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里外
丁大锤离开后,楚昭就一直看那些册子,太傅宴席上出现的官员,因为每天上朝,看奏章,官员们名字都认识,但她从未详细了解过他们。
他们出身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住在京城哪里。
更不用说官员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同窗,姻亲,或者邻居。
楚昭看着册子上,昨晚赴宴的官员中有两人比邻而居,有两人敬酒的时候追忆一位共同的先生,有两人对坐冷笑讽刺,好像是因为儿女婚事不成生了嫌隙。
丁大锤窥探仓促,信息并不详细,但就算如此,也能从中了解这些官员。
甚至比如有个官员家中养了数十头犬——
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官员,爱好倒是很奇特。
窥探,果然是利器,能让她了解朝堂上这些人,而不是被太傅一手遮天。
她并不想这样揣测邓弈,但这次梁蔷的事实在让她紧张不安。
那一世,邓弈是萧珣的太傅。
这一世,邓弈原本也选了萧珣,是她抢先一步,又用萧羽敲开了宫门。。
谁知道接下来邓弈会不会突然为萧珣打开宫门。
楚昭握着册子的手攥起,她不是介意邓弈的过往,也不是对邓弈生疑,她只是让自己再面临与邓弈有分歧的时候,有准备,不会像这次这样措手不及。
是,只是这样——
“姐姐。”
萧羽的声音响起。
楚昭回过神看到萧羽站在不远处,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阿羽下课了?”楚昭忙笑道。
萧羽点点头:“我看姐姐在忙——有没有打扰你。”
楚昭要招手让他过来,但看了眼桌案上散落的册子,这些窥探阴私的事——
“阿羽上课坐了半天。”她站起来,向萧羽走来,“我也忙了半天,我们去校场射箭吧。”
萧羽高兴地点头:“好。”视线半点都不看桌案上。
......
.....
初夏怡人,暮色闲散,晚场的酒席已经热闹起来。
美酒佳肴,姬人歌舞悠扬,坐在莲池楼最好的包厢,能俯瞰满池碧水。
此时荷花尚未盛开,只有碧叶点缀,但依旧赏心悦目。
梁蔷坐在窗边,看着池水出神,直到被一个年轻公子搭住肩头。
“阿蔷你在看什么?”年轻公子几杯酒后眼中已经有了醉意,随着梁蔷一起往外看。
梁蔷笑道:“看池水啊,我许久未看到这么好看的池水了。”
云中郡那地方就算有池水,做苦役的公子也没心情和机会去看,年轻公子心里想,不过高兴的时候就不要揭伤疤了,他拍打着梁蔷的肩头,笑道:“阿蔷就是喜欢这池水,当年还直接跳进去,害的我们被店家轰出酒楼。”
这话让室内的公子们都笑起来,梁蔷也笑起来,当时年少的浮浪无忧无虑啊。
“阿蔷,你现在跳进去。”有人喊道,“店家一定不敢把我们轰出去。”
其他人立刻也纷纷喊“没错,阿蔷现在可是游击将军。”“觐见陛下的游击将军。”“太傅大人的座上客。”
甚至进来捧酒送菜的店家小厮听到了都带着笑。
“梁将军如有雅兴,我们为你准备干净的衣衫。”他们笑道。
听着满屋子的恭维,梁蔷并没有跳进池水中洗去一身尘泥,但也没有驳斥诸人的恭维讨好,举起酒杯。
“来来,咱们公平公正,不能只我一人享受,不如看谁喝得顶不住了,就把谁扔进池水。”
包厢内顿时喧闹更甚,你灌我我灌你,美酒如水般送进来,梁蔷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似乎醉了,似乎又清醒,似乎回到了曾经少年得意时,但此时此刻加官进爵才是更得意,他似乎在大笑,又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包厢里的热闹因为他,他坐在这里又觉得置身事外,他起身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外走。
“阿蔷去哪里?”
“去净房?都伺候着,不,我亲自伺候阿蔷公子。”
室内乱七八糟喊声,梁蔷一概不理会走出。
门外有十几兵卫侍立,冷肃的气息的确将这边隔绝成另一个天地。
门内有几个公子跌跌撞撞跟出来。
“阿蔷,我们陪你——”他们说,抬头看到兵卫森寒,便停下脚,打个哈哈,“阿蔷现在是将军,这么多兵卫,不用我们陪了。”
梁蔷对他们一笑,淡然点头:“不用你们,回去喝酒吧。”
几个公子们看梁蔷缓步向外走,有一个兵卫跟在他身后。
“阿蔷跟以前的确不一样了。”
“杀过很多人啊,你们发现没阿蔷就是笑着,都吓人。”
“我想好了,让我爹把给梁氏的礼再加一倍。”
几人窃窃私语,看着梁蔷拐过弯消失在走廊里,再看门外站着的兵卫更觉得血气冲天,忙缩回去。
梁蔷却没去净房,拐过弯,在阁楼平台停下,倚着栏杆看池水,这里也是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兵卫在他身后站着,如石如木,不闻不问。
“我的归期,有没有要求?”梁蔷忽问。
那兵士道:“没有,将军自便。”
梁蔷转头看他,道:“我这几天赴很多宴席,提携我的,拉拢我的,都有,但有一人不见,实在是遗憾,不知可否见一见?”
他以为进京来能见到背后人,但直到现在,都没有这个人出现。
兵士看着他,道:“该见的时候就见了。”
该见的时候?什么是该见?罢了,他人都到京城了,此人想见自然能见,不见,就是不想见,懒得见,梁蔷自嘲一笑,他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不值得人家一见。
他待要转身,对面走廊里有一个店伙计疾步来,手里捧着一杯酒,远远喊“梁将军且留步。”
梁蔷看去,那店伙计近前,笑道:“梁将军,这是一位客人敬您一杯酒。”
敬酒?
梁蔷皱眉。
他现在是京城的大红人,不是因为战功,而是因为与谢氏争功,被太傅提携,引得皇后都跟太傅争执,轰动全城——人人都想结识他。
“既然敬酒。”梁蔷淡淡说,“人不来,算什么敬?”
他梁蔷不是谁想敬就能敬的,说罢转身要走。
“将军。”店伙计忙拦住,恭维讨好,“这酒不是我们店里的,是那人亲自酿的,那人不是不敬将军,是担心他亲自来,打扰将军饮酒乐趣,美酒,也就不美了。”
什么人?古古怪怪,梁蔷皱眉。
店伙计不待他问,伸手向对面一指“是那位客人。”
那位?梁蔷下意识随着他所指看去,越过栏杆,越过中厅碧绿池水,看到对面。
一位青衣公子坐在窗边,一手扶窗,一手握着酒杯,就在梁蔷看过来的同时,他也转过头微微一笑,举起酒杯。
满池水宛如被风掀动,碧波荡漾。
梁蔷神情惊讶,脱口:“谢三公子?!”
......
......
对很多少年人来说,都想过成为谢三公子那般人物。
梁蔷也不例外,从得知东阳谢三公子的时候起,他就钦佩这位公子。
只可惜谢燕芳一直在东阳,京城的少年人们只闻其名不能见其人。
梁蔷比其他人更幸运一些,因为太子的缘故,谢氏与梁氏要议亲,他竟然有机会跟谢三公子成为兄弟——
当然,欣喜还没若狂,梁氏的命运也因为这件事陡然翻转。
先是拒亲,再就是恶言,随后还有了报复——当然也可能算不上报复,就是随手清扫不需要的闲人,抄些家产,腾个位置罢。
翩翩公子轻轻一动手指,京城荣华三代的梁氏就倒了。
现在虽然他拿着命换来了翻身,但在谢燕芳面前,他知道自己不堪一击,如果不是太傅力压,谢氏又顾忌名声,他现在说不定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当然,他没想去跟谢燕芳作对——至少现在不会。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言语不提半句谢氏,也避开谢氏门庭。
没想到,谢燕芳竟然出现在他面前,还给他敬酒?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梁蔷宛如初次上战场那般,震惊,无措,惊慌,如果现在包厢里的朋友们来看,一定会觉得梁将军没有半点将军气。
对面的公子将酒一饮而尽,对他做了个倾倒酒杯的动作,然后一笑。
“梁将军。”店伙计的声音在梁蔷耳边响起,“请吧。”
梁蔷没有看店伙计,下意识地看身边的兵卫,兵卫神情木然,似乎什么都看不到。
梁蔷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杯,伸手拿起,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甜香在喉咙滚过,让他整个人宛如燃烧,他一口气吐出,再看对面——
对面的窗户关上了。
那位公子恍若没有出现过。
梁蔷看着空空的酒杯,入口延绵的酒香,他是不是眼花了?
“你说这是谁给我的酒?”他不由再问一遍店伙计。
店伙计笑:“谢三公子啊。”又似乎怕他不清楚,“东阳谢氏,陛下的舅父,御史中丞谢燕芳。”
一串名号在耳边响起,不是眼花,梁蔷深吸一口气,又问:“谢三公子怎么——”
“我们这是酒楼啊。”店伙计笑,接过酒杯,也接过他的话,“梁公子能来这里赴宴,谢三公子也能来这里宴请。”
说罢拿着酒杯走了。
梁蔷看着空空的手,再看了眼对面紧闭的窗,这——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觉得应该想些什么,甚至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但这怎么可能。
他视线不由看着兵卫。
兵卫看着他,道:“将军,酒喝了,就回去吧。”
梁蔷盯盯兵卫一刻,要说什么最终张张口又合上,慢慢向回走去,包厢门外有几个年轻人正探头,似乎再寻找他,看到他顿时高兴喊。
“怎么去了这么久?”“阿蔷你掉茅房了吗?”“喝得也不多啊。”
梁蔷没理会他们调笑,越过他们进了厅内。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怎么看起来失魂落魄?”“莫非见了哪位美人了?”嬉笑着也进去了,关上门,隔绝了里外。
......
......
包厢门被轻轻拉开,蔡伯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团花袍子的男人。
“公子。”蔡伯道,“人来了。”
坐在窗边,手中转着酒杯玩的谢燕芳点点头,将酒杯放下,再看进来的男人。
男人不抬头直接就跪下:“契帛见过三公子。”
谢燕芳道:“你不是有大夏的名字吗?”
男人忙又道:“于商见过三公子。”
谢燕芳笑道:“买卖都做完了?”
男人抬起头,神情恭敬感激:“粮都卖完了,多谢公子。”
谢燕芳对蔡伯道:“去取好酒来,为于商接风洗尘。”
蔡伯看着他面前空空的酒壶,嗔怪:“公子你把带来的喝完了,接下来不许再喝了。”
说罢拉开门,向外走,听得谢燕芳在后跟于商笑“我什么都好,就是酒量不好。”
蔡伯笑着将门拉上,隔绝了里外。
第三十章 远近
皇城的人心浮动,京城的宴欢酒酣,都被谢燕来抛在了身后。
他像一条鱼从精美的鱼池跳进了大海,前方无边无际水面起伏不定,但畅快淋漓自由自在。
昼夜不停半个月后,鱼儿跃出水面。
站在山丘上,风一吹,被炙热的沙土灌了一头一脸,谢燕来呸了声,吐出口一口沙子,又深深吸口气,到家了。
念头闪过又自嘲一笑。
他竟然把这里当家——
“到家了!”
他身后的十几个兵卫此时也跟上来,不顾追谢燕来追得精疲力尽,看着前方隐隐可见的屯堡,纷纷大喊大叫,还有人从马上跳下来,在地上打滚。
而前方烟尘滚滚,人马沸腾,一声声欢呼如雷而来。
“回来了——”
“小爷回来了——”
谢燕来嘴角弯了弯,他一催马向那些人迎去,身后的随众亦是狂奔,在山坡上掀起滚滚尘烟。
两方尘烟很快撞在一起,人仰马翻,很多人都滚落在地上,叫声喊声骂声笑声一片。
谢燕来不知道自己放倒了几个人,也不知道最后是被谁放倒了,他躺在地上没有再起来,不像在京营不管倒下几次也坚持站起来——自己兄弟,让他们一马。。
他躺在地上,身下的草和土地都不够柔软,但感觉无比地舒坦。
这不是矫情的话,以前可能是矫情赌气,但现在这是真心话,他躺在这里,因为他能掌控自己,他的刀,他的人马,这比锦衣玉食,比众人恭维簇拥,都让人安心。
他手枕在脖颈后,看着湛蓝的天,现在倒是有点可怜那女孩儿了。
她就算是再奸诈,生活在那种地方,也不一定过得安心吧。
以前只是随口调侃,这次见了之后,更觉得——
“阿昭她怎么了?”
