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茶
楚昭和阿乐带着丁大锤等人被堵在了街口。
看着前方,阿乐瞪眼:“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楚昭犹豫一下:“要不我们换条路走。”
这里虽然是通往皇宫的主街,但京城大街小巷弯弯绕绕,也有其他的路可走。
阿乐点头:“是哦,人这么多,万一有危险——”
丁大锤不敢表示质疑,更不敢说有自己在护卫皇后,也不敢提醒阿乐前方有龙威军探路。
但有人可以质疑。
“有我在呢。”女声不满说,“有什么危险?”
阿乐笑颜如花看着站在一旁的一个女孩儿:“没有没有,有小曼姐在,什么危险都没有。”
小曼哼了声。
进入京城界内没多久小曼就来迎接了,自从和老白来抓了萧珣送到陛下面前后,小曼也跟着楚棠一家回到京城。
“整个京城我们都清查好几遍了。。”小曼说,“保证你横着走都没人能撞你。”
楚昭被逗笑了:“是,我知道,有小曼在,我闭着眼走都没人能撞到我。”她看着前方,“我的意思是人那多,我怕别人不方便——”
“你别磨蹭了。”小曼催促,“快走吧,千军万马你都不怕,街上人多了又怕什么。”
楚昭听到这里大概猜到什么,于是不再多说点点头:“好,那我们就牵着马走。”
于是一众人下马,楚昭将幂篱戴好,一手牵马,跟着小曼向前。
就在踏入街道的一刻,街边墙角蹲着的两个半大孩子忽的点燃了烟花,青天白日里冲上天空,吓了四周的人一跳。
“吉时已到——”那两个孩子还大声喊,然后笑着冲进人群。
……
……
邓弈站在皇城最高的城墙上,看到城池远处亮起一朵烟火。
“吉时到了。”他说,然后转身走开,迈下台阶的时候,能听到京城宛如热锅一样翻滚起来。
他虽然没有站在城墙上,但还是感受到了是怎样的热闹,因为太监们不断把消息给他送来。
“今天街上比过年还热闹。”
“不用跟这两年过年比,应该说比以往很多时候的过年都热闹。”
“婉晴娘的舞比起在楼里竟然还要美——咳,我的意思是舞还是雅俗共赏最美。”
“能赏到就好了,我派去的人都没能挤进去。”
“不过挤在街上听琵琶声也是第一次,那四个女子的琵琶一响,我都忘记我在大街上了,我以为我又跟随陛下亲征去了——”
“是弹了破阵曲吗?四媚娘售卖技艺媚人,还从未弹过这种曲子,第一次听,真是震撼。”
“街上好多逃难来的人都哭了,唉。”
“不过还好了,战事都结束了,流民尽快送回原籍。”
“走了这一路街市,沾了一身的花,这些女子们啊,真是越玩越上瘾了。”
听到这里时,邓弈抬起头看向门外,越过高大的殿门,似乎能看到满街飞花的场面。
飞花应该比陛下回朝那天要还要多很多吧。
……
……
楚昭终于从街上穿过走到了街口,她转身回头看,看到整条街都被花海淹没。
透过这些花海,她还能看到街上的喧嚣。
她看到一个舞姬飞旋,单腿独立在小小的圆凳上,如风摆柳,但不管风如何吹,身姿如何摆动,那只脚始终稳稳独立在圆凳上——
她看到四个琵琶女,奏出了金戈铁马之声,又一瞬间冰雪消融春花繁开,百鸟齐鸣。
她还看到一架架屏风,读书人挥毫泼墨,展示出书词文画,其上都有她的名字。
她还看到,喷火,舞刀,耍猴。
她抬起头,看到沿街的窗口皆打开,女子们对她笑着摆手。
“小姐,小姐。”阿乐的声音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京城的春天竟然这么热闹,以前我们都没发现,我们来京城时间太短了。”
嗯,以前没发现,而且她在京城待了十年也没发现,楚昭默默想。
丁大锤等人也已经完全看傻了。
“我知道京城天下第一繁华地。”丁大锤也忍不住喃喃。
但这繁华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走在这繁华中他差点掉眼泪,可能是因为那美丽的天仙般的舞女对他一笑,可能是因为琵琶声声勾起了伤怀,也可能是翻跟头的猴子让他想起了山林——
“能走过这一场繁华,是我丁大锤得荣幸,不白活了。”他喃喃说。
街上喧闹的耳朵嗡嗡响,楚昭听不到大家在说什么,但又似乎听得很清楚。
“这位小姐——”前方有女子们的喊声传来。
楚昭转过来看去,看到街口一家茶铺摆着桌子,十几个女孩儿或坐或站着,楚棠就在其中,但她没说话,说话的是周江。
“这位小姐。”她说。
楚昭一直还带着幂篱。
这些女孩儿们也都装作不认识她。
“我们烹了新茶。”周江接着说,“请你品一杯。”
楚昭笑了走过去接过茶。
丁大锤虽然觉得要阻拦一下,但看小曼的反应——小曼早就站到那群女孩儿身边去了,他就是再乡下人,再第一次进京城,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先前那些热闹——他再转头看去,原来也是为了皇后啊。
“这位小姐,你适才看到了什么?”周江将茶递给楚昭,问。
楚昭接过茶,似乎没听清,问:“看到了什么?”
“这位小姐,你可看到了歌舞升平?”周江问。
楚昭点点头:“看到了。”
“你可看到了人间繁华?”周江问。
楚昭再次点点头:“看到了。”
“小姐,你可看到了安居乐业?”周江问。
楚昭点头:“看到了。”
周江一笑:“多谢小姐,我们敬小姐一杯茶。”
楚昭道:“多谢,是我的荣幸。”说罢一饮而尽。
周江以及其他女孩儿们也都将茶一饮而尽。
楚昭摘下幂篱,此时所有人都被街上的热闹吸引,没有人会看这边,她接过缰绳上马,再看了眼街上的繁华,一笑催马向前而去。
......
......
今日的大朝会跟其他时候不同,殿内嘈杂宛如街市,官员们也没按着序列站着,有聚集一起低声说话,有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这都多久了。”一个官员忍不住再次催促,“陛下怎么还没来?”
“陛下难得发懒一次啊。”另一个官员低声说笑,“过了年长大了一岁,反而不勤政了。”
除了御驾亲征那段,其他时候小皇帝可是一次也没有耽搁过上朝。
“其实陛下在不在也没什么啊。”又一个官员皱眉不耐烦,“有太傅在呢。”
但太傅今天也没来,只说让大家稍侯。
有人嗤笑:“太傅最近忙什么呢?又发财了整理账册吗?中山王,不对,镇国王送了他不少吧。”
“也说不定不用送呢。”另一个人冷冷说,“邓太傅本就是中山王用钱送上去的,现在是收回报的时候了。”
“那这如今的朝堂到底还是中山王的了?”有人叹气。
但立刻被人反驳:“那是不可能的,有陛下在,有谢三公子在,他邓弈休想一手遮天。”
有敌意满满的官员们,也有闲散漠不关心的官员们。
“催催呗,早点结束早点下朝了。”有官员打着哈欠。
“别催,等等吧,是好事呢。”另个官员低声说。
这话让四周闭目养神的都看过来:“有什么好事?”“什么私下消息?”“从哪里来的?”
也有人打趣“大人这攀上邓氏还是谢氏了?消息灵通了啊。”
那位官员一笑:“我这消息啊,是攀上我夫人女儿得来的。”
这什么意思啊?大家更不解。
“最近她们神神秘秘的说要给皇后作贺。”那官员低声说,“皇后应该是要回来的。”
皇后啊,几个官员对视一眼:“皇后又是替父从军,又是迎战中山王的,煊煊赫赫的,她要回来,朝堂提前得准备吧。”
最近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说。
这些内宅的妇人们反倒知道确切消息?
“我估摸是知道。”那官员低声说,“今天我家夫人女儿比我上朝起的还早,吃饭我都没看到她们,说是,忙大事去了。”
官员们听着好笑,但也有同感。
“最近家里的女人们是好像挺忙的。”
“不止忙,好像也挺能花钱的,头疼——”
正说笑着,邓弈从外走进来,看到他,殿内的嘈杂顿消。
“太傅,陛下什么时候上朝?”一个官员问。
“马上就要上朝了。”邓弈说,“不止陛下,皇后也进宫了。”
皇后回来了!
竟然真的回来了!
殿内瞬时更嘈杂一片。
......
......
“姐姐——”
“楚姐姐——”
萧羽原本还在台阶上站着,其实他原本想要去皇城外接,甚至去京城外等——
邓弈和齐公公都叮嘱他,皇后不要兴师动众,陛下您出现的话,就违背皇后的心意了。
所以他一直在宫里等着,真是好慢啊,虽然有禁卫几乎是每隔一盏茶的时间就来回禀一次,皇后入城了,皇后走到大街上了,皇后在看杂耍了,皇后走到皇城了——
越来越近,但他觉得时间也越来越慢。
终于,终于,看到那个女孩儿的身影了。
她一个人,穿着素布的衣衫,缓缓而来。
萧羽再也忍不住了,他再也不等了,他冲下台阶,向那女孩儿奔去。
楚昭看着远处宫殿前奔来的孩子,宛如一只飞燕,也忍不住绽开笑。
再次踏入这个皇城,她原本什么感觉都没有,熟悉?也不熟悉,陌生?也不陌生,心无波澜吧,直到看到飞奔来的孩童。
这个本该不存在的,被她亲手救下的孩子。
这是她的天地,她创造的,新的一世。
楚昭也加快脚步,向孩童迎去。
两人终于相遇,楚昭伸手将萧羽抱起来,但下一刻又差点跌倒。
“阿羽。”她说,“你长高了也长胖了,姐姐更抱不动了。”
萧羽抱紧她的腰:“那我来抱姐姐。”
他当然也抱不动。
楚昭哈哈笑。
齐公公老白以及小曼阿乐都从旁边赶来,看着这一幕也都笑。
“陛下。”齐公公道,“太傅和朝官们都等着呢,请陛下与皇后娘娘登朝吧。”
楚昭有些意外:“竟然还没有上朝吗?”
萧羽仰头看她:“姐姐,我和太傅说了,一定要等着你回来,一起去上朝,太傅也同意了。”
楚昭伸手捏捏他的鼻头。
“好。”她说,“我们一起上朝去。”
她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朝服倒是一直带着。”阿乐忙说,只是,先前在边郡用过,一直忙于征战,也没有洗过,皱巴巴的——
楚昭一笑摆手:“不用,本宫长途跋涉而来,急着跟大家详说边郡中山郡要事,本宫是皇后,也是领兵的将军,军中无忌,我就这样上朝了。”
说罢牵着萧羽的手。
“走。”
......
......
殿内奏响了升朝乐,已经列队站好的文武百官们向前看去,看到朝堂许久未出现的女子的身影。
她满面风尘,行装未换,但比起当初穿着皇后朝服走进来时,反而更加熠熠生辉。
就像一把刀染上了风霜,但也磨出了光亮。
算一算,这女孩儿离开皇城时间说久不久说短也不短,而她离开后,做的事却一件接一件,关系着朝堂,关系着大夏平安国朝永固。
楚岺之女,不负先帝所托,勇武聪慧,持刀御马,护皇长孙,护国,护民。
这一次不待邓弈高声宣告,官员们齐齐俯首。
“恭迎陛下,皇后娘娘。”
楚昭牵着萧羽,俯瞰朝堂,微微一笑:“免礼平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四茶
夜色里皇城灯火通明,皇帝寝宫人来人往。
楚昭沐浴看到侍立七八个宫女,反倒一愣。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多人伺候过了。
“娘娘,这手臂上是伤吗?”一个宫女托着楚昭的手臂,小心翼翼问。
楚昭侧头看,见小手臂上一道划痕,不深,但很长,她想了想:“是刀痕。”
宫女们捧着她的手臂,神情哀痛。
楚昭笑了:“是划过,不是砍上去的,否则比这个严重多了。”
又一个宫女小心看她脸颊,惊呼说:“娘娘,您的脸上也受过伤!”
顿时宫女们都围过来。
楚昭笑着摆手:“毕竟是上战场,不是去郊游,只伤了皮肉已经是幸事。”
“奴婢们自然明白刀剑无眼生死瞬间。。”一个宫妇轻声说,“只是钦佩娘娘勇武,恨奴婢们不能相助。”
楚昭笑着起身:“本宫是娘娘,也是将军之女,而且本宫相信,如果你们面临那种情况,你们一定也会如同本宫一样勇武。”
宫女们都笑起来。
“娘娘谬赞了。”“我觉得,我真不怕。”“我打不过他们,我抓着他们不放,让娘娘来杀就好了。”“我可以挠他们,我的指甲长。”
浴池里说笑热闹,宫女们陪娘娘们说笑是常见,但说笑的内容是怎么打架杀人,倒是前所未有,宫妇在一旁笑,也没有劝阻。
如今宫里有了新主人,当然一切按照新主人的喜好来。
阿乐在外探头:“娘娘,宵夜送来了,您快来吃吧。”
也能有侍婢催促皇后了,宫妇依旧笑而不语,看着被催促的皇后扬声说“来了来了。”便和宫女一起上前,为楚昭围裹,擦拭,更衣。
楚昭走出来,看到寝宫里几案上琳琅满目,萧羽正盯着看。
“姐姐。”萧羽看到她忙跑过来,牵着她的手。
楚昭问:“阿羽饿了吧?今天一天这么忙。”
回宫就去上朝,一直到日暮才散朝,下朝后又有小朝会,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内宫闲下来。
萧羽摇头:“不饿。”又点头,“不过和姐姐一起吃,我能吃两碗饭。”
楚昭笑道:“那可不行,姐姐不会让你大晚上吃两碗饭的。”
萧羽跟着她一起坐在几案前,齐公公亲自伺候。
“这御膳房简直是把娘娘爱吃的都送过来了。”他笑道,“滋补汤羹也琳琅满目,这要补也不能一晚上都补上啊。”
楚昭笑道:“他们也是有心了。”
齐公公端详楚昭的脸色:“娘娘是要好好补一段日子。”又道,“太医局的人适才也要过来给娘娘请脉,老奴让他们明天来,今晚让娘娘清清静静踏踏实实地睡一晚,就是最好的补药了。”
楚昭笑着点头:“齐公公说得对,我啊,还真是最缺觉。”她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这些日子,我的确没有踏实睡过。”
萧羽将头倚在楚昭胳膊上,喃喃说:“我也是。”
楚昭抚摸他的肩头:“子民有难,国朝不安,谁都能睡得好,天子不能啊,这是天子必须受的苦,我们阿羽不得不受苦啊。”
萧羽坐直身子看着楚昭:“阿羽吃过失去父母的苦,世间再无让我怕的苦。”
这话本不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齐公公心酸,失去父母后,孩子也不能当孩子了。
楚昭看着孩童,忽道:“我有一个秘密——”
她话没说完,又看齐公公一笑。
“齐公公,我要跟陛下说一个秘密,你先带着人退下。”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立刻带着人退出去,寝宫里只剩下两人。
“姐姐。”萧羽眼睛亮亮,又压低声音,“什么秘密?”
楚昭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娘还活着。”
萧羽瞬时瞪圆了眼,人也一跳站起来:“真的!”
楚昭忙对他嘘声。
萧羽忙捂住嘴,警惕地左右看,一双眼在宫灯照耀下灵动生辉——
齐公公在殿门外看到这一幕,不由失笑,将另一旁也凑着头看的小太监推开:“一边去,别打扰陛下和娘娘说话。”
小太监嘿嘿笑站开几步,望着夜色笼罩的宫城感叹:“娘娘一回来,感觉陛下都不一样了,不像陛下,像小孩了。”
齐公公也看着宫城:“陛下,本也是个小孩。”
用皇后的话来说,是个不得不受苦的小孩啊。
还好,还有人要他当孩子,还有人把他当孩子怜爱。
.......
