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其择
梁籍辞别傅监军离开郡城,没有直接回左翼军驻地,而是先回家中。
自从梁蔷入京觐见封了游击将军后,梁家又换了新宅子。
当地乡绅赠送。
梁籍一直在军中,此次回来是第一次见到新家,他站在门外端详,虽然跟梁氏京城精美的宅邸相比有些粗糙,但灰墙高檐叠楼别有一番风味。
“什么人——”大门开一条缝,有门房审视,刚要喝问,身后有人将他拽开,“是老爷。”
梁籍看着两个仆从跑出来,一个惊喜一個惶惶迎接,他自己也笑了笑,有了大宅子,也买了仆从,新仆从对新主人还不太熟悉。
梁籍迈进家门,这一次梁妻没有挽着袖子浆洗,而是正坐下廊下翻看账册,面前站着两个仆妇听候吩咐,女儿正在荡秋千,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在后小心翼翼喊着“小姐。”护着她。
这一幕让梁二爷宛如重回未获罪前。
但还是不一样,妻子面容粗糙了,衣饰也简单,女儿身边也只有一个木讷的婢女。
看到他回来,梁妻起身,女儿也跳下秋千喊爹爹,仆妇婢女怯怯施礼。
“爹。”女儿抱住梁籍的胳膊,急急问,“我们要回京城了吗?”
梁籍愣了下,梁妻在旁无奈道:“都知道了。。”
梁籍又笑了,问女儿:“阿沅想回京城吗?”
女儿立刻点头:“想想想,我要回家。”
在她心里这里始终不是家吗?梁籍想说些什么,看着女儿的笑脸,又咽回去,只点点头。
女儿高兴地跑开了,催促着婢女“快快快,把我准备好的礼物拿好,我要去跟她们告别。”
“我回京城了,我早就说过了,我家在京城,我是大小姐。”
梁妻无奈呵斥几句,再看梁籍:“你快去吧,三房四房的人都在书房等着你呢。”
梁籍没更换官袍直接就来到书房,在这里兄弟侄子们正议论热火朝天,看到梁籍进来,停下说话,恭敬又激动相迎。
“大家都想好了吗?”梁籍开门见山问,“愿意回京城去?”
这还用说吗?诸人激动地点头,有人说“早盼着这一天。”有人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有人干脆掩面落泪。
梁籍倒没有什么触动,看着诸人:“回去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咱们梁氏相当于重新再来。”
再怎么不好过,也比在边郡乡下好,而且梁二爷父子前程似锦,一年一封官,等将来战事结束,官爵肯定比当年的梁寺卿还要厉害。
梁二爷这样说,是担心他们到了京城,影响他升官发财吧?
要不然梁老大听到消息找来,梁二爷就把他拒绝赶走,据说原话就是不要去京城添乱。
梁寺卿毕竟是主犯,声名狼藉,回去之后肯定要被人指指点点,太丢人了。
但他们这些家人都是被连累的,他们都是无辜的。
“二爷,你放心吧。”一人诚恳说道,“正因为梁氏重新再来,我们才想要多出一份力。”
“对啊,不能只你们父子拿着命搏杀。”另一个人忙跟着点头,“我们是一家人,也要相助你门。”
梁二爷看他一眼,相助么?怎么先前没人说一起当兵上阵杀敌?宁愿都挤在他家里打杂。
那人显然也想到这里,面色惭愧,眼神躲闪:“打仗我们是不行,去了是给你们添乱,不过回京城不一样,我们能结交世家权贵,盯着朝堂动向,为你们稳固后方。”
其他人忙也跟着点头。
梁二爷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多说了。
“回去后还是要谨慎小心。”他叮嘱,“如今不比以前。”
诸人松口气齐声道“二爷你放心吧!”
大家欢天喜地离开了,仆从进来斟茶,看到梁籍站在桌案前似乎失神,眉头紧皱。
家里到处都是欢天喜地,怎么老爷看起来不开心?
“听说原来京城的旧宅都重新买回来了。”仆从讨好道,“阿蔷公子真是厉害。”
梁籍被打断思绪,看了仆从一眼,问:“回京城开心吧?”
“当然开心了。”仆从忙恭维,“都是老爷的功劳啊。”
梁籍笑了笑:“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呃?仆从愣了下,什么意思?听错了?他是个新买来的奴仆,还没摸透新主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还好有人走进来。
这是老爷的亲随,李方,据说是将老爷从劳役中拉出来的恩人赠送,老爷极其看重,也最信任,走到哪里都不离身边。
李方看了仆从一眼,仆从忙趁机退了出去。
“老爷在想什么?”他笑问。
梁籍看他一眼,道:“在想为什么要我的家人回京城?”
是的,他说的话仆从没听错,其实什么事都跟他没关系,掌权左翼军也好,看出长坪关司马账册问题,博得傅军监信任也好,以及现在让家人们去京城,都跟他无关。
李方道:“二爷现在功成名就,家人们是该荣归故里了。”
梁籍看着他:“不是为质吗?”
李方哈哈大笑。
这笑让梁籍一僵,脸微红。
“二爷。”李方说,“你想多了,对你还不用如此。”
他的话如同一巴掌抽在梁籍脸上,梁籍的脸彻底红了。
梁籍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愤怒又羞惭:“那,那何必。”
李方没有回答,而是似笑非笑问:“怎么?二爷是舍不得?二爷舍不得就罢了,把他们留下就是了,本就是可有可无。”
可有可无,这又是一巴掌打在脸上,梁籍脸色变幻,他现在坐到如今的位置,最担心的就是变成可有可无之人。
没用的人,就是废物,就要丢弃,那他的一切就都没有了。
当个棋子又如何?这满朝文武官员,不都是天子的棋子吗?这芸芸众生,不都是天命的棋子吗?
人人都是棋子,就看是有用还是没用,他可不想当个没用的废棋。
“说笑了。”梁籍缓缓一笑,“何止兄弟侄子们,我妻和女儿也都应当回京城去。”
李方并不在意,淡淡一笑。
梁籍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都是小事,他问:“傅监军真能让我入主帅中军?那钟长荣把持帅权极其严密,这半年对我格外盯着,这肯定不好办,其实要更大兵权,不如让我借着这机会,先与另外两位大将军相争。”
李方笑道:“二爷放心,办成办不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做了就好。”
办了就好?梁籍不解,没结果,算什么办了?算什么好?
.......
.......
深夜的荒丘上,谢燕来将口中嚼着的草扔下,转头看身旁的兵士。
“傅监军真这样说?”他问。
兵士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跟随谢燕来又被打走的小山,谢燕来这次回来获封游击将军,调兵的时候把小山也带上了。
“真的。”小山如愿以偿,每天都眉飞色舞,“傅监军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军营混乱,结党营私,所以他要调整人员,清正风气,然后就说要让梁籍来中军当长史,他刚开口,钟帅就让他滚——”
谢燕来呸了声:“他什么脾气,怎么骂人?”
小山瞪眼:“小爷,你的脾气比他还不好呢,要是换做你,不止骂人,得打人了吧。”
谢燕来哼了声:“我当然如此。”又皱眉,“钟长荣能跟我比吗?”
不能吗?钟帅比他官大吧?小山不解,但还是点头:“小爷说得没错。”
谢燕来没理会他的吹捧,皱眉看着前方漆黑的夜色:“很明显傅监军,或者,其他人吧,就是要激怒他,他就不该发火,有什么好生气的,他是主帅,嘴上打着哈哈,手里想怎么揉搓人就怎么揉搓。”
他嘀咕几句,脚一蹬地面站起来。
小山不解忙跟上。
“小爷,收兵吗?”他问。
谢燕来道:“不收,你在这里盯着,我去见钟长荣。”
小山哦了声,拍着胸脯:“小爷放心,这里有我,你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
但谢燕来没能走几步,夜色里有兵士站过来,挡住了他。
小山差点上前将这不长眼的兵士踹开,但那兵士先开口。
“九公子。”他问,“您要去哪里?”
听到九公子这个称呼,小山收起了脚,这是谢燕来的随从,家里送来的,虽然他觉得自己才是小爷最亲信的人,但还是给这些人一点面子吧。
谢燕来看着这兵士,吐出一个字“滚。”
那兵士没有在小山挤眉弄眼使眼色中滚开,而是道:“公子,你不能离开你的兵营,三公子叮嘱过,你在外不能肆意妄为,如果真这样,就要让你回家去。”
小山听到这话倒是知道怎么回事,据说小爷在京城闹了事,被家里斥责,然后家里人让仆从盯着约束。
是九公子那个厉害的哥哥,三公子下的命令。
三公子要是真让他回去,小爷可能就真要离开边军了。
谢燕来盯着那兵士,似笑非笑:“怎么?三哥不装了?不是那个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无所谓的好哥哥了?”
兵士对这话没有丝毫反应,只当没听到,也不让开路。
“小山。”谢燕来喊。
小山忙跳过来:“小爷,我在。”
“给钟将军送封紧急军报。”谢燕来说,视线盯着那兵士,“这你总不能也要管吧?”
兵士让开路,恭敬道:“小爷说笑了,小的只是伺候小爷的,不敢过问军情大事。”
......
......
但谢燕来写了信,小山连夜疾驰,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奔到郡城,还是晚了一步
钟长荣已经将这件事急令报去了京城。
又是一个黄昏,皇后走来前殿,这一次太傅所在围着的官员们没有退避,而是要施礼问好,但皇后却将他们驱散。
“都退下。”她说道,“本宫与太傅有话说。”
皇后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怎么?刚和睦些日子,皇后又要跟太傅吵架了?官员们对视一眼,退开了。
第四十三章 重识
忙碌嘈杂的太傅殿内变得安静。
邓弈坐在桌案前,正在审阅什么,停下笔头,看着楚昭。
“朝事又有什么让皇后娘娘不满意了吗?”他问。
自从协同查办湖州夏汛案后,皇后和太傅在朝堂上关系也缓和了很多,皇后在朝堂上说话,太傅不再沉默无视,皇后动用龙衣卫之前,会跟太傅先打个招呼。
所以且不管私下对待拱卫司什么态度,至少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楚昭看着邓弈:“太傅为什么插手边军?”
邓弈放下手里的笔:“插手?”他看着楚昭,“边军已经不属于大夏了吗?”
楚昭深吸一口气,但这次没有心情说好听话哄劝邓弈。
“太傅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她直接道,“你不放心,派了监军,我可以接受,你以战事疲惫用州郡兵将调换一部分边军,我也能接受,一切都是为了大夏,为了战事胜局,但你怎么能插手主帅中军!”
她说完,将一封奏报扔在桌案上。
邓弈看了眼,并没有拿起来打开,而是从桌案上抽出几封信报。
“边军蠹虫遍布,对战事有多大影响,皇后是只看兵权,其他的都不管不顾了吗?”他说,“主帅中军更是战事重中之重,过问它就不是为了大夏为了胜局了吗?”
“你少来扯这些话,现在不是在朝堂上,也没有其他人在,邓大人就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楚昭冷笑,“你重用梁蔷还不够,还要扶持梁籍,不就是想要掌控边军吗?”
邓弈亦是冷笑:“冠冕堂皇吗?那皇后一再戒备梁氏父子,丝毫不顾军情大局,只盯着兵权,你真是为了大夏,为了战事胜局吗?”
他也将几封信报也扔在桌子上。
“你知道谢氏在边郡安插多少人手吗?他们就不是分兵权吗?”
“你只盯着梁氏,只盯着我,你是为大夏盯着,还是为了谢氏?”
他站起来,看着楚昭。
“我不会分你权,梁氏也抢不走你的权!”
“楚昭,你为什么不信我?”
斜阳的余晖照在室内,让相对而立的两人视线都有些昏昏,又如同火焰燃烧。。
楚昭想,为什么不信他?
是因为她知道梁氏能抢走她的权,也知道太傅邓弈能分走皇帝的权,他还能打皇帝的耳光。
皇帝在邓弈眼里又算什么,自己在邓弈眼里又算什么!
她现在清清楚楚地看到命运一步一步走到眼前,都跟邓弈有关。
她现在想,也许上一世的命运,并不仅仅是因为萧珣,邓弈都能因为一言不合打萧珣这个皇帝耳光,那有关边军将领调动,钟叔被分权,围堵无人救援,皇帝毒杀皇后,扶梁妃为后,这种种大事,邓弈岂能不过问?
说不定,就是他主导的。
她为什么要信他?
回想相识以来的种种,她之所以信他,是因为相信他是萧珣的克星,但从未想过,那一世自己的命运跟这個邓弈有多少关系——
她太轻信他了,也太轻信自己。
“因为太傅做的事,真不让我可相信。”楚昭说,“你口口声声说我不信你,你又何尝信我?”
邓弈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这一刻她的眼神他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她先前从未这样看过他。
熟悉则是他曾经见过。
当初在中山郡,在路途中,楚家小姐对中山王世子萧珣的眼神。
现在,也轮到他了。
“我说你这样做不对,你却非说我是被他人蛊惑,根本不相信我是自己的判断。”楚昭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没必要再谈了。”
说罢转身。
邓弈想,其实从初见的那一刻,楚昭就性情恶劣,一意孤行,但凡违背她的意志,都被她忌恨厌恶,就因为她对他的态度恭敬又讨好,时常称赞他为英雄豪杰,所以他就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他真是鬼迷心窍了。
看着女孩儿的背影,他不想挽留,她真是冥顽不灵,一叶障目,他也不想再跟她多说话。
他看着楚昭走出殿内,消失在视线里。
“来人。”他高声喝道,“我要的户部增补名册怎么还不送来!”
外边些许脚步杂乱,有小吏跑来回话,有小吏再对外催促,退开到远处的官员们也再次涌来,太傅值房内恢复了先前的忙碌嘈杂。
但皇后和太傅又吵架的消息也飞一般传开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皇后和太傅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吵就吵吧,反正一个皇后一个是太傅,怎么吵都无所谓,而他们要做的是怎么趁着神仙打架捞取好处。
比如那个朱咏,可以说就是借着皇后和太傅吵架,一跃而起,摇身一变,从小编修成了身穿蟒纹袍的拱卫司同知——虽然很多官员对拱卫司不屑,但心里还是畏惧。
毕竟拱卫司这群人如狼似虎,要做什么,无人能拦。
假如真惹到他们,太傅也好,其他官员也好会替你骂几句,斥责龙衣卫行事无状,但倒霉的是你自己啊,抄家入牢受刑,可都没人能替你。
朱咏家的小门庭暗夜里不知有多少访客了。
还有自曝湖州夏汛贪腐的户部侍郎,拉了那么多人倒霉,他虽然还住在牢房里,但家人平安无事,据说将来出狱也能得到优待,说不定皇后给他赐个外放官——
据说拱卫司在各地也要设置衙门。
在太傅手下当个唯唯诺诺的侍郎,还是在皇后手下听差一人之下,朝官之上,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后者更好。
所以看到皇后和太傅吵架,朝官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冷笑旁观,而是卷入其中也掀起了一阵波动。
就连谢燕芳也盯着这件事,当听到谢七爷眉飞色舞说“皇后把太傅几本奏章给扣下了”时,谢燕芳也笑了。
“皇后怎么说?”他饶有兴趣问,不待谢七爷回答,又自己道,“皇后是不是说,太傅是监国,但监的是大夏的国,本宫作为国后,看到太傅监国不合理,自然要过问?”
谢七爷哦了声,点头:“还真是这么个意思。”又好奇问,“你教她的?”
