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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行     楚后txt下载     楚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 其言

    今日中山王寿辰,中山王府准备了很多让客人们惊讶的环节,但没想到他们准备的节目都还没开始,令人震惊的事就一件接着一件。

    中山王躺在地上,王袍血迹斑斑。

    远在京城的世子和高高在上的太傅邓弈突然出现在中山王府。

    邓弈说,世子才是先帝指定的太子。

    那也就是说,世子本应该是皇帝!

    虽然很多人被挡在厅外,但还是先前那句话,能挡住视线,挡不住声音,站在外边的人立刻也听到了,然后又更多地传开。

    其中有两个父子神情惊愕地对视一眼。

    先前他们坐车进城的时候还嘀咕过,中山王比小皇帝更适合当皇帝,但既然先帝选择了小皇帝,那么中山王再争皇位就于礼不合,就是乱臣贼子。

    但如果先帝曾经选择中山王一脉,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中山王就是正统!

    厅内的官员们显然想得更明白,一瞬间围住了邓弈“这是怎么回事?”“太傅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天啊。”

    躺在地上生死之际的中山王反而被忘记了。

    还是王妃半颗心震惊,半颗心牵挂中山王,打断嘈杂,拭泪吩咐:“先把王爷安置好,再请太傅进内详细说罢。”

    所有人这才忙碌起来,虽然还没从震惊中恢复,但也没有先前的慌乱,穿上罩衫裹着手蒙着口鼻的大夫们将中山王抬进花厅后歇息处的床榻上,中毒的大夫也被抬了下去救治,客人们暂时还不能离开,不过被安置在厅堂里坐着,热茶点心也被送过来。

    当然这并不能抚慰客人们,大家或坐或站立,交头接耳,又不时向后方看去,这一次屋宅重重格挡了视线也格挡了声音,再听不到里面的人说什么了,不过也不重要了,最重要的,大家已经看到听到。

    中山王被朝廷毒害。。

    太傅邓弈出现。

    邓弈说,世子才是先帝指定的太子。

    厅内嗡嗡一片。

    内室里邓弈再次被王妃王府官员们围着询问。

    邓弈也给出了答案:“你们中山王一脉曾被先帝指为承袭帝位,所以现在的皇帝不允许你们存在。”

    “太傅,这是真的假的啊?”王妃拭泪问,“但我们从未知晓啊。”

    “对啊,既然先帝指了世子为太子,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官员们问。

    还有人去问萧珣。

    “世子可知道?”

    大家也回忆起来,那时候萧珣正在京城。

    自从请邓弈回厅堂后,萧珣就没有再说话了,他只守在中山王身边,怔怔地看着中山王,用裹着油布的手为中山王擦拭脸上的血,宛如隔绝了四周的一切,直到官员们再三询问,他才茫然抬起眼。

    “我不知道。”他说,“京城乱起来的时候,皇城里是有消息说让我在驿所不要动,我原本一直在驿所躲着,但突然驿所这边也被围杀,铁英带着我逃出来。”

    邓弈笑了笑,道:“世子不知道,因为这个旨意没能传出皇城。”他再抬眼看着厅内诸人。

    这些人神情各异,有惊恐有不安有紧张有哀伤。

    但这些做给外人看的神情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真是无趣。

    不过,也很有趣,他们都等着自己一句话,自己的话就如同华丽的外衣。

    在京城他有太傅的名义,手握的玉玺虎符,很多人拥护他扶持他助力他,为得就是借助他披上华丽的权势外衣。

    京城如此,中山王王府亦是如此。

    他们需要他,他就,赐予他们需要。

    不管谁是谁,他邓弈依旧要做执衣人。

    “先帝要传旨的时候。”邓弈慢慢说,“楚氏女与谢氏携带私兵,劫持了。”

    室内一阵凝滞,旋即哗然。

    ......

    ......

    中山郡外驻扎着从三万州郡兵马,都是从各地调来的,他们的任务就是严守中山郡。

    站在第一道明岗屯堡上,搭眼望去,能看到对面的军营。

    自从一年前的一战后,中山郡毫不掩藏兵力,中山王已经是明目张胆养着私兵了。

    “今天路上没什么车马了。”旁边的将官低声说,“好家伙,给中山王过寿,简直比新帝登基阵仗都大。”

    “新帝登基的时候,中山郡这边还披麻戴孝呢,半点贺礼都没有。”另一个将官低声说。

    校尉轻咳一声打断他们:“中山郡有多人进去祝贺无所谓,只要不是从中山郡突然涌出无数的人要去京城送贺礼,就好。”

    这句话什么意思,两个将军都知道,他们现在可不相信中山王会对朝廷送贺礼,先前已经送过一次了,结果呢,皇帝都亲征迎战了,如果不是皇后及时从边郡杀入中山郡困住中山王,此时此刻不知道大夏是个什么情形呢。

    里外都在混战吧。

    “但——”一個将官忍不住轻声说,“早晚会——”

    他话说到这里又停下,不过其他两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朝廷和中山王之间不会永远这僵持的。

    现在朝廷在云中郡取得大捷,解决了西凉,就有精力来对付中山王了。

    至少不会让中山王手中再握着十万兵马,不会让中山郡宛如裂地而治。

    三人站在城堡上遥望远处,各有所思,忽的视线里出现一队人马。

    这是有三十人左右的兵马,明显是从中山郡兵营中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被这边守兵喝止“朝廷兵马重地,不得靠近。”

    那三十人兵马停下来,马蹄在地上刨动,发出嘈杂声音,让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将官们微微紧张。

    “我等封皇令,前来会符。”为首的兵将高声喊,手中举着一封诏令。

    朝廷的皇令?城堡上的校尉一怔。

    “朝廷给中山王送寿礼的队伍刚进去。”一个将官低声说。

    也许是他们带过去的。

    校尉点点头,对着守兵示意,守兵已经取过诏令疾驰近前,校尉查看,见上面是兵马调动的命令,虽然命令有些不解,但是玉玺无误。

    除了玉玺还有半枚虎符。

    虎符亦是无误。

    中山王郡兵马听不听朝廷的命令他们不管,但他们是必须听的。

    校尉示意放那三十人过来,将诏令和虎符奉还。

    “安东将军就在主营。”他说,指了指后方。

    为首将官抬手施礼,不再多说,带着人马穿过守堡而去。

    .......

    .......

    与此同时,中山郡城内紧闭的城门打开。

    虽然不如入城时候那般乌泱泱的人马,但还是有不少车马驶出。

    他们有官员,有世族,有兵将,有儒士,骑马坐车各不相同,向不同的地方疾驰而去。

    ......

    ......

    中山郡外很多州郡的驿站也迎来了新的驿报。

    “这是往江州去的?”一座驿站中,驿丞拿着驿信左看右看,再看这一行驿兵,“你们是哪里来的?官牒腰牌令信可有?”

    驿站传达驿信自然要核验身份。

    这一行驿兵并不报身份也不拿出官牒腰牌,只拿出一份令信。

    “我等是封皇帝密令。”为首的驿兵说,“有天子玉玺。”

    驿丞看着令信,他当然认得其上的印玺的确是天子玉玺,能拿着这种令信的,都可以称为天子之使。

    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恭敬施礼,后退避让,而是迟疑一下,也拿出一封诏令。

    “朝廷有皇后诏令。”他说,“说严查天子之令,所以,请你们拿出官牒腰牌。”

    这一行驿兵对视一眼,忽的抬手拔刀——

    “来人——”那驿丞早有防备,大喊,同时向后退去。

    伴着他的喊声,四周早就藏好的兵士冲出来。

    “抓贼人——”

    “有奸细——”

    ......

    ......

    而一些顺利通过了驿战,拿着诏令进了城池的驿兵也并没有都能顺利无阻。

    知州看着递上来的诏令,一手接过,但没有打开或者说遵旨,而是也拿出一道诏令。

    “朝廷刚发来皇后的诏令,说事关机密,发了一道错误的天子诏令。”他说,看着眼前的几人。

    几个兵士面色阴沉,喝道:“大胆,尔等竟然无视天子诏令!怎知皇后是不是矫诏?”

    知州是个读书人,不急不恼也不慌,说:“不是无视,我们不知道真假,哪个都不敢违抗。”

    说着话眼神扫过这几人。

    天子诏令又如何?天子现在还是个小娃娃,还不如皇后大呢。

    谁知道这诏令是谁发的,太傅邓弈?外戚谢氏?如果是他们发的,跟皇后诏令又有谁高谁低。

    “所以,我们要将诏令和你们都送去京城,确定真假之后——”

    不待知州把话说完,几个兵士拔出了刀。

    “吴州知州谋反——”他们喝道,“我等奉命——”

    伴着大喊砍向知州。

    文弱读书人出身的知州却有着他们未曾预料的机敏,人向后一步,转进了身后屏风。

    先前他们说奉密旨而来,要知州屏退闲杂人等,府衙的官吏和差役都退出去了,但没注意厅堂里的屏风。

    这个屏风是有点突兀,但府衙也难免有官员们自己的爱好布置,兵士们并没有在意。

    一击不中,知州躲进屏风后,几人再次上前,一刀要劈砍了这屏风,不待他们动手,屏风砰地倒下,露出其后站一排跪着一排的弩兵——

    “拿下贼人——”知州大喊一声。

    伴着喊声,乱箭齐发,五个兵士都没来得及前进一步纷纷倒地死去了。

    厅外的官吏差役也在此时涌进来,看着地上的死尸,神情惊慌又变幻不定。

    “大人,好险。”一个官员低声说,“还好早有准备。”

    另一个官员心有余悸:“还好大人果决,信了皇后诏令,这些拿着天子诏令的果然要杀人。”

    知州看着手里的两个诏令,其实他也不是信了皇后诏令,他是,谁都不信,自从先帝驾崩,三年多国朝动荡,他只是早有猜测,这大夏,早晚要乱——

    现在终于是乱了。

    ......

    ......

    当晨光再一次笼罩中山王府的时候,坐在床边的萧珣猛地惊醒。

    他先看了眼床上,过了两日,中山王的口鼻已经不再流血,呼吸微弱,但双眼还睁着。

    “父王。”萧珣调整了坐姿,用手拄着头,看着中山王的眼,“你是睡不着呢,还是没办法睡?”

    中山王当然不能回答,僵硬的眼也不能转动,如果不是微弱的呼吸,就是一个死人。

    “别怕。”萧珣轻声说,“很快你就能踏踏实实睡了,再也不用醒来。”

    他握着中山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的摩挲,就像小时候那样。

    父王总是喜欢这样爱抚他,他也喜欢这样依偎着父王,只有他能得到父王这样的爱抚。

    “等我登基为帝,就会追封你为皇帝,你的心愿终是达成了。”

    他看着中山王,酒窝里笑意盈盈。

    “父王,你开心吧?”

    中山王不能表达自己开心还是不开心,他只能僵硬地躺着,僵硬地睁着双眼。

    萧珣轻轻抚着他的手,脸上含笑,声音如同结冰的水一样清冷。

    “我很开心。”

    “虽然我以前总说,我想为父王达成心愿,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达成这个心愿会不会开心。”

    “在我心里,只要父王开心,我就开心。”

    “但现在,我体会到了,除了父王开心之外,原来还有能让我开心的事。”

    “原来我为我自己开心,是这样的感觉。”

    他说着笑起来。

    无声地笑。

    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有人走进来。

    “大胆。”萧珣脸上的笑猛地收起,不管怎么说,父王如此,做儿子的不能大笑,被人看到——“竟然擅自进来,我说过——”

    他转过头,看到来人,余下的话便戛然而止。

    邓弈神情木然看着他,没有道歉以及退出去的意思。

    萧珣脸上重新浮现笑:“原来是太傅,有什么事?”

    邓弈不在意他脸上的笑,对床上的中山王也不多看一眼,道:“中山郡内以及郡外的八州十二城皆已经接了诏令,中山郡外的三万州郡兵马也已经解下防御,听从调令。”

    萧珣大笑:“多谢太傅,有太傅在,我中山王府如虎添翼。”

    邓弈淡淡道:“世子客气了,还是王爷早有筹谋,几十年收拢人心,缺的不过是一声令下而已。”

    萧珣笑意满满:“令无所出,这一声令父王几十年没有下,如果不是太傅,今时今日依旧不能。”

    邓弈视线看向中山王:“那王爷还是谢世子吧,是世子为了这天下,愿意舍了王爷的命换来一声令下。”

    萧珣知道邓弈既然进来,宁昆必然已经将外边的人都清理好了,也不怕被人听到,至于中山王嘛——他也看了呀床上的父王,微微一笑。

    “这是我父王的心愿。”他说,“能达成心愿,我父王能舍了我,自然也能舍了自己,他就是死了,也很开心的。”

    中山王是不是开心邓弈就不知道了,也懒得去探究,他笑了笑,看向中山王,说:“不过我想王爷大概能体会到景阳帝的心情了。”

    景阳帝是中山王和先帝的父皇,当年为了太子之位不被威胁,无视幼子中山王被太后害成残废。

    一切都是为了皇帝之位。

    中山王恨了一辈子自己的父亲,现在他和他的儿子,跟当初又有什么区别呢?

