,蔡伯还是听明白了,淡淡说:“她楚氏跟我们谢氏并不是一心罢。”
谢燕芳笑道:“我们跟她也不是一心啊。”
蔡伯坐下来,皱眉:“她不跟我们一心是无所谓,但她跟那邓弈一心的话——”
谢燕芳摇头:“不不,蔡伯,你没明白,不用在意她跟谁一心,她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哪种人?”蔡伯不解。
谢燕芳看他一笑,伸手指着自己:“我这种人啊。”
这话他以前说过,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了吧?事不过三,蔡伯虽然认为自己家公子天下唯一,但——
如今这女孩儿之势的确不容小觑。
“公子真觉得她跟你一样?”他问。
谢燕芳手拄着头看天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体会过站在山峰最高处的乐趣,但她与我所求是一样的。”
她似乎也将这尘世一览无余。
所以,她也要凌驾与人之上,万事万物只在自己掌控中。
听到这里杜七放下手里的吃食,道:“那我去杀了她。”
蔡伯一怔,又好笑,他也想起来了,谢燕芳先前是说过,这个女孩儿如果真跟他一样,他会杀了她。
蔡伯看向远处,若有所思:“其实,她人马虽然不少,但要做到也不难——”
谢燕芳将一杯茶塞到蔡伯手里,道:“蔡伯,不是难不难的问题。”
他先前是说过,如果有个人跟自己一样,因为知道自己多可怕,所以会杀掉。
但当他看着这个女孩儿站在他面前,称赞他,戒备他,她坦诚又孤避,她多情又无情。
她像日光咄咄逼人,但又如深潭幽深让人沉溺。
蔡伯握着茶看他:“那是什么问题?”
谢燕芳一笑:“是,我不舍得的问题。”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二茶
前后左右的兵马渐渐回归,将楚昭掩藏在队列中,楚昭也才松口气。
她回头看去,身后桃林已经看不到了,赏景的人更是看不到了。
“小姐。”阿乐催马在侧小声问,“你刚才跟三公子是不是在吵架?”
她当时在一旁,看起来小姐和谢燕芳喝茶说笑,但气氛有些奇怪,至于哪里奇怪也说不上来,反正跟和谢燕来在一起不一样。
按理说谢燕芳可比谢燕来讨喜多了。
“不是在吵架。”楚昭给阿乐解释,但也不瞒着她,“三公子对我这次做的事有一些不解,我在给他解释。”
这句话阿乐听懂了,一拍马头:“什么不解!他竟然怪罪小姐!凭什么啊!小姐,你冒这么大的险,制止了中山王作恶,平息了战火,解救百姓水火之中,他竟然还要怪罪小姐?”
如果这话不是小姐亲口说的,她真是不敢相信。
谢燕芳怎么会因为这件事怪罪小姐?!难道不该是祝贺钦佩感恩戴德?
“你冷静点。”楚昭笑道,“我冒这么大的险,做的这些事,是我的事,跟谢三公子没什么关系。。”
阿乐瞪眼:“那怎么叫——”
“的确是叫没关系啊。”楚昭也瞪眼看着小丫头,“因为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做啊。”
“小姐,这不叫人家。”阿乐纠正,她现在可不是无知的边郡婢女,“这叫家国大事!”
楚昭反倒被她说得一愣,一笑。
“是,阿乐说得对。”她说,点点头,又轻叹一口气,“这就是问题所在,这件事是家国大事,但做事的又是独立的人,只要是人就有私心。”
“小姐没有私心!”阿乐委屈说。
楚昭摇摇头:“我有。”
阿乐哦了声不说话,小姐有的话,那自然——是对的。
“谢三公子有自己的筹划,我做这件事没有跟他商议,虽然我解决了家国大事,但打乱了谢三公子的事。”楚昭接着跟她低声说。
阿乐这次听明白了,也压低声音:“所以,他生气了?”又有些紧张,攥紧了缰绳,“他会不会害小姐?”