谢燕芳道:“阿昭小姐当皇后哪里用我教,她聪明着呢。”
这个皇后的确聪明,做事又吓人,谢七爷始终是不喜欢,问:“那接下来做些什么?还是观望吗?”
谢燕芳道:“接下来就可以让我们太傅尘归尘土归土了。”
终于要解决这个邓弈了吗!谢七爷一喜,忙坐直身子,但谢燕芳没继续跟他说话,而是对外边扬声唤蔡伯。
蔡伯手里拿着一叠书信,从外间走进来,还在眯着眼看,一边问:“公子要什么?”
谢燕芳问:“于商最近忙什么呢?”
第四十四章 生意
晚间的码头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
太傅和皇后吵架也好,官员被抓也好,甚至西凉战事,都不能让这里的人停下手里的生计。
甚至还会因此而更忙碌。
比如官员获罪变卖家产补罚款,码头这边商人们云集,将收来的家产挑挑拣拣发往各处。
比如西凉战事西北货物紧缺,让商路变得更繁忙。
好容易卸完一船货物,蹲在船头歇凉的几人,看到一个大夏天还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矮胖男人脚步匆匆而来,立刻站起来招呼“老于老于——”“老于你又藏什么好东西了?”
于商笑呵呵走过来,手一扬,一壶酒被这几人接住。
“你们几个眼尖,我刚得到的一瓶好酒。”他说。
几个人端详手里的酒瓶,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老于你被人骗了吧?”“真这么好你会舍得分给我们?”
于商不在意大家的调侃,笑呵呵道“这可是仙人酿。”“我于帛什么都大方,越好的东西越要与更多人分享。”又示意大家“快尝尝。”
调侃归调侃,大家对于商的人品性情都很熟悉了,几人打开酒瓶,一人先尝了口,立刻发出赞叹声,其他人忙抢过去,赞叹声引得四周人都围过来。
那几人也不藏私,拿来酒碗酒杯“快来尝尝老于带回来了的仙人酿。。”
一时间码头上喧闹无比。
一时间每个人都认识老于。
于商的确很受欢迎,虽然他不是豪商大富,但勤勤恳恳老实本分跟码头上所有人都关系很好。
此时就连搬货卸货的力士都围着他。
“于老板这是又要出门了吗?”有人问。
于商点点头:“歇息时候不短了,该出去挣钱了。”
有熟悉的商人问:“还是去云中郡?”
于商笑着点头。
“哪里的生意不能做,你总是跑那么远。”有人摇头,“又远又偏现在又不安全。”
于商笑道:“哪里的生意都能做,而且虽然又远又偏又危险,那里是我老于的家啊,又能赚钱又能回家看看,真是天下最好的生意了。”
他说着话看着码头上的车马,发现自己家的,忙哎哎招呼着过去了。
有不熟的人好奇问:“老于是云中郡人?”
“是啊,少年时就出来了,在京城成家立业,有妻有子,但始终没放下云中郡的生意。”熟悉的人感叹。
“这是何必呢。”年轻人们不解,“挣的钱耗费路途,大生意也做成小生意了。”
但年长的人却很能理解:“钱是挣不完的,故土难离,年纪越大越惦念故土。”
且不管大家怎么议论,于商将货物满满装了两船,在诸人和妻子儿子的目送,家园护卫随从的簇拥下,坐船在夜色里远去。
“等秋天于商就会满载而归了。”码头上握着空酒瓶的男人们掐手指算,“到时候又有好酒喝了。”
一个小商人带来的喧嚣很快散去,码头上开始新一轮的喧嚣,而小商人也把京城的喧嚣抛下,日升日落,下船骑马坐车,风吹雨打,终于来到了云中郡。
入关的时候,前方商人的货物被翻了又翻,路引身份查了又查,塞进去的钱又被扔出来,于商有些惊讶,跟身边的人问:“现在查这么严?战事又紧张了吗?”
身边的商人低笑:“战事不紧张,所以才查这么严。”
这话什么意思?于商不解。
“因为战事不紧张,将军们自己闹矛盾呢。”旁边看热闹的路人很乐意解惑,“朝廷来了监军说要严肃什么规矩,严查兵卫贪腐受贿。”
于商明白了又摇头:“监军多虑了,云中郡的兵卫都很有规矩了。”
“规矩不规矩咱也不知道,反正现在新规矩让行路麻烦了些。”先前的商人摇头说,又打量于商的车,见其上的货物满满当当都是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你更麻烦,行路慢,时间长,这些货物什么时候能卖完。”
于商笑呵呵说:“慢慢卖,都是小东西,乡村小镇里很受欢迎,我多走些路走远点。”
说着话人马向前,轮到他们过关,几人也停下说话各自排队。
于商上前没有塞钱,而是从车上拿出几個水囊袋:“官爷们装水喝,天气热,这是从京城进来的最新的样式,不值钱。”
水囊袋的确不值钱,兵卫们抬手要打掉,旁边有坐着的将官看到了,眯着眼辨认,笑道:“这不是老于吗?跑货回来了?”
于商忙笑着应声是。
将官对兵卫介绍:“这是马邑的行脚商于帛,做小买卖几十年了,他经常给咱们弟兄送些必需品,夏天送伞送水囊,冬天送暖袖——用着好了,引得军中的兄弟们都去跟他买。”说到这里扬声,“我说老于,你是不是让我们替你卖货呢。”
于商憨厚笑:“多谢军爷们照看生意。”
将官摆手示意兵卫们:“收下吧,回头替老于宣传一下。”说罢又招手,“老于多给我一个。”
既然将官发话兵卫们便收下了,于商又笑着多拿一个给将官。
将官一边端详一边摆手:“行了,快走吧。”
兵卫们也不再检查,直接让于商过去。
“京城现在流行这花样?”将官与兵卫们议论,“我把这个送给傅监军身边的随从们,他们应该很高兴吧,从京城来到这里,诸多不习惯,这也算是缓解下思乡。”
兵卫们都笑起来。
于商坐在车前,随着马车疾驰将身后的热闹抛下,走过一道又一道关卡,穿城过镇,走的地方越来越偏僻,车上的货物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深夜只余下一辆车停在荒野山沟,人和马都不见了。
......
......
清晨的日光洒在荒野上的时候,于商将头上帽子,脖子上的围巾,一一解下,抛起来,然后迎着日光舒展面容。
他猛地发出一声嚎叫。
身旁也瞬时传来十几声嚎叫。
于商转过头,看着十几个穿着布袍的男人,虽然穿的是他从京城带来的最新样式的衣袍,但怎么看都有些怪异,或许是因为与大夏民众不同的眉眼骨相——
于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仔细看,他也是这样的——
“契帛,换上咱们的衣袍吧。”为首的男人怪叫着,扔过来一件袍子,“将军特意让给你带的。”
于商伸手接住哈哈大笑“契帛多谢将军。”,说着他就在疾驰的马背上展开双手,脱掉原来的富贵团花袍,穿上肩头袖口毛皮的衣袍,迎风展开双臂。
“我回家了——”
......
......
“回来了正好。”大帐篷中,正在用小刀割胡子的男人说,“上次的粮食吃光了。”
于商皱了皱眉头:“这么快?”
割胡子的男人将小刀猛地砸在地上,吼道:“又不是我赤那部吃的,我现在养着两路,不对,三路人马,这些粮食,我都没吃几口。”
于商对插在脚边的小刀视而不见,对男人的吼叫也没有丝毫惧意,略有些惊讶问:“三路,除了大王,难道大王子也跟将军你要粮了?”
将军是西凉王的女婿,赤那部的头人,此次西凉王率领三子亲征,由大王子坐镇西凉城,同时召赤那部为左翼。
“这也太过分了吧。”于商摇头,“大王子在后方安享太平,竟然还要你提供粮草,将军你太难了。”
说着又一笑。
“这般功劳,一个公主可不够,待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将军记得跟大王再要两个。”
赤那头人脸色阴沉:“要那么多女人有什么用,我的兵马损耗太大了。”说到这里,他看向于商,“既然他说过天下皆是生意可做,那除了粮,能买人吗?”
于商无奈摇头:“将军说笑了,人不是死物,可运送不过来。”
赤那头人显然也知道,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抬脚踹桌案,恨道:“有什么功劳,这仗打到现在,得来的都是大王的唾骂,大王反而只夸大王子,说他守后稳固。”说到这里,看了眼左右,左右的亲卫立刻退出去。
赤那头人上前一步,对于商低声说。
“三王子说,用大夏人的话说,我们大家这是给大王子做嫁衣呢。”
意思就是三王子也不满了?甚至对大王子的地位动了心思?那人真是料事如神啊,于商心里感叹,神情不显,还点头道:“用大夏人的话来说,大王子这也没错,他是长子,你们都要为他做配。”
赤那头人骂了句脏话“你当大夏人当久了,都不知道咱们的规矩了?谁力气大,谁就是大王!”
于商伸手摸了摸脸:“其实我都不知道我算哪里人,一半大夏,一半西凉,然后就不是人。”感念一句,又笑道,“将军勿恼,我这次来就是做这个规矩生意的。”
赤那头人愣了愣没听懂,问:“什么生意?”
于商从怀里拿出一枚令符,伸手递过来,说:“胜败生意。”
第四十五章 巡弋
主帅军阵出现在大地上时,首先闯入视线的是乌压压的旗帜,最显眼的是帅旗。
谢燕来在马上遥望,看着那个楚字。
帅营中其实已经没有姓楚的主将在。
楚岺已经不在了,楚昭也远在京城,不过军中还是习惯存在楚字大旗,楚岺将军是在阵前击退西凉王过世的,楚昭作为皇后与大家并肩而战,所以兵士们相信楚将军和皇后依旧与他们同在。
钟长荣一开始还想只用楚字大旗,是楚昭不同意。
“人不在了,再厉害也能被取代。”她说,“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守住一切。”
守住。
这女孩儿似乎一直有执念,守住的执念,就好像她随时都要失去。
谢燕来捏了捏腰间垂挂的香囊,里面的杏仁早已经吃完了,现在放着楚昭前几天送来的信,信上毫无皇后风姿,骂东骂西——
想到这里他不由失笑。
旁边侍立的小山看到了,立刻高兴问:“小爷见到钟将军这么高兴啊。”说着点头,“是好久没见了,我也怪想他的。”
谢燕来哦了声,挑眉斜了他一眼:“想他啊,那这次你跟他走吧。。”
小山吓得打个哆嗦,脸上的笑立刻变成哭:“小爷,我的心都在你这里。”
谢燕来不理会他的诉衷心,看向前方。
皇后和朝官们这段日子的对抗,通过邸报也能看出来,还有钟长荣也跟他唠叨,朝官们欺负阿昭——钟长荣也是,跟他有什么好送信的,军令中夹杂着私信,就不怕被人揪住,定一个与谢氏结党的名声。
虽然邸报上,信上看起来是皇后要霸权,但他知道,那女孩儿要的并不是权利,她只是在恐惧。
可怜啊,拥有的越多反而越惊恐,不像他,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失去。
看到钟长荣出现在视线里,谢燕来收起遥思,催马上前,高声道:“末将谢燕来,携游击营恭迎大将军。”
在他身后密林而立的兵卫齐声高呼“恭迎大将军!”
检阅过兵卫,钟长荣带着副将们走入营帐,先打量一眼帐内,看到落满了灰尘,还飘着杂草的地面,皱眉喝道:“谢燕来,你不守在界子关又到处乱跑!”
谢燕来道:“将军你放心,不管我跑哪里,界子关我都守得牢。”
此时屋子里都是自己人,钟长荣也不客套,直接问:“你是不是又去探西凉境了?”
谢燕来笑道:“西凉兵常来咱们这里探,我自然也要过去看看。”
钟长荣伸手指着他,道:“你就是喜欢自作主张,你死在西凉我不管,丢了界子关我要你的命。”
谢燕来嗤声:“界子关要是能丢,这仗也不用打了。”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狂言,扫了扫椅子上的灰尘坐下来,副将们喊在站在谢燕来身后的小山:“快给将军奉茶。”“小山你是不是想将军了?这么久没见。”
小山听到第一句话扭过头似乎没听到,听到第二句话干脆掉头出去了。
副将们都愣了下:“这是出去准备茶水了吗?”
“谁知道他干什么呢。”谢燕来扬手一扔,将自己的水囊抛给钟长荣,“尝尝,这可是我家里送来的好茶。”
钟长荣接过,看到水囊带上还缀着珍珠,冷哼一声。
其他副将们也不觉得谢燕来在说大话,谢家公子嘛,吃喝用奢靡也不奇怪。
这时候兵卫也给其他人送来了茶水,很显然是小山吩咐了,虽然他没有再出现,副将们也不在意坐下来歇息喝茶,同时议论。
“这仗西凉到底要怎么打?”一个副将道。
另一个副将纠正:“应该说这仗西凉还打不打。”
谢燕来席地而坐,道:“欲速则不达,西凉王必然也是这样想,所以不要急。”
说着又笑。
“西凉王积攒了一辈子,就为了这一次大战,他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他是死都要耗死在这里。”
“那就耗呗,咱们大夏跟他打都不怕,还怕他耗着?”
副将们点头“我们自然知道。”“但有些人会急啊。”“监军就认为战事越久,我们这些将官越贪功。”
谢燕来道:“当监察的都这样,不用理会他,人家来了不说点什么,岂不是辜负了这個职位,不管他说什么,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又能怎样?”说到这里又一笑,“他要是真能怎么样,那也不错,可以扣他一顶贪功的大帽子,或者再狠点,说他意图不轨,是西凉奸细什么的——”
副将们听得入神,有人还忍不住点头“好——”
“好什么好!”钟长荣听着谢燕来指点江山,看着副将们频频点头,听到这里再也听下去了,喝道,“我带你们来是巡查的,不是来听人指教的。”
副将们失笑,也没有紧张慌乱,钟长荣和谢燕来两人在一起总是争吵,他们都习惯了,甚至自从谢燕来作为游击将军独自领兵在外后,还有点不习惯。
“你看看你的脏心眼。”钟长荣瞪眼看着谢燕来,“有你这样当主帅的吗?主帅是这样当的吗?”
谢燕来哈了声:“我又不是主帅!我管主帅怎么当呢,反正倒霉的又不是我。”
钟长荣呸了声,将水囊的茶水仰头饮喝了几口,站起来:“走,继续巡查。”
主帅巡查也是要动作快,毕竟不能游离中军外太久。
谢燕来也不挽留起身相送。
钟长荣在迈出门时,欲言又止,最终又对谢燕来说:“我不会跟傅监军对峙的,他要闹他一个人闹去,我要的是守住边郡,阻挡西凉,只要做到这个,就没人能奈何我。”
谢燕来吹了声口哨:“钟将军长进了啊。”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将还没喝完的珍珠水囊挂在自己身上,大步向外走。
外边兵卫们已经重新列队,谢燕来骑马亲自相送。
“你说。”他突然想到什么,在钟长荣身侧,低声道,“西凉王想要议和吗?”
钟长荣冷笑:“打成这样了,还想议和?谁跟他议!他凭什么议!”说到这里又一笑,“当然也不是不能议,只要西凉王来我们这里负荆认罪,叩头求饶,但是这不叫议和,叫战胜,西凉王也不再是大王,是俘虏。”
谢燕来啪啪抚掌。
这动作引得四周兵将都看过来。
钟长荣黑脸微微一红,瞪谢燕来:“发什么疯!”
谢燕来拱手高声道:“钟将军心志坚定,恭祝钟将军稳坐中军,我等无畏无惧所向披靡。”
身后列阵的兵卫们齐声吼“无畏无惧,所向披靡!”