    父弃子,子恨父,父子相残。

    萧珣自然听出邓弈的嘲讽,面色不变,含笑道:“我父王还没有成为皇帝,体会皇帝的心情还早。”

    邓弈不再与他瞎扯,收回视线,说到当皇帝——他笑了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中山郡内以及附近的官府兵马解决了,但再往京城那边没有那么顺利,驿站和各地州府都接到了皇后诏令,所以我们的诏令很多都被截停。”

    萧珣看邓弈一眼,笑道:“没想到皇后诏令竟然比天子诏令还要厉害。”

    邓弈点点头,道:“皇后如今的威望,的确很厉害。”他看着萧珣再一笑,“世子,如今这个天下,你要想坐,不止是抢天子之位,皇后之位也要抢。”

    萧珣哈哈一笑:“我只抢天子之位,等我当了天子,皇后之位还是阿昭小姐的,如此不就好了。”

    邓弈要说什么,外边传来宁昆的声音。

    “世子,大家都准备好了。”宁昆走进来,对萧珣和邓弈各自一礼,“请世子和太傅前去登堂宣告吧。”

    邓弈不再多说,抬脚向外走去,萧珣要迈步,又停下,转头看着床上的中山王。

    此时室内日光明亮,但他有些看不清父王的脸,不止现在,记忆里的父王的脸也都变得模糊。

    以前也没什么可记得的了,在他被押送入京城的那一刻,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耻辱和不甘。

    他必须洗刷这些耻辱和不甘。

    萧珣收回视线,向外走去。

    “让王妃和公子们来送父王吧。”他说。

    宁昆低头应声是。

    ......

    ......

    兴平三年,八月二十七,镇国王薨,太傅邓弈奔中山郡,持先帝遗旨,告中山郡官将,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卫将军楚岺以及其女楚昭,趁着永宁年皇子乱,勾结外戚谢燕芳,以私兵要挟先帝,夺皇位霸天下,毒杀镇国王。

    兴平三年,九月,镇国王世子萧珣以尊先帝遗旨,讨伐贼后楚昭奸臣谢燕芳,拨乱反正,誓师出征。

第五十七章 淡然

    檄文满天飞。

    京城里也冒出来,一夜之间散落大街小巷。

    不过随着拱卫司捣毁几处私宅,抓了数十身份各异的人,压了下去。

    但京城压下去了,其他地方并不是都能阻止。

    坐在龙椅上往下看,曾经熙熙攘攘的朝堂少了一半人,不过萧羽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如先前。

    楚昭坐在龙椅后,也没有丝毫惊慌,甚至似乎在走神,手中握着一把小团扇,轻轻摇动,按理说她不该拿着扇子上朝,但或许每个人都心神不宁,谁也没有在意。

    朝堂少了一多半人,都是先前追随邓弈的官员,得知太傅邓弈投了中山王,他的随众自然也不好过,当然,也并没有都抓了一杀了之,大多数当时就痛哭流涕说自己受了蒙蔽,余下的被围起来时也都义愤填膺表明与邓弈势不两立。

    楚昭也没有让拱卫司刑讯逼供,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将人一杀了之,否则只会让人心更加浮动。

    当然,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否则世人会认为她这个皇后做贼心虚,毫无威严。

    这个时候,博得好声名,反而不如恶名更能镇住人心。

    所以很多官员被勒令反省自查关在家里。

    不过朝堂上官员虽然少了,但嘈杂比先前还大。

    “檄文上说先帝本是要传位给萧珣。。”

    “还说有圣旨为证。”

    “真是胡说八道,先帝立太子的时候人还清醒着,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的,他邓弈就在当场,竟然敢大放厥词。”

    “邓弈是不是被萧珣挟持——或者已经被害了?”

    “你可住口吧,还要为邓弈找托词,那前方的兵士官员都亲眼看到了,邓弈就在萧珣贼兵的阵前,他还亲自去了曲州府,如果不是知府逃得快,就被邓弈给杀了。”

    听着朝堂上的吵闹议论,一直走神的楚昭忽道:“邓弈说的先帝那封圣旨怎么写的?”

    朝堂上的嘈杂一顿。

    现在朝堂留下的人不会对皇后的问话听而不闻,立刻有官员答道:“檄文上说,圣旨的意思是,朕的儿子一个不肖,一個死了,朕没有儿子了,所以要你的儿子来当朕的儿子,赐为太子,承袭大夏帝统,但子不能有两个父亲,所以宣示朕旨。加恩赐令自尽。”

    他的话音落其他的官员们也纷纷开口。

    “这肯定是假的,玉玺在邓弈手里,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但有人见过那封圣旨,说邓弈展示给看了,千真万确。”

    “而且礼部查了掌印记录,时间也对得上。”

    皇帝用玉玺,并不是随便拿着乱用,都是有记录的,时间对得上的意思就是,这封圣旨的时间的确是发生在皇子乱那一晚。

    “那又怎样?皇子乱那一晚,他邓弈已经掌控了内宫,先帝已经中毒。”

    殿内的朝臣们又开始争论。

    楚昭没有再问,摇着扇子点点头,她并不怀疑这个圣旨是假的,心里还解了惑,原来那一世萧珣登上皇位,中山王就死了,是这么回事啊。

    原来中山王是被毒杀的,就说嘛,怎么好好的没病没灾的突然就死了。

    上一世是谁干的楚昭不知道,上一世没有萧羽,先帝直接赐了萧珣当太子,那时候先帝还在。

    但这一世一定是萧珣干的。

    邓弈有没有参与,就不知道了。

    解惑了,命运也重现了,先前她提心吊胆紧张地防备,要避免这一幕重现,但真的出现了,她反而没有丝毫的畏惧。

    还觉得有趣,这一世萧珣成了造反一方,而她还是被讨伐的恶后。

    命运呐。

    “好了。”楚昭放下扇子,打断朝堂里的嘈杂,“不用论真假了。”

    她看着诸臣。

    “事情已经这样了,假的也是真的。”

    “诸位大人们不要被这些事所扰,在太傅府失火的时候,我们已经揣测到会有今日,做出了应对。”

    “虽然没能截住所有的诏令,损失了一部分兵马和城池,但这也没什么可怕的,能被诏令所惑所用的人马,心志也不在我们这边。”

    “如今前方有谢大人主持,已经将中山王的兵马挡在黄河以北。”

    “如今西凉王已经投降,边郡即将恢复安定。”

    “我们有足够的精力和兵马来平定叛乱。”

    “你们要做的是各司其职尽心尽责,前方有兵马作战,请诸位爱卿在后方固守。”

    说到这里,楚昭又笑了笑。

    “中山王兵马谋逆也不算是第一次了,上一次被我们打断,这一次又有何惧?”

    “多了一个邓弈,又如何?不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蝇营狗苟之辈。”

    “奸臣贼子的檄文无须在意,陛下会亲自写一篇檄文,昭告天下。”

    说罢她站起来。

    “散朝。”

    朝臣们齐齐俯身:“恭送陛下,恭送皇后。”

    ......

    ......

    散朝之后,楚昭在后宫见到了等候的楚棠。

    不待楚棠说话,楚昭就道:“别急别急,现在还不到收拾行李离开京城的时候。”

    楚棠被她逗笑了:“这一年闹一次的,我当上这郡主,怎么总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可能是你上辈子过得太舒服了吧。”楚昭半真半假说,“所以这辈子要过的辛苦些。”

    其实说辛苦是玩笑话,楚棠心想,虽然有些提心吊胆,但感觉还挺好。

    上辈子过什么日子她不知道,以前的日子是挺舒坦的,回想反而不如现在心情舒畅,虽然说遇到的事都挺吓人的,不是被骂奸贼就是深入敌军去捉人,但这种敢劈山斩海当英雄的感觉太让人沉迷了。

    所以这一次事情刚起,她就主动到世家中游走,查探他们的心思,与他们游说详谈。

    “当初我们楚家被围攻的事我都告诉大家了,真是好笑,萧珣和邓弈真敢说,难道他们忘记他上次是为什么会捉住了?”

    是因为相信楚岚一家投奔。

    为什么相信楚岚一家投奔呢?

    是因为当初要引诱楚岚一起谋害小殿下。

    楚昭笑了笑,道:“他们有什么不敢说的,不过是要扯张皮来掩盖狼子野心。”

    楚棠道:“你放心,京城中世家都相信你,都骂邓弈和萧珣这两个小人,背信弃义不忠不孝。”

    楚昭想还是跟上一世不一样了,那时候她和父亲被骂奸臣恶后,并没有人为她说话,甚至还都信了。

    明明那一世她什么都没做。

    “阿棠。”楚昭忽道,“齐乐云她们都要成亲了,你呢?伯父伯母还没给你说人家吗?”

    楚棠愣了下,用袖子掩面做娇羞状:“皇后娘娘要给我指婚吗?如果娘娘为我做主的话,我要长的好的家世好的文武双全的,对我一心一意,不能只贪慕我郡主地位,不能把我当做攀附手段。”

    楚昭失笑,摆手:“我明白了,等阿棠你自己挑好了来告诉我,本宫来给你指婚。”

    这一世的楚棠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抓住自己想要的,不会被他人三言两语所惑。

    “我是说,你可以不过这种日子,去伯父伯母那里,清闲自在。”楚昭说。

    楚棠按了按额头,叹气:“我的皇后啊,还是等解决了这件事再说吧,这个样子,我们就是躲进深山里也不能清闲自在啊。”

    她也知道这是楚昭关心她,又一笑。

    “父亲母亲那里你不用担心,自从你让他们以田助养学子,这一年书院和我父亲的声名大涨,都在夸他是高洁淡泊之士,投入门下的弟子越来越多,父亲就越发地要做个高洁之士,家里的钱财都要散光了。”

    “这次的事我立刻让小兔他们急信去问了,哥哥刚回信说,谯山书院这边也出现了萧珣的檄文,但立刻就被撕掉了,大家一致痛骂邓弈小人无耻,萧珣谋逆,都不用父亲出面说话。”

    楚昭既然将楚岚一家交给楚棠看着,就没有再多过问,此时听到这些,又欣慰又感叹。

    送走了楚棠,楚昭又和萧羽一起写讨伐萧珣的檄文,一直到日落黄昏,刚放下笔要吃饭,齐公公报谢燕芳回来了。

    ......

    ......

    (新情节进入中)

第五十八章 秋夜

    当发现邓弈和玉玺虎符都消失后,楚昭一手往各地发皇后诏令,同时让拱卫司去查驿所。

    果然,中山王世子也不见了。

    再接下来就查到了京兵被调动。

    不止京兵,随之很多州郡都被操控,而且用得还是密令,让追查极其困难。

    玉玺和虎符实在是太重要了。

    皇后诏令纯粹是靠着楚昭自己的声望,所以一半成功一半失败。

    不过与此同时谢燕芳离开京城向中山郡方向去了,沿途见各地官员将官,世家大族,做好了准备。

    就这样在萧珣宣高叛乱起兵之后,险险地将其拦在了黄河以北。

    “快请。”楚昭道,和萧羽起身相迎。

    谢燕芳从外边走进来,衣袍上染着风尘,并没有半点有损他的气度。

    “舅舅辛苦了。”萧羽高兴地先开口说。。

    谢燕芳笑着施礼:“见过陛下,皇后。”

    楚昭让他平身,先唤宫女内侍们带谢燕芳去沐浴更衣,谢燕芳含笑谢恩没有推辞,待他洗漱换上新衣袍走出来,食案上也琳琅满目。

    “宫里有擅做东阳口味的厨子。”楚昭说,揽着萧羽,“阿羽跟他母亲的口味很像。”

    楚昭从不避讳谈及故去的太子妃,忘记并不是对抗悲痛和恐惧的办法,直面它才是。

    萧羽热情地说:“舅舅你尝尝合口吗?”

    谢燕芳依言坐下,没有立刻拿起碗筷,而是笑道:“臣失礼,想要感叹一句不合规矩的话。”

    楚昭一笑:“恕爱卿你无罪。”

    谢燕芳轻叹一声,往身后椅榻上靠坐:“回家真好啊。”

    楚昭哈哈笑,笑着笑着又微微一顿,想到了先前邓弈几乎是住在皇城前殿,私下都戏称他把皇城当家,而太傅府只是收礼存放的库房。

    “我说回家是因为见到了我的亲人。”谢燕芳轻声说。

    楚昭收回思绪盛了一碗汤羹,笑道:“舅父大人请用。”

    谢燕芳没忍住笑出声,一边微微侧头一边伸手接过:“多谢,多谢。”

    萧羽也在一旁学着楚昭,给谢燕芳夹菜:“舅舅你尝尝这个,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

    谢燕芳亦是笑着接过小碟子,道:“好,好。”

    他吃了菜,用银匙喝了汤羹,楚昭和萧羽也各自吃饭,宫女安静进出,点亮灯火,室内秋夜清爽,人影依偎。

    这多好啊。

    她不由笑了。

    谢燕芳看到她笑了,也笑了笑:“无须担心,一开始都是气势如虹声势赫赫,再加上有被邓弈盗走的玉玺虎符,很多人都会被迷惑,但随着时间以及朝廷兵马的回击,他们会醒悟的。”

    楚昭道:“我不担心,有谢大人在。”说着抿嘴一笑。

    谢燕芳虽然觉得她笑得奇怪,但能肯定她说这句话是真心实意。

    “不过。”楚昭又道,“我想亲自去迎战萧珣。”

    萧羽握着勺子有些惊讶,谢燕芳微微一顿,便立刻道:“皇后勇武。”

    楚昭笑着摇头:“不,除了勇武,我这次应该是,骄傲。萧珣和邓弈骂我窃国恶后,污蔑我和我父亲奸臣贼子,那我就亲自去斩杀了他们,让他们知道我这个恶后有可恶。”

    谢燕芳笑着抚掌:“说的没错,皇后必须要亲自出这口恶气。”

    萧羽也笑了,只是眼中难掩不舍,还有一丝自责。

    他太弱小了,一次又一次引来中山王的侵犯,只能让楚姐姐一次又一次为他抵挡。

    楚昭看到了,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唤齐公公:“把陛下写好的檄文拿来快给三公子看看。”

    齐公公依言取来。

    谢燕芳笑着接过,认真地看,一边看一边点头,神情也渐渐肃穆,待看完一遍放下来,看着萧羽:“陛下年纪虽然小,词句还有稚嫩,但字里行间气势犀利如剑。”

    楚昭笑道:“是吧,写得好吧,尤其是开头那几句,朕被中山王意图谋害已有两次,两次他都失败了,那么这第三次,他依旧要失败,还有,这句——”

    她倾身过来,伸手在纸上指点。

    “当时皇祖父告诉我,承继帝位对我来说是很危险很辛苦的一条路,但我依旧无所畏惧,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会遇到今天,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我要让皇祖父,父王和母亲,让大夏的民众都看到,朕,无惧无愧为大夏帝王。”

    楚昭念了一遍,又再次补充一句。

    “这些是阿羽自己写得哦。”

    看着楚昭神采飞扬喋喋不休,萧羽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燕芳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先帝,你父王和母亲,都为你骄傲,阿羽,你将是大夏最艰难但又最威武的帝王。”

    “所以。”楚昭道,看着萧羽,“我将持阿羽这把利剑去战斗,这战斗不是为了阿羽,自私一些说,是我为自己,我要雪耻!”

