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看看
官员们站在校场的高台上,看着眼前的喧嚣。
谢燕来那一句话把京兵都鼓动起来,他们不能再阻止——否则京兵的怨气岂不是都冲他们来了。
“谢家的子弟都一样。”祝主事淡淡说,“难缠。”
谢三公子君子翩翩,难缠,这位谢九公子痞性难缠。
“大人,越来越多的民众闻讯来了。”有人看向更远处,京营所在也不是荒山僻野,这里的动静难免惊动四周,更何况先前就已经惊动引人注意了。
“大人,要拉起戒备阻拦吗?”有人请示。
祝主事冷笑:“拦什么?打成这样,再拦着民众,你信不信谣言会说京兵造反了?现在国朝还不安稳呢,中山王都自立为王,如果不是顾忌萧珣为质,他还要打来京城。”
现在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中山王奸细,必然要趁机煽风点火。。
“让大家来都看!”祝主事伸手指了指,“姓谢的跟京兵打起来了。”
看看姓谢做的都是什么事!
同样是当外戚,谢氏跟先前的杨氏赵氏有什么区别。
你谢三装什么清高文雅,凭什么你有权有势还有好声名。
身边的官吏们明白他的意思,都点头应声是。
“大人,已经让人去跟太傅回禀了。”一个官员低声说,“同时请禁卫军前来。”
最好拿了太傅的手谕直接将这谢燕来抓起来。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的官员哈的一声。
“倒了!”他喊。
四周的官吏们吓了一跳,什么倒了?谢氏吗?
“谢燕来。”那官员笑道,指着校场中,“被打的倒下了!”
官员们忙看去,果然见原先飞扬跋扈的小将脚步踉跄跌跪在地上,发髻散乱,头发垂下,看起来狼狈不堪。
伴着他跪地,原本喧闹的四周反而安静了一下。
“小爷!”边军这边的兵士们惊呼,似乎还要冲过来,但被站在最前方维持秩序的官将们拦住。
“好!”京兵这边响起了叫好声,但声音并不大也不多,似乎只有两三人,而他们喊了好,四周同袍的视线都看向他们——
有些怪怪的,叫好的几个兵士莫名其妙地心虚,停下叫好。
谢燕来并不在意四周,也没有挣扎站起来,而是干脆跌坐,手擦了擦嘴角流下的血,抬头看面前的兵士。
“行啊,看起来瘦弱,小子你功夫挺扎实啊。”他挑眉说,“算你厉害。”
那兵士涨红脸喘着气,但没有激动欢呼,听着这话,咬了咬牙:“我不厉害,这次不算,等下次,你单独只跟我打。”
谢燕来嗤笑一声:“你谁啊你,配让小爷我跟你打?错过了这次,你们哪有机会跟我打啊,你们这种人,小爷走在街上都懒得看一眼。”
这话让原本安静凝滞的四周一阵骚动,响起了骂声。
站在人群中张谷无奈摇头,阿九这张嘴啊,真是欠揍。
虽然不少人骂,但这一次当谢燕来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再叫嚣下一个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了。
“怎么?这就认输了?”谢燕来将凌乱的头发伸手重新束扎,露出了面容,脸上的青肿已经起来了,再加上没擦干净的血迹,看上去很骇人。
京兵那边有将官站出来,道:“谢校尉,我们不是认输,是不能欺负人,你是单打独斗,我们不能继续跟你比。”
他抱拳一礼。
“算你厉害。”
这话他身后的京兵们没有人反驳,显然是认同了将官的说法。
但谢燕来却不认同,呵了声:“什么叫算我厉害?本就是我厉害,怎么,不服气,别急啊,还没完呢。”
还没完啊,这次不待牛将官说话,其他的边军纷纷喊:“小爷,我来。”
身后兵士齐涌,站在前方的将官们几乎挡不住,还是谢燕来展开手一挥。
“急什么!”他喝道,“站好了。”
涌动的兵士们停下来。
谢燕来再看三面的京兵,说:“单打独斗你们不服气,接下来,咱们两军对阵比一比。”
他将凌乱的衣袖衣袍再次束扎。
“放心,我们远来的客人,怎么也得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什么话!原本安静的京兵再次沸腾。
边军们已经齐声吼叫“比啊,比啊!”
京兵们自然不甘示弱“来啊!来啊!”
围观的民众在校场外已经密密麻麻,很多人听不清看不清里面的详情,但听到消息传来说还要接着打,很多人一起打,打得更热闹,顿时也沸腾“打啊,打啊。”
站在高台上的祝主事一甩袖子冷笑:“好啊,好啊!”
......
......
京城的大街上变得更加嘈杂,兵马疾驰,还有一群官员在其中,身后还带着禁卫军。
官员们官袍位重,脸色也沉重,看上去很吓人,但民众们不再惊惶。
消息已经传开了,是京营里打起来了。
这消息有的是京城外来的人带来的,他们路过那里亲眼所见,也有城里有钱的人家派随从去打探得知的。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谈论。
当确定是打架不是打仗后,甚至还有闲人骑马坐车向京城外看热闹了,也有很多人开始不满。
“真是不像话,怎么能在京营里打架?这些边军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边军啊,是来展示战绩的呗。”
“打自己人算什么战绩。”
“你们没听说吗?来的边郡主将是谢燕来,谢家九公子,谢三公子的亲弟弟。”
这话让茶肆里变得更热闹。
“国舅啊,那就不奇怪了,耀武扬威——”
“国舅跟国舅也不一样,谢三公子可从来不这样,他弟弟的事少拉扯他头上。”
“的确不一样,这个谢燕来你们忘记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谢燕来啊,好像的确有点忘记了。
谢氏有个谢燕芳,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不过到底是谢家子弟,还是有不少人记得——
“他以前在京营在禁军总是打架,我侄子在军中说过,这小子可招人恨了,但又没人敢惹。”
“三年前的事你们忘记了吗?谢家当街训子,鞭打的那个,就是谢燕来。”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把一村子的人都害死了!”
“对对,这种人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他姓谢,是国舅啊。”
“谢三公子真是倒霉,有这样一个弟弟。”
“家门不幸啊。”
“——皇城里太监也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的人们停下议论跑出来看,果然见三个内侍在禁卫的护送下从皇城的方向来,疾驰向城外去。
“皇帝也知道消息了,这是让人去接舅舅吗?”
“看,那个太监穿着红袍,可是一等大太监,皇帝跟前伺候的。”
“散了吧,没什么热闹看了,皇帝肯定护着自己舅舅,也就这——几个舅舅了。”
......
......
“姐姐。”萧羽站在殿内唤。
站在殿外的楚昭回过身,对他招手。
萧羽高兴地走过来,牵住楚昭的手。
“姐姐借齐公公一用。”楚昭说,“替我做点事。”
“我的就是姐姐的,不用说借。”萧羽说,又好奇问,“是舅舅回来了吗?适才休息时,听先生们低声议论。”
但先生们不敢在他面前多说话,所以也没听太清楚。
楚昭一笑:“你还记得那个舅舅吗?”
算下来谢燕来和萧羽有两年多没见了。
萧羽也笑了:“姐姐,两年前我是六岁,不是不记事的奶娃娃。”
他不知道其他孩子的六岁是什么样,但他自己是从此后什么事都过目不忘。
更何况这还是个不喜欢他,似乎没兴趣当他舅舅的,很特别的舅舅。
......
......
齐公公来到京营,远远就听到喧闹声,围观的民众拖家带口乌泱泱,还有不少商贩提篮叫卖,茶水点心具备,比过年的时候还热闹。
他好气又好笑,这叫什么事啊。
不过这样也好,有时候荒唐反而能安抚民众,避免谣言混乱。
此时看热闹,总好过人心惶惶。
官员们都在高台上,看到齐公公到来,有的忙施礼问好,有的只是淡淡点头,更有的沉下脸来。
“齐公公怎么来了?”祝主事还不客气地问,指了指一旁的官员和兵卫,“太傅已经知道了,有了定夺。”
国事有太傅,没亲政的皇帝还没资格说话。
不待齐公公说话,祝主事又指了指高台下说:“家里谢七爷也亲自来了。”
齐公公看过去,见高台下站着不少人,不穿官服也不是兵卫,除了先前的谢家公子们,还有谢七爷。
谢七爷已经看到齐公公了,抬手施礼。
齐公公忙还礼。
他知道祝主事的意思,长辈也有了,作为晚辈的皇帝也不用过问。
齐公公也不奇怪祝主事的态度,虽然是个小主事,但背后靠着太傅。
朝堂就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地方,九五之尊的天子也是要跟臣子斗智斗勇,而臣子对皇帝也是看人下菜碟。
主弱臣强啊。
齐公公不介意,也不生气,含笑道:“是皇后娘娘让咱家来看看,毕竟是边军的事。”
祝主事一顿,这个,的确是没话指责,皇后娘娘亲自领边军作战,边军的事她的确可以过问。
“看看吧。”他岔开话题,指着前方,“如此荒唐的边军,娘娘也没见过吧。”
齐公公向前看去,见场中官兵混战,分不清你我扭打在一起,他们衣服都撕坏了,几乎赤裸上身。
“这,这打群架啊。”齐公公笑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鼓声乱响,一个兵士被几人举起来,手里握着一支令旗——
原来是双方对阵抢令旗。
“我们拿到了!”
“我们赢了!”
“我们又赢了!”
伴着欢呼声,输者也开始咒骂,骂对方也骂自己人,而被骂的对方也毫不客气骂回来,校场中暴风席卷,吵闹咒骂肆无忌惮不堪入耳。
不过尽管吵骂厉害,扭打在一起兵士,随着令旗挥动都分开了,各自重新列队。
谢燕来摇摇晃晃站在队前,他比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上身衣服早不见了,滚了一身土,看着对面的武将笑了笑:“真是没办法,你看,你们又输了。”
那武将上身还剩一件短坎,此时转头啐了口,吐出一口血水。
“什么怎么样?”他说,“你们也输过。”
“三比二。”谢燕来对他伸出手指,“变阵战,你们输了,攻城战,你们又输了,只有一场伏击战你们赢了,那是因为你们熟悉地盘——”
“少胡说八道。”那武将嗤声打断他,“明明是你们反应慢!”
伴着两人的对话,他们身后的兵士也纷纷叫嚣“怎么样?”“就是比你们厉害。”“输了还吹什么!”
不过,并没有涌上来打在一起——军中比试嘛,要讲规矩,主将还没发令呢。
“不服啊。”谢燕来挑眉,“那就再来比啊,这次你们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那武将却没有像先前那样立刻接受,犹豫一下,道:“这次就算了。”他看向高台那边,“惊动的人太多了,再打下去,谁也没好果子吃。”
高台上站着红袍紫袍青袍,校场外更是人声喧沸,抬眼望到处都是人头。
谢燕来嗤笑一声:“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打架吗?”又道,“而且,是官将鼓动打架。”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不待那武将说话,便大步向高台走去。
“大人们。”谢燕来走到高台下,高声道,“现在,打完了。”
高台上的官员们漠然看着他。
祝主事冷冷说:“那就带走吧。”
站在四周的禁卫立刻出列,谢燕来并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嘈杂。
“不用带走吧。”
“我们就是军中比试而已。”
“那,是不是要把我们都带走啊。”
谢燕来转头没好气呵斥:“管你们什么事,是我单人打完了,不过瘾又让你们一起打——”
他的话没说完,原来身后不止是边军,京兵们也都跟过来了。
为首的武将看着他,冷笑说:“你说打,我们不应,你能打起来吗?怎么叫不管我们的事?”
第十五章 开口
这武将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意味着什么,在场的人都清楚。
高台上的官员们漠然的神情微动,没料到这些京兵竟然会出来阻止。
真是莫名其妙。
“林昆!”祝主事喊这武将的名字,虽然也只是一个校尉,不过都是在京城,林昆也是个世家子,互相都认识,“你们的事,京营会处罚。”
林昆不怕他,还笑嘻嘻说:“我们有什么事啊,不就是因为口角推搡了几下,这很常见嘛,上个月南军和北军几人也推搡了几下,还闹到了侍郎大人那里,侍郎大人说不算事嘛。”
搬出侍郎大人了,这些京营里的兵将,在京城混都很滑头,祝主事看着他:“口角?推搡了几下?先前不是这么说的吧?”
林昆瞪眼装傻:“就是口角啊,因为吃的好吃不好吃争论啊。”他转头看兵士们,“是不是这样啊?”
兵士中有几个人站出来,衣衫凌乱,鼻青脸肿,正是先前那五个伙夫兵,双方比试时,作为始作俑者自然要参加。
此时被询问,五个人都抢着开口:“是。”“就是这样。”“其实我们做饭的确不好吃。。”“人家说了,我们不想听,还骂了他们。”
这可跟先前说的不一样了。
祝主事更是看着这些人,冷笑说:“你们这是被人打一顿,怕了?”
林昆道:“大人您这是灭自己威风了,都是大夏的兵马,我们怎么可能被打怕,我们怕过谁?中山王的兵打过来,我们不也迎战了吗?”不待祝主事再说话,接着道,“我们久仰边军威名,既然见了,总要比一比,大家都是兄弟,切磋一下算什么大事。”
说着又施礼。
“惊动了朝中大人们,是我们的错。”
“所以要罚,就一起罚,也好公正公平。”
四周的京兵们也都纷纷跟着请求“一起罚”
在嘈杂中,谢燕来转头打量林昆,道:“没看出来,你们还真是有胆子。”
“谢燕来。”林昆道,“就凭你这话,我们能再跟你打一次。”
谢燕来嗤声:“来啊。”
这边突然安静,又突然喧闹,远处围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近处的张谷和兵士们能看到,也能听个大概。
“林军侯竟然这么好说话。”一个兵士低声说,又松口气,“上次我去他那里送驿信,看到他发脾气把桌子都砸了,砸完了还追着人打,吓死人。”
张谷失笑:“他哪里好说话,只不过是阿九这个人,格外能讨人喜欢。”
另一个兵士点点头:“要说讨人喜欢吧,这阿九还真算不上,他说话能把人气死,但是吧,他其实并不欺负人,很讲公平,你打我我就打你,我打你你也可以打我,打过打不过,那就看各自的本事。”
张谷摇摇头:“其实这次他不是为了他自己,如果只是他自己,他才不会跟这些人撕扯。”
阿九其实很懒。
“也是。”先前的兵士点头,“都说了是因为吃喝闹起来,就算被兵部的官员们带走,难道还能真用吃喝定罪他?最多训诫两句就罢了。”
“那他打这一场干吗?”另一个兵士还不太明白,“耀武扬威?”又有些紧张,“还有现在他这样闹,就是真的可以定罪鼓动军士斗殴了。”
张谷看着前方聚集在一起的兵士们,都灰头土脸,也不像先前泾渭分明,你是你我是我,现在混站在一起,还互相说话。
“他,是为了边军。”张谷说,“他不在意自己,但不想让边军被京兵忌恨,更不想边军声名受损。”
所以怎么解决?那就狠狠打,让大家打出气,打服,以打开始,以打结束,这件事也才算结束。
.....
.....
“大人不能把他们都带走。”有官员对祝主事低声说,“把京营也卷进去,事情闹太大。”
祝主事要说什么,外边围观的民众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出了喧闹。
“打不打啊?”
“都下注了,快打啊!”
祝主事的脸黑了黑,这都什么事!
“民众都当热闹看。”另一个官员低声说,“把这么多兵士都带走,会谣言四起的。”
祝主事看着高台下的谢燕来,这小子已经跟林昆勾肩搭背说话,似乎这件事已经揭过去了,完全不把高台上的官员们放在眼里了。
“但不能就此了事!”他冷声说,“他作为边军军使,再怎么说,也难辞其咎,必须带走!”
这倒也是,官员们不说话了。
但又有人说话了。
“祝大人,既然只是军中切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祝主事脸色一沉,谁?竟然敢这样命令他!
他先看向一旁站着的红袍太监,那老太监慈眉善目,眼神示意自己没说话,还好心向高台下指了指。
谢七爷已经走上来。
“祝大人,虽然引起误会,但军中切磋还算不上触犯军法。”他接着说,“所以论罪处罚就罢了。”
祝主事看着谢七爷道:“七爷这是要干涉朝事了?这件事是太傅——”
谢七爷可没有谢燕芳那么温和,直接打断:“少来扯这些,双方都说了是比试,连斗殴都算不上,干涉什么朝事,最多算是顽劣,大人放心,我们也不是要纵容他,孩子顽劣,带回去,我们会好好教训,你就这样跟太傅说,如果太傅不同意,让他去跟燕芳说,让禁卫上门抓人就是了。”
太傅虽然抄了很多家,但谢氏的家门还是不能轻易动。
太傅可以跟谢燕芳争论,祝主事不敢真跟谢七爷争论,不管怎么说谢七爷是皇帝的长辈。
“我会跟太傅转达的。”他冷声说。
谢七爷再转身看高台下,怒声喝道:“谢燕来。”
正和林昆说笑热闹的谢燕来抬眼看过来。
林昆也看着这男人,低声道:“这是你叔父啊,上次我叔父宴请过他。”
谢燕来哦了声,这一声算是答了两人。
“你顽劣不堪,在军中肆意妄为,虽然军中不计较,但家里不能不管不问。”谢七爷喝道,再唤人,“把他给我捆回去,跪祠堂。”
谢燕来哈的一声:“七叔,祠堂不是在东阳吗?”
谢七爷冷冷说:“心中有祠堂,处处都能跪,当然,也可以回东阳去跪祠堂,你这个提议真不错。”
回东阳,从此后他就休想再出来,就像一只鹰被折断了翅膀,谢燕来不说话了,看着谢七爷。
谢家的家丁们已经走到谢燕来身前,恭敬地说:“九公子,请吧。”
谢宵躲在家丁身后,捂着脸狠狠说:“不走,就绑着他,咱们谢家的好名声都被他丢尽了!不教训他,成何体统!”
高台上的官员们看到谢七爷绑人论家规,只冷笑,好名声才都被他们家占了呢,还丝毫没有损失。
林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是人家的家事,他没道理再说跟着一起去。
不过好歹是不用定罪,回家去,就回家去吧。
他看着谢燕来木然的脸,低声说:“我明白,家里总是很烦的。”
不过也没办法啊,那是家啊,怎么也逃不开,伸手一拍谢燕来的肩头。
“你回去好好认错,装几天孙子,再出来找哥哥玩。”
谢燕来借着他一拍向前走了几步,被几个家丁围住。
边军的牛武将脱口喊了声不行,挤开家丁抓住谢燕来:“你不能回家去,你要去觐见呢,你是军使。”
谢七爷看了眼这武将,这么多官员都不阻止,他倒是敢说不行。
“放心。”谢七爷似笑非笑,跟这个莽夫调侃两句,“不会误了差事,就算误了差事,他哥哥在朝里,替他说一声就好。”
牛武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阻拦,作为军使觐见也是谢家的荣光,谢家难道会耽搁?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看着眼前这谢家的人,年长的年轻的,怎么都觉得一张口似乎就要把谢燕来吞下去,再也吐不出来。
“要不还是觐见结束了再回家吧。”他再次说。
谢七爷的脸沉下来,不待他说话,谢燕来抬手搭在牛武将肩头。
“老牛你怎么这多话了?”他说道,“舍不得我啊?一路上你不是看我不顺眼吗?走之前我还听到你钟长荣诉苦,不想跟我作伴?现在进了京城,害怕了?要依靠我了?”