钟长荣好气又好笑,真是什么将带什么兵,也就谢燕来这里喊的口号这么——嚣张。
他再看谢燕来一眼,催马向前疾驰而去。
从界子关到杏谷关要走两天,当钟长荣的主帅军看到关口的时候,那边乌压压兵阵也已经在列队等候了。
为首的小将一马当先迎来,身旁兵卫簇拥,气势丝毫不逊于谢燕来,甚至比谢燕来那边还郑重。
“末将梁蔷,恭迎大将军。”小将下马施礼。
钟长荣居高临下俯瞰这个小将,梁氏父子真是深受邓弈青睐啊,进京一趟梁蔷获封游击将军,现在梁籍又要来他的中军——
阿昭写信来,担心他被架空被夺权,让他一定要小心,钟长荣也并不觉得阿昭说得太夸张,只不过也不用太紧张,他现在有兵有权有威望,只要他不犯大过错,就没有人能取代他。
当然,他会对梁氏父子多关注。
如果发现他们父子名不副实,他才不管邓弈如何青睐,一定会将他们免官去职。
“梁将军辛苦。”他道,“待本帅巡查大营。”
梁蔷忙让开:“将军请。”
钟长荣从兵卫面前走过,又巡查了关口各处,站在城墙上向前方望,远远能看到一片片杏花林。
“这里云中郡最小,但也很重要的一处关口。”钟长荣道,“梁将军可不能半点疏忽。”
梁蔷应声是:“末将必不负将军厚望。”
钟长荣淡淡道:“这倒也不是本将厚望,依着本将,你有更合适的地方去。”
这话可真不客气,梁蔷微微垂目,道:“那末将更不能负将军厚望。”
小子说话也挺傲的,但跟谢燕来的傲气又不同,谢燕来骂你是唯恐你听不懂,梁公子则是客客气气——钟长荣心里哼了声。
“那本将就拭目以外。”他道,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梁蔷跟上,道:“前方城堡内准备好了汤茶饭食,请大将军略作歇息。”
钟长荣微微转头,问:“有京城的好茶吗?”
梁蔷一愣,京城的好茶,怎么会有?钟长荣是在暗示皇后对他赏赐丰富关心贴切吗?
“没有。”他摇头。
钟长荣道:“那就不喝了,我还要赶路去,路上吃喝也一样。”
话都这样说了,梁蔷不再挽留,俯身恭送。
在他身后兵卫们列阵目送钟长荣一行人滚滚而去。
主帅巡查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关口这边毫无影响,梁蔷也恢复了日夜巡查。
日落日升又日落,夜色笼罩大地,站在杏谷关最外一座堡垒上,从山谷中吹来的风,让浓夏也有了几分寒意。
哪怕是战事,但守卫日复一日也很枯燥,大家也免不了私下闲谈说笑。
“听说钟帅在谢将军那里吃吃喝喝呢,来咱们这里连多留一会儿都没有。”
“所以说,梁将军跟钟将军不是一伙的。”
“你少说两句吧,什么叫不是一伙的?钟帅是主帅,所有人都是他的手下。”
“就是,那钟帅在长坪关倒是停留了一天,但是在责罚军备不齐,还行军棍打了长坪关主将呢。”
“要是这样说,钟将军跟长坪关将军何止不是一伙,这分明是仇人了。”
堡垒上值守的兵士们发出哄笑,驱散了暗夜的寒意。
身后传来声响,一队兵马走过来,值守的兵卫还以为是换岗的,待近前才发现——
“梁将军!”他们惊讶道,忙上前迎接,“您怎么来了?”
梁蔷看着他们道:“我巡查结束了,天太晚,不回城中了。”
将军驻扎的城池距离这里有一段路程,夜晚不想赶路也不奇怪。
“你们下去歇息吧。”梁蔷道,“今晚我来值守。”
守兵们惊讶又不好意思:“那怎么好?”“还是我们来,将军您去歇息。”
梁蔷面无表情,只道:“去吧。”
梁将军彬彬有礼,说话很干脆,让人不敢也不能违抗,兵卫们不敢再坚持,应声是离开了。
“梁将军真好。”
“梁将军是很照顾兵士,大家都很喜欢他,你看他身边那些兵士,都是跟他生死不离。”
“据说都是梁将军在战场上救下的。”
“我要是也能跟梁将军一起杀敌就好了。”
站在城堡上,听着兵卫们窃窃私语远去,梁蔷的嘴角扯了扯,似乎在笑,但他也没有笑,因为他没什么可笑的。
他好,还是不好,都不是他能做主的,就像今天他来这里守关,也不是他的安排。
梁蔷站在土墙上,看着前方浓黑的夜色,似乎化为木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似乎都陷入了沉睡,梁蔷的视线里却有光影晃动。
这不是幻觉。
征战这么久,他已经具备了本能。
光影果然越来越大,脚下甚至感受到微微颤动,这是兵马。
大批的兵马。
大半夜的,从杏花谷那边来,这绝不是大夏的兵马——
梁蔷一瞬间绷紧了身子,但下一刻,旁边兵卫的手按上他的肩头。
“将军。”他轻声说,“别动。”
第四十六章 而已
蹄上包裹了毛皮,掩藏了密集的敲打声。
但依旧可以感觉到地面的颤抖。
暗夜里涌来的兵马宛如一堵墙,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梁蔷就算闭上眼,也能感觉到那堵墙几乎贴到了鼻尖。
他想问为什么,但又想到他没资格问。
这一幕先前他已经见过,那一次生死关头西凉兵收住兵马肃立,宛如一堵墙。
那一次他在墙边保住了性命,那这一次——
“他们要做什么?”他听到自己声音沙哑问。
或者该问,你们要做什么。
站在他身旁的兵卫说:“将军不用紧张,他们只是借个路而已。”
借个路,而已?梁蔷转过头看兵卫:“你们,要叛国。”
兵卫笑了笑:“什么叛国啊,要这么说,他们早就也是叛国了。”
上次只看到大夏兵士拿出一枚令牌,生死关头的西凉兵就停下来,听话的宛如大夏兵士的左膀右臂。
“这不是什么叛国。。”兵卫接着说,“这只不过是,交易。”
交易,拿着边军将士,民众安危做交易吗?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攥起:“这交易,是要战败吗?”
兵卫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旁边另一个兵卫倒是很温和,说:“梁将军想多了,我们大夏怎么会战败,只不过,有时候,需要有胜有败,才是方圆处世之道。”
两国交战还要论处世之道?梁蔷有些怔怔。
“两国交战又如何?”温和的兵士含笑说,“国都是人构成的,既然都是人,自然有处世之道。”
“你就别跟他扯这些了。”先前的兵卫不耐烦打断,道,“梁将军,西凉有人需要一场胜利,而送给西凉人这场胜利对我们战局不会有影响,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梁蔷只觉得手心被指甲刺破:“那这一次,要砍掉我一个胳膊还是两个胳膊?”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一笑。
“守关不利,被敌人闯入,身为将官只有奋战到头被砍下,才能罢休。”
只有如此,他梁蔷是英勇战死的,得到的一起也才能保下来。
兵卫笑了笑:“你这次连胳膊都不用动,就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当做没看到就行了。”
“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人发现是你直接放过去的。”另一個兵士再解释一句,“最多治你一个防守疏忽不利之罪。”
先前的兵卫伸手拍了拍梁蔷的肩头:“梁将军,当初少一条胳膊,可以保你依旧勇武善战荣华富贵,现在有罪也无关紧要,依旧能让你勇武杀敌,更能戴罪立功,声望更盛,你难道不相信?”
相信还是不相信,也无所谓,走到现在的他,还有选择吗?梁蔷看着前方夜色遮掩的西凉兵,他现在大喊一声,难道就能阻止这一切?
他拿什么阻止?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可能他还没喊出声,就被这些贴身副将给杀了。
梁蔷看着夜色,乌压压的黑墙向前移动,穿过他的视线,又宛如如同悄涨的河水,漫过了堤坝,向身后广袤的大地蔓延。
四周的明岗暗哨都无声无息。
这不奇怪,他来到这里替换了哨岗,其他哨岗自然也被他带来的兵卫替换。
梁蔷没有回头,身后静悄悄夜色安静,但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四起的厮杀声。
他哑声说:“下次轮到我们得胜的时候,请让我亲手斩杀他们。”
......
......
“大王——”
“大王——”
赤那头人一路从前锋冲到了西凉王大营所在。
王帐守卫们皆是西凉最凶悍的勇士,因为天热,赤裸上身,雄壮如山,让四周无人敢靠近。
赤那头人就算是西凉王的女婿也被拦在王帐外,不能轻易见到大王。
不过因为是女婿,让他近了一点,跪在王帐门口。
“你又来干什么?又是来劝本王收兵的吗?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贪生怕死,又没耐性。”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我们西凉一直战败?就是因为我们只想打一打就罢手。”
“我们的勇武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才让大夏人有机可乘。”
“大夏人要我跪地议和割地进贡,做梦去吧。”
“这一次我就让大夏人知道,我们也是能耗得起的。”
“就是议和,也是他们来求我议和!”
西凉王愤怒的声音从王帐中传出来,震得地面抖了抖。
赤那头人等大王发泄了怒气,才高声道:“大王,三王子率兵杀入大夏云中郡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感觉地面似乎摇晃起来,帐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帐帘被掀开,同样赤裸上身,雄壮如山的西凉王出现在眼前。
“果真?”他俯身问。
赤那头人连连点头:“千真万确!现在云中郡已经被三王子吓得鸡飞狗跳了!”
西凉王哈哈大笑,震耳欲聋。
“好,好,浑也果然最勇武。”他大声称赞。
四周的守卫跟着挥动手臂大喊“三王子威武!”
这让闻讯来的其他王子艳羡嫉妒,也只能跟着大喊。
西凉王指着他们:“你们也都别闲着,都去给我冲!”
四周再次齐声高呼。
呼声如狂风。
......
......
狂风席卷云中郡。
城镇村落大路上到处都是逃亡的民众,不管西凉兵到底有没有在他们这个方向,大家都在恐慌,躲去山谷密林,奔向内地。
到处都是疾驰的兵马。
兵士肃立,气氛紧张,界子关再一次出现主帅将旗,帅字旗前传来啪啪的鞭打声。
游击将军梁蔷正在接受刑罚。
他赤裸上身跪地,身后兵士挥动长鞭狠狠打下来。
梁蔷的后背已经鲜血淋淋,他死死用手撑着膝头,不让自己栽倒在地上,脸色惨白。
“为什么不驻守城堡!为什么率兵到处游走!致使中军空虚!”
伴着鞭打,钟长荣咆哮的声音回荡。
梁蔷咬牙应声:“末将有罪!”
“钟将军,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傅监军闻讯赶来,见到这一幕,怒声呵斥,“放着这么多兵将不去杀敌,在这里观刑。”
钟长荣将咆哮对准他:“如此废物,如此散漫,空喊杀敌有什么用!傅监军来监军这么久,监出什么规矩来!”
战事不利,这是要栽赃给他了?傅监军气得脸色发红:“钟长荣!要不是你跟本监军争权,搞什么巡营,让兵将们分心应对,才给西凉兵有机可乘吧!”
眼前两人又吵起来,跟着傅监军前来的梁籍看了眼儿子身上的伤,此时梁蔷已经摇摇晃晃撑不住了。
“将军!”梁籍上前抱拳单膝跪下,“事已至此,是梁蔷有罪,但目前西凉兵四面进攻,更有三王子浑也部越过界子关,逼近石坡城,请将军允许梁蔷戴罪立功——”
摇晃欲倒的梁蔷挣扎着跪直,对钟长荣道:“罪将请,阵前,杀敌,请——”
钟长荣冷笑看着两父子,要说什么,又有信兵疾驰而来。
“将军——石坡城——失守——”
失守了。
四周一片哗然,梁蔷也觉得两耳嗡嗡,虽然,他早猜到了,但当真听到,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
耳边的嘈杂忽远忽近,但有些话还是清晰地传进来。
“——石坡城驻军遭受毒烟袭击,不敌——”
“——西凉兵攻入石坡城,三十万民众被困——”
他们说,一场胜利交换而已,对战局没影响。
他们说,到时候再英勇杀敌,戴罪立功就可以了。
对他来说,是交换,是没影响,是戴罪再立功,但对那些死伤的兵将,对那些陷入敌手的民众来说,不是仅此而已,而是,生命。
没了,就没了,无可弥补。
梁蔷身子越来越弯,直到重重扑倒在地上,以头撞地。
.......
.......
杀声震天。
脚下宛如踏着刀山血水,但没有一个人后退,刀光剑影血肉翻飞,不知道过了多久,刀再无可砍,再远处原本要涌来的兵马如潮水般退去转眼化作黑点消失不见。
“西凉贼跑了。”小山挥舞着刀喊道。
站在一具尸首上的谢燕来将长刀放下,吐出一口血水:“不长眼的杂种,来小爷这里找死。”
幸存的兵士们亦是怪叫呼喝“找死——”“别说闯关,连摸到关口都休想——”
小山要将受伤的胳膊裹起来,抬眼看到谢燕来裹伤的布散开,忙抢着来要给他重新裹上。
谢燕来将他踹开“滚蛋,管好你自己。”
小山嘿嘿笑,一边擦去血水,一边利索地裹伤。
谢燕来拄着长刀看着前方,又转头看了看后方,这里距离驻守的关口还有一段距离,可以说,在西凉兵杀过来时,他们就在这里等候伏击了。
才打了一场,灭了先锋,那些西凉兵就跑了。
“小爷,这西凉兵怂的很。”小山一边裹伤一边说,“怎么就能破了界子关呢?”
“不要小瞧西凉兵。”谢燕来道,“鱼虾各有道。”
说到这里,他看向前方,眼神微微闪动。
“小山。”他说,“敢不敢跟小爷去玩个大的?”
第四十七章 喜闻
边郡的变故,信报如雨一般飞向京城,沿途也皆有传达。
但唯有一个地方避开了。
中山郡。
中山郡外有兵马驻守,中山郡内也有兵马,看起来相安无事,但实则一个看守,一个戒备。
以前是中山郡故意截断驿信,现在则是朝廷不往中山郡通驿信。
虽然边郡的信报绕开了中山郡,但中山郡内也有驿兵疾驰。
中山王府,现在的匾额换成了镇国王,但这里的人们还是习惯称呼为中山王。
这当然也有另一种心思,他们不认可小皇帝的封号。
此时中山王府外除了疾驰的信兵,还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车马涌涌,街边的民众也都饶有兴趣的指点。
“看,这个是哪里的车马?”
“车马上直接挂了牌子,是玉川柳氏。”
“哇,柳氏也来给王爷送礼了啊。”
“柳氏当然要来,咱们王爷多好。”
“王爷为人和善,朝廷有难,出兵出力,朝廷呢,只会戒备他,还把世子押在京城为质。。”
“我还记得世子当年为王爷庆生,亲手准备的花车,他从花车上跃身而下时,我吓得差点晕倒。”
这话让街边的民众响起更大的嘈杂“是啊是啊”“我也记得呢。”“王爷也被吓了一跳,说他玩命呢。”“我也记得,世子说,他这是多谢王爷赐他生命,让他来到人间。”
街上爆发笑声,这是多么可爱又有趣的儿子啊,笑着的同时又更加愤愤,如今这个儿子却被朝廷关在京城。
“唉,今年的生辰,世子只能在京城遥拜父王了。”
站在人群里正跟着四周民众的哀叹的一人,视线忽的看向街上,街上有马匹疾驰而来,待看到马上的文士,他忙打了一個手势,马上的文士目不斜视,只微微点点头。
看到文士驶近,王府前的管事惊喜笑道:“宁先生回来了!”