    萧羽展颜一笑:“姐姐,我愿意和你一起战斗,助你雪耻。”

    ......

    ......

    谢燕芳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深,谢七爷还在等着他。

    “皇后要亲自出征?”听了谢燕芳的话,谢七爷皱眉,又不悦,“她还真是打仗打上瘾了。”

    谢燕芳道:“所以我们全力以赴,筹备兵马,人脉,让皇后打一个漂亮的平叛仗,让阿昭小姐好好出口气。”

    谢七爷哼了声:“我们又要给阿昭小姐做嫁衣,让她得偿所愿出尽风头。”

    谢燕芳坐下来,看着几案上摆放的许久未动过的残棋。

    “我们也没损失啊,而且邓弈死在阿昭小姐手里,比死在我手里更好。”他含笑说,“他们结盟而起,然后互相残杀而散,这就是拨乱反正。”

    说到这里又端详棋盘。

    “顺便,还有一处地方要拨正。”

    “这样的话,一切都圆满了。”

第五十九章 这边

    萧珣讨伐檄文在云中郡出现的时候,石坡城的城门也正在徐徐打开。

    大夏兵马一涌而入,城池内哭声喊声喧天。

    不过这一次钟长荣不用再提着心了,他站在远处看着西凉三王子被押送出来,看着朝廷的官员上前,再看到无数民众涌出来,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大笑也有人询问自己死难的亲人在哪里——

    钟长荣收回视线,低头看手里的檄文,发出一声冷笑。

    “钟将军不用担心。”站在他身旁的朱咏说道,“皇后毫不畏惧,萧珣反贼不会得逞。”

    钟长荣将手中的檄文团烂:“我不担心,他本就是皇后的手下败将,上一次皇后顾忌边郡未平,饶了他们父子一命,贼子贼心不死,这一次皇后不用再有所顾忌了。”

    朱咏含笑点头。

    钟长荣转过头打量这个文官,他一向不喜欢跟朝廷的文官打交道,不过这个自称是拱卫司同知的文官么——他看到朱咏身上的蟒纹,腰里悬挂的令牌。

    蟒纹是陌生的,但令牌是熟悉的。

    朱咏将腰牌解下来给他看:“拱卫司的腰牌还是沿用龙威军。”

    正面多了拱卫司三字。

    曾经的龙威军是皇帝和将军的私兵,也只有他们知道,现在的龙威军依旧是皇帝,嗯,不,是小姐的私兵,且天下人皆知,钟长荣脸上满是笑意,再看朱咏,面容带上几分亲近:“京城是正需要用人的时候,你怎么来这里了?”

    西凉王被擒,西凉王庭被袭,西凉大王子也丧生,西凉王再也不说议和了,而是求饶停战。

    朝廷的议和官员们已经到达云中郡,朱咏也在其中。。

    “拱卫司运转正常,京城有丁指挥使在,殷参事在各地也筹备了拱卫司,皇后不会被官员们轻易蒙蔽,对皇后来说,此次与西凉王议谈事关重大,她不允许出半点差错。”朱咏笑着解释,“所以让我来亲自盯着。”

    虽然议和的主使不是他,但必要时候,他能代替皇后娘娘做主。

    钟长荣点头道:“请皇后放心,这一次,大夏几十年的夙愿都将成真。”

    疆域会扩展,而且斩杀了西凉大王子,让西凉王备受打击,噩梦重现,据说西凉王已经下令重新选定西凉王城,距离大夏更远,这一次让西凉伤筋动骨,再无侵扰大夏的底气了。

    “还有,真不让我领兵去支援吗?萧珣那边兵马不少啊。”他又问,“皇后亲自去太危险了。”

    朱咏道:“皇后会调动边军兵马来援助,但没有说让钟帅您亲自去。”

    钟长荣知道楚昭没有安排,他也刚收到楚昭的信,信上让他依旧驻守云中郡,云中郡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边防巩固,以及兵马收整,这些事跟战胜西凉一样重要。

    辞别了朱咏,钟长荣没有再去石坡城,这里自有官员们处置,他带着亲兵要上马离开,梁蔷忽然出现拦住了。

    “钟将军。”

    钟长荣冷冷看着他,邓弈投了萧珣后,边军这边也进行了清查,傅监军已经被押解回京了,不过梁籍查不出问题,除了那封让梁蔷入京的手信,他与邓弈几乎没有来往,而梁蔷虽然是被邓弈提议封的游击将军,但从战功上来说这个封赏也合情合理,至于与邓弈的书信来往,也找不出太大问题。

    所以梁籍父子没有被认为是邓弈的同党而押解回京,梁籍暂时停职,梁蔷则依旧只论驻守失察之罪,剥夺游击将军之位,降为校尉。

    “又来给你父亲求情吗?”钟长荣冷冷问。

    梁蔷摇头,单膝跪下:“将军,请让我去讨伐萧珣和邓弈。”

    钟长荣笑了:“怎么?杀了邓弈来证明你的忠心吗?”

    梁蔷要说什么,钟长荣冷冷说:“梁蔷,你现在还没有明白,战事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的工具,你的后悔你的懊恼你的荣耀,在战局面前,狗屁都不是,我不管你们父子是为了什么投身战事,但既然当了兵将,就把你们的小心思收起来。”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亲兵簇拥紧随,荡起尘土飞扬。

    梁蔷跪在尘土里久久未动,直到有兵士走近。

    “他并不允许我去征伐萧珣。”梁蔷说,回头眼中带着几分恼怒,“你们怎么做到让他同意?”

    兵士笑了笑:“将军多求几次?”

    梁蔷站起来,冷冷看着他:“我不是将军了。”

    “梁公子能从一个罪役成为将军,从校尉再成为将军也不难。”兵士淡淡说。

    梁蔷垂目,他有什么资格抱怨?他的官职怎么来的,他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

    “多求几次他也不会同意。”他说,“他先前就对我不信任,现在更不信任,他不会放我离开,会一直盯着我。”

    兵士说:“梁公子你能走到现在本就不是靠着他的信任,只要按照上边吩咐的去做,多求他,让大家都看到你在求他就可以。”

    梁蔷愣了下,抬眼看着这兵士:“你们的目的不是让我去杀邓弈和萧珣?”

    兵士笑了笑,道:“要重新获得荣耀并不一定是靠着杀邓弈和萧珣。”

    说罢拍了拍梁蔷的肩头,落在四周视线里,就像在安慰一个失意的人,然后不再多言走开了。

    梁蔷站在原地神情变幻,那靠什么,又是靠着看别人死,阴私下作这种手段吗?

    所以,他们也并不是要自己真去援助皇后征伐萧珣。

    梁蔷看向东边的方向,伸手按了按心口,当刚听到这個吩咐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他才不在意重新恢复游击将军的职位,甚至不在意得到更大的回报。

    他可以去和她一起战斗,为她助力,为她杀敌——

    这比任何回报都让他激动,让他期待。

    原来,不是啊。

    ......

    ......

    “给我好好盯着梁氏父子。”

    钟长荣迈进郡城府衙,再次对身边的亲随吩咐。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梁氏父子跟邓弈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一定有古怪。”

    亲随应声是。

    钟长荣说着话走进厅堂,迎面有一个兵士冲过来,双方一照面,都神情惊讶。

    “将军——小山!你回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

    不等再多说话,外边有兵士捧着一盆热水冲进来。

    “水烧好了烧好了。”他喊着,“看看怎么样。”

    钟长荣神情欣慰,秋天的云中郡风沙已经很大了,他点点头,就要伸手去洗手洗脸——

    “我试试水温。”小山已经伸手沾了沾水,说。

    钟长荣哈哈笑:“哪有那么讲究,冷热都可以,我来——”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小山满意地点头:“不错,不冷不热刚刚好。”一摆手,“快送进去。”

    兵士捧着水盆向后而去。

    钟长荣还没说话,又有兵士冲进来。

    “好了好了。”他也说,“我亲手抓的鸡,放了五颗红枣,炖了整整两个时辰。”

    小山用手扇了扇,满意点头:“就是这个味。”再一摆手,“快送进去。”

    这一次不止那兵士,小山自己也跟着进去了。

    眨眼间厅堂里只剩下钟长荣一人,他还保持向前伸着手,不管是热水还是热鸡汤,半点都没碰触到。

    能在他的地盘让他这个主人,面临宛如梦境虚幻场面的,只有一个人。

    钟长荣眉头跳动,咬牙切齿。

    那混账小子回来了!

    那混账小子终于回来了!

第六十章 请去

    府衙谢燕来的住处人来人往——钟长荣总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奇怪,凭什么府衙有谢燕来的住处。

    但没办法,府衙就是有谢燕来的住处。

    有人送药有人送水有人送饭菜还有兵士举着不知道哪里摘来的梨子——

    “后院的梨子,我守着谁都没能偷走,就给小爷留着呢。”

    谢燕来本就受欢迎,这次突袭擒获了西凉王更是宛如炸了边军,到处都在说谢燕来的名字。

    人人以谢燕来为荣。

    他是悄无声息回来的,但消息传开,无数兵士蜂拥而来,争先恐后要看谢燕来一眼。

    后院简直无处下脚,宛如羊群。

    钟长荣重重咳了一声,挤来挤去的羊儿们扭头看他,安静下来。

    “战事还不算尘埃落定,都这么懈怠了吗?”钟长荣沉声喝道。

    羊群四散。

    钟长荣拦住举着一筐梨的兵士,让他滚蛋,把梨子留下。

    其他人都跑了,小山站在门外不动,看到钟长荣的眼神,挺直脊背:“我的任务就是守护谢将军。”

    当了校尉领兵一万的小山依旧被钟长荣踹了一脚:“在这里你守护什么?戒备谁呢?滚蛋。。”

    那倒也是,这里是帅府,小山只能滚了。

    钟长荣嘎吱咬了口梨子,汁水满嘴,气道:“我都没注意过梨子树,这群兔崽子盯着也罢,竟然都没想过给我吃。”

    谢燕来躺在摇椅上,一张巾帕蒙着脸,摇摇晃晃说:“因为,牛嚼牡丹吧?”

    钟长荣抬脚踹摇椅,摇椅猛地摇动,差点将谢燕来从上掀下来。

    谢燕来抓着扶手撑坐,脸上巾帕跌落,露出面容,他的脸更孱白,这也让他的眉更黑,唇更红。

    “我是伤者,重伤。”他说,“你是要杀了我夺走功劳吗?”

    钟长荣难得得意一笑,上上下下打量:“说伤得差点死了?谢将军,别太娇气啊。”

    谢燕来不理会他,哼了声再次躺回去,用巾帕遮住脸。

    钟长荣一边嚼着梨子,一边围着摇椅转,将谢燕来翻来倒去的打量一边,谢燕来没有丝毫反应如同睡着了。

    “别睡了别睡了。”钟长荣将梨子啃完,再次用脚踹椅子。

    谢燕来扯下巾帕看着他:“钟将军,大夫让我一天把药当饭吃,不分白天黑夜昏睡,这样做才能保住我一条命。”

    钟长荣笑了,居高临下抬抬下巴:“我给你找个养伤的好地方,去征伐反贼萧珣和邓弈。”

    谢燕来神情震惊,看着他:“你又没有抓住西凉王,经历了生死大战,你怎么脑子就受伤了?”

    如果只看他神情差点就被戏弄了,钟长荣呸了声。

    “我都这样了,去她那里能做什么?”谢燕来冷笑,又拉长声音,“不是有人追着将军你自荐要去嘛,那种人不用白不用,往死里用。”

    “我们阿昭根本不需要人帮忙。”钟长荣倨傲说,“你就负责把援军带过去就行了。”

    说到这里打量谢燕来一眼。

    “这种任务,你躺着去就行,到了之后,也不耽误你继续躺着养伤。”

    摇椅上年轻小将挑眉看着他,要说什么。

    钟长荣制止他,淡淡说:“还有,你现在功劳太大了,我不会让你留在云中郡,以免你分走我的权利——谢九公子。”

    是啊,他除了叫谢燕来,还是谢家九公子。

    如今邓弈反叛,朝中最有权势的人只剩下谢氏。

    与西凉战事结束,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平静了,反而要开始另一场战斗,功赏划分兵权争夺,旧人被剔除,新人补进来,所以楚昭才要他留在边军,稳固边军,稳固地位。

    “我们付出的,我们得到的,都要握在自己手里。”

    楚昭在信上写,这封信是通过木棉红那边送来的,避开了朝廷,也防备着谢氏的窥探。

    钟长荣看着躺在摇椅上的年轻人,他知道阿昭小姐相信谢燕来,他也相信,但谢燕来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谢氏。

    其实说出这句话,他也难掩歉意。

    这孩子拼死拼活取得这么大的功劳,却要让他离开边军,他是谢家的九公子,但这一身伤是他自己承受。

    摇椅轻轻摇动。

    “好啊。”谢燕来说,将巾帕重新蒙在脸上,“这个任务不错,我可以去送兵马,但别忘了,我该有的功劳封赏一个也不能少。”

    别忘了的意思是,人可以赶走,但功劳封赏要给足,要让谢氏没机会质问,钟长荣看着谢燕来,哼了声:“你运气好,邓弈叛逃了,这次不会与人阻止你当卫将军了。”

    ......