牛武将瞪眼说:“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是担心边军的差事,你一点不可靠,你可别耽搁钟将军大事。”
谢燕来一笑:“别担心,我是我,边军是边军,不会因为我被耽搁的。”说罢将他一推。
什么叫我是我,边军是边军,牛武将要再问,但谢燕来这一推力气大,硬生生让他后退几步,边军中的几个兵将也围住他,示意他不要多说了。
“人家哥哥是谢燕芳,在朝中比太傅不低,你就别瞎操心了。”
“谢燕来能随便说话,家大势大,说什么都没事,你算什么,少说点话吧,这是京城。”
看着那武将安静不再说话,谢七爷笑了笑,弹了弹衣袖,管你当了什么校尉,管你领兵多少,也不管你是什么军使,谢家的人,就是谢家的事,谁还能插手?
“好了,走——”他开口。
但刚开口,又有人打断:“七爷,请稍等。”
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怎么现在带走一个谢燕来,这点小事还没完没了了?
谢七爷神情恼火循声转过身,看到红袍内侍对他含笑施礼。
“齐公公啊。”谢七爷收起了恼火,含笑温和道,“有什么吩咐?”
齐公公道:“燕来公子还不能回去,皇后娘娘要见他。”
第十六章 同行
皇后?谢七爷愣了下。
是了,齐公公虽然是皇帝的内侍,但如今的皇城,是那个楚后当家。
萧羽都听她的,内侍宫女禁卫自然也都听她的。
“皇后要见他做什么?”他问,眼中戒备。
这个楚后跟他们谢家可不是一心。
“燕来公子吓到陛下了。”齐公公说,“娘娘让他立刻进宫,给陛下一个解释。”
陛下吗?谢七爷犹豫:“不如让燕芳去见陛下,待安抚了陛下,再见燕来也不迟。”
齐公公摇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让燕芳公子来解释。”说罢迈步向前,看着高台下,拔高声音,“谢燕来!皇后娘娘说,你顽劣不堪,惊扰京城,实在该打,命你立刻入城,负荆请罪。。”
随着他说话,身后两个内侍也站过来,手里捧着几根荆条。
负荆请罪?入城?这是游街示众吧?
高台下的人都愣了下。
“这不是还是要罚吗?”牛武将忍不住抱怨,“不是说没罪嘛。”
其他人忙又按住他。
“那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临朝听政,金口玉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算不是临朝听政,皇后是领过边军的,她算是我们的主帅,主帅罚个人,理所当然。”
谢燕来没有理会其他人的七嘴八舌,也没有反驳质问,只撇撇嘴:“就知道她事多。”
......
......
谢七爷急急奔进家门,迎面撞上蔡伯。
“燕芳呢?”他问。
蔡伯往后一指:“在临水阁下棋呢。”
谢七爷脚步一顿:“有客人?”
蔡伯摇头:“没有,自己跟自己下棋呢。”
谢七爷好气又好笑:“怎么又添了这新爱好,以前他跟人下棋都嫌浪费时间。”说罢向后疾步而去,很快就看到弯弯水廊尽头,坐在亭子里的公子。
公子穿着家常衣衫,一手拄下巴,一手拈着棋子,神情专注看着棋盘。
“本来都挺好的。”谢七爷坐过去,直接说道,“偏偏楚后插了一脚,也不知道耍什么威风,非要谢燕来负荆请罪进京。”
谢燕芳捏着棋子笑了:“负荆请罪吗?这是跟我学的啊。”
谢七爷想起来了,三年前也有过这么一次,邯郡魏公子要地的事,让谢燕来当街受罚收个尾。
“那次就是半路被楚后打断的。”他不悦说,“这次她倒是拿来用了。”
谢燕芳点头:“是啊,那次她护着他,这次也是。”
护着?谢七爷还以为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上次是打断且不论,这次是皇后下令,怎么还是护着谢燕来?
谢燕芳道:“这负荆请罪可是古往今来扬名最好用的一计。”
他将手里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一声响。
......
......
京城巍峨庞大的城池出现在眼前时,初次入京的兵士没有被城池震惊,而是被城外的民众震惊。
人也太多了吧!
虽然一路走来知道跟边郡不一样,城镇繁华人口繁多,但这多得都要把路堵上了。
“这都是来看热闹的。”官员们低声说。
先前在京营外都有不少人看热闹,消息肯定传到京城了,走了一路,京城这边必然都闻讯聚集看热闹了。
有官员还笑道:“这可是皇后要罚谢燕来,没人看到还叫什么罚。”
这些民众也是皇后故意召集来的吧。
他说着示意禁卫们:“给谢校尉清出一条进皇城的路。”
其实也用不着他们下令,京城里的兵卫已经在街上驱散民众,城防兵马指挥使迎上来,先跟官员们见礼,话也不多说,喊声谢燕来。
“谢校尉。”他说,“请吧。”
谢燕来翻身下马,荆条就在他身后。
“衣服。”齐公公在马上提醒,“既然是请罪,咱们还是真诚一些。”
还要解衣?这可真是惩罚了,羞辱人的那种,大家脸色复杂,有人漠然有人笑,也有人忧虑。
谢燕来神情倒没什么羞恼愤怒,只皱眉看了眼齐公公,先前校场比武厮打混战那么久,衣服都烂了,齐公公催着立刻马上走,大家也顾不上洗漱,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发了。
“不早说。”他不耐烦地说,“早说就不穿了。”
齐公公笑道:“虽然天气暖和了,但风还有点凉,皇后是要罚校尉,不是害校尉。”示意内侍们,“快帮忙。”
内侍们上前给谢燕来扶着荆条,谢燕来也不用他们动手,自己扯开衣袍,露出上身,甩开内侍,大步向城门走去。
官员们不再跟着上前,这种丢人场面,让谢家子一人独享吧。
赤裸上身的年轻人从队列中走出来,四周围观的民众瞬时定住视线,先前乌泱泱的人,又是官员又是兵士还有太监,也看不到哪个是正主,此时终于认清了。
“看,就是他!”
“肯定是他,挑起事端的就是他,活该他受罚!”
“这就是谢三公子的弟弟?”
“别提谢三公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平白玷污了三公子!”
“我听说,是外室子,那外室把孩子扔在谢家自己跑了。”
“什么外室,真的假的都不一定。”
“谢家原本不认的,还是谢三公子可怜这孩子大冬天在雪地里几乎冻死,劝说祖父认下了。”
“你看吧,横行霸道飞扬跋扈杀人放火,肯定不是谢家血脉,污了家门了。”
四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然很多人是低声,但人多再低的声音汇集也变得响亮,又因为响亮让更多的人不得不说话声音变得更大,一瞬间街上如掀起了浪涛,扑向走在正中的年轻人。
在后边站着的兵士忍不住喃喃一声“好吓人。”
虽然只说让谢燕来负荆请罪,但边军和京兵也各自跟来了十人,以防朝堂问话。
此时都站在官员们后边。
牛武将心情不好,听到声音,回头就骂:“没出息,有什么好吓人的,没见过人吗?没听过叫骂吗?每一战西凉兵人少吗?叫骂声比这个还大,一副没见识的模样,丢人现眼。”
兵士被劈头盖脸骂一通,讪讪说:“那不一样嘛,这是,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了?普通人比拿着刀枪杀人取命的西凉人还可怕吗?牛武将又要再骂,但话到嘴边骂不出来——
是,有时候,普通人的确比恶人更可怕。
牛武将看向前方,年轻人走得不快也不慢,他赤裸上身,背负荆条,懒懒而行,对四周的喧嚣浑不在意。
就像他在阵前不管多凶的西凉兵,也不管多险的境遇,他从无在意,从无畏惧。
“小爷才不怕。”牛武将说了句。
这话也是谢燕来常挂在嘴边的。
但不怕是不怕,这事憋屈啊,牛武将看了眼身后,京兵跟他们混站在一起,也都怔怔,那个叫林昆的武将脸色还很难看。
林昆在路上还安抚他,说负荆请罪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做做样子,许诺事情办完了带他们在京城好好玩。
打了一场,反倒尽释前嫌了,如果不打的话,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京兵心里的火气不会散。
牛武将现在明白谢燕来为什么这么做了。
谢燕来还说了一句话,他是他,边军是边军。
牛武将现在也明白了,他一人背过,边军平安无事。
牛武将攥着手,脸涨红,还有,谢燕来还说过一句话,因为这是京城,他现在也稍微有点明白。
他忽的伸手将衣袍扯开,旁边的兵士吓了一跳。
“牛爷,你这是——”他们问,话没说完,牛武将已经向前大步走去。
兵士不问了,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早就想这样做了。”一个兵士大喊一声,将衣衫撕开。
随着他的动作,响起了一连串撕扯衣衫声,原本看着前方热闹的官员们被惊动回过身。
“你们干什么?”他们喝道,“成何体统!”
牛武将大声道:“我们边军一体,我们和谢校尉一起向陛下请罪。”
说罢也不理会这些官员们,向谢燕来追去。
在他身后兵士们滚滚跟上。
脚步踏踏声让围观的民众从谢燕来身上收回视线,看到十个兵士赤裸上身雄赳赳而来,被吓了一跳。
“架是我们打的。”那群兵士还大声喊,“我们也来请罪。”
这些就是边军吗?真是莽夫啊。
京城的民众有心要逗弄这些乡下人,再次响起呼喝声:“没有荆条啊,我们送你们几根。”“再喊两声听听——”
起哄声再次如浪涛扑来,比先前更大。
要让这群边军莽夫长长见识,京城可不是能让他们随意撒野的地方。
浪涛向身后涌去,谢燕来感觉到了,但懒得回头,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无所谓。
但浪涛才翻起,就又停下了,谢燕来听到身后更加密集的脚步声。
“昆爷。”几个京兵抓住林昆,制止他撕扯衣袍,不让他往前再走,“你可别跟着闹,那是皇后娘娘,那是谢氏,还有太傅——”
边军那些莽汉头脑简单,看到受罚便只当是受罚,他们在京城天子脚下,看多了权势争斗,那是不见血的厮杀。
谢校尉受罚这件事根本不是小事,牵涉谢家,太傅,皇后,边军博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昆自然更知道这些,但他还是甩开了兵士。
“管那么多事呢。”他吼道,“咱们跟人打架打输了,人家去负荆请罪,咱们在旁看热闹,昆爷我丢不起这个人!”
听了这话,其他的兵士也不再犹豫纷纷扯下衣袍。
“赢了的受罚,输了的也要受罚。”他们吼道,“我等肆意妄为,惊扰民众,给陛下请罪!”
就算又多十个兵士,声音也盖不过大家,但两边没有再掀起浪涛。
围观的民众怔怔,从话里听出这些是京兵,先前的热闹也传遍了,都知道是边军和京兵打架。
是边军挑事,现在惩罚的也是边军这个军使谢燕来。
边军的兵士维护跟随也就罢了,怎么连京兵也——
“也不奇怪。”围观民众中有人说,“他们也算是有过错吧。”
所以——
“所以什么啊,有过错的事多了,皇后可没说罚他们。”又有人立刻反驳,“京兵这些人多滑头咱们还不清楚吗?”
有过错还胡搅蛮缠不认错,怎么可能没说罚自己来领罚?
疯了吧?
怎么回事啊?
这是什么意思啊?京兵挨了打,还这么仗义?
四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一片嗡嗡声,但只是像水沸腾,不再是能扑打的浪涛。
视线也不再都凝聚在谢燕来身上,而是看向他的身后,他身后脚步声乱乱,谢燕来也不能再无视,他回头看了眼。
牛武将对他握拳,喊:“谢校尉,我们一起受罚。”
“我们也一起。”林昆也对他喊。
谢燕来看着他们,皱眉道:“你们有毛病啊。”说罢不再理会转过头,继续大步向前。
牛武将和林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哈哈一笑,昂头挺胸。
嗡嗡声如同战鼓,应和着他们脚步。
“你们看啊!”
忽的有响亮的声音喊。
“那谢燕来身上!”
身上?视线再次凝聚在最前方的年轻人,他赤裸的肌肤蒙上一层灰尘,看上去并不光洁,但并没有掩盖健美的身姿——
他有挺拔的背,宽阔的肩,窄窄的腰,肌肤虽然看上去脏兮兮,但肌肉结实,日光下闪着光芒——
这身子,还怪好看的。
街边的妇人们忍不住踮着脚,年轻女子们则用扇子半遮脸,男子们则哼了声。
这反应好像不对?站在街边几家店铺前的老老少少忙又再次拉上声音提醒“啊——好多伤啊!”
“啊,那伤是被刀砍的吗?”
“看,那个伤还是新鲜的!”
街边的话一声又一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让所有人的视线再次凝聚到年轻人身上,透过了尘土,看到了这好看的身子上果然狰狞一片。
待看清那些狰狞,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天啊。”齐乐云从窗口差点栽下去,“他的肩头是差点被劈开吗?”
用扇子半遮面的女孩儿们瞪圆了眼,想看又害怕“好吓人啊。”
有一个女孩儿原本在后边,没兴趣看热闹,听到身上伤几个字忙挤过来,兴奋地给大家指点解说。
“那是刀伤,这伤至少半年前的。”
“新鲜的伤比这个要吓人的多,皮肉绽开,再看左肋那边的,那是枪伤,跟刀伤不一样,看起来是不是像一朵花?枪伤比刀伤要好看。”
伤还能用好看形容?女孩儿们又是好气又好笑,这个痴儿杏林世家,不过女孩儿不能行医,她只能自己私下揣摩,原本也不敢让人知道,免得被女孩儿们嫌弃不跟她一起玩,自从当年楚园文会,女孩儿们尽情展示技艺后,她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我看不出好看难看。”一个女孩儿叹气,按着心口,怔怔看着街上大步而行的年轻人,“我是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受这么多伤,还能,活着。”
女孩儿们都停下了嬉笑,看着那年轻人,心里突然沉甸甸,忽的一个女孩儿将手里捏着一朵花抛下去,似乎想要用这花挡住那年轻人身上狰狞的伤。
花好巧不巧落在了年轻人的肩头,小小一朵什么也遮不住,但让警觉的年轻人抬起头。
春日的斜阳笼罩在他脸上,他的双眼如同湖水,日光跌碎其中,波光粼粼。
他的眼神很不友善,犀利如剑,刺入窗口女孩儿们的心口。
女孩儿们一瞬间都凝滞了呼吸,街上的嘈杂都听不到了,唯有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其实三年前,她们就见过谢燕来,那时候他也是在游街,赤裸上身,有人挥鞭抽打,一鞭子下去身上皮开肉绽,但那时候只觉得吓人,以及厌恶,并没有其他的念头。
那时候那少年也抬起头,迎着嘲笑厌恶,桀骜的环视四周。
一抬头的时候也有些惊艳,但很快就散去了——皮囊而已。
三年过去了,少年长大了,更好看了,也不止是皮囊,骨子里都透出光,熠熠生辉耀目。
“还好没有伤了脸。”齐乐云喃喃说。
街上的民众也似乎没了声音,不知道是看伤看呆了,还是看脸。
当然也没有都安静,有声音此起彼伏。
“这么多伤——都是杀西凉人留的吗?”
“他是边军,他杀西凉贼的好汉——”
“天啊,这么多伤,不知道遭遇了多少恶战。”
“仗已经打了两年啊——”
“英雄好汉——欢迎你来京城——”
伴着喊声又有花抛向那年轻人。
这一次是街上围观民众中扔来的,也不是鲜花,而是绢花,似乎是哪个女子刚从头上摘下来。
绢花落在谢燕来的背上,撞了一下跌落。
扔花的是个提篮叫卖的女子,用巾帕包着头,这绢花是她唯一的饰物,四周的视线看来,她涨红了脸,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把花扔出去了。
“英雄当簪花!”街边二楼的窗口传来女子们的喊声。
伴着这喊声,又有鲜花绢花被扔下来。
有的落在谢燕来的身上头上,有的落在地上,不管落在哪里,这些花宛如油锅里滴落的水,瞬时让原本平静的锅面噼里啪啦沸腾起来。
“英雄当簪花!”
四周响起无数喊声,只是手中拿着鲜花的人不多,大多是围观的女子们将头上簪花扔过来,有华丽的有只一块红绸,有白发老妪,也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女童,女童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只当是很好玩的游戏,高兴地将头上的小绢花扔出去——力气小落在前边人的头上,引来笑声。
不知哪家的店铺大手笔,伙计们捧来一簸箩一簸箩的鲜花,街上民众争抢抓起再投向赤身负荆的小将。
一时间街上如花雨落。
“这场面——”坐在高楼上客人俯瞰,忍不住说,“感觉以前看过。”
“还不止一次呢。”另有人捻须笑。
是啊,不止一次,去年陛下亲征回朝的时候,大街上飘落花雨,后来又有一天,大街上花雨纷飞,虽然说是一群女子们赏春玩乐,但后来消息还是传开了,那是皇后回来从街上经过。
皇后北战西凉,又围攻中山王之后,悄无声息回京来,不惊动民众官府。
现在又一次街上飞花,落花中走着负荆请罪的谢家子。
这是罪啊,还是贺啊?
“英雄好汉。”最先说话的客人捡起盘中装饰的萝卜雕花扔了下去,“当贺!”
投掷的花越来越多,一开始是冲着谢燕来,后来则是所有的兵士。
“都是英雄好汉。”
“看他们身上也都有伤。”
走在谢燕来身后的兵士们激动又紧张,这,这,真是没想到,他们只是要陪同谢燕来请罪,怎么被大家称赞了?
“护国杀敌,是我大夏的好男儿!”
“看那个兵士,才五六岁吧,还是个孩子呢。”
“看那个兵士,还有新伤,正流血呢——”
这个就算了啊,是刚打架——比试留下的,被指到的兵士有些慌张。
“有什么好慌的!咱们敢跟边军好汉切磋,流血也是荣光。”林昆大大咧咧说,伸手拍了那兵士,“把腰杆子挺直,别给老子丢脸——”
他说着伸手一捞,抓住一个街边抛来的红绢花,视线敏锐地捕捉到扔绢花的小娘子,挑眉展颜一笑,抛了个媚眼。
那小娘子跟身边的妇人们笑成一团。
林昆将手绢花簪在鬓边,看着前方被花雨淹没的年轻人背影。
“哥哥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玩的事。”他笑道,“多谢好弟弟。”
花雨纷乱喧嚣如同帘幕,将站在城门外的官员们隔开,官员们神情复杂。
民心所向?自发恭贺?他们才不信呢。
肯定是谢氏搞的鬼,讥讽的视线都凝聚在谢家的人身上。
谢七爷已经先回家去了,留在这里的是几个年轻公子,此时他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
“这,怎会这样?”谢宵喃喃,他也不信这是民众自发,这分明是被人安排好的。
民众中不知道藏着多少煽风点火的人,煽起了这一场热闹。
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热闹。
这是谁干的?