钟长荣的大嗓门几乎吼破了谢燕来的耳朵。
又跑了一天才来到大营,没有半点休息就被揪来见钟长荣,坐在椅子上的谢燕来难免有些走神,听到钟长荣问楚昭,他下意识就说出了心里话。
谢燕来指了指桌案上:“她给你写了信,你自己看啊。”
钟长荣不看:“她肯定不让我担心,我不信这些纸上写的,让你去就是让你看她真实的样子。”
“她很凶。”谢燕来摸了摸下巴,真实的样子吗?还跟以前一样,“她敢在朝堂上站出来反驳太傅,我——”
他拿出新腰牌晃了晃。
“这个游击将军,就是皇后为我争来的。”
京城发生的事谢燕来虽然懒得讲,但其他人从进城到现在已经讲了十几遍了,什么打遍京营无敌手,什么光着身子游街,京城民众倾城欢迎,无数女子扔下鲜花倾慕,差点被当街抢了当女婿,当然也有愤愤不平——
“谢小爷被抢了功劳。”
“也不能说抢吧,是人家梁蔷攀上了太傅。”
具体朝堂上的事兵卫们不懂,但知道谢燕来在兵部闹了一场,还被关了大狱,最后是皇后出面,一视同仁,两人都封了游击将军。
这一趟进京让大家看了好几场热闹,足够说一辈子了,还能传给儿子孙子接着说。
钟长荣当然不会是只听个热闹,皱眉看了谢燕来一眼,忍不住嘀咕:“一个游击将军原本不用她争取,谁让你们家贪心,要什么卫将军,让太傅不满。”
的确,这件事的起源就是兵部给谢燕来请封。
请封也不奇怪,毕竟战功,身份,家世都在,但稍微意思一下就是了,张的口子太大了。
邓弈跟谢氏本就不合,怎能放任不管。
谢燕来丝毫没有愧疚,冷笑说:“卫将军算什么大?我本就一直在做卫将军该做的事,如今是又是战时,没那么多苛刻的规矩,我家世又不凡,我封卫将军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梁蔷给了太傅什么不可拒绝的好处,竟然让太傅如此反对我的封赏。”
这次的封赏之争,当然不可能简单的就是封赏之争,钟长荣就算没亲自去亲眼见,也能猜到,谢氏和太傅,甚至还有皇后,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朝堂纷争,他要说什么,最终只骂了句:“战时也没让你们这些人停下算计。”
谢燕来淡淡说:“什么时候都不会停下来,战时反而会更多,因为战时带来的利益更大。”
钟长荣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无奈又沉默。
“接下来朝廷对边军肯定有新的调整。”谢燕来接着说,挑眉一笑,“这调整肯定是夹杂着各方利益。”
钟长荣神情沉沉,骂了一句脏话,道:“但愿他们知道最大的利益是战胜西凉。”
谢燕来道:“这个肯定是知道,因为战胜也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他站起来,“钟帅,接下来落城就交给你了——”
谢燕来被封了游击将军,可单独领兵三万,再加上先前在京城因为落城产生争执,谢燕来肯定不会被允许留在这里了。
三年来,这小子一直跟着他,钟长荣神情有些不舍——
“以后,你就靠自己了。”谢燕来接着说,“没我帮你,你自求多福吧。”
这混小子!谁帮谁!钟长荣不舍顿消,瞪眼:“你自求多福吧,你冒进的毛病要是不改,惹了大祸,你就是姓谢,也保不住你。”
谢燕来嗤笑一声,不理会他,走了几步又停下。
“还有,你要记得别人都是各有目的来的。”他看着钟长荣说,“你把你自己的人看好守好,记住,除了战胜西凉,为皇后而战也是你的利益,不要谁人都信,对谁都舍得掏心挖肺。”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
“包括我。”
说罢大步走出去。
钟长荣在后呸了声“臭小子教训谁呢。”说完话,他神情变幻一刻,最终面色沉沉,从谢燕来的话里可以得知,接下来除了对外,对内也要警惕。
他坐下来打开楚昭的信。
有亲卫进来,低声问:“木棉红那边送来消息,一万兵马也可以调用了,将军,接过来充入军中吗?”
当初中山王收缴的十万兵马,分出五万由木棉红规训,一年多了,已经可以交付一批了。
钟长荣看着手里的信,忽的摇头:“不用。”
亲卫愣了下:“不用?那等什么时候?最近大将军他们都有来问兵马补给,如果不分,他们会不会误会——”
“误会什么?”钟长荣沉声喝道,“我是主帅,一切兵马听我调令。”
亲卫跟他也不见外,不仅没吓到,反而笑了,道:“钟将,脾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又被谢小爷气到了?”
说完人就跑了,钟长荣没来得及踹他一脚。
......
......
云中郡延绵起伏山脉被夜色笼罩,山谷中偶尔闪烁着火光,如星辰般,似乎近在眼前,但走近又没有人能找到它们。
坐在篝火边的木棉红将一根柴扔进去,火光闪耀,照耀着她面纱下微微惊讶的脸。
“不要?”她问,“钟长荣是这样说的?”
来人点点头:“他是这样说的,说让我们先留着。”
旁边树上蹲着人哼了声:“现在不要,以后我们可就不给了。”
又一个人伸手掐算什么,说:“莫非是不想给物资?”
来人忙道:“物资给了,一点都没克扣,我这次带回来了。”
那钟长荣是干什么呢?先前阿昭小姐都下令了,他还不情不愿,唯恐这些兵马变成山贼土匪,大家对视一眼。
木棉红轻声说:“估计是京城那边有什么动向。”
“什么动向?”大家问,“没听小曼送消息来说啊,一直都挺好的。”
坐在高高的皇城里,阿昭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一直都挺好,就算是好,这个好得来也绝对不容易,木棉红没说话,越过深深夜色看向京城方向。
......
......
夜色笼罩深深皇城里,灯火明亮。
楚昭在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来到前殿,将奏章送给邓弈,同时还送来了宵夜。
“我都看过了。”她含笑说,“辛苦太傅了,边军的这次升迁调动安排就到这里了。”
邓弈看着放下的奏章,拉拉扯扯半个月,终于是通过了。
“娘娘也辛苦了。”他意味深长说。
楚昭道:“与西凉之战,不仅事关大夏国朝,还是我父亲的遗愿,请太傅理解,我不能放任不管。”
邓弈点点头:“我明白。”
楚昭一笑,坐下来亲自给他斟茶。
“那,皇后明日上朝,是不是还不垂帘?”邓弈问。
这半个月楚昭上朝依旧不垂帘,因为涉及边军军将调动,她时不时要开口说话,大家也就没说什么。
但接下来呢?
楚昭握着茶壶的手一顿,抬起头一笑:“不了吧,天气越来越热了。”
邓弈看着她没说话。
楚昭将茶放下,看着邓弈。
“太傅。”她说,“垂帘并不能阻挡我说话,所以,没有垂帘的必要。”
第三十一章 难当
夏天上朝并不令人愉悦,今天的京城又格外的闷热。
太阳还没出来,站在皇城外的几个官员已经冒出一头汗,其中一个不顾文雅,用袖子来回扇风,一边咒骂:“这该死的鬼天气。”
旁边的官员笑道:“对皇后娘娘来说,可是非常好的天气。”
四周的官员们都笑起来,自从边军封赏开口以来,皇后就不再放下来垂帘,有御史问,皇后说天太热了。
“皇后到底什么意思?”一个官员低声说,“跟太傅置气?”
另一个官员呵呵两声:“你以为女子只会耍脾气?她的意思很清楚—”
他用口型说出两个字。
“掌权”
旁边的官员们沉默一刻。
有人嗤声:“皇帝都没掌权呢!她掌什么!”
但立刻有个官员嘀咕一声:“正因为皇帝都没掌权,皇后才要掌权。”
这话让旁边的官员们再次沉默一刻。
如果不是皇帝年幼,楚后根本不可能陪同皇帝上朝,她先用皇帝年幼得到上朝听政机会,再趁机掌权丝毫不奇怪。
否则等皇帝亲征,皇后就只是皇后了。。
“她凭什么—”有人嘀咕,话说一半又自己咽下去,这个皇后的确有凭仗,不能当小女子看待,但—“有兵权也不能为所欲为,坏了祖宗规矩!”
皇后要掌权,去后宫掌啊,后宫不得干政,别对前朝指手画脚。
“也不知道是谁授意她—”忽的又有人说。
“能谁啊。”旁边有人说,“谢大人呗。”
这一次旁边的官员们没有沉默,齐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都是外戚。”
哼声落,宫门外些许骚动,官员们让开一条路,蒙蒙晨光里谢燕芳缓步走来,他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把扇子,一边走一边扇风,还对其他人含笑打招呼。
“今天天真热啊”
官员们纷纷含笑回应,不想回应的都垂下头,让开路。
谢燕芳走在最前方,当他走到宫门的时候,宫门也恰好打开,他畅通无阻当先进了皇城。
其他官员们这才按序向前,站在后边的官员们也恢复了交谈。
“今天皇后还会开口说话吗?”
“今天还会无人应答吗?”
“谢燕芳会怎么应对?”
“我是没想到谢大人竟然也不开口。”
“他开口,太傅肯定撕咬不放,这是策略。”
“这两方就看谁能熬过谁。”
“就没有第三方?”
最后一句话有些突兀,两个官员一愣,转过头,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凑上一位——
不过这也没什么,队列最后是级别低官员,他们很多人不属于太傅一党,也不跟谢氏来往,独行独立默默无闻当着清闲小官。
“朱大人,你说什么第三方?”他们问。
被唤作朱大人的官员迟疑一刻说:“皇后,其实不属于外戚,她与皇帝皆为君。”
先前说话的两人一愣,有些好笑:“后依附与帝王,哪来的皆——”
他们话没说完,御史们的喝令,以及升朝乐奏响,皇帝上朝了,虽然在队伍最后面,也不能再随意交谈,几人忙停下说话,肃容站好,看着皇帝与皇后缓步而来,俯身施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
朝事徐徐进行,多数是老生常谈,殿内闷热,队列中有官员走神发呆,有人昏昏欲睡,也有人为了避免走神昏睡,抬起头不时看皇后一眼——
皇后坐在皇帝身后。
好像比先前更靠近。
有人上朝无聊,琢磨着这些细节,甚至还有点兴奋——皇后还不如干脆直接和皇帝一起坐龙椅上。
反正龙椅很大,坐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孩子,不成问题。
如果真这样的话,朝堂会不会炸了锅一般?
官员正走神忽的听到女声说:“周大人,吏部这次待选的官员上品有多少?”
朝堂上高高低低,或者清朗或者苍老,皆是男声,这女声在其中格外悦耳。
而原本说话的男声都停下了,似乎沉醉在女声中。
陡然的沉默让人窒息。
没有人回答皇后的话,哪怕一声臣不知道都没有,也没有人质问皇后过问朝政。
回应皇后的只有沉默。
被问到的吏部官员干脆垂下头。
没问到的其他官员或者垂目,或者神情木然。
皇后也没有再说话,只看着朝堂的官员。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邓弈开口:“今年的防汛安排如何?”
邓弈一句话宛如水滴落油锅,安静的朝堂又变得热闹起来,官员们争先恐后回答,除了说话,还有各种文册被送进来。
坐在高处被忽略的皇后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她平静又专注地听着官员们说话,在某个时刻再发出疑问,然后又让朝堂陷入沉默,再待邓弈开口说另一个话题引发热闹——
如此反复,直到邓弈说“今日还有奏否?无奏散朝!”
站在后排的官员叩拜恭送皇帝时,心里都有些可怜那个女孩儿,但可怜在朝堂上没用啊。
皇帝皇后起身时,邓弈忽的唤皇帝:“陛下,可有话说?”
官员们也都抬头看皇帝,朝堂和皇后这些日子的拉扯,皇帝自然也看到了,他是个小孩,但又不仅仅是小孩,他怎么想怎么看?
萧羽似乎被问得一愣,然后摇摇头,说:“朕还在学习,朝堂的事朕没有话说。”
的确,皇帝看起来没有想法,他不因为皇后开口而欢喜,也没有因为皇后被朝臣们沉默对抗而惊恐生气。
他安静地坐在龙椅上听政,只听,不生念。
这回答让邓弈微微一笑,点点头:“陛下圣明。”又道,“陛下好好学习。”
萧羽点点头,没有再停留,牵着楚昭的手离开了。
官员们也潮水般散去。
“没想到楚后竟然没胁迫陛下跟她一起闹。”
“她又不傻,敢胁迫皇帝跟她闹,太傅能用玉玺关她进后宫,再也别想出来!”
“皇帝也不傻啊,关他什么事,皇后开口说话没人理,不代表他说话没人理啊,就等着四年后亲政就好了嘛。”
官员们议论着说笑着各自去忙,皇后和朝臣们对抗,不影响朝事,对他们也没影响。
对萧羽也没影响,他下了朝就去上课,一如往常。
其实对楚昭也没影响,下了朝她继续坐在书房看奏章,虽然朝堂上朝臣们不跟她说话,沉默对抗,但奏章还是继续送来。
皇帝看还是皇后看,他们就当不知道。
反正奏章以及批复皇帝和皇后都不做主。
谢燕芳进来时,看到楚昭一边看,一边拿着糕点吃。
“别蘸错了桂花酱。”他道,伸手将桌案上的砚台挪开。
楚昭一笑:“不会。”又指了指对面,“谢大人请坐。”
谢燕芳谢恩,但没有坐。
“皇后。”他含笑问,“是不是不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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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倾声
皇后是不是不好当?
这个问题楚昭还真是有资格回答,毕竟她这是第二次当皇后。
“好当的,不一定就好。”
上一世就很好当,什么都不用做,只想着取悦皇帝,当得容易死得也容易。
“不好当的,虽然还不知道结果——”
楚昭对谢燕芳一笑。
“就目前来说,感觉还不错。”
看着女孩儿明媚的笑脸,谢燕芳一笑:“自我认识娘娘以来,娘娘就没变过,一直是如磐石般坚韧的人。”
楚昭哈哈笑:“有吗?”
谢燕芳点头:“当然有,从我初识阿昭小姐,到现在为止,阿昭小姐遇难皆能度过,所愿皆能实现。”
这么一说,楚昭也想了想,没错,三皇子为难她,她接过难题办成了楚园文会,被半路阻断回边郡,最后她还是如愿到了边郡,送别了父亲最后一程,她阻止了萧珣父子谋位,自己也再当了皇后,梁蔷虽然如前世般勇武得到封赏,但不会就此得到钟长荣的信任,不能夺走边军。
她还真是事事如意。
“燕来说了。。”她笑道,“我不会一直倒霉。”
现在说话的是他,她想到是谢燕来?谢燕芳再次笑,又道:“这次我相信阿昭小姐依旧能如愿,还有,不要怪我没有帮忙。”
帮忙吗?楚昭似笑非笑看着他,虽然她没有指望任何人相助,但这次朝臣们以沉默对抗,她原本以为谢燕芳会开口,或者他不开口,让与谢氏交好的官员们说话,也算是帮她圆了场面。
结果满朝沉默。
“我倒也可以理解。”楚昭说,点点头,“谢大人帮我的话,太傅肯定会骂你,而且,我现在的确是在干政,我知道,这对朝臣们来说都会不喜。”
她看着谢燕芳。
谢燕芳也是朝臣。
而且是外戚。
皇后也可以算是外戚,同样是外戚,当年太子的舅舅跟萧羽的舅舅关系并不怎么好。
她可不会觉得邓弈不喜欢她干政,谢燕芳就会喜欢。
皇后干政历来是朝堂大忌,甚至有皇帝为了不让后宫妃子干政,临死前一杯毒酒让其殉葬。
谢燕芳怎能听不出女孩儿话里的意思,一句倒也可以理解,就是责怪。
“太傅本就在骂我,相助皇后,只不过是多被骂几句而已。”谢燕芳笑道,“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楚昭嗯了声,似乎在思索又似乎走神,对着小曼伸手。
始终站在她一旁的小曼拉着脸,不情不愿地用捧着的巾帕给她擦手:“你能不能不要一边忙一边吃东西?”