.......
“真是太好了。”
萧羽坐下来,看着楚昭,激动又羡慕。
“姐姐还有母亲。”
楚昭叹口气,轻声说:“她出身不好,跟我父亲因故生离,而且,我也不能喊她娘,也不能告诉天下人,我还有母亲。”
大人之间的事对小孩来说有些难懂,不过有一点很简单,萧羽说:“但你还是有母亲,这就够了。”
说着神情黯然。
“其实,我也很想父亲母亲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哪怕父亲还是不陪我玩,哪怕母亲总是对我说教。”
楚昭伸手抱住他,拍着他的肩背,轻声说:“阿羽,姐姐还有母亲,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
萧羽倚着楚昭的肩头用力嗯了声。
他知道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
他现在也不怎么想了。
他还有楚姐姐。
只要楚姐姐一直在,就好。
.......
.......
夜色沉沉,忙碌一天的邓弈,还在继续忙碌,直到被门外的请示声打断。
“太傅大人,御膳房送宵夜来了。”
邓弈嗯了声,这也是习惯了,只要他在宫中,晚上御膳总有专门的宵夜送来。
门被推开,脚步杂乱。
“太傅,政务繁杂,也要注意休息啊。”有女声清脆说。
邓弈看了眼走进来的女孩儿,也没有大礼参拜,而是低头继续看手中的卷轴,说:“本官只是坐着动动笔,比不得娘娘征战跋涉,您还是快去休息,娘娘如今在宫里了,耽搁早朝是要被非议的。”
楚昭在他对面坐下来,长长吐口气,如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说:“不怕,我既然能活着回到这里,就什么非议都不怕。”
说着又一笑。
“什么非议都奈何不了我。”
邓弈抬起头,看着女孩儿,笑了笑:“皇后这一去一回,更厉害了。”
先前是被先帝扶上后位,现在她自己也建功立业,这个皇后之位坐的更稳了。
楚昭伸手斟茶,将茶杯举起来:“今日我能回来,要多谢太傅相助,我以茶代酒谢邓大人。”
邓弈看着她,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
“我一路上,喝了三次茶。”楚昭对邓弈伸出两根手指。
邓弈哦了声,接过小吏盛好一小碗银鱼面。
小吏又恭敬问:“娘娘,您要尝尝这银鱼面吗?”
送宵夜的内侍已经退开了,也不是任何人都能近身伺候的,皇后倒是带着一个宫女,但那宫女就在一旁站着,别说过来伺候了,多看她一眼,还被狠狠瞪了一眼。
小吏也知道楚昭的出身,楚岚一家平平不堪,楚岺给的也必定不是京城权贵之家教养出来的那种婢女。
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婢女能杀人不奇怪,伺候人可能真不行。
只能他自己来。
当然,这也是他的荣幸。
楚昭看邓弈端着碗吃面,好奇问:“这个好吃吗?”
小吏笑道:“太傅大人最喜欢这个,御膳房每次都备着。”
楚昭一笑:“那我也尝尝,太傅对御膳比我了解。”
她虽然是皇后,但的确没有太傅在宫城时间久。
邓弈三口两口吃完面,放下碗筷,说:“谢大人请的茶不怎么好喝吧?你坏了谢大人的大事了。”
楚昭笑道:“谢大人不会因为中山王世子认罪生我的气,谢大人只是觉得我私自做这件事太冒险了。”
这句话里听私自两字就够了,看来这女孩儿已经安抚谢燕芳了,邓弈接过小吏递来的梅子汤,点点头,道:“臣也这样认为,娘娘下次做事,还是提前告知本官一声吧,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不仅是措手不及,还会,让人生分。”
楚昭捧着碗吃面,闻言一笑:“那,我说什么,太傅就听吗?”
邓弈皱眉看她。
“不听。”楚昭板正脸,替他回答,“说不定还会拦着我,我觉得这样,也会让我们生分的。”
邓弈哦了声:“娘娘说得对,君臣离心,的确是臣的过错,与君上无关。”
楚昭并不怕他的阴阳怪气,又一笑:“邓大人,说那么生分做什么。”对垂首在旁的小吏说,“我也要尝尝这梅子汤。”
小吏应声是。
“我不是不信你。”楚昭接着对邓弈说,“我也不是不信谢大人,只是有些事,一个人跟一个人一定会有纷争,我们出身不同,经历不同,看法所求自然也不同。”
邓弈笑了,说:“不再加个年纪不同?”
楚昭哈哈笑了,接过小吏递来的梅子汤,半真半假似笑非笑说:“不要小瞧我,我经历过生死的人,就相当于多活了一辈子。”
说着喝了口梅子汤,嘴都裂开了。
“邓大人,你这什么口味啊,这也太酸了吧!”
小吏忙给她递茶。
邓弈将梅子汤一饮而尽,说:“少年人的口味,跟我们成年人是不同的,尝过世间百味,口淡无味。”
楚昭笑:“口味重也能被你说出花样来。”
邓弈没理会她,捡了一块糕点吃。
“我这次回来最大的感触,大人知道是什么吗?”楚昭说。
邓弈说:“人生如梦?”
楚昭再次笑:“邓大人不要总是说笑话。”
“我说什么笑话,不是你说的吗?”邓弈说,“经历了一场生死,难道不生出一些人生如梦的感悟?”
楚昭笑着点头:“倒也是。”又轻轻拍桌子嗔怪,“邓大人不要打岔,听我说。”
邓弈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楚昭端正身形,说:“我要做皇后。”
邓弈噗嗤笑了,说:“我说人生如梦,阿昭小姐还说我说笑,你梦里还不是皇后吗?那快醒醒吧。”
楚昭也没忍住,笑了:“我跟先帝要皇后之位,其实是为了我父亲,以及我自己的安危,其他的没有想太多。”
为了弥补遗憾,为了不让萧珣当皇帝,等等,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一世的命运重现。
甚至她想过,等送别了父亲,弥补了遗憾,国朝安稳,自己就离开皇城,去边郡自由自在生活。
“但经历过这一场生死,我明白了要想自由自在,就要有力量。”
她看着邓弈,宫灯下双眼闪烁着光亮。
“是皇后这个地位给了我力量,让我做我要做该做想做的事。”
邓弈似笑非笑说:“以及,娘娘也体会到事成之后的美妙滋味。”
楚昭看着他,点点头:“是。”
她虽然无牵无挂,但牵挂她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不管是谢燕芳的问茶,张谷的敬茶,以及女子同伴们的贺茶。
不管有人在恨她,怨她,戒备她,还是敬畏她,讨好她。
她楚昭这一世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谁也不能无视她。
邓弈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这算是回来后第一次认真看她。
先前大朝殿上朝也好,小朝会议事也好,皇后和皇帝都只是听政,他不用也没必要分心多看她。
他也知道,想要多看她几眼的人也多的是,谢燕芳路途肯定不放过,而京城那些女子们,或者说,藏在女子们身后的世家权贵,也都要看她。
此时看来,怪不得都要看她,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
经历一场生死,一身杀气。
这女孩儿一直很凶,从见第一面他就知道,但凶是戒备。
而杀气则不同了。
杀是主动出击。
邓弈笑了笑:“娘娘也别想太多,这皇后,当还是不当,从那一刻起,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他又斟了杯茶,“当然,想当就更好了。”
“想,其实也是因为我第一次体会到拥有没有过的,是多么令人开心。”楚昭又笑着说。
邓弈没说话,推给她一杯茶,听女孩儿又问。
“邓大人,你一心想要做大官,是为了什么?”
邓弈说:“能为什么,当然是跟娘娘一样,体会从未拥有过的开心啊。”
楚昭一笑,拿过他推来的茶,与他面前的茶杯一碰。
“所以,不要在意,谁听不听谁的话,谁信不信谁,邓大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要做的也是一样的事,就让我们同心协力一起做事。”
邓弈笑了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
.......
除了表明同心协力,楚昭临走前,还回头又跟邓弈说了一件事。
“先前我出宫要去见父亲的时候,大人认为我在做无用之事。”她说,“虽然我这一去的确没能挽救我父亲的生命,但能陪伴父亲最后一程,现在失去了他,我的心并没有茫然飘飘无可落地,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踏实。”
邓弈哦了声,神情木然:“娘娘高兴就好。”
楚昭便对他一笑:“没有意义,也能让人开心。”
......
......
夜色沉沉,前朝的灯火更昏暗,更鼓打过,皇城门也要落锁了。
邓弈起身送楚昭后,并没有回转太傅殿内,而是站在廊下看夜色。
“皇后知道太傅对她的助力,这是来谢太傅了。”小吏笑道。
如果不是邓弈下了圣旨,楚后哪能与中山王谈成,此时此刻已经死在中山王府,也不会有城里花瓣雨相迎,倒是可以给她满城缟素祭奠。
邓弈没说话。
“皇后看到了对太傅助力的重要。”小吏接着说,“来与太傅结盟啊。”
虽然邓弈一个人也足够权盛,但能多一个盟友总是好,而且还是皇后。
而且如今这个皇后的确势盛。
邓弈依旧没说话,忽的抬脚向前。
小吏一愣忙追上:“大人,您这是?”
“我回家去一趟。”邓弈说。
小吏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邓弈还有家——一个月能回去一两次吧,太傅府几乎只是用来收礼的库房。
小吏忙跟上,唤禁卫来备马清街道。
邓弈的归来让沉睡的太傅府也一阵忙乱,还夹杂着惊呼声。
“二爷!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被免职了?失权了?这府邸要被抄了吧?”
乱乱中又有妇人急急说话。
“阿二啊,雨下过好几场了,你爹和你哥哥的坟要修啊。”
“娘,我这几日不忙了,亲自盯着去修。”
.......
.......
楚昭洗漱更衣后,轻轻走进寝宫,里外安静沉沉,夜灯昏昏。
她让阿乐和小曼去休息,自己则向侧殿的睡榻走去。
先前萧羽夜晚受惊总要她陪着睡,这次回来齐公公告诉她,萧羽已经能自己入睡了。
但她回来匆匆,也还没想好搬到哪个宫殿去,暂时还住在这里。
刚走了几步,内室脚步轻响,人影晃动,萧羽探头看,轻声唤“姐姐。”
楚昭吓了一跳:“我吵醒你了?”
萧羽抱着竹筒摇头:“姐姐你忙完了吗?我还没睡,在等你。”
吃过宵夜哄睡了萧羽,她才去见邓弈的,没想到这孩子根本就没睡啊。
“竟然学会骗人了。”楚昭走过去,伸手戳他额头。
萧羽咯咯笑起来。
楚昭忙捂住他的嘴,嘘声:“半夜不睡觉,皇帝也是要被训诫的。”
萧羽果然不出声了,一手捂着嘴笑着点头。
楚昭视线落在他怀里抱着的竹筒——说是能自己睡了,其实是这孩子骗齐公公他们的吧。
她心里轻叹一声,揽着萧羽的肩头向内一转。
“走,我们快去睡,要不然,明天早朝起不来,就要被文武百官笑话了。”她低声说,“还会被太傅抓住机会骂。”
萧羽用手捂着嘴笑着点头。
躺在宽大软绵绵的龙床上,楚昭长长吐口气。
“许久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了。”她转头看萧羽,“阿羽,接下来我们都能睡的踏踏实实了。”
因为床软吗?萧羽没觉得床软了就能睡踏实,不过,楚姐姐回来了,他也能睡的踏实了。
他点点头,闭上眼。
(本卷终)
第一章 一年
(一年后)
又一个寒冬过去,春天来临。
今年的云中郡雨水格外多,浇灌得大地上绿油油水汪汪一片。
就连冲阵对阵不断,马蹄来回践踏的边境之地也点缀着青绿,站在山坡上望去,宛如碎裂的绿宝石——
这是谢燕来的感想。
钟长荣没这么觉得,他也没见过碎裂的宝石,不过这不妨碍他看得满面笑意。
“狗贼西凉,这段日子当起了缩头乌龟,草都长出来了。”他说,“害得我们连捷报都没得报。”
谢燕来道:“没信报就是捷报。”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钟长荣遥望远方,再向前就出了大夏界,也不属于西凉,算是划定的两不管之地。
“这一次定要让边境重新划定!”他伸手指点前方,“看到没,前方百里可以建一座城池,是一处绝好的防卫,而且土地肥沃,最适合养牧草,很多年前,楚将军就说过,要拿下这块地,只可惜——”他将余下的话咽下,旋即攥紧了拳头,豪气满满,“这一次,我一定要将军达成心愿。”
扩疆是每个将士的梦想,听到这句话都会豪气附和,可惜钟长荣今天带出来的是谢燕来。。
“心愿能不能达成,轮不到你这个打仗的人做主。”身旁少年声音懒懒,“得看不打仗的人想不想达成。”
钟长荣豪气顿消,堵心,气得想骂,但又骂不出来。
其实先前他说那句可惜,并不是可惜楚将军过世了,也不是可惜楚将军被弃用多年,其实在将军得势的时候,也没可能达成心愿。
他可惜的是,勇武的皇帝沉迷于胜利的喜悦,不想再冒险,在边军气势最盛的时候停下了攻势。
钟长荣转头瞪了谢燕来一眼,真是烦死这小子了,不说话,或者说句好听话会死吗?
“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没好气说,指了指京城的方向,“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是皇后,不是皇帝。”谢燕来打断他,语重心长,“钟大叔,你这主将也做了一年多了,说话做事能不能沉稳一些,你难道也想像我这样被人骂跋扈外戚?”
钟长荣气笑:“你教训谁呢!”
谢燕来挑眉没说话,用眼神回答,当然是教训你。
“我当然知道这朝廷不是我家小姐说了算。”钟长荣又哼了声,刺了他一眼,“还有你们谢氏呢。”
他又看向前方。
“但我家小姐一定也有此等心愿,且一定会为此努力。”
他又转头看谢燕来。
“还有,扩疆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做这种事,我家小姐引以为傲,不以为耻,更不会畏惧骂名。”
谢燕来嗤声:“恭祝娘娘和钟将军所向披靡,为国为民,流芳百世。”
站在山坡下的兵将们虽然听不太清他们说什么,但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这两人在一起超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要吵闹起来。
“钟将军——”一个副将便扬声喊。
钟长荣一腔恼火转头:“喊什么喊!”