他们的视线凝聚在红袍内侍身上,那老太监老眼昏花一般眯着眼盯着前方看,和两个小太监指指点点——
“咱家可从未见过这种热闹。”他笑着说,“这一趟差事真是开眼了。”
鲜花绢花红绸乱飞,砸在身上头上轻软,不像鞭子那样带来剧痛。
喧闹掀起的浪涛比先前还大,但此时扑在他身上,丝毫没有凶猛,而是像春风一般将他环抱。
谢燕来看着前方,视线有些模糊。
他还记得上一次,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他一个人走着,四周是凶猛浪涛扑打,身后是鞭子重击,然后他仰起头,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站二楼的窗边。
然后那个女孩儿冲下来,展开手挡在他身后。
“且慢!”
谢燕来闭了闭眼,虽然她后来去见了谢燕芳,虽然很多人说那女孩儿有所图谋,他也这样说,他也相信,这件事对那女孩儿来说,的确能有所图。
但他知道,不管那女孩儿事后筹谋了什么,那一刻,冲出来的那一刻,她就是为了护着他。
谢燕来睁开眼,抬头看,二楼的窗边有女子们的笑声,但她没有在其中,但是,她依旧护着他。
第十七章 落子
棋子在棋盘上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完仆从讲述的谢七爷也在同时将茶摔在地上,白瓷碎裂清脆。
“皇后她什么意思?”他回头道,“我们谢家的人,轮到她插手?她多管什么闲事!”
谢燕芳端详着棋盘,道:“怎么说呢,燕来是谢家的人,但现在又不全是,入了边军,所以一半也算是皇后娘娘的人。”
他再次落子,声音与棋落声相和。
“我们要压燕来的声名,皇后要扬边军的声名,所以这件事她插手也理所应当。”
“她——”谢七爷竖眉要说。
谢燕芳捏着棋子的手指对他摆了摆,提醒:“皇后。”
那个楚氏女已经不是先前的小女孩儿了,三年过去,楚岺不在了,她这个皇后之位坐得稳稳。
靠她自己。
先前谢燕芳就提醒过他们,不要小瞧这个女孩儿,把她当做独立的一方,谢七爷嘴上答应,其实心里没当回事,但现在么,亲眼所见亲自感受,不得不承认。。
“皇后她心思难测。”谢七爷道,“她抓着陛下,我是觉得她手伸得越来越长,也始终不肯跟我们亲近。”
谢燕芳将手里的棋子落下,道:“七叔,你别想那么多,我们都是陛下的亲人,这就是最大的亲近,至于燕来,这件事闹起来就足够了,把他关在家里还是如何,没那么重要,皇后要他去,就去吧。”
谢七爷无奈应声好。
谢燕芳又安慰他:“我一会儿去见皇后,毕竟燕来是我们家人。”
皇后让谢燕来向陛下请罪,他作为谢家人应当也去。
谢七爷笑了笑:“有你在,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他又皱眉,“我就是觉得,本来掌握中的事被意外打乱,很是恼火。”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谢燕芳道:“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不过,也不可能永远不如意,就像这棋局,明明暗暗,但用心慢慢走着走着,我这边还是重归明朗——”
谢七爷转头看棋盘,有些好笑。
“你自己跟自己下棋,论什么输赢。”
输赢不都是自己嘛,聪明人总是奇奇怪怪的念头,谢七爷也见惯了,坐下来自己重新斟茶,听着谢燕芳落子。
“话说回来。”他说,“皇后为什么护着谢燕来?为了边军,她可以换个人啊,边军又不是只来了谢燕来一人。”
他说完这句话,耳边没有谢燕芳说话,也没有落子声。
谢七爷转头看到谢燕芳捏着棋子,一手支颐,眼神专注看着棋盘——
跟自己下棋也下痴了,谢七爷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将茶一口喝了,不再打扰谢燕芳下棋之乐,起身离开了。
亭内安静无声,一阵风来,卷着花瓣飞舞亭中,落在棋盘上。
谢燕芳将棋子落下,捡起花瓣。
“是因为她喜欢他。”他说。
那女孩儿和谢燕来,他和蔡伯私下说笑过好几次,关系不一般。
但那又如何,他和那女孩儿之间也不一般啊。
因为家世,因为形势,因为种种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很复杂。
但人和人之间的牵绊,也能很简单。
她护着他,只是因为,喜欢他。
蔡伯此时走过来,听到了,好奇问:“谁喜欢谁?”
谢燕芳抬起头说:“谁也能喜欢谁。”
蔡伯皱眉:“这都什么时候了,公子在想什么呢,管它谁喜欢谁,谁喜欢谁又能怎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说着又笑了笑,“就算有关系,公子不喜欢,也能变成没关系。”
谢燕芳哈哈一笑,将棋子落下:“蔡伯说得对。”又问,“事情都准备好了吧?”
蔡伯点头:“朝中都安排好了,待燕来上殿叙职之后,他们会提出来。”又说,“七爷这次没把他带回来气坏了吧?”笑着摇头,“其实不用生气,在街上闹得再热闹,跟朝中没关系,热闹来的快,散的也快。”
谢燕芳看着棋盘,捻起一枚棋子,问:“人都到了吧?”
蔡伯点头:“到了。”
谢燕芳将棋子落下,看着棋盘展颜一笑:“这棋局就明朗了。”
......
......
梁蔷走到城门的时候,游街已经结束了,但依旧能感受到城池中沸腾的喧闹。
他在城门前勒马停下,向前望着,似乎想象着城中热闹的场面。
在他身后十几个兵士也勒马肃立,但不管巍峨的城门也好,繁闹的城池也好,都没能让他们神情波动。
看到他们穿着兵袍,四周的民众立刻围来。
“你们是边军吗?”
梁蔷看向询问的人们,点点头。
民众顿时热情“好汉啊!”“你们也快进城”“可惜错过了花雨。”“没事,只要说一声,大家再次相迎就是。”
还有人高喊“好汉快解衣吧!”
城门前再次掀起喧闹。
面对民众们的喜悦簇拥,梁蔷和兵士们神情平静,但跟着梁蔷的一个族中兄弟要跳下马——
“阿蔷!”他忍不住激动地说,“这么多人相迎,我们梁氏终于——”
“这是边军之荣,与我们梁氏无关。”梁蔷打断他,眼神带着几分警告,“八弟,你不要乱说话,惹来祸事,就跟我们梁氏有关了。”
族弟身形一僵,下意识地看四周,低声说:“是,我知道了。”
这次回京城,虽然梁蔷说了不要随行伺候,但梁父还是不放心,挑选了一个旁支兄弟与梁蔷相伴。
这也是提携,跟着梁蔷,就不用再去城中做零工谋生了,家中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
他可不能惹恼了梁蔷,更不能惹了祸事。
梁蔷再看四周热情的民众,抬手一礼:“多谢诸位,但我们是边军,又不是。”
是又不是?这是什么意思?民众们一怔。
“我是边军,但这次进京是私事。”梁蔷说,“所以,多谢大家厚爱了,我不能领受。”
不过他倒是解开外袍脱下来。
“为了避免误会,大家解下兵袍。”
身后的兵士们依言解衣。
梁蔷不再多说,越过民众催马入城。
民众们怔怔看着这一群只穿着里衣,抱着外袍的男人们——
“那,就算是私事。”有民众不解,“也是边军啊,也是好汉啊。”
怎么就不能接受相迎了?
“这是人家谦虚。”有民众释然,看着走进城门的一行人,神情敬佩,“边军真是勇武又有礼。”
身后响起一片赞叹声。
走在梁蔷身侧的族弟此时还是忍不住也有此疑问。
“你也勇武啊,你的功劳比那个谢燕来还要多。”他嘀咕说,“他能当得,你也当得,再说了,也正好给咱们梁氏正名。”
让京城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梁氏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梁蔷没说话,进了城更能感受到喧闹,地面上散落着鲜花绢花红绸,宛如铺上一层彩毯。
而看到他们这群人,气势威武,但穿着不伦不类——
“也要学谢小将军吗?”
“什么人啊,有没有资格学啊!”
四周响起嘲弄质问声。
族兄神情几分不安,又愤愤:“我们当然有资格!”
梁蔷打断他:“不要多说话。”
族兄看着年轻人漠然的脸色,再次讪讪:“阿蔷,你现在真沉稳,果然是成大事的人。”
有没有资格,成不成大事,梁蔷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甚至做什么事,都不是他能做主的。
不过,这都没关系,他必定也能让满城惊动,他梁蔷名字也能人人皆知。
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这个吗?有这个难道还不够?
“去太傅府。”他说。
.....
.....
太傅这个时候并不在府中。
他正站在朝殿上看着走进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依旧赤裸上身,背负着荆条,走在肃穆,文武百官林立的殿内。
他脚步缓缓,但走在殿内,不管视线怎么回避,也避不开前方高高的龙座。
龙座坐着小皇帝。
小皇帝长高一些,但挡不住谢燕来的视线,他的视线越过小皇帝,看到垂帘后女子身影。
第十八章 坐问
今日的朝会楚昭觉得过得又快又慢。
慢的是感觉等了好久,快的是谢燕来在殿上没有说太多话。
甚至都没有解释为什么负荆请罪。
太傅邓弈只说了句“谢校尉入京行事当谨慎。”便揭过了这个话题,就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或者说,他不在意。
询问到边军这一年的战况,谢燕来说了几句,呈上几卷策录,邓弈就不再问他了。
接着是兵部的官员们你说我说,还把舆图搬来,拿着谢燕来呈交的策录,一一对照。
不过就算邓弈不询问,谢燕来也把要说的话说了。
“西凉强弩之末,此战我们必胜。”他说,“而且此胜要让西凉王散了王庭,要让西凉远遁,再不敢接近我们大夏。。”
朝官们看着这小将——荆条已经拿下了了,衣服重新穿在身上,只是到底仓促,站在这朝堂上颇有些怪异,但这怪异丝毫未损气势。
“谢校尉好气势。”邓弈道,“边军有此心志,必然战无不胜。”
谢燕来要说什么,邓弈先对陛下一礼。
“有了谢校尉的详细解说,我们对边郡形势更加了解,请陛下放心,我们大夏此战必胜。”
皇帝忙道:“爱卿们辛苦。”
除此之外,未亲政的他其他的话就不能多说了,垂帘后的楚昭更不能说。
太傅散了朝会,楚昭走回后宫愤愤甩袖。
“怎么就详细解说了?”她气道,“谢燕来从头到尾只说了十句话吧?其中还包含叩见陛下和臣等告退。”
萧羽在后一跳迈过高高的台阶,嘻嘻笑:“姐姐不气,舅舅来跟姐姐说详详细细。”
身后有轻哼声,似乎也很不满。
“也没什么可说。”
“打仗而已,打就是了。”
楚昭和萧羽回头,看谢燕来站在殿门外。
楚昭笑道:“打这个字,可说的多了。”说着招手,“谢校尉快进来。”
萧羽站在楚昭身旁,跟着点头:“舅舅你快进来。”
谢燕来看了这一大一小一眼,不情不愿地迈进来。
不过迈进来也没能详细解说,随着他进来,又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宫女太监还有太医。
“先洗漱更衣。”楚昭指挥着宫女内侍,又问,“谢校尉的衣服取来了吗?”
有内侍们连声答“取来了取来了。”“奴婢亲自去的。”“谢校尉的婢女们亲自准备的。”
宫女们则连声道“浴室准备好了。”
内侍宫女簇拥着谢燕来要向内去,楚昭又改了主意:“还是先让太医看看伤,药就可以先配着。”
太医们便又围过来,要对谢燕来望闻问切,要解开他的衣袍。
谢燕来被围在其中被吵的两耳嗡嗡,觉得此时此刻比街上民众围观还要嘈杂。
“干什么啊。”他气道,“干吗要洗漱?别碰我——我不用你们看伤,等着你们看伤,我哪里还能走到京城来!我现在站在这里,就没伤没病!”
殿内嘈杂更甚,谢燕来的声音比在朝堂上还大,气势也更凶。
但在前朝大殿不能说话的楚昭,后宫里她说了算,声音比谢燕来还大。
“你是来觐见陛下的,你看看你这样子,一身土,衣衫凌乱,这可是君前失仪!”楚昭道,也不再斟酌了,摆手,“带去洗漱,太医们也去,一边洗漱一边查看。”
宫女内侍太医们不由分说簇拥这谢燕来向侧殿去了。
谢燕来似乎抱怨什么,但声音被淹没,人也无力反抗很快被拉走了——有什么办法,君前不能失仪,谁让他是臣子呢。
进了侧殿,这是皇帝小憩的地方,有床有榻有浴室,一个小小梅花浴池,水汽腾腾,熏香弥散。
谢燕来将宫女们赶开,只留内侍们,太医们,他也不管了,想看就看吧,他谢燕来还怕被人看?
谁想看就——
“谢燕来,你开始洗了吗?”
隔扇屏风后传来女声,同时出现人影,微微倾身,下一刻似乎就要探头看。
正踩着台阶下水的谢燕来差点滑倒。
“楚——”他差点脱口喊出楚昭的名字,还要及时咬住舌头,“后,娘娘!请自重!”
女孩儿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不是本宫失礼,是陛下想亲眼看看你的伤,感受战事有多惨烈——”
谢燕来差点气炸:“伤能看出什么惨烈,去看看兵部报来的阵亡名册,那才是惨烈!”
那倒也是,屏风后的人影收回去,对身侧另个小身影点头。
“你舅舅说得对,他这次把名册带回来,适才朝上给太傅了,咱们让人去太傅那里拿来看。”
“好,姐姐说怎么好就怎么好。”
两人交谈着离开了。
谢燕来潜入水中,长长吐口气,又嘶嘶一声,舌头都咬破了,这死丫头!跟他说什么君前失仪,轮到自己就不知道什么叫为君仪态了!
......
......
谢燕来君前有分寸,简单洗了,又耐着性子被太医们查看一番,换上衣衫走出来。
楚昭和萧羽对坐在窗边榻上,两人围着一盘瓜子,在比谁嗑瓜子嗑的快。
这玩的都是什么啊,谢燕来有些好笑,难道她和皇帝日常都是这样?
坐着的萧羽笑个不停了。
两人看到谢燕来,停下嗑瓜子。
“舅舅。”萧羽还坐直身子,说,“你坐我这边。”
谢燕来在他前面几步外站定,施礼:“多谢陛下,臣不敢。”
楚昭笑着对萧羽挤挤眼,示意他坐下,再看谢燕来:“两年未见谢校尉拘谨了。”说罢看阿乐,“给谢校尉搬个脚踏。”
阿乐笑着应声是果然搬了脚踏,还放在萧羽这边,说:“谢校尉,娘娘赐坐了。”
谢燕来瞪了那女孩儿一眼:“臣谢恩。”说罢大马金刀坐在脚踏上。
他腿长坐下来似乎都无处安放,一脸不高兴。
萧羽忍不住笑,看着就在眼前的这个舅舅,好奇又认真,先前在大殿里已经看过了,只是姐姐说过,在朝堂上的时候让他认真听,不仅听朝臣们说话,还要认真看朝臣的神情,谢燕来进殿后说话不多,他也没有多看,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很陌生。
此时此刻再看,以前的记忆重新浮现。
舅舅还是那个舅舅,一脸不耐烦,不喜欢他这个皇帝外甥,也不想当他舅舅,只想当个臣子。
或者,连臣子都不想当,他的神情跟朝堂上的官员们完全不同。
他坐在这里,无所求。
“我听小曼他们讲述你比武的场面,知道你身上好多伤,所以想让大家也看看。”楚昭说,“只要看到这些伤,你在京城做的这些事就不算什么了。”
谢燕来道:“我就是没伤,我做这些事怎么了?不服就比,技不如人的才丢人。”
楚昭笑道:“是是是,不是因为你打架丢人,我这是给我们谢校尉锦上添花。”
谢燕来瞥了她一眼,道:“多谢娘娘。”
楚昭抿嘴一笑,再问站在一旁的太医们:“谢校尉伤的如何?”
太医们七嘴八舌详细说。
谢燕来也不阻止,听到一条失笑,打断那太医:“那是我小时候留下的伤,你也拿出来说?你看不出来是不是战伤吗?你怎么当得太医?”
太医看了眼皇后含笑的模样,他当了几十年太医,看不出贵人们心里怎么想那才是活不了了。
“校尉,娘娘问的是伤,旧伤新伤,都是伤。”他肃容说,“臣知无不言,不敢也不能欺瞒娘娘。”
谢燕来忍住没翻个白眼,对那太医抬手拱了拱:“太医厉害。”
太医恭敬还礼,在继续跟皇后絮叨:“虽然说是十几年前的旧伤,也不能小瞧,也不能不管,也不是不能治——”
楚昭忙道:“太医你立刻给他诊治,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
太医应声是。
一群惯会拍马屁的人啊,她早晚要被捧傻,谢燕来懒得再听,向后靠在榻上。
室内絮絮叨叨,有内侍走进来,犹豫一下才打断“谢大人来了。”
朝里还有一个谢大人呢,楚昭忙道:“快请。”
萧羽也忙坐正身子。
谢燕芳从外边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本卷册。
“你今日告假,怎么又来了?”楚昭也不让他施礼,先问,问完了不等回答,又挑眉一笑,“三公子难道怕太傅对谢氏不利?”
谢燕芳哈哈笑:“娘娘莫要小瞧我。”
两人说话还挺无所忌讳,谢燕来心里哼了声,这些事也跟他无关,他干脆靠着榻闭上眼。
第十九章 笑谈
谢燕来靠着榻闭上眼,室内没有人斥责他君前失仪,说话声也没有停下来。
“一说是燕来为军使,我就有先见之明,立刻告假了。”
“哈,谢大人你是知道燕来他会惹祸?”