宁昆含笑点头:“怎么也要赶上王爷的生辰。”
下了马,他看了眼进出的车马,其上被红布罩着的大箱小箱。
“今年各地给王爷祝寿的更多了。”他说。
管事傲然一笑:“那是自然。”又冷冷道,“那小皇帝以为自己坐上龙椅就能让天下人信服吗?一个小人太傅,一个小儿皇后,一个外戚,指指点点朝堂,真是可笑,真是让他们做主,祖宗基业就完了。”
所以中山王这一年收服了更多的士族支持,宁昆简明扼要定论。
“不错。”他点点头,“王爷当得大家如此信服。”
管事道:“你快进去吧,王爷很惦记世子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宁昆便迈步进去了,还没走到大厅就听到中山王浑厚的大笑声,笑得廊下的鸟儿们都扑腾着翅膀。
还没见到世子的消息,王爷就很高兴了,宁昆心里想着走进大厅。
大笑的中山王看到了他,制止了他施礼说话,宁昆也不多言安静站在一旁陪着笑,等待中山王笑完。
“孤就知道,西凉王一定会给他们一个痛击。”中山王看着手中的信报,“西凉王是积蓄了一辈子的力气来打这一仗,哪有那么好对付。”
“王爷。”一个武将道,眼神闪烁,摩拳擦掌,“趁着这个机会,让小皇帝滚去玩泥巴吧。”
中山王又摆摆手:“倒也不用,现在如果我们出手,反倒是助力了朝廷。”
这话怎么说?他们出手可不是对付西凉王,而是对付朝廷,怎么能是助力朝廷?
中山王笑了笑,看着手中的信报:“这仗打不起来了,西凉王可能趁这个机会,和朝廷议和,在占据了大夏一座城池的状况下议和,西凉王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体面的结束战事,这对他来说就是胜仗。”
“西凉王应该会用那座城池做要挟,为了保住城池里民众的性命,朝廷会同意议和。”宁昆接过话道,若有所思,“如果这时候王爷对朝廷用兵,那反而会逼得朝廷奋战,也就是俗话说的,穷寇莫追。”
厅内的其他人都明白了,纷纷点头。
“所以不用急,朝廷与西凉议和,这一仗就是败了。”中山王嗤笑说,将手中的信报轻轻一甩,“小皇帝太傅楚后还有那个谢三,都丢人现眼,在大夏声望大跌,等到那时候——”
中山王威望更盛,再振臂一呼,天下自然到手,宁昆当先俯首施礼高声道:“王爷圣明!”
其他人自然不甘落后,纷纷施礼高呼“王爷圣明!”
中山王再次哈哈大笑,视线落在宁昆身上,眼中几分关怀:“阿珣还好吧?”不待宁昆回答,自己轻叹摇头,“他怎么会好,我问这话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宁昆忙道:“王爷多虑了,世子很好,你也知道的,世子他一向很有耐心,而且一心为了王爷大业,已经很适应了,这次也给王爷送寿礼——”
听到这话,中山王和厅内的人都打量他,看着他两手空空。
“世子把礼物送去了礼部,和朝廷的生辰礼一起送来。”宁昆笑道,“对朝廷表示他这个质子的顺从。”
这的确是萧珣会做的事,父王勇武一心要战的时候,他就跟着一起战心汹汹,父王如今要蛰伏,他自然也会跟着恭顺,中山王满意点头。
“还有。”宁昆想到什么,又问,“京城里的那些人,要不要给世子用?”
中山王筹谋这么多年,虽然被朝廷清查了一批,但依旧还有蛰伏潜藏的人手在。
听到宁昆这么问,中山王摇摇头:“不用,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才是对他最好的。”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等对京城动手的时候,这些人会用来保阿珣的安全,现在泄露的话,将来只怕对阿珣不利。”
宁昆忙点头:“是属下思虑不周了。”又再次施礼,“还是王爷想的周到。”
借着施礼,他掩下了眼中闪过的一丝犹豫。
中山王抚掌说:“孤原本还想把朝廷的贺礼拦在郡外,现在么,有阿珣的礼物,就让他们一起进来,我现在很期待,阿珣他送我什么礼物。”
宁昆在旁立刻道:“王爷,世子叮嘱过,不许我告诉你,要给王爷一个惊喜。”
中山王再次哈哈大笑:“好好,本王就等着惊喜。”
厅内响起了大笑声,伴着不断有贺礼抬到厅前,各地各处各家来的管事们高声念着贺喜报上自己家名号以及礼单,中山王府内比过年还热闹。
而此时的京城朝堂内,亦是很热闹。
只不过不是欢声笑语,而是愤怒质问吵闹。
“一个石坡城沦陷难道就不严重了?”
“这不是一个城沦陷的问题。”
“这是边防的问题。”
“防守充满了漏洞,这一次一个城,下次又一个城,云中郡有几个城?”
“别忘了,战事一开始的时候,西凉人就突破了,还跑到云中郡外呢。”
“边军这两年到底是在做什么!”
朝堂上官员们吵成一团,出了这么大的事,边军责无旁贷,边军那边随消息来也有一连串的将官被问责——
但不管朝堂上怎么吵闹,上方龙椅后的皇后一声不吭。
皇后不是听不得半点边军的坏话?现在怎么一句反驳的话不说?
朝官们心里冷笑,就因为她霸权不许别人过问边军,现在边军这个局面,她也没脸说话了。
不开口也别想躲过去!
皇后把持边军做靠山,所以才在朝堂上耀武扬威,这一次边军必须整顿,皇后也必须在朝堂闭嘴,不只是闭嘴,让她回到后宫,休要在垂帘听政。
“这些事暂时不要争论了。”沉默的邓弈开口,打断了嘈杂,“还是说眼下怎么办吧。”
他拿出一封信报,带着明显不属于大夏的印记。
“西凉王送来使信,要,议和。”
议和啊,这是大家一直等待的,现在终于听到了,官员们刚要说话,一直沉默的女声先响起。
“绝不。”楚昭神情木然,看着朝堂,“议和。”
第四十八章 解忧
邓弈将西凉国书扔在桌子上。
朝会已经散了,在楚昭说绝不议和的时候,邓弈直接截断了话说散朝:“此事稍候再议。”
一多半官员立刻恭送陛下,几个官员不说话只看皇后,另一个些官员旁观沉默。
楚昭没有再说话,起身牵着皇帝走了。
然后邓弈找来了书房。
“不议和,你是要继续打了?”他问。
楚昭看着他:“这是议和吗?这是败仗。”
“我当然知道这是败仗。”邓弈沉声喝道,“但石坡城三十万民众呢?你是不管了吗?”
楚昭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当然不会不管,只要一想落入西凉人手中的民众,她就心痛不已,她是亲眼见过西凉兵如何残暴的。
“我知道皇后娘娘不会不管。”邓弈道,“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在朝堂上这么断然的说不议和?你让朝臣们怎么想?你这话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想?”
楚昭抬眼看着他,依旧没说话。
邓弈看着女孩儿的微微发白的脸,知道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
“不管怎么说,不能置石坡城民众不管不顾,议和这件事,朝廷必须表明态度。”他说,看着楚昭,“皇后娘娘,你这些日子暂时别上朝了。”
原本眼神有些茫然的楚昭听到这句话,陡然犀利。
“太傅是认为战事失利是我的责任?”她问。
邓弈冷冷道:“皇后一向以边军主将自居,难道就没有责任?”
听到这句话眼前的女孩儿没有愤怒或者自责,她笑了笑,只不过在邓弈眼里这笑很陌生。
“我先前当主将的时候,边军从未出事。”楚昭说,“但自从太傅你插手边军,调兵遣将,查东查西,边军就乱了,太傅该不会不知道这次西凉兵就是从你的爱将,梁蔷守备之地越过去的吧?”
邓弈好笑:“娘娘现在也会推卸责任了,如果这样说,那还不如说,正是因为本太傅插手边军太晚了,就算调整了梁蔷,也无力挽回界子关的颓败!”
楚昭依旧没有发怒,还用手拄着下颌,眼神幽幽看着邓弈。
“这次边军失误,被西凉人占据一城,你说对谁有利呢?”她问。
对谁?当然是对西凉王,这不是问,这是反问,邓弈看着楚昭。
“有了这件事——”楚昭看着他,“太傅是不是废后就更有利了?”
邓弈眼神一暗:“楚昭,你竟然觉得我会用边军失利,民众受困,来当做攻击你的手段?”说罢冷冷一笑,“你还不配!”
“太傅一直以私利为主,我也一直以为太傅只是说说而已,但没想到,太傅还真敢做。”楚昭说,坐直身子拔高声音,“丁大锤!”
门外脚步声响,穿着蟒纹袍的丁大锤带着几个拱卫司的人走进来,抬着一个大箱子,砰的一声,重重放在殿内。
邓弈皱眉看着。
“这是太傅与边军的书信来往。”楚昭给他解释,又加了一句,“私人信件。”
邓弈脸色顿变,转头喝道:“楚昭,你竟然窥探朝官隐私!”
“窥探隐私又怎样?”楚昭淡淡说,“你受先帝遗命监国,我受先帝嘱咐护国,只要是与大夏国事有关的事,我都要知道。”
不待邓弈再说话,她摆了摆手。
“殷参事,将太傅与梁蔷的书信拿出来,还有太傅与官员们商议废后的纪录也拿出来。”
殷参事应声是,从箱子里拿出一叠文册。
“当然为了不影响太傅与梁将军,这些信都是我们誊抄的。”他还很客气地对邓弈解释,又道,“还有这些,是太傅与官员们在家中商议废后事宜的记录。”
他在身前打开展示给邓弈看。
邓弈只扫了一眼,看到文册上写着那月那天那时在太傅府哪个地方有什么人参加,甚至上了什么菜泡了什么茶仆从几個都写得清清楚楚。
邓弈收回视线,内容他不需要看了。
“原来皇后用龙衣卫并不是为了抓人审讯耀武扬威。”他冷冷说,“而是做这种勾当,先帝和你父亲如果知道龙威两字,是用这种方式呈现,不知道现在作何感想。”
楚昭神情无波,不答他的话,指着殷参事拿着的书信记录:“你和梁蔷书信上,梁蔷说调任界子关不太合适,但你说,放开手去做,出了什么事,都有你担着。”
梁蔷是写来过这么一封信,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年轻人不自信也很正常,所以他鼓励了几句,给这个年轻人些信心,这有什么不对?
不过,此时此刻,在这个已经被狂妄迷了心窍的女人眼里,这些都是问题,邓弈冷冷看着楚昭:“不知道皇后娘娘跟钟长荣以及谢燕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楚昭依旧不回答他的话,只接着说:“梁蔷身在边军,都知道不合适,你这个远在京城的文官,却非要对战事指手画脚。”
邓弈笑了,问:“所以呢?”
楚昭道:“所以太傅最近不要上朝了,回府中闭门思过吧。”
看看,多果决的皇后,他要她暂时不上朝,她就立刻要先让他不能上朝,邓弈看着女孩儿的幽深的双眼,冷冷一笑:“好啊,那就看看本太傅不上朝,皇后能否如愿。”
说罢转身向外走。
楚昭看着他的背影,道:“丁指挥使,护送太傅回府。”
丁大锤应声是,带着殷参事等人“护送”邓弈,内宫外还有更多的龙衣卫等候,他们不仅会亲自把太傅送回府中,还会驻守在府外。
龙衣卫意味着什么,现在人人都知道,所以这一幕会引发什么样的震动,可想而知。
楚昭似乎已经能看到朝官们震惊的神情,以及随之而起的喧哗。
但她无所谓了。
那一世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那一世面对谢氏造反,边郡都没有失守。
怎么,这一世因为萧珣没当皇帝,谢氏没造反,边郡就是失守了?
还要议和。
这是议和吗?她看着桌上的西凉国书,西凉王要跟大夏皇帝称兄道弟,要大夏放开商路,要东要西——隔着文字都能看到西凉王得意的样子。
如果真这样,这两年的战事死伤算什么?
不,十几年前父亲那一辈将士们的血都白流了。
怎么会这样?
她,真不如萧珣吗?
门框有驳驳声,楚昭下意识地看向殿门,有些茫然的视线看到谢燕芳站在门外。
“我从外边来。”谢燕芳见她看过来,伸手指了指外边,“看到——”
他没有再说,意思很明确了。
殿内深深,日光似乎都照不进来,门边穿着官袍的年轻公子眉眼都有些模糊,但能感受到他的担心。
楚昭笑了笑,道:“让三公子见笑了。”
这一世她这个皇后当得还不如萧珣,那一世能让萧珣无可奈何的谢三公子如果看到这一幕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好笑吧。
“娘娘您是皇后。”站在门边的公子声音清朗传来,“你做事是为国为民,从不可笑。”
楚昭笑了,这次是真笑了,茫然的眼神也凝聚,她伸手做请:“谢爱卿,请进。”
谢燕芳收回扶着门的手,躬身一礼:“多谢娘娘。”
走进殿内,他在楚昭面前坐下。
“外边是不是都被吓了一跳。”楚昭问。
谢燕芳点头又摇头,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如果是京营兵马进来守住了内宫,大家一样被吓一跳。”
都是被吓一跳,皇后你喜欢哪种?楚昭明白他的意思,眼神瞬时坚定,那当然是别人被关更好。
但想到云中郡如今的情形,楚昭的神情又黯然,轻叹一口气,看着桌案上西凉国书。
“这个你也不太上愁。”谢燕芳伸手将国书拿过来,“陡然传来石坡城被占据的消息很吓人,但除此之外,云中郡其他防守严密,多方交战,都没有让西凉人再踏入半步。”
“我始终相信边军的能力。”楚昭说,“但——”
她看着被谢燕芳拿在手里的西凉国书。
石坡城的民众怎么办?