那将官将手一伸,指着天:“要下雨了,将军,咱们回营吧。”
钟长荣抬头看去,见原本的晴空一眨眼云翻卷,一场闷雨正在凝聚。
“回营。”他高声喝令,也不理会谢燕来,大步而去。
谢燕来也不理会他,在后慢悠悠而行。
山坡下兵马齐动。
一行人疾驰入城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因为懒得披雨布,短短几步,钟长荣一行人都衣衫湿透。
兵士们各自散去,钟长荣一头扎入官衙,迎面就有一个兵士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搭着巾帕奔来——
“大人,您快擦擦——这是姜茶——一看到变天,小的立刻就煮了姜茶——”
钟长荣心里熨帖,虽然他不屑被人这样伺候,但被这样伺候也很不错,伸手就去接。
那兵士却越过他,奔到了身后。
“小爷,我就知道你不会披雨布,咱们军中的雨布做的不好。”
钟长荣脸色如锅底,回头狠狠瞪一眼,谢燕来已经姜茶一饮而尽,兵士捧着巾帕给他擦头擦脸擦身上——
“——小爷,春雨寒凉,热水也烧好了,洗一洗,换件干净的衣衫——”
谢燕来对他的殷勤并没有丝毫不悦,坦然受之,喝完姜茶还点评:“太甜了,姜茶你放什么糖。”
兵士神情懊恼:“我怕小爷吃着苦,所以添了一把糖。”又道,“我这就去重新煮一碗。”
他说做就做抬脚就跑,但下一刻就被人一脚踹开。
“队率小山!”钟长荣骂道,“滚一边去。”
队率小山往一边滚了滚,但还想继续向前滚——
“谢校尉,巡查结束了,你还留在我这里做什么?”钟长荣便让另一个人滚,“快滚。”
谢燕来冷笑说:“还不是因为你想事情不周全,想起一件事就让人唤我来,我现在走了,你待会儿别唤我啊,我在落城不是闲着无事可做。”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小山在后追了几步:“小爷——”但也知道留不住,“小爷,我给你拿个好雨布——”
话没说完又被钟长荣在后踹了一脚。
视线里的谢燕来也看不到了。
“将军。”小山塌着肩头转过来,一脸不高兴,“你打我干什么?”
钟长荣哟了一声:“我打你你就给我脸色看?那谢燕来——”他伸手指着已经没了人影的门外,“去年将你都打哭了,你怎么见了他还跟见了亲爹似的?”
说起去年的事,小山的眼圈陡然红了,就好像被打时的惨痛又涌上来。
“将军你懂什么。”他鼻音浓浓说,“你们只看到我哭了,没看到谢小爷也哭了,他一边打我一边自己也哭,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太让他失望了,他对我寄予厚望,打在我身,疼在他心——我没爹,我爹要是在,大概也就谢小爷待我这般了。”
钟长荣听得愕然,好气又好笑,什么鬼话。
他并不知道谢燕来和小山怎么回事,好像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报谢燕来把小山打了一顿,把人赶回来。
他也不当回事啊,谢燕来来了边军后,私下跟人打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狗脾气,天生惹人嫌。
当然其间也有将军跟他递风凉话,说小山是钟长荣的人,谢氏自然不会用,提醒他谢氏跟他们不是一心,也要防着这个谢燕来。
这话钟长荣自然也不理会,谢氏跟他的确不是一心,但这个谢燕来么——
他就是个没心的!
钟长荣微微走神,小山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我伤了小爷的心,我发愤图强一年,希望小爷能看到我——”
钟长荣抬脚踹他:“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我给你兵给你马,让你当队率,领兵杀敌,你不想着报答我,竟然只想着让谢燕来看到,让他看到有什么好的。”
“将军,跟着谢小爷杀敌可过瘾了。”小山反驳,说起这个眉飞色舞,“小爷杀敌,那是奇计,速快,手狠,他打的仗,那都是一战让西凉兵一个不剩,凶得很。”
谢燕来这小子打仗是很凶,打起来不要命一样,所以钟长荣每次都忍不住担心。
“凶,死伤也凶。”他嘀咕一句。
“才不是呢。”小山立刻又反驳,“小爷打最凶的仗,私下训练的凶,战场上护着大家也凶,小爷可不是胡乱拿人命换战功的,他可聪明,会打又能打,他领的很多兄弟都受过他相助,否则早就死在战场了,我虽然没这个荣幸跟小爷一起作战,但小爷那次打我,打得看起来狠,但避开了要害,我屁股肉多,他就只打屁股——”
钟长荣实在听不下去了,再次踹他:“住口,都回来一年了,还是这副鬼样子。”
小山起身就走。
“哎哎你干什么去?”钟长荣又喊,“你那什么姜茶还有吗?热水烧好了,在哪里?我也淋湿了——”
小山头也不回:“热水烧好了,在锅里,大人你自己去舀着喝两口,喝完了自己在锅里泡一泡,我还有事呢,今日该我们队巡城了。”
钟长荣气得瞪眼,怎么轮到他就随便喝两口热水就行了?
“你这臭小子,你还知道你巡城呢,竟然还钻到我这里给人献殷勤。”他骂道。
要踹也踹不着,这小子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钟长荣骂骂咧咧地自己去洗漱,刚换下衣衫,有信报送来,一说是京城来的,钟长荣顾不上穿戴整齐就接过,打开看若有所思,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最终停下来,似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来人。”他吩咐,“把落城谢校尉唤来。”
.......
.......
谢燕来披着一身雨气闯进来。
“钟将军。”他喝道,“我先前说过,别随便找我——”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有个新任务。”
谢燕来站在厅内,抬手抚了抚眉上的雨水,凤眼斜飞:“末将,不遵令。”
钟长荣冷笑一声:“去趟京城。”
谢燕来涌到鼻头的冷笑顿时停下,手指在眉头一凝。
京城啊。
遥远的京城里有许久没见的,她啊。
第二章 新令
春雨连绵,厅内昏暗,年轻小将眼中闪过一道光亮,但下一刻他的头微微摇摆,将脸上头发上的雨水甩开。
“怎么?京城那边又起战事了?”他说,“皇后娘娘坐镇京城,还是压不住吗?”
“少胡说八道。”钟长荣本就没好气,“我家小姐坐镇京城,京城好得很。”
谢燕来道:“那我不去,如今是战时,京城不打仗,去那里干吗?”
那就快滚吧,钟长荣知道自己应该说这一句话,但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咽下:“朝廷要询问商议与西凉的战事,我不能去,别人去,我信不过。”
他看着谢燕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
“我不想再有将军的遗憾。”
谢燕来觉得有些好笑,也真是奇怪,那女孩儿这样,钟长荣这个看他不顺眼的也这样,别人信不过,只信他。
他明明是最不可信的人。
他应该说两句嘲笑讽刺的话,比如怎么混的啊,偌大的天下无人可信,只能信他这个外戚子弟。
但看着眼前的男人胡子拉碴,虽然比初见时候威武多了,但人也瘦了很多。。
也是不容易——
谢燕来话到嘴边咽下,换了句话:“怎么去谁去,事关边军大局,战事谋划,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召集大将军们商议吧。”
.......
.......
郡城兵马明显增多,边军五路大将军在两三天内陆续赶到。
大将军们带着各自的属官副将鱼贯而入,扫了眼厅内,看到钟长荣还没来,左边的椅子上歪歪扭扭坐了一个年轻人——
他坐的是落城军的位置。
大将军们知道,楚岺不在了,钟长荣又暂代替云中郡主帅,落城军指给了谢燕来暂领。
落城军当年只有卫将军,但也可以跟他们这些大将军平起平坐。
现在卫将军不在了,一个校尉也能在这里平起平坐。
真是搞得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真是乱纷纷。
不过除了落城卫军,左翼军大将军因为领军不利落罪后削职,换成了一个儒雅的官将。
这个人倒是可以打招呼,长着一圈络腮胡的大将军含笑道:“梁长史。”
梁二爷含笑还礼:“黄将军。”
“最近你们左翼军探到了西凉王的动向,真是厉害。”黄将军感叹,“梁长史真是敏锐。”
梁二爷摇头:“只是探到,并没有对西凉王有任何损害,不值得称赞。”
另个阔脸剑眉的大将军笑着捧场:“那说明西凉王的动向已经瞒不住了,下次一定能重创他们。”
梁二爷这一次没有再谦虚,含笑道:“我等同心协力,必能让西凉重创。”
厅内的人们都笑起来——除了坐在椅子上端详自己指甲的谢校尉。
谢氏子弟嘛,骄矜贵重,跟他们有什么话说,络腮胡黄将军将视线看向厅内另一个年轻人。
小将穿着铠甲,站在梁二爷身后,安静又沉稳。
“有小梁将在,我等省了不少力气。”黄将军笑道,说着探身搭着梁二爷的椅子,“梁长史,我用两营换小梁将来我军中可好?”
另一个将军立刻凑趣:“老胡,你想的美,小梁将只值两营?老梁。”他对梁二爷说,“下一次你们左翼有什么需要,我军听你号令为你做辅。”
这可真是天大的许诺,梁二爷忙笑着摆手:“不敢不敢——”
一直安静沉默的梁蔷此时也笑着施礼:“晚辈不敢,多谢几位将军厚爱赞誉,梁蔷能有些许功劳,都是上将指挥得当,同袍兵士勇武,非梁蔷一人之力。”
几个将军神情更赞叹:“后生可畏啊,小梁将不要再谦逊了。”
钟长荣在副将们的簇拥下走进来,重重咳了声,厅内的说笑顿时停下,纷纷起身,对钟长荣施礼:“钟帅。”
谢燕来也跟着起身,只是动作比别人慢一步,待钟长荣示意大家不用多礼时,正好跟着收了礼节。
钟长荣自然看到他的小动作,懒得理会。
“这是朝廷新来的公函。”他说,让书吏把一张文书递给大家传阅——越过了谢燕来。
其他四人看过,梁二爷沉吟不语,余下三个将军低声议论。
“朝廷这时候听叙职也不奇怪,战事到现在已经两年了。”钟长荣说,“西凉王始终没能越过边境,国朝内乱平定,我边军又增兵十万,是到了分胜负的时候了。”
“钟帅,不知道朝廷这个胜是要如何胜。”络腮胡黄将军沉吟一刻,忽问。
钟长荣看着他,一字一顿:“只能是战胜。”
黄将军郑重起身,其他几个将军,包括谢燕来也都起身,齐声应是。
厅内的气氛肃穆,钟长荣示意大家坐下。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懈怠,我们这些老将都不能离开边军。”他说,“所以,我决定让谢校尉前去京城面圣。”
厅内所有的视线都看向谢燕来。
说是叙职,其实也是功赏,能进京去面圣的人,一定是会领封赏的。
让这个谢燕来去——几个大将军心思转动,先前赵氏杨氏煊赫的时候,在军中争抢兵权,这种事也见多了。
如今旧人煊赫已去,新人煊赫也该来了。
谢燕来坐正身子,看着几位大将军,淡淡说:“大家有什么要说的,都告诉我,我到时候替大家转达。”
竟然毫不谦虚,坦然受之。
络腮胡黄将军转开视线:“谢校尉牢记咱们今日的功劳来之不易就好。”
其他两个将军只点点头:“钟帅做主就好。”
钟长荣指着身后副将长史司马等人:“你们把各自军中的事务都整理好送来,一起呈交朝廷。”
将军们站起来齐声应诺。
三个将军坐下来,但还有一人站着。
“钟帅。”他说,“关于进京的事,末将有件事禀告。”
诸人的视线都看向他。
钟长荣的眼神闪了闪,哦了声,道:“梁长史,什么事?”
梁二爷道:“是这样,朝廷有令说让梁蔷前去。”
梁蔷?
诸人神情惊讶,梁蔷是后生可畏勇武善战,但论起年纪——当然谢燕来年纪也不大,但谢氏家世非凡啊,梁氏怎么跟人比。
获罪发配,戴罪立功,好容易得了官身,实打实拼来的功劳在边军能得到大家的敬佩,但到了朝廷不算什么吧。
朝廷会下令让梁蔷去?而且主帅还不知道?
梁二爷这是走了关系?迫不及待要梁氏重振门庭?
钟长荣神情冷冷:“梁长史,本帅接到的命令只说让挑选合适将官入京叙职,谁是合适的人选,本帅说了算,朝廷说了不算。”
杠起来了!三个将官私下对视一眼,当年梁氏获罪好像也跟楚氏有关——钟长荣是不会放任梁氏的。
梁二爷此举有些不妙啊,虽然他们父子在军中多有功劳,但军中的事,战场的事,瞬息万变,今天立功得封赏,明天战败就会被论罪——钟长荣毕竟是主帅,在军中有生杀大权啊,梁氏父子根基太弱了。
梁二爷恭敬一礼:“钟帅恕罪,下官并非有意冒犯,也知道军中的规矩,下官也是刚才在来的路上接到文书。”
说罢拿出一张文书。
“太傅邓弈的手谕。”
邓弈!
诸人神情更加惊讶,竟然是太傅邓弈亲自下的命令?
那——
这事就不好说了。
第三章 得令
钟长荣看着桌案上的新公文,左看右看,试图看出问题来,但不管是行文还格式,他这个武将都挑不出来。
装作看不懂?也不可能,太傅照顾他们这些武将,写得非常直白。
“左翼军长史梁籍之子,先锋军侯梁蔷入京军部听令。”钟长荣咬牙念出来。
连父亲的名字都写了,他就是从先锋军中再找出一个姓梁名蔷的人也不行了。
“他邓弈凭什么——”钟长荣抓起公文就要撕。
副将们忙拦住“将军,有玉玺大印,等同圣旨,不能亵渎。”
是了,凭太傅监国,现在的大夏,太傅说了算,钟长荣愤愤将文书拍在桌子上。
“将军别急,小姐一定知道这件事。”一个副将劝慰,“小姐跟太傅关系还不错,小姐不是说了,有太傅帮忙才成的。。”
“是啊,也许小姐还没来得及给咱们写信。”另一个副将说,“也许这也是小姐的意思。”
楚昭当皇后以后,太傅对皇后多有维护甚至纵容,除了和皇帝一起听政,平息中山王事件,钟长荣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当年小姐护着小殿下杀入皇宫的时候,邓弈守宫门原本不开,是小姐说服了他。
更有很早前小姐离开京城,也是邓弈把小姐抓回去。
小姐跟邓弈认识早,交情也不浅,按理说他该放心,但是,坐在朝廷那般高位的人,哪个又能真让人放心?
“将军,我们想多了。”一个副将道,“只想着梁氏跟楚氏有过节,但更跟梁氏有仇的是谢氏,邓太傅自然不愿看谢氏在军中强大,所以才故意指了梁氏子弟。”
厅内的诸人顿时恍然,这样一想就通了。
这样啊,钟长荣神情稍缓。
“这反而是好事。”一个副将笑道,“也不用重新再斟酌,还按照先前议定的做就好。”
好事?大家看向他。
副将笑道:“太傅让梁蔷去,朝廷公文让我们自己做主,那就让谢燕来和梁蔷都去,这样事情就跟我们无关了,就是谢氏和梁氏的事了。”
让他们斗去吧。
妙啊,厅内诸人都笑起来,钟长荣也点点头,那小姐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他看了眼桌案上的文书。
不过,他的眉头并没有放松,沉吟一刻抬头吩咐:“叫谢校尉来。”
……
……
谢燕来踏入厅内,带起一阵风。
“钟将军,我们落城——”他恼火说。
话没说完,钟长荣打断他:“是,是,我知道,你们落城很忙很远,我让你来回跑是耍你玩。”
谢燕来长脚一勾扯来一张椅子,坐下来,懒懒说:“将军知道就好,如此折腾我,我就不计较了,给我们多分一百匹军马吧。”
“一百匹?”钟长荣冷笑,“让你每天跑着玩吗?”看谢燕来还要说什么,他拍拍桌子,“少跟我胡扯,找你有事说,关于入京的事。”
听到这句话,谢燕来嘴边闪过一丝讥笑,下一刻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入京的事不是已经定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已经定了,但,钟长荣似乎在走神,没有回答,犹豫一下问:“你家里给你什么安排?”
家里?谢燕来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他来到边军没有再回去,谢家也没有说什么,送来了十几个仆从,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钟长荣很警惕,打探到了这十几个仆从都是精心挑选的,能文能武,有一次谢燕来陷入困战没有消息,仆从跟着兵士去寻遇到伏击,三个仆从竟然杀了二十个西凉斥候。
谢家给谢燕来送这些仆从来,肯定不是只照看起居,是协助他在军中建功立业,为他筹谋。
钟长荣没有将谢家的仆从赶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们筹谋的是建功立业就好。
“关于这次进京的事。”他看着谢燕来问,“你家里怎么说的?”