“燕来惹祸是小事,我是不想太傅大人借此找我麻烦,我们争论起来,三言两语,小事就变成大事。”
萧羽又请谢燕芳坐下。
谢燕芳看了眼两人同座的榻,再看榻边靠坐的谢燕来,室内当然有很多可以坐的地方,但也没必要。
“陛下。”谢燕芳将手里的文册晃了晃,“我遇上内侍从太傅那里取来阵亡将士名册,就接过来看一看。”
他说着打开看,轻叹一声。
“年纪都还不大啊。”
萧羽点头:“少年也多英雄。。”又看楚昭,“姐姐也是如此。”
楚昭摇头:“我不能跟他们比啊,他们比我勇武更多。”
“皇后让取名册来,是给陛下看的吧。”谢燕芳问。
楚昭点点头:“死伤之事在朝堂上不便多说,以免影响士气。”
毕竟这场战事时间不短了,一口气到现在也有些疲惫了。
“但也正是到了这个疲惫的时候,才更不能泄气。”谢燕芳说,看靠坐榻边的谢燕来,“燕来,边军那边你有什么要说的?”
谢燕来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听到问眼也不睁开,说:“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身在战事中没觉得疲惫,跟你们这些在远处安坐的想法不一样。”
谢燕芳道:“正因为想法不一样,才要能说会道,你这样来了,什么都不说,岂不是白来了?”
谢燕来睁开眼看他,道:“我说了不管用啊,三哥,你们这些说话管用的,多说说就好。”
楚昭轻咳一声:“这不是说的也挺多的。”
谢燕来顿时转头看她,眉眼恼火。
不待他说话,楚昭又笑了:“是是,你不说,只做事,说话交给我和三公子来。”说着又看谢燕芳。
不要吵哦。
谢燕芳当然会顺着女孩儿的好心,笑着点头,又看萧羽:“陛下,我和你一起看看这卷伤亡名册吧,了解战事,先从了解人开始。”
萧羽说声好。
谢燕芳对他招手:“我们去侧殿,让皇后在这里继续问问边军的事。”
萧羽立刻起身走到谢燕芳身边。
楚昭坐着笑没有拒绝:“谢大人不要把陛下讲哭。”
萧羽抗议:“姐姐我从来不哭。”
谢燕芳笑而不语,牵着萧羽的手往侧殿去了。
这是刻意让楚昭和谢燕来说话。
谢燕来似乎无知无觉,再次闭着眼靠着榻,直到楚昭捏着瓜子砸他脸上。
“干什么?”他没好气说。
“谢大人在朝中回避太傅,不与他争执,现在还得回避你。”楚昭说。
“是哦。”谢燕来拉长声音,“谢大人为人处世就是这么让人如沐春风,知进退心中有大格局,能有谢大人在朝中,皇后娘娘高枕无忧。”
楚昭再次扔过来瓜子,笑道:“我只是说在说他多会做事,又不是在说我怎么样,你阴阳怪气什么。”
她这话是说谢燕芳做的好,跟她无关?她也不信他?
谢燕来睁开眼先是看向侧殿,皱眉:“你可真敢说,不怕被良臣爱卿听到了心寒。”
楚昭一笑:“良臣爱卿不会偷听本宫说话的,谢爱卿放心吧。”
放心什么?放心和她一起说别人不好吗?谢燕来哼了声。
“我说不说话,不重要。”他沉默一刻,说,“他们这些良臣爱卿,心中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只不过是个契机罢了,我出现就可以了,至于他们要怎么做,与我无关。”
楚昭道:“谢校尉别这么说嘛,接下来事情怎么样,其实还是在你。”
谢燕来转头看她一眼。
女孩儿用手剥开一个杏仁,见他看过来,指了指果盘:“吃吗?这个香烤杏仁很好吃。”
谢燕来瞪眼。
“我不是吹捧你,不管说什么,这场战事是输是赢,还是靠你们在边郡这些兵士。”楚昭也不理会他的瞪眼,认真掰杏壳,一边说,“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来这一趟,要自己坚定信心,也把信心给大家带回去。”
说着又抬头看谢燕来。
“你们那边如今形势怎么样?钟叔一向是报喜不报忧。”
谢燕来靠着榻,说:“如今边军的形势,也并没有多好,如同朝堂一样,将官们也心思不同,不过你放心,钟长荣虽然报喜不报忧,但他做事还是很有分寸,能掌控这个局面。”
楚昭对钟叔当然也放心,又问:“此战要取胜,要达到你说的目的,需要多久?”
谢燕来闭着眼,手敲着膝头,说:“五个字,欲速则不达。”
楚昭抿嘴一笑,剥开一颗杏仁,道:“当时西凉趁我们不备国朝混乱的时候举兵,现在打了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急了。”
谢燕来没有说话。
“哎,军营是怎么回事啊?”楚昭又问,“是不是你嘴欠又得罪人了?”
谢燕来的声音哼了声。
楚昭一笑:“我一听到说京营那边闹起来了,就知道跟你有关,不过呢。”她拿起小锤子敲开一个难剥的杏壳,“知道与你有关,我也放心,你肯定能解决。”
说到这里又笑。
“而且也是我聪明,小曼只知道跟我讲你和人打架打的多厉害,还是我催问你的状况,她才想起描述你伤痕累累,我啊立刻就想到怎么帮你解围。”
她说了一串,尤其是说到解围两字之后,竟然没听到谢燕来嗤鼻反驳,探头一看,见谢燕来靠着榻闭着眼。
“哎。”她说,“杏仁剥好了,吃不吃?”
谢燕来也没有谢绝娘娘恩典。
年轻人手搭在屈起的长腿上,靠着榻,头微微扬起,日光从窗棂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楚昭抓起一个杏核扔在年轻人脸上。
年轻人一动不动。
又睡着了啊,楚昭笑了笑,不过也不奇怪,在京营他先是一个人打了十几个人,又进行了三场对战,接着骑马进京城,再从大街上走到皇城,必然已经疲惫不堪。
先前朝堂上撑着精神,此时此刻在这里可以放松歇息了。
楚昭低头继续剥杏仁,室内不时响起敲打声。
小曼看了眼阿乐,阿乐不解用眼神询问。
这个丫头太蠢笨了,小曼只能低声问出来:“就让谢校尉这样睡吗?”
赐个床,或者披个毯子什么的,还有,这样大咧咧的在皇后面前睡着,算是君前失仪吗?
阿乐一笑:“不用管,习惯了。”
习惯了?小曼莫名其妙。
谢燕芳从偏殿走出来,站在殿门口一眼看到了这边,女孩儿坐在榻上,轻松自在的剥杏仁,年轻人靠坐在榻边,仰着头睡得沉沉。
他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又走回偏殿。
“舅舅。”萧羽握着文册,“我看完了,我们去跟姐姐讲一讲吧?”
谢燕芳道:“且不急,你看到了战事的惨,我再与你讲一讲,战事的酷。”
萧羽哦了声,没说可以还是不可以,向正殿那边看了眼,不知道姐姐在做什么,适才他嗑瓜子赢了,姐姐说给他剥杏仁——
其实战事惨,还是酷,他也不是很感兴趣。
他亲眼见过了。
之所以肯来听谢燕芳说话,是因为楚姐姐想要他听。
“让皇后与你燕来舅舅说几句话。”谢燕芳看出孩童的心思,也干脆挑明说,“陛下你现在还不能在朝堂上说话,皇后比你大几岁,她会有机会开口,在这之前让她做好准备,这对皇后是好事。”
对楚姐姐好的事,他当然不会反对,萧羽点点头,重新坐好。
不过,萧羽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了攥,他在跟前也不会打扰姐姐跟舅舅说话的。
......
......
朝会散了后,邓弈没有像以往那样留在皇城,小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邓弈便离开皇城回家去了。
看到他归来,等候在门房的拜访者们激动不已。
太傅门前络绎不绝,但大家多数时候都是来表达一下心意,真能见到太傅的人寥寥无几。
太傅虽然收礼来者不拒,但想要见到他的人并不多。
邓弈在仆从和禁卫的簇拥下进了家门,门房里的拜访者们激动都挤到门边。
“太傅今日歇息吗?”
“太傅可有时间见见我?”
“你算什么人啊,你一个外地来的知府——”
门房内喧闹讥嘲打趣声一片,忽的有管事走过来,喧闹声顿消,太傅家里的仆从也比他们这些当官的地位高。
尤其是这位管事,人人都唤一声李爷,是掌管太傅引客的。
“李爷,太傅真要见人?”“李爷,我的帖子三天前就递进去了。”“你三天算什么,我都是月前递进去的——”
李管事皱眉摆了摆手,嘈杂声顿消。
他也不理会这些急切的视线,只道:“梁公子,太傅要见你。”
梁公子?门房里的人们怔怔,下意思地乱看,见最里面的条凳上坐着的年轻人站起来。
竟然是他?
这个年轻人进来时风尘仆仆,还只穿着里衣,大家还以为他是被打劫了,上门求施舍呢,古古怪怪,也不当回事。
他也不说话,直接在最里面坐下,靠着墙闭目打盹。
估计是哪家小厮来送帖子,在这里坐坐捧捧场,知道也不指望能见太傅。
没想到太傅竟然要见他。
这什么人啊?
又有人冒出一个念头,太傅回来的这么突然,该不会是为了见他吧?
年轻人话依旧不多说,应声是,跟着李管事走出去了。
门厅里再次响起议论声,忽的有人啊了一声。
“梁!该不会是,当年梁寺卿家的人吧!”他喊,“我说刚才怎么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面熟,我先前在梁寺卿家应该见过。”
但这是哪位公子呢?
梁氏消失在京城太久了,他想不起来了。
这句话让其他人也顿时喧哗。
“梁寺卿?”“梁氏家里人还没死光呢?”“竟然还能来京城?”
听到身后嗡嗡声,跟着李管事向内去梁蔷回头看了眼。
别急,梁氏不仅没死,不仅能来京城,用不了多久还能名满京城。
第二十章 有礼
邓弈的书房有些凌乱,散落着书卷文册纸张。
几张纸还飘到了门口,梁蔷低头看了眼,一眼就看到写的是某某某,什么时候曾与先前的赵氏来往过密——
这是一封举告密信啊。
但举告密信就这样扔在地上,可见邓弈也不当回事。
梁蔷收回视线,避开这几张纸,站定在室内,抬起头看。
乱纸乱书簇拥的书案前,穿着太傅官袍的男人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文册在看,眉头蹙起。
他相貌平平,但长眉深目,再加上官袍肃重,让他整个人凛然不可直视。
梁蔷知道不该多看,只是忍不住好奇,他出身官宦之家,交友广阔,朝中大臣士族几乎都知道,但这个邓弈,真的是尘埃一般的人物。
就算真是靠着汲汲营营当了太傅,如今也没有人真把他当小人物了。
邓弈抬起头,迎上年轻人的视线。
梁蔷一惊忙垂下头,俯身施礼:“梁蔷见过太傅。。”
邓弈握着文卷问:“怎么穿成这样?”
梁蔷的兵袍还卷着抱在怀里,忙再次施礼:“末将失礼,为了避免民众误会将兵袍脱下。”
邓弈笑了笑,不用梁蔷再多说,就知道什么意思,先前街上的热闹,掷花相迎的不是他,他不想被人围问。
世家公子很要面子,或者说,很自卑。
“让梁公子以私人身份进京,是本太傅委屈你了。”他淡淡说。
梁蔷忙再次施礼称不敢。
邓弈摆摆手:“我事情很多,这些客套话不用说,委屈你不委屈你,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也不在意,让你来,是以私人的身份,问你边郡的情况,你也要以私人的身份答,不用有所顾忌。”说罢指了指一旁,“坐。”
梁蔷也明白,如今的自己才是尘埃,在邓弈眼里,就算有不满有委屈,哪怕有恨,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他不再多说,依言在一旁坐下来,按照邓弈的问话一一回答,他说话的时候,邓弈也根本不看他,或者思索,或者看手里的文册,有时候皱眉,有时候点头,似乎在印证什么。
梁蔷知道了,应该是谢燕来刚上朝讲述了边军的情况,邓弈不相信谢燕来,毕竟是谢氏,所以叫他来核对验证。
邓弈很快问完了,提笔在文册上标记,再看梁蔷,示意他:“把衣服穿上吧。”
梁蔷的兵袍一直抱在怀里,闻言忙起身穿上。
“其实你不用在意,穿着兵袍也没什么误会。”邓弈道,“你们父子以罪奴之身入军伍,到今日能被我诏进京城,已经是很难得很荣光。”
梁蔷穿好了兵袍,应声是,又道:“末将是怕给太傅惹麻烦,末将父子的身份不能跟谢校尉比。”
甚至钟长荣也很不高兴,宣称太傅没有给边军下诏,这是私信,所以军使依旧只能是谢燕来,而他梁蔷——
“本帅给你一个月探亲假。”钟长荣似笑非笑说,“准许你去京城,仅此而已。”
所以他只能在谢燕来身后,以私人的身份来到京城,如果也穿着兵袍在街上被民众簇拥,不知道会不会被抓做把柄。
邓弈笑了,道:“你要是会给我惹麻烦,我就不叫你来了,以及正因为你们父子跟谢校尉身份不能比,所以我才请你来的,梁蔷,我这话的意思,你明白吧?”
梁蔷明白,道:“我能有今日,都是太傅提携。”
邓弈道:“是我提携了你们父子,当然,也是你们父子勇武在先。”说完将文卷放下,“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梁蔷看着他没有动。
邓弈哦了声,又道:“进京一趟很难得,你可以玩几天,跟旧友们见见面,想穿兵袍就穿着兵袍,想穿常服就穿常服。”
厅内的年轻人还是没有动。
邓弈看向他:“梁公子还有什么事?”
这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了。
他的确信他们,但也仅此而已,在邓弈心里,不是他离不开梁氏,是梁氏离不开他,所以对于如今的梁氏,太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阻扰梁氏军功升职,就是太傅最大的善意。
至于提携,甚至当成自己人,还不够。
梁蔷心里明白。
要想取得太傅的真正看重,只靠勇武没有用。
哦,梁蔷现在已经不认为太傅是他背后的人了,他伸手按了按胸口,就在到达京城的时候,他的一个亲兵——或者说看守,给他递上一些东西。
“听说找太傅办事,都要送礼。”
太傅不会自己给自己送礼,给他准备这个礼物的才是背后人。
这个人不是太傅邓弈。
梁蔷心里说不上可惜还是怅然,或者什么都没有,他一个棋子也没资格有什么情绪。
收起走神,在邓弈再开口之前,梁蔷俯身施礼,从怀里拿出一卷册子双手捧起:“太傅,这是我和我父亲一点小心意,请太傅笑纳。”
邓弈笑了,道:“梁军侯很了解本太傅。”指了指桌面,“既然你有心,那我就收下了。”
梁蔷将册子放在桌案上:“正如太傅所说,我虽然不是公务,但我是边军,所以我会去军营借住,太傅如有吩咐,让人去京营唤我。”
说罢干脆利索地施礼告退离开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自己还会有需要找他?邓弈笑了笑,梁氏的确可用,或者说,跟谢氏不合的都可用,他会扶梁氏一把,但重用还谈不上。
他拿起梁蔷放下的文册,是礼金单子?梁氏父子可以啊,短短时日,拿着命搏出家业了,或者是梁氏私藏的家业——说是抄家流放,这些世族大家狡兔三窟,难免藏着些私产。
但邓弈打开册子,入目却是人名,边军大将军,写了大将军名讳,年纪,籍贯,出身——
这些邓弈也不陌生,在他不是太傅的时候就对这些大将军们有了解,如今更是随手可见履历。
关于大将军只寥寥几句,之后笔头一转,写另一个名字,官职为大将军的长史,这个长史虽然官职没大将军高,但写的内容足足有满满一页——
邓弈看着看着,笑意散去,神情凝重站起身走出来。
门外的侍从忙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邓弈向外疾步走:“回皇城。”
访客们看着门前喧嚣,刚回来的邓弈又匆匆离开,先前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太傅突然回来,就是为了见梁公子。”
“梁公子竟然得到了太傅如此看重!”
“也没看到他送重礼啊?”
“许是先前就送了。”
“梁氏竟然要起复了!”
访客们没有像往日那样再坐到天黑,有人急着把这个消息带给家主们,有人则急着去拜访打听这位梁公子。
......
.....
梁公子被太傅单独接见在京城掀起小波动的时候,掀起大波动的谢燕来也在皇城里醒过来。
醒了之后不知道是羞恼还是怎么,他起身就要走。
谢燕芳和萧羽从另一边过来。
“你要回军营还是回家?”谢燕芳问,“家里你不想回的话,可以去京营住,皇城这边有什么消息,我让人及时告诉你。”
皇城有什么消息——谢燕来看了眼楚昭。
楚昭在对着他笑,见他看来便也点头:“京营不远,消息来往比在边郡方便多了。”
那也还是,远,谢燕来挑眉看谢燕芳:“只怕家里人不想我回。”不待谢燕芳说话,又道,“不管他们想不想,我都要回去。”
谢燕来将双手握了握,发出咯吱的响声,嘴边冷笑。
“我还有帐要跟我的侄子们算一算。”
说罢对萧羽一礼。
“臣告退。”
殿内的三人都没来得及说话,谢燕来已经走出去了,不过三人显然也都习惯了,丝毫不见怪。
谢燕芳也对萧羽一礼:“臣告退。”
楚昭笑问:“三公子陪他一起回去吗?”