不议和,发了狂的西凉人让民众陪葬。
她可以想到西凉人的手段,会一批一批将民众在城外诛杀,来震慑威胁云中郡军民。
这种诛杀应该已经开始了。
楚昭放在桌子上的手攥起来。
有温热的茶杯碰触到手背,让楚昭回过神,看到是谢燕芳将一杯茶推过来。
“没有人能救天下人。”他轻声说,“娘娘胸怀大志,救天下,但天下不能等同于某个人。”
道理是道理,楚昭嗯了声,垂目握住茶杯。
“当然,救天下的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天下的人无辜枉死,娘娘是不是在想,亲自去云中郡?”谢燕芳的声音继续,带着轻轻地笑意。
她的确这样想,甚至想如果真徒劳无力,她也要亲眼看着。
看着多少人因为她无能而死。
“让我去吧。”
听到这句话,楚昭微微一怔,抬眼看谢燕芳。
“在朝中回避与太傅相争,我什么事都不做,现在娘娘已经能在朝堂独当一面,我也该做事了。”谢燕芳看着她,说,“与西凉王议和之事,让我来做吧。”
楚昭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不议和。”谢燕芳忙又道,微微一笑,“娘娘放心,西凉王所求不可能实现,阿羽是我的希望,是我寄托厚望要扶持的帝王。”
说到萧羽,谢燕芳眼神又骄傲又哀怜。
“阿羽小小年纪亲眼目睹父母惨死,自己死里逃生才坐上皇位,又面临内忧外患,自古以来圣言有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们阿羽如果不能成为一位圣明帝王,国朝安稳,民生富足,扩疆开土,取得历代先祖没有的霸业,对不起他受得这些苦。”
“如果真让萧羽任内与西凉议和,我谢燕芳,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皇后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大夏受西凉王羞辱。”
楚昭看着眼前倨傲的公子,点点头,是,上一世萧羽死了,谢燕芳还要替他争天下,这一世萧羽还在,他更要为萧羽成就霸业,对于谢燕芳这种人来说,这也是他的霸业。
凌驾于世人之上俯瞰众生掌控命运的最大成就。
她当然相信谢燕芳不会对西凉王忍辱,相信谢燕芳去云中郡,西凉王必然不能得偿所愿,而是能达到西凉王俯首称臣,认罪退避,有生之年,甚至接下来两代都不敢再侵扰大夏。
但她之所以犹豫,也正是因此。
一个俯瞰众生的人,眼里也没有众生,石坡城的民众只怕——
“娘娘,这次你不能去。”谢燕芳看出她的犹豫,甚至知道她为什么犹豫,道,“有些事,臣子能做,娘娘你不能做。”
所以他一定会不管不顾——楚昭盯着他。
看着女孩儿眼神陡然犀利,谢燕芳笑了笑:“娘娘放心,石坡城是天下人,我不会让他们身在大夏天下却绝望而死,娘娘与阿羽是一体,娘娘的声名就是阿羽的声名,我不会让你们受损。”
楚昭攥着的手缓缓松开。
谢燕芳伸手端起自斟的茶杯,眼中含笑看她:“我谢燕芳说到做到,难道阿昭小姐不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吗?”
阿昭小姐可以不信他这个人,但阿昭小姐应该相信他的能力。
楚昭笑了,点点头,是,没错,谢燕芳的能力谁能不信呢?
“明日朝议此事。”她含笑说,“谢中丞今日可以先做好准备。”
意思就是说让他私下和追随的官员们商议,这样朝议一举通过,不会有任何麻烦,干脆利索。
谢燕芳含笑点头,刚要说声臣遵旨,外边脚步咚咚,伴着女孩儿的大喊。
“小姐——不对,娘娘——”
阿乐从外边冲进来,不知道是跑得还是怎么了,脸通红,眼里闪着泪光,话语混乱。
“大喜——不对,大捷——”
大喜?大捷?
楚昭的心宛如陡然被攥住。
“张,驿兵急报。”阿乐喘着气说,又说不出来,伸手指着后边,“人来了——”
张驿兵急报,楚昭听懂了,这是通过张谷来的驿报,私密,或者比官方驿报要早一步。
她看向门口,门外有个驿兵被两个龙衣卫扶着带进来。
那驿兵很显然跑的脱力了。
“报——”他哑声喊,虽然是喊,但其实声音软弱无力,“游击将军,谢燕来,破西凉王王帐,生擒,西凉王——”
这软弱无力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耳内。
楚昭一瞬间恢复了呼吸,她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涌涌而出。
她知道,她知道,谢燕来说过的,她不会,总是走霉运的。
第四十九章 捷报
京城的街道上,一队驿兵疾驰,身后都插着锦旗,明晃晃绣着捷报大字。
“大捷——”驿兵们高声喊着,“边军生擒西凉王——西凉王被擒——”
他们跑得比龙衣卫还要嚣张,但街上的民众没有半点惊慌回避,而是纷纷涌过来,不可置信。
怎么又大捷了?
就在不久前,驿兵踏碎京城,带来噩梦般的消息,西凉兵突破边郡还攻占了云中郡一座城。
京城陷入混乱,有人急着加固门窗,有人准备南下避难,恍若西凉兵打下云中郡一座城,距离已经不远了。
五城兵马司不得不安抚解释严查秩序,但这边还没平息,太傅邓弈被皇后抄家——当然,还没抄,但太傅被龙衣卫从皇城押送回来,门外还被龙衣卫守住,抄家是迟早的事。
皇后和太傅又打起来了!
街上消息更喧哗混乱,有说太傅问罪皇后纵容边军懈怠,导致西凉人占据一城,有说皇后质问太傅插手边军导致出现纰漏,甚至还有说太傅与西凉人勾结,因为西凉人给太傅送了大礼。
这个猜测有点扯,但似乎也有理有据。
太傅的确爱收礼,都是礼物,西凉人送得自然也能收。
一时间民众们到处打听,去太傅府外围观,忙得都顾不上拖家带口逃难去了。
怎么突然又有大捷的消息传来,而且还是抓到了西凉王!
“我明白了,这是战术!”
“没错,应该是边军开始了对西凉的总攻,总攻嘛,总有破釜沉舟之气,难免有疏漏,所以才给了西凉可乘之机,占据了一座城,但是——”
“但是,边军还是攻破了西凉王所在,抓住了西凉王。”
“这下好了,擒贼擒王,西凉王被俘,西凉气数已尽。”
这一次不用兵马司的人来安抚,民众们根据着一前一后两个信报,完成了一场战事筹谋。
大捷,的确是大捷。。
战事真的要结束了。
边军威武!
皇帝年纪那么小,皇后也敢亲自去打仗,大夏风雨飘摇,竟然还能战胜西凉。
天佑大夏!
皇帝皇后威武!
大街小巷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呼喝,有大人有小孩,还有人放起了爆竹。
小兔蹲在楚园的墙头,看着街上几个小孩扯着爆竹喊着“皇帝皇后威武”跑过去,问坐在墙角纳鞋底的老妇:“鼠婆,你动作真快啊,我都还没听到阿棠小姐吩咐,是小曼姐姐吩咐的吗?”
纳鞋底的老妇嘿一笑,手中的针磨了磨鞋底,说:“不是我们,我们这次没插手呢。”
小兔哇了声:“那这是已经不需要我们煽风点火,大家都已经开始称颂阿昭姐姐了。”说着嗖地从墙头跳下,“我也要去。”
他嘴里发出噼里啪啦爆竹声响,追着那群孩子去了。
鼠婆笑了笑,继续纳鞋底,看似随意,实则盯着四周一切动静。
皇城里开始新一轮的忙碌,楚昭紧急召见了朝臣,因为太傅不在,谢燕芳没有再回避,一起参加且主导了朝议。
边军的信报还在接连不断地送来,今晚的皇城注定是个不眠夜。
夜色降临,谢燕芳从值殿走出来,身后带着一名小吏,跟来往的官员们含笑打招呼,一直走到城门外停下,老仆蔡伯在外静候,见他出来忙捧上食盒。
“七夫人给公子和七爷的宵夜。”他说,“以及七爷要吃的汤药。”
谢燕芳点头,身后的小吏忙伸手接过,退后几步。
谢燕芳袖手看着夜色,忽的侧耳听,说:“听,爆竹声。”
一般到冬天才会出现爆竹声,现在夏末秋初还早呢。
蔡伯道:“响了一天了,都在庆贺边军大捷,恭贺皇后皇帝。”
谢燕芳看着夜色笑着点头:“真好啊,对于帝王来说,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候。”
蔡伯哼了声,问:“公子还去边郡吗?抓了西凉王,更需要御史前去。”
谢燕芳神情无聊:“抓了还有什么意思,随便打发个人去就行了。”
蔡伯想说句取笑他的话,但想到这件事,自己也笑不出来,满腔恼火:“怎么这么突然!”
谢燕芳嗯了声:“也是我们大意了。”
知道谢燕来很厉害,但真没想到他能厉害到杀去西凉王帐,且还能生擒西凉王的地步。
西凉王凶猛又胆小,身边围绕地是大夏最强悍的兵士。
“我们的九公子,真的让人刮目相看了。”谢燕芳感叹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还是半死不活。”蔡伯冷冷说。
取得如此战绩,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谢燕芳郑重道:“就是死了也是很厉害。”他从不吝啬对人的赞美,厉害就是厉害,又用胳膊肘撞了蔡伯一下,笑道,“我们家的九公子变得这么厉害,是大好事,开心点啊。”
蔡伯冷笑:“但这好事每次都碍事。”
“也不算太碍事,我们该做什么还是可以做。”谢燕芳说,袖手看另一边,“送太傅上路吧,现在是他负罪自尽的好时候。”
另一边似乎隐没在夜色里的杜七垂手应声是,然后真正隐没在夜色里。
谢燕芳再看了眼夜色,然后想到什么看向蔡伯:“七婶准备的宵夜有几份?”
蔡伯愣了下:“当然两份啊。”
谢燕芳哦了声,点点头,道:“没事了,回去吧。”说罢转身向皇城内走去。
蔡伯觉得莫名其妙,算了,反正公子也总是莫名其妙。
谢燕芳走回值殿,唤另個小吏来,让他将一份宵夜和汤药给谢七爷送去。
谢七爷身为官员今日也在皇城内,正与自己所属的官员们讨论忙碌,小吏拎着去了。
谢燕芳并没有享用属于自己的宵夜,而是盖上食盒,对先前跟随自己的小吏说:“拿去送给皇后。”
小吏有些意外:“一直以来都是皇后给朝臣们送宵夜,朝臣给皇后送的,公子您是第一个。”
谢燕芳微微一笑:“因为除了是皇后,她也是我的亲人。”
那个女孩儿太孤独了,等她坐稳朝堂,再无朝臣需要对抗的时候,就该放松一下。
人是需要感情,关怀,和爱。
.......
.......
太傅府灯火明亮,但再无先前的人来人往。
连仆从们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就知道外边来的不中用。”仆从大声抱怨着,“家还没抄呢,心都散了。”
他说着话来到邓弈的书房,书房里亦是亮着灯,照出邓弈端坐的身影。
“二爷。”他敲门喊,“老夫人让我给你送宵夜了。”
邓弈在内道:“放外边吧。”
这也是仆从习惯的场面,不过,也许久没见了,当了太傅后,他就没机会给邓弈送宵夜,这事争抢做的人多得是。
仆从将食盒放下,叮嘱一句:“别看太晚书,仔细伤了眼,老夫人知道了又要骂。”
邓弈在内嗯了声。
仆从转身要走,想到什么又停下,问:“二爷,行李我都收拾好了,不管是离开这里,还是坐牢,都能用。”
邓弈在内似是无奈,沉默一刻,才传出一声:“去睡吧。”又叮嘱一句,“守好老夫人,别起夜摔倒。”
仆从有些不高兴:“不用二爷你吩咐,我自己知道,那些婢女仆妇都只是面子,根本就没那么细心,一向都是我照看老夫人的。”
说罢踢打踢打地走了。
门外恢复了安静,夜色越来越浓,夜风偶尔摇曳着树枝而过,在窗上地面上留下跳动的身影。
“你让我看什么。”邓弈问。
他不是在自言自语,室内也不是只有他一人,在他身后的书架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听到他问,那人向前一步,忽的伸手捂住他的口鼻。
邓弈感觉到口鼻之间刺鼻刺痛,不知道他的手上擦了什么东西,他微微侧目,借着书桌上的灯看站在身后的人。
年轻人微微一笑,眉目俊逸,酒窝深深,真是许久不见的中山王世子萧珣。
萧珣对书房的一格窗户边抬了抬下巴。
“看。”他轻声说,“他们来了。”
邓弈看向那边,微微眯眼,看到明暗交汇中,有袅袅烟雾从窗缝里弥散进来。
第五十章 意外
邓弈的口鼻被辛辣的味道萦绕,所以闻不到那些烟雾是什么味道。
但似乎只眨眼一下,响起噗通一声,有人倒地。
邓弈转头看,见是书架旁阴影里站着的一人倒在地上。
这是萧珣带来的人,一直无声无息,如同不存在。
“看清了吧。”萧珣贴着他的耳边低声说,“多厉害的毒,太傅你真是死定了。”
他说完这句话,往自己嘴里和邓弈嘴里又塞了丸药,将邓弈一拉,两人向书架后退去,下一刻屋外腾起更浓烈的烟雾——
......
......
太傅府,丁大锤是亲自来坐镇的。
拱卫司成立后,破门入家或者从刑部牢房提人,基本不用丁大锤出面,凭着身上的蟒纹,再加上拱卫司的腰牌,基本无人能挡。
太傅只是禁足,不许他出府,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跟以往拱卫司执行的任务相比轻松很多,只需要在府外戒严就好。
但丁大锤还是亲自来坐镇,毕竟太傅身份不同,太傅手握兵权,可调京营兵马,如果真要出门,其他龙衣卫还真挡不住。
他不一样,指挥使的身份,如果太傅真敢仗着兵马强行出门,他就亲自与京兵一战。
哪怕死在这里,也要让世人知道,皇后的权威不容质疑。
不过太傅被送回来后并没有折腾,只在书房看书,还一副很享受难得安静的样子,家里的仆从也都很老实,因为没有客人,他们很清闲,多数时候都呆在自己的屋子。。
丁大锤坐在太傅府的门房,并没有放松警惕,叫来龙衣卫们,叮嘱后半夜的值守,话才说了一半,就察觉到不对。
“着火了。”他说。
龙衣卫们向四周看,有些茫然,没有啊,里外都没有啊,没有火也没有烟——
但丁大锤已经向内奔去,他用力嗅着鼻子,他不会错,山林里山火很多,多到火还没烧起来他都闻到了。
看着丁大锤向府内跑去,其他龙衣卫虽然有疑惑,但毫不犹豫一部分跟随,一部分则立刻散开加强布防。
“小心有人趁机作乱。”
而看着龙衣卫突然跑进来,在府中正巡守灯火的仆从也吓了一跳,这群龙衣卫难道不再伪装,凶恶的闯进来开始抓人了?
“灭火——”丁大锤大喊。
仆从们又有些发懵,灭什么火?哪里着火?
他们怔怔随着丁大锤的方向看去,夜色笼罩着的太傅府灯火明亮,下一刻,夜色似乎一瞬间腾起,让灯火变得黯然,再下一刻,火光腾起席卷了夜色。
真的着火了——
仆从们发出尖叫,太傅府变得嘈杂。
丁大锤已经冲到了书房,书房四周火光燃起,但尚未汹汹之势,他没有丝毫停滞直接就撞上门冲了进去。
身后跟来的龙衣卫们发出喊声。
“大人——”
.......
.......
楚昭今夜不打算休息,前殿官员们商议边军的事,她也随时参与,中途回来后宫陪萧羽,这也是她和萧羽之间的习惯,在他入睡前两人说说话。
讲完边军大捷的事,伴着楚昭倚着床头轻轻拍抚,萧羽渐渐闭上了眼。
消息是这个时候传来的。
丁大锤一脸黢黑,衣服被也烧了,裸露的地方都有烧伤,血肉模糊,被两个龙衣卫搀扶。
小曼和阿乐正在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剪掉残破的衣袍。
丁大锤也不让楚昭叫太医,急着把事情先交代:“火燃烧得非常快,整间屋子都被浇了易燃的火油,如果晚一步,我也出不来了。”
楚昭视线落在地上。
地上躺着一个人,跟丁大锤一样,面容黢黑衣服也烧了凌乱。
“但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丁大锤低声说,“而且——”
他不是邓弈。
楚昭端详着地上的男人,跟邓弈真的很像,甚至蒙上灰的脸形五官也很像。
“但如果被烧毁了。”她说,“还真分辨不出来。”
这个人是邓弈的替身?
邓弈竟然会有替身?
他自己准备的?还是别人安排的?
那这场火是邓弈安排的还是别人要杀邓弈?