    ......

    十月秋风扫过黄河岸的时候,楚昭驻守在这里半個月了,萧珣兵马的确被拦在河对岸,但朝廷的兵马也打不过去。

    对面的防守亦是森严。

    阿乐奔出来,看到楚昭站在河岸,小曼在她不远处摇着水草玩。

    “小姐。”阿乐将披风给楚昭裹上,“河边浪大风大。”

    楚昭笑着道谢,再遥远对岸。

    “斥候探报萧珣现在不准备渡河了。”她说,“而是去攻打河北那些未归顺的州府,邓弈拿着圣旨玉玺虎符在前,他率兵在后,归顺的当场封官赐兵,不归顺的攻城屠杀,用不了多久,那边都要收入萧珣囊中了。”

    阿乐轻声道:“小姐,我知道你想渡河,但没办法,李将军也说了战事是长远的,欲速则不达。”

    战事的确是长远的,楚昭心想,不过——

    “这次跟那次不同。”她说,“我不会让战事打七八年的。”

    阿乐眨了眨眼,七八年?先前将军们商讨战事的时候,是说要做好长期准备,但说了具体时间吗?

    “皇后娘娘!”

    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

    楚昭阿乐都回头,小曼也警惕地站到楚昭身边,看着几个武将疾奔而来。

    “娘娘。”为首的将官神情激动,“边军援兵到了。”

    楚昭略有些惊喜,不过这也在预料中,她跟钟长荣说了要五万兵马来。

    “来得还挺快。”她说,“那我们重新布防筹划吧。”

    为首的将官笑道:“娘娘,他们没有来与我们汇合。”

    楚昭微怔。

    “娘娘。”另一个将官抢着喊道,“他们绕道进入了萧珣兵马后方,已经拿下两城了。”

    楚昭大喜,这可不再她预料中。

    “太好了。”她抚掌大笑,眼睛闪亮如火,“李将军,这样的话萧珣他后防被破,前守后攻乏力,我们可以再趁机渡河了!”

    几个将官对视一眼,亦是神情激扬。

    “遵令。”

    ......

    ......

    边军援兵的突袭果然影响了萧珣兵马的布防,半个月后,通过坚持不懈的渡河战,朝廷的兵马终于踏入了对岸,且势如破竹一直到连拿下两城。

    看着如潮水退去的中山王兵马,朝廷兵马也鸣鼓收兵,停下追击。

    “待我们休整,再加上援兵,到时候,让他们逃无可逃。”将官们站在城门上含笑说,视线看向西边,带着几分期盼,“皇后娘娘应该与边军汇合了。”

    ......

    ......

    楚昭远远就看到对面的人马,不过与行军的兵马又不同,队伍里除了马匹,还有一辆车。

    车上摆着一张摇椅,看不到人,只能看到翘起的一只脚,随着走动摇摇晃晃。

    楚昭脸上绽开笑容,催马疾驰近前,看着那只脚。

    “谢燕来——”她大喊。

    听到喊声,脚依旧晃动,然后有一只手伸出来,一扬。

    楚昭下意识伸手一揽,怀里便多了一个沉甸甸地梨子。

    “谢爱卿。”她看着梨子笑道,“这贡品也太寒酸了吧。”

第六十一章 安睡

    十月的风卷着枯草滚落在毡垫上。

    楚昭一手捏着切好的梨片,一手将枯草抖落,再看坐在一旁的谢燕来。

    谢燕来依旧坐着摇椅,捧着一碗切好的梨片,慢悠悠吃着。

    楚昭盯着他上上下下看。

    “看什么看。”犀利的眉眼挑起,年轻人不耐烦说,“没看过美人吗?”

    楚昭笑了,伸手捏他肩头,胳膊:“美人身体怎么样?受了多少伤啊?看起来憔悴不堪容颜都黯淡了。”

    捏完了胳膊,又摸向胸口。

    谢燕来抬起胳膊挡住她:“娘娘自重!”

    楚昭皱眉道:“这叫君恩深重,跪下谢恩。”

    谢燕来对她翻个白眼,捏起一块梨嘎吱嘎吱嚼。

    楚昭看到他牙上蒙上一层灰白,这种灰白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喝药喝多了。

    得知谢燕来擒获西凉王后,她立刻就写了两封信,一封问钟长荣,一封亲自问谢燕来,半篇都是问伤如何。

    钟长荣回信说,伤不致命。

    谢燕来回信两个字,无聊。。

    他们都拒绝跟她讲述伤情,楚昭也能理解,讲述伤情有什么用,已经这样了。

    “你怎么胆子那么大啊。”她说,“突袭西凉王多危险啊,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呗,能怎么办?”谢燕来挑眉,“我谢燕来怕死吗?”

    楚昭从他怀里的碗中拿起一块梨子,笑嘻嘻说:“是,死了就死了呗,我父亲就是死跟西凉王对战的时候,也很荣光。”

    谢燕来宛如被扎破的皮囊泄了气。

    烦死了,这个女人。

    他看了她一眼,比上一次在皇城里见到的时候憔悴了很多,气色明显不好。

    在外行军肯定辛苦。

    不过在皇城坐着也轻松不了,跟邓弈闹成那样,邓弈还投了萧珣。

    别人当皇后都是锦衣玉食富贵荣华自自在在,她这皇后当得真是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吧?睡过安稳觉吗?

    “你的运气的确不怎么好。”他嘀咕一声。

    楚昭转头对地上呸了声:“少咒我,我运气好得很。”说罢一笑,“你看我一来亲征,谢将军就从天而降,让我顺利渡河,再接下来,我一定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眨眼就能把萧珣和邓弈斩杀。”

    这话根本就不好笑,但谢燕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想笑。

    “那还是你运气不好。”他忍着笑,说,“我,尚未痊愈,这次只是领命送兵,不领兵不打仗,你得靠自己了。”

    “谢爱卿,这次是本宫亲征。”楚昭道,拍了拍他肩头,“你就好好看着本宫怎么杀敌攻城,怎么威风凛凛,在后高呼娘娘千岁,娘娘威武就可以了。”

    谢燕来哈哈笑,再一低头,看到楚昭从肩头滑落的手拿走了最后一片梨子。

    “这是我削的!我就这一个了!”他气道。

    楚昭忙将手里的梨片塞进嘴里,笑盈盈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嚼着——

    谢燕来哼了声,看着女孩儿鼓鼓的脸颊,忽的想到当年两人在云中郡捉到的小兔子。

    “你就吃吧。”他说,“吃的像那只兔子,现在可肥了,小山一直流着口水想炖了它。”

    兔子啊,楚昭想到曾和谢燕来争抢雪兔,那一晚,听到了父亲的过往,以及见到了母亲,再后来,她就忘记了雪兔——

    “我的兔子你还养着呢。”她说。

    “废话。”谢燕来挑眉,“那是小爷我的兔子。”

    楚昭抿嘴一笑:“本宫赐予你了。”

    谢燕来呵呵两声。

    在两人坐着说话的时候,其他的将官也跟上来了,不过没有传召,都站在一旁等着,准备随时跟从云中郡来的亲手抓住了西凉王的游击将军谢燕来,商讨此时此刻的战事战况,以及接下来的筹划——

    他们一直在州郡,但对边军的战事也很关注,尤其是擒获西凉王这种大事,谢燕来的名字也都传开了。

    知道是谢氏子弟,但这种奇袭抓住西凉王,可不是凭出身做到的,而是实打实的厮杀,战术,胆气,聪慧,运气等等,这是这个人自己的造化。

    他们也知道这個子弟还年轻,但此时看去,比想象中还要年轻。

    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们激动地等着,视线落在那年轻人身上,看他和皇后说得很热闹很开心。

    一定是在探讨战事。

    等啊等,终于看到皇后转头唤婢女,婢女阿乐近前倾听,然后笑着向这边走来——

    “阿乐姑娘。”将官们忙问,“皇后和谢将军在说什么?”

    打听清楚好及时应答。

    在说什么?阿乐哦了声,笑道:“在说兔子。”

    将官们愣了下,兔子?是代指什么战事?战术?

    “那皇后什么吩咐?”另一个将官回过神,忙问。

    是要传召他们过去一起讨论了吧。

    阿乐再次哦了声:“皇后吩咐准备饭菜送过来。”

    ......

    ......

    简单吃过饭菜,楚昭带着谢燕来回到刚收复的城池,依旧没有召集将官们。

    而是吩咐收拾出最好的房间,准备熏香,热水,温暖的床——

    谢燕来坐着摇椅也被抬进来。

    “这个香不行。”他立刻挑拣,“里面有茉莉,我不喜欢茉莉。”

    楚昭催着屋宅原本主人家的婢女去更换。

    换了熏香,楚昭又将一碟葡萄递过来。

    “沐浴的热水呢,我让她们采了鲜花。”她说,“给谢将军你解乏,然后变得香喷喷。”

    谢燕来坐在摇椅上接过盘子,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皱眉头:“不好吃。”

    楚昭哦了声:“怪不得我进来看到在树上长着没人摘呢。”

    谢燕来呸了声:“你就故意捉弄我吧。”

    楚昭嘻嘻笑,又将一碟切好的蜜瓜递给他:“这个是从厨房搜出来的,珍藏的,肯定好吃。”

    谢燕来接过尝了口,点点头:“勉强不错吧,但不如西凉王帐里的好吃。”

    楚昭说这话没有停,去看准备的浴桶,又伸手按了按床铺,一边闲话问西凉王长什么样,抓住之后两人说了什么,话没说几句,身后突然无声,她回头一看,摇椅上的谢燕来闭上眼。

    楚昭看着闭目沉睡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轻轻摇摇头。

    又睡着了。

    但她知道为什么。

    虽然他说他只是来送兵的,但还是快速赶路,突袭了萧珣兵马后方,他的伤根本还没好,哪里经得住这种奔袭。

    自从见了面他一直在摇椅上,起身都几乎不能——

    每次都这样。

    每次他和她见面,都是他疾奔而来,精疲力竭。

    而他之所以这样,都是为了让她安心。

    “小姐,扶他去床上吗?”阿乐在门口小声问。

    楚昭道:“让他先睡吧。”拿过床上的薄被给他盖上,看着年轻人沉睡的面容,轻声说,“好好歇息吧,这次你来这里,安心养伤,其他的不用管。”

    ......

    ......

    边军援兵与皇后汇合,以及皇后渡过黄河夺回两城的消息抵达边郡的时候,钟长荣终于松口气。

    “钟帅,我说了不用担心。”小山揣着手蹲在门边晒太阳,懒懒说,“有我们小爷在,所向披靡,你等着吧,说不定现在斩杀萧珣的捷报已经在路上了。”

    说着摇头叹气。

    “唉,小爷不带我,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太可惜了。”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快滚蛋,谈判结束了,你给我盯好,把西凉王送回老家。”

    “我们小爷的手下败将,有什么好盯的。”小山再次扔下一句,机敏地及时地滚了,没让钟长荣的脚踹在身上。

    钟长荣骂了句小混账,一个个都被谢燕来带成什么样子,然后看着手里的信报,迟疑一下。

    “来人。”他唤道。

    侍立在门外的亲兵立刻上前。

    钟长荣把信报递给他,同时拿出半枚令符,低声吩咐:“给木棉红送去。”

    亲兵应声是接过离开了,钟长荣也整理了一下衣袍,唤随从们来:“去巡查我们新收回的疆土,再送西凉王一程。”

    随从们齐声应喏,簇拥着钟长荣走出府衙,府衙外站着一个兵士,看到钟长荣,立刻上前施礼。

    “钟将军——”

    钟长荣似乎没看到,越过他上马,带着兵士们疾驰而去。

    梁蔷单膝还没跪下,只能慢慢站起来。

    “梁校尉。”门外的守兵劝道,“你回去吧,将军不会同意的,而且援兵都已经到达皇后娘娘那里。”

    梁蔷天天来求见钟长荣,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在恳求去斩杀邓弈。

    梁蔷看着守兵一眼,施礼道谢,但又摇头:“我不会放弃的。”

    说罢转身走开,骑上马向钟长荣离开的方向追去。

    在他身后,渐渐也有兵士跟随。

第六十二章 起风

    十月的西凉境内,狂风已经开始呼啸,卷着尘沙在枯黄的草地上滚动,让行路的人马速度更缓慢。

    这队人马有数十人,有老有少有女人有孩子,他们赶着马车,马车上拉着高高的物品,有帐篷等等家什,老人和女人们抱着孩子也坐在其上摇摇晃晃。

    孩子们没有往日的嬉闹,老人们神情也很黯然。

    “风太大了,在这里寻找落脚的地方吧。”队伍里有人喊。

    伴着这句话,响起了很多人的欢呼,但也有人质疑。

    “还是再往前走走吧。”

    “这里还是不太安全。”

    质疑的人立刻被其他人围住“都走了这么远了已经够安全了。”“再往前走就没有牧草了。”“难道要去沙漠深处?”