楚昭笑着哎呀一声:“太忙了,又饿,只能一边忙一边吃,辛苦小曼了。”
小曼哼了声扭过头。
谢燕芳知道这是楚昭寸步不离的护卫,应该是楚岺送给女儿的,经历过中山王事件后,也知道除了龙威军这个官面上的人马,楚宅中的仆从也是楚岺未雨绸缪暗藏的人手。
楚昭擦了手,这才接过谢燕芳的话,点点头,说:“我也是,太傅冷落我,朝臣沉默反抗,对我来说,我都不在意,做从未有过的事,这都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能做到现在,是付出死一次的代价换来的,被人冷落被人咒骂几句又算什么。
“所以我说阿昭小姐如磐石,不因为别人不喜而悲,也不以他人不相助而怒。”谢燕芳笑道。
这个他人当然说的是自己。
女孩儿是表达了对他不相助的嗔怪,但她并不因此怨恨。
楚昭也笑了,端起杯子喝茶。
“我不助娘娘,是为娘娘好。”谢燕芳说。
楚昭握着茶杯噗嗤笑出声。
谢燕芳喂了声,挑眉:“这不是哄人开心的话术。”
楚昭哈哈笑,这一笑,先前的嗔怪,以及略有些凝滞的气氛都散了,然后楚昭收了笑,坐正身子,将茶杯放下:“谢中丞请说。”
谢燕芳亦是整容:“我如果助娘娘说话,娘娘自然能在朝堂如鱼得水,就连太傅都压制不住,但是,那样的话,皇后就不是皇后,而是我——”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
“谢燕芳,是谢氏附庸,或者与我一般,是外戚。”
“那样的话,在朝臣眼里,娘娘先前靠着自己勇武得来的,先帝托付也好,战西凉兵也好,退中山王也好,也都将不属于你,而是变成我的附属。”
楚昭看着他,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不解,但她什么都没问,又微微一笑。
对女孩儿神情的变化,谢燕芳没有在意,只继续说话。
“如果我不开口,娘娘靠着自己扛过去,征服了朝臣,那皇后,我,太傅。”
他再次伸手指了指自己,也指了指楚昭。
“我们各自是各自,谁也不是谁的附属。”
“阿昭小姐,将成为一个靠着自己征服朝臣,有资格听政,论政的皇后。”
楚昭看着眼前的公子,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词穷。
“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我自己能这样。”她轻声说,“三公子倒是替我想到。”
说完她有些好奇。
“三公子为什么不想把我变成你的附庸?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一心要干政,要在朝堂上说话,不再当一个垂帘后的皇后,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至少目前来说,我并不在意被人认为是跟谢氏一党。”
她也并不认为谢燕芳是忠臣敬上,上一世他是能造反的。
她亲眼见过邓弈这种权臣怎么对待萧珣。
谢燕芳这个人,她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现在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玩。
他不是一直追求凌驾于群山之上吗?为什么对她垂目?
谢燕芳看着女孩儿,含笑道:“我先前说过,阿昭小姐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让自己应得的,阿昭小姐值得当一个这样的皇后,而我更期待看到这样的你。”
楚昭看着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还有。”谢燕芳又微微倾过来,压低声音,“我的附庸太多了,多了也没意思。”
楚昭愕然旋即哈哈笑。
谢燕芳悠悠然坐正身子,自己斟茶。
“其实。”楚昭想了想,手扶着桌子,微微倾过来,低声说,“我心里也没什么底,万一我怎么也抗不过去呢,他们就是不臣服呢?”
谢燕芳端着茶,看了她一眼,这是这女孩儿第一次肯主动靠近他。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这时候,娘娘就可以想,还有谢大人呢。”
不待女孩儿问,他傲然一笑。
“我虽然不助你,但有我在,不管娘娘怎么折腾,皇后这个位置你坐得稳稳。”
“所以——”
楚昭在这里接过话,眼睛笑弯弯:“所以我就熬着呗,看谁能熬过谁,反正我坐在这里,也没人能把我赶下去。”
谢燕芳倨傲点点头:“没错。”将茶一饮而尽,站起来,轻轻一笑,“不过,应该不会熬太久。”
楚昭看着他,问:“真的吗?”
谢燕芳笑道:“我先前说过,阿昭小姐坚韧如磐石,救小殿下得先帝托付,战西凉退中山王,阿昭小姐这样的人,值得很多人喜欢。”
.......
.......
阿乐端着茶点进来时,看到谢燕芳已经走了,只有楚昭坐在桌案前。
不过楚昭没有像先前那样专注看奏章,而是握着笔发呆,看到阿乐过来,也没有急着吃东西,而是催她拿镜子来。
“脸上没有沾墨点子啊。”阿乐捧着镜子让楚昭看,自己也仔细看楚昭的脸。
小姐的脸干干净净粉粉嫩嫩可可爱爱。
楚昭对着镜子里的人一笑:“阿乐,我是不是很招人喜欢?”
阿乐瞪眼:“那当然啊,谁不喜欢小姐啊!”
小曼哼了声转过头。
“小曼姐都是心里喜欢,嘴上不好意思说出来呢。”阿乐笑着说。
小曼又转过头瞪她一眼。
阿乐嘻嘻笑,再问楚昭:“小姐你干嘛问这个,这都不用问的问题。难道谢大人说你不好了?”
她也哼了声。
她可还记仇呢,谢燕芳趁着小姐不在,就在京城要揭露大老爷和萧珣意图谋害皇帝的事,连累小姐名声呢。
楚昭对她一笑:“不是,他夸我很好很好。”
阿乐哦了声,又哼了声:“不用他夸。”
是,她现在对别人的夸还是恨都不在意,但——楚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谢狼这样称赞她,为她振臂高呼,视她无所不能,还真是有些——
挺开心的。
“谢大人说。”楚昭将镜子放回去,“我很快就能得到回应了。”
阿乐忙道:“我也这样认为。”
楚昭哈哈笑:“好,期待你们吉言成真。”
这一天果然没有等太久。
在一个月后一个闷雷滚滚的朝会上,大殿的门关上也没能阻挡雷声,这让每个官员都不得不大声说话,殿内更加嘈杂。
当刑部说到一桩待决断的罪犯名字时——这其实没什么特殊,都已经经过几轮审讯,惯例一问,就尘埃落定。
但当名字报出来,皇后又开口了。
“这个人。”她说,“怎么就定了死刑了?”
殿内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只余下雷声滚滚。
其实皇后说什么,大家也没听清,现在听到皇后开口,也成了惯例,直接沉默就好。
“我看过这个卷宗,案犯荆州中正属官,名郑夏,说其收受贿赂,售卖定品考题,但看查证,并不能证明考题是他售卖的啊。”
皇后的声音再次问。
殿内依旧沉默。
再沉默一刻,皇后就知趣不说话了,然后太傅就会让进行下一个议题。
皇后果然不说话,官员们垂着手,有闲心的还在袖子里掐手指头数着,一,二,三——
“皇后娘娘明鉴——”
官员的声音响起。
在场的官员们松口气,但下一刻又打个激灵,不对啊,这不是太傅会说的话。
不对,这也不是太傅在说话!
沉默的朝堂一阵躁动,纷纷寻找声音所在,视线转向队列的后方。
有一个官员正走出来,他似乎很紧张又似乎很激动,而在他身边,有四五个官员试图拉住他。
“朱大人,不可。”他们发出急促的低声。
但当所有的视线都凝聚过来时,他们被雷击中一般纷纷退开。
那位官员陡然独立,分外扎眼。
耳边是闷雷,官员抬着头看到无数视线,一贯站在后方的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注视,一瞬间有些眼晕,尤其是看到太傅邓弈沉沉的脸,寒意森森的眼。
但他又看到一双眼,龙椅后的女孩儿双眼灿若星辰,盖过了四周所有的视线。
“翰林学士,朱咏。”女声唤出他的名字,“有何话说?”
皇后,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啊,官员怔了怔,看着上方高坐的女孩儿,猛地再向前一步,俯身叩拜。
“臣朱咏,认为荆州中正访问,郑夏受贿舞弊案,有冤。”
第三十三章 无视
一声震雷在殿外响起,劈开了凝结许久旳闷云,豆大的雨水砸落。
雨声哗哗冲刷,将里外隔绝成两个天地。
大殿内诸人耳内雨声和官员的声音夹杂。
“臣与郑夏自幼一起求学,郑夏家贫,但品行高洁,绝不会做贪污受贿这种事。”朱咏高声说。
楚昭摇摇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这也不是证据。”
朱咏叩头,他当然知道这个不算证据,否则他这半年多跑前跑后跟无数人说这句话,早就管用了。
走投无路之后,他只能悲哀地重复这句话。
“臣去牢房见过一次郑夏。”他收起悲哀,“郑夏说,他只负责保管中正定下的考题,自己都不知道内容是什么,直到考完了才知道。”
楚昭再次摇头,她看案卷的时候觉得此案漏洞太多,怎么看都是随便推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解此事,但靠嫌犯自己说也不是证据。
朱咏抬起头:“郑夏说,他给保管的匣子上贴了封条,他贴的封条跟中正大人在考场打开的,不是同一个。”
楚昭皱眉道:“但案卷上写了确定是他的字迹。”
朱咏神情悲哀:“郑夏其实是左利手,因为不吉,一直掩饰,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也练好了右手,日常与大家没有不同,郑夏跟我说,那天他是用了左手写了封条,虽然字迹乍一看一样,但其实很多不一样——”
竟然这样?那,楚昭忍不住倾身:“那他——”
不待她问,朱咏悲戚一声。
“但在案发开始被询问的时候,郑夏就被——打伤了左手。”他俯身在地,声音呜咽。
伤了左手?也就是说,郑夏自己不能证明自己了,楚昭惊讶,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这案子果然是有问题。
楚昭点头:“这案子要重新再审。”
朱咏俯身在地悲泣:“皇后娘娘圣明。”
两人停下了说话,殿内雨声刷刷,除此之外别无他声,令人窒息地沉默。
其实先前也只有他们两人说话,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询问,更没有人应声,刑部侍郎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
先前被打断的官员再次在袖子里掐手指,一,二,三——
“还有何事启奏?”
又有男声响起,这一次是大家熟悉的太傅的声音。
他的声音打破了凝滞,殿内的诸人瞬时活过来。
“臣有本奏。”一个官员站出来,“太傅,今年镇国王的生辰礼是照旧?还是升一等?”
镇国王也就是中山王,先帝牵挂这个在外的兄弟,每年生辰都会让礼部送贺礼,如今朝廷与中山王隐隐对峙互相戒备,这礼送还是不送?按什么规格送?
不待邓弈说话,立刻有其他官员站出来。
“镇国王不逊,没有资格享受天子之礼。”
“黄大人此言差矣,镇国王虽然桀骜不驯罪责满身,但天子胸怀能原谅能教化,也表明不会放任他不管不问。”
“那要说我,送去镇鞭一把,孝悌书卷一册。”
“如今西凉战事未平,还是不要再生事端。”
殿内争执吵嚷一片,邓弈不时在其中说上一两句。
这才是朝堂的氛围。
那位还跪在地上的朱咏,以及龙椅后的楚昭,都像是被遗忘了。
同在一个朝堂,他们如同被雨声隔离在外。
朱咏呆呆跪在地上,没有人让他说话也没有人呵斥他退下,他渐渐眼神空洞没有再说话。
楚昭也没有再说话。
不过今天的难堪比先前更甚,毕竟都有人站出来对皇后说话了,但还是被满朝官员无视——
萧羽有些担心,忍不住回头看楚昭。
楚昭坐在椅子上,神情平静,没有丝毫的恼怒,萧羽看过来时,还对他笑了笑。
这小孩子难道怕她气不过站起来骂朝臣或者拂袖而去吗?
她要这样做,邓弈这些朝臣能立刻禁止她再上朝堂。
她是为了在朝堂坐稳,她才不气,被气到才是如他人所愿。
......
......
散朝的时候,闷雷和大雨都停了,内侍们也将积水清扫,朝官们清清爽爽走在路上。
“还以为会淋雨。”
“这个早朝上得,体面。”
大家说说笑笑各自散去。
朱咏双眼无神地走出前殿,不知怎地一脚才在排水沟中,鞋子湿了,溅出的水不仅打湿了自己的衣袍,还溅到了旁边的人。
“你怎么走路呢!”旁边的官员呵斥,转头看到认出是谁,立刻不客气地骂了声,“瞎了眼啊。”
跟上来的几个官员又是尴尬又是不满“别骂人啊。”“都是同朝为官。”
听到他们的话,那官员似笑非笑:“同朝为官?那可不一定了。”说罢满眼鄙夷看了朱咏一眼,“不止是瞎了眼,还黑了心,没了骨,为了讨好楚后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罢拂袖而去。
“不是讨好。”
“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
几个官员反驳,但没敢大声,也没敢追上去,再看四周投来的视线,不由低下头,连拉带拽地带着朱咏快步而行,直到避开官员们来到皇城外,才停下脚。
“朱大人,你怎么这么冲动!”
“为了郑夏的事你已经尽心尽力了,你自己不也是接受这个结果了?”
几人纷纷责怪。
朱咏这也才回过神,这件事他其实已经奔走半年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心里也认命了,但先是听到死刑,又突然听到有人跟他看法一样,就忍不住——
他喃喃说:“我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兄去死。”
“你糊涂啊。”一个好友叹气,“这案子你心里难道不清楚?那是板上钉钉。”
另一个官员说话直白:“你就念着旧情,听人家喊一声冤枉,你就信了,人都是会变得,你那好兄弟当了多年的中正访问,怎么可能干干净净的?”
“没错,下边的官吏哪个干净?”又一人摇头,“不过是抓住和没抓住的区别,也怪他这次倒霉,不仅被抓住了,还遇上了想不开的读书人投河自尽,事闹大了,只能让他抵命。其他时候,其实也不算什么。”
诸人七嘴八舌劝,朱咏神情变幻怅然。
“其他人我知道,但郑兄。”他咬牙,“当年他就是因为中正贪腐错过了机会,没能入京,他这辈子最恨学问作假,当初跟我说甘愿留在荆州当个浊官,就是为了避免学子们像他一般。”
几个官员无奈道“这话也就听听罢了,你还当真。”“现在好了,他没救出来,你把自己也搭上了。”
朱咏看着大家,喃喃说:“但皇后她认为——”
还敢说皇后,大家七嘴八舌打断他。
“皇后认为又怎样?皇后认为又能怎样?”