谢燕来懒懒说:“进京的事跟我家里有什么关系?”
钟长荣不耐烦地拍桌子:“别跟我装傻,这种好事,你家里会没安排?”
谢燕来更笑:“这是好事啊?”
这当然是好事,面圣啊,觐见啊,朝堂叙功啊,封官加爵呢,钟长荣冷笑:“好事坏事你们家里说了算。”
谢燕来似笑非笑:“那我不知道,我家里没说,我家里对我在这里的事不管。”
不管?钟长荣愣了下,问:“你家里没说让你去京城?”
“我来这里是皇命,我回去自然也是皇命。”谢燕来不耐烦,“钟将军,别一口一个扯我家。”
说着又挑眉讥讽。
“将军这么在意别人家啊?你做事原来都是看别人家吗?”
他话说完见对面的钟长荣没有像往常那样骂回来,连神情都没动怒,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喂。”他不得不没好气提醒一声。
钟长荣哦了声看他一眼:“没事了,你回落城吧。”
谢燕来幽暗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长腿一甩,没有站起来走出去,而是换个姿势坐着。
“怎么回事啊?”他皱眉,“怎么又让我回落城?入京的事不是说定了吗?”
他一进来就问过这句话,还说说定了。
但他没说是哪个说定了,毕竟最后梁二爷拿出了太傅手令,定梁蔷入京。
钟长荣看他一眼,说:“是说定了,梁蔷去。”
谢燕来冷笑一声:“好啊,好你个钟长荣,你还真是看别人家做事。”
钟长荣没好气喝道:“发什么疯,我什么时候看别人家做事!”
“不看别人家?那为什么说了让我去,看到人家拿着太傅的手谕就立刻点头哈腰舔上了?”谢燕来说。
钟长荣一拍桌子:“你个混账,说什么呢!”
“我才不管你看谁家,说了让我去,那我还非去不可了。”谢燕来一甩袖子起身就向外走。
“你这混小子。”钟长荣也站起来,脱口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去什么去。”
谢燕来脚步一顿,他呵呵笑:“怎么又不是好事了?”
但不待钟长荣说话,扔下一句。
“那也正好,我谢燕来就这点嗜好,越是不好的事,我还就愿意去凑热闹。”
说罢大步走出去了。
钟长荣在后气得瞪眼,又神情复杂,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嘀咕一句“这混账小子。”
……
……
“小爷。”小山捧着山一样高得包袱走进来,从包袱后探头,一脸讨好,“路途远我给你准备好了行李,你看看——”
谢燕来蹲在箱子前不知道在翻找什么,他领兵在落城,但因为先前跟着楚昭来的时候住在郡城衙门,所以这里有他的屋子,也不知道是疏忽还是不在意,直到现在也一直留着,只不过许久没有住,落满了灰尘。
听到小山的声音,谢燕来头也不回道:“滚。”
小山没有半句争辩,将行李往地上一扔,嗖地就跑去出,只留下一句哽咽“小爷我会想你的。”
谢燕来恨恨呸了声,继续翻找,身后脚步声轻响。
“小爷。”有人唤道。
这一次谢燕来依旧没回头,但并没有骂滚,而是问:“什么事?”
身后站着一个青衣仆从,这才是谢燕来的真正亲随,他犹豫一下,轻声道:“家里的意思是您先不用回去,你还年轻不急着要功赏,安心做事,积跬步才能至千里——”
他的话没说完,谢燕来转过头似笑非笑:“少来跟我讲这些,你记清楚,我来这里不是因为家里,是因为皇帝,要我不争功赏,要我怎么做,那也要皇帝来跟我说,其他人,少来教训我。”
那仆从垂下头,倒也没有多说,只道:“是,小的听九公子的。”
谢燕来道:“下去吧。”
仆从立刻退了出去。
谢燕来转过身坐在地上,荡起尘土,他甩了甩袖子,靠着箱子,默然不语。
从姓梁的拿出邓弈手谕那一刻,他就知道,所谓的回京叙职就要变成一场功赏争斗。
他也知道,原本是钟长荣私心要让他去,立刻也就变成了,形势让他去。
对于钟长荣来说,姓谢的人去是最有利的选择。
这样楚氏就能坐山观虎斗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他第二次被叫进来时,他也准备好听到钟长荣怎么跟他废话让他去,但没想到——
钟长荣竟然改了主意,让他不要去。
这个——谢燕来攥住了手,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老实蛋!”
形势这么明了,选择这么简单,钟长荣竟然多嘴问一句谢家有没有让他回去,听到说没有后,竟然不让他去了!
这个钟长荣,一到关键时候就没脑子,婆婆妈妈,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跟他的那个蠢小姐楚昭一样!
谢燕来攥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当然知道钟长荣在想什么,邓弈要梁蔷进京,谢氏肯定知道,但谢氏既没有写手谕让谢燕来回京,也没有私下传话让谢燕来回去,可见这次是回避不争的。
谢氏不争的情况之下,谢燕来却回京,会让谢氏有些麻烦,谢氏如果有麻烦,他谢燕来就成了罪人,会被家里训斥埋怨,甚至惩罚。
想到这里谢燕来又好笑,他明明姓谢,但他们却总是把他和姓谢的人家分开看待,楚昭这样,现在钟长荣也这样。
他将手举到眼前,看着手里拎着的一个虎头吊坠。
这是从西凉王一处营地缴获的,虽然当时没有抓住西凉王庭贵族,但他们跑得匆匆,留下了奇珍异宝,其他金银珠宝也就那样没什么意思,他做主让跟随的兵士们都分了。
只有这个不知道什么材质雕刻得虎头活灵活现很是有趣,他留下来,准备送给——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有一年没有见到她了。
他想去,看她,一眼。
回京。
回京!
管它什么麻烦什么纷争!他要去看她一眼!
谢燕来将手一攥,鱼跃而起。
第四章 不言
云中郡的春天也有绚烂的风景,数百骑在大路上奔驰,攀上一道坡,就看到前方大地上杏花盛开。
梁蔷忍不住勒马,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兵士们也停下来。
“军侯,什么事?”一个兵士问。
梁蔷笑了笑:“无事。”他看着前方的杏花,“就是想赏花了。”
身后的兵士寂然无声,没有应和,也没有不解询问,他们不关心,不在意,没兴趣——梁蔷本要再多说两句,回头看了眼也咽回去了。
“走吧。”他说,催马向前。
身后兵士跟上将他簇拥其中。
越过野杏谷,来到一座城池,梁蔷让兵士们回营,但依旧有十几个兵士跟随他穿过街道,这是他的亲兵,寸步不离。。
虽然战事还没结束,但西凉也没能踏入云中郡,边民也习惯了,春天的街市繁华热闹,还有货商带来了天南海北货物。
梁蔷很快手里也拿满了东西,几包点心,栩栩如生的糖人,穿过街道拐过小巷,刚进巷子就看到几个六七岁的孩童在嬉闹。
“哥哥回来了。”其中一个女童最先看到,高兴地喊着扑过来。
梁蔷单手将女童抱起来喊声小妹。
而其他的孩童都又畏惧又羡慕地看着这个穿着军袍的年轻人,尤其是他身后肃立的十几个兵士。
“我哥哥可厉害了。”梁小妹得意炫耀,“我哥哥是大将军。”
梁蔷含笑将小妹放下,将手里的一包点心递给她:“去跟伙伴们分着吃。”
梁小妹顿时被孩童们围起来,巷子里比先前更加热闹。
“我是大小姐。”梁小妹在其中喊道,“我说过我就是大小姐,我没骗人。”
要迈进家门的梁蔷脚步一顿,梁氏获罪的时候小妹五岁,梁氏的孩子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她留着当贵族小姐的记忆,这两年的生活又让她困惑——
为了被分到点心,围着梁小妹的孩童们高兴地喊“大小姐,大小姐。”
大小姐就是一块点心。
梁蔷抿了抿嘴迈进家门,身后的兵士们没有再跟进来,在四周散开戒守。
自从梁氏父子得了功赏升官后,他们一家已经搬出了劳役所,只是就算在边郡房屋住宅也是很贵,他们父子俸禄封赏只够换来一个小房子。
“阿蔷回来了。”梁母在院子里和两个妇人在浆洗衣衫。
这两个妇人也不是下人,梁二爷离开劳役所的时候把其他人也带出来了,都借居在这里。
看到梁蔷进来,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虽然是长辈但笑容满是谦卑和讨好。
“你爹已经回来了。”梁母说,“你们去说话吧,等我洗完这些衣服,给你们做饭。”
梁蔷点头,看到母亲手上的裂口冻疮,虽然离开了劳役所,虽然天气已经缓和了,但经常洗洗涮涮的手再也不会像当初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了。
一开始不会浆洗的贵妇人,在劳役所一年就什么都会了。
要说点什么吗?注意身体?能体面地活着就足够了,至少现在浆洗的只是一家人的衣衫,不是一个劳役所的,梁蔷收回视线转身进去了。
梁父坐在后院的树下正在喝小酒,面前摆着几样小菜。
“阿蔷回来了。”他招呼,又问,“军中都安排好了?”
梁蔷毕竟是左翼军侯,一去京城来回再快也要一个多月,那么多兵马自然要交代一下。
梁蔷知道父亲的意思,但其实他没什么可交代,那么多兵马,跟他也没什么关系,非要说交代的话,他才是一直被交代的那个人。
“这次去京城万事要小心——”梁二爷说,要多说些什么,又停下。
虽然他怀疑这次入京是背后人的安排,但儿子是真刀真枪拿着命在战斗,入京是他换来的荣耀。
如果让儿子知道这荣耀是一个阴谋——
年轻人的骨头都要碎了。
梁二爷咽下其他的话,看着梁蔷:“我们梁氏到底是获罪之身,在边军靠着功赏得一席之地,但去了京城什么都不是,而且翻身太快,还会被盯上打压,你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梁氏走到今天不易,是生是死,也到了关键的时候。”
他梁蔷这次能去京城,的确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但并不是他们梁氏关键时候,而是背后人,梁蔷心想。
“父亲。”他说,但看到父亲关切期盼又凝重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停下来。
不管背后人这次将他推出来要做什么,他必须去,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否则梁氏就真的死定了。
梁蔷还是将话咽回去,低声说:“既然太傅让我们进京,就是表明我们的军功是朝廷的脸面,只要我谨言慎行,一定会平安无事,你别太紧张。”
而且他很好奇,背后人是太傅吗?
梁二爷对太傅也很好奇,可惜邓弈出身低微,发家起势时,梁氏已经离开京城了,他们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不过太傅邓弈跟谢氏肯定不会和睦,当初梁氏能获得第一次封赏,就是太傅相助。
邓弈扶持拉拢梁氏也很正常。
“借着这次机会。”他说,“你去了也可跟太傅接触一下。”
梁蔷应声是,举起酒杯:“家中和军中就辛苦父亲了,父亲要小心谨慎,莫要贪功,如今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儿子还担心自己奋发图强高歌猛进,梁二爷心里苦笑,小心谨慎也好,贪功冒进也好,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好,我知道了。”他举起酒杯。
父子两人一饮而尽。
“京城——”梁父想再叮嘱些什么,最终一笑,“你也很熟悉,我就不多说了。”
说多了也没用,他们梁氏如今身不由己了。
梁蔷应声是,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告辞离开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家中没有婢女,他也没有小厮,这间窄室就是如今他唯一能自由自在的地方。
行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梁蔷躺在床上,并不理会摊开的包袱,去京城了啊。
不,应该说,回京城。
他梁蔷要回京城了,在狼狈不堪离开京城后,他梁蔷身披铠甲以太傅钦点军侯之身进京了!
管它背后人是谁,只要能让他梁蔷风光无限,重回人间,它就是他梁蔷信奉的神明!
到时候,他就能在朝堂上见到她。
她高坐在朝堂之上,他也站在了朝堂上,不是罪官族人,也不是纨绔公子,而是边军勇武新秀。
梁蔷从床上鱼跃而起,随便将包袱一裹——
去京城!
第五章 交待
楚昭站在毓秀楼上,一阵风来,花落满身。
“时间过得真快。”她说,伸手接住飞落的花瓣,“春去春又来。”
自去年春天回京后,忙忙碌碌,又似乎清清闲闲,一眨眼一年又过去了。
“伯父在书院还好吧?”她转头问。
楚棠站在身后,正在逗弄阿乐手里举着的一只鹦鹉,笑着点头:“好的很,刚刚送信来,说今年一开春书院来就读的学生多了很多,我父亲很满意,我母亲也很满意。”
楚岚满意是学生多,声望大,楚母满意是学生多,收的束脩多,而且书院也扩大了一些,拿到了一块地——
很早以前楚岚就想拿下那块地,托了很多关系去问,但当地官府哪里理会他。
现在楚岚不需要开口,只要暗示一下,地方官府立刻将地契送上门了。
说到这里楚棠有些忐忑,又补充一句:“如果不妥,我让父亲退了。”
那一世楚岚也是这样,霸占很多田地,闹得民怨沸腾,声名狼藉,楚昭默然一刻,说:“留下这块地也不是不可以,伯父要免费授徒百人。。”
楚棠愣了下,旋即明白:“让父亲用这块地的收益来传道授业。”
免费授徒,就是不要束脩,吃喝拉撒都要书院来承担,这可不是小支出。
楚昭点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伯父不是更有声望吗?”
楚棠失笑,父亲会愿意,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母亲肯定不愿意,这样算的话拿下这块地要赔钱,也好,这样能束缚母亲父亲的贪欲。
“我知道,伯父伯母想要的很多,毕竟我是皇后嘛。”楚昭笑道,“但因为我是皇后,我想要的更多,我想要伯父成为一方大儒,传道授业,我想要伯母贤良淑德慈悲为怀济世救民,我想要我三个堂兄成为我的助力,为我冲锋陷阵,我想要我的亲人们都为我这个皇后增光添彩——你把这句话告诉伯父伯母。”
楚棠笑着点头,又无奈:“你这话又要把爹爹母亲吓坏了,逃离京城之后,这才刚安心下来。”
去年楚岚以抓住中山王世子萧珣的功臣身份,随同陛下回京之后,朝廷商议了封赏,楚岚入翰林,蒋氏封国夫人,楚棠封郡主。
不过楚昭回京后,建议楚岚拒绝官职,离开京城去书院继续教书。
那时候楚岚刚把在书院避祸的楚柯以及另外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小妾都接回来,一家人准备共享富贵繁华。
楚昭一说这话,楚岚当时就要跑来皇城跟她理论。
“来啊。”楚昭让阿乐去传话,“别人不知道你做过什么,陛下知不知道?这次的功赏怎么来的?别人不知道,你心里清楚不清楚?”
楚岚被一盆冷水浇透,火气全无,长叹一声诉苦求情:“不管怎么说咱们是一家人,这事情就过不去了吗?”
“过得去啊。”阿乐转达楚昭的话,脸上笑容灿烂,还伸手扶着蒋氏,“这次之后,小姐也体会到了,大老爷大夫人是她的亲人,大家一家人,有些事还就是你们做最合适最好,看看这次,在世人面前洗清了咱们和中山王的旧事,等将来还有很多事要老爷夫人出面帮忙——”
将来?
还要帮忙?