谢燕芳一笑:“当然不,我这时候回去,他们打架还要找我论公道,我啊,今晚都不回去了。”
楚昭和萧羽都哈哈笑起来。
谢燕来离开了,谢燕芳也回衙门,楚昭却没有继续跟萧羽嗑瓜子。
“我去见太傅说几句话。”楚昭说,“阿羽你先写几张字,这样晚上我们就不用再做功课了,我叫小戏班进来唱戏听。”
萧羽高兴拍手:“好啊好啊,要看翻跟头。”
楚昭对齐公公道:“听到没,都听陛下的吩咐,全都翻跟头!”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陛下和娘娘等着瞧好吧。”
楚昭离开了,萧羽却没有重回书房,而是爬到窗边的榻上。
“我的陛下。”齐公公忙跟上去,小声劝,“皇后让你写字呢,你可别偷懒,小心姐姐打你手心。”
不在楚昭跟前,萧羽脸上没有半点孩童的气息。
“朕知道。”他打断齐公公的话,皱眉在桌案上扫来扫去,还看桌子下。
“陛下,您找什么?”齐公公小心问。
萧羽看着桌案上的杏仁壳,摇摇头:“没什么。”跳下榻,甩袖负手向书房而去。
齐公公也不敢多问,安静跟上。
第二十一章 夜安
楚昭是要找邓弈说说边军的事。
朝堂上谢燕来说的少,但她知道邓弈不是对边军不在意,私下肯定会了解,邓弈不喜谢氏,那就由她出面来引着邓弈多说一些吧。
只是不巧,来到前殿,官吏们说太傅不在,回家去了。
楚昭道:“这倒是少见。”
官员们听得尴尬一笑,也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夸呢还是贬。
“邓老夫人还好吧?”楚昭又问。
邓弈那个家里虽然装满了金银珠宝,但那都是身外之物,邓弈在意的也只有那个老娘了。
原来是关心太傅家眷,官员们这下可以回话了,纷纷道“老夫人安好,多谢娘娘惦记”“老夫人最近胃口好,太傅许是又给老夫人采买爱吃的点心了。”
君臣说笑几句,楚昭便离开了,刚回到后宫还没进殿,有内侍匆匆跑来“太傅回来了。”
楚昭立刻又调转来前殿,但依旧没能见到邓弈。。
官吏们面带歉意:“太傅正在商议几件要事,叮嘱不要打扰。”
楚昭犹豫一下,如果非要进去,邓弈应该也不会将她赶出来,只是,她能临朝听政是因为陪同小皇帝,毕竟后宫不得干政,现在已经下朝,太傅监国商议国事,她这个皇后不好再闯进去。
在很多事上,邓弈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随心如意,她不能让邓弈太没面子。
跟邓弈要长长久久的打交道,尽量避免小事上消磨。
边军的事,商定出来结果也要些时日,她明日下朝再见他吧。
不急于一时。
楚昭便吩咐内侍让御膳房准备晚膳,大人们商议国事不要耽搁了用餐,门外的官吏们千恩万谢娘娘圣恩,恭送皇后离开。
“娘娘对太傅的确是信任恩宠啊。”一个官吏感叹。
“太傅是监国,她不对太傅信任恩宠,小心连皇后都坐不稳。”另一个官吏没什么感叹的,反而带着几分戒备,“她现在是皇后,谢家也是她的亲戚了,真到了谢氏和太傅对立的时候,那才是看出皇后到底对谁信任恩宠。”
楚昭并不在意身后官吏们私语,能被人私语议论也是本事,那一世她当皇后,前朝的官吏倒是不议论她,但眼里也没有她。
这一番来往回到后宫,已经暮色掌灯。
“姐姐。”萧羽举着两张字给她看,“我都写好了。”
楚昭坐下来:“好,我来仔细检查。”她取过字,果然认真地看过,才点点头,“写得又快又好。”
萧羽满脸笑。
齐公公凑趣:“陛下很专心,连口茶水都不喝,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写完,还让老奴检查了两遍。”
楚昭伸手抚萧羽的头:“我们阿羽是个心有定志的孩子。”
萧羽倚在她身上:“是姐姐教我的。”
“别人再教,学到学不到还是靠自己。”楚昭笑,教孩子的话也不能说太多,一抚掌吩咐齐公公,“好了,陛下写完的早,我们跟着享福,让戏班子现在就演,我和陛下一边吃饭一边看,就当个小宴。”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
“既然是宴——”楚昭又嘻嘻笑,“要不再送些酒来?”
萧羽在她身旁立刻道:“朕也要。”
齐公公看着一大一小,无奈摇头,指了指外边:“太傅还在外殿呢,娘娘你引着陛下喝酒,小心他迁人来训斥。”
“一人一杯,桃花酿,就是甜水儿。”楚昭笑,又道,“太傅在外殿忙呢,顾不得理会我们。”
齐公公也就是打趣,桃花酿的确不算酒,笑着应声是带人去置办,传膳的传膳,传戏班的传戏班,寝殿内嘈杂热闹。
楚昭和萧羽自是不用动的,将写好的字收起来,萧羽迟疑一下,说:“姐姐说话不算话。”
楚昭咿了声:“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萧羽指着桌案上:“你许诺的杏仁呢?”
小孩子大了是不能随便哄了,楚昭也想起来了,嗑瓜子时是随口说了句,她倒也没忘,当时跟谢燕来说话时,还剥杏仁——只不过忘记给萧羽留着了。
想着谢燕来匆匆进宫,说了没几句话疲惫睡去,醒来按照他的脾气肯定急着走,连口茶都不会喝,所以她就把剥好的杏仁装在小袋子里,系在了谢燕来的腰带上,也算是皇恩浩荡吧。
只不过,楚昭的话在嘴边打个转,又咽回去,换了一句话。
“我吃了。”她说,带着歉意一笑,“我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自己剥自己随手吃,结果吃完了。”
萧羽的脸上瞬时绽开笑容:“原来是姐姐吃了,那姐姐再剥给我吃吧。”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楚昭笑着点头,她太久不做小孩了,突然想起来许诺对小孩子们很重要,说是给他的东西,转头给了别人,那是很伤心的。
“今晚看戏,所有带壳的果子,姐姐都剥好给你。”她大方许诺。
萧羽眉开眼笑,又摇头:“我和姐姐一起吃。”
楚昭伸手拍了拍萧羽的头:“乖。”
皇城前朝后殿各有热闹,谢家的夜色也没能平静,吵闹厮打骂声以及惨叫此起彼伏,还好谢家宅院深深,宅院外也仆从遍布,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一直到夜色沉沉,谢宅才恢复了平静。
谢燕来一头扑倒在床上,四五个婢女大呼小叫地将他扯起来。
“公子,要先洗洗更衣再上床。”
“公子,这床铺的盖的都是姐姐们赶制新的,晒得软软,熏得香香,你脏兮兮的可不能上去。”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你们到底是为我的人准备的,还是为我的皮囊?”
婢女们好声劝:“为了人也为了皮囊。”
“我先前面圣,已经洗漱过了。”谢燕来躺着不肯起,“这衣服不是你们找好的吗?”
“先前是先前。”婢女们无奈,看着谢燕来身上泥,土,以及,血——
适才在家里跟公子们又吵闹混战一番。
谢燕来没办法,知道自己如果不听,这群婢女能吵得他一晚上别想睡,只得起身依言去洗漱,婢女们都跟着进来,七手八脚解衣裳,谢燕来想到什么制止——
他挑眉说:“我知道你们想看看我的伤,不用,都给我出去。”
婢女们惊讶:“公子竟然猜到了!”又不肯散去,干脆把裹伤的各种药都捧出来,“公子让我们看看吧。”
谢燕来摆手:“在皇城里已经被看过了,太——”
话音落原本不甘心的婢女们顿时眉眼惊喜“原来皇后已经看过了?”“那就好,那个叫阿乐的姑娘也肯定在吧。”“她们看过就不用担心了。”“阿乐姑娘的药最管用了。”“我早就说公子去了皇城,就不用咱们担心了,有娘娘在。”“本来就是啊,娘娘都让人来取公子的衣衫了,我就猜到了。”
谢燕来听得头大:“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说太医!”
婢女们嘻嘻笑着,反正太医也是听皇后的,将他的外袍解下退了出去。
谢燕来刚解了衣衫要进浴桶,外边又响起婢女的声音“咿,公子,这个香囊哪里来的?”“公子在边郡还有婢女伺候,给绣的?”“公子人美心善,自然有人倾心。”
谢燕来没好气“胡说八道什么,弄脏了的衣服饰物都扔掉!”
话音刚落,婢女的声音又传来“啊,这香包里怎么装着杏仁?”
杏仁,谢燕来的头宛如被锤子敲了一下,耳边也回荡清脆的敲打声,先前他又在那女孩儿面前睡着了,伴着她絮絮叨叨,以及小锤子敲打的声音,吵得很——
她在剥杏仁。
杏仁。
谢燕来眼前闪过皇宫里那女孩儿身前小桌上的杏仁壳——
“我的!别动!拿进来——”他听到自己大声喊。
婢女们倒没有先前那么听话:“公子,帮你收好了,你洗完了再——”
“不行!”谢燕来干脆冲出来,不理会婢女们故意吱哇乱叫嬉笑,夺过香囊再冲回浴室。
当年被那小丁偷吃点心的悲剧不能再出现了!
......
.....
夜色深深,室内婢女都退下,洗漱干净躺在柔软床上的谢燕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坐着脚凳,靠着榻都能睡着。
想到这里又懊恼,怎么又睡着了!话都没说几句。
谢燕来伸手捶了捶床,找出一个理由,因为谢燕芳在,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话了,还不如睡觉。
谢燕来捏起一颗杏仁扔进嘴里,咯吱一声嚼着。
她能说能笑,还有心情给他剥杏仁,可见过得很好。
回来看她一眼,就算要被折腾算计,再被关在深宅里不知道多少天,他也放心了。
......
......
这一夜很多人睡的好,也有很多人没有睡,天光微亮的时候,太傅所在的殿门终于打开了。
跳跃一夜的宫灯都变得有些疲惫无力,官员们也一个个红着眼,不过精神倒是都很兴奋。
“虽然一时半时不能核对完,但就目前印证的,梁氏父子送来的这册子上的人物背景关系,都是对的。”一个官员高兴地说,又恨恨咬牙,“这些将官,仗着山高皇帝远,在边郡结党营私,几乎要把军营变成他们自己家了。”
邓弈倒没有什么恼怒,听到这话还笑了笑:“将士们把军营当家本是美誉。”
“那是让他们尽心竭力守护大夏安稳。”另一个官员叹气道,“不是让他们夺功霸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用这么愤慨。”邓弈淡淡说,“军权历来是重中之重,先前太子三皇子在时,手下不都在军中汲汲营营,只不过以前只是知道明面上谁是谁的人,谁又插手了哪里的事,现在除了明面上的,那些副将,参将,甚至都尉都了解的清楚。”
他看了眼手中的文册。
“相比于明面上的大将军们这些人才是关键,大将军们来来去去轮换,这些底层官将盘踞边郡,将地盘经营的铁桶一般。”
“现在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再看边军,眼前亮堂堂清清楚楚,以后他们再想要瞒功混报决不能。”一个官员高兴地说。
“我们调动军中也更得心应手了。”另一个官员道。
这才是最关键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知道藏在皮肉之下的筋在哪里,才能彻底的断了手脚胳膊。
尤其是谢氏的手脚。
真是没想到,谢氏不知不觉竟然侵入其中这么多。
“不过。”又一个官员神情凝重,“这些机密的关系,梁籍竟然能摸的这样清楚?”
梁氏父子到边军还不满三年吧?
“是谁助他们?”
“梁氏父子能入伍应该是被人相助。”
“那人是什么来头?”
“倒也没什么来头,还没细查。”
邓弈打断大家的议论猜测。
“我不管他背后有什么人,走了哪里的机缘摸到这些。”他说,“这些东西,实实在在可信,对我们有用,而他也愿意为我所用,那我就信他,用他,这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官员们在室内说话,看到门开了,一个小吏拎着茶水进来,又对邓弈道:“昨天皇后娘娘来了两次。”
邓弈皱了皱眉,那女孩儿虽然行事喜欢自作主张,但这一年多认真当皇后,对他这个太傅很尊重,对于国事认真学习聆听,从不多说一句话。
除了上朝,余下的时间都在后宫教导小皇帝。
怎么昨日突然来找她,还来了两次?
嗯,昨日,谢燕来回来了。
“太傅,您看您要不要上朝前,先去见见皇后?”小吏问,“看看皇后有什么事说?”
邓弈摇头:“待下朝后再说吧。”
也不急于一时。
第二十二章 掀帘
天未亮的皇城前是一天中人最多的时候。
天蒙蒙亮朝官们从城中四面八方赶来,距离开宫门还有些时候,大家都聚集在门外闲谈。
“太傅昨晚议事很晚?”
“是呢,留了好些人都在宫里彻夜细谈。”
“六部衙门也没清闲,留值的一晚上被叫了几次。”
“商议什么大事呢?”
“如今最要紧就是和西凉的大事,打了两年了,总不能遥遥无期。”
“那也不是嘴里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啊,打仗这事,人算不如天算。”
“朱大人你这话要是太傅听了可不高兴。”
“谢大人听了也不高兴啊,他家兄弟可是边军勇武军使的身份游街而过,民众自发以鲜花铺路呢,你却说人家这勇武都不如天算。”
先前说话的朱大人被揪住,殿前官员们言语讥讽你来我往。
有交好的官员把朱大人拖出去,低声责怪他少说话“如今朝中形势,不是东风就是西风,你就算看不惯,也要一起随着晃动啊。。”
朱大人白着脸“管他们什么风,上头还有皇帝坐着呢。”
“皇帝不是还小嘛。”好友无奈说。
朱大人道:“还有皇后呢。”
好友这次没有反驳,默然一刻,那个女孩儿虽然也不大,但旁观这三年做过的事,不能当小孩子看待了。
“皇后,倚重太傅和谢大人。”好友低声说。
朱大人哼声说:“总有不倚重的时候。”
这话更说不得,好友瞪了他一眼,待要说话,几声鼓响,宫门徐徐打开,闲谈官员们忙停下说笑,按序走进宫城。
邓弈也用完了早饭,在几个小吏的服侍下穿上官袍走出去。
早已经等候在殿外的官员们跟上来。
“太傅,谢大人今日又告假了。”
邓弈哦了声:“今日又是什么理由?”
“说是昨夜家中有事。”一个官员说。
另一个官员笑道:“这个我知道,的确是有事,那谢燕来从宫里回家去,在家里跟兄弟们吵闹,对长辈也无礼,据说也打起来了,激烈不输与京营那几场。”
又一个官员大笑:“那谢校尉在家中也必然是百战百胜喽。”
官员们都笑起来,也有人摇头“成何体统。”
邓弈淡淡道:“家中子弟不成体统,我们谢大人自成体统。”
那倒也是,谢家子弟再飞扬跋扈,谢燕芳依旧声望名清,从不受牵连。
官员们无奈又恨恨。
一个官员低声道:“不过这次这个的确是借口。”
诸人都看他,邓弈也微微回头。
那官员忙上前一步:“谢大人借着家事不来上朝,是要回避,兵部那边给谢燕来请封的奏章拟好了,今日就要请议。”
为谢燕来请封?官员们对视一眼,按理说谢燕来有军功可以封赏。
“请封什么?”邓弈问。
那官员摇头:“那边的人藏着厉害,打听不出来。”
其他官员们纷纷嗤声“什么见不得人的。”“有本事别请议,别让人知道,自己定。”
邓弈笑了,说:“好,那我们就等着洗耳恭听。”
说话间来到了外殿,朝官们都已经按序列好,看到太傅纷纷施礼问好,邓弈微微颔首,站在了最前方,等候皇帝皇后奏乐升朝。
皇后和皇帝起的有点晚,昨晚小宴玩得太开心,原本说只喝一杯甜水儿,最后楚昭喝了四杯,最后还是萧羽哄着她夺下了酒杯。
“是我耽搁了陛下的早朝。”楚昭说,“下次我再睡过头,陛下先去上朝就好,我可以趁着没人注意溜进去。”
萧羽断然摇头:“我一定和姐姐一起,不分开的。”
楚昭觉得这一年多萧羽个头长了,胆子似乎还没长,不过也不急,再等两年,十一二岁就是大孩子了。
再两年,就可以亲政了。
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呢。
那一世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儿,如果她有孩儿,如果萧珣真对她有情义,她的孩儿也能做皇帝吧?
这就是上天怜惜她,所以这一世,让她养大一个皇帝?
楚昭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朝殿在前,齐公公对侍立的内侍示意,悠扬的乐声便响起来,楚昭收起笑肃容牵着萧羽的手走进大殿。
伴着朝臣们“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叩拜,萧羽抬手示意“众卿平身”,楚昭走到帘帐后落座,顺手先拿起几案上的茶水喝了口,再吃一口御膳房最新的点心。
这帘帐后,是她的小天地。
这些动作并不会影响她端坐的身姿,帘幕外朝臣们不会发现,或许也根本就不看这边,连皇帝如今都是个摆设,大家有什么话一概对着太傅说。
朝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楚昭吃过茶点,听着渐渐热闹的朝堂,拿起纸笔,遇到重要的或者听得糊涂的便记下来,回去和萧羽慢慢想。
不过今日没什么太要紧的事,都是前几日商量过的,官员们将利害终于理顺了,邓弈准许的声音不断响起。
看来今日朝会会很快结束。
楚昭放下纸笔,准备再喝口茶,刚端起来,听到兵部的官员出列说边郡的事。
说得详细又认真,从最初到今日,令小吏搬了舆图,将几次要紧战事展示给众官看,目的是论证虽然战事胶着,但大夏必胜局面。
朝堂上官员们也不时询问,尤其是邓弈,一时间很是热闹。
楚昭也顾不得喝茶,认真听,又高兴又撇撇嘴,昨日谢燕来在朝堂他们可没说得这么热闹,原来不是不关心,只是不想让谢燕来出风头。
还好,谢燕来在民众中有风头,不管他姓什么叫什么,大家看了看这个敢勇善战的好男儿。
“——所以,此时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当务之急,是把人员落定。”
“如今边军有些功有罚,有却当补,这是我们兵部拟定的封赏名册。”
“有三人人当提升卫将军,谢燕来——”
听到第一个报出的名字,帘幕后楚昭攥紧了茶杯,眉眼惊喜,卫将军啊,是啊,钟叔说了,其实这一年多谢燕来做的就是卫将军的位置。
落城,交给了他。
钟叔不情不愿地说,他做得很好。
也该让他名正言顺了。
所以这次也才特意让他上京城来。
楚昭含笑听着官员将余下的两人名字念完,然后邓弈的声音响起。
“其他两人可,谢燕来,不可。”
楚昭的笑顿时一僵,差一点伸手掀起帘子,但好歹忍住了,太傅真是——不要太在意身份啊。
......
......
举荐的几个官员神情也不高兴,直接把楚昭想说的话说出来。
“大人是因为谢校尉的身份?”
“太傅认为是我们徇私献媚了?”
“太傅请看,这是谢校尉两年来的战绩,出生入死,伤痕累累,斩杀数千西凉贼。”
“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难道因为谢校尉是谢氏子弟,就只能有功不赏吗?”
有官员们质问,便有官员们反驳。
“到底是谁徇私献媚了?”“谢燕来什么身份?私德不修!”“有功?他只有功吗?”
“你们兵部的人是不是眼睛不好啊?”“谢燕来这两年来多少次矫令不听,肆意妄为?”“他在军中横行霸道,与人抢功,率兵竟然攻打同袍!”
朝堂上吵闹成一片,坐在帘帐后的楚昭叹口气,她一会儿和太傅好好说一说,这世上的人哪有十全十美。
其实昨晚她就是要跟太傅说这个。
邓弈的声音在朝堂上响起“都住口!”
太傅发话,御史们也纷纷呵斥,殿内安静下来。
“你们想多了。”邓弈看着双方对立的官员们,“谢校尉有功当然可以封赏,只是这个封赏太过了,卫将军——”
他摇摇头。
“他还不够格。”
楚昭在帘帐后抿了抿嘴,他不够谁够?军功都列出来了。
帘帐外的官员也说出了这话,这是一个武将,性情憨直,喊声太傅:“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做事都是思虑周详,一件事一个人非要琢磨个透彻才行,但咱们行军打仗没这么讲究,他勇武善战,他就有资格坐这个位置,我看人可不是看出身,我老董在这里立誓,如有私心,天打五雷轰。”
这话一些官员们脸色很难看,这粗人,那他们反对,就是有私心,就要被天打五雷轰吗?
“放肆!”