“而且皇后也不一定真认为郑夏案有疑,皇后现在拼命找话说,想要人接她的话,你看果然就有你上当了。”
“她随口一说,你就信了,说完了,她没事,你呢?”
朱咏看着几人,几人看着他。
朝臣们不理皇后,也不能奈何皇后,但你呢,你一个小小翰林编修!
几人异口同声:“你完了!”
完了吗?皇后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吗?
朱咏失魂落魄慢慢走在御街上,官衙也不去了,去还有什么意义,还是回去安排一下家人,革职就离开京城,如果除了革职还要查办,他就——
急促的马蹄,溅起的雨水,呵斥的骂声,打断了朱咏的胡思乱想,他忙向一旁避去,几匹马擦着他疾驰而过。
他抬头看去,见是十几个禁卫,身材高大面容粗糙,黑衣配刀格外森寒,森寒中还有点点金光。
御街上的其他官员们也纷纷避让,指指点点神情不满。
“禁卫怎么这么没规矩!”
“他们不是一般的禁卫,是龙衣卫。”
“本就是一群没规矩的人。”
第三十四章 过问
一场大雨没能扫去京城旳炎热,官员们在值房都坐不安稳,不过有地方比其他地方凉爽一些。
刑部大牢口聚集了比以往更多的人。
有官有吏有差,从地牢中带来的阴森能缓解炎热,如果不是地牢的味道刺鼻,大家都要进去避暑了。
聚集的人多了说笑热闹,如今最多的话题就是皇后临朝问政。
“皇后能临朝就已经是太傅的让步了,看在皇帝还小的面子上,她竟然得寸进尺,还要插手朝政。”
“这叫什么?这牝鸡司晨!”
“哦哦你敢骂皇后!”
“这可不是我骂的,这是史书上骂的。”
“就算当着皇后的面我也敢这么骂,只可惜我没资格上朝。”
“你们听说没,有个翰林编修,讨好皇后,在朝堂上喊着皇后圣明。”
“谁啊,这么不要脸?书白读了?”
“我知道,是这么回事,荆州那个士子自尽的命案——”
一群人正说笑热闹,抬眼看门口那边呼啦啦走来十几人,穿着禁卫服——
“看,这些禁卫也来歇凉了。”一个官差笑道。
刑部大牢是重地,禁卫也会经常被调班这边值守,不过今天来的——迎上招手的一个官差微微眯眼:“面生啊,是哪位——”
他的话没说完,被身后的人拽了下。
“不是。”那人盯着走来的禁卫们,视线落在他们身前,“是龙衣卫。”
说话的官差这时也看到走来的禁卫们身上随着走动闪耀的蟒纹。
龙衣卫是禁卫,但又不是禁卫,而且他们从不会来这里值守。
今日突然来——
不知道他们身上闪耀的蟒纹,还是他们阴沉粗糙的脸,以及总带着窥探的视线,大牢门外的诸人一瞬间安静。
十几个龙衣卫站定在面前,为首的男人扫过诸人。
“龙威军外营校尉丁锤前来办差。”他说,并拿出腰牌自我介绍。
腰牌递到眼前,诸人下意识的看了眼,有人不由咿了声,腰牌上是三个字——
丁大锤轻咳一声:“名字改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换。但我就是我。”
他的确是刚改了名字,也不算改吧,就是换个称呼,这是殷参事的建议,说丁锤更正式一些,也更威严,毕竟是给皇后娘娘当差,大锤就当是个小名,私下的称呼。
丁大锤念了念觉得的确如此。
什么叫名字改了,我还是我,龙衣卫这么随便吗?不过这插曲让诸人回过神。
刑部一个官员道:“蔡易,刑部知事,不知丁校尉有什么差事?”
丁大锤道:“娘娘认为荆州定品舞弊案有问题,所以我们要提走嫌犯荆州中正访问郑夏。”
蔡知事一愣,刑部大牢关押的多数都是死刑或者永远不会放出去的案犯,郑夏这个小人物太小了,他原本记不得,只是因为适才说笑提到刚又熟悉记起来——
“这,这,皇后认真的啊?”他不由脱口。
他话音未落,对面这个连名字都刚刚定下来的龙衣卫脸一沉眼神凶猛,蔡知事身子一僵,莫名觉得像猎人要捕猎,下意识向后退——
“我是说,这件事是刑部的。”蔡知事忙重新解释,“我们没有接到命令说重审。”
一个官吏觉得蔡知事太胆小了,轻咳一声,看着丁大锤道:“丁校尉,你可能不清楚,从刑部大牢提人要走很多手续,其他的先不说,首先就是,太傅的手谕——”
他的话没说完,丁大锤上前一步,伴着他上前,身后的兵卫也齐齐踏步。
“我奉的是皇后之命。”丁大锤一字一顿说,“而且,我不是来请求你们同意的,只是给你们说一声。”
说罢一摆手。
“提人。”
兵卫们一涌而上,一行人围住官吏官差,一行人直向大牢而去。
官吏官差们也回过神,身为刑部的官差,接触的案犯多数是高官权贵,到了这里都要对他们低头讨好,刑部的官吏差卫一向是最有气势,顿时呼喝“你们敢!”“还有没有王法!”“来人,有人劫狱!”“束手就擒,否则——”
但这句话没说完,刚上前一步阻拦,就被龙衣卫们抬手打翻在地。
他们是真的打,甚至亮出了兵器。
“龙威军奉天子之令办差,阻拦者以谋逆论处。”丁大锤站在原地,一手按刀,看着眼前涌来的武卫,“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在场的官吏官差武卫都呆住了。
这群龙衣卫,眼中闪烁着凶光,看着他们就如同看着猎物,兴奋,嗜血。
......
......
“皇后娘娘的龙威军劫了刑部大牢?”
谢燕芳坐在桌案前,笑问。
谢七爷点头:“我听到消息赶过去,看到刑部的武卫躺了一地,那群龙衣卫带着死囚郑夏大摇大摆的走了。”
谢燕芳哈哈笑,将手里的一封书信放下,说:“不错,不错,劫得好。”
“她把人劫持了又能怎样?”谢七爷皱眉说。
谢燕芳笑道:“查案啊。”他伸手拿起另一封信,打开看。
谢七爷嗤笑:“她怎么查?”
谢燕芳一心两用,一边看信,一边道。
“这案子没什么可查的,只不过没有人去查,也没有必要查,用郑夏来结案是最好的结果。”
“这没必要查里包括太傅和我们,人情套人情,一层接一层。”
“现在么,有了不在其中,没有丝毫人情的皇后娘娘来查。”
“这拙劣的不加掩饰的案子,傻子都能查出来。”
说到这里他又一笑。
“更何况皇后也不是傻子,还很聪明。”
最后一句话不说也无所谓,谢七爷撇撇嘴,道:“这不仅仅是牝鸡司晨了,这是胡作非为。”
......
......
皇后的胡作非为并没有在劫了刑部大牢后就停下来。
几天后,龙衣卫闯进国子祭酒家,将正与家人宴乐的祭酒姜珍抓走,姜氏合族震动,兵马司闻讯前来与龙衣卫当街僵持。
“你们大胆,怎能无令拿人。”兵马司指挥使气得脸通红。
丁大锤神情无波:“我等奉命查案,姜祭酒有嫌疑,带回去问一问。”
指挥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咬牙道:“那是国子祭酒,国子祭酒大人!”
这种级别的大人,太傅发话,刑部出令,才能拿人,而且只要不是谋朝篡位大逆不道这种罪,也都会客客气气请去,哪有这样一群兵卫如狼似虎冲进去拿人,如同抄家灭族。
姜氏士族,三代都是高官厚禄,先帝在也客客气气相待。
丁大锤木然:“我只认嫌犯,才不管是什么人。”
对山野来的猎户来说,什么高官士族,他都不知道,不知道也没敬畏。
这个指挥使他认识,同是兵卫,打过几次交道,但也仅此而已,不待对面的人再说话,丁大锤将手一摆。
“袁指挥使,你快些让开,不要耽搁我们办差。”他说,“引得街上围观,引发混乱。”
到底是谁引发混乱啊,指挥使看着街上聚集的民众,姜氏跟来的男女老少仆从,此时如烧着水一般咕嘟咕嘟马上就要在街上炸开了。
“丁校尉。”指挥使道,“把姜大人交给我们,你们去请令,就算真要查,也是刑部来。”
丁大锤按住腰刀:“这是刑部疑案,现在交由我们来查,你们速速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指挥使咬牙:“你还敢抓我不成?”
丁大锤摇头:“不抓。”他露出一丝笑,“只会打你。”
这群人,简直是野兽,指挥使要说什么,脚下忽的感觉到震动,同时街上传来民众的喊声。
“京兵来了——”
街上马蹄踏踏,一队队披甲带械的兵卫齐齐而来,这是京营的兵马。
原本孤咕嘟咕嘟冒泡的民众瞬时沸腾了。
动用兵马了!
出大事了!
“太傅有令。”兵马齐声呼喝,“龙威军胡作非为,矫令忘形,速速束手就擒。”
指挥使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看了看踏踏而来的兵马,再看丁大锤。
太傅监国,除了手握玉玺,还有虎符,京城兵马由他调动。
皇后越过太傅拿人问案,太傅就能调动兵马制止。
“丁校尉。”指挥使急道,“快快放人,这是太傅和皇后的事,你无能为力。”
丁大锤看着前方围来京兵。
“太傅和皇后的事,是太傅和皇后的事,我们听令行事是莪们的事。”他说,将腰刀拔出来,“我跟着皇后,半路遇到伏击,边郡迎战西凉,中山郡围攻中山王,不能生则死,从无放弃。”
“今日只有死在这里的龙威军,绝不会有束手就擒的龙威军。”
他握着腰刀,催马上前一步,高声道。
“龙威军奉先帝遗命,护国朝永固,今日奉旨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开,否则视同谋逆,杀无赦。”
伴着他的动作,十几个龙威军拔出了腰刀,而在另一方向,也有马蹄踏踏,数十龙威军支援而来。
“奉旨查案,速速退开,否则视同谋逆。”
“杀无赦!”
“杀无赦!”
伴着一声声呼喝,丁大锤一马当先,在他身后只有数十人的龙威军没有丝毫畏惧,向数百京兵冲去。
大街上顿时炸开锅了。
“打起来——”
看到这一幕,站在远处观望的官员们再也忍不住了,这群疯子!这根本就不是人!
“都住手——”
.......
.......
邓弈踏入后宫皇帝的书房,看着坐着和萧羽一起写字的楚昭。
楚昭笑道:“太傅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了?”
邓弈不理会她的嬉笑。
“皇后,你要如何?”他只问。
楚昭收了笑放下笔,道:“本宫只是要查案。”
邓弈道:“你这是查案吗?你这是无视法度,不遵律令,纵容龙威军邀功请赏,肆意妄为。”
“太傅,本宫不是无视法度。”楚昭道,“而是法度无视本宫,是你们无视此案有疑,无视证据不足,无视嫌犯喊冤,否则也不会要本宫出面查案。”
邓弈冷冷看着她。
“还有。”楚昭毫不回避看着他,“太傅你是奉先帝遗命监国,本宫也是,是本宫救了陛下,是先帝亲自下旨,为了国朝永固,封本宫为皇后。”
邓弈道:“所以呢?”
楚昭道:“所以但凡有危害大夏国朝清明之事,本宫都有权过问。”
邓弈木然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而去。
明天更新推迟
剧情没写完,明天早上再写一点,推迟到中午更新吧。
第三十五章 此事
夏日旳天亮得早,朱咏走到宫门前的时候,来的官员还不多,三三两两。
看到朱咏走过来,诸人都微微怔了怔。
虽然同为上朝,但先前并不是谁都认识谁,尤其是朱咏这个不起眼的小编修。
现在朱咏在朝堂上一句皇后娘娘圣明,大家都认识了。
朱咏走过来,所有的官员们都向一旁避了避,有人冷漠,有人厌恶,有人冷笑。
“竟然还有脸来上朝?”
“怎么还没罢免抓起来?”