    行进的队伍发生了争执,但下一刻狂风呼啸,卷来的尘沙中夹杂着马蹄声呼喝声,那些呼喝声是与他们不同的语调——

    “大夏的盗贼!”

    “他们又来了!”

    “他们追到这里了!”

    原本还在争执的队伍顿时变得惊恐,不管是人还是马匹都加快了脚步,不敢半点停留。

    老人们抱紧了孩童,坐在摇晃的马车上,看向身后腾起的烟尘,以及越来越远的草原,流下了眼泪。

    “大王败了,大夏的盗贼盘旋在草地上,我们流离失所,我们漂泊无依。。”他们低低吟唱着,奔出这片草地,冲进了荒漠中——

    滚滚的尘烟并没有追进荒漠,而是在荒漠边停下来,灰尘散去呈现出数十人的身形,他们裹着围巾,看着在荒漠中奔逃的一行人,有些遗憾。

    “这个部落人数不少,看起来也很富有。”

    “放过他们有违我们山贼的信念。”

    “啊?我们山贼什么信念?”

    “贼不走空啊。”

    听着大家的议论,木棉红没有喝止,而是说:“山贼还有一个信念啊。”

    大家都看过来。

    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的木棉红微微一笑:“不能对肥羊斩尽杀绝。”

    诸人都笑起来“老大说得对。”“把西凉羊养得更肥。”“这样割一茬又一茬”伴着喊声以及木棉红一挥手,他们四散巡视着这片旷野。

    木棉红眼里的笑意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忧伤。

    “有什么不妥吗?”身边的男人察觉,谨慎地问,再环视四周,毕竟这里是西凉境内,虽然西凉王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木棉红摇摇头,环视四周,眼里又浮现笑意:“楚将军有个心愿就是在西凉境内肆意而行。”

    没想到,她今天达成了他的心愿。

    下一刻,木棉红想到什么,眼睛一亮。

    “我应该把楚将军的骨灰挖出来,然后带着他来这里。”

    原本因为木棉红的话有点感叹的男人们顿时吓了一跳:“老大,那样钟长荣非跟我们打个你死我活。”

    木棉红一笑:“我怕他?”

    的确,老大不怕钟长荣,而且老大为了楚岺还真敢做出疯狂的事,男人们脑子飞快地转动要打消木棉红的念头。

    “那样会让阿昭小姐不高兴的。”“楚将军已经变成了英灵,他说不定早就在西凉境内游荡,不是,巡查。”“对啊,老大,你先前突袭西凉王庭,这也是楚将军一直想做的事,说不定他那时候就跟着你一起呢。”

    木棉红眼中的笑意如水般荡漾,点点头:“你们说得对。”

    她再看向四周,眼神依旧怅然,但没有再说挖坟的话,男人们松口气,正要再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后方有人马疾驰而来。

    “老大。”他们喊,“钟帅的信。”

    木棉红接过信打开看,眼中笑意更浓,又轻叹一声:“阿昭也太辛苦了。”

    “我们也分兵去援助阿昭小姐吧。”身边的男人们问。

    木棉红看了眼信,摇摇头:“暂时不用,我们目前还是在西凉境内,我们要让西凉人迁徙更远,再不敢靠近这里。”

    男人们应声是。

    “还有。”来人又道,“我们适才游荡的时候,抓到一个货商,大夏的货商。”

    木棉红看过来,问:“大夏的货商怎么出现在西凉境内?”

    “他说是被掠来西凉,现在西凉战败了,趁机逃回去。”来人说,“但我们看他行迹十分可疑,就准备绑起来——”

    他们是山贼,又不是大夏护国护民的兵士,西凉的商人要抢,大夏的商人也可以抢嘛,这才是合符身份——

    “但没想到他突然就自尽了。”来人说。

    随着他说话,一匹马驮着一具尸首走过来,这是一個胖乎乎的商人打扮的男人。

    不是逃跑,哀求,而是自尽?木棉红的眼神犀利,用死亡来掩盖秘密。

    “送去给钟长荣。”她说,“让他查这商人的来历。”

    看着负责送信的山贼们带着这尸首疾驰而去,木棉红眉头没有舒展,反而更凝重,视线看向后方。

    议和结束了,西凉王率兵马离开,西凉的各个部众也都在迁移,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

    .......

    靠近边境的草原也正荡起尘烟,尘烟中充斥着厮杀声。

    站在一处山坡下的钟长荣,宛如又回到了西凉对战的时候。

    但现在战事明明已经结束了。

    “将军,兵马比预料的还要多。”亲兵疾步走过来低声说,“绝对是王部兵马。”

    “将军,西凉王果然出尔反尔了!”另一个亲兵愤怒道。

    “他不止突袭。”有一个兵士神情冷静,“他们还在我们这里安插了眼线。”

    所以钟长荣一次心血来潮轻兵简行地巡查新边境,就遇到了伏击。

    这个位置,钟长荣出发前自己都不知道会来这里。

    这伏击,稳,准,就像在他们身后安置了一只眼睛。

    一个兵士再忍不住愤怒:“西凉贼以为这样就能踏入大夏吗?”他用未受伤的手举起长刀,“他们真是做梦!”

    四周的兵士也发出嘲笑声。

    一直沉默不语的钟长荣听到这里,忽的笑了笑。

    “也许他们不是要踏入大夏。”他说,眼神比夜色还幽深,“他们只是要,杀掉我。”

    ......

    ......

    人伏在马背上,几乎与马儿融为一体,因为身后的箭,斥候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能再御马指路。

    不过这不是问题,杀出重围,老马识途,就能把他带到最近的驻兵地。

    新收复的疆域大夏的兵马已经进驻,岗哨严密。

    只要再翻过一道山坡——

    但当他翻过山坡时,迎来雨一般的箭矢,马儿嘶鸣一声倒地,马背上的人连声音都没发出,跌滚在地上,他未闭上的眼中,倒影着山坡上并排肃立的十几个兵士。

    大夏兵士。

    ......

    ......

    梁蔷闭了闭眼。

    “这一次,又是要我放狼入室吗?”他声音沙哑问,“我现在真不知道,你们背后的人到底是不是大夏人?”

    一次又一次损害大夏。

    但,也不像是西凉人,因为西凉人也没捞到好处。

    或许应该说,那个背后人到底是不是人!

    他宛如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丝毫不在意每一次琴响会死伤多少人。

    兵士笑了笑:“梁校尉,这一次是为了你,让你力挽狂澜,荣耀重回。”

    梁蔷木然看着他:“那我什么时候去挽狂澜?”

    兵士道:“等钟长荣死了。”

第六十三章 向前

    梁蔷遥望着旷野。

    深秋的草原一片枯黄,并不是一马平川,起起伏伏。

    日落给天边铺上一层流光溢彩。

    不用那兵士再多说,他知道怎么力挽狂澜,荣耀重回,甚至似乎还能看到。

    在天边流光溢彩中有西凉兵拼命撕咬,只有数十人的大夏兵士无畏无惧,就是临死也抱着西凉兵不放,但再凶猛的猛虎也抵不住鬣狗群,一个又一个的兵士倒下来,直到最后那位将军。

    钟长荣被无数刀枪刺中,依旧连杀了数人,才停下来。

    他握着刀睁着眼,身上插满了长刀长枪,稳稳地站着,死去了。

    梁蔷想要闭上眼,但闭上眼也挡不住这场面,他看到叫嚣欢呼的西凉兵,看到了踏着尘烟奔来的自己,看到自己带着人马将这些鬣狗般的西凉兵痛打歼灭,看到兵士们随着自己疾驰奔袭,一直追着西凉打过了荒漠——

    然后披着一身荣耀而归。

    耳边有兵士的声音继续传来,忽远忽近:“这次不需要大夏付出代价,不会损失城池,不会让民众受到伤害。”

    “钟长荣已经对你起了戒心,有他在,你不仅不能再领兵,还会被问罪,重新回役所做劳役。”

    “难道梁公子甘愿这两年功亏一篑?一切都化为乌有?”

    “而且梁公子,你是个勇武的人。”

    听到这句话,梁蔷眼前的幻像散去,转头看这个兵士:“勇武?”

    他自嘲一笑。

    “我这个在战场上被你们庇护的人何谈勇武?”

    兵士手攥成拳头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梁公子不要谦虚,正因为在战场这么久,虽然得到我们相护,但我们看得出来,梁公子有一颗勇武的心。”

    勇武的心,梁蔷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原来他们也认为自己有勇武的心啊,就像楚小姐那样。

    是啊,不管是富家公子的时候,还是沦为劳役的时候,他的心从未放弃勇武。

    “我是有一颗勇武的心。”他喃喃说。

    兵士神情诚恳:“所以梁公子接过边军的重任,不会比钟长荣逊色,甚至能做得更好,你会成为大夏之荣,民众之福,你必定能将声名载入史册。”

    梁蔷按着自己的心口,眼神变得坚定:“是,我一定会做到。”

    兵士笑了:“所以——”

    “所以我该怎么做?”梁蔷接过话问,他看身边的兵士,“我知道你们一直让我求钟长荣的用意,就是让我时刻跟着他,所以能及时发现他陷入伏击,但我要怎么应对这次危机?在不救钟长荣的情况下又勇武又惨烈地击溃西凉伏兵?”

    他身边这些兵士只有十几人。

    他摇摇头。

    “我不认为能杀死钟长荣的西凉兵马,单单靠我们十几人就能击溃。”

    “或者——”

    他看着兵士。

    “靠着你们的约定,让西凉兵退去,但这样不算惨烈和勇武吧。”

    听到他的话,另一個兵士笑了:“梁校尉心思缜密。”他抬了抬下巴,“这次不会让他们逃走,这次梁校尉一定要亲手杀光他们,因为需要钟长荣的亲信亲眼看到这一幕。”

    “然后当然不会仅仅靠我们十几人,此时有一支数百人的兵马就在不远处巡查,我们在其中安插了人手。”

    他从背后抽出五支鸣镝。

    “待梁校尉杀入敌中,那时候钟长荣死了更好,如果没死,我们会趁机杀死他,与此同时射出鸣镝。”

    “我们的人会立刻引着那支兵马过来,这样既能让梁校尉展示勇武,又不会寡不敌众惨烈战亡。”

    梁蔷伸手拿过鸣镝,在手里端详:“果然周密。”不待兵士们再说话,抬起头看向前方,取下弓弩,“那就让我们去杀敌吧。”

    说罢催马向前疾驰。

    兵士们还没反应过来,互相对视一眼,眼里有嘲笑有不屑。

    “这么迫不及待。”

    “当然,梁校尉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展示勇武了。”

    他们低声说笑,但就在同时,看向前方的眼神变得古怪,原本到了嘴边的说笑,变成了一声扭曲的喊声。

    “不——”

    有更尖锐的爆裂声盖过了他们的喊声。

    前方奔驰的梁蔷,在马背上举起弓弩,将一支一支鸣镝射向天空。

    鸣镝伴着尖锐的呼啸炸裂,在刚被暮色吞没的天空中绽开一朵朵绚丽的花。

    兵士们的脸色宛如被撕裂,不可置信。

    他们是要看到这个场面,但不是现在!

    现在引来援兵,一切都被打乱了!

    梁蔷绝不是因为失误放出了鸣镝!

    他是故意的!

    “追——”兵士们疾驰追上去,看着前方疾驰的小将,满是愤怒,“这个该死的傀儡,他要死,这次就让他死!”

    身后森寒视线,愤怒叫嚣,梁蔷都没有在意,将五支鸣镝射向天空,他宛如卸下了重担。

    曾经总是沉甸甸的身体变得轻松,骑在马背上宛如要飞起来。

    他将弓弩一挽,不管不顾向前飞驰,越过几道山坡后,便听到厮杀声,也看到混战的人马。

    他整个人都激动地燃烧起来。

    适才有一件事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有一颗勇武的心,这是人人都看到,连他自己也相信的事实。

    但他有的也仅仅是一颗心而已。

    如果勇武的心不能变成勇武的行为,它其实什么都不是。

    还有,怎么能算是没损失呢?钟长荣死了,大夏边军的主帅死了,大夏的军心民心,大夏的威风都会受损!

    他的确能替代钟长荣。

    但那个替代了钟长荣的是他吗?

    只是一个空有一颗勇武和抱负心的梁蔷。

    这样的梁蔷会成为大夏之荣,民众之福?

    这样的梁蔷能将声名载入史册?

    这样的梁蔷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前方厮杀的人马已经能看清楚了,寒意森森的刀光,乱飞的血肉,在渐渐拉开的夜幕中宛如阎罗殿。

    就让这样的梁蔷死在这阎罗殿中吧。

    梁蔷眼里燃起火光,将长刀挥动,大喊。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西凉贼受死——”

    .......

    .......

    援兵?厮杀混战的兵马听到了这尖利撕破天地的喊声。

    钟长荣挥刀劈开一把巨斧,刀未停向前,落在握着巨斧的兵士身上,那西凉兵发出一声惨叫跪倒,头颅滚落,血涌溅。

    钟长荣透过血雾,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将奔来,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这沸腾厮杀中。

    宛如石子落入大海。

    一个,援兵?

    他再看过去,远处还有十几人——

    这也不够啊,不过,有没有援兵都无所谓。

    钟长荣心中没有半点涟漪,长刀挥动,斩断了从后方扑来的敌兵。

    ......

    ......