“放肆什么?董大人说的有错吗?你们动动嘴皮子容易,知道在前方打仗多不易吗?”
“谢燕来没资格,谁有资格?”
殿内瞬时又吵起来,邓弈再次把高声呵斥。
“既然这样说,本太傅的确觉得还有人更有资格。”他也没生气,看着那愤愤的武将,“只不过,此人倒是可能被看出身而不得重用。”
董大人皱眉:“谁?”
邓弈道:“左翼军军侯,梁蔷。”
梁蔷?这个名字么,董大人似乎有印象,他要说什么,但有声音在他之前开口了。
“不行!”
这是一个女声,声音没有官员们响亮,但这一刻响彻朝堂。
官员们下意识地看向前方龙椅——之后。
垂下的帘帐被人掀开,穿着皇后朝服的女孩儿站出来。
满朝无声,似乎都呆住了。
楚昭站在龙椅边,没有俯瞰满朝官员,只看着最近前的邓弈。
“不行。”她再次说。
第二十三章 开口
楚昭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朝堂上掀了垂帘走出来。
她知道历来能上朝的皇后几乎没有,她是陪同皇帝才坐在朝堂上。
皇帝都没资格开口,她坐在皇帝身后更不能。
这是逾矩了。
她看着邓弈,能清楚地看到一瞬间邓弈的脸色就沉如锅底。
但她怎能不开口?
她亲手救了萧羽,亲口对先帝讨要了皇后之位,亲眼看着萧珣父子被困,亲自送别了父亲,一点一点剥离了那一世的噩梦,几年过去了,提着心才放下来,谁想到坐在朝殿上又听到了那一世听到的话。
那一世是在后宫听到的。
萧珣下朝归来,笑着跟她说“边军中一后起之秀,极其勇武,被砍中一臂犹自不退,硬是带着兵马全歼了伏军。”
她也很高兴,当然不是因为与有荣焉,她高兴是因为萧珣高兴,于是她很高兴继续这个话题,还问这人是谁:“既然如此勇武,陛下正缺人,当重用。”
“重用,当然重用。。”萧珣对她说,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眼睛笑眯眯,酒窝深深,“此人梁蔷,朕会封他为卫将军,期望他能秉承你父亲威名,你请钟将军多照看他,如今边郡不稳,谢贼叛逆,钟将军也是两头分心。”
那时候宫里刚进了两个美人,萧珣说是世家之女,国朝不稳,他需要安抚世家,无奈受之,虽然是无奈,但新人进宫萧珣不可能冷落,原本只属于她一人的萧珣被分走,她已经有四五日没能见到萧珣的笑脸。
她醉迷在这笑脸里,点点头:“我这就跟钟叔说,钟叔有了帮手,也好轻松些。”
轻松啊,是轻松了,最后轻轻松松地死了。
这一世萧珣没当皇帝,谢氏没有叛乱,为什么她还是听到这句话了?
坐在帘帐后的她,宛如一道雷劈下,她必须开口出声制止。
“皇后!”邓弈喝道,“岂能妄议朝事!”
殿内的官员们也醒过神,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神情惊疑地看着楚昭,萧羽也在同时站起来,虽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站到了楚昭身边。
既然开口了,就不能再退回去,楚昭道:“太傅大人,本宫不是妄议朝事,是在论边军,本宫是有资格论一论边军的。”
是,这个皇后跟以往的皇后不同,楚后是领过边军对战西凉的,当时主帅楚岺死,是由楚后接过兵权,虽然碍于身份不算是边军主帅,但边军上下都还是把她当主帅看待的。
“娘娘的心意,我等明白。”一个官员主动道,想要化解太傅和皇后的僵持,“兹事体大——”
“正因为兹事体大,本宫才不得不开口。”楚昭打断他,“太傅,请听我一言,这种时候,军将调动实在不妥,还是慎重。”
邓弈看着她:“不知娘娘说的是哪一个慎重?是先前请封说谢燕来为卫将军,还是臣提议梁蔷为卫将军?”
这话让殿内再次响起低低议论,看向皇后的神情变得复杂。
先前兵部说请封谢燕来为卫将军的时候,皇后可没有出来反对,直到太傅说应当封梁蔷为卫将军——
那皇后的意思是更意属谢燕来封将?
这倒也不奇怪,皇后也得叫谢燕来一声舅舅,自家人嘛。
楚昭心里叹口气,也怪不得邓弈一语发难,自己不打招呼突然在朝堂上出来说话,说的还是反对他的话,也是对他的发难。
“卫将军之位事关重大,都要慎重。”她看着邓弈说,“如果说谢燕来私德不休,梁蔷也并非完璧无瑕。”
邓弈点点头:“是,我刚才正在董大人说。”他看向殿内,“梁蔷出身的确不好,他是罪役之身投戎。”
董大人身边已经有官吏低声跟他讲了梁蔷的事,董大人神情犹豫,如果是这样的话,还真是误会了邓弈,他便对邓弈一礼:“下官唐突了。”
“但本太傅依旧愿封他为卫将军,所以我看人也不看出身,也没有私心。”邓弈接着说,回应先前朝官们的质问,说最后一句话时,视线看向楚昭,眼神带着警告。
他是在警告她不要有私心,楚昭动了动嘴,忍住了一句不太好听的话,这话要是出口,那就真伤了她和邓弈的和气。
但她不说,不想伤和气,不代表别人不想,殿内响起嗤声。
“董大人先别急着说唐突。”有一个官员垂手似笑非笑,“太傅大人对梁蔷不计出身,但并不是说就没私心,只不过这私心不在梁蔷,在谢——校尉身上。”
他把谢和校尉两字分开拉长。
殿内所有人都瞬时明白意有所指,再次响起嗡嗡地议论,梁寺卿当年的旧事大多数人都知道,也有部分人不知道——经历了皇子乱,先帝驾崩,新太傅监国,谢燕芳入朝,几轮清洗新人换旧人。
一时间知道的议论,不知道的询问,包括那位董大人是不知情的,被人拉着讲述。
总之一句话,谢氏和梁氏有仇,而太傅与谢氏不合,那太傅自然要打压谢氏封赏,乐意封赏梁氏咯。
殿内嘈杂一片,还夹杂着官员的冷笑。
“昨日据说梁蔷登门拜访,太傅特意回家相见。”
“不知道太傅昨日府中多了进了几辆车啊?”
“你少胡说八道,你莫非也去太傅府中了,若不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朝堂混乱成一片,议论声变成了吵闹声,越吵越凶——
“肃静!”女声呵斥。
同时也响起了童声“肃静!”
见惯混乱的御史们耳聪目明,第一时间注意到皇后和皇帝说话,虽然皇帝几乎不开口,但他毕竟是这朝堂的主人,他一开口——
“肃静!”“不得喧哗!”御史们纷纷呵斥,两边值卫顿响手中的兵器,齐声呼喝,一时间朝殿内如狂风席卷,很快卷走了吵闹,恢复了安静,视线都凝聚到前方,不过看的不是太傅,是那个女孩以及她身边的小皇帝。
楚昭不待大家再说话,直接下令“今日朝会就到这里了!”
满朝官员没有动,视线也从她身上移到邓弈这里,朝会结束不结束,自来都是太傅说了算。
皇后么——
邓弈看着楚昭,问:“娘娘确定要这样散朝?事情还没议完呢。”
楚昭道:“本宫说了,这件事要慎重,大家详细查验比对之后再议,现在这样吵闹也吵不出结果,反而伤了和气。”
最后一句话看着邓弈,眼神带着几分恳求。
邓弈看着她道:“娘娘多虑了,听政这么久你也该知道,在朝堂上没有和气,所以也没有伤和气这一说。”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
“散朝。”
......
......
官员们如潮水般涌出大殿,在殿前汹涌四散。
原本下朝后的疲惫皆不见了,官员们要么眉眼深沉,要么眼神闪烁,要么快步而行,要么慢步思索。
今日的朝会虽然很短,但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卫将军之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废话,谁在意那个,别说卫将军,大将军封赏都不算什么。“
“是皇后开口说话。”
“确切说,是皇后为谁说话。”
伴着议论消息也向皇城外散去。
外界会有什么纷纷,楚昭并不在意,散朝之后她让萧羽先回去上课,自己来寻邓弈。
邓弈被几个亲信官员簇拥着向太傅殿走去。
“太傅。”楚昭在后唤。
邓弈停下脚,转过头看着疾步而来的楚昭。
“太傅,本宫有话与你说。”楚昭道,说罢越过邓弈先迈进殿内,“其他人稍候。”
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邓弈。
邓弈对他们摆手,自己迈进殿内,官员们正犹豫要不要后退,那个跟随皇后进去的宫女砰的关上门,又有两个侍卫站在门边,眼神沉沉看着他们。
官员们忙退开了。
“太傅。”楚昭进门先道,“你听我解释,这件事——”
邓弈抬手打断她:“娘娘,你先听我一句话,不管你说什么,有件事请恕我不能更改。”
楚昭愣了下,无奈皱眉:“太傅,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我知道你不喜谢氏,但梁蔷,也并不合适——”
邓弈道:“我先前在朝堂上选定梁蔷,是因为不喜谢氏,但现在我选定他,是因为皇后。”
什么意思?楚昭皱眉。
“皇后你在殿上开口反对,那么如果梁蔷不能封赏卫将军——”邓弈看着楚昭,因为关上了门,殿内有些昏昏,让他的面容明暗不定,“那这大夏,是本太傅监国,还是皇后您,监国?”
第二十四章 相对
邓弈在朝堂并不是说什么就算什么,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心,比如谢燕芳。
跟他一心的官员们也各有家世立场,所以也会考虑自己的利益。
不过这都无所谓,朝事就是这样,邓弈也并非一件事受阻就不罢休。
但楚昭不一样。
楚昭是皇后,她不在朝臣中,是高高在上的,尤其是皇帝还小,她陪同皇帝听政,她在朝堂上开口,还是反对太傅,意义完全不同。
楚昭明白这个道理,叹口气。
“我后悔昨日就算惹太傅不快,也该闯进去见太傅。”她说,“这样也不会有今日在朝堂上这个误会。”
邓弈面色没有丝毫变化,道:“娘娘既然有了主意,昨日今日都没什么区别。”
楚昭道:“先别急,咱们坐下来说。。”说着自己先坐下来,还斟了茶,“太傅,早朝辛苦,先喝口茶。”
这一年多他们之间也有争执,不过争执归争执,都能坐下来心平气和说。
邓弈没有说话,也坐下来,接过了楚昭递来的茶。
“我先说我的私心,谢燕来我是的确想要他封赏,他是个勇武善战的好苗子。”楚昭说,说到这里时话头一转,“但他这个人的确私德不好。”
邓弈看她一眼。
“封赏他是为了钟叔,钟长荣。”楚昭不回避邓弈的视线,接着说,“他勇武,但私德不修,又是谢氏子弟,这样的人,既好用又好拿捏,太傅,你也知道,钟长荣比不得我父亲的声望,也比不得他的才干,我以皇后的身份助他坐镇边军,但他这个主帅坐得不容易。”
这是事实,邓弈以前就知道,边军主帅哪有这么容易当的,他本不赞同楚昭的人选。
但楚昭死咬不松口。
邓弈也明白,这女孩儿把边军变成自己的私产,跑去拼了命地搏杀出声望,绝不会放手。
就像如今还在她手里捏着的龙威军。
龙威军本就是不合规矩,是先帝和楚岺胡闹的私兵,先帝和楚岺都不在了,龙威军应当解散,但楚昭不仅不解散,还私下扩兵。
“我不是扩兵,是补上,这几年事情不断,先帝留的龙威军缺损了一半多,正是因为龙威军才护住了陛下,如今西凉王虎视眈眈,中山王其心不正,在陛下未长成之前,还是让他们保持先帝在时那般,先帝在天之灵得知也必然安心。”
这些话邓弈也就听一听,说白了还不是贪权,她是靠着龙威军起家的,这也是她的靠山依仗。
世人皆有私心,坐在这皇城里的人更是,而且私心会越来越大。
这是难以避免的,邓弈并不苛求,她坦然了自己在边军的私心筹划,邓弈脸色稍缓,抿了抿茶,问:“所以阻止梁蔷升迁自然也是娘娘的私心了?”
那的确是私心,楚昭点头。
邓弈说:“你当年跟梁氏的事根本不算什么,是谢氏借由头罢了,梁氏心里也清楚,就算不清楚,你如今是皇后,如果你对他们施恩,他们怎会怨恨?他们真正怨恨的是谢氏。”
邓弈将茶杯放下,敲了敲桌面。
“皇后要是为了私心,反而应该提携梁氏才对。”
这样的话皇后就多了一个帮手,掣肘谢氏,楚昭明白邓弈的意思,心里苦笑一下,她的私心不是这个私心,她的私心是没法说出口。
“我明白。”她点点头,一脸受教诚恳,“我记在心里了,只是这一次就罢了,现在边军战事到了要紧的时候,兵将们都习惯了,不要变动,再胜局之后,对梁蔷父子论功行赏,我到时候一定再站出来反驳太傅——”
说到这里一笑。
“反驳太傅给的太少,请太傅再多给三倍封赏。”
以往她说俏皮话的时候,邓弈都会笑,但这一次邓弈没有,只是神情平静地看着楚昭。
“变动正是为了胜局。”他说,“皇后可能不知道,围绕着落城卫的三关守将,皆是谢氏人手,只待谢燕来入封,整个西线,就都在谢氏掌握中。”
楚昭一怔,她的确不知道,但,她又苦笑一下,她也不能说不知道。
她知道谢氏不简单,虽然看起来很安静,但谢氏是谁啊,上一世当皇帝的人不如他们意,直接就造反了。
“其实在我当年奔赴边郡去见我爹的时候,还没遇到邓大人之前,我已经见到了谢三公子给我父亲写的信。”她轻声说,“所以可想而知早在战事之前,谢氏就已经对边郡经营了,但是——”
楚昭看邓弈。
“不管怎么说,现在战事稳定,边郡稳定,边军节节得胜,太傅,只要再等一等——”
邓弈将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皇后,你不要糊涂了,这件事决不能等。”
他站起来了。
“你是跟着你父亲在军中长大,你自己很清楚,战事对武将来说意味着什么!”
“虽然对国朝对民众来说战事是灾祸,是流离失所,是生灵涂炭,但对以战事为生的兵将来说,意味着机遇,功勋。”
“朝廷,你我,民众都期待很快取得胜局,结束战局,但如果挖开边军一多半官将的心,你就会看到,他们并不期待,甚至还希望打得更久,因为这样可以换来更多功劳,升官,发财——”
听到这里时,楚昭也将茶杯重重扔在桌子上,站起来,喝道:“你胡说!”
殿内宛如炸裂的爆竹,原本站在一旁的小曼一瞬间也绷紧了身子,宛如来到了阵前。
而在殿外退避到远处的官员们也听到了这突然动静,男声的拔高,女声的呵斥。
吵起来了!
官员们对视一眼。
......
......
邓弈看着站到面前的女孩儿,她眉目间满是怒意,这种怒意还是第一次见。
“我自小在军中,所以一直都知道,文臣对武将多有不屑诋毁,最大的恶意就是武将好战贪功。”楚昭竖眉说,眼中又有悲痛,“但太傅你,怎么也能这样说?”
他适才的话的确是伤到她了,邓弈微微垂目,道:“因为我就是恶人,所以用恶意揣测他人。”
“将士在外舍生忘死保家卫国,今日生,明日死,谁不想活着?谁不想尽快结束战事?”楚昭咬牙道,“他们的功劳是拿命换的,不是你们站在朝堂上用恶意换来的。”
“我说的不是将士们。”邓弈道,“我说的是某些将官,官和兵,是不同的。”
楚昭看着他:“但此时战时,官兵一体,难分取舍,你不能因为某些官,某些人私心作祟,就要将整个战局打乱。”
邓弈看着她:“落城卫可留置不动。”
这是他的妥协?是对自己适才说的话表达的歉意?楚昭看着他,问:“然后呢?”
邓弈道:“梁蔷必须封赏,否则难以服众,让人揣测皇后你私心作祟。”
楚昭笑了,点点头:“多谢太傅为本宫着想。”
她以前说话也常有俏皮,但这是第一次阴阳怪气,邓弈木然看着她。
楚昭又道:“既然如此,那为了不让人揣测太傅你私心作祟,谢燕来也必须封赏。”
邓弈冷冷道:“臣,这就命人商议。”
楚昭看着他:“有劳太傅了,本宫告退。”说罢向外走去。
小曼忙跟上,先一步到门边,打开殿门。
楚昭大步而去。
邓弈站在殿内默然不语,直到外边的官吏们进来小心翼翼唤太傅。
邓弈没有看他们,看了眼桌案,那女孩儿扔下的茶杯歪倒,茶水流了一地。
“收拾一下。”他说。
......
......
朝堂上皇后突然说话,以及散朝后太傅和皇后在殿内争吵,掀翻了桌子砸坏了茶杯花瓶据说满屋狼藉,更有夸张说太傅和皇后打起来了——各种消息风一般飞了出去。
当然,对于朝事民众们还并不知晓,只是在世家大族的深宅里都响起了议论。
谢燕芳坐在棋盘前笑了笑,说:“此时此刻,我应该立刻进奏拒绝对你的封赏,表明我们谢燕来只一心为国为民,才德尚浅,如此,成就我们谢氏谦逊的美名。”
坐在亭子栏杆上,双腿几乎垂到水面上的谢燕来对着水池里的鱼嗤笑一声。
“但是。”谢燕芳道,将一颗棋子落下,眼中没有笑意,“凭什么要谦逊避让,难道就因为你姓谢,所以不能封赏,而那梁蔷因为姓梁,所以必须封赏?真是荒唐可笑——”
“行了。”谢燕来转过头,打断他,冷冷说,“你就直接说,我该怎么做吧。”
谢燕芳看着他,道:“去闹,去要,去让大家知道,是你,是我们谢氏逼迫皇后。”
谢燕来长腿一抬转过来,落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而去。
第二十五章 一步
谢燕来拿着偷来的谢燕芳的牌子闯进前朝,要跟邓弈论对。
还好宫城禁卫们反应快将他拦住。
“小爷,你要是闹,那才是给太傅送上门。”一个禁卫低声劝,“别说封赏了,你要在大牢里关上一年半载了。”
虽然已经两年多没在皇城,禁卫们都还记得他,称呼还很亲密。
“小爷我不配封赏?”谢燕来怒骂,指着太傅殿所在,“他邓弈算什么东西,守门丞!就因为给先帝守宫门得了机会,真论起来守宫门,我才是守在最外边最重要的那个,这太傅之位说不定是先帝赐给我的,被他邓弈抢了!”