“太傅府已经搜查过了。”丁大锤说,“没有太傅的踪迹。”
他黢黑的脸上也掩不住羞愧。
“我们守在外边也没有发现人进出。”
但肯定有纰漏是他们没有发现的,人不可能插翅而飞,遁地而没。
楚昭道:“不用自责,对方知道你们驻守府外,既然敢做,必然是有能力能做到。”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是谁?
是邓弈金蝉脱壳,还是谁要让邓弈消失?
“娘娘,这时候太傅出事,对娘娘不利啊。”殷参事低声说,“会被有心人栽赃说娘娘要除掉太傅。”
拱卫司将太傅邓弈押送出皇城又关在府里,然后太傅府着了火太傅生死不知,皇后与太傅之间的矛盾人人皆知,现在边军生擒西凉王,皇后声望大涨,此时除掉太傅,不会引来国朝动荡,甚至还能给太傅叩上罪名,比如勾结西凉致使石坡城失守——
楚昭神情漠然地看着地上的死尸。
“朝臣们都在,召集大家,宣告此事。”她说。
虽然太傅府失火动静很大,但因为发现的及时,又拱卫司把守,消息暂时还没泄露。
这时候的确坦然相告更合适,殷参事应声是,刚要走,又被楚昭唤住。
“邓弈的母亲还在吗?”她问。
殷参事点头:“在,除了太傅和书房这里,其他人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异常,都被看押起来了。”
楚昭转头唤小曼。
小曼没有像往常一样扭开头,而是嗯了一声。
“殷参事,你把邓母秘密送出来。”楚昭道,“小曼你把人安置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就当邓母也生死不知了。”
殷参事和小曼一个应声是,一個则转身就走。
“唤太医来。”楚昭吩咐,看着丁大锤,“你还要再撑一下,应对朝臣们的询问。”
丁大锤应声是。
齐公公转身吩咐唤太医,唤朝臣们来,整个后宫变得忙碌起来。
楚昭看着地上躺着的死尸。
“姐姐你是觉得太傅不是畏罪潜逃吗?”萧羽在旁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有人害他?”
所以邓弈被抓或者逃脱了,楚姐姐要把邓母保护起来,免得作为邓弈唯一的亲人陷入危险。
楚昭点点头。
“虽然我也不能肯定,但我觉得,邓弈不是会认为我关起来他,就要杀他,他到了必须逃走地步的人。”她低声说。
所以要么是有人要杀他,他无奈逃走,要么就是他被人挟持。
虽然邓弈曾说过,危难时候他不会为了母亲涉险,但——
楚昭轻声道:“邓母一个盲妇无辜,不要被牵涉其中。”
......
......
刚平复大捷的消息带来的震动的官员们,被唤来内宫,看到地上躺着的死尸,再听丁大锤的讲述,再一次陷入更大的震动中。
“太傅死了!”
“不是死了,是失踪了!”
“失踪?焉知是生是死。”
“朗朗乾坤,太傅在家中遇难!”
“如果是遇难,怎么还有替身?”
官员们吵成一团,刑部侍郎站出来,看着楚昭:“臣请查太傅遇害案。”
楚昭道:“可,不止你,三司共查。”
刑部侍郎也不耽搁转身就走,七八个官员忙跟着去,殿内的议论声质问声没有丝毫减少。
楚昭并不理会,任他们随意揣测。
“这是太傅准备的替身,还是别人准备的?”谢燕芳没有参与这些议论,站在死尸旁边,俯身好奇端详,“真的很像,如果不是皇后的人动作快,冲进火里拖出来,我们会真认为太傅死了——”
他看向楚昭轻叹一声。
“多亏皇后,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第五十一章 再请
邓弈被拉入书架墙后密室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腾起的火,然后火和随之而起的嘈杂都被关在了外边。
“我都不知道我家里还有密室和地道。”邓弈说,密室其实是个夹墙,下一刻就进了地道。
他看着走在前方的萧珣,年轻人步伐轻松。
地道里漆黑一片,看不到年轻人的神情,当能听到他含笑的声音。
“因为京城对太傅来说,是落脚之地。”他说,“但对我父王来说,是家。”
“我父王从小就被赶出了京城,他一直想回家,唯恐忘记了家,所以京城所有的一切,包括街道屋宅布局,一草一木他都让人摸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这些豪宅。”
“太傅你信不信,很多豪宅里我父王还都安排了人守着。”
信,有什么不信的,说起来他不也是中山王安排在豪宅里守门的人吗?还是天下最豪的宅子,皇城。
邓弈淡淡道:“王爷还真是费尽心思到处以备不时之需。”
萧珣的声音轻笑:“是太傅与我父王命中注定有缘,所以住进了这间恰好有守门人的宅子。。”
他说着话轻轻一推,夜色扑进来,嘈杂也扑进来,还有浓烈的烟火气。
邓弈抬眼看,原来通过地道到了隔壁。
隔壁的住户显然也被惊动了,院中仆从乱跑,喊声不断,夹杂着孩子被惊醒的哭声,以及窃窃嘈杂的话语。
“救火啊——”
“不要多管闲事——”
“快躲起来——”
“小心殃及池鱼——”
听到这些话,邓弈有些好笑。
萧珣轻声唤:“走吧,太傅。”又一笑,看着另一边因为烟火变得诡异绚烂的宅邸,“太傅,舍不得?”
邓弈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有不得不。”
萧珣一笑没有再说话,转身沿着夹道而行,在别人的家宅里,依旧步伐轻松。
邓弈在后跟上。
不知道穿行了几个家宅,喧嚣,烟火,兵马人奔驰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他们在城中一间铁铺停下来。
铁铺夜里也有工匠在忙碌,火光闪烁,赤身裸体,铁锤挥动,汗水四溅,他们对从坊间经过的萧珣邓弈视而不见。
萧珣走到最里面,扯过一条木凳坐下来,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热水。
“太傅,润润嗓子吧。”他说。
邓弈也没有拒绝端起来。
“太傅。”萧珣靠近他,低声说,“是皇后要杀你。”
邓弈看他一眼:“不是她。”
“你现在可是她的拦路虎。”萧珣笑道,“阿昭小姐可是个山挡就劈山的人。”
邓弈慢慢喝口水,抬眼看萧珣,笑了笑:“我跟世子不一样,阿昭小姐不会对我下杀手。”
说到这里顿了顿。
“就是要杀,她也会告诉我。”
皇后和太傅的关系是挺好的,先前在路途中,楚昭对邓弈的态度,跟对他相比,的确是不一样。
而邓弈也为了楚昭对他父王背信弃义!
“但那是先前。”萧珣轻叹一声,“人都是会变的,再加上谢氏在,你和皇后不可能共存。”
邓弈将水饮尽,看着萧珣:“想我的死的人很多,世子,你也在其中,而且排在前列。”
萧珣哈哈一笑,兴致勃勃问:“太傅是说今晚这场戏是我自己搞的?”
邓弈不回答,将茶碗放下,问:“世子想要什么,直说吧。”
萧珣微微一笑,道:“还是老要求,请太傅为我开门。”
邓弈淡淡道:“晚了,那时候内宫门我做主,现在么,我做不了主。”
“太傅果然不能奈何皇后。”萧珣笑道,抚掌赞叹,“阿昭小姐厉害啊。”
邓弈没理会他,自己伸手倒水。
“我不是让太傅为我开宫门。”萧珣收了笑,轻声说,“我也不是要进皇城,今晚的事其实也是巧合,得知太傅被皇后关起来,这是一个好机会,所以我潜藏进来,准备放一把火,然后把太傅你挟持走——”
说到这里他又再次笑。
“没想到我与别人不谋而合。”
“虽然你说我是想杀你的人之一,但是你要感谢我想要杀你啊,要不然你可就真死了。”
邓弈端着杯子喝水,神情木然。
萧珣自己笑够了停下来,说:“请太傅为我打开京城通往中山郡的门。”
邓弈握着杯子看着他。
“太傅如此谨慎,玉玺虎符都随身而带吧。”萧珣道,抬手一礼,“请太傅送我回家。”
邓弈没说话,笑了笑。
“太傅。”萧珣神情诚恳,“虽然这次不是皇后杀你,但皇后已经被谢燕芳所惑,谢燕芳绝不会容忍你存在朝堂,有他们两人在,萧羽的朝堂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与其为那小儿做牛做马,不如随我去见父王,大夏是萧氏天下,我父王为帝,你依旧可以当大夏的太傅。”
邓弈垂目看着水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四溅的火光映照在水杯中,似乎映照出那女孩儿的脸。
火光厮杀声四起的夜色里,她在宫门下对着他喊:“邓弈,你欠我一顿饭。”
如今的阿昭小姐,已经不是从前的阿昭小姐了。
一饭之恩,已偿了。
邓弈将水一饮而尽。
......
......
火光摇曳,皇城里禁卫奔驰,他们皆是蟒纹袍,除了拱卫司,显然后宫禁卫也都用上了。
也表明,此时的皇后,除了龙衣卫,其他人都不信。
一队向外而去,一队围住了外殿太傅所在。
官吏們被阻挡围拦,只能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冲入太傅殿翻找。
“这是在找什么?”
“太傅真死了?”
“没抄家就直接——”
“闭嘴吧,分明是在找玉玺和虎符。”
楚昭迈进太傅殿,这个地方她也不陌生,此时被翻箱倒柜书架都倒了,面目全非。
除了禁卫,还有齐公公带着内侍们到处翻找,有些暗格什么的他们这些宫人更清楚,但一通翻找之后,一无所获。
“玉玺虎符,其实日常我们也很少见到。”一個小吏被带进来,跪下说,“我们接到奏章文书,都是太傅已经批阅盖好的。”
谢燕芳也带着官吏们进来,道:“娘娘,六部也都搜过来,没有。”
“玉玺虎符国之重器,太傅应该带在身上。”齐公公低声说,“就看太傅府能不能找到。”
找到的希望不大,在场的人都心里清楚。
邓弈之所以位重,除了先帝赐太傅之位,就是因为掌有玉玺虎符。
邓弈如果是自己消失,必然不会丢下。
如果是被别人抓走,目的之一也必然是玉玺虎符。
楚昭道:“取凤印——封锁城门——”
......
......
城中腾起的烟火很快消失了,但城中的嘈杂还是隐隐散开。
站在城门上能看到跃动的火把,以及疾驰的马蹄声,脚步声也隐隐传来。
嘈杂凝聚的地方城门守卫也很熟悉。
太傅府。
“不太平啊。”一个守卫低声说。
另一个点点头:“拱卫司把太傅府围了。”
其余的话大家也不再多议论,正观望间,有一队兵马从城内疾驰而来。
“停——”城守将喝令,“城门已闭,无令不得出城。”
为首的将官在马上施礼:“丁都尉。”
城守将认得他,是兵部的官员,忙还礼:“薛大人这么晚要出城?”
薛大人将文书展开给他,同时递上半枚虎符,道:“急令京营会符。”
火把明亮照出文书上的玉玺大印,城守将并不敢接虎符,忙应声是,一句不再多问,吩咐兵卫开城门,目送这些将官带着随从越过城门向夜色中而去。
城门徐徐关闭。
第五十二章 抉择
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远在云中郡的人们并不知道,也顾不上知道。
钟长荣接到捷报的同时,还接到了谢燕来纸条,纸条上说让把信报分两个送,一个要在信上标明一个张字,然后另一个则走正常的信报,露布飞捷。
他说这一次西凉突破防线攻占石坡城,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钟长荣也并不相信边军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先前楚岺在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做到让落城铁桶一般,其他地方,无能为力。
傅监军来了之后,东查西查,说这个贪腐那個徇私,他虽然冷笑不理会,但心里也知道,这些事都是事实。
西凉王被生擒,这是决定大夏和西凉命运的大事。
谢燕来担心会被人故意阻拦。
石坡城失守的消息让朝堂会掀起大风浪,阿昭这个皇后肯定要面临很大麻烦,对于很多事来说,晚一步就可能天翻地覆。
所以先把消息送过去,让阿昭松口气,心里有底,然后驿报再露布飞捷,让沿途都知道取得大捷的消息,安抚民心。
这样里里外外算是都安稳了。
钟长荣听了一句生擒西凉王的话,然后看纸条上啰嗦这几句话,其他的就没了。
“仗怎么打得?他们形势如何?谢燕来他伤势如何?接下来还需要什么?”他咬着牙问。
这臭小子知不知道他又是无令擅行,就算生擒了西凉王,功是功,过也过。。
有力气写这么多废话,教他做事,就不能多说两句正事?
真是气死他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信兵结结巴巴说,“我是负责信报的,将军你知道的,为了信报及时,战斗多惨烈我们都不参与,不过我是接到消息的时候,西凉各路兵马都向王帐围去了。”
谢燕来他们人马并不多,人不多,才能突袭奇袭,才出其不意得手。
但得手之后并不意味着就万事无忧了。
钟长荣又是气又是恼,又是心里堵得慌。
擒住西凉王,引走了所有的西凉兵,压力稍缓,但石坡城这边依旧是巨大的考验。
石坡城的位置易守难攻,且商路发达,所以非常繁华,人口也多。
西凉三王子夺了石坡城就闭门龟缩,边军一进攻,他们就把民众绑在城墙上扔下来——
当场摔死的就摔死了,没摔死的哭喊哀嚎,边军要去营救,迎来的便是箭雨夺命,直到边军和哀嚎的伤者都死光了。
几次三番之后,钟长荣命令边军停止进攻。
得到捷报后,钟长荣第一句话就是让兵士围着城不停地喊西凉王被擒,但三王子也依旧龟缩不动,再靠近攻打,依旧把民众推出来送死。
石坡城这边僵持不定,谢燕来那边也不能不管——
“将军。”一个副将急道,“还是西凉王那边更重要,你还是亲自去吧。”
“信兵除了知道生擒了西凉王,什么消息都不知道,可以猜测,谢燕来他们陷入重围,否则不会只送一次信报出来。”另一个将官说,“如果不及时救援,只怕——功亏一篑。”
“燕来这小子打仗的毛病,那真是不要命。”又一副将低声嘀咕。
这小子的毛病他当然也清楚,钟长荣站在营帐里没有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钟将军。”
营帐外有喧哗声,伴着卫兵的喝止。
“钟将军,我是梁蔷。”
“钟将军,梁籍求见。”
听到这话,钟长荣看向营帐外,冷冷说:“让他们进来。”
帐帘掀开,梁籍先走进来,他穿着将袍,在他身后跟着梁蔷,梁蔷穿着囚衣,杖责之后,并没有关进大牢,而是被钟长荣下令带到石坡城外。
“让他跪在这里亲眼看着。”钟长荣冷冷吩咐,“看着一将不利,多少人丧命,等将来战事结束,你封官加爵的时候也能更清楚,你身上穿的戴的是多少人的血肉。”
不知道是杖伤还是这几日跪伤,梁蔷脸色苍白,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人瘦了一圈。
“钟将军。”梁籍道,“请你带兵去援助谢将军,将这里交给我,我愿意进城跟西凉人谈一谈。”
钟长荣都不问他要怎么谈,直接道:“不用。”
梁蔷再忍不住跪下来:“将军!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攻破石坡城。”
钟长荣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这件事不用你们父子操心,本将自有安排。”
梁籍轻叹一声:“钟将军,我知道你对我们父子有误会,但这个时候关系大夏战局,不要认为此战我们已经赢定了,谢将军生擒西凉王,是大捷,但也什么都不是。”
钟长荣大怒:“梁籍,你还不是我中军司马长史,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同时喝令来人。
营帐里的将官们也神情不悦。
“将军。”梁籍没有丝毫畏惧,“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质疑谢将军的勇武和功劳,西凉王被抓的确是大功一件,对战局有决定性作用,也正因为如此,现在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就是保住这个功劳,谢将军如今的形势很危急,他现在肯定被围困了——”
“放心,他肯定不会比西凉王早死。”钟长荣冷冷说。
“将军。”梁籍似是有些无奈,“末将担心的就是西凉王死啊,西凉还有大王子在西凉城坐镇,他们还有王。”
钟长荣脸色一僵。
“将军,现在的问题,不是西凉王兵威胁谢将军。”梁籍道,“而是他們会奉命杀西凉王。”
被擒住的西凉王死了,镇守西凉国的大王子就成了新的西凉王,局面瞬时又变成了先前,大夏依旧受困。
钟长荣陷入沉默,营帐中的其他将官也都面色微微发白,他们都知道梁籍说的是事实,其实这也是先前他们为什么劝钟长荣,甚至钟长荣自己都在犹豫。
此时被揭开说破,不得不面对。
现在更重要的是保住西凉王被擒这个大捷,石坡城其实应该放弃。
梁籍将钟长荣的脸色看在眼里,放缓了声音,道:“将军,如果真是这样,谢将军这一番血战就白费了。”
其他将官也再忍不住开口了“将军,还是你亲自率兵去吧,这样下去不行。”“是啊,捷报的消息已经传给朝廷了,如果再出了意外——”“现在总要保住一个——”
钟长荣垂下视线,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腰牌,生擒的西凉王的消息太大,为了避免大家质疑,谢燕来将自己的腰牌为证据送出来。
仔细看,腰牌上还有凝固的血迹。
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浑身浴血,不成人样了?