    就算是小石子投入大海中,也还是溅起了涟漪。

    援兵的喊声让偷袭来的西凉兵有些慌乱。

    “他们只有一个——”

    “十几个——”

    “不要怕——”

    但很快喊声变得杂乱,因为地面在震动,不远处的夜色变得明亮,宛如有火蛇从地面下钻出来。

    它蜿蜒而来,又化作数只,在大地上铺展,围拢。

    “援兵——”

    “大夏的援兵来了——”

第六十四章 问题

    (半个月后)

    “......袭击是二王子疯狂的举动,他其实并不是针对大夏,只是为了和三王子相争。”

    “三王子因为攻占石坡城,博得了大王的赏识,大王子已经不在了,大王这次身心损耗,决定将王位传给三王子。”

    “二王子不甘心,也要做出一件大事,来博得大王的欢心。”

    “大王已经将二王子斩首给钟将军赔罪,并愿意在契约上增加一千匹骏马......”

    朱咏念到这里,将手中的册子合起来,看着躺在床上的钟长荣。

    “御史监察大人们已经接受了西凉王的歉意,所以不会再发起讨伐了,钟将军,您能否接受?”

    不待钟长荣说话,他先表明自己的观点。

    “如果钟将军你不同意,我会说服他们。”

    他在说服上加重了语气。

    躺在床上的钟长荣露出一丝笑容,他知道朱咏的意思,与西凉停战议和,虽然有朝廷官员们负责,但最终以钟长荣为准。

    这是皇后的意志。

    “多谢朱大人。”钟长荣说,看了眼一旁桌子上摆着的一颗头颅,这是西凉二王子的首级,“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朱咏再问:“钟将军不要有什么顾忌。”

    钟长荣摇头:“没有,战事在这里停下是正确的,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如果继续征战,对西凉是报复,对大夏也是灾难。”

    朱咏确定他的心意,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和大人们敲定这件事。”

    钟长荣道:“请稍等。”说罢扬声喊小山。

    门外有人踢打踢打进来。

    “小山,把于商的调查给朱大人。”

    听到吩咐,小山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朱咏接过。

    “我们在西凉境内遇到了一个自称是大夏人的商人,要抓住他的时候,他突然自尽。”钟长荣说,“经过调查这个商人姓于,生于云中郡,家在京城,十几年间,他一直在京城和云中郡来往做生意。”

    朱咏看着册子上的纪录,以及画像,勾勒出一个很常见很普通的小商人,他有些不解,但没说话,只看着钟长荣等他再继续说。

    钟长荣却沉默了,停顿片刻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只是一个猜测,大夏的商人的确会跟西凉人做生意,也有商人潜入西凉境内,但那都是在没打仗的时候,如今这個时候,一个大夏的商人出现在西凉境内,且要被大夏的人抓捕的时候自尽,我觉得他有问题,而且,我担心——”

    他看向朱咏。

    “这个问题在京城。”

    朱咏若有所思,再看于商的画像。

    “还有。”钟长荣又道,“虽然西凉王说二王子袭击我是一个意外,二王子并不知道是我,只是撞上来,但我总觉得这次的袭击还是有问题。”

    朱咏抬头看向他:“钟将军认为这件事其实是针对你的阴谋?”

    钟长荣笑了笑:“我这半个月昏昏而睡,想得有点多,我还想到了石坡城。”

    朱咏皱眉道:“将军的意思是石坡城被攻占也有问题?”

    钟长荣摇头又点头:“我知道再严密的防守也会有漏洞,石坡城被突袭攻占也查过没有问题,但是,没有问题也许反而是有问题。”

    他说到这里又苦笑一下。

    “但我能说的也只是我觉得,证据什么的都没有。”

    朱咏笑了,将册子收起来,道:“将军不需要提供,我们拱卫司的职责,就是皇后娘娘提出问题,其他的事都有我们来做,将军放心吧,我会立刻传给京城拱卫司,让他们秘密查探。”

    钟长荣欣慰感叹:“我原本一直很担心皇后,将军不在了,她也没有坚实的家族,现在我放心了,她并不是只有一人。”

    朱咏笑道:“将军多虑了,皇后是一国之后,从来都不会是一个人。”看着钟长荣虚弱的面容不再多言,施礼告退,“将军好好休息。”

    钟长荣点点头,看着朱咏走了出去。

    “将军,你要喝水吗?”小山问。

    钟长荣哼了声:“难得我也能享受到小山校尉的服侍了。”

    小山拎起一旁的茶壶倒了水,说:“算不上服侍,一碗水的事。”

    他端着水走过来,坐在床边,将钟长荣扶起靠坐喂给他,看着钟长荣苍白的脸,轻叹一声。

    这小子也知道心疼他了,钟长荣感叹。

    “不知道小爷现在怎么样了,他走的时候,脸色比将军你的还要白。”小山忧伤地说。

    钟长荣忍着没有把水喷小山脸上,咽下去,说:“你放心吧,有人比你更能照顾好他。”

    说出这句话,钟长荣并没有觉得痛快,反而怔了怔,更生气了。

    那臭小子不会真让阿昭照顾吧!

    两个各自走神间,窗户咯噔一声响,有人翻进来——

    小山蹭地站起来,手里的水泼了钟长荣一脸:“什么人!”

    然后看到窗边的人,是个女人。

    作为钟长荣的亲信,小山自然知道木棉红的身份,他收起了攻击,但依旧戒备。

    钟长荣闭了闭眼:“滚出去。”

    小山便也喝道:“听到没,将军让你,嗯,出去。”

    虽然知道钟长荣对这个女人态度不好,但想到就是她袭击了西凉王庭,解决了谢燕来的危机,她是小爷的救命恩人,小山并不想对她口出恶言。

    钟长荣睁开眼看小山:“我让你滚出去。”

    小山一甩袖子:“将军你真是,一点都不像小爷那么贴心,下次别让我服侍你了。”说罢蹬蹬出去了。

    钟长荣吐口气:“我也受不起你的服侍。”

    木棉红含笑走过来,看着脸上残留茶水的钟长荣,关切问:“需不需要我帮你擦擦脸。”

    钟长荣冷冷道:“不需要。”

    但他没有自己擦拭,他左胳膊绑缚着伤布,一层层僵直不能动,他的右臂,空荡荡。

    那场伏击最后关头援兵赶来击溃了西凉兵,钟长荣死里逃生,但失去了右臂。

    木棉红看着他的右臂,道:“我来是提醒伱,要把这个告诉阿昭。”

    钟长荣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不能让阿昭为他难过,担心——

    “好让她知道你的状况。”木棉红接着说,“决定是否更换人选,以免边军出现危机。”

    钟长荣身子一僵,深吸一口气,是,这才是最要紧的事,他已经残了,而且边军可能有问题,这问题还牵涉到京城。

    “好。”他说,“立刻告诉她,包括我遇袭的情况都详细地告诉她。”

    说完看了木棉红一眼。

    “你竟然没有提前告诉她?我以为在我出事的那一刻,你就告诉她了。”

    木棉红含笑道:“我可不想让她担心,再说,这事也没什么可担心,就算你死了,这里还有我。”

    钟长荣张张口要说什么又咽回去。

    木棉红提醒了他,转身从窗户离开了,室内恢复了安静,但钟长荣依旧没能入睡,因为外边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有很多人走动,夹杂着喊声。

    “梁校尉——”

    “梁校尉你回来了——”

    一声接一声,似乎很多人都在喊这个名字。

    如今边军谢燕来是一个传奇,梁蔷称得上第二个,虽然没有生擒西凉王这样骇人的功绩,但从一个劳役短短两年战功赫赫获封游击将军,其间有了失误遭到惩罚降职,但这更增加了传奇性质。

    这一次救了钟长荣,梁蔷在边军中声望更盛。

    梁蔷走进室内,对床上的钟长荣施礼:“将军,末将已经亲自去看过,西凉王庭已经迁走了。”

    他穿着兵袍,裹着斗篷,看起来正常,但钟长荣知道,当时这小将单人匹马冲进杀场,一番厮杀后,伤痕累累,也是被抬回来的。

    钟长荣说:“还没多谢梁校尉救命之恩。”

    梁蔷再次施礼:“末将不敢当,杀敌是末将之职责。”

    室内再次陷入安静,梁蔷能感受到床上躺着的将军视线在自己身上盘桓,那视线没有半点感激,反而是冰冷的审视。

    “真是巧。”钟长荣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是梁校尉救了我呢?”

    这件事其实也有人问过,但立刻就得到解答,因为梁蔷一直哀求钟长荣请去杀邓弈戴罪立功,但钟长荣一直拒绝,梁蔷锲而不舍时时刻刻追着钟长荣,所以才这么巧发现了钟长荣被袭击,及时示警引来援兵。

    这话都不用梁蔷说,人人都知道。

    梁蔷抬起头,脸色平静看着钟长荣,说了一句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话。

    “因为有人让你死。”他说,“但我没有同意。”

第六十五章 自念

    室内一瞬间如冰窟。

    钟长荣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朱咏叫回来。

    他的猜测有证据了。

    “所以,梁公子是迷途知返吗?”他冷冷说。

    他有很多话要倾泻而出,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什么?石坡城的失守是你干的?不过话到了嘴边都咽下去。

    “那个人是谁!”他只问最关键的。

    梁蔷神情依旧,并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多么吓人,也不觉得眼前的钟长荣多危险。

    他摇摇头:“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钟长荣看着他。

    “不管将军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梁蔷说,笑了笑,“而且,我也不算是迷途知返,我救你,也是为了自己。”

    钟长荣冷冷一笑:“也许审讯和牢狱能帮你知道。”

    梁蔷点点头:“而且从我身边的人查起来,总能查到一些什么。”

    他还主动介绍办法?钟长荣看着他。

    “但是,对方又不是死的,你一动,他肯定察觉,总会切断线索。”梁蔷说,又自嘲一笑,“至于我,关进牢狱审讯也好,直接杀了我也好,又有什么干系,我其实什么都不算,我死了对对方没有丝毫损失,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他看着钟长荣。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可不敢保证下一次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有人像我这么心软。”

    室内再次陷入冷凝。

    片刻之后钟长荣冷冷说:“你不是心软,你是有所求。”

    梁蔷没有否认点点头:“是,将军,我的所求是,我不想死,不想死得毫无价值。”

    不待钟长荣说话,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

    “除掉我,你查不到背后人,身边还会冒出更多隐藏的危害,所以请将军留着我,我已经将自己的隐秘坦诚给将军,我对将军来说已经没有危害。”

    此时此刻的场面是钟长荣从未想过的,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眼中有难掩的震惊。

    梁蔷竟然——

    竟然会是这样的——

    竟然是梁蔷——

    他虽然戒备梁氏父子,但也仅此而已,从未仔细看过这位梁家公子,更没有探究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年轻人跟谢燕来一般年纪,相貌虽然不如谢燕来那般明艳,但也很好看,不管是先前劳役还是这两年战场厮杀都没有消磨他身上世家公子的气度。

    那是跟谢燕来不同的气度。

    钟长荣心里又冷笑,也是一种温润又腐朽的气度,不管脸上笑得多开心,身上都蒙着一层阴霾,日光都穿不透。

    而谢燕来则是不管眉眼多阴霾,体内总是迸发光亮,要将阴霾撕裂。

    “梁公子真是个胆大的人。”他慢慢说。

    梁蔷动了动嘴唇,想要跟钟长荣说,阿昭小姐,皇后她说过他是个勇武的人。

    他稳住了心神没有开口,听钟长荣继续说话。

    “......你做了这种事,还敢来跟我谈条件?”

    梁蔷摇摇头:“不是胆大,我只是不想死,当然,将军如果要我死,我就立刻死。”

    说到这里他看着钟长荣。

    “伱能得到的也仅仅是一個死去的我,我不会多说一句话。”

    钟长荣冷冷说:“这是威胁?”

    梁蔷再次摇头:“这是事实,那个人能做到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你觉得你能从我身上查到他吗?我只是一个工具,工具不被需要的时候,什么都不是。”

    钟长荣看着他,嘲讽一笑:“那人那么厉害,你违背了他的命令,他还会让你活着?”

    梁蔷俯身再次一礼:“所以我需要将军对我的信任,我就可以来瞒住他,说服他,蒙蔽他。”

    室内再次凝滞。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呼吸之间。

    钟长荣淡淡说:“出去吧。”

    “多谢将军。”梁蔷道,一句话不多说,起身告退。

    梁蔷走出去,室内恢复了安静,外边的喧闹也簇拥着梁蔷散去,钟长荣躺在床上,眼神凝重,似乎还在思索,然后他叹口气。

    “将军啊。”他喃喃说,“这个大将军真不好做。”

    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揉揉额头,然后才发现没有了右手,左手也暂时不能动。

    他再次叹口气,然后深吸一口气,喊声小山。

    喊了好几声后,小山才从窗户探头看:“将军要什么,外边有人听唤呢,我是一个校尉,事情很多——”

    钟长荣瞪了他一眼,打断他喋喋不休。

    “请朱大人来。”他说,又补充一句,“把西凉人的头拿走。”

    小山看眼桌案上,嘀咕一声:“刚才怎么不让他拿走?将军你果然伤到头了。”说罢不待钟长荣骂放下窗户跑了。

    钟长荣在床上吐口气,我的头不仅没伤到,还变聪明了呢。

    尚未走远的朱咏很快就来了,进了门看也不看桌案上摆着的头颅,低声问:“将军有什么事?”

    还是跟聪明人说话容易啊,钟长荣感叹,知道回来取头不过是借口和掩饰。

    “我先前说的事。”他看着朱咏,“得到印证了。”

    ......

    ......

    虽然发生了主帅被伏击这样的大事,军营里的气氛并没有低沉,袭击者被及时歼灭,兵马还一鼓作气杀去了西凉王城,逼着西凉王坐上车,带着满城的西凉人向更西迁徙而去。

    只要钟帅一声令下,他们也可以向更西处征伐。

    看到梁蔷骑马而来,军营里更是变得沸腾。

    “梁校尉!”