“他可不会被抓起来,反而他能让皇后在外到处抓人呢。”
“我们还是担心自己吧,指不定哪天就被龙衣卫破门而入了。”
朱咏独立在原地有些尴尬,其实事情出了后,他一直没来上朝,在家收拾好行李,遣散仆从,等着被革职赶出京城或者抓起来,但等啊等啊,始终无人上门,直到几个好友偷偷跑来送消息。
“皇后娘娘为了给你审郑夏案,简直疯了。”
原本要立刻处决的郑夏被龙衣卫抢走了,龙衣卫冲进了国子祭酒家抓人,龙衣卫和兵马司和京兵打起来了,太傅在后宫和皇后也打起来——这个是据说。
事情还没完,龙衣卫去了荆州,龙衣卫在荆州抓了很多人,荆州都乱了——
朱咏这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吓瑟瑟发抖,但不管怎么抖,他决定走出家门来上朝。
皇后为了他做出这么疯狂的事,他不能缩在家中等。
宫门前来的官员越来越多,都避开了朱咏,无数的视线盯着他,低声的议论凝聚在一起嗡嗡,什么难听话都能听清,朱咏只当听不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到同僚好友也来了,但也没敢靠近他,只悄悄使个眼色。
上朝的时间终于到了,朱咏走在队列最后,沉默着迈进朝殿,俯身恭迎皇帝皇后,一切如旧。
朝堂上如旧,但也不太如旧。
朱咏站在最后,听到有官员禀告“荆州城卫和禁卫发生冲突,伤十人。”“荆州郡城民众受惊,谣言四起。”“荆州郡守上书——”
官员们只是禀告,并没有质问皇后,而且当皇后开口说“这件事本宫知道——”之后,他们立刻如先前一般沉默。
皇后宛如自说自话一般,但她没有丝毫停顿,将要说的话说完。
官员们继续沉默,直到邓弈开口:“此事是朝廷之过,吏部今日选定人员,赴荆州安抚民心,拨乱反正。”
官员们应声是。
朱咏听得心惊肉跳,看起来没有争吵,但表达的意思比争吵还吓人,太傅接下来要做的安抚民心,也是煽动民心——皇后的名声要遭了。
所谓的拨乱反正,太傅这边是正,皇后是乱。
他见惯了这种构陷推波助澜,这种手段多数用在官员身上,现在也可以用在帝王身上。
帝王名声不好也就罢了,皇后毕竟不是帝王,如果真坏了名声,民怨沸腾,太傅是有资格废后的。
朱咏站在队尾,垂下的手微微发颤。
他那天,是不是不该冲动站出来——
郑夏都已经认命等死了。
他也想好怎么照看郑夏的家人了。
现在这样做郑夏死定了,他也死定了,家人也没人照顾了。
朝堂里官员们开始新话题的讨论,皇后不再说话,朱咏茫然无神,他这次是真完了。
“报——龙威军校尉丁锤,参事殷同求见陛下。”内侍高声的呼喝盖过了朝堂的声音。
殿内一阵安静。
御史愣了下,站出来呵斥:“不得喧哗,打断朝议!”“龙威军非升朝官,不得进殿。”
走进来的内侍脸色微白,这些大臣收敛脾气不当面骂皇后,但对内侍们可不用好脾气。
别说骂了,拖出去打都没问题。
“这不是打断朝议。”皇后的声音响起,“他们就是为了朝议之事来的。”
御史顿了顿,想到大家商议好的,皇后的话不用理会,就当没听到,那么接下来他只需要接着呵斥,让内侍“速速退下——”
但皇后比他抢先一步。
“传——”
迫不及待离开的内侍立刻转身奔出大殿,高声喊“传——”
其实不用高声传,那两个龙威军本来就站在殿外了,皇后的声音响起他们就迈进来了。
看着走进来两个禁卫,身上竟然还带着兵器——这些龙威军是后宫值守,进皇城不用卸去兵器,再想到龙衣卫这些日子的表现,御史想了想,如果喊殿内值守将两人赶出去,可能会看到禁卫在殿内打起来的场面。
太荒唐。
罢了罢了。
不管他们说什么,不理会就是了。
丁大锤无视殿内青紫红袍官员们,径直走到前方:“臣奉命查荆州中正访问郑夏案已经有了结果。”
比预想中快,楚昭高兴道:“好,快讲来。”
丁大锤退到一旁,接下来的事他不擅长,殷参事将拎着的箱子打开,拿出案卷开始介绍。
“经过调取案卷,荆州郡城走访,查找相关人等,查出真正的案犯,荆州中正迟于,迟于已经供认不讳。”
“这是罪状。”
他展示给诸人看,迟于的笔迹,鲜红的手印。
殿内一片安静,如同面对皇后说话,无人回应。
但与先前又不同,不少官员们神情微动,眼神交流,些许躁动。
殷参事并不在意无人回应,从箱子里依次拿出文册,讲述查办过程,询问笔录,证据,略有些阴柔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语调没有起伏,宛如流水一般流过每个人的耳边。
站在队列末尾原本失神茫然的朱咏渐渐凝聚,他不由探身向前看,不止他,站在后列的官员们都晃动着身体,向前看去。
荆州中正售卖考题,三个考生买了,但其中一个脑子不太灵光,被一个读书人发现,然后不仅不安抚,还把这个读书人打了一顿狠狠威胁,这个读书人想不开又憋屈,留下一封血书悬挂在桥边,自己投河自尽。
事情闹大了之后,荆州中正当然不会自己认罪,把郑夏当成替罪羊。
“迟于知道郑夏能左手写字,在问询时授意差役打断了郑夏左手,这是差役供状。”
“我们从郑夏少时读书的书院,找到了他留下的诗文集,其中有左手书写字迹,左右手字迹果然不同。这是证物。”
“为了给郑夏定罪,迟于送国子祭酒黄金百两,这是两人之间书信往来证据。”
这个案件并不复杂,可以说非常简单。
唯一复杂的是人。
能买考题的人,是荆州世族大家子弟,跟荆州上下官员弯弯绕绕有关系。
售卖考题的中正官,出身名门,声名显赫。
而国子祭酒就更不用说,远在京城的高官,一个州郡的读书人在他眼里蚂蚁一般不起眼。
官衙差役不会去仔细查问他们,更不会也不敢拷问。
所以这些人随意动动手一推,郑夏这个出身单薄无权无势的小官吏死路一条。
“如今一干案犯皆押进京城等候发落。”
殷参事说道,将最后一个物证放进箱子,结束了宣讲。
楚昭看着满满证物供状的箱子,面色沉沉,又带着几分嘲讽:“原来如此,说他们把这当小事吧,定品评级,文圣之事,徇私舞弊,死了读书人,知道要定罪官员死刑来警示,说这是大事吧,上上下下都不当回事,随便推个人去死——”
她收回视线看向殿内的官员。
“丁校尉,将你们查证的证据,案犯都交给刑部,由刑部重新发落。”
丁大锤应声是。
刑部侍郎沉默不语,但又想,这时候沉默对不对?沉默会不会表示接受了?是不是要说一声反对?他忍不住去看太傅。
邓弈没有看他,只看着诸人,道:“还有何事启奏?”
一如先前,这时候就该殿内官员们立刻接话。
“臣——有本奏。”
有人高声喊,同时走出来。
前方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都看不到对方走出来,再看邓弈,视线越过他们看向后方,诸官也纷纷向后看去。
队列末尾,朱咏大步站出来,向前几步。
是他啊,官员们的神情变幻。
邓弈看着他:“你有何事?”
朱咏没有看邓弈,而是看向龙椅后的女子。
他俯身叩拜:“臣请皇后赐臣为钦差御史前往荆州,与刑部一起,了结此案。”
此言一出,比当初他站出来说冤案还让朝臣们震惊。
如果说为好友喊冤是人情冲动,那此时他不说请陛下允许,也不说模糊请示谁的一个请字,而是点明请皇后赐——
这分明就是投靠皇后,表明自己只听皇后。
疯了吧!
殿内没能保持先前的沉默安静,些许哗然,站在朱咏四周的官员更向一旁躲去。
邓弈看着朱咏,面色木然,沉默不语。
“准。”皇后的声音响亮落下。
朱咏谢恩起身,看着龙椅上的女子,高声道:“臣定不负皇恩。”
.......
.......
“这个朱——”
大理寺卿有点胖,一面疾步跟上邓弈,说话有点气喘,话到嘴边又忘记这个人叫什么——这等官员他以往哪里放在眼里。
要家世没家世,要前程没前程。
“朱咏。”旁边户部侍郎揣着手提醒。
“管它什么诸狗。”大理寺卿气道,“他是不是疯了?疯了就立刻赶出去。”
说这话转头寻找。
“李学士呢?还等什么?”
翰林学士在邓弈这里也是没资格跟随的——
“去让人找他,不,让他一起也滚蛋。”
前方沉默迈步的邓弈道:“不用理会,他就是走投无路,只能投向皇后了。”
那倒也是,这个案子就算查清了又如何,你朱咏对皇后奴颜婢膝,这朝堂是绝对待不下去了。
为了前程,朱咏只能投靠皇后,期望皇后能保住他。
“就算皇后保住他让他继续当官,又有什么用?一个小编修。”吏部侍郎在后轻轻笑。
皇后可以让龙衣卫横行霸道,但皇后可没有封官的权利。
“她难道还指望这个小编修也满街横冲直撞抓人打架?”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笑起来。
“那样更好。”大理寺卿冷声说,“他可没见过先帝,打不了奉先帝旨意的名号,敢有胡作非为,五城兵马司当街打杀就是了。”
官员们再次笑起来。
邓弈再次道:“这些小事不用理会,先抚慰民心要紧,皇后此次乱为惊扰民心。”
刑部侍郎冷笑补充:“你们或许还不知道,皇后是怎么审案的,荆州中正直接被龙衣卫打断了腿。”
官员们哗然。
“这什么查案啊,这是刑讯逼供。”
“我听说了,姜祭酒被关在秘密牢房,别说探视,生死都不知。”
“他们有什么资格巡查缉捕,真是乱了规矩!”
邓弈喝止官员们嘈杂,道:“所以要让荆州官民知道,让世人知道,这件事与朝堂无关,不是大夏朝廷没了规矩。”
这件事的关键不是案子是不是冤案,而是就算是冤案也不能这样查。
这件事的关键是皇后没了规矩,无视朝廷,仗权行事,肆意妄为。
这种没规矩的皇后,史书上也常见,下场好的被废,下场不好的——赐死。
诸官明白了,纷纷应声是。
邓弈抬脚迈进大殿,看着其内食案上御膳房送来的早朝后的饭菜,略沉默一刻。
赐死倒没这个必要,被废,也不至于,让她回后宫待着就好。
本就不该临朝听政。
.....
.....
太傅殿内官员散坐,有人提笔,有人沉思,出谋划策。
大理寺卿翻看了几本文书,有小吏来送茶,他接过,想到什么让小吏去唤翰林李学士,旁边的吏部侍郎听到了,皱眉道:“你怎么还是惦记那个小编修?”
大理寺卿看着坐满人的殿内,但太傅殿再大,也比不过朝堂,人再多,也并不是满朝官员都在其中,整个朝堂还有很多官员未在这里——
他低声说:“我不是在意那个小编修,我是担心,其他人学那个小编修。”
吏部侍郎哈哈笑了:“是吗?我倒要看看是谁,谢氏那边的人是不是装不下去了?”
自从皇后开口干政以来,谢燕芳以及党羽都沉默不语,似乎与他们无关。
“与他们无关才怪。”吏部侍郎冷笑,“他们就是皇后党羽。”
不说话是,说话更是,正等着他们跳出来呢。
大理寺卿摸了摸鼻头,有心说那个小编修不是谢氏党羽,但正因为不是才有走投无路,朝中其他人么,没几个这样的,都有家有业的有名望,没必要自寻死路。
他示意小吏下去,不用唤李学士了。
明天更新还是中午
如题,还是写了一半,明天早上起来再接着写完这个段落,因为渲染场面需要我精神奕奕一些,晚上累了精神达不到要求,写出来的字就没有精神。
哎,大家明白我先前说的女主弱什么意思了吧,因为当皇后难啊,当掌权的皇后更难啊,薛青当皇帝也不会容易,所以让薛青停留在当上皇帝那里是最美好的。
这本书故事讲的就是当皇后,环境也不是女人可以当皇帝的设定,过问朝政的女人有多不容易,大家看史书也都知道,当然小说已经很开金手指了,虽然她最缺的最大金手指是楚鱼容那样一心爱她的靠山。
爱你们。
今晚说多了。
这个点码字没精神,竟然一聊天就啪啪啪打字这么多!
如果你们能看得愉悦,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对每一个码字的人来说,这是最大的以及最终的意义。
第三十六章 何为
在启程去荆州前,朱咏先去见郑夏。
虽然在朝堂上龙威军讲述完查案没有人理会,但当龙威军把一箱子案卷搬到刑部,刑部接下了。
因为还没有最终结案,郑夏还没离开牢房。
“这里旳环境,比我住过的所有牢房都好。”郑夏躺在木板床上,对老友笑着说,“如果不是这些锁链,还有门外的兵卫,我都要以为回到咱们当年读书的地方。”
朱咏看着床头摆着一摞摞书,有些好笑,笑出来又很悲哀:“你还想着读书呢。”
郑夏单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我关进牢房里就没有再看过书,这么久了,他们问我最需要什么,我张口就要了书。”
朱咏忙扶着他,打量郑夏,郑夏整个人已经瘦得脱相,如果是在外边遇上,朱咏都认不出他。
朱咏的视线落在郑夏的左手,干枯僵硬,还少了两根手指。
“上次见还好好的。”他嗓子哑痛。
“好什么啊,都坏掉了,来到这边,那个丁校尉说,要想保住胳膊,坏掉的手指要砍掉。”郑夏说,自己也看着自己的左手,“砍就砍吧,这手其实也废了。”
说到这里看朱咏。
“别说这些了,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被重审了?”
虽然案子是围绕着他,但他在牢房里与世隔绝,什么都不知道。
朱咏将事情的经过讲来,郑夏听得震惊又神情变幻——
“所以这次,是,运气——”他低声喃喃。
要说运气好,但又觉得,不一定是好运气。
这分明是卷入了皇后和朝臣权利争斗之中。
“其实我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他说,抬头看朱咏,眼中满是自责担忧,“你也被拖累了。”
朱咏笑了笑:“是我自己的选择,还有,我已经请皇后恩准,作为钦差去荆州为此案收尾。”
郑夏再次惊讶地坐直身子:“你这是何必,虽然被拖累,但你请辞离开京城,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对你穷追猛打,你怎么反而主动跳进来。”
朱咏道:“不管皇后意欲何为,但这次的确是她翻了此冤案,我知道接下来那些人会怎么做,无非是坏皇后的名声,所以我要亲自去给荆州的民众解释,让大家知道皇后是干政,但不是乱政。”
郑夏默然,这还是不得不卷入了。
朱咏站起来,道:“还有,我也是在做你做的事。”
郑夏愣了愣,他做的事?
“你满腹学问,甘愿十几年在荆州做个听人使唤的浊官,是为了避免学子们被贪腐耽搁了前程。”朱咏道,看着郑夏一笑,“现在该我去这样做了。”
郑夏甘愿碌碌无为,那他朱咏就甘愿声名狼藉。
......
......
朱咏出发去荆州,刑部吏部的人也都向荆州去了,但京城的喧嚣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围绕着这件事各种议论四起。
“皇后这样做不对,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皇后怎么不能这样做?因为是女人吗?”
“难道女人只能拿着命救小殿下,去边郡杀敌,逼退中山王,但不能在朝堂上开口说一句话?”
酒楼茶肆里才张开口的男人们,立刻就被女子们反驳——还不都是那些无所事事整天吃喝玩乐的贵族小姐们,而是沿街提篮叫卖的大姑娘小媳妇,酒楼茶肆的沽酒婆子。
没办法,楚后这个女人做了太多本不该女人做的事。
“不是能不能的事,是她做得不对。”
“朝廷各部各司其职,皇后让龙威军来查办案件,龙威军是什么?是天子卫。”
“他们又不是官差,他们却想抓谁就破门而入,私设牢狱,私刑逼供。”
“如果说郑夏冤案是有人仗势欺人,那皇后这样做,难道不也是仗势欺人?”