虽然,但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三公子明明是世人眼里很好的人。
楚昭再次摇头:“不会,三公子是个很坦诚的人,他有疑惑立刻就来问我,问清楚了,他就不生气。”
谢燕芳直接表明中山王此战是在他的掌控中,甚至是他乐意见到的。
意思就是说谢氏要用这一战让声名更盛。
但却被她楚昭打乱了。
所以她也坦诚的告诉谢燕芳,中山王此战对她来说也是机会,她要参与其中为自己夺声名。
她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不是故意跟谢燕芳作对。
这么做是对事不对人。
不信任,畏惧,倾慕,甚至可以贪恋声旺势盛——谢燕芳就都能接受,他还能理解,甚至看起来还很开心。
谢三公子是一只翱翔在天空的鹰,他不介意众生私心。
只要不是——恶意。
也不是,恶意他应该也能接受,但要看恶意的对象是谁。
蝼蚁野兔飞鸟鱼虫都无所谓。
但如果是势均力敌的同类——
那对谢三公子来说,大概只能有我没你。
楚昭按着心口再次轻轻吐口气,她对谢燕芳当然没有恶意,虽然上一世谢氏也算是她的仇人,咒骂她的父亲,污她为恶后,还杀了钟叔——
不过这一世知道了原委,因为萧珣和楚岚筹划,谢氏与她楚氏,的确是站在了对立面。
这一世她和谢燕芳站到了一起,她并不想与他交恶。
当然,她也并没有真的对谢燕芳挖开心肺,在她心底还藏着不能呈现的私心。
这一世的她占据了先机,也借着先机踏入大夏纷乱中,她的确是抢了很多人的机会,包括谢燕芳的。
楚昭带着些许心虚再次向后看了眼,还好还好,这一点谢燕芳怎么猜,怎么探问,哪怕飞在山峰之巅,也不会发现。
“不生气就对了。”阿乐在旁嘀嘀咕咕,“小姐这么做是为了陛下,小陛下不生气,也轮不到他生气,他要是生气,就是欺君罔上。”
楚昭哈哈笑:“啊呀,我们阿乐懂的真多。”
阿乐哼了声抬着下巴:“我可是站在大朝殿上听政的侍女。”
楚昭再次哈哈笑:“好,我们快些回京去,再次进大殿听朝堂!”
......
......
但要回京听政,还需要再换马。
京城界外最后一座驿站,楚昭让丁大锤带人去更换马匹,自己带着阿乐去一旁的茶肆歇脚。
这里已经是繁华之地了,驿站华丽,四周也热闹,不过此时的茶肆里只坐着四五人。
看到楚昭走过来,他们有些紧张激动地站定。
阿乐已经咿了声,高兴地说:“是张军头。”
张谷等人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她是对各地官府民众掩藏行迹,驿兵们,尤其是张谷是一直都知道她的动向。
楚昭笑道:“现在应该称呼张大人。”
此时她们已经走进茶肆,听到这句话,张谷忙施礼:“多谢皇后娘娘提携。”
在他身后的同伴们也纷纷施礼,想要看楚昭两眼又不敢多看。
“大家不要多礼,我进京没有摆皇后仪仗,是为了不表露身份。”楚昭笑道,“大家还把当做阿福吧。”
那可不敢,不过提到阿福,想到当年的往事,驿兵们的紧张缓解了很多,还有一个驿兵开口说:“阿福是不敢,还是称您楚小姐吧。”
楚昭笑着点头说好啊。
张谷请她入座,说:“虽然,殿下您说过不要仪仗迎接,但我们还是想见一见,殿下如此大的功劳,却无人知晓悄然入京——”
先前陛下御驾亲征民众簇拥如云,皇后也是亲征,且制止了战事更大伤亡,却这么悄无声息的回京,他们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楚昭笑了:“这是我的意思,如果我要大张旗鼓回京,陛下和朝廷也不会反对,我只是嫌麻烦,想安安静静尽快回宫。”
张谷点头:“我们懂,不过,虽然懂,但是——”他指了指内里的桌案,“我们想以茶代酒,略表心意。”
楚昭看着桌案上摆着的茶和点心,这是她入京被请的第二次茶,挑眉一笑:“也是你们亲自烧的茶吗?”