    “梁校尉,我们什么去打西凉王!”

    “砍下西凉王一条胳膊!”

    听着这些喊声,梁蔷一笑:“我适才见过钟帅了,钟帅说了,他会亲自带着大家去做这件事。”

    兵士们发出欢呼声。

    梁蔷跳下马,在欢呼声中走进伤兵营地,看到他进来,伤兵营的兵士们也热情地打招呼。

    “梁校尉来了。”

    “你的同伴好多了。”

    梁蔷从游击将军被贬为校尉,失去了三万兵士的领兵权利,但亲兵依旧跟随着,在先前的援助钟将军的战斗中,死伤不少。

    梁蔷对他们道谢,在大家的目送下走进一间房内。

    这间房内只有两张床,两个兵士躺在其上似乎在昏睡。

    “我认为我这样做是对的。”梁蔷看着他们直接说。

    其中一个兵士睁开眼,笑了笑:“怎么?梁公子是想要奖赏吗?”

    梁蔷不在意他的嘲讽,道:“就像先前我说过留着我的胳膊,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易,那么留着钟长荣的命,也不影响我们要做的事,钟长荣死了,要承继他的一切并不容易,反而会引来更多人的争抢,还不如让他活着,而我博得他的信任,被他重用,这样反而更容易。”

    兵士神情冷冷:“梁公子,你只需要做事,事情怎么做,不需要你来考虑。”

    “梁公子。”另一个兵士也睁开眼,淡淡说,“你去安排后事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们是想在那场混战中杀死梁蔷,但卷入厮杀中就不是他们能做主了,那些疯狂的西凉兵,反而成了护住梁蔷的人墙。

    但这无所谓,想要一个人死办法多得很。

    梁蔷,背叛者,你死定了。

    梁蔷道:“我死了,对你们也没好处,边军的战事结束了,再扶持一个这样的我不容易。”

    兵士失笑,道:“所以梁公子现在是有底气了,来要挟我们了?”

    梁蔷摇摇头:“我不是要挟。”他看着这个兵士,“我只是想要让我活得还像个人,请把我当个人。”

    那兵士要说什么,另一个拦住他,看着梁蔷淡淡说:“别废话了,能不能像个人看你的命吧。”

    梁蔷并不在意这个威胁,道:“你先前说得对,我是来要奖赏的,请转告他,安排我去杀邓弈和萧珣,我现在得到钟长荣的信任,再得到斩杀叛乱者的荣耀,我的地位就无人能比。”

    ......

    ......

    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勇武。”谢燕芳说,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蔡伯,“其实不是什么美德,它不过是执念。”

第六十六章 做法

    美德和执念的问题,蔡伯并不感兴趣,他只在意人。

    “一个个不省心,一个个自称勇武。”他看着桌面上的书信,“谢燕来不是号称养伤,怎么还敢发号施令?对方以民众肉墙做威胁,他竟然让兵马退百里,拱手让了一城,这叫什么什么勇武。”

    谢燕芳笑道:“哎,这个就叫美德了,颇有宋襄公遗风。”

    宋襄公也不是什么美德,蔡伯有些好笑,但想到如今的事又笑不出来:“谢家不需要他的美德。”

    说罢忍不住踱步。

    “和西凉的战事落定,钟长荣虽然没有死,但残了一条胳膊,也可以让他休养。”

    “但现在能争抢权利的人都离开了。”

    他看着桌案上的书信,冷笑一声。

    “为了战功,为了荣耀,有皇后娘娘在,哪里轮到他们战功。”

    谢燕芳笑道:“能和皇后并肩作战,就是最大的战功啊。”他倚着凭几,手拄着下颌,视线悠然看向窗外,“我也很想去。”

    “公子你现在就是在和皇后并肩作战,要不是你在京城,皇后哪能毫无顾忌去迎战萧珣。”蔡伯说。

    谢燕芳摇摇头:“那不一样,距离不同,感觉不同。”

    什么距离感觉的,还真认真想这個了啊,蔡伯无奈说:“公子不要说笑了。”

    谢燕芳一笑,轻轻捏了捏额头,叹口气:“这世间的事想得再周全,结果也不一定如愿。”

    蔡伯也收起了无奈,回到先前的话题,不过心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公子这两年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他们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就可以自作主张。”他再次看桌案上堆放的信件,“不想想能有今天不过是别人抬抬手推了一把。”

    抬手能扶起,反手也能拍死。

    谢燕芳轻叹一声:“也可以理解,蝼蚁尚且偷生。”

    他微微一笑,看着桌案上的棋局。

    “人跟棋子还是不一样啊。”

    要把人变成棋子一样并不容易。

    这就是人世间的棋局。

    “好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要想了,还是先说眼前的事。”他坐直身子,挥挥手,结束这个话题,看一旁悬挂的舆图,“让我们皇后早点得胜吧。”

    蔡伯有些不悦:“皇后还是吃点苦头好,要不然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谢燕芳含笑道:“皇后不用吃苦头,身为皇后就是要无所不能。”他指着桌案上散落堆积的信件,上面有不同的标识,“告诉那边我们结交的朋友们,现在是他们回报我的时候了。”

    蔡伯应声是,又道:“公子为皇后做了这么多,可惜皇后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被谢燕芳影响了,他突然也想说笑。

    谢燕芳哈哈笑,笑意在嘴角闪耀着柔光。

    “不,不需要她知道。”他说。

    等那些无干的枝枝蔓蔓的人都除掉,她身边只有他,他的心意就是她的心意。

    话说到这里时,杜七推门进来了。

    “公子。”他低声说,“于商失去消息了。”

    蔡伯看向谢燕芳:“看来边郡还挺凶险的。”又问杜七,“有人在查问于商的消息吗?”

    杜七看了眼手里的信报,点头又摇头:“云中郡那边有,但是,是他几个熟悉的买家,说是于商欠了她们一些货物,迟迟收不到,也找不到人,所以跑来官府报案。”

    这很正常,不算有问题,蔡伯看谢燕芳。

    谢燕芳视线在舆图上没有移开,哦了声,道:“这样啊,不用过问了,把他的家人照看好就可以了。”

    一个人联系最紧密的就是家人,切断和家人的联系,就扫去了在这世间的痕迹,蔡伯应声是。

    谢燕芳从桌案上捡起一封书信,向外走:“我去趟皇宫,看看阿羽。”

    ......

    ......

    谢燕芳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就听到殿前有嘈杂声。

    初冬的午后,日光温暖,寝殿前摆着一张椅子,铺着毡垫,穿着龙袍的萧羽坐在其上,双手搭着扶手,脸上带着笑意,看着殿前的热闹。

    两个小太监正扭打在一起,他们衣襟散乱,脸上都带了伤,但尽管如此,依旧没有停下。

    站在四周的内侍们也安静地看着。

    “这是怎么了?”谢燕芳走过去,含笑问。

    萧羽笑了笑:“舅舅来了,朕的书房需要个研墨内侍,两个人都要来,为了公平,朕让他们一决胜负。”

    谢燕芳点头:“不错,用自己的能力得到所求,这样很公平。”

    旁边有内侍捧来一碟点心:“陛下,您要的桃酥。”

    萧羽伸手拿过一个,对谢燕芳示意:“舅舅,你尝尝,新做的,特别好吃。”又让人给谢燕芳看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坐下等吧。”

    谢燕芳也拿了一块桃酥,但谢绝了看座,含笑道:“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他对萧羽指了指,“那位更厉害——”

    他的话音落,就见其中一个内侍抓住另一个将头狠狠地上一掼,那个内侍叫了声,手脚颤抖挣扎片刻,不动了。

    血在青石地面上蔓延。

    “我赢了,我赢了。”先前的内侍丝毫不察觉,只欣喜地喊。

    萧羽点点头道:“你赢了,以后朕的书房就交给你了。”

    那内侍狂喜咚咚叩头:“奴婢谢陛下。”

    他的额头血污一片,不知道是先前被打破了,还是染上地面的血。

    萧羽将桃酥咽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收拾收拾吧。”说罢向内走去。

    磕头的内侍再次叩谢皇恩,要起身,脚步踉跄,但他没有摔倒,而是被涌来的三四个内侍扶住。

    “小心。”“别动,我们搀扶你。”“先去治伤。”“我去太医院给你请人。”

    原本无人在意的内侍被人簇拥着离开。

    另有内侍将死在地上的内侍拖走,哗啦泼水洒扫血迹。

    “陛下。”谢燕芳跟着萧羽迈入殿内,“以后不要这样做。”

    萧羽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有些不安:“舅舅,朕做错了。”

    但他的眼里没有丝毫不安。

    谢燕芳不去揭穿孩童,笑道:“陛下可以做想做的事,但不要给出理由,而是让他们自己找到理由。”

    萧羽脸上的不安散去,若有所思:“朕明白了,朕不该让他们相争,而应该是他们自己想要为朕相争。”说到这里叹气一声,“是,朕这样做真不好,会让人发现朕很无聊,拿人取乐。”

    谢燕芳问:“那陛下应该怎么做呢?”

    “朕旁观,然后奖赏争斗胜者就可以了。”萧羽说,“这次是顺序反了。”

    这个孩子现在在他面前毫不掩饰性子里恶的一面,谢燕芳笑而不语。

    萧羽将最后一口桃酥放进嘴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舅舅今天来是有楚姐姐的消息吗?”

    谢燕芳将一封书信取出来:“不算是好消息,最近楚姐姐没能取得胜战,反而丢失了两城。”

    萧羽脸上绽开笑容,伸手接过信:“只要有楚姐姐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不过又轻叹一口气,眼中些许遗憾。

    “这样的话,姐姐不能回来一起过年了。”

    ......

    ......

    当吹在脸上的寒风宛如夹杂沙尘打得生疼的时候,兴平三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了。

    楚昭将被风吹落的兜帽戴上,看到远处一队兵马疾驰而来。

    隔着风雪首先闯入视线的是飞扬的大旗,其中有她熟悉的边军大旗,还有一面熟悉又陌生的梁字大旗。

    有人在耳边重重咳了一声。

    “你的老相识来了。”

    楚昭转头看身边用斗篷把自己裹的严密,只露出一双眼的谢燕来。

    “我们的——”她一笑,纠正说,“老相识。”

第六十七章 过渡

    但老相识并没有来见他们。

    旗帜烈烈,一队百人斥候兵在远处停下肃立,唯有将领能来到皇后身前,他手捧调令跪拜皇后:“云中郡钟长荣调三万增兵,游击将军梁蔷帐下军侯白泉,见过皇后娘娘。”

    楚昭让身边的兵士接过,问:“梁蔷呢?”

    白军侯道:“梁将军率兵攻打叛军左翼,不能走开,请娘娘见谅。”说罢拿出一封信,“梁将军有书信给娘娘。”

    楚昭笑了笑,示意兵士接过,没有再问:“好,本宫知道了,你们去吧。”

    白军侯应声是,兵马疾驰滚滚而去。

    雪粒子变成了雪片,在大地上飞舞。

    谢燕来将头脸裹的更严密,似笑非笑:“这个老相识不敢来见你啊。”

    楚昭看着飞舞的雪片,淡淡道:“他怕我把他当场砍了。”

    先前钟长荣写信告诉楚昭,自己遇到了袭击,失去了一条胳膊,同时讲了木棉红在西凉境内抓到一个大夏商人,以及梁蔷主动表明被人操控的事。

    除了钟长荣的信,朱咏也给她写了密信,表示已经开始查探于商的事。

    看到这两封信,楚昭惊讶又不惊讶。

    钟长荣这一世也遇到了伏击,而且跟梁氏有关,所以那一世钟叔的死果然跟梁氏有关。

    还好这一世钟叔保住了性命,只要性命在,钟叔也能做独臂将军。

    她的话没说完,谢燕来就催马向前疾驰而去,扔下一句:“不要再用你那难吃的药来折腾我。”

    “良药苦口,你懂什么啊。”阿乐喊。

    楚昭笑而不语,催马而行,身边的亲兵簇拥,四周大地上也有更多的兵马浮现,宛如雪雾遮遮盖住了楚昭的身影。

    那是不少于万数的兵马吧,站在远处遥望的白军侯下意识地估算一个数目,忍不住看身边的年轻将官。

    “皇后出行护卫是很多。”他说,“毕竟是和叛贼对峙。”

    他说完这句话,看到身边做斥候打扮的年轻将官笑了笑。

    这笑让白军侯有些不安,这种强行的解释,反而是在猜测什么,比如将军明明来了,却假作斥候不去见皇后,皇后说来接见将军,身边竟然还藏着这么多兵马——

    “是。”梁蔷说,“边郡战事都结束了,钟将军还能被伏击,皇后娘娘在曾经被叛军侵占的地方,出行当然要谨慎严密。”

    白军侯松口气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梁蔷道:“去吧,收整兵马,准备出发。”

    白军侯应声是退开了。

    风雪越来越大,视线已经一片模糊,梁蔷依旧遥望,离得太远了,他适才只隐隐看到她的身影。

    她果然防备着他。

    他知道她一定会问,而他有些事不能答,比如,石坡城失守。

    如果她知道他参与石坡城失守,一定会当场就把他抓起来,根本不在意是不是会惊动背后人。

    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没资格站在她面前了。

    所以,这一次他不能去见她,等他杀了萧珣,邓弈,将功赎罪,让她看到自己的诚心,也让她看到自己不可或缺。

    再深深看了一眼远方,梁蔷调转马头,催马疾驰,汇入奔驰的兵马中。

    大地被雪覆盖,或者被疾驰的马蹄践踏,或者被厮杀混战的脚步践踏,或者被奔逃的民众践踏而消融,然后北风又送来一场雪,雪再次被践踏消融,直到春风拂过大地,青草从地下钻出来,霸占覆盖地面,雪才彻底不再出现。