这次怎么洗清的楚岚夫妇心里清楚的很,那是帮忙吗?那是舍命啊。
而楚棠去宫中探访楚昭,回来后失魂落魄,喃喃说着“我真是太傻了”“我真是太危险了。”
楚岚夫妇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楚棠告诉他们,去抓萧珣这件事的确是楚昭安排的,但她现在好奇问当时抓了之后的安排是什么,楚昭却跟她坦白说没安排,就是撞运气。
“运气好,咱们就赢了,运气不好,也没什么,咱们一起死呗。”
原来真的会死啊。
原来这是赌啊。
楚岚夫妇吓出一身冷汗。
“别担心,老爷夫人封爵,以后是要坐镇家中的,少爷们都回来了吗?以后有事让他们去做就好。”阿乐笑呵呵说。
少爷们!这是要送他儿子的命啊!
儿子们送了命,他们当父母的还怎么活!
“我算是看透了,楚昭她就是狠心冷血,指望不上了。”楚岚对蒋氏说,“二弟不在了,她家世单薄,要坐稳皇后这个位置,就只能靠我们——靠我们给她出力出血,出命。”
想明白这个道理,楚岚再无犹豫立刻带着一家人离开京城去书院,楚棠以家里不能都走,她是个女儿身,还是留在京城,免得真惹恼了楚昭。
来到谯山书院后,楚岚松了口气,不仅能远离楚昭和皇帝,还能享受到在京城享受不到的待遇,地方上的世家也好,官员们也好,都对他毕恭毕敬,知道他是皇后的伯父,知道他智勇舍身擒拿萧珣,知道他博学多才学富五车——
楚岚如鱼得水,日子过得比京城舒服多了,也不想当官了,也不让楚柯等三个儿子去当官——当官就被楚昭捏在手里,为她冲锋陷阵为她头破血流送命。
日子过得舒服了,楚岚就越来越膨胀,现在开始收地了,如果不制止他,会越来越贪婪。
只要贪婪,就会落入别人的陷阱。
楚棠倚着栏杆叹口气:“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这么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啊?”
楚昭笑:“人啊,什么时候都要小心谨慎过日子。”
不过,她又道。
“大概七八年后,会轻松一些吧。”
七八年后?楚棠也就是随口一说,她自来就知道过日子要小心谨慎,没想到楚昭还真给了时间。
“为什么是七八年后?”她好奇问。
因为,那一世她死在八年后,如果这一世那个时候她还能活着,才算是真的改变了命运。
楚昭一笑:“因为,我们就长大成熟稳重了。”
楚棠失笑:“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很成熟稳重了,毕竟我是郡主。”
她知道楚昭没说实话,但她也不会追问,小心谨慎成熟稳重的人知道什么叫分寸。
“娘娘。”宫女在后道,“命妇们都已经到了。”
今日楚昭在宫中举办赏花大宴。
楚昭与楚棠一起走下毓秀楼,不过并没有直接去见命妇们。
“阿棠你先替我招待夫人们。”她说,“我去陛下那边看看,带他一起过来,我答应他了,今天有宴席让他提前下课。”
楚棠应声是,当了郡主之后,她替皇后招待命妇们更得心应手,在宫女的簇拥下施施然而去。
楚昭则穿过御花园向后宫去,刚转过夹道,就看到宫门旁的紫藤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穿着官袍,长身玉立。
只看背影楚昭就认出来了,惊喜唤道:“三公子,你回来了!”
谢燕芳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日光透过盛开的紫藤花落在他身上,蒙上一层光晕。
“皇后殿下。”他含笑施礼。
第六章 闲事
谢燕芳有半年多没在京城了。
楚昭回京后,谢燕芳也很快归来,但很快夏汛又来了,多地遭了灾。
谢燕芳主动请缨去监察官府疏漏安置灾民,一直忙了三四个月,但忙完并没能回来,谢燕芳的祖父病重,跟朝廷告假回到东阳侍疾。
今年过完年,谢老太爷过世了。
楚昭快步到谢燕芳身前让他免礼。
“还以为你要过了三月才回来。”她说,“陛下也很惦念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是皇帝的长辈,除了朝堂拟定追授,萧羽还派齐公公亲自去了一趟。
其实原本对萧羽来说,谢老太爷,甚至外祖父谢老爷都很陌生,不过失去了母亲,萧羽反而对母亲的长辈多了几分亲近,大概是因为那是母亲的来处。
谢燕芳与她一起向前走,说:“祖父年纪大了原本身体不好,当年太子和太子妃的事家里瞒着他,去年才委婉地告诉了祖父,果然祖父大受打击,差点当场就不行了,还好阿羽还在,祖父心中有安慰有挂念,又多熬了一段,让我们把家里族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又陪家人们过了一个年才离开。。”
一族当家人过世,必然要引发一些家族纷争,外人看一族一体,内里其实并不然。
谢老太爷能有时间安置好自己的身后事,对谢燕芳这个晚辈来说减轻了不少负担。
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皇帝书房。
“三公子也回来了。”齐公公亦是惊喜,不待两人开口就转身,“老奴这就去请陛下。”
谢燕芳道:“不急,陛下的课——”
“娘娘特许了,今天可以提前下课。”齐公公说,又压低声音指着隔壁,“陛下千订万嘱,一定要打断他的课。”
谢燕芳莞尔,再看楚昭。
楚昭对他一笑,双手捧茶递过来:“不要怪我带坏陛下。”
谢燕芳伸手接过,故作严肃:“下不为例。”
楚昭笑着低头施礼:“是,舅父大人教训的是。”
舅父——谢燕芳刚把茶送到嘴边又忙停下,抬袖子遮挡笑。
“舅舅!”有童声喊。
谢燕芳放下袖子向门口看去,看到萧羽走进来,半年未见,孩童又变了模样,长高了,面容也长开了很多,白肤秀目,穿着明黄袍服,不知是天子之气熏陶还是经历的事情多,童稚气几乎看不到了。
谢燕芳起身施礼:“臣参见陛下。”
萧羽待他施礼,再几步走到他身前,眉眼中满是笑意和欢喜:“舅舅你怎么回来了?”说罢似乎觉得不妥,“我以为你要在家多留些时候。”又问,“曾外祖父不在了,家里是不是很悲伤?”
谢燕芳含笑看着他,听他说完,才道:“祖父临终前特意叮嘱我要快些回京城来,陪着阿羽,他老人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说,可怜小小儿生在帝王家。”
萧羽眉眼一黯,是啊,如果他生在普通人家就不会遭遇这么多人间惨事——
“不是不是。”楚昭在一旁说,“还好生在帝王家了。”
谢燕芳和萧羽看向她。
“生在普通人家,没了爹娘,可没有这么多人扶持你,守护你。”楚昭说。
萧羽已经走到楚昭身边,笑着喊声姐姐。
“如果是那样,你今日就不可能跟着我去赏花了。”楚昭看着他继续说,“每日忙碌一日三餐,不知明日如何,哪有心情去看风景。”
萧羽点点头:“姐姐说得对。”
楚昭牵着他的手:“而这样的事也不是如果,此时此刻世间有很多这样的孩子。”
萧羽不笑了,认真道:“我知道,我虽然可怜,但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我要做个好皇帝,让世间的可怜人能过得好一些。”
楚昭握着他的手摇了摇,道:“陛下这样,曾外祖父在泉下才会真的放心。”
萧羽绽开笑容,再看谢燕芳:“舅舅,我一定不会让曾外祖父担心的。”
谢燕芳含笑点头:“不止你曾外祖父,你祖父,你父亲母亲都不会担心了。”
萧羽倚在楚昭身边,又唤宫女内侍来给换衣服,问楚昭穿那件赴宴好看。
“陛下穿什么都好看。”楚昭笑。
萧羽已经不是那个认为把珠钗都戴在头上就是好看的六岁小孩了,他已经八岁了。
“舅舅,你帮我挑。”他说,看着谢燕芳,公子穿的是常见的官袍,但与朝堂上的官员们完全不同,掩不住风流俊逸,“我要像舅舅这样好看。”
谢燕芳笑了,没有自谦或者告诉皇帝人不可貌相,而是起身说声好,他认认真真端详每一件衣袍,经过再三斟酌选了一件深紫色袍服。
“这件会不会太闷了?”萧羽还跟谢燕芳讨论,“姐姐办的赏花宴,很多很多花,特别特别鲜艳。”
“正因为是赏花,花争奇斗艳,人穿什么都是陪衬。”谢燕芳说,将深紫色袍服在萧羽身上一比,“阿羽年纪小,肤白,穿这件并不会闷,穿上——”
他揽着萧羽的肩头,转向大铜镜,看着镜子里的翩翩公子与孩童一笑。
“会像我一样好看。”
萧羽笑了,再无犹豫由宫女内侍伺候更换衣袍,再转过身让楚昭看:“姐姐好看吗?”
楚昭在一旁坐着看,笑道:“三公子真无所不能,这件衣袍让阿羽威武非凡。”
谢燕芳一笑,端详女孩儿一眼,忽道:“我也来给皇后挑选一件衣袍吧。”
楚昭一怔,想要说话,萧羽已经高兴地说好:“楚姐姐要最好看。”说完这句话,又忙补充一句,“楚姐姐本就是最好看,我是说穿得也最好看。”
小孩子真是长大了,都知道怎么夸人了,楚昭失笑,自不会扫兴,站起来了,说:“好。”
宫女们在殿内一字摆开,衣架上琳琅满目各色各式衣袍,楚昭都看花了眼,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衣服。
“每季都给娘娘新作。”宫妇说,“只是娘娘不怎么用。”
楚昭跟别的皇后不一样,楚昭要上朝,常穿的是朝服,因为国朝事务繁多,宫中也没有宴席,常服也就那几件——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皇帝还小,不需要皇后装扮邀宠。
女为悦己者容。
楚昭看着镜子,些许走神,其实那一世她做皇后时,衣服首饰比现在要多得多,她将一半多得心思用在穿着打扮上,但有什么用,她的存在并不是因为美貌。
这一世没有人能让她以色相侍,她也不会以色侍人。
一件浅朱衣裙被举在她身前,谢燕芳站在她身侧,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儿。
女孩儿也长大了,脸长开,眉清目秀,再加上一年多稳坐朝堂,双目如星明亮,浅色衣裙上身,对镜一笑,光华四显。
“姐姐真好看。”萧羽站在一旁说。
谢燕芳也微微一笑,看着镜中与自己并立的女孩儿。
她真好看。
像他少年时一样。
意气风发,胸怀清风明月。
第七章 闲谈
邓弈走进来时,看到这一幕。
楚昭和萧羽在互相端详衣袍,宫女内侍挤满,手里捧着各种珠宝钗花,而在这璀璨炫目中,穿着官服的谢燕芳认真挑选,或者凝神看,甚至还拿起来在鬓边比划一下——
“刚才黄学士来跟我说,陛下今天要提前结束上课,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陛下是为了见谢大人。”邓弈说,“陛下的心意本官能理解,但谢大人——”
他看着站在宫女珠宝围绕中的谢燕芳。
“谢大人久别归来急匆匆入宫,就是为了带着陛下娘娘一起装扮奢靡?”
“本官不能理解。”
谢燕芳拈珠花一笑:“太傅可以理解为经历了亲人的生死,我看破红尘,决定及时行乐。”
邓弈没觉得他的笑话好笑,但还是捧场笑了笑:“这样话,谢大老爷应该要送你去谢老太爷跟前尽孝。”
谢燕芳也不觉得他说的话冒犯,哈哈一笑。
萧羽听不懂太傅和谢燕芳在说什么,但并不会认为他们在笑,就是开心。
他神情没有丝毫不安,甚至也带着笑意,又几分漠然。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大多数时候都听不懂朝堂上官员们说的话,但这无关紧要。。
他是皇帝。
他不需要听懂每个人说的话。
“太傅,你错怪谢大人了。”楚昭笑道,“不是因为他来,陛下才逃课的。”
她揽着萧羽的肩头。
“是本宫要请陛下一起去赏花,而且也是本宫请谢大人帮忙挑选衣服配饰。”
邓弈道:“娘娘虽然不用上课,但也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个道理啊。”
楚昭笑:“太傅,就一次,不会荒的。”
“娘娘,秋天你让他赏月,冬天看灯,两个月前还去狩猎,这荒的不止一次了吧?”邓弈皱眉问。
邓弈虽然不亲自教授陛下,但监督皇帝学业,随着国朝渐渐安稳,皇帝也体验到太傅的严厉。
对皇帝严厉,对教授皇帝的学士更严厉,这一年,皇帝的老师都被换了一遍。
萧羽到底是孩子,面对太傅有些忐忑,太傅不像其他官员们那样对皇帝敬畏,太傅曾说过一句,自己是先帝任命辅佐新帝。
意思就是说,这个新帝不能奈何他?萧羽冒出这个念头,虽然他从未想过要奈何谁。
除了畏惧,他也不想楚昭被训斥,换老师没什么,对这些老师他也没什么在意,谁教他都一样,太傅高兴就好,但据说——太傅是能废后的。
“太傅,是朕——”他要认错。
话没说完被楚昭揽在怀里。
“太傅。”楚昭唤道,“一年这么久,才玩了四五次,太少了,陛下还是个孩子。”
邓弈道:“皇帝不是孩子。”
“皇帝也是孩子。”楚昭不退让,“人一辈子只能当一次孩子,现在不轻松些,将来可怎么熬。”
邓弈皱眉:“你这什么歪理。”
谢燕芳看着他们争论,含笑听着不说话。
萧羽倚在楚昭怀里,听着两人争论,看到太傅皱眉也不再觉得忐忑,还忍不住噗嗤笑了。
他一笑,楚昭更是笑。
“太傅——”她道,“现在让他玩,玩够了,等他长大,让他玩他都没兴趣,陛下就会是个勤政的皇帝,太傅放心吧。”
邓弈不跟她小儿争辩,只道:“娘娘放心就好。”
楚昭伸手推萧羽:“太傅同意了,陛下快跟太傅说。”
萧羽站直身子对邓弈道:“太傅,待赏花后,朕会写一篇赋,以及十张字交给先生们。”
“这就是寓教于乐吧?”楚昭在旁说,“太傅,今天也别闷在殿内了,跟我和陛下一起去赏花宴吧。”
邓弈道:“多谢娘娘,本官小时候漫山遍野赏花赏够了,现在没兴趣了。”
这是把她刚才的话还给她了,楚昭哈哈笑,又看谢燕芳:“三公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谢燕芳一笑:“我跟邓大人不一样,我至今依旧喜欢赏花,回来的路上已经看了一路,就不去打扰陛下和娘娘了。”
楚昭一脸可惜:“谢大人不去,赏花宴少了一道最美的风景。”
谢燕芳失笑,对楚昭一礼,谢过她的调侃。
楚昭和萧羽去御苑赏花宴,邓弈和谢燕芳结伴向前朝而去。
半年多没见,两人似乎有些陌生。
“谢大人节哀。”邓弈先开口道。
谢燕芳道谢,又道:“太傅大人辛苦了。”
邓弈笑了,看着谢燕芳:“谢大人不在朝中也辛苦,家中有事,谢大人还费心河州陈粮案,如果没有谢大人帮忙,粮商郑氏不会这么快将账册交出来,河州上下官衙中的蛀虫也没有这么顺利挖出来。”
陈粮案是去年汛灾之后牵扯出来的一桩案子,河州一地的赈灾粮被替换为陈霉粮,导致数百人没有死于洪水,却死在了霉粮引发的病患以及饥饿中。
但这件事却没那么好查,当地官府推说为水灾潮湿导致粮食发霉,上下勾结掩藏证据,直到河州大族粮商郑氏迷途知返,拿出历年跟官府来往的暗帐,才得以让一切大白天下。
而郑氏之所以肯松口拿出证据,就是因为谢氏劝说。
民众不知道这件事,朝廷是知道的,当时谢燕芳急行掩藏身份进河州邓弈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谢燕芳跟郑老太爷说了什么,但谢燕芳离开后,郑老太爷从祖宅里挖出了藏着的账册,然后手握账册,自尽在朝廷钦差面前。
谢燕芳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多说,只叹口气:“郑老太爷与我祖父是故交,我祖父以将死之人的身份与他肺腑之言,郑老太爷也算是醒悟了。”
肺腑之言?恐怕是另有交易吧,邓弈冷冷一笑。
谢燕芳并没有与邓弈多说,此时他们走到前朝,有不少官员正在等候,看到谢燕芳都高兴地迎过来。
“大人你回来了。”
“见过陛下和皇后了?快快,部里有很多事等着大人决断。”
说说笑笑簇拥着谢燕芳离开了。
邓弈站在殿前目送。
“这个谢燕芳终于回来了。”一个官员说,“真是让大人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提到这个另一个官员恼火:“明明是他抢走了赈灾的资格,却散播谣言是避开太傅,做出一副在朝中备受排挤的样子。”
“还有,谢老太爷死的也太是时候了。”一个官员轻声说,“我看谢大人在家侍疾并不累,累得是接待持续几个月吊唁的人吧。”
谢氏在京城无声无息,至今没有家中族中长辈来京城,但以皇帝外祖之家得身份盘踞在东阳,没有众目睽睽盯着,山高皇帝远,反而轻松自在。
“他不在朝堂,不影响他的地位,反而在外也趁机笼络了不少人手。”又一人沉声说
“没错。”最先说话的官员想到什么,“太傅,应该把谢燕芳留下来,问他,河州郑氏不翼而飞的数万石粮在哪里?”