当然,这件事不会只停留在女人身份的争论上,穿着儒袍留着美须的文士发出质问后,年轻的女孩儿,抛头露面的妇人们都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街上有兵卫疾驰,当看到他们衣袍上的蟒纹,不用呼喝,人们忙退避,眼神惊恐又畏惧。
龙衣卫现在在民众眼里已经不仅仅是天子卫了。
除了他们亲眼看到龙衣卫差点和京兵打起来,私下也有很多传言,描述姜祭酒被抓走后多惨,描述龙衣卫在荆州破门灭家,连郡守都被他们一脚踹开,他们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已经有人用龙衣卫来吓唬小孩子,说再不听话,就被龙衣卫抓走了。”齐乐云扎着襻膊,握着手中的箭矢低声说。
御花园水榭里,楚昭正在举办投壶会。
除了临朝听政,楚昭定期会举办宴会,邀请世家命妇们,这倒是皇后该做的事。
皇后发了邀请命妇们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前来。
来了之后,不愿意讨好皇后的安坐不动,皇后也不介意,自去玩乐,身边也自有愿意陪同的人,毕竟皇后在没当皇后前,就有很多玩伴。
闺中少女玩伴有着难以割舍情义,且不因为身份变化而消散。
周江将箭矢投出去,稳稳入壶中。
“这一个谣言最厉害。”她说,“小孩子并不知道龙衣卫多可怕,只知道抓走可怕,然后街头巷尾人人都这样哄孩子,那龙衣卫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变成了止小儿啼的恶人。”
楚棠微微侧过来,低声问楚昭:“我要不要先离开京城,搬去书院?”
事关朝堂,又有朝官们背后推手的流言,不是她们这些女孩儿,以及小兔他们在民间街上喊两句就能对抗的。
楚昭笑道:“那你先赢了我。”
她将箭矢投出去,稳稳入壶。
楚棠无奈:“我又不会射箭武功,哪里能跟娘娘您比。”
话虽然这样说,她接过宫女们递来的箭矢,兴致勃勃地投壶。
楚昭则看向女孩儿们,道:“我知道现在到处都是指责污蔑龙衣卫——”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她现在也跟着称呼龙威军为龙衣卫了,“目的是污蔑我。”
这些流言她早就知道了,知道的更多,甚至,还知道一些流言从哪里来的。
都记录在册,但没必要破门而入把人都抓起来。
“娘娘。”周江忽问,“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这是质问,四周的女孩儿都吓了一跳。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楚昭可不是以前的楚昭,是皇后啊。
就连自认为最直爽的齐乐云都脸色变了变,这问得也太直接了吧?能这样问,岂不是认为皇后这样做不对?
喜欢下棋的人,想法和做事是跟别人不一样——
楚昭现在要打人,应该不用自己动手了,她有龙衣卫,齐乐云闪过这个念头,还下意识看了眼四周。
楚昭神情半点没有变,似乎是问下一个谁来投壶这种问题。
“你是说郑夏案吗?”她说,“很简单啊,因为这是冤案啊。”
周江愣了下。
“我发现了这个案有问题。”楚昭接着说,接过宫女递来的箭矢,“正好也有人喊冤,那自然就要查了,就这么简单。”
其他女孩儿还有些怔怔,周江已经露出恍然的神情。
不是为了争权,不是为了耀武扬威,只是因为这是一个冤案,她看到了,她就管了。
“我不能看着人喊冤不闻不问。”
“我既然坐在朝堂,看着江山,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楚昭看着前方的铜壶,脸上笑意散去。
“不该问我,而是该问,本宫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谁让本宫不得不这样做。”
“而本宫要做的,只有一个。”
她将箭矢投出去,稳稳落在铜壶里。
“查明冤案,还无罪者清白,让有罪者难逃。”
......
......
夏日黄昏,在廊下歇凉的周老太爷听完周江的转述,捏着棋子顿了顿。
“这样啊。”他说,又摇头一笑,“还真是随心所欲。”又低声喃喃,“帝王心。”
周江落了一个棋子,道:“爷爷,我就说了她就是看了冤案要管,不是针对太傅他们,这样做,她也没办法啊,是太傅他们逼得她只能另辟蹊径,要问对错,问太傅去。”
周老太爷端详着棋盘,笑道:“要是问太傅,太傅自然会说,冤案他们会查,但皇后不能逾矩。”
“规矩规矩,什么规矩。”周江再落棋子,“不就是因为皇后是女人吗?规矩是人定的,皇后也是人,谁说不能重新定规矩。”
周老太爷哈哈笑,一看棋盘又瞪眼:“谁给你规矩趁着我分神偷棋!”
周江将棋子再落下,一笑:“反正莪赢了。”说罢起身拎着裙子小跑而去。
周老太爷摇头,等候在院门外的子侄们这才急急进来,询问怎么样,皇后说什么。
皇后定期举办宴席招待命妇们,也是通过命妇们让世家了解自己。
“阿江直接问了皇后这样做对不对。”周老太爷道。
这一句话让子侄们吓了一跳。
“这孩子怎么这么鲁莽。”“朝臣们都不指责皇后,她竟然质问。”“我就说不该让她去。”
“龙衣卫会不会也来破咱们的门?”
周老太爷敲了敲棋盘让诸人住口。
“朝臣们不问,不是不敢问,是不屑问,是故意给皇后难堪。”他说,“皇后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问,阿江问得好。”
子侄们安静下来,也听懂了周老太爷的意思。
“父亲。”一人问,“你的意思是,赞同皇后此举?”
周老太爷道:“不是我赞同不赞同。”他看着诸人,“而是皇后此举,没有错。”
“怎么没——”子侄们顿时乱纷纷开口,“私卫——”
周老太爷拔高声音:“因为她是皇后,是君王。”
子侄们顿时一静。
周老太爷降低了声音,缓缓道:“你们,以及他们那么多人,是不是忘记了,皇后也是君,而是她这个皇后又是先帝托孤封赐,让她护国扶住小皇帝,不要把她当女人,想一想,君王做事,如果错了,是谁的错?”
朝堂上臣子们有一句惯语。
臣有罪。
“身为朝臣,不谏,不言,不行,还有什么资格说君王有错?”
子侄们安静无声,若有所思。
这样啊——
这样的事发生在很多深宅内院,妇人女子们转述皇后宴席上所见所闻,家里的男人们闭门讨论商议。
这样的讨论议论虽然不会四散到酒楼茶肆跟人争执,但却让很多人闭口不言。
酒楼茶肆中的愤愤议论依旧,但总觉得像是柴有点湿,燃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皇后纵容龙衣卫这种行径,就是恶行——”酒楼中一个男人拍案愤愤。
旁边有人应和。
有人低头斟酒不言不语。
有人转开视线看窗外:“今天天不错。”
也有人干脆放下酒杯:“徐三爷,今日我是来谈生意的,你要是不想谈,咱们就改天再聊,或者让你大哥来,你继续忙你的大事。”
愤愤的男人有些气又有些闷,他在家中本就不讨喜,好容易要了一项绸缎生意,不能再拱手让给大哥。
“你们家大业大,怎能不关心这件事?”他皱眉说,“万一龙衣卫抄了你们的店铺家业——”
先前说话的男人笑了笑:“多谢徐三爷,我们徐家遵纪守法不伤天不害理,问心无愧,无所畏惧。”
什么话,说得好像龙衣卫成了替天行道似的,徐三爷要再说什么,转头看窗外天气的那个男人忽的喊道:“看,外边有热闹——”
热闹,什么热闹?
几人都看向窗外,听的喧哗声从街上传来。
“快来看啊——荆州给皇后送来了好大一把伞——”
伞?
荆州?
给皇后送?
几人再坐不住,纷纷站到窗边向街上看去。
第三十七章 所欲
一开始没人注意那把伞。
因为举着伞旳是一队龙衣卫。
龙衣卫现在在京城的名声很吓人,所以看到他们民众都避开。
然后为首的龙衣卫撑开一把伞。
这把伞也不像伞,布做的,很大,上面的布也不是一整块,而是一块一块缝在一起,如同百衲衣。
这是什么?避开的民众忍不住好奇。
“荆州士子叩谢皇后护佑之恩,进献闻知伞。”龙衣卫大声喊,解答了民众没有问出的问题。
然后举着伞催马向城中而去。
荆州?闻知伞?荆州士子为什么叩谢皇后?问题只回答了一半,比没回答还诱人,民众们也顾不得害怕龙衣卫了,纷纷涌来跟上。
“什么是闻知伞?”
龙衣卫没有再理会民众,也没有大喊大嚷,只是举着伞不急不慢而行。
不过他们不说话,从城外跟来的民众开始说话,很显然这些人在城外已经观赏过这一幕。
“你们看伞上。”“那一块布布,都写着名字。”“这是荆州的读书人,从自己衣袍上撕下一块,缝制成伞。”“为了感谢皇后娘娘。”
一句句话在街上传来,引来更大的喧哗和询问,为什么?不是说荆州都被龙衣卫踏平了吗?官民被抓了很多,破门灭户的,据说荆州郡守都被打了,上书请辞。
“什么为什么!你们糊涂了吗?因为娘娘破了冤案啊。”
“那是因为读书人定品评级的冤案,所以读书人们感谢皇后。”
“那可是个上下官员串通的冤案,严密铁桶一般,如果不是娘娘强行插手,现在被冤的人已经头落地,这件事也无人知晓了。”
“你们想想,国子祭酒那样的大人,如果不是皇后,谁能把他从家里抓走!”
“那些高官们互相勾结,官官相护,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对付他们!”
“那这样说,龙衣卫不是作恶啊。”
“那是抓恶人,当然不是作恶。”
“这些龙衣卫是惩奸锄恶!”
“啊呀,那他们也是英雄好汉。”
既然是英雄好汉,那是不是该欢呼相迎,撒花——但这些龙衣卫,跟先前的兵卫们又不同,他们的衣服,他们阴沉的面容,让民众们不敢欢呼,只能小声议论着目送。
酒楼里挤在窗边看的男人们收回视线。
“我就说了嘛。”周五爷拍了拍徐三爷的肩头,“只要不伤天害理,龙衣卫不会抄了我们的店铺家业。”(注)
徐三爷挤出一丝笑,又皱眉:“不对,不是说是不是伤天害理,这件事的关键是,手续不对。”
这不是皇后应该做的事,龙衣卫也无权巡查缉捕,如果为了惩奸除恶就这样肆意妄为,那是以恶制恶,都是恶——
“徐三啊。”周五爷用力一拍他,“手续什么的就不是我们这些生意人考虑的事了,那是上头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人考虑的只是恶人被惩罚,好人平安,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们遇上冤案,也有一条路可走。”
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顺风顺水?高官权贵也不能,徐三爷张了张口,最终将要说的话咽下去。
算了,上头大人们争权夺利,跟他有什么关系,随便吧。
......
......
丁大锤将布伞展开,殿内的萧羽,楚昭,阿乐,齐公公都围上来看,连小曼都在一旁投来视线。
“这有多少人啊?”萧羽关心这个。
阿乐则摸着布料,发现细节:“有绸缎有粗布,这些人有穷有富。”
“除了名字,每个人还写了一句先圣典言。”齐公公说。
楚昭立刻拉着萧羽,指着其上的字迹不同字数不等的文字,问:“这个出自哪里?怎么讲?”
萧羽摇了摇她的手:“姐姐,他们送这把伞过来不是为了考我学问的。”
殿内的人都笑起来。
楚昭也笑了,看丁大锤问:“看来朱大人费了不少心力啊。”
丁大锤点头:“朱大人挨家挨户的拜访荆州的读书人,说得嗓子都哑了。”
殷参事在一旁补充道:“他甚至走访了涉案的三家,说你们能在这里花钱买考题,得前程,怎能保证将来到了更高的地方,被比你们更厉害的人买考题买前程,压过去?你们就不想着到时候冤屈怎么办?甘心先前花的钱都白扔了?”
楚昭听得失笑:“这也行?他可真敢说。”
她对这个朱咏没有太多了解,看到他在朝堂上站出来为好友伸冤,再加上龙衣卫事后搜集来的资料,可以看出这个朱咏是个正统又安静文弱的官员,是那种我看不惯你但我不说话,我只过我自己小日子的人。
主动请缨去当御史,可以理解为他走投无路,不得不站在自己这里。
但没想到说的话一点都不正统。
“他还许诺了好处。”殷参事说,眼里带着阴柔地笑,“不对,应该是鼓动,鼓动荆州的读书人,趁着此举扬名,以及,求功名,他们要借着这件事,清查荆州官场,把那些贪腐庸庸官员除掉,然后从他们中挑选充任。”
有理,有情,有义,还有利,荆州的读书人顿时被点燃了。
刑部和荆州当地的官员还琢磨着怎么冷落朱咏,朱咏都没有理会他们,到了荆州连官衙都不进,和刑部的官员也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结果无须跟任何官员打交道,荆州的读书人为他劈山斩海。
楚昭看着面前撑着的伞,沉默一刻,轻叹:“什么人都不能小瞧啊。”
谁说老实人不会做恶人。
老实人真狠了心,恶人都不能奈何。
“还有。”殷参事又道,“朱大人说,我们龙威军如果要查办案件,最好分立出来,既然是拱卫天子,就成立一个拱卫司吧,这样行事有章程,也有理有据。”
楚昭点点头:“他说得对,龙威军如今人人皆知,既然如此,就正大光明地存在,你们去商议拟定章程来,我会在朝堂上公布。”
至于太傅和朝臣们同意不同意,那不是她的问题。
她反正说了。
他们沉默,就当他们同意了。
丁大锤将伞举了举:“明日朝会把这个展示一下,让太傅知道,读书人对娘娘的敬意。”
他们说娘娘作恶,总不能说荆州的读书人都是从恶者吧。
楚昭笑了笑摇头:“不用,他不在意这些,我也不需要让他看这些。”
没用?丁大锤愣了下,那这件事白做了?
第二天的朝会,正如楚昭所说,朝官们半点不提这件事,就好像不知道街上都在议论闻知伞。
楚昭提到荆州事的时候,官员们依旧沉默以对——朱咏还没回来,所以也没有人站出来回话。
“皇后是觉得这样,就能在朝堂上做主导了?”谢七爷下朝后撇嘴说,“民间赞誉又怎样?民众又不能冲到朝堂上议政。”
谢燕芳将鱼竿放下,活动了下手臂。
“皇后这件事也不是为了要民间赞誉啊。”他道。
谢七爷皱眉:“那她要什么?”