这真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禁卫们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乱哄哄将他向外簇拥出去。
但也有人听得两眼放光,想起当年往事,忍不住嘀咕“也说不定。”
指挥使一脚将瞎嘀咕的兵卫踹走,再对谢燕来无奈说:“谢校尉勇武,我们心里清楚。”
又有什么办法呢,勇武很简单,但牵涉朝堂就复杂了。
他压低声音伸手一指:“小爷,去兵部,比这里安全,也能闹大出气。。”
......
......
暮色沉沉,楚昭在后宫听着小曼讲谢燕来在兵部大闹的场景。
这跟她和邓弈在宫内纷争不一样,兵部衙门在御街上,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一瞬间就传开了。
“如今街上都在议论。”小曼说,“都知道因为封赏的问题,朝堂起了纷争。”
楚昭问:“民众怎么说?”
这一次答话的不是小曼,而是丁大锤,他恭敬道:“民众都在说是谢氏和太傅争权,皇后被谢氏所胁迫,在其中左右为难。”
楚昭叹口气:“谢燕来这是在为我解围。”
其实封不封赏他才不会在意,他一闹,这件事就把她摘出来,民众不会震惊皇后干政,兵士们也不会质疑皇后私心打压梁氏。
跟邓弈吵过之后,邓弈召集了官员们商议,楚昭也没闲着,取来梁氏父子的纪录,看到了他们的战功,真的是稳打稳扎,无可挑剔,且跟谢燕来相比,父子两人风评非常好,上下皆称赞。
如果真传出是她拒绝对梁蔷封赏,民众议论倒是次要,会影响军心,再有人推波助澜,她的声名就糟了。
殿内安静无声,一向什么都不在乎的小曼也微微蹙眉,跟在楚昭身边,她已经不是边郡的小山贼,能察觉这一次皇后也好,太傅也好,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也不再是山野猎户的丁大锤忽的问:“娘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丁大锤入京后被楚昭充入龙威军,龙威军又被楚昭分成两方,一方在后宫为禁卫,一方则化为秘密卫队散布在京城中。
丁大锤就是后者。
不过一直以来都不用他们做什么,有小曼手下的小兔等人就足够了。
楚昭看了眼案头,适才邓弈让人送来了新的封赏决议,谢燕来和梁蔷都封了游击将军,可领兵三万众,两人各自归属的四方将军邓弈也直接划定,都避开了落城。
“这都盖上玉玺了。”阿乐忍不住低声说,“太傅还让人说,明早就宣告,急的很。”
这还算什么商议?
这已经是邓弈退一步了,楚昭道:“太傅知道我会同意,而且越早宣告也好,这样才能平息这件事,免得引发更大的谣言,毕竟现在还是战时。”
小姐也同意了?阿乐松口气,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吧。
楚昭看向丁大锤,说:“你们——”
这是答复他的询问?丁大锤看着楚昭,又有些不解,怎么开口又停下来?似乎很难说出口?
楚昭微微垂目一刻,再抬起眼,接着说:“——盯着太傅。”
......
......
京城白日发生的热闹,夜色也没能阻止它传开,住在京营里的梁蔷也知道了。
夜色深深了,他的住处还不断的有访客前来。
甚至还有灶上给送来了宵夜。
这跟他刚来时的冷清完全不同。
那时候听到他的名字,又没有拿着官牒,京营的人爱答不理,给他一个住处打发了,还让他一日三餐自付,然后就继续跟同伴们热情地讨论谢燕来。
“快,再讲讲游街的场面?”
“真的那么多人都喊着英勇好汉吗?”
那时满京营都在谈论谢燕来。
而此时此刻,满京营都在问梁蔷。
梁蔷是谁,梁蔷做了什么,他的前尘往事都被翻出来,他的功绩也被提及,有人为他激动,有人为他愤愤。
“梁公子,你一定能封赏的。”
“就该你封赏,你的功劳板上钉钉。”
“难道因为先前的罪身就要被歧视?”
“我为梁公子不服!他谢燕来凭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谢燕来也是有真功劳在身的——”
吵闹争执,从夜色沉沉一直到东方发白,而确定的消息也随着天亮传来了。
“——着梁蔷进宫入朝——”
虽然没有说详细,但进宫入朝也就意味要封赏了。
京营再次掀起热闹,无数人围着梁蔷表达恭贺。
梁蔷神情平静谢过诸人,在十几个兵卫的簇拥上上马,见他如此沉稳,四周的兵卫感叹“果然大家公子风范——”“这就是宠辱不惊吧。”
梁蔷骑马再次来到城门时,天光已经大亮,人来人往,看到这位被兵卫簇拥的小将,都投来好奇的视线。
“是边军吗?”有闲人大声问。
梁蔷看他一眼,点点头:“是。”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自己是私人身份,也没有解下兵袍,而是一催马向内而去。
街上没有那日的人多,也没有等候围观他,更没有鲜花撒过来,但他梁蔷也并不是沉寂无声。
“看,是梁蔷。”
“梁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阿蔷兄弟,我是你黄大哥啊——”
“快,敲锣打鼓,都敲起来,迎接阿蔷公子回来——”
“应该是迎接梁小英雄回来——”
街上冒出了很多他当年的旧友,他们站在街边,酒楼茶肆里,热情激动的招呼,甚至带着家丁随从敲锣打鼓。
他们为再见到他热泪盈眶。
“阿蔷,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一声——大家兄弟们十里相迎——”
梁蔷骑在马上忍不住笑了笑,早点?早点只怕不会,他们大概只会装作不认识。
虽然这些公子们的大呼小叫,敲锣打鼓,不如那日的场景美,但吸引了民众们围来询问,再加上昨日的消息,顿时议论纷纷。
“这就是梁蔷?”
“昨天谢燕来大闹兵部,说被抢了封赏的那个人?”
“原来是他啊?咿,也挺好看的——”
“就是他让太傅力荐?谢家为了阻止他封赏,都逼迫皇后娘娘帮忙了。”
“这么厉害啊——”
“哎,他是梁蔷,梁寺卿家的子弟,你们忘记了梁寺卿当年的事?”
“先不管当年什么事,能被封赏,必然是有功劳。”
“哎,英雄好汉——解下衣衫看一看——”
清晨的街上渐渐变得沸腾,簇拥着那小将披着晨光缓缓向皇城而去。
第二十六章 心事
街上喧闹的时候,朝臣们已经鱼贯入朝。
走在最前方的是邓弈,落后一步的是谢燕芳。
“谢中丞今日怎么有空上朝?”邓弈故意问,“家里的事这么快忙完了?”
谢燕芳坦然道:“先前的忙完了,昨天的还没。”
昨天谢燕来闹了兵部,虽然不会被当场被禁军围打,但也还是被兵部武卫拿下,关进了大牢。
“原本兵部那边说让我去领人回家管教,但我觉得还是让他在里面清醒清醒好。”谢燕芳说,又看邓弈一笑,“他出不来,皇帝封赏这种事我们家不能一个人都不来,所以只能我来了。”
邓弈笑了笑:“谢中丞说笑了,就算你不来,也没人怪罪,更不会收回谢校尉的封赏。”
谢燕芳一笑,纠正邓弈:“应该叫谢将军了。”说罢越过邓弈向前而去。
邓弈看着他的背影,年轻公子把官袍也穿出了衣诀飘飘,身后不其然有如数视线追随,一多半赞叹。。
赞叹什么?名士风流?邓弈嗤笑,那只是外表,真实的谢三公子倨傲张狂不逊那位名声在外的谢燕来,甚至更甚。
自从他从东阳回来,入了御史府,短短时日御史大夫被各种手段逼得告病,御史府几乎是他这位中丞说了算,真名士风流可做不到如此。
就如同东阳谢氏尽管不入京,不封爵,不煊赫门庭,又怎可能就是良善高洁无欲无求之辈?
如果先太子在,作为外戚,但不是唯一外戚的谢氏,或能被压制,但现在帝幼无依,原本有那女孩儿,能挡一挡住谢氏勃勃野心吞噬小皇帝,但现在看,那女孩儿——
邓弈眉头微微皱起。
他此时踏入殿内站定,伴着升朝乐,皇后牵着皇帝走进来,皇帝坐在了龙椅上,而那女孩儿坐在了龙椅后。
邓弈垂下头俯身与诸臣叩拜,听到头顶上落下皇帝免礼平身声再抬起头,他的视线微微一暗——
皇后坐在皇帝身后,但没有垂帘。
其他官员也发现了,响起了低低的议论,要说昨日皇后因为争执掀起垂帘,今天怎么连帘子都不放了?
嘈杂声起的时候,小皇帝忽的开口:“昨日的事,已经有了定论,请太傅宣旨。”
齐公公忙将圣旨捧给邓弈,虽然这是邓弈写好送来的,虽然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内容,但该走的样子还是要走,邓弈接过圣旨当众宣读,萧羽再道:“谢校尉朕已经见过,尚未见过梁蔷,如此勇武小将,宣来一见。”
内侍便将宣召一声声递出去。
这一番后,官员们也停下了关于皇后没有垂帘的事,转头等着看那位梁小将入殿。
可能皇后也想亲自见梁蔷。
听着一声声通传,等候在殿外的梁蔷略有些紧张,看着前方巍峨的大殿,其实就算他还是未落罪的梁氏公子,也不一定有机会踏入朝殿,更别提被皇帝亲自下旨封赏召见。
没想到他落罪了,反而一飞冲天。
不过这又跟他无关,他能一飞冲天,只是别人把他托起来罢了。
是翱翔,还是落地摔扁,都不是他能做主。
梁蔷胡思乱想神情变幻痴痴呆呆,来迎接的内侍也不奇怪,面圣这种事,没几个人能淡定。
“梁小将军。”内侍含笑提醒,“请吧。”
梁蔷收起胡思乱想,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对内侍一礼,迈进殿内。
“末将梁蔷,叩见陛下。”
头顶上有清脆的童声落下:“免礼平身。”
梁蔷站起来,大着胆子微微抬眼,看到了龙椅上坐着的孩童,眼一晃,孩童身后有个身影闯进来——
她。
他知道皇后垂帘听政,一帘之隔也是隔啊,没想到今日没有垂帘,能看到她。
因为太惊讶梁蔷不由瞪大眼直视,视线里穿着皇后朝服端坐的女孩儿微微一笑。
“梁军侯,一别再见,已称将军。”她说,“梁公子,果然勇武。”
就如他暗自想象过那样,今天真实的听到了看到了,梁蔷怔怔,忙收回视线,再次施礼:“末将叩见皇后娘娘。”说完这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想要跟她多说几句话,他忍不住再加上一句,“若非娘娘当年相救,梁蔷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楚昭笑道:“梁将军谦逊了,快请起身。”
梁蔷道谢站直身子,邓弈还没说话,旁边有官员耐不住好奇问:“梁蔷,皇后娘娘救过你?”
这是兵部的曹大人,说起来他对皇后有些不满,昨天还不许给梁蔷封赏,散朝后还跟太傅砸桌子吵闹,虽然因为谢氏逼迫的缘故,但据说皇后在闺中时跟梁氏关系不好,趁机挟私报复也未尝可知——哼,今天见到梁蔷,还赞人家英武,好像是她英明慧眼识英雄一般。
不过,梁蔷看起来对皇后心悦诚服,还谢救命之恩。
“当时因为先韩大将军失误,我部陷入敌军重围,我困顿将死之际,皇后娘娘亲自领援兵杀来救了我。”梁蔷对他说道。
虽然知道楚昭在边郡领过兵,但都觉得是坐镇军中做做样子那种,没想到还亲自领兵上阵——梁蔷这种兵士都说遇到的是死战,可见那场面多凶险,曹大人再看皇帝龙椅后的女孩儿,怨气也散了。
皇后领过兵,救过梁蔷,的确有资格论述将士封赏。
殿内有更多官员问梁蔷,有的是为太傅捧场,有的也纯粹是因为梁蔷这个人,梁氏落罪之身还能跳出一个子弟,而且也不只是一个子弟,梁蔷的父亲,如今是四方将军府长史,左大将军尚未选定前,左翼军由他暂代负责,俨然也是一个将军了。
对于这等落罪再重起励志的人物,官员们难免好奇和敬佩,忍不住要说上几句话。
殿内变得嘈杂热闹。
邓弈面色平和听着众臣与梁蔷说话问边军种种事,偶尔也问一句。
楚昭没有制止殿内臣子们问答热闹,虽然略有些不满,那日谢燕来作为军使上殿,可没受到这么热情的询问,不过她也知道没办法,谢燕来的身份太高了,在朝堂上反而是劣势。
不管怎么说,虽然不能上殿来享受荣光,关在大牢里,但该有的封赏拿到了,也不枉费这些日子拼死拼活。
楚昭忍不住嘴角弯了弯。
站在殿内的梁蔷看到了。
他不可能看不到,那女孩儿坐在殿内最耀眼的地方。
所以见到他受封赏,她果然还是很高兴的,先前的反对只是因为顾忌谢氏。
至于那些皇后挟私打压梁氏更是无稽之谈。
如果她是那种小人,当初就不会救他,直接看他被杀死,或者干脆趁乱将他杀死。
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他也应该对她笑一笑——
但他与她再不是从前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君。
殿内被簇拥的小将神情有些怅然,应该是被问询勾起了过往伤怀,楚昭一眼就看到了。
坐在殿内最高处,现在又没有帘幕格挡,殿内官员们的神情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很快移开了视线,梁蔷追忆过往有什么好伤怀的,她的过往比他惨多了——还跟他们梁氏有很大干系。
当时因为邓弈那句梁蔷封卫将军这句话惊到她了,冷静下想想,梁蔷父子在军中奋力搏杀,像上一世那样出人头地很正常,早晚的事。
难道能因为上一世发生的事,除掉父子两人?虽然他们父子杀敌是为了搏出一条生路,但他们也的确是在保家卫国。
这一世跟上一世还是不同,没有内乱分战,她也不会让钟叔视他们为左膀右臂。
而且上一世梁氏父子之所以对她威胁,是因为萧珣的扶持授意。
这一世萧珣不是皇帝,不能再命令梁氏了。
所以她能退一步,给梁蔷封赏,只要不再碰触落城卫,也别想再得到钟长荣的扶持。
这件事并不太重要,真正压在她心头的是,命运。
梁蔷一如前世的命运突然出现,让原本以为噩梦结束,新生开始的她警钟大响。
命运,真的改变了吗?
......
......
谢燕来走来,看到那女孩儿在桌案前支颐出神。
他攥了攥手,硌手心,然后深吸一口气往前迈步。
楚昭依旧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察觉有人进来。
谢燕来左右看了看,虽然久不在皇城,当然,先前的时候他也只是领着禁卫,对后宫也不熟,但是吧,他知道楚昭很少让宫女内侍在身边伺候,尤其是吃食上更是只让阿乐沾手,似乎是不喜欢排场,但又似乎是非常挑剔。
读书写字的时候更不需要伺候,阿乐在殿外站着,和小曼一起唧唧咯咯说笑,看到他来了,两人一个笑嘻嘻一个哼了声看着他——
也不通报,也不跟进来,一副你自便的样子。
小皇帝在隔壁殿内上课,隐隐能听到诵读声。
殿内只有他们两人。
谢燕来收回视线,扬手一扔。
楚昭先是听到风声,额头一痛,哎呦一声伸手抓住,一看是个小小的虎头吊坠。
“你这往大了说,就能算是弑君。”她瞪了眼谢燕来。
谢燕来皱眉:“难道不该是献媚贿赂君上吗?”
楚昭肃容:“给皇后送礼怎么能叫献媚呢,叫孝心。”
谢燕来呵呵两声:“孝心?论辈分,皇后该称呼我什么?”
楚昭哈哈笑,将吊坠直接缠在手腕上,再问:“这么快被放出来了?我以为要关你十天半个月呢。”
谢燕来看了眼她的手腕,手腕上原本什么都没带,此时只有这一个红绳吊坠,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了攥,好像有蚂蚁爬过——
他转开视线:“闹了一场还依旧封游击将军,兵部关着我理不直气不壮,给小爷我摆了一桌庆贺宴席恭送我出来了。”说到这里一顿,又道,“我,准备回去了。”
楚昭知道他说的回去不是指谢家,而是边郡。
楚昭丝毫不惊讶:“我知道你一得闲就要走了。”举起桌案上的信晃了晃,“看,让你捎给钟叔的信都写好了。”
谢燕来转过视线看了眼哦了声。
“不过给你的还没写好。”楚昭笑道,指了指面前的纸,再看他,“要不你坐下来看着我写?”
谢燕来对她翻个白眼,都懒得接她的胡说八道。
“游击将军其实并不如我所愿。”楚昭轻叹一声,说。
所以她适才忧虑是没达成所愿?就知道会这样,这女孩儿性子犟的很,要做什么就要去做,谢燕来迟疑一下,坐到了桌案对面,说:“世上的事哪能都如意?你别忘了,你是皇后,能让太傅后退一步就不错了,几个皇后能做到如此啊?”
楚昭歪着头想了想,一挑眉:“没错,像我这样自己要来皇后之位,又亲自去领兵打仗,如此厉害的皇后,后无来者不敢说,前无古人是我独一份。”
谢燕来哈哈笑,舒缓了眉眼。
第二十七章 两步
听到这边殿内的笑声,萧羽停下脚,然后转身退回书房内。
今日授课的是礼部郎中,正和谢燕芳说话,看到萧羽突然回来,两人都看过来。
萧羽没说话坐回桌案前,礼部郎中知道这个小皇帝沉默寡言,不敢多问忙施礼告退了。
“怎么了?”谢燕芳问,指了指萧羽拿着的文册,“不是说让楚姐姐看看你写的文章吗?”
萧羽说:“姐姐在和燕来舅舅说话。”
谢燕芳哦了声,果然出了大牢不回家先来这里了。
“你燕来舅舅马上要回边军了,是来跟皇后和你告别的。”他说,“不用避开。”
萧羽点点头:“我知道,但——”轻叹一口气,“姐姐这两天都不高兴,难得跟舅舅说话说得高兴,就让她多开心一会儿吧。”
他看着面前摆着的纸张,写好字,读好书,当个好孩子并不能为楚姐姐排忧解难,只能看着姐姐被太傅欺负。
他是皇帝,但没有玉玺。。
“再等几年拿回玉玺亲政,姐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别想想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谢燕芳,亲密又坚定地点点头。
“到时候舅舅也不用顾忌,可以随意说话。”
谢燕芳失笑,看着孩童真诚的脸,觉得都不好意思揣测小儿这是讽刺他在朝堂上不帮楚皇后说话。
“阿羽是觉得太傅欺负楚姐姐了?”他在对面坐下来,问。
萧羽神情惊讶:“难道舅舅觉得不是?”
谢燕芳没忍住一笑,这小孩在他面前总是赤裸裸的故意耍心眼,就是那种我知道你会看穿但我就是要你看穿。
他收了笑,摇摇头:“我觉得不是,在朝堂上,这是很正常的事,难道阿羽没见过朝堂上争吵吗?”