茶肆里只有他们几人,卖茶的主人已经被提前打发走了。
听到楚昭这话,一个驿兵忍不住也笑了,说:“那可不行,我们烧的茶实在是不好吃。”
.......
.......
但其实路边茶摊主人烧的茶也不会太好吃,跟谢燕芳亲自烹的名茶不能比,不过楚昭自然不在意茶的味道,这吃的也不是茶,是大家的心意。
茶并没有吃几口,大家忙着说先前的事。
“二喜就要回来了?”楚昭听了问,“他的伤养好了吗?”
二喜就是先前将中山王世子举兵朝廷迎战消息送过去的驿兵。
张谷摇头无奈:“没,按理说要养个半年,但这犟孩子,不听,非要闹着回来。”
楚昭道:“张大哥这里是他的家,当然是归心似箭。”又问,“那位遇难的王大哥后事可都安排好了?”
张谷道:“殿下放心,都安置好了,他有个儿子,将来如果要从军,我就直接招到我麾下。”
楚昭点头,又一笑道:“也可以安排到阿九那里。”
阿九啊,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张谷不由咧嘴笑:“阿九他当了大将军了吧?听二喜写信来说,可厉害了。”
楚昭摆摆手:“现在还不是现在还不是,距离大将军,他还要再立更多功劳才行。”又一笑,“应该很快了吧?”
张谷当然知道军中功勋爵位官职的难得,但还是坚定点头:“一定很快的。”
这快也并不是因为谢燕来是谢氏子弟。
“阿九啊,又聪明又厉害。”
一个驿兵想到什么从一旁取过一个茶杯摆在桌子上倒上茶:“今日我们一聚,不能少了阿九,给他添上个杯子。”
张谷哈哈一笑,举起茶杯,道:“今日重聚,让我们恭祝阿福,楚小姐,护国救民战功赫赫!”
驿兵们举着茶杯高声应和。
阿乐也举着茶杯与楚昭与大家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杯,楚昭再次斟茶,道:“恭祝了幸事,也让我们为不能再重聚的兄弟,死难的将士,罹难的百姓,这些不幸的人们共饮一杯。”
说罢将茶倒在地上。
张谷等人更激动了,纷纷斟茶将倒在地上。
第二杯茶敬完了,楚昭又再次斟茶举起来:“这第三杯,不如让我们祝福阿九早日获封大将军。”
茶棚里笑声四起,大家干脆站起来举起茶杯,豪饮而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吉时
换上新的马匹,通往京城官道宽阔平坦,阿乐甚至不用握着缰绳御马,一手捧着纸包,一手从中拿点心吃。
“张头儿准备的都是京城小吃。”阿乐说,“我好久没吃到了,真怀念啊。”
楚昭笑道:“也没离开多久啊。”
或者说,她们来京城也不过才两年吧。
楚昭看向前方,城池掩映在柳绿花红中,随着京城越来越近,她竟然也生出些许激动。
这就是回家的激动吗?