“她什么都不要,她就是要胡作非为。”谢燕芳道,满意一笑,“我们阿昭小姐终于知道怎么做一个帝王了。”
帝王?谢七爷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她只是皇后,我们阿羽才是帝王。”
谢燕芳道:“对臣子来说,上边可以多一个胡作非为的帝王,但朝堂上,身边,不能多一个可以胡作非为的臣子。”
谢七爷有些听不懂。
谢燕芳一笑:“有人会懂的。”
......
......
谢七爷很快就看到了
那一日上朝,朝官们因为一件事热烈争论,皇后听到有自己感兴趣坐直了身子。
“湖州夏汛已经连续三年拨款了?为什么三年了水患始终无解?”她问,“这三年拨款有多少?修了多少河渠堤坝?款项分拨都是哪里?”
热烈争论的官员们瞬时安静下来,垂目垂手,似乎天聋地哑。
罢了,楚昭也不在意,她过后看奏章查案卷吧,她刚要靠坐回去,有官员站出来。
“启禀娘娘,这件事臣有话说。”他俯身施礼,道。
谁?
那个翰林编修回来了?
垂目的官员一愣,转头向后,队伍末尾并没有人站出来啊,而队伍末尾的官员们面色惊讶地向前看来。
前方的官员们将视线收回,落在前三列。
一个紫袍短须官员抬起头,看着皇后。
皇后也看着他,神情似乎也有些惊讶:“户部侍郎?”旋即她收起惊讶,微微一笑,“请讲。”
.....
.....
注:上一章修改了一下人名,称呼写错了,不过工具人无关紧要,可以忽略不计。
第三十八章 可用
今年旳京城雨水格外多,又闷又热。
大街上举着伞披着蓑衣的民众脚步匆匆,店铺生意冷清,伙计们蹲着看雨,享受京城闹市难得的清静。
店伙计甚至有点可惜自己不像对面茶楼上的文士博学多才,否则能吟诵一首诗词什么的表达下心情。
但很快这宁静就被打破了,马蹄溅起水花,一队禁卫疾驰而来,他们披着雨布带着斗笠,不管是雨布还是雨水都没有遮住他们衣袍上闪动的蟒纹,腰里的跨刀。
龙衣卫。
店伙计忙站起来,纵然人在室内,还是忍不住向后退去。
虽然先前荆州那边的读书人赞美龙衣卫,但这些指不定什么出现,一出现就能对高官权贵家破门而入的兵卫,还是让大家畏惧。
畏惧又好奇。
待龙衣卫疾驰而过,店伙计又急急探身看,不顾雨水打在脸上。
又有谁要倒霉被抓了?
对面二楼原本提笔写诗的文士们也停下来,站在窗边遥望雨中疾驰的龙衣卫。
“看来湖州夏汛案势必不会草草了事。”一个文士说。
“户部侍郎亲自下场,谁还能逃过。”另一个文士轻叹一声说,“杜侍郎这是何必呢?难道是不满意分给他的好处?就拖着大家一起死?”
朝堂一个翰林编修为好友喊冤掀起的喧嚣还没散去,朝堂上户部侍郎站出来,请皇后娘娘查看湖州夏汛的历年账册,还说最好快一些,免得账册被人纂改销毁,顿时让朝堂哗然。
皇后娘娘当场就命龙衣卫去把户部围住,同时还说什么为了方便行事,从城守司分立拱卫司掌管龙衣卫,还设定了官职,那个丁校尉变成了指挥使,还有那个翰林编修朱咏,虽然还在荆州没回来,但也被调任为同知等等——当时所有人都被户部侍郎的行为震惊了,接着又都关注着户部,一时也顾得上在意拱卫司什么的。
反正都是皇后的私兵,变成花名头也没用。
账册很快就看出问题了,湖州夏汛的拨款被从上到下,一层层盘剥之后,实际上没有多少款项,所以本能一次修好的水渠堤坝,便只能年年修,而上上下下也很乐意如此,这样的话还能继续分钱——
皇后大怒,龙衣卫开始抓人,而第一个抓的就是杜侍郎。
杜侍郎应该算是主动投案,不仅在朝堂上是他将这账册捅出来,还不用龙衣卫抄家,主动把与人私密的书信交出来。
人证物证都在,太傅邓弈也只能沉默不语。
户部官员抓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供出一个,接下来湖州那边也逃不过,还没回京的新任拱卫司同知朱咏已经带着龙衣卫从荆州直接赶往湖州了,可以想象那边必然也将掀起血雨腥风,新成立的拱卫司牢房眨眼就不够用。
这件事令满朝文武震惊。
当然不是因为瓜分贪没治水款而震惊,朝廷拨的数额,很少有真的全部落实,而贪墨亦是常见,朝中这些官员们,哪个敢说自己干干净净?
他们震惊的是,杜侍郎这是发什么疯,明明他自己也在其中,怎么非要自寻死路?
有人去问过牢房里的杜侍郎,杜侍郎一口咬定自己幡然悔悟,要做个清清白白的人,愿意为自己做过的事接受惩罚。
听听这话,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他不是疯了。”楚昭轻声说,“他是拼了。”
这件事她一开始也不理解,但知道杜侍郎不是为了向她表忠心。
楚昭翻看龙衣卫交上来的册子,这是专门查探官员们私下的纪录:“有一次邓弈家中宴席,有两人因为儿女亲事冷嘲几句,这其中一人是户部主事田林的父亲,一人是杜侍郎的父亲——”
然后由此让丁大锤仔细查探,最后得知,田家曾与杜家议亲,也就是田林的儿子和杜侍郎的幼女,但田家公子不成器,杜侍郎没看上,由此惹恼了田家。
去年杜小姐外出遇到马惊,摔断了腿,成了瘸子,原本定好的亲事也解除了。
“是田家干的?”楚昭问。
殷参事道:“杜小姐马惊之前,遇到过田公子,但没有证据。”
“田林虽然官职比杜侍郎低。”丁大锤说,“但田家比杜家家世大,而且田林与太傅关系更近。”
“田林应该还用杜侍郎贪墨要挟他了。”殷参事说,翻看手中的纪录,“杜家的车夫说,曾听到田林和杜侍郎在车边争执,提到了分钱的事,两人不欢而散。”
所以杜侍郎看到女儿被毁了一生,但因为田家家世大,自己又身不正,没有办法报仇,也没办法逃开被田林刁难。
“他告到邓弈那里,邓弈也不会为了他真处置田林。”殷参事说,笑了笑,“田林送给邓弈的钱,可比杜侍郎多得多,太傅怎会为了儿女之事舍弃田家,就算罢了田林的官,田家也不是就此倾覆,杜侍郎反而会引来田家更凶猛的报复——”
阿乐在旁听了全程,恍然道:“所以娘娘你就是杜侍郎眼中最好的打手。”
楚昭笑了,不管什么吧,打手也无所谓,她将册子扔在桌子上,她不问杜侍郎的心,她只问这件事。
这件事她决不能不管。
“杜侍郎在狱中说,他自己死有余辜,只求将功赎罪换家人不被牵连。”殷参事说。
所以并不是疯了,还是为了求一条生路,楚昭说:“查出来,一个不留,他们吞了多少钱,一个不少的给我吐出来。”
缺钱的地方多得是。
湖州的夏汛必须解决,边郡的军费也耗费极大。
丁大锤和殷参事告退时,暮色笼罩了皇城,楚昭没有在殿内等候萧羽完成功课,而是让御膳准备了晚膳带着来前殿。
自从郑夏案后,楚昭和邓弈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单独见过了。
楚昭到来时,看到太傅殿空无一人,没有官员涌涌。
她知道必然是邓弈把人遣散了。
外殿的禁卫军,是邓弈掌控的,皇后过来的消息肯定被提前知道了。
“还以为能听听大家怎么说湖州夏汛款案。”楚昭直接说。
邓弈坐在桌案后,似笑非笑说:“大家担心被娘娘看到,当做同案抓起来。”
其实邓弈以前跟她说话也经常这样打趣,但那时候他眼神柔和甚至有时候还藏着笑。
但现在他的眼神冷漠。
楚昭微微一顿,道:“只要没有作奸犯科,本宫不会抓。”
说罢也不待邓弈再开口,径直走过去坐下来,轻叹一声。
“太傅,先放下这件事不提。”她说,“我们好好说说话。”
邓弈看着她,笑了笑:“娘娘其实一直以来,都不是好好说话的人。”
......
......
(短小章过个渡)
第三十九章 他问
御膳在几案上摆好,邓弈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动筷子,而是只斟了杯茶。
“认识楚小姐,就是楚小姐打了人直接卷包袱跑了。”他说,“再后来路途中,回京之后旳种种事,再到宫门前领兵而来,你不听别人说话,也不会跟别人说太多,你都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且一定要做的人。”
楚昭默然一刻,好像是这样,也没办法,她重生以来,没有时间说话,很多事也没法跟别人说。
“不是啊。”她笑道,“我对太傅一直都有好好说话,不管是先前路途之中,还是后来回到京城,甚至在宫门,如果不是我好好说话,太傅怎能让我去见陛下。”
这些事此时回想感觉好像上辈子那么遥远。
邓弈默然一刻,摇摇头:“就算那时候我不听你说话,不开宫门,楚小姐也不会听我的掉头就走。”
他笑了笑,看着眼前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孩儿,比起那时候更熠熠生辉。
“楚小姐会打进来。”
楚昭想了想,没有否认,道:“那时候别无他路可走,我只能求生啊。”
邓弈淡淡道:“那现在皇后娘娘又怎么就到了别无生路的地步,非要把朝堂一刀劈烂?”
楚昭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邓大人,你还记得我从边郡回来后,咱们一起喝茶说过的话吗?”
邓弈没说话,端起茶喝了口。
“我说我要做皇后,认真地当皇后。”楚昭接着说,“我也问你,一心要做大官是为了什么,你说是为了开心。”
她看着邓弈。
“邓大人,除了手握权力被诸官簇拥,你有没有想过,护国安民朝堂清明能带来更大地开心。”
邓弈哈哈笑了:“原来娘娘是要公正无私,励精图治,缔造盛世。”
楚昭不理会他的戏谑,认真道:“邓大人,先前国朝不安,内忧外患,你我出身地位不如他人,为了坐稳位置不得不各种手段,但只靠阴谋诡计笼络人心利益交换是坐不长久的,你能走到如今,是有大才的人,只不过一直无法施展,现在你已经成了太傅,这朝中你说了算,所以——”
“所以我就可以当个青天老爷,嫉恶如仇,大刀阔斧,铲除恶弊,彰显人间正义?”邓弈接过她的话说,话说到一半他哈哈笑,笑得似乎停不下来。
楚昭没有再说话,只看着他。
“楚昭。”邓弈收了笑,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明君?你不过是被谢氏当做工具罢了,什么朝堂清明,真清明,你先把外戚赶出去。”
他还是认为她被谢氏说服,与谢燕芳达成一致了,楚昭诚恳道:“要清明也不是一下子能做成的,我这样做不是谢氏鼓动我,他们要是有把柄落我手里,我也严惩,邓大人,你有才能,谢燕芳也有才能,只要用得当——”
邓弈不想听这个,举着茶摆了摆:“不用多说了,你也不用对我说好听话,你心里怎么看我,我看得出来。”
楚昭气道:“我怎么看你啊,我把你当朋友,当先生——”
“当敌人。”邓弈接过她的话。
楚昭无奈道:“我知道我做的事你生气,但我不是针对你。”
邓弈摇头:“莪知道你不是针对我,但你在戒备我。”他看着楚昭,审视着她明亮的双眼,“我知道皇后你不信我,我也从不要求你相信我,但你现在是在戒备我,我是哪里威胁到你了吗?”
戒备,威胁,他也提到这个词,楚昭还记得当时谢燕芳路途敬茶时的询问和审视,她心里轻叹一声。
她的心事藏得再深,外在行为也难免表现出来。
楚昭想了想,道:“梁蔷的事,我对大人是不满,不过你知道的,边军战事是我和我父亲的心血,我真的很在意,也很怕它出意外。”
“所以你相信我会毁了你的心血,而谢氏不会。”邓弈再次接过话道。
楚昭一怔,苦笑道:“其实并不是你的缘故——”
是该死的命运吧。
梁蔷的出现让她警惕,自然而然,也不得不警惕邓弈。
毕竟那一世,邓弈是萧珣的太傅。
这该怎么解释?
“皇后不用说了。”邓弈没让她解释,“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娘娘是皇后,臣是太傅,君臣之间不满也好,不信任也好,戒备也好,都是理所应当司空见惯。”
还是生分了,不过这也没办法,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化解的,楚昭道:“我先前说过,不管有什么误会,我和太傅是一样的人,我们一定要——”
邓弈转着茶杯,打断她:“皇后,你既然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何必还来劝我做个好人呢?”
楚昭看着他,要说什么,邓弈抬手摆了摆。
“那些重复的话不用说了,我只问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看着楚昭。
“皇后,等陛下亲政后,你能放下这一切,回到后宫,只做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
......
楚昭回到后宫时,夜色已经降临,灯火璀璨,尚未走进寝宫,就看到内侍宫女乱跑。
他们笑着喊“皇后回来了。”
然后萧羽从殿内高兴地迎来:“姐姐你回来了。”
楚昭伸手拉住他,问:“吃过饭了吗?”
萧羽摇头:“我在等姐姐。”
楚昭牵着他走进殿内:“你就不怕我在外边吃过了?”看一旁的齐公公,“没告诉陛下我去见太傅了。”
她每次去哪里都会告诉齐公公,让他及时告诉萧羽,免得这孩子见不到她不知她行踪。
齐公公说:“告诉了,陛下还是要等。”又一笑,问,“娘娘,您吃饭了吗?”
楚昭是带着御膳过去见邓弈的,但因为谈话不欢,也没能像先前那样一起吃,她笑着摇头。
齐公公立刻抚掌:“陛下果然神机妙算。”
萧羽绽开了笑颜。
“陛下说娘娘你一定没吃饭,所以一定要等着你。”齐公公解释,“老奴还跟陛下打了赌。”
说着故作唉声叹气。
“老奴仗着知道娘娘带了御膳去,还以为胜券在握。”
楚昭笑问萧羽:“你怎么知道我没吃?”