谢燕芳有半年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他十天也能五天告假不上朝,但萧羽不同,除非是生病了,才能歇息。
他当然知道朝堂上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更好笑的是,吵到热闹的时候,有官员还对着他痛哭——哭着要去陪先帝。
那就去啊,只是哭做什么,一头撞死在朝堂上啊。
他端坐龙椅上俯瞰这些朝官们吵闹,不觉得吵闹,看到他们以死相逼更不觉得吓人。
死,有什么好怕的,他看到无数民众死在眼前,看到兵士阵前残肢断臂,看过地上都被血水染透。
他父母都能死,他也几次被人想要害死,你们这些朝官死了又怎样?
死就死呗。
但朝官们之间怎么吵生闹死都无所谓,跟楚姐姐吵那就不一样了。
萧羽看着对面坐着的公子,摇摇头:“舅舅,楚姐姐是君,他们眼中无君上,是忤逆。”
忤逆,就该死,但偏偏他没办法让他们去死。
谢燕芳看着孩童眼里浮现的躁怒,伸手敲了敲桌面,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一段清澈的节奏。
“君臣是有别。”他说,“但并不是说,皇帝可以无所不能为所欲为,而臣子也并不是皇帝说什么就听什么,所以才有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
萧羽哦了声,打断他:“我知道,先生讲过,但如果不是因为拿着玉玺,不知道太傅敢不敢犯上,我相信姐姐亲自领兵打仗,比太傅的决定更好,更对。”
你跟他讲大道理,他问私心,当了皇帝的小孩的确不一般,谢燕芳满意一笑,道:“既然你问这个,我就告诉你大逆不道的话——”
说到这里又停下,看了看室内。
齐公公看到了,便上前斟茶,笑道:“三公子就放下中丞身份,跟陛下甥舅随意说话,老奴在门边守着呢,保管不让任何人听到。”
说罢退到了门边,让门外侍立的宫女内侍走远一些,他则面向外,但人依旧在室内站着。
这个老奴只在萧羽和楚昭相处的时候才会回避,其他时候都守在萧羽身边。
谢燕芳收回视线。
“君臣之间,其实不论对错,说白了,是博弈,再说简单点,就是各取所需,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王需要臣子来替自己牧守四方,谁也离不开谁,但谁也有各自的私心,所以,阿羽,这才刚开始,以后像这种事还多得很,尤其是等你拿到玉玺之后,那可不是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微微倾身靠近孩童。
“那时候,满朝文武都不跟对方吵了,而是对准了你,和你楚姐姐,他们要吵闹,要赢,要压制的是你们。”
萧羽脸色微微发白,手握着文册道:“我不怕,我是皇帝。”
谢燕芳一笑,伸手握住孩童的手,轻声道:“你当然不用怕,你是皇帝,但你不要跟他们吵。”
萧羽愣了下,眨了眨眼,露出孩童的不解。
“你一个人怎能吵过那么多人呢?”谢燕芳笑道,“我们阿羽再聪明,一个人的心思哪里转的过那么多人?我先前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满朝文武天下吏役皆可为你所用,你要做的就是让别人替你吵,你想做的事也不要自己去做,让他人去做。”
萧羽怔怔:“那我怎么做,他们才能如我心意?”
谢燕芳道:“就是不要他们知道,你的心意。”
萧羽更怔怔,那——
“不知道你的心意,就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就自然不能跟你吵。”谢燕芳笑道,手指在桌案上一转,“然后你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让他们按照你的心意去吵。”
萧羽看着他,心里似乎明白,又似乎差一点点,只紧紧看着谢燕芳,似乎只待他一句话就打通心窍,但谢燕芳却话头一转。
“你还太小,这些事你还听不懂。”他说。
萧羽瞬时眼中难掩恼怒:“你说了,我自己会想,懂不懂我自己知道。”
这种不加掩饰的躁怒才是他真实的本性,谢燕芳似乎没察觉,不惊慌也不安抚,只摇头:“我知道阿羽很聪明,但小孩和成人到底不同,你觉得懂了,其实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那样与你毫无用处,反而迷乱了你的心智,这些事你不要急,你且静静看着朝堂,舅舅我会一点一点告诉你,让你身体力行,如此才是真正的懂,就像——”
他抬手抚上萧羽的面颊。
“我带着你一起上战场,迎击萧珣贼子一样,有我陪着你,不用怕。”
萧羽看着面前的公子,他的手温暖轻柔,他的眼如春水——就像母亲,他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样子了。
怔怔间谢燕芳的手收回去,坐直身子,一笑。
“不过,当下倒是有一件事能让陛下实践。”
萧羽忙问:“是什么?”
谢燕芳道:“不要对太傅生气。”
萧羽啊了声,竖眉:“他欺负姐姐——”
“我是说,不要让人发现你对太傅生气。”谢燕芳笑道,“如果知道了,他们就会来跟你吵了,这样的话,不仅帮不了你楚姐姐,还要楚姐姐为你费心。”
萧羽若有所思:“如果不知道我对太傅生气,他们就不会盯着我。”
“然后就可以看着他们自己吵。”谢燕芳说,“朝堂之上,可吵的事无数,也不是谁都能随心所欲万事如意,太傅也不例外。”
萧羽这次郑重点头:“我大概明白了。”
“其实就是别让人猜到你的心思。”谢燕芳道,“帝王之心不可测,也不能测,你厌恶的人不要让他知道,你喜欢的人也不要让他知道,这样就没有人能用你的心思你的喜厌来左右你,如此,你坐在朝堂上,才能掌控御使天下人。”
萧羽再次点头,站起来握住谢燕芳的手,说:“多谢舅舅教导。”
哎,他费了这么多口舌,掏心掏肺之后,这小孩子才给他真正的热情,真是一副天生帝王心,而他会将这颗帝王心雕琢成他最满意的样子。
谢燕芳一笑,轻轻一推他:“去吧,让楚姐姐看看你写的文章,你高兴,楚姐姐也就高兴了。”
萧羽这次依言拿着文册高高兴兴去了,谢燕芳没有跟去,站在殿外听着楚昭书房这边传来笑声。
萧羽的笑声,楚昭的笑声,以及谢燕来的哼声。
“我不识字,陛下不用让我看,我也看不懂。”
“陛下这么小都写得这么好,你这么大了不识字不羞惭,还得意洋洋做什么!”
“舅舅虽然不识字,但能杀敌,应当得意。”
“陛下圣明,待将来陛下能金口玉言做主的时候,给我加官进爵封赏厚重。”
“你可别教坏了小孩子。”
“陛下如此圣明,哪里用我教。”
殿内三人你来我往说笑热闹,谢燕芳站在殿外听得也微微一笑,看,这不是没打断楚姐姐的开心嘛。
所以说不用想那么多,当皇帝的人怎么能被别人喜怒所困呢?
谢燕芳收回视线向外走去,走出后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头,似乎还能听到殿内传来的说笑。
被别人喜怒所困,是不是,也很开心?
......
......
过了一夜,这个念头谢燕芳还挂在心头。
替谢燕来领过赏,早朝谢燕芳又告假了,一边闲坐下棋一边琢磨,还对来斟茶的蔡伯问出来,把蔡伯问了个莫名其妙。
“那有什么好开心的?”老仆瞪眼。
“不知道啊。”谢燕芳说,支颐看着棋盘,“所以好奇。”
蔡伯哼声,捻起棋子落在一处:“公子你输了。”
谢燕芳坐直身子,哎呀一声:“怎么这个疏漏被你发现了。”
蔡伯一笑:“公子被他人喜怒所困,现在开心了吗?”
谢燕芳哈哈大笑,又莞尔抿嘴,慢慢点头:“还真是,有点开心。”
真的假的啊,蔡伯皱眉:“公子你胡思乱想什么呢,这些日子看热闹看太多无聊了吗?”
谢燕芳笑道:“热闹怎么算多?不多不多。”说着重新摆棋盘。
蔡伯也开始说正事。
“昨晚谢燕来没来回,去军中跟人喝酒去了,坐东的是林昆,兵马司林封的幼子。”
谢燕芳嗯了声,落子,不在意。
“昨晚太傅府也举办了宴席,咱们那位新晋游记将军梁蔷也赴宴了。”
谢燕芳笑了,再落子:“应该的,这以后就是太傅的门下弟子了。”
蔡伯又道:“昨日宴席一如先前,布置了眼线里外盯着,从来赴宴的宾客,到宴席上吃了什么都清楚。”
谢燕芳嗯了声。
“除了我们外,有另外一路人马也盯着。”蔡伯说,“这些人虽然行迹掩藏,但身份不掩藏,老奴亲眼看到他们的腰牌,龙威军。”
谢燕芳捏着棋子一顿,看向蔡伯。
蔡伯看着谢燕芳,微微一笑,道:“还有,今天早朝的时候,皇后依旧不垂帘。”
谢燕芳将棋子一抛,如池水淡然的眉眼一瞬间荡漾,他哈哈大笑。
阿昭小姐有胆有识,有兵有权,怎能乖乖坐在垂帘后?怎能跟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那样的话,就算是皇后,与碌碌无为凡尘俗子又有何区别?
阿昭小姐做皇后,就应当众生之上,应该无心无情无顾忌。
这样的阿昭小姐——
谢燕芳看着眼前的棋盘,眉眼灿烂:“才是我要的皇后。”
也才更像他。
第二十八章 龙卫
散朝后皇帝会用早膳,然后就来上课。
今日依旧是礼部郎中授课,看着走来的小皇帝和皇后,他恭敬施礼。
“去吧,好好听课。”楚昭笑道,再看礼部郎中,“有劳大人了。”
礼部郎中请皇帝先进书房内,他再跟进去,进门之前看了眼皇后走向另一边,那是皇后的书房,皇帝上课的时候,皇后会在那边读书写字,以及看奏章。
虽然这些奏章都是太傅已经处理好的,但皇后还是会一个不落的地看,看完了再陪同皇帝看。
皇后先是垂帘听政,现在突然在朝堂上开口,昨日今日也不垂帘,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
礼部郎中忍不住失神,总觉得有些事要变了——
失神间忽看到有三个身高体壮的兵卫走来,穿着打扮跟后宫这边的禁卫一样。
之所以强调跟后宫这边禁卫一样,是因为后宫的禁卫跟皇城禁卫有区别。
后宫禁卫是先帝留下的龙威军。
他们不在军制中,由皇后掌管,负责后宫禁守,为了以示区分,一年前皇后借着祭奠先帝的时候,赐他们衣襟左右绣行蟒,大家私下以龙衣卫戏称。。
此时一个龙衣卫手中捧着一个匣子,不知道装的什么?礼部郎中不由多看几眼,那三个龙衣卫立刻察觉,眼神如刀看过来。
礼部郎中忙收回视线,迈入皇帝书房中。
......
......
楚昭从匣子里拿出一本册子翻看。
“这是昨晚赴太傅家宴的名单。”丁大锤说,“共有二十五人。”
他说着又从匣子拿出一本册子。
“这是二十五人的随从,包括随侍小厮,护卫,车夫,共有七十二人。”
楚昭接过点点头,再看匣子里还有几本册子,问:“还有什么?”
丁大锤道:“还有太傅家中以及这二十五人家中的人丁关系。”说到这里略有些惭愧,“因为时间仓促不太详细。”
楚昭又拿出余下几本册子翻看,一眼看到写着家中马四匹,车五辆,再看这一页连院子里的树几棵都写了,不由失笑:“这个还叫不详细啊?很详细了。”
她看着丁大锤,神情惊讶。
“大锤,本宫小瞧你了,你除了能打仗,做其他的事也这厉害。”
丁大锤的脸通红,宛如衣襟上绣着的红蟒乱爬。
“其实这也没什么,我先前当山——猎户的时候,去山下打——售卖猎物的时候,习惯观察人家——”他结结巴巴解释。
楚昭听懂了,当山贼偶尔下山去劫掠,动手前要踩点,家里多少口人,门窗在哪里,库房,车马等等都要查到。
她笑了笑,制止丁大锤再解释,点头:“本宫知道了,原本以为你做不来这些,是本宫小瞧人了。”
丁大锤松口气,又摇头:“小的不敢当,是底下的人厉害,原先的兄弟们教会了咱们不少。”
龙威军一分为二,守宫禁卫的是老白带领的老龙威军,丁大锤这些从边军一路带回来的,则分到了外围与一小部分龙威军,负责闲散听令,任务是与在沿途边军等地留守的龙威军消息来往。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到这种命令,皇后说,监察太傅以及百官动向,还好先前的龙威军在京城蛰伏十年,散布各方,身份各异,手段人脉也多得很,将这件事顺利的做下来了。
“太傅宴席上所谈窥探一多半,也都写下来了。”丁大锤接着说,“但有些机密的话,咱们还没能有机会接近。”
楚昭道:“不用急,才开始做这件事,慢慢来。”
丁大锤忙施礼:“小的明白。”
楚昭道:“还有,以后不要自称小的,丁大锤,你是领七百人的校尉,而且,是先帝所留的龙威军校尉。”
丁大锤站直身子:“末将明白。”
楚昭看着他:“所以你们是奉本宫之命监察,行事隐匿,是为了不惊扰大家,免生不必要的事端,如若被发现,你们也无须退避。”
丁大锤再次应声是。
楚昭这才点点头:“下去吧。”
丁大锤走出后宫穿过前殿来到宫门,宫门的禁卫们看到他们,纷纷打招呼,一年的时间,原本陌生面孔的丁大锤也被大家所认识,就算不认识他这个人,这身衣服也认得。
丁大锤在前边,身后两人紧随,其中一个是一同出来的山贼兄弟,另一个是老龙威军,姓殷,在龙威军任参事,辅助丁大锤。
“娘娘适才说的话,校尉听懂了吧?”殷参事低声说。
丁大锤点点头:“娘娘让我们放开手脚。”说完又轻叹口气,“我只怕辜负娘娘重任,我出身不好,什么都不懂——”
殷参事道:“校尉想多了,这件事除了你,别人还都做不好。”
丁大锤回头道:“我知道殷兄弟从不笑我们出身,但也不要吹捧我嘛。”
殷参事笑了笑:“校尉的出身是跟一路跟着娘娘打出来的,谁敢嘲笑。”又道,“我说这件事适合校尉的身份也不是吹捧,娘娘要咱们做的事,其实也就是校尉先前一直做的事。”
丁大锤和另一个兄弟都看着他。
“守山,窥探,收劫。”殷参事伸手比划一下,“我们把京城当成一座山就好,这里人和物都要在掌控中,娘娘一声吩咐,我们便出手劫了那人,将他的一切打包收缴就好。”
他说完一笑。
“看,是不是很简单?”
旁边的兄弟一想还真是这个理,那时候大哥带着他们摸遍了山,山上的草木果子山鸡兔子野猪什么时候能吃,什么时候可以再养养,哪个果子甜,哪个果子可以用来做诱饵捕捉猎物,无一不知,一旦有需要,随手就能取来,现在呢这些官员就是山上的猎物,盯着他们,摸透他们,只待娘娘令下——他不由失笑:“闹了半天,咱们是来京城做山贼了啊。”
殷参事哈哈笑:“应该是,奉旨做山贼。”
丁大锤轻咳一声:“胡说八道。”
虽然丁大锤山贼出身,但论起杀人来,当了十几年龙威军的殷参事不一定比得过,山野土匪再加上跟着皇后杀西凉围攻中山王,一沉脸不笑,气息冷肃。
殷参事的笑也立刻收起来,应声是。
丁大锤却又微微一笑:“应该是,奉旨做猎户。”
殷参事立刻跟着也笑了:“校尉说的是。”
丁大锤又道:“而且,咱们奉的是先帝旨。”
如今皇帝还小,没有亲政,所以但凡说圣旨,都是监国太傅下发的,丁大锤搬出先帝来,所谓的奉旨就跟太傅无关,殷参事心想,山是乡下的山,但贼则自来都是很聪明的,不容小觑啊。
“是。”他郑重应声。
他们穿过了宫门,宫门外散站着十几个禁卫,看到丁大锤三人出来,忙收起说笑迎来“校尉。”
丁大锤一眼扫过,每个人身前兵袍上的行蟒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与宫门禁卫们的森严不同,但并不显得轻浮,更添几分寒意,令人不敢直视。
“上马。”他说。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几个人上马,丁大锤也不多说,猛地催马,马儿一声嘶鸣,撒蹄飞驰。
宫门外的禁卫被吓了一跳,宫门前能御马的不多,还能跑得这样快的更是少,除了紧急驿报,就只有国舅谢燕这样干过几次。
这丁大锤也不是国舅,突然发什么疯?
跟着丁大锤的龙威军们可没想这么多,首领发疯,他们也跟着发疯就是了,一时间宫门前马儿嘶鸣如雷,从宫门前到御街上,再向更远处滚滚而去。
热闹的大街上宛如掀起了狂风,民众们躲避不及,因为看到穿着兵袍,大多数人都没说什么,但到底有人忍不住——跟西凉的战事还没结束,但这一年多都几乎感受不到了。
战事都没那么紧张了,当兵的不能这么没规矩横冲直撞吧。
“这些当兵的,瞎跑什么!”有人生气骂,“人家边军勇武进京来觐见,都没这么狂呢。”
“大概因为他们不是普通当兵的吧。”也有人站在墙边笑。
什么意思?这话让四周的闲人都好奇询问。
“看清楚点,他们兵袍上蟒纹。”那人道,“这可不一般,蟒纹,是皇帝赐才能有的。”
站在一旁的梁蔷将手挥了挥荡起的尘雾。
“我知道,他们是龙威军。”跟在身边的族弟踮脚看滚滚而去的兵卫,低声说,“以往都在后宫禁卫,很少见到啊,原来出来这么威风。”
梁蔷默默看了眼收回视线:“别多管闲事,东西收拾好了吗?”
族弟眼中兴奋散去,有些哀怨:“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在京城多留几日吧,咱们跟谢燕来他们不一样,私人身份,行期也没那么急。”
梁蔷道:“有什么好留的,事情办完了。”
事情办完了,才好风光嘛,雪片般的帖子都要把他埋住了,以前的亲朋好友都冒出来了,除了宴请,还有送礼物,梁氏的房子已经充公了,但有人给他们送了新宅邸。
京城,新的,宅邸。
这得多少钱啊!
梁氏真的重新翻身了!
“那不是给我送的。”梁蔷说,“是太傅的面子。”
说罢抬脚向前大步而去。
族弟哦了声,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忙跟上,从袖子里拿出几张帖子:“别的也就罢了,但这几位的宴请,阿蔷你还是去一趟,都是曾经的好友,最要紧是他们家世显赫,不管怎么说,诚意满满,咱们不能不理会。否则人家说,能请动你的只有太傅。”
梁蔷看了眼帖子:“是在莲池楼啊,当年我最喜欢的地方。”眼中几分怅然,“他们有心了。”
他点点头。
“那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