邓弈笑了笑:“问?谢大人不想说,天下谁能问出他来?”
第八章 旁观
“他说了什么?”
蔡伯在宫门等候谢燕芳,遥望被众官簇拥的邓弈。
“有没有问郑氏粮的事?”
“他让我节哀,又说我辛苦。”谢燕芳笑说,“太傅大人非常和蔼可亲,只谢我帮忙解决了河州陈粮案,并没有追究我捞到什么好处。”
“也就三公子你觉得他和蔼可亲。”蔡伯道,“满朝官员,还有陛下的老师们不这么觉得。”
邓弈更换陛下老师的事,虽然发生在谢燕芳离开京城后,但他当时就知道了。
不过没有理会,更没有反对。
此时此刻也还是一笑:“对陛下的学业严厉也是好事。”
谢燕芳又将适才楚昭要带陛下去赏花的事讲了,低低笑:“太傅对皇后也很严厉。”
蔡伯摇头:“他不是对陛下学业严厉,只是不想老师们跟陛下过于亲近,半年一换,这些先生对陛下来说都是陌生人。。”
对于失去亲人的陛下来说,太容易雏鸟认亲。
“至于皇后——”蔡伯说,“他对皇后严厉又如何,反正皇后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中山王的事如此,陛下不上课去玩也是如此。”
想到适才楚昭在邓弈面前说的话,还真是一点都不怕,而邓弈最后也不了了之,谢燕芳再次笑了。
蔡伯说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不过太傅对皇后的严厉,是跟对其他人不同的,是不含目的的,字面言面展露于外纯粹的严厉二字。
这种严厉,是真心的。
杜七牵了车马过来,打断了谢燕芳的出神,他掀起车帘坐进车内,蔡伯也跟着坐进去,车内宽大舒适,车桌上还摆着茶炉茶具,蔡伯娴熟斟茶。
“公子避开朝堂出去这半年多,太傅与皇后越发亲近。”蔡伯说。
当然太傅与皇后亲近他并不在意,在意的是陛下会被皇后带着亲近太傅。
陛下对这个皇后如何亲近,他们心里最清楚不过,皇后的喜好太能影响陛下了。
“三公子这次回去把家里都安抚好了,谢氏不会来京城,我们真成了陛下的远亲了。”
蔡伯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
“我知道三公子顾虑,现在不跟太傅皇后起冲突,是为了陛下好,但陛下是我们家的孩子啊,老太爷老爷反而不能亲近,真是没道理。”
“陛下并不会因为远离而不与我们亲近。”谢燕芳握着茶杯轻声说,“这次回来,陛下看到我眼里都闪着光,丝毫没有生疏,反而更亲近。”
他人离开京城,但每半个月都会写信给楚昭,讲述路途中所见,赈灾中所闻,甚至地方官员们之间的盘根错节,也没有避讳灾后民众的凄惨。
那个女孩儿会把这些信念给萧羽听,因为她知道,这对于小皇帝来说能更好了解天下。
真诚和亲近就是这样通过笔尖传达。
甚至比面见能传达的更好。
距离从来不算什么,先前因为生死,那孩子恨他,跟他隔阂,随着时间和他的真心,现在不也被化解了。
“还有,太傅对皇后言听计从,皇后跟太傅亲近,也没什么可紧张的,他们之所以如此,是他们目的相同,所求相同,不过,人和人不一样,不可能一直所求相同的。”
他看向蔡伯。
“太傅给边军发了两道诏令的事,皇后娘娘知道吗?”
……
……
夜色降临的时候,萧羽已经睡熟了。
今天赏花宴上有很多玩乐,投壶,射箭,秋千,马球,楚昭带着萧羽玩了全程。
回来后萧羽还完成了跟邓弈许诺的功课。
做完这一切,筋疲力尽的孩童倒头就睡了。
楚昭将床边的竹筒拿起来。
“陛下已经许久不用这个了。”齐公公低声说,“要不,收起来?”
楚昭摇头,低声说:“再等等吧,等他自己说不要了,咱们别替他做主。”
齐公公应声是,帮着放下帘帐:“娘娘你快去歇息吧。”
楚昭并没有去歇息,来到书房,翻看奏章,看看朝事进展,这就是她的功课。
虽然现在只是垂帘听政,没有资格对朝事发表看法,但既然坐在朝堂上就不能当聋子哑巴。
阿乐在屋子里熏香,一边和小曼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你们吵什么呢?”楚昭抬起头问。
小曼哼了声不理会。
阿乐笑着说:“没有吵,是我猜小姐明天给钟叔写信,小曼猜小姐后天给钟叔写信。”
虽然朝廷有边郡的邸报,楚昭还是保持跟钟长荣信件来往,当然,为了安全,信都是通过小曼和木棉红转达。
所以,楚昭也会给木棉红写信。
上一次写信还是在年前的时候,眨眼开春了——
钟叔还好,皇后的动向邸报中也能看到,木棉红为了驯化五万兵马,隐匿在深山丘陵峡谷荒原中,几乎与世隔绝。
她很惦记她吧。
“我才没有猜,有什么好猜的。”小曼哼了声说,“朝廷给边郡发了诏令,边军马上就会派人来京城了,钟长荣说不定自己亲自来,有什么话要问,当面问就是。”
这件事楚昭当然知道,这是朝堂上决议过的,她也亲自看过那封诏令。
阿乐紧张激动问楚昭:“小姐,钟叔会亲自来吗?”
楚昭失笑:“钟叔怎么会来,他可不能离开。”
阿乐又问:“那——阿九会来吗?阿九不是跟着钟叔嘛,钟叔可以让他代替他来。”
阿九啊,楚昭犹豫一下,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啊。”
阿乐道:“小姐,你就该直接跟太傅点名让他来。”
楚昭摇头:“那可不行,这事得让他自己做主,不能逼着他来。”她放下手里的奏章,看着明亮的宫灯,“而且阿九很喜欢边军。”
在边郡他是阿九,不是谢燕来。
这京城对他来说是囚笼,不来也罢。
“不用担心,钟叔接到诏令会安排好的。”楚昭笑道,“就等着在朝堂上聆听钟叔的话吧。”
阿乐点点头,在楚昭对面坐下来。
“钟叔也不来,阿九也不一定。”她说,伸手磨墨,“小姐你还是今天写个信,到时候,你在朝堂上聆听钟叔说话,让钟叔也能在边郡听你说话。”
楚昭一笑点头:“好,我今晚就写两封,三封信。”说罢铺展信纸,提笔沾墨。
小曼没有走过来,反而往外走了几步,警惕地环视四周,不过她的嘴角弯弯浮现笑意,两封三封信里,总有给姑姑的。
……
……
深深夜色里,洗漱过后的谢燕芳也在书写什么。
“公子。”杜七推门进来,身后跟着谢七爷,“云中郡消息说,谢燕来会作为边军军使来朝廷觐见。”
谢燕芳抬起头,哦了声,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但谢七爷已经面色铁青。
“那边的人没有告诉他吗?”他恨声道,“我们送去那么多人,一个个都是傻子吗?”
谢燕芳笑了:“七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听过话。”
谢七爷当然也知道,冷冷说:“以前不听也罢,这次如果影响我们的事,就让他再也不用听说话,死在半路上吧,他也没什么用了。”
谢燕芳握笔思索:“死在半路上吗?我想想利弊。”
第九章 送礼
春花期短,一阵风一场雨,前几日还繁盛的花就不见了,散落在地上池水中,很快被清扫被冲走,枝头的喧嚣被浓绿的叶子取代。
邓弈站在廊下,一边喝茶,一边看院子里绿树成荫。
“二爷,你的官帽。”小厮捧着帽子从后边跑出来。
邓弈嗯嗯两声。
小厮看到还摆在屋子里的官袍,问:“稀奇,二爷怎么今日还不上朝?”
外边有侍从疾步进来,低声道:“大人,边郡送来最新消息,进京的是谢燕来。”
邓弈将茶喝完:“就知道会是这样。”
小厮刚要伸手,新来的仆从已经接过茶碗:“还好太傅另有准备。”说到这里停顿下,“梁蔷进京的事,要不要跟皇后说一声?毕竟梁氏与皇后先前——”
梁氏与皇后当年的事,邓弈也知道。
“其实皇后与梁氏本没有什么,不过是儿女言语不和,至于后来梁氏落罪流放,是谢燕芳替太子清洗人手,借着儿女之事的名义,倒让皇后背负了与梁氏之仇。。”他说。
侍从点头:“虽然这事实,但人们总是更会记得这些儿女之事,以讹传讹久而久之,没仇也成了真仇。”
成为真仇对皇后没什么好处,只会对有些人有好处。
邓弈淡淡道:“我要问的是边军的详情,军国大事,无关私情,就如同先前皇后对边军的安排也是军国大事无关私情,我也不过问。”
侍从明白他的意思,先前谢燕芳的弟弟谢燕来跟着皇后去了边军,就此开始领兵,据说现在还领了当年楚岺的落城卫。
这件事皇后和边军都没有请示太傅,太傅没有过问,也没有反对,这是太傅对皇后的信任。
“太傅对皇后的信任自然真心实意。”侍从轻声说,“但就怕谢氏从中挑拨。”他又压低声音,“谢燕芳这个时候回来,可真是回来的巧。”
邓弈笑了笑,接过小厮手里的官帽:“我还真怕他不巧呢,等的就是他这个巧。”
小厮听了一脑袋糊涂,回过神要去室内拿官袍,那个侍从已经先去了,取来官袍,亲手给邓弈穿上,还继续先前的话,笑道:“大人有准备就好。”
这边正说话,门外又有仆从进来。
“大人。”他施礼说,“镇国王给老夫人送了寿辰礼,收还是?”
镇国王,也就是中山王,这一年朝廷盯得严,把中山王郡外布防兵马围得铁通一般,但却中山王并没有受什么影响,郡内也如同铁通,朝廷半点探听不得。
毕竟中山王当初的认罪是怎么回事,朝廷也心知肚明,并不是真的制服了中山王,只是逼着他退了一步。
为了不刺激中山王再次动兵,朝廷也退一步。
所以中山王并不是困顿在中山郡,他还能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地来给邓弈送礼。
但这并不是对太傅的讨好,是故意恶心他呢。
邓弈还背着与中山王勾结的骂名呢,但实际情况是中山王恨不得他死。
邓弈听了神情无波,伸手算了下:“虽然早了一个月,不过既然送来了就收下。”
他转头唤小厮。
“你去见见他们。”
闲在一旁小厮应声是,谈论朝堂阴谋诡计啊,眼明手快伺候人啊,他比不上这些新来的人,但收礼这件事他做得很熟了。
他快步跑去见送礼人。
送礼的人也是熟人,小厮还认得,那位宁先生。
“宁先生可是许久没来了。”小厮热情打招呼。
宁昆看着这小厮,小厮没变,但原来的小宅院换成了大府邸,而邓弈也不是轻易能见到了。
他也懒得去见,淡淡说:“那要多谢太傅的言而无信。”
听起来好像是骂二爷呢,小厮听不懂,也懒得在意,反正二爷从来都没被人称赞过。
他也不管送礼是讨好还是恶心,礼这种东西,就是送来送去,送来就收下,反正将来还要送出去。
“多谢多谢。”小厮只道,又道,“下次再来啊。”
宁昆冷笑:“放心,只要太傅大人一日在位,我家王爷就会把大人奉为上宾。”说罢甩袖上车。
邓弈出门上马,看到一辆车进了太傅府,还有一辆车缓缓驶离。
“是给世子萧珣送的。”侍从低声说。
邓弈笑了笑:“王爷对世子还是很惦记。”
“何止惦记,大人你是没去过驿所。”侍从说起这个来了精神,眉飞色舞,“中山王把驿所几乎变成了小中山王府,装饰金碧辉煌,摆设价值连城,中山王世子随时能吃到中山郡土产,甚至连泉水都能送来。”
邓弈看向驿所所在,淡淡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
……
驿所如今京城人都称呼为世子所。
世子所外兵卫森严,不过当一辆车驶来,看到车上标识,以及驾车人出示腰牌,兵士们让开路,紧闭的大门也立刻大开,车缓缓驶进去。
驿所格局没变,但房屋以及院落都变了样子。
院子里栽着两棵石榴树,郁郁葱葱,花苞隐隐,可以想象再过不久盛开火红灿烂模样。
“不错不错。”宁昆仔细端详,“王爷还担心树活不了,看来挖了一整院子的土还是有效果,今年世子能看到家里的石榴花。”
“还能吃到家里的大石榴。”随从在旁凑趣。
哗啦一下,有水泼过来,在地上溅起水花,宁昆和随从下意识躲避,抬起头看到铁英站在台阶上,冷冷望着他们。
“你们来了,要洗漱吗?要喝茶吗?”铁英问,不待他们回答,伸手指了指后边,“请自便。”
随从不敢多说,垂头向后退去。
宁昆也没有对铁英的态度不满,点点头:“我们知道了,铁英你自忙去。”又问,“世子在忙吗?”
铁英冷笑道:“世子不忙,这里有什么可忙的。”说罢也不理会他,拎着铜盆,走开了。
随从这才上前,低声说:“铁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好,能照看好世子吗?还是多送点人手来吧。”
萧珣入京被关押后,不要朝廷给的侍从,也没让中山王送来随从,原本跟着世子的宁昆也被送回去,身边只有铁英一人。
宁昆看他一眼,道:“这种困居之地人多了,反而呱噪,世子本就是个爱清净得人,至于铁英的脾气,不是一直这样吗?回去之后,你知道怎么说吗?”
随从看着他警告的眼神,领会到他的意思,如果回去说铁英冲他们发脾气,岂不是会让人误会是世子有怨气?