这倒也不是故作惊讶,先前她也会跟邓弈一起用宵夜,宫里都知道的。
萧羽道:“因为姐姐见了太傅,你们一定会争执,哪里能吃饭。”又轻叹一声,“就算吃,也是姐姐为了缓和气氛,肯定吃不好。”
这些日子她和朝官们之间的对峙,萧羽坐在龙椅上,自然都看在眼里,但他不愤怒不惊恐不焦虑,也不多问多说,完全不用楚昭分心安抚,每天安静地上朝读书。
毕竟是个经历过生死的小孩,楚昭欣慰又佩服,伸手抚摸萧羽的肩头。
“陛下真聪慧,眼明心明,又沉稳大气。”她称赞说。
萧羽握着她的手,道:“是,我会做个很厉害的皇帝,姐姐你不用怕,以后我会保护你。”
楚昭笑着说声好,但笑容又微微一顿,耳边似乎又回荡着邓弈的话。
“你现在举着刀劈开朝堂要争容身之地,那将来呢,拱手让给那个小皇帝吗?”
“你现在胸怀天下所以与我争权,那将来小皇帝为了天下,是不是也要与皇后您,争权呢?”
萧羽拉着她的手向前走,打断了楚昭的失神。
楚昭看着在前方走的个头又长高的孩童,微微垂目。
她曾经全身心的信任一个皇帝,那么这一次,她还能这么做吗?
第四十章 让步
谢燕芳迤迤然迈进朝殿,先看了眼站在前方旳邓弈,再看了眼后方。
官员们正在依序站好,交头接耳,殿内些许嘈杂。
“谢中丞。”旁边的官员揣着手,低声说,“几天没来看到上朝的人是不是少了?”
谢燕芳道:“是少了几个。”说着又一笑,“但也多了几个。”
他们说话,又有两个官员进来,一文官一武将袍,一个瘦弱,一个莽汉,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殿内的嘈杂顿消,官员们神情漠然,甚至还有不屑,但都盯着这两人。
一个是拱卫司指挥使丁锤,一个是原来的翰林编修,如今的拱卫司同知朱咏。
“真是荒唐,他们怎么有资格上朝。”
“什么拱卫司,挂个名号就能上朝?”
四周的议论和视线一样刺耳,但丁大锤无知不畏不惧也不在意,朱咏心志坚定,甚至还含笑跟身旁的官员打招呼。
看到他打招呼,旁边的官员不好再当面骂人,伸手不打笑脸人。
有的转过头不看他,有的视线忍不住在朱咏蟒纹腰带上转了转——不管怎么说,这拱卫司,这朱咏,现在是皇后的左膀右臂,连太傅都不能干涉,他们说抓谁就抓谁,说谁有罪谁的家就被抄了。
还是不要得罪,免得被报复。
便有几个官员对朱咏挤出一丝笑。
这一幕没逃过其他人的视线,前方的官员再对谢燕芳低低一笑:“丁指挥使很少上朝,坐镇拱卫司打家劫舍,今天上朝,看来又有官员要倒霉了。”
说着看了眼邓弈所在。
“太傅又要上愁了,人是越来越少了。”
邓弈把控户部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谢燕芳这边的官员们很乐意看热闹。
“中丞你说得对,我们静观其变,这种时候谁跳的欢,就被皇后打得狠。”
虽然对于皇后如此作为,大家本也不满,皇后干政一向是国朝大忌,但谢燕芳说了目前来说这是好事。
“比起我们,皇后才最有资格制止太傅一手遮天。”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等皇后解决了太傅专权,皇帝没几年就能亲征,到时候再解决皇后,天下清明。
如果不是皇帝升朝乐响起,这几个官员都想要鼓掌叫好了。
皇帝和皇后携手入殿,官员们收起各种心思俯身叩拜“陛下万岁万万岁。”
果然朝会一开始,甚至不待太傅说话,丁大锤就站出来:“臣有本奏。”
他是直接对皇后说的,看都不看太傅一眼。
楚昭道:“请讲。”
“湖州夏汛户部已经查的差不多了。”丁大锤道,“线索也都理顺了,臣请巡查湖州缉捕。”
果然又有很多人要倒霉了,殿内官员们互相对视,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神情恼怒,你们说查清就查清,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线索查清了就好。”皇后的声音从上边落下来,“湖州之事事关重大,除了查办贪腐之徒,还要完善堤坝水渠,所以,太傅,请安排职司协同拱卫司查办此案。”
殿内的官员们一怔,听错了吗?
皇后今天说的话有点多?
不是一句准就可以了吗?怎么提到了太傅?还请太傅协同?
诸官的视线不由都看向邓弈。
皇后说话多也没用,反正太傅不会回应。
邓弈面色木然,道:“着吏部刑部协办。”
殿内安静一片,宛如皇后说话一般无人回应。
凝滞一刻,吏部刑部才有官员回过神,忙站出来:“臣,领命。”
皇后又道:“朱大人,就辛苦你与刑部吏部再赴湖州。”
朱咏忙出列:“臣,领命。”
皇后不再说话,几个官员归列。
邓弈的声音便再次响起:“礼部,镇国王礼单可拟定好了?”
礼部的官员稍微迟钝一刻才站出来应声是。
“念来,大家一同审议。”邓弈道。
礼部官员又是些许忙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单当朝宣读。
礼部侍郎醇厚的声音抑扬顿挫回荡在殿内,殿内的官员们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心神都还停留在先前皇后与太傅的对话中。
皇后与太傅的话相比礼部侍郎念的名单短的可以忽略不计。
但意义却很大。
皇后主动让拱卫司与太傅协同,不再霸权独行。
而太傅竟然回应了皇后的话,这岂不是意味着,太傅接受皇后干政了?
这可是大变动!
......
......
散朝之后到处都是议论,太傅那边更是无数官员拜访,连新成立的紧挨着刑部的一向门庭冷落的拱卫司都有不少官员试探着走进去——
御史府自然也是人不断。
不过大家扑了空,谢燕芳下了朝就回家了。
“三公子并不在意啊,看来是早知道了。”
“既然三公子知道,这件事就没什么,大家不用太紧张。”
诸人没见到人,倒是松了口气,各自散去。
......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燕芳回到家中能避开官员们,但不能避开谢七爷。
谢七爷本告假在家没上朝,听到消息后要冲出去,撞上回来的谢燕芳。
“这件事。”谢燕芳刚迈进室内,停下脚,说,“我也不知道。”
谢七爷神情更凝重:“你竟然也不知道?”
谢燕芳道:“七叔,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什么事都知道。”接过婢女的巾帕擦拭,由她们解下官袍。
“但你不是说皇后跟你一样吗?”谢七爷皱眉说,有些抱怨,“她怎么想,你怎么会不知道?”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觉得很令人愉悦,谢燕芳顿时笑了:“好,那我来好好想一想。”
说罢也不穿外袍径直在窗边蒲团上坐下,摆出一副要深思的模样。
谢七爷看着他长大的,被他从小到大戏弄够多了,此时也不上当了,无奈道:“三郎你别闹了,这可不是小事。”
这的确不是小事,谢燕芳看着桌案上的棋盘。
“昨晚皇后去见邓弈了。”蔡伯进来斟茶,对谢七爷说,“看来是两人达成协议,决定各退一步。”
谢七爷恼火:“他们各退一步,那就是一同共进一步,就要让我们无路可走了。”又问,“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明明闹得水火不容,怎么突然又和解了?”
蔡伯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七爷你知道的,虽然能窥探到宫里的动向,但太傅掌握着外城禁卫,皇后自己握着龙威军守后宫,他们近身处我们还是没办法靠近。”
两人闭门说话,外人是绝对打听不到的。
“燕芳就不该把内宫禁卫的令牌还给阿羽。”谢七爷气道。
端详棋盘的谢燕芳被点到名字,回过神,道:“不该拿的不能拿,拿了只会惹麻烦,至于皇后和太傅说了什么,不知道也无所谓。”
谢七爷道:“这还无所谓?”
谢燕芳没有像以往顺着他调侃,而是摇头又点头:“有所谓。”说着叹口气,“阿昭小姐还是太心善了。”
说罢一手拂袖,一手提笔。
“心善是好品性,但要当个好皇后,劈山斩海,怎能不心狠手辣。”
“那就由我再来助你剔了这善心吧。”
第四十一章 有监
相比于京城朝堂的动荡,云中郡这边也并不平静。
钟长荣将几封令报摔在桌案上,撞到竹筒里的令符乱晃。
“长坪关到底是发什么疯。”他骂道,“不跟西凉打,手痒是吧?自己跟自己打!”
说着抓起一旁的腰刀就向外走。
“老子亲自去,陪他们打个过瘾。”
旁边的副将们忙拦着,劝慰“将军息怒。”“已经派人过去控制住了。”“您不能去,你去了事情就真闹大了。”
钟长荣被劝住,冷笑道:“让长坪关马亮卸任,兵都带不了,还怎么打仗。”
马亮是长坪关主将。
“其实也跟他无关。”一个副将说,“是他手下军司马引发旳。。”
“朝廷更换了长坪军司马吴十六。”另一个副将低声说,“吴十六这个人,虽然不起眼,也没什么功绩,但将军你也知道的,马亮还没去长坪关的时候,吴十六就已经在长坪关了,他半辈子没动过地方了,现在突然换了他,他肯定心里不服。”
钟长荣面色沉沉,道:“他有什么不服的?这一次难道只有他更换?几个将军说换也就换了。”
自从京城叙职之后,朝廷调动各地卫兵增援边军,同时调整了边军官将,让他们回防内地。
朝廷新来的监军说这是为将官们着想,战事已经两年多了,官将难免疲惫,所以调换休养生息。
“几个将军换了倒没什么,他们能带走自己的亲兵副将,到新的地方领兵数目丝毫不变,虽然可能错失边军战功,但就算没有这些战功,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一个副将说,“军司马这些人不一样啊——”
他们多数如同州郡府县中的吏,根基都在驻军地,屯田繁衍,枝繁叶茂。
突然更换调走,无疑是拔了根。
怎能不闹。
“还好将军你早有准备,提醒了马亮。”又一个副将苦笑道,“否则还不知道会闹多大。”
“朝廷也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另一个副将抱怨,“正打仗呢,换什么将官。”
他的话音落,外边响起男人的沉声。
“正因为战事要紧,所以才不容庸庸之辈霸权。”
室内几人一惊转头看去,见院落中有一位红袍大将走进来,正是朝廷新派来的监军,京卫中郎将傅城。
说是朝廷派来的,其实也就是太傅邓弈派来的。
邓弈监国,掌管玉玺兵权虎符,派出了身边亲近的京兵将官前来为使监军。
钟长荣眼神暗了暗,看着院中的值守卫兵,喝道:“傅将军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让我等失礼不相迎接!”
值守的卫兵神情懊恼,又无奈,不待他们说话,傅监军淡淡说:“本监军奉圣旨皇命而来,是我不让他们惊扰钟将军的,免得失了监察之职。”
什么监察,是偷窥吧!钟长荣脸色沉沉,冷冷道:“傅将军今日来是又监察到什么吗?”
傅监军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走进来放下几卷军册。
“长坪关军司马吴十六,篡改军册,盗取兵饷。”他说,“我是来跟钟将军你说一声,不用再调任他处,而是论罪定刑吧。”
钟长荣拿起军册翻看,骂了声脏话。
“钟将军该不会想,战事当前不便处罚吧?”傅监军似笑非笑问。
钟长荣沉声道:“傅监军多虑了,军中奖罚分明。”
傅监军点点头:“那本监军就放心了。”说着笑了笑,“钟将军深受皇后嘱托,可不要辜负皇后期待。”
这是威胁吗?威胁要用边郡的事来败坏皇后的声名?钟长荣冷冷道:“傅将军就算是奉太傅之命,也不要忘了皇恩浩荡。”
这是说太傅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臣子吗?傅监军散了笑意,道:“多谢钟将军提醒。”
说罢拂袖而去。
副将们对着他的背影啐了口“狗仗人势。”再看钟长荣,“将军,这厮仗着太傅在军中指手画脚。”
钟长荣沉着脸将手里的军册狠狠扔在桌子上:“那也是给了人家把柄,让人可以指手画脚,这个该死的吴十六,真是做得一手好账啊!竟然贪了这么多军饷!”
副将们也纷纷拿起军册看。
“真贪了很多?”“咱们也不懂这个账册啊。”“督军年年查怎么没查出来?”“这群废物。”
钟长荣这边的咒骂气恼,傅监军则带着几分笑意踏入自己的监军府。
府中有人等候,施礼:“监军回来了。”
傅监军伸手虚扶:“梁长史不要多礼。”
梁籍梁二爷依言起身,看着傅监军的脸色,笑道:“看来这一趟监军心情不错。”
傅监军来到这里也不习惯,只觉得处处桎梏,尤其是那个钟长荣,仗着楚岺遗威,皇后做靠山,油盐不进,不过今天看钟长荣吃瘪,真是心情不错。
傅监军哈哈笑:“这多亏了梁长史啊。”他伸手拍抚梁籍的胳膊,感叹道,“梁二爷不愧是读书人,厉害厉害,那吴十六上下串联做出这么隐秘的账册,我从京城带来的好手都看不出来,你只用了三天就查出问题了。”
梁籍道:“下官也就能做做这些笔头上的功夫。”
“你可别谦逊。”傅监军道,“梁二爷运兵如神,神机妙算,我在京城久仰大名,有关你的邸报我都在军中命他们传阅研读,以为楷模。”
梁籍道:“下官惭愧。”
这是真心话。
不过这真心话看在傅监军眼里更是满意。
“果然越有本事的人越谦虚。”他感叹道。
不像那个钟长荣,倨傲不逊。
“梁二爷。”傅监军又道,“你帮了本监军这么大的忙,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
“太傅来的时候,对我赞誉梁二爷父子皆是勇武之将,可重用。”
意思就是说,他们都是太傅的人,梁籍自然听懂了,知道这是因为梁蔷。
梁蔷被太傅亲点为游击将军的事,在边军中也传遍了。
“多谢太傅赏识。”他道,再看傅监军,“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傅监军并不怕别人有所求,怕得反而是无所求。
“好。”他捻须笑,“请讲。”
梁籍道:“我想入主帅中军,为长史。”
傅监军手指一顿,揪下几根短须,微微倒吸一口气。
在主帅军中为长史,那可就是主帅的左膀右臂,有谋划决断战局的权利。
他可不认为梁二爷是想要成为钟长荣的左膀右臂。
这是要分权争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