钟长荣闭了闭眼,抬起头,道:“谢燕来那边已经增兵援助了,而我是一定要盯着石坡城,绝不会离开。”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
援兵是援兵,但如果主帅亲自坐镇,气势是不同的,尤其是对战的是西凉王军。
梁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竟然没有说服他?不应该啊,钟长荣一心霸权,为了权利,为了胜局,再加上大家相劝到这个地步,应该再无迟疑领兵去围住西凉王啊。
就他这顾前顾后,盯着石坡城有什么用,还不如就此甩开眼不见,也好让他干脆利索做事——
这对钟长荣来说是好事,不用背上救援不利或者无视民众性命的骂名。
他梁籍主动来背锅了。
钟长荣这是犯什么糊涂呢。
“将军。”他上前一步要再说什么。
钟长荣抬手制止他:“你不用多说了,对我来说,西凉王死了,以及西凉大王子成新王,都比不过石坡城三十万民众安危重要。”
他的视线越过梁籍,看向营帐外。
“西凉大王子成了新王也无所谓。’
“我们大夏勇武的兵士们,能让他们死一个大王,就能再死一个。”
......
......
与此同时,在西凉王帐中,西凉王也在谈论生死。
“本王要死了。”他坐在毡垫上,身上五花大绑,“这位小将军,你也要死了。”
在他身旁华丽的胡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也五花大绑——伤布几乎裹遍了全身。
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让自己躺得很悠闲,还勉强翘起了二郎腿。
听到西凉王这句话,他笑了笑,转过头。
“那你可要记住,是谁送你上路的。”他说,抬起胳膊,用裹着伤布的手指了指自己,“小爷,谢燕来。”
第五十三章 可能
西凉王转头看着占据了自己胡床的年轻小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夜色里突然的袭击,杀的凶猛又快速,但他当时也不觉得如何,还走出来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来送死,还没看清,身边就冒出一个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小将——似乎从地下冒出来,又似乎是原本躺在地上的死尸。
接下来他的视线里只有血肉横飞,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看清,然后那小将站在他身后,长刀横架在他的脖颈上。
西凉王被擒的喊声划破夜空。
接下来就是一片又一片的人倒下去,然后被一片又一片人冒出来密林一般将这边围住。
他被五花大绑,身后的小将也离开了。
等再一次看到这小将时,天亮了,小将缠满了伤布,头发束扎,露出面容,年纪比他想象的还要小。
长的也很好看。
“你让我想起了楚岺。”西凉王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小将摸了摸下巴:“我跟他是差不多,不过楚将军干掉的是你爹,现在干掉你的是我,你以后可以再记住一个名字。”他再次重申一下,“谢燕来。”
是个挺骄傲还很爱炫耀的年轻人,唯恐别人记不住他的名字,西凉王哈哈一笑念了遍,点点头。。
“谢燕来。”他说,“干掉我,不一定是胜利,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放了我,否则,你就死定了。”
谢燕来呵呵笑:“我始终搞不懂——”说到这里他嘶嘶两声,似乎是伤痛厉害,咬牙喊一个名字“小山——”
西凉王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個年轻人蹭地到了胡床边,拿着半块丸药之类的东西,要往谢燕来嘴里塞,又犹豫着。
“小爷,不能再吃了。”他低声说。
谢燕来劈手夺过塞进嘴里:“我心里有数。”吃下这丸药,继续没说完的话,声音有些含糊,“你们这些厉害的人物,一旦被抓了,还威胁别人,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太蠢,不,是太骄傲。”
他仰面躺好,将药丸咽下,深吸一口气,缓解了疼痛。
“自以为自己厉害很重要,但落入他人之手,还有什么厉害重要啊。”
“我既然敢来抓你,就奔着同归于尽来的,死了就死了呗,我要是怕死,我来这里干什么?”
西凉王道:“你跟我同归于尽有什么用,我死了,我还有儿子。”说到这里他倨傲一笑,“你信不信当知道我被擒那一刻,我们西凉已经有了新的大王?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你休想用我来威胁西凉,就算大夏的援兵来了,也没用,你和大夏什么都捞不到——”
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胡床上的小将又在喊要水喝,那个叫小山的兵士忙给他喂水,喂了几口,又说难喝不喝了,还抱怨小山动作不够温柔,不如他的婢女。
“等回去了,我去跟小爷的婢女姐姐们好好学。”小山连连许诺。
西凉王不介意他的插科打诨,等他们喝完了说完了,接着说:“所以,谢燕来,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放了我,跟我好好和谈,我已经给大夏送了议和书,既然你抓了我,我愿意议和的时候再让步,这样你和大夏都各有所得——”
“行了,大王,你不用说了。”谢燕来懒懒打断他,摆了摆裹着伤布的手,“谁说我没所得?西凉立刻有了新大王又如何?杀了你这个西凉王,就是我谢燕来最大的得,我这辈子值了啊,青史留名啊,这就是我捞到的,至于对战局有没有影响,大夏又有什么所得,不关我的事。”
战局和大夏不关他的事?西凉王失笑那他跑来送死,就是为了名留青史?
“你——”他要接着说。
但这一次刚开口就被谢燕来喝令:“堵上他的嘴。”
旁边守着的兵士们立刻扯了些破布条将西凉王的嘴也绑裹上了。
谢燕来哼了声:“吵死了。”
说这句话应该配个很帅气的向内翻身的动作,但可惜他现在身上被裹得像个木头人,心里想着翻过去了,但腿还没放下来,又不知道扯了哪里的伤,让他发出一声闷哼。
“小爷——”小山一直盯着他呢,立刻扑过来,上上下下看,声音紧张,“哪里痛?怎么样?还有什么药可以吃?”
谢燕来一只腿放下,一只腿翘着,上半身转过去了,下半身还平躺着,闭了闭眼:“聒噪!闭嘴!把我扶好!”
小山这才看到谢燕来的动作,忙伸手把他的腿搬过去——
“小爷,你身上的伤平躺着好。”他又说,“干吗侧身躺着?”
谢燕来嗤声:“因为好看。”
这有什么好看难看的,小山不解抓抓头。
“行了,别盯着我了,出去盯着外边。”谢燕来背对他说。
小山应声是,要走又停下,低声问:“小爷,你还好吧?还撑得住吧?”
“你是真啰嗦啊,外边要是撑不住,我撑住撑不住又有什么要紧。”谢燕来不耐烦说,但还是回答了一句,“我撑得住。”
小山得到了回答,也得到了安慰,高兴地应声是出去了。
谢燕来一动不动,面向里躺着,嘴里咬着一个香囊,因为用力,香囊似乎都要被嚼碎了。
香囊并不香,没有了杏仁的香气,信纸的墨香气也闻不到,口鼻间只有血腥气——
厮杀中衣袍都被血水浸染,戴在脖子里贴身藏着的香囊也没能逃过。
他紧紧咬着香囊,这样每次在要陷入昏迷松开香囊的时候,猛地惊醒。
这样,他才能保持清醒。
虽然可能很快就会死,但不到死的那一刻,他依旧是胜利的掌控者。
小山站在营帐外,看着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脸也变得阴沉。
“小爷还好吧?”一个兵士低声问。
小山叹口气:“疼得连水都喝不了几口,身子都动不了。”
兵士沉默不语。
又一个兵士疾步而来,看到他们的神情,有些迟疑停下。
小山视线看向他,道:“什么事?”
兵士道:“西面也被围住了。”
小山的脸沉了沉:“来得还挺快。”
“这样的话四面都被围住了,就算我们援军来了,我们也不好突围了。”兵士低声说。
他们人马太少了。
三人向蒙蒙暮色看去,在王帐外围绕着一圈又一圈兵士,如同八卦阵,但又不同,如果有人在空中俯瞰,会发现宛如含苞欲放的花。
这是小爷想出来的军阵,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六花阵。(注1)
当四面大军奔踏过来时,它会绽放得诡异又妖艳。
然后零落成泥。
小山呵一声,抱臂挑眉:“突围?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想突围,我们就是来斩杀西凉王,做到这个,心满意足。”
报信的兵士嘿一声笑了,诚恳说:“小山哥,你学小爷一点都不像,小爷比你高,比你好看。”
小山呸了声,抬脚踹他:“快滚去继续查探。”
那兵士跳着躲开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这一夜小山一直守在外边,虽然心里极其惦记谢燕来,但还是下定决心没回王帐,如果这些西凉兵有了新的大王,新大王一声令下踏平一切冲过来,他要为小爷守住最后一关。
夜色渐渐淡去,蒙蒙晨光中,四周似乎有喧哗。
靠坐在地上的小山猛地坐直身子,遍布红丝的眼锐利向喧声方向看去。
但并没有兵马厮杀的声音,视线里有一队人马疾驰。
“报——西凉使者到——”
西凉使者?小山皱眉,先前也有西凉兵部什么王子什么头人的来派使者,但谢燕来说了,西凉王在这里,其他人没资格派使者,派了的也都不是使者,直接砍了。
几次三番后,那些人也不敢来了。
怎么现在又派来了?还带进来了?
“怎么回事?”小山喝道,看着越来越近的兵马。
除了大夏兵士,还有穿着普通衣袍以及西凉衣袍的人——
“报谢将军,是援军带来的从西凉城来的使者。”卫兵们喊道。
这一句话里包含了两个意思,援军?援军已经到了?小山的视线落在两个穿着普通衣袍的男人身上。
“你们是钟帅派来的援军?”他问。
两个男人摇头,又点头。
莫名其妙,是还是不是?小山皱眉,卫兵已经近前,将一枚令牌给他看:“他们拿的确是钟帅部的腰牌。”
小山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再看那个西凉使者,西凉城来的使者,所以是新大王派来的?
“让他去见西凉王。”普通衣袍的男人抬了抬下巴,“他有话跟西凉王说。”
这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兵士,小山心里嘀咕一声,但他是相信钟帅的,不再多问,带着这西凉使者进了王帐。
“大王——”
西凉使者刚进来,就噗通跪下来,在地上叩头大哭,把小山,以及昏睡的西凉王都吓了一跳。
西凉王睁开眼,视线凝聚在这使者身上。
“大王。”使者抬起头,“王城,被土匪劫掠了——”
土匪劫掠?
西凉王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做梦,怎么听到这么荒唐的话?
西凉王城哪来的土匪,什么土匪能劫掠王城?!
“真的,大王啊。”使者哭道,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环,“大王子,还被他们,杀了——”
西凉王只觉得一道雷劈下来,两耳嗡嗡,视线里只剩下使者举着的玉环。
他当然认识这个玉环,这是他父王传授给他的,而他在出征前,才传授给大王子的。
“把他的嘴解开。”
不知什么时候翻过来身来的谢燕来在胡床上忽道。
小山回过神,冲过去撕下裹着西凉王嘴上的布,刺耳地咆哮顿时响彻营帐。
“我不信!我不相信!这不可能!”
看着一直镇定如山的西凉王如同山石崩塌般咆哮,颤抖,躺在胡床上的谢燕来挑了挑眉,呵呵一笑:“没有什么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他都能在送驿信的途中认识一个叫楚昭的女孩,这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呢?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小山。
“小山,去让钟帅问三王子,大王子死了,他想不想当西凉王。”
......
......
注1:是唐代名将李靖创的。
第五十四章 他人
白日的城池烟火腾腾,到处都是惊恐奔逃的人群,跌跌撞撞,地上散落着各种物品。
但民众的穿着打扮面容都不是大家熟悉的大夏民众。
疾驰的马从中穿过,马上的人忽的俯身从地上捞起一物,是个细长的瓶子——
“西凉这里真是有趣,为什么用这么丑的瓶子?”他端详着,不解。
旁边有人马疾驰而来,伸手抢过去:“你管它丑不丑,上面的宝石值钱就行,你不要归我了。”
先前那人恼怒地追上去:“老大说了,谁抢到就是谁的。”
“那现在是我抢了你的。”前方的人怪笑。
两人追逐着在街上疾驰,但不冲进商铺房屋内劫掠,对街上奔逃惊恐的民众也视而不见,飞快地向城门而去。
城门外站着乌泱泱的人马,皆是普通衣袍打扮,甚至衣袍装扮还有些破烂,此时此刻每个人身上马背上都悬挂着金银珠宝。
“你这是什么东西啊?看起来不值钱。”
“你懂个屁,这叫香料,比金银珠宝都值钱,这可是我从香炉里倒出来的。”
“你可真丢人,你们没去王宫的库房吗?”
“我们没你们运气好,老大分给你们东边这个好方位,我们西边是女人们住的宫殿,进去差点被熏死——”
“谁让你们上次训练的时候不合格,老大说了,你们不配当山贼,只配当中山王的无能兵。”
“你骂谁呢,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一样啊,我早就不一样了,我第一批就合格了,我早就是老大的人。。”
汇入人马的两人,也汇入了嘈杂中,到处都是说笑吵闹,忽的上空划过刺耳的鸟鸣,听到这声音,不管是大笑还是大吵甚至打起来的人一瞬间都停下来,下一刻纷纷上马,寻着鸟鸣的方向疾驰。
站在王城外远处的丘陵上,能清晰的看到奔腾的人马,他们身上因为珠宝闪烁着日光,宛如星辰闪耀,带着面纱的木棉红眼睛弯弯浅笑。
“看来大家这一次都发财了。”她说。
“跟着老大有财发,有好日子过。”旁边的男人们笑道。
而且劫掠的还是西凉。
这要是说出去,一辈子荣光。
“老大。”又一人想到什么,看着腾起烟火的王城,“既然已经斩杀了大王子,为什么我们不干脆占领王城?”
木棉红轻轻抚着面纱:“占什么城啊,我们是土匪山贼,我们又不是兵马”
男人们对视一眼,真只是山贼土匪的话,怎么可能跑着远这么危险突袭了西凉的王城?
真是为了抢劫啊?