父亲已经不在了,云中郡落城也变得遥远,其实云中郡对她来说隔了十年,的确是很陌生了。
但京城算是她的家吗?好像也无所谓了,在哪里都一样。
“走。”楚昭扬鞭催马,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京城就是她的去处。。
阿乐忙抱紧纸包催马,不忘提醒身后的丁大锤:“你们跟紧我,第一次进京,你们路不熟。”
丁大锤穿着普通衣袍,做家仆打扮,他带着的山贼们也是如此。
在驿站除了换马匹,龙威军一如先前探路戒备,丁大锤等人则卸下铠甲换上了普通衣袍,在楚昭身边充作随从。
丁大锤等人的确有些紧张,且不说一会儿要进皇宫,单单路途都已经让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是人,街市——这还没到京城呢。
“都别乱看了。”丁大锤看着阿乐抱着纸包追上楚昭,呵斥同伴们,“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一个同伴嘿嘿一笑:“咱们是没见过世面嘛,谁想过能来京城啊。”
原本他们连大山都不敢走出来,丁大锤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从未想过的事成真,所以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不要拿不住这天大的福气。”
同伴们忙都挺直脊背高声应是。
这齐声的呼喝,让路上的行人吓了一跳,投来好奇的视线,旋即又浑不在意——很明显乡下人嘛。
丁大锤已经紧张地示意大家收势,别被人看出异样,疾驰向前,在楚昭前后左右分散又严密。
......
......
京城的街市繁华,虽然民众已经习惯,但今日感觉还是不同。
“怎么回事啊。”两个男人气恼地从一间酒楼走出来,“今天怎么二楼都客满了?”
店伙计在后笑着赔礼:“对不住对不住,今日实在不巧。”
听到这话正要走进来的几人停下脚。
“怎么?”他们瞪眼问,“这家包厢也都满了?”
先前走出来的男人恼火说:“可不是,也满了。”
店伙计在后笑道:“客官,散座还有几桌。”
几人都不悦齐声“谁要坐散座!”
店伙计似笑非笑:“散座再不坐,一会儿也就没了。”
今日这店伙计都猖狂了,几人没好气地甩袖。
“走,前边翠凤楼,比它家好多了。”一人说。
但后来的三人苦笑:“兄台,翠凤楼也满了,所以我们才过来这边的。”
“不止这两家。”另一人说,伸手指着街上,这条主街上酒楼茶肆林立,“余下的几家也都问过了,临街的包厢都没有了,要坐只能散座大厅。”
“真是奇了。”先前的两个男人不解,“今天满京城的有钱人都出来吃饭了?”
这些酒楼茶肆最好的观景包厢可不便宜啊。
“我在一家打听了一下,他们那边是几个小姐包下了。”一个男人说,“好像是要给谁做贺。”
另一个男人也想起来了:“我也听到了,好像是给楚家小姐。”
说起楚家小姐,如今都不陌生,但皇后不在京城啊。
“除了皇后,楚家还有位小姐呢。”先前的男人撇嘴说。
而且如今也风光的很——亲手擒住了萧珣,跟着皇帝龙驾一起跨马游街,天下哪个女子能得到如此殊荣。
楚棠小姐在京城声名鹊起,获封慧敏郡主,楚园的宴会都举办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据说有一次还彻夜狂欢,只有女子们参加,简直闻所未闻。
当年外戚杨氏赵氏煊赫,家中的女子们也没见过这般。
“在家里煊赫还不够,又跑来酒楼茶肆。”男人们无奈又恼火,也算是见识到了,女孩子们张狂起来,真是无所不能。
罢了罢了,几人正琢磨着再去哪里寻个吃饭的场所,就听得前方一阵喧闹。
“快来看啊,是春水居的婉晴娘!”
春水居是京城有名的青楼,婉晴娘则是春水居的头牌,才貌双绝,尤其是擅长跳舞,要见她一面可不容易。
尤其是白天,还是大街上?