王爷如果知道世子怨气,心里肯定会——难过,担心,自责。
“世子最不希望王爷担心了。”宁昆冷冷说。
随从忙应声是:“王爷完全不用担心,铁英见了我们娴熟招待,一人抵十人,世子也被他照应得很好。”
宁昆点点头含笑道:“我这就去看看世子,走的时候,世子说要学画画,我看看世子进益了没有。”
宁昆一人来到书房——书房也是驿所普通房屋改造,书架琳琅满目,悬挂着名画,这些摆设,包括桌椅都是中山郡运送过来的。
窗户也改成了圆月洞,窗前摆着美人瓶,瓶子里插着一把柳枝,正随风摇曳生姿。
摇曳的柳枝旁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水蓝广袖长衣,背对而立。
看着这背影,宁昆眼微微一热,俯身施礼:“宁昆见过世子殿下。”
萧珣似乎被惊醒,转过身,展颜一笑,酒窝深深:“宁先生来了。”
…..
…...
“天越来越热,王爷给世子送来了夏衣,还有世子在家最爱吃的。”
宁昆拿出几张单子,一边啰啰嗦嗦的念。
“还有,世子喜爱游水,王爷想着在驿所挖一个湖,把后边一排房子都拆了,地方也勉强够。”
萧珣伸手接过几张单子,只扫一眼就扔在桌子上。
“宁先生。”他说,“回去之后,一切还顺利吧?”
宁昆点头:“中山郡比以前还好,撕开了脸面,王爷也无所顾忌,今年春天改了屯田,到冬天就能征新丁,还有,明年开春就要铸钱——”
田,丁,钱,独立自主,也就意味着中山王郡不再受控与朝廷。
萧珣面带浅笑,问:“先生您呢?还顺利吧?”
宁昆知道他的意思,带着几分感激点头:“世子把我送回去,王爷对我垂怜,也更加信重,我如今负责郡内的新政。”
萧珣点头道:“我就说过,宁先生大才,跟着父王才能施展。”
宁昆施礼:“多谢世子,我本是王爷送给世子。”
他也本该留在这里,像铁英那样陪伴侍奉世子。
“不用谢。”萧珣说,看着宁昆,“那么,我让你打听的事,你打听到了吧?”
施礼的宁昆身形微微一顿。
那件事,世子还没有忘记啊。
第十章 明白
这件事,萧珣怎么可能忘记。
意气风发势如破竹,京城唾手可得,却一眨眼沦为阶下囚。。
“世子。”宁昆声音哑涩,“王爷是为了你啊,你当时被挟持,王爷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萧珣没有接他的话,看着窗外的浓绿,这书房是按照他在中山王府的书房布置的,就连窗外的景色也是一样。
“我从生下来,就秉承了父王的志向,重回京城,拿下皇位。”
“父王腿残,又被朝廷监控,我替父王奔波在外,征召蓄养兵马。”
“我是父王的腿脚手眼,父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父王所愿。”
“怎么就在即将成功的一刻,父王为了我,就放弃了?”
“那先前的我,岂不是一场笑话?”
听到这里,宁昆再次道:“世子对王爷来说,是——”
“就算我被抓,也并不是这件事就无解了。”萧珣打断他,“这一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父王,那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他转过身看着宁昆。
“那种情况下有千万种办法,可以救我,或者干脆就让我死。”
“不管是救我还是我死了,都不能阻止父王进京。”
“父王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结束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阻止了父王?”
宁昆抬起头:“世子,你也说了,这只是阻止,并不是断绝,一切还能继续,王爷相信你和他一样,都能等得。”
萧珣道:“我能等啊。”他笑了笑,“以前父王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当然,我现在也是,只是如今我困在京城,不与外界相通,我想能清醒地等。”
清醒地,他要什么样的清醒呢?宁昆默然。
“我知道你怕自己说错了话,伤了我和父王的感情,其实你想多了。”萧珣轻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跟宁先生说什么没有关系,你说或者不说,也无关紧要。”
他拿起桌上的礼单摆了摆。
“是我执念了,非要听个明白,宁先生不用为难了,不用说了。”
宁昆看着萧珣,世子一如先前温润如玉,脸上也带着笑,但到底是不一样了,被关在驿所,虽然不是暗无天日的牢房,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宛如被剪掉翅膀的鸟儿,眉眼落寞。
他再三追问,可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自己不说,反而更让他想多——
“还有,多谢宁先生亲自来一趟。”萧珣又道,“你被父王重用事务繁忙,我听说父王还打算让你教授二弟,以后这些事,让下人们来就行了,你不用特意来。”
宁昆哪里受的住这两句话,上前一步急道:“世子,宁昆是你的先生,只会是你一人的。”
萧珣笑了笑:“世上哪有什么永远,宁先生别这么在意,我不在父王身边,你把二弟教好,让他将来别再犯我这样的失误。”
宁昆心里长叹一声,话都这份上了,他要是再不说,跟世子就真的恩断义绝了。
“这件事不是世子失误。”他低声说,“我回去之后,打听到了,当时楚昭也暗藏了兵马来要挟王爷,说除了杀了世子,也要杀了王爷,杀了王府所有人,所以,王爷觉得不能冒险。”
说到这里,他又忙急急解释。
“这件事,根本原因是因为我们疏忽了楚昭暗藏的人手,我们只想到谢氏这些世家如果势大,谁能想到一个卫将军之女,除了龙威军,竟然也养私兵——”
他后边说什么,萧珣已经不在意了,只听到那句楚昭暗藏兵马威胁杀了王爷就释然了。
就是说嘛,父王怎么会仅仅因为他受了威胁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
原来是父王受了威胁啊。
萧珣笑了。
“原来如此,楚昭真是深藏不露。”他说,长叹一声,“如果早知道楚氏也有私藏人马,我不会让楚岚一家这么轻易接近我,不,一开始我就不会去楚家见楚岚,而是在萧羽进城的时候就除掉了。”
话题转开了?宁昆忙点头:“是,是,就是这样,还是我们小瞧了楚岺——”
“是小瞧了楚昭。”萧珣说。
宁昆不由想到了先前,说:“世子对楚昭一直很推崇啊。”又点点头,“楚昭的确厉害,虽然没有了楚岺,她还是把这个皇后坐稳了。”
萧珣看着窗外,关在驿所里,他并非真的与世隔绝,父王在京城也藏着很多人手可用。
他知道那女孩儿回京的时候是多么热闹,知道太傅邓弈对皇后言听计从,知道谢燕芳对皇后极其呵护,呵护到谢氏女眷远离京城,不让皇帝心中有皇后外的其他女性亲眷。
这一切是那女孩子自己挣来的。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萧珣回想,只能想到最初在河边初见,水里是看不清的,救起后,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如果知道她这么厉害。”萧珣笑道,“当时我就把她留在中山王府了。”
那个时候,不止这女孩儿弱小,邓弈也只是个令丞,宁昆叹息说:“何止留下,直接杀了他们,谁又能奈何。”
可惜啊可惜,宁昆要再说什么,萧珣结束了这个话题。
“所以这件事就是我的失误。”他神情遗憾,“我被关在这里真是怨不得别人。”
宁昆忙道:“世子别这么说,王爷心里也很自责,但王爷说了,只要人活着就还有机会。”
萧珣一笑:“让父王放心,我都明白。”
宁昆端详他的面容,世子脸上的确有遗憾,但没有了先前的黯然,所以就算知道王爷当时也被要挟,在世子心中敌人该怨恨的还是楚昭。
本就是这样,王爷也没办法,一切都是因为楚昭。
世子想开了就好。
“我会告诉王爷。”他点点头,又满是关切和难过,“不管世子多么能苦中作乐,也不管送来多少金银珠宝家具摆设,都解不了王爷心里牵挂世子,世子您住在京城这座囚笼,王爷在中山郡亦是心困牢笼,还请世子多多忍耐,熬过这段苦日子。”
萧珣含笑点头:“我知道,我都懂,俗话说的病在儿身痛在娘心,你先去歇息,我给父王写信说点笑话让他开心,你带回去给他看。”
宁昆应声是:“那我先去洗漱。”
“去吧,你自己照顾自己吧。”萧珣道,“别指望铁英。”
宁昆笑道:“哪里敢劳烦他。”说罢告退而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萧珣站在桌案前,并没有去提笔写字,而是伸手从桌案上的画瓶中拿出一画轴展开。
这是一张山水画,萧珣端详这幅画,伸手从边缘揭开,这张山水画竟然有两层——
一层揭开,露出其下一层,这是一张明黄色的圣旨。
萧珣安静地看着圣旨,一遍又一遍,脸上没有笑意,眼底云雾弥散,阴冷森寒。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但你也不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慢慢说,伸手摸着自己的脸,“我也是有脸有皮有骨头的。”
第十一章 突然
中山王的两辆车驶入京城,分别进了太傅府和世子驿所,但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
太傅府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官员民众都习惯了,就算是中山王也没什么奇怪,邓弈跟中山王本就关系匪浅,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
中山王犯了那么大的错,不仅没惩罚还加封镇国王称号,这都是太傅的缘故。
镇国王给太傅送礼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至于中山王世子那边,民众们也都不在意,举兵进京的事也已经淡去了。
甚至边郡的战事也被淡忘了。
直到街上兵马疾驰,原本或者安逸闲逛或者忙碌生计的民众们瞬时被惊醒。
“这是哪里兵马?”
“是京营!”
“他们往兵部去了——”
“不对不对,直接去了皇城,这是急报啊。”
“边郡出事了吗?”
“我从城外来,听到京营那边传来消息说打起来了!”
“难道中山王又打过来了?”
原本还没远去的记忆都翻出来,京城躁动不安,民众们涌向官衙询问,五城兵马司不得不在城中巡查解释安抚。
“没有兵马打过来了。。”
“不得聚集散布谣言。”
“是京营兵事,京营在练兵作训。”
这并没有安抚民众,反而又更多传言。
“不可能,什么练兵练得驿兵跑得如同屁股着火。”
“我听货商说见到一群京兵头破血流的,很吓人。”
京城的气氛变得很紧张。
一群官员们的脸色也沉如锅底,脚步匆匆迈进兵部。
“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到的消息还没送过来,打起来的消息先惊了城!”
“说是你们招待不周?”
听到这句话,兵部的官员们脸色也很难看。
“大人,我们真是尽心尽力招待。”一个官员解释,“列队相迎十里,营地清扫焕然一新,灶上准备了牛羊酒肉,连给马儿都准备了上好的草料。”
朝官们眉头紧皱:“是不是言语不敬?是不是兵士们不服边军功劳?”
朝官们也都知道京营这些兵将们的性情,天子脚下,南军北军精挑细选,出身不凡,桀骜不驯。
兵部官员们再次否认“哪里敢不敬?对于边军勇士,京兵都是极其佩服。”
在一片嘈杂中有个声音慢一步“…..就算边军和我们比试,我们也礼让三分。”
听到这话,厅内的嘈杂一顿,视线凝聚到这个声音所在。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武卫,这么多官员看过来,他黑红的脸更红,张口结舌。
“所以。”一个朝官竖眉头喝道,“真是挑衅打起来了!”
那武卫涨红脸喊道:“不是我们挑衅,是他们先挑衅!”
……
……
安置边军的营地是一处四进的院落,雕梁画栋极其精美。
浓春时节,绿荫满院,花香鸟鸣。
对于谢燕来来说,这场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宛如回到了谢家的公子宅院,陌生的是他很久没有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了。
谢燕来仰卧在窗边罗汉床上,翘着脚枕着胳膊,几案上摆着干果蜜饯果盘茶水,可惜没有美婢服侍将果子剥好喂到嘴里,还需要他伸手自己喂自己。
谢燕来懒得伸手。
忽地一阵嘈杂传来,有吵闹有怒骂,还有砸门的声音,鸟语花香瞬间消失,纱窗都被震动地哗啦响,宛如西北春天的狂风席卷而来。
这场面倒是让他很熟悉,边军的军营里就是这样,嘈杂吵闹。
谢燕来翻个身,手在身上有节奏的敲打着,似乎在为外边的吵闹奏乐。
声音越来越大,除了叫骂声,开始夹杂着身体冲撞。
谢燕来躺在床上,似乎要被这些声音催眠了,直到外边脚步声响,有人砰地推开门进来。
“外边又打起来了。”来人是个武将,神情无奈,“你快去看看吧。”
谢燕来面朝里不动,如果不是手指还在腿上敲,都要以为他真的睡着了。
他懒懒说:“现在有什么好看的,输了我再去看——输了我要他们好看。”
武将觉得听懂了谢燕来的意思,这意思是让大家一定要赢,但又觉得听不懂,打仗当然是赢了才好看,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啊。
武将急道:“不能打了,这是京城,京营。”
“京营也是兵营。”谢燕来说,“当兵就是打来打去,有外敌跟外敌打,没外地跟自己人打,总是要打。”
武将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将,觉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种痞气,不熟悉的是这种慵懒,谢校尉在边军中也是这般痞气,但痞气让人热血沸腾,势不可挡,但现的痞气却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什么事都跟他无关。
边军和京兵怎么打起来的他不管,打成什么样他也不管。
“校尉!”武将喊道,“我们是来进京叙职的,不是来打架的!”
外边的喧嚣响亮冲进来“你们在边郡对西凉威风,我们敬佩你们是好汉,你们对我们逞威风算什么好汉!”
武将躲脚:“你看看你看看,都是官兵,都是守护大夏,闹得分你我像什么样子!”
谢燕来坐起来,将桌案上的干果推向武将,语重心长道:“老牛大哥,你放心,分你我也能守护大夏,而且已经打起来了,说什么也没用,不如让大家打个痛快。”
姓牛的武将急道:“你身为领军,你去说一声不要打,怎么可能没用?谢校尉你怎么回事?在边军你不是领军的时候,还常常自己指挥战事,宣称你说了算。”
谢燕来笑了笑:“因为这是京城。”
武将听不太懂,京城怎么了?现在京城没别的主将,更是你说了算啊,风浪什么的压下去就是了。
没等他询问,外边响起了怒声喝斥。
“都住手!”“再打统统给我关起来,军法处置!”
宛如平地炸雷,一声接一声,外边的喧嚣都被炸散了,但雷声却没有停下。
“你们这些人是边军?”
“你们在边军是打西凉人的?还是打自己人的?”
“你们是来叙与西凉之战的勇武?还是耍威风来了?”
“或者说,你们是来撒不平之气了?”
先前的话也就罢了,谢燕来只听着,还捏着干果嘎嘣嘎嘣吃,待听到最后这一句,将干果往盘子里一扔,站起来。
“这京城的味也太冲了。”他说,大步走出去。
武将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味啊?让这个不动如山的小子动了?
第十二章 口角
院落外宛如校场点兵,密密麻麻站满了兵士。
谢燕来摇摇晃晃迈过门槛,扫了一眼,靠近门围着官衙的是自己带来的边军五十人,其余的都是京兵,一二百人吧。
双方都没穿铠甲,也没有拿着兵器,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不亚于阵前,尤其是双方站在前排的兵士,兵袍凌乱,有不少人鼻青脸肿,显然进行了动作不小的“推搡”。
有几个官员站在中间,将两方人马隔开。
谢燕来在门前站定的时候,为首的官员还在怒斥。
“天子脚下,你们一群官兵打群架,成何体统!”
“这就是边军教出来的规矩?还是你们打习惯了,所以自认为走哪里就可以打哪里?”
谢燕来哎哎两声:“这位大人,差不多行了啊。”
那官员被打断,沉着脸转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小将,他还没开口,小将挑着眉打量他:“你什么人啊?”
“某兵部主事祝昀。”官员沉声道。
谢燕来哦了声:“一个主事啊。”
主事怎么了?主事不配跟他说话吗?祝主事咬牙忍住眉毛乱飞,问:“你是哪位?”