先前大战突起的时候,大家问要不要去帮忙,但木棉红断然拒绝了。
“那是钟长荣的事,与我无关。”她说。
但下一句就说盯着谢燕来。
然后就发现谢燕来去突袭王帐了。
木棉红一刻不停,立刻调动兵马——不是去支援谢燕来,而是向西凉境内去——
他们日夜不停,分散潜行,最后汇合在王城,有人潜入有人围攻里应外合,直捣王宫,老大更是一鞭子摔死了那个冲出来迎战的大王子。
然后这才让人押着西凉王宫里揪出的一個官员去见谢燕来。
这一切不是为了劫掠,是支援了谢燕来。
“老大。”一个男人忍不住说,“钟长荣都跟你无关,那谢燕来岂不是更无关?”
木棉红眼波流转一笑:“这个啊,你们不懂。”
说罢催马扬鞭向前疾驰而去。
怎么就不懂了?男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懂,老大你给讲讲呗,讲讲不就懂了。
他们嗷嗷叫着催马追上去。
在他们身后,一队队人马宛如溪流汇入江河,奔腾咆哮。
......
......
而与此同时,远离云中郡和京城的中山郡城,也满城欢腾。
这里不是为边军的捷报而欢腾。
中山王截断了驿信,边军的露布飞捷是进不来这里的,当然,边军失利的消息,比如石坡城失守这件事,朝廷就是不报过来,中山王也会让其在境内传遍了,让民众为大夏不幸哀叹,痛恨君臣无能。
只不过这个时候,满城聚集不是为了听不幸的消息,今天是中山王生辰的正日子,相比于前一段源源不断的礼物,今天郡城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人。
中山郡境内的官员武将,世家大族,名儒隐士,甚至中山郡外各地也有不少人前来。
这次为中山王贺寿,有些人是来表示与中山王交好,有些人是有心交好,但还有些犹豫,没想到一进郡城,这么大阵仗,中山王王府的内侍们都在城门高声宣读名帖——
这一下要避人耳目也避不了。
郡城里鼓乐喧天,民众们都挤在街上,车帘都挡不住外边的视线,坐在车里的一个老者脸色有些忐忑不安。
“唐突了。”他喃喃,“也许只送礼过来就好。”
旁边是他的儿子,中年气依旧盛,道:“爹,你想多了,有什么见不得人?朝廷都封中山王为镇国王了,他们敢封,我们怎么敢不敬?”
朝廷都不敢跟中山王撕破脸,他们何必讨好朝廷。
“再说了,那邓弈还收中山王的礼物呢。”
收礼物和送礼物能一样吗?老者想要嘀咕一句,但事到如今再回头也晚了。
“朝中像什么样子,小儿皇帝,武将女儿当皇后,小吏太傅,边军打来打去,打了一年多,打出一个失守石坡城。”中年人越说越盛,“先帝当时就不该犯糊涂,儿子死了,还有兄弟呢,虽然身有残,但总比一个小儿好吧,中山王才是最该当皇帝的人。”
老者动了动嘴唇,低声说:“这话别说了,到底是于礼不合——”
毕竟先帝已经让自己孙子当皇帝了,板上钉钉,除非那位小皇帝禅位,否则中山王当皇帝只能造反。
再应该,也是乱臣贼子,谋朝篡位。
他们虽然对中山王示好,但冲锋陷阵摇旗呐喊这种事,还是交给别人做吧。
中年人虽然有些不服,但想了想他们到底不属于中山王嫡系,的确还是暂时不要出头好,也没有再多说,此时车马一顿到了中山王府,父子两人下车随着乌泱泱的人进了王府。
不过来到前厅,中山王却没在,只有公子们在待客。
“好像有捷报。”有人低声传达小道消息。
朝廷的捷报吗?那对王爷来说就不是什么捷报了,厅内的人们心里都清楚。
......
......
“谢燕来。”
中山王念着信报上的名字,似乎要记住,然后将信扔在桌子上。
“除了谢燕芳,谢家还有厉害的人物啊。”
旁边的王府官神情恼怒:“谢家可能真能藏,不知道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
中山王虽然有些遗憾,但并不算生气,道:“底蕴要是人尽皆知,那他们也算不上厉害了。”
“抓了西凉王,那这次朝廷的危机算是解了。”另一个人叹气,“真是可惜了。”
中山王笑了笑:“能暂解燃眉之急,其他的还说不定。”又问,“京城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暂时还没有。”一个官员道,又笑了笑,“不过也能猜到,战败的消息必然会让朝中吵闹,至少太傅和皇后要闹起来。”
中山王看了眼桌案上的信报,笑道:“有了这捷报,皇后就有底气了。”
官员们冷哼一声:“两人都是小人得道,闹得我大夏不得清明。”再对着中山王齐齐施礼,声音哽咽,“王爷啊,请您快些拨乱反正,否则大夏必乱。”
中山王哈哈笑:“今天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了。”说罢向外走,“别让客人们都等着。”
官员们应声是,簇拥着中山王向外走。
“盯着京城那边。”中山王还是低声对身边的人吩咐一声。
他有一个预测,京城肯定要出乱。
说不定,会是好机会。
身边的人应声是。
片刻之后来到前厅,聚众说笑的客人们顿时纷纷高呼“恭迎王爷。”
中山王府的前厅很大,现在客人们站满,连外边台阶上都是人,齐齐施礼高呼,如同山呼海啸。
中山王微微出神,想将来登上王位,上朝的时候,便是这般感觉吧。
中山王越过众人遥望远处,微微一笑收回视线,自己先坐下,再对诸人道:“莫要多礼。”
诸人起身一一出列拜见,中山王也与大家说笑,厅内气氛欢悦。
“报——”有内侍高声唤,进内施礼,“王爷,陛下的贺礼到了。”
厅内的喧哗瞬时安静下来。
中山王坐在宽大的白玉椅上,轻轻地抚了抚袖口,面带笑意,却不说话,似乎听到的不是皇帝赐物,而是今天今天怎么样。
在厅内诸人觉得窒息的时候,中山王总算开口了。
“晚辈侄孙有这个心意就好了。”他含笑说,“今日民众聚集在街上自发为本王祝寿,就把这些礼物散去给他们,让大家乐一乐。”
不仅不恭迎圣赐,还直接散给民众,对皇帝只称呼侄孙,厅内的人有寒意森森有怯怯但更多的是激动,王爷这是公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了!
虽然早就如此了。
但此时当众宣告,算是表明心意了。
站在中山王侧边的宁昆低声道:“王爷,世子的礼物是跟随朝廷的一起来的——”
中山王被提醒,顿时恍然,对内侍吩咐:“先把阿珣的礼物拿进来。”
内侍忙应声去,同时也传达了中山王对皇帝贺礼的意思,片刻之后厅内的人就听到了外边传来骂声嘈杂。
内侍捧着一卷轴进来了。
“是朝廷的官员无礼。”他浑不在意笑道,“奴婢已经吩咐人将他们带下去冷静冷静。”
中山王自然不在意,看着内侍手中捧着卷轴,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接过。
“看看阿珣给孤什么贺礼。”他说,又笑道,“该不会又要吓我吧。”
厅内的人大多数都知道萧珣当年跃下高杆为中山王贺寿的事,都笑起来。
“世子不能亲自前来,真是憾事。”他们纷纷道。
中山王接过卷轴展开,哈哈笑:“是寿字。”
密密麻麻的数百小寿字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他认真端详,一字一字看,几乎贴上去。
“寿字还多变。”他笑道,然后手一转,展示给诸人看,“这么小的字,阿珣的眼都要熬坏了吧。”
厅内诸人刚要附和,外边陡然传来嘈杂,喊声,怎么回事?带走一个朝廷官员用这么麻烦吗?
厅内的人们忍不住转头看去,中山王也看过去,视线里陡然出现一个年轻人,他发鬓有些散乱,衣袍上满是灰尘,宛如乞丐,但纵然如此,一眼看到,中山王立刻就认出来。
“阿珣——”他惊讶失声。
世子?厅内的人们震惊,真的假的?盯着那乞丐般的年轻人看——
年轻人向大厅冲来。
“父王——”他大喊。
中山王哈哈大笑:“阿珣,你这生辰礼又是从天而降,又吓到父王我了!”
年轻人脸上可没有半点欢喜,而是惊惧——
“父王,快扔掉它——”他大喊,伸手向前,似乎要抓住什么。
扔掉它?扔掉什么?厅内人怔怔,下意识地随着随着萧珣伸出的手看向中山王。
中山王握着寿字卷轴,脸上还在大笑,但他口鼻眼中慢慢有血流出来。
血。
血?
血!
厅内瞬间响起惊叫,如山呼海啸。
第五十五章 请救
喧闹的街上马蹄声急促,但从城门涌进来的不再是宝马香车,而是一队队披甲带械的兵将。
兵将向王府而去,在城中散开,奔上四面城墙,城门也在徐徐关闭。
街上欢悦的民众陷入惊慌,怎么回事?
“西凉打进来了?”
“朝廷打来了?”
街上的惊慌被重重兵马阻挡在王府之外,王府内里的惊慌比街上更盛,因为大家亲眼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山呼海啸的惊恐很快就被王府卫兵围住隔离到厅外,厅内只剩下中山王的亲信,儿子们,以及刚赶来的大夫,王妃,中山王躺在地上,口鼻眼的血还在慢慢的流出来,萧珣跪在他身旁以头撞地。
“父王,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他呜咽重复这句话。
“阿珣这到底怎么回事?”王妃喊道,想要上前扑倒中山王身上。
“母亲别过来。”萧珣喊道。
王妃的脚步一顿停下看着萧珣。
“有毒。”萧珣指着掉落在中山王身上的卷轴,中山王口鼻子眼睛流血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卷轴,所以有不少血滴在上面,此时此刻密密麻麻的寿字诡异刺目,“毒在字上,无色无味,极其凶猛,嗅之入脏腑。”
听到这句话,原本聚拢过来的人们顿时都向后退了一步,且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宁昆冲过来脱下衣物将寿字卷轴包起来。
“大夫,大夫。”他喊道。
有人接走去验毒,其他人则涌到中山王身边,诊脉,查看——但神情都不太好,显然无力回天。
王妃跪倒在中山王身边,哀哀痛哭。
中山王还有意识,但口不能言,只急促的呼吸。
“世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王府的官员们急问,他们的视线落在萧珣身上,再三迟疑,还是问出来,“您怎么回来了?”
虽然大家知道世子在京城为质,生活不会受到苛待,但要离开京城却是不可能。
还有一句话迟疑再三没有问出来。
你的寿礼怎么会,有毒?
萧珣神情茫然,失魂落魄跌跪,似乎听到官员们的问话,又似乎没听到。
“当宫里说要替我送寿礼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想。”他沙哑的声音在厅内回荡,“我想是他们担心我给父王夹带传送消息,我也不介意,身为质子,我知道安稳本分就是对父王最大的相助,我也并不给父王传递什么,所以按照他们建议写了千寿字,恭敬地托付给宫里,但是——”
他说到这里,手紧紧攥起来,而听到这里,厅内的人们心也陡然被攥住一般。
但是什么?
“但是有人突然告诉我,我送给父王的寿礼会要了父王的命。”
“他说,我写的千寿文被浸染毒药,因为知道父王会不理睬朝廷的贺礼,但一定会认真看我送的贺礼,还会很认真地看,凑上去,贴近——”
为什么?因为千字写得很小,要看清就要凑近,厅内的人们心里抢着说,适才大家也都亲眼看到中山王这般端详。
“只要足够近,吸入字上的毒,就——”
“那人助我逃离京城,我日夜不停赶来,要阻止父王,但——”
还是晚了一步,就晚一步。
萧珣发出一声哀嚎以头撞地。
“邓弈!”宁昆大喊,“你怎么在这里!”
邓弈!所有人再难掩震惊,果然是那个太傅!
怎么回事?邓弈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里不是朝堂,也不是京城,看向他的视线没有讨好畏惧,只有震惊以及震惊过后的怨恨冷漠。
当然,邓弈并不在意,甚至始终没看这些人,他只看着萧珣。
“拿下他——”宁昆还在喊。
萧珣回头大喊:“休要误会,是太傅助我回来的。”
宁昆一怔,跟出来的王府官员们也都愣了下,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
“世子。”宁昆上前一步,“难道你说的那人是他!”
萧珣点头:“就是他,就是太傅他助我——”说到这里再不理会他们,只仰头看着邓弈,深深酒窝里都是哀求,“太傅,救救我父王。”
邓弈神情漠然,看向前厅。
“邓,太傅,快请救救王爷。”宁昆先改了口,俯身施礼恳求。
在他的带动下,其他的官员们也纷纷开口,连王妃也冲出来跪下“太傅,太傅救救王爷。”
邓弈看他们一眼,视线再落回萧珣身上,说:“世子请起。”
萧珣扶着他的双手,借力要站起来,又虚弱摇晃跌靠在邓弈身上。
铁英喊着世子伸手搀扶,声音和动作遮挡了其他人的视线。
萧珣靠近邓弈,低声说:“我如太傅所愿,太傅可要遵守许诺。”
说罢不待邓弈说话,借着铁英的搀扶站直身子,让开了路。
邓弈感觉到袖子里被塞了一个卷轴,不用看他也知道是什么,再忍不住失笑。
好。
好一个萧珣。
好一个父慈子孝。
好一个子承父志。
他一句话不说,越过萧珣抬脚向前,踏上台阶穿过厅门。
......
......
虽然已经知道了,但邓弈站在厅内,看到躺在地上无人理会的中山王,还是有些恍惚。
三年前见中山王的场面不由再次浮现。
其实那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中山王,以前几次交道,都是通过手下人。
那个王爷身上的意气飞扬倨傲是拐杖和一瘸一拐的残腿都遮掩不住。
现在呢,华丽王袍犹在身,但却宛如一条扔上岸待死的鱼。
人呐,在命运手里,真是什么都不是。
他走神间,耳边是嘈杂的询问“邓弈,是你告诉世子,王爷有危险?”“你护送世子回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要害王爷?”“太傅,快救救王爷。”
邓弈收回思绪,淡淡道:“我救不了。”
“是谁要杀王爷。”宁昆再次问。
诸人的视线都看着邓弈。
邓弈看着他们不说话,笑了笑。
“你既然告诉了世子,又助世子逃出来,一定是知道什么。”宁昆声音哀求,“太傅,到底是谁要杀王爷?”
“王爷已经将世子送入京城为质,还送出了十万兵马,现在边军大捷,怎么会有人要害王爷?”厅内有官员捶胸顿足。
这话就不是问了,简直是指名道姓。
邓弈懒得再听他们嘈杂,道:“先帝。”
先帝?
这话让大家一愣,出乎意料。
宁昆眉头皱了皱,然后神情愤怒又不可置信:“我不信!不可能!”
“先帝如果要王爷死,哪里会等到现在?”一个官员也喊道。
邓弈道:“我的意思是,因为先帝的缘故,所以才导致今日王爷死。”
说完这句话,不待厅内人再多问,接着道。
“你们可知道,三年前京城出事,先帝临终前指谁为太子,承继大统吗?”
“是小皇孙啊。”一个官员脱口道。
人人皆知啊,太子唯一的儿子。
邓弈看着厅内各种面孔,各种神情,莫名其妙地又想到了那一夜内宫门上俯瞰,但这一次视线里再没有那女孩儿。
或许,本就该是这样,他原本就是要为另一人开门的。
邓弈的视线看向萧珣。
“不是。”他摇摇头,伸手轻轻一指,“是世子萧珣。”
明天还是中午更新
如题。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