几个男人下意识抬脚就要跟着跑,回过神又有些尴尬,对视一眼,正了正身形。
“我们再去别家店看看。”大家齐声说,然后尴尬一笑,汇入街上的人群。
热闹没有骗人,走了没几步就在街上看到了一位盛装女子。
女子妆容华丽,身姿妖娆,在人群中分外醒目,此时她正站在一家店铺前,对着侍女捧着的铜镜端详妆容,还用手指轻轻晕染唇红——这娇俏的动作引得四周一阵骚动。
四周聚拢的人并没有影响婉晴娘,店铺的伙计们早就在门前阻挡,不让民众靠近。
这是一家金器行,主人家姓盛,家大业大,子弟们奢靡。
“这是哪位盛公子一掷千金,把婉晴娘都请到家里来了?”有好事的民众们高声询问。
“竟然不怕被盛家老爷打断腿吗?”也有人嬉笑。
子弟们在外混闹,家里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闹到家门上,就要动家法了。
店铺的掌柜笑呵呵在一旁站着,回答民众们的话:“不是家里公子请的,是家里的小姐们。”
这话让民众们更加哄然。
盛家连女子都逛青楼包花姐儿了吗?
“非也非也。”掌柜笑着摆手,“我们小姐是请婉晴娘来跳舞。”
跳舞!民众们更加激动,果然看到婉晴娘的随从在店前摆了小小一张台子。
要见婉晴娘一面不易,要看到婉晴娘跳舞更不易。
这简直是大街上白捡千金了!
店铺前挤得水泄不通,不过台子摆好了,婉晴娘并没有立刻上台。
“怎么还不跳啊!”无数的声音催问。
掌柜的再次笑着摆手:“时辰未到时辰未到。”
跳个舞还有时辰啊,民众们又是急又是期待,这边正喧闹,不远处又有喧哗。
“快来看啊,王家典当铺来了是金凤楼的四媚娘!”
这句话宛如平地扔了爆竹,炸的一群人退去——也不远,就在街对面右前方,王家当铺的招牌下,有四个女子正下车。
四人一样的衣衫,一样的装扮,一样抱着琵琶,甚至面容都是一样。
四媚娘不是一个人的名字,是四胞胎,金凤楼养的琵琶娘,还进宫在宫廷大宴上表演过,得过先帝的赏赐。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人群中民众们都看不过来了,“王家典当难道是发了什么财了?”
本来就很发财了吧,吃进吐出去里外都是一层皮。
盛家的店铺门前一瞬间少了一半围观者,掌柜笑呵呵变成了冷笑:“王家真是没脸皮,想不到别的招数了吗?跟我们家小姐学什么!”
两家引得街上民众乱跑,这边难舍那边难放,忽的又有一处喊起来“惜墨轩——”
民众们呆了呆,不少人脱口问“惜墨轩又请了哪位花姐儿?”
连售卖文字的雅堂难道也——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
惜墨轩门外,掌柜和伙计们摆出桌案笔墨纸砚屏风架。
“今日惜墨轩搞了活动,请大家——”掌柜的指着笔墨纸砚,“为楚皇后做贺词。”
楚后?为楚后做贺词?见没有花姐儿看,又是文啊字啊之类的事,民众们散去了不少,不过读书人们围上来,议论纷纷。
为什么惜墨轩要为皇后作贺?
惜墨轩的确跟楚后有关系,当初楚后还是楚小姐的时候,开楚园文会,文册就是由惜墨轩出售。
都过去这么久了,惜墨轩才来讨好楚后,是不是有点晚?
“楚后制止了中山王世子作乱。”惜墨轩掌柜道,他们才不是讨好楚后呢,是敬佩,“楚后还征战边郡,想起当初,再念如今,楚后做了很多事,我们觉得应当为楚后作贺词,表其功。”
这样啊,楚后的确做了不少事了,写也是有得可写,贺也是当贺——
“但凡为楚后作贺者,以才情评断折价,全场所有书卷画作皆可抵扣。”
全场!
字墨书卷贵重,能折价买到是难得的机会。
一时间便有四五个读书人站出来。
“我来一试!”
但伙计们守住了桌案笔墨。
“稍等!”他们说,“时辰未到,诸位可以先思索。”
今天到底是什么吉日有什么吉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