谢燕来抬手一礼:“落城校尉,谢燕来。。”
一个校尉而已!看看说话的姿态,还以为是个将军呢,祝主事冷笑,要说什么,旁边有一个仆从冲出来。
“九公子。”他急道,“三公子让人来接你,你要不要回家去?”
九公子这名字倒罢了,三公子闯进耳内,祝主事一凛,再加上那个姓氏,他立刻知道这小将是什么人了。
朝廷发了诏令让边军进京,并没有指定让谁来,谁来是边军自己的决定,也是到了京城递交令贴才报上身份。
原来来的是谢家子。
嗯,来的必须是谢家子啊,不奇怪。
祝主事看着这小将,觉得什么事都明白了,而与此同时有两个官吏呵斥着“让开”从人群外进来。
在他们身后有五个兵士低着头被押过来。
“祝大人,都问清楚了。”一个官吏没好气说,“你猜起因是什么?”
“是因为吃喝!”另一个官吏说,“这几个伙夫兵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结果挑动的两边打起来。”
他说完齐声呵斥那五个兵士。
“跪下!”
“是不是你们说有本事比一比,谁赢了谁配吃饭?这才让双方打起来的?”
五个兵士噗通跪下来。
祝主事看着这五人,倒没有发火,问:“是不是这样啊?”
跪在地上的兵士,有人忐忑不安,有人面色发白,也有人面色涨红神情委屈。
“是。”他们犹豫一刻,还是承认。
“既然如此,那就军法处置。”祝主事说,看了眼站在门前的小将,“给谢都尉和边军赔礼道歉。”
军法处置?
那五人顿时面如死灰。
“大人。”面色涨红的兵士再也忍不住喊道,“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他们太挑剔了,三次五次将我们做好的饭菜打翻,说不合口,说我们不敬,拿猪食打发他们,我们哪里不敬,我们大家都吃这种饭,我们吃的,他们怎么吃不得,我们就是不服气——”
他的话音落,围在外边的京兵中也响起了喊声。
“大人,不要怪他们,我们就是看不下去了!”
“凭什么啊挑三拣四的。”
“我们吃猪食的,倒是要看看他们吃人食的比我们厉害多少!”
“他们有什么可狂的,他们守边郡,我们也没闲着,我们也守京城呢!”
伴着喊声原本安静下来的京兵们再次喧闹,纷纷向前涌来,而边军丝毫不示弱。
“胡说八道,谁挑剔了!”
“是你们摔锅摔碗看我们不顺眼!”
“来啊,试试啊。”
“谁怕谁!”
场面再次如开了锅的水。
站在中间的官员们也再次脸色沉如锅底。
“都住口!”他们喝令。
虽然兵士人数多,但面对文官,兵士们并不敢太冒犯,安静下来,不过气氛依旧紧张。
“主事大人,您看——”官吏们稍微松口气,请示祝主事,“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因为吃喝口角闹起来了,那就按照军法处置吧。”
祝主事神情淡淡:“我听到了,该处罚自然是要处罚,但太傅问话很严苛,我不能有疏漏还要再问一问。”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该处罚的处罚,让这些边军赶紧进京城面圣,事情就结束了,官吏们心想,不过祝主事既然已经搬出太傅的名义了,他们也不敢反对。
祝主事看向那五个跪地的伙夫兵,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饭菜?让人说是猪食啊?”
一个伙夫兵抬起头道:“大人,就是兵营里常吃的肉和菜。”忍着委屈,“我知道,我们厨艺不佳,比不得那些酒楼的大厨。”
祝主事皱眉说:“什么话,边军的伙夫也不是酒楼的大厨。”
“但人家世家公子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另一个伙夫兵喊道,抬起头看向一人。
在场的视线瞬时都跟着他看去。
祝主事慢慢悠悠不急不慌,缓缓转头,看着站在门前,对眼前的纷争喧闹浑不在意,百无聊赖看自己手指的小将。
“谢校尉虽然是世家公子。”他问,“但在边军杀敌艰苦,也不能吃山珍海味吧?”
谢燕来抬眼皮看他一眼,还没说话,站在身边的侍从噗通跪下来。
“大人,这跟公子无关,是我的错。”他说,“正因为我们公子在边军杀敌艰苦,如今回到京城了,我才想要他吃的好一点,合口味一些,所以跟厨房起了争执。”
他说着抬手打了自己两巴掌。
“我们公子完全不知情,请大人责罚我。”
祝主事笑了笑,看也不看那侍从,依旧看着谢燕来,问:“谢校尉,原来是这样吗?”
谢燕来原本抬起的眼皮又放下了,不看自己的侍从,也不看祝主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懒懒说:“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咯。”
祝主事冷笑:“谢公子的事我怎么敢随便说。”
也不称呼谢校尉了,一声谢公子,谁知道他指的是眼前的谢公子,还是那位在朝中的谢公子。
旁边的官吏们心知肚明,祝主事身为太傅的人,对谢公子是没好话的。
“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官员低声,“回去跟太傅说一声,也好提个醒。”
事到如今,在这里也的确没什么可再做些什么了,不过是些口角废话,祝主事看了谢燕来一眼,小子,咱们到朝堂上再说。
“好。”他收回视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把这几人带走——”
他的话没说完,懒得说话的谢燕来在后开口了。
“慢着。”他打断祝主事,“这件事可不能到此为止。”
不能?
祝主事和官吏们看向谢燕来。
那小将站直了身子,痞懒之气消散,手在身前握了握,冷冷说:“这件事还没完。”
第十三章 一人
这事到这里结束就可以了。
不管是兵部的官员,还是京兵的主将,甚至连站在谢燕来身边的边军武将都面色惊愕。
“干吗呢?这就可以完了!”他伸手拉扯谢燕来,忍不住低声抱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了又说。”
先前这些兵部老爷们没来的时候,不说话,那时候说话了早就制止打架了。
现在兵部老爷们出面了结此事,你怎么反而说不行?
谢燕来甩开他的胳膊:“这怎么能完?还没打完,还没分出胜负呢。”
什么!武将瞪眼,还要打!
“小爷!”他喊道。
惊讶地忘记了官称,喊出了私下叫的浑名。
祝主事听到了,呵了声:“谢校尉厉害啊,在家中是小爷,在边军中也是小爷。”
武将脸色涨红,按职位他不比谢燕来低,且资历比谢燕来还高,谢燕来是此次进京负责的主将,但称呼小爷实在不合适,反而显得谢燕来在军中飞扬跋扈。
“祝大人,您误会了。。”他急急解释,“不是说谢校尉在军中是爷,这只是,我们的戏称,我们军中都是粗汉,没那么多讲究,谢校尉他为人很——”
祝主事笑了:“军将你这就自谦了,我看你很讲究呢,要不然怎么不喊我一声小爷?”
武将张口结舌,跟文官斗嘴,他哪里是对手。
谢燕来一把推开他。
“去去,小爷在军中就是小爷,怎么了?”他挑眉说道,“小爷厉害,人人敬为爷,我们军中就这样,厉害的人就是大爷,不像有些人被称呼一声大人,只不过是因为头上顶个官帽。”
祝主事神情恼怒:“你说谁呢?”
武将忙伸手拦住谢燕来,制止他再说话,这小爷说话能有多气人,他们早就领教过了。
其他的官吏也忙拦住祝主事,谢氏子弟嘛,嚣张有什么奇怪的,谢燕芳在朝中倒是说话好听,但也没人把他当善人。
官员们拦住了祝主事,但武将拦不住谢燕来。
谢燕来甩开他,在台阶上迈步下来。
“我就是要告诉你们。”他说,没有再盯着祝主事,看向围着的京兵们,“小爷我狂,是因为我厉害,我带的兵也厉害,厉害的我们就是有资格挑三拣四,就是要狂!”
这话让原本安静下来的京兵们瞬时喧闹,几个官吏这次再大声呵斥也不能平息下来。
“谢燕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一个官员怒喝。
侍从跪地拦住谢燕来:“九公子,不能再闹了!”
外边又有几人挤进来,这是几个年轻公子,对着谢燕来喊“九弟”“九哥”,还有一个胖公子喊着“九叔”扑过来。
“你别闹了。”胖公子伸手要抓住谢燕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涨红了脸,喊得声音都变调了,“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他刚挨到谢燕来的胳膊,就被谢燕来反手按住,抬脚一踹跪在地上,余下的话变成了嚎叫。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谢燕来脚踩在他身上。
其他公子们瞬时后退避开,神情愤怒又畏惧。
“谢燕来——”谢宵被踩在地上,咬牙低声说,“这是在外边——”
在家里关起门来,一家兄弟怎么打都行,出去了还是和睦一家人。
这是在外边,众目睽睽之下。
“你不要脸面了?”
谢燕来弯腰俯身,伸手按在他的脸上,低声问:“你知道你为什么活着吗?”
什么鬼话?谢宵胖脸小眼被谢燕来的手一按几乎成了一条缝,近在咫尺的年轻人的脸变得模糊,只有那一双眼透出冷漠,可怜。
可怜?
谁可怜谁?
“谢燕来你——”谢宵喊。
谢燕来打断他:“我告诉你,就是为了让我打你,你才活着的。”说完这句话,扬手就是一耳光。
谢宵一声惨叫。
四周的人也吓了一跳,不止谢家的公子们害怕,官吏武将们也瞪大眼,这谢燕来还真是家里家外都飞扬跋扈啊。
竟然这样打自己家人!
谢燕来一脚踹开谢宵,将袖子挽起来,顺手从武将腰里拔出长刀。
武将吓得回过神:“小——谢!你要干什么!”
谢燕来没有理会他,长刀在手中挽转,刀光闪闪,谢家的公子们不由再次后退,官员们也避开。
“谢燕来!”祝主事喝道,“这是军营,你要做什么。”
“军营里当然要做兵士们做的事。”谢燕来说,“来吧,我谢燕来跟你们打——”
谢燕来将长刀一转,对准面前密密麻麻京兵。
“让你们这些少爷兵们看看咱就是天下无敌,就是这么厉害,就是这么狂!”
京兵们先是一怔,旋即愤怒,什么少爷兵,谁才是少爷兵!
这姓谢的才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打就打!”
“兄弟们,让他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在京城吃闲饭的!”
如果说先前这里像是开了锅的沸水,那现在则变成了泥潭,祝主事等官员们瞬时被淹没,且无力挣扎。
兵马再一次在京城疾驰,让京城也变得乱纷纷。
“京城外真打起来了——”
......
......
深深皇城里安静肃穆。
禁卫静立,太监宫女们端庄无声而行,哒哒的脚步声在这里格外显眼,引得视线看过来,但待看到疾步而行的人,大家又立刻目不斜视。
“小曼!”
阿乐站在殿外张望,看到快步走来的女孩儿,忙招手。
“你快点啊,怎么这么慢,快点跑。”
小曼立刻放慢了脚步,阿乐干脆自己跑过来相迎,嘻嘻笑:“姐姐,是我说错话了,应该是我跑快点来接你。”
小曼哼了声,说:“就是他,在京营跟人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阿乐嗖地向殿内跑去,眨眼把小曼扔在身后。
小曼好气又好笑,待她走进殿内,阿乐已经将话转述结束。
“小姐。”她又无奈叹气,“这个阿九啊,这么久没见,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
楚昭并不知道来的人是谢燕来。
钟长荣没有写信来,现在得知是谢燕来来,楚昭知道钟叔为什么不写信来提前告诉她一声。
没这个必要啊,信兵不一定比谢燕来跑的快。
果然,谢燕来不止跑得快,闹事也快,人还没进京呢,就让京城热闹了。
“说是因为吃喝挑剔,跟京兵的厨子言语冲突,一来二去就打起来了。”小曼将小兔他们探听来的消息讲来。
阿乐撇嘴,一点都不奇怪:“他就是很挑剔,我就知道早晚要挨打,我都好多次想打他。”说罢还问楚昭,“小姐,你是不是也想打他?”
楚昭哈哈笑:“是,都是因为打不过,没办法。”
“这次应该能打过了。”小曼说道。
阿乐和楚昭都看向她。
阿乐皱了皱眉头:“不会吧。”
虽然吧,很想这小子被教训一下,但真听到要被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不高兴?
“那小子可滑头了。”阿乐强调,“可不是谁都能打过他的。”
“他再滑头,众目睽睽之下,军中比武能耍什么花招?”小曼说,将小兔带来的消息再次转告,“而且他还是一人打数十人。”
一人跟数十人打?
楚昭坐直了身子,这是打吗?这是群殴吧?
......
......
“撞他——”
人群中爆发喊声。
场中宛如一座山一般的兵士向谢燕来冲去,殿柱一般的腿脚在地上咚咚咚,站在四周的兵士,甚至远处围观的民众都觉得自己在颤动。
所有的视线跟着壮兵士凝聚在场中另一个身影上。
年轻人身高瘦长,衣袖束扎,跟壮兵士一比,宛如河边的瘦柳,但下一刻瘦柳也冲过来。
他也要撞他?
那岂不是鸡蛋磕石头?
想到鸡蛋碰石头的场面,四周乌泱泱京兵们发出呼喝,只有几十人的边军怒吼被吞没。
比试的场地并没有多大,一眨眼两人就撞在一起,沉重的闷响也随之而起,不过鸡蛋没有磕碎,谢燕来似乎被撞的飞起来,但又如同柳枝一般摇摆,人从前方一转,到了壮兵士的身侧,双手狠狠一击兵士肋下。
兵士只是壮,并不是真的山石,软肋被击中,发出一声闷哼,伸手狠狠击打谢燕来一拳。
重击让谢燕来身形一弯,发出一声闷哼,但人还是没有被击飞或者倒地,反而借着这一击,转到了壮兵士身后,飞起一脚。
壮兵士踉跄,他想站稳身形回身,但谢燕来不给他机会,飞脚连环如影,从后背到腿脚,当脚踝被击中那一刻,壮兵士再也稳不住身形,噗通向前扑倒。
山倒地摇。
四周也响起哄然声,相比于先前挑衅的鼓噪,这次是懊恼的叹气,懊恼没有气势,瞬时被边军们的叫好声淹没。
“好!”
“小爷厉害!”
伴着喧嚣,谢燕来站直身子,看着倒在地上的壮兵士,挑眉一笑,再环视四周,尤其是三面围绕的京兵们。
“下一个!”他懒懒说,“再来。”
边军们人少,只占据了一面位置,听到谢燕来喊再来,激动喧嚣微微一顿。
“牛爷,小爷这第几个了?”一个兵士低声问。
牛武将脸膛涨红,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道:“第十个,下一个第十一。”
另一个兵士急道:“不能再打了!小爷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这样车轮战啊。”
还用你们说!牛武将心里说,年轻人背对他们,看不清面容,身形也站得梆直,但在起身的时候伸手按住了腰,以及垂下手攥紧抵抗疼痛的小动作,没有逃过牛武将的视线。
“牛爷,我们知道小爷是要震慑这些家伙们,但是,他不可能一直赢啊。”一个兵士低声说,“一旦被打败了,还是要被嘲笑,不如见好就收——”
牛武将看着站在场中的年轻人,挺直又慵懒,随着他话,围观的京兵中又有一人站出来。
“我来跟你比——”
当这兵士冲出来时,谢燕来一句话不多说,抬脚就迎上去,围观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就打在一起,卷起尘土飞扬。
四周的气氛顿时再次喧嚣。
说话声也被淹没,几人看到牛武将嘴动了动。
“老牛你说什么?”几个人大声喊,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牛武将也只能听到自己喊:“已经打了十一个了,就算输了败了,谁会去嘲笑他!”
他叉腰看着场中一拳一脚对战的两人。
“谁敢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