    兴平四年的春天到来了。

    中山郡郡城内洋溢着春光,看着浅绿的枝叶,柔嫩的花朵,被战事磋磨的民众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脸。

    郡府内被春光点缀,森严淡了很多,变得柔和安静。

    下一刻喧嚣驱散了安静。

    “世子来了。”

    “叩见世子。”

    听到外边一声声热闹,坐在大厅里的邓弈似乎无知无觉,垂目看着桌案上堆积的文册。

    脚步声走进来,喧嚣声也被挡在门外。

    “太傅。”有人唤道。

    邓弈这才抬起头,看着站在厅内的萧珣。

    春光里萧珣的脸上点缀着薄汗,卷起的衣袖,垂下的衣摆上溅着泥点,华丽又慵懒。

    “太傅,你真该跟我一起去参加春耕仪式。”萧珣道,酒窝里荡漾着笑意。

    邓弈道:“这个时候,大家不一定想看到我。”

    听到他这话,萧珣脸上的笑意散去。

    “太傅。”他似乎有些无奈,“你下令杀人,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邓弈笑了笑:“因为不需要啊,世子没登基之前,依旧是本太傅监国。”

第六十八章 依旧

    萧珣在起兵的时候,并没有宣告称帝。

    举兵当时,一部分人建议宣告萧珣为帝,一部分人则认为应当先诛杀奸臣贼子谢燕芳楚昭,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然后再登基。

    萧珣将建议折中,废弃现在大夏朝廷的年号,沿用永宁年号,以示不认现状,以中山王世子身份征讨奸臣贼子,待锄奸诛恶,拨乱反正之后,再不负先帝登上帝位。

    所以,邓弈依旧是手持皇帝遗命的监国太傅。

    原本萧珣觉得这样也不错,由邓弈在前,恶名都由他承担,但除了攻城掠地,在州郡官员世家民众面前宣证贼子奸臣窃国,他对官员世家们也很能下狠手。

    送礼收礼也罢,反正都知道邓弈有这个习惯,而且把礼送出去,大家也心安。

    但收了礼也没能挡住邓弈翻脸。

    郡城一个世家因为抬高粮价被邓弈问罪,那世家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调动了族人,乡邻,以及护卫们对抗差役,邓弈知道后,直接用虎符调兵将那世家围了,并当场斩首十人,震惊了郡城。

    那时候萧珣正亲自领兵在外,等得到消息回来也晚了。

    听到邓弈的话,萧珣一丝不悦,但很快掩去。

    “我不是指责太傅做的不对。”他说道,“我知道林氏一族做得很过分,他们倒卖粮草,圈地蓄奴.....但是。”

    他轻叹一声,看着一旁悬挂的舆图上星星点点的旗帜标识。

    “如今正是战时,这些世家盘踞一方,枝繁叶茂,实力雄厚,是我们凝聚人心,安稳城池的助力。”

    “如果现在对他们太严苛,会让他们离心,投靠朝廷就糟了。”

    邓弈笑了笑:“放心吧,他们不会投靠朝廷的,王爷积蓄力量几十年,这些世家早已经被他收服。”说着指了指舆图,“若不然世子振臂一呼,这么多城池都响应,所向披靡从者如云。”

    意思是说如今能占据这些地方都是他父王的功劳?萧珣的眼中再次闪过不悦。

    “而且。”邓弈似乎并没有看到他的不悦,笑道,“世子放心,这些世家就算投靠朝廷,皇后也不会要。”

    听到皇后两字,萧珣也不由笑了,楚昭啊,她在朝中养私卫,窥探监察官员们,动辄抄家问罪,这个女孩儿已经从粗俗蛮横变成了狠辣。

    “皇后最近节节败退。”他说道,再次看舆图,嘴角弯弯,“你说我要不要给她写封信,请她来做我的皇后,她要的不就是当皇后吗?为那小儿征战是当皇后,来我身边也可以当皇后。”

    她可不是为了当皇后,更不是为那小儿征战,邓弈下意识就要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下,楚昭如何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朝廷兵马节节败退,但也不要趁胜追击。”他淡淡说,看着萧珣,“这些胜利得来也并不是因为我们多强盛。”

    萧珣的笑一顿,他知道邓弈说的意思。

    现在的战事跟西凉战事不同,都是大夏军民,冲杀掠阵的也是大夏城池,对战的兵卒甚至说不定还是亲戚。

    这仗打起来束手束脚——

    束的是皇后的手脚。

    “所以世子别急着去击溃皇后,攻进京城。”邓弈接着说,指了指舆图,“先坐稳半壁江山,有你父王攒下的根基,再加上先帝圣旨遗命,让大家看到你能当个好皇帝,也让大家接受有你这个皇帝在,到时候再发兵猛击,势如破竹。”

    萧珣认真地听,点点头:“太傅说得对,我不能因为暂时的胜利而轻敌。”说罢起身,“太傅请自便,林氏的事,我去给大家解释,说清楚如今的形势,同时警告他们不要觉得在打仗就可以为所欲为。”

    邓弈对他施礼,看着萧珣走了出去,而随着萧珣走出去,外边也响起了嘈杂声。

    似乎有不少人在外等着萧珣。

    “世子——他怎么说?”

    “他凭什么先斩后奏!他眼里有没有殿下您!”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装什么清官圣人!以为大家不知道他在京城是怎么当太傅的吗?”

    “他还抄别人的家?皇后,不是,楚氏女都差点抄了他的家!”

    嘈杂声中夹杂着萧珣的声音“诸位稍安勿躁。”“诸位请听我说。”“太傅他别有深意。”

    片刻之后,嘈杂声散去,那些人都随着萧珣离开了。

    或者说,去其他的地方继续说他的坏话了。

    邓弈抿嘴笑了笑,无所谓,他走到今日从来都不是靠着讨人喜欢。

    只要他还有利,哪怕仅仅是萧珣用他来反衬自己之利,他就不会被弃。

    只要他不被弃,他当然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天下人,无非是以利相和。

    先帝当初让他当太傅,是以他独孤阴私小人之利,这样的小人在乱事以及扶持新帝中更可用。

    萧珣与他结交,是因为他可为旗帜之利。

    官员世家恭维讨好他,是要借他身份之利。

    邓弈手轻轻抚着鬓角,这时候他应该收回思绪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懒懒任凭思绪四散。

    楚昭与他结交,是因为他占据了先机之利......

    最初他是去追查她的官吏,然后.....

    “邓大人为什么要送礼啊?”

    “邓大人这么厉害!”

    “既然这样,那这次我请大人吃饭。”

    耳边响起了女孩儿清脆的声音,眼前也荡漾出京城酒楼里,那女孩儿惊喜的笑脸。

    这声音这笑脸打断了他的思绪。

    邓弈抬起手挥了挥,驱散了幻像。

    ......

    ......

    中山王府依旧,只不过坐在白虎皮椅上的人换成了萧珣。

    先前聚来的官员世家长老们都告退了。

    宁昆亲自给萧珣捧来热茶。

    “邓弈真是狂妄,怪不得他跟楚氏女闹到这种地步。”他说,“现在明明是逃亡到我们这里,竟然还不知悔改。”

    萧珣笑了笑:“这就是为什么先帝让他当太傅监国,因为他这种人会让任何人都不好过,不管是那小儿当皇帝,还是我们抢了皇位,都绕不开被这小人束缚。”

    说罢摆手。

    “不用管他,这种行径就是他的生路。”

    宁昆皱眉:“那真按照他说的,变攻为守,与楚昭的大军对峙?虽然朝廷增兵不少,但我们各处城池军民一心,很是坚固,我们的形势大好啊,至少把朝廷的兵马赶回黄河以南。”

    萧珣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虎皮,忽的一笑:“不如还是跟楚昭写封信谈谈?”

    宁昆愣了下,心里有些无奈,对世子来说,楚氏女真是個执念。

    “她不就是要当皇后吗?还要当掌权的皇后。”萧珣说,“我许诺她,待我上朝,我身后也可以为她垂下帘帐。”

    宁昆略有些迟疑:“这个,她说不定真会心动呢。”

    萧珣顿时更有兴致,要让人取笔墨来,话还没说出来,铁英从外急急奔进。

    “世子。”他急声道,“邯郡当地世族叛乱,杀了守将,打开城门,投了皇后。”

    ......

    ......

    (我冒出一个念头,一周一更,一更七章,这样的节奏就看起来很舒服痛快了吧?要不要试试?大家怎么想?)

第六十九章 收城

    当一群民众跌跌撞撞哭喊着出现在视线的时候,楚昭以为跟先前一样,又是萧珣那边用来当肉墙,来当肉盾,来填陷阱,绊马索......

    但这一次民众身后没有跟着密林般的军阵。

    也有兵马疾驰,他们分散左右,如羽翼般护着这些民众。

    这是朝廷兵马的斥候。

    “皇后殿下——”斥候疾驰报,“是邯郡的民众,他们来报,邯郡民众正在跟叛军混战。”

    听到这个消息,其他的将官们第一个念头就是,叛军新计策?

    先前叛军用民众逼迫他们退兵让阵,现在又用民众引诱他们入城吗?

    很快那些民众被带到近前,虽然不知道皇后长什么样子,但一看到军阵中的红衣女将,纷纷跪下高呼皇后。

    “萧贼欺压民众,民不聊生。”

    “随意杀人,凌辱。”

    “郡城的人实在忍受不了。”

    “大家一起举事,冲进府衙杀了将官,开了城门。”

    “我们寻皇后娘娘救命啊——”

    “冲出来一百多人,最终只有我们这十几人活下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们终于见到你了——”

    “皇后娘娘,快救命啊,救救我们——”

    听完民众们的诉说,楚昭又看斥候。

    “前方探报,远望邯郡郡城是有异样。”斥候道,“城内烟火腾腾。”

    “既然——”楚昭要开口。

    旁边的将官们忙再次劝:“娘娘,慎重,让兵马再探。”

    “是啊,娘娘。”一个将官低声道,“这边的州郡都是被中山王经营多年,第一时间归顺萧珣,不得不小心。”

    楚昭看着军阵前哀戚的民众,再看向远方,民众起事跟官兵打,人数再多也宛如鸡蛋碰石头。

    “不能等。”楚昭说,“就算是叛军的阴谋,那些民众也是真的在遭受践踏,他们无路可走无处可逃,连我们都弃他们不顾,我们跟叛军有什么区别?有什么脸面让他们当大夏子民。”

    将官们对视一眼,再不多言,俯身施礼:“请娘娘发兵!”

    楚昭抬手一挥,身后小曼立刻挥动战旗,军阵中战鼓徐徐而起,军阵在大地上缓缓而动。

    战鼓以及兵马奔驰,让整个地面都在颤动。

    军阵拔动,后方营帐变得更安静,坐着摇椅晒春光的谢燕来打了哈欠。

    “要拔营了吗?”他说,又看了看天色,“正赶上该吃饭了。”

    他转头看身边的兵士。

    “吃过饭再说。”

    兵士应声是:“谢将军,昨天要的老鸭汤已经炖上了,我去看看好了没。”

    那兵士转身就要走,迎面被阿乐喝止:“吃什么吃,皇后都去打仗了,你还在这里等着吃吃喝喝。”

    谢燕来坐在摇椅上轻轻摇晃:“怎么不能?我又不用去打仗,我是来养伤的。”

    阿乐瞪眼审视他:“我看你是来养胖的!”

    谢燕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胖什么胖,我先前憔悴不少,距离补回来还早呢,怎么也要养个两三年吧。”

    阿乐抓着他的摇椅就要掀翻:“养什么养!”

    “你这個粗鲁的婢子!”谢燕来大喊,“都当了这么多年皇后宫女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两人吵吵闹闹,谢燕来最终没喝上他的老鸭汤,不过也没有跑去领兵攻城,而是收拾了跟着辎重在后方走,等第二天跟上的时候,郡城已经打下来了。

    烟火缭绕,满城狼藉中,郡城的世家们率领幸存的民众叩拜皇后。

    “我等有罪,愧见皇后。”为首的老者们含泪叩头,他们须发凌乱,衣衫不整,死里逃生。

    随着他们的叩拜,幸存的民众们跟着跪地大哭,亦是自称有罪。

    “我等先是受中山王迷惑,相信他是为国为民的好王爷。”

    “再被邓弈蒙蔽,以为萧珣真是被先帝托付皇位,是大夏正统。”

    “我等忠于陛下,奉他为尊。”

    “谁想到萧贼官将兵士丧心病狂,视我等为猪狗,任意欺凌折辱,甚至以杀人为乐——”

    “我等忍无可忍,只能以死相搏,向皇后娘娘求救——”

    说到这里老者们泣不成声,双手掩面,以头撞地。

    “我等罪该万死,多谢娘娘不弃,多谢娘娘救命。”

    听完这些话,再看哭成一片,狼狈不堪的众人,楚昭轻叹一口气,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城内的世家们联手,设下鸿门宴,将来赴宴的官将毒杀——而为了毒杀这些官将,有几个老人不惜共饮毒酒。

    然后在世家的带领下,民众攻占官衙,夺兵器,跟驻守的兵士们混战在一起。

    虽然民众都奋起而战,但在兵马面前不堪一击,还好楚昭率兵及时赶到,否则都要被屠尽。

    “快快起身。”楚昭上前,亲手搀扶老者们,再看跪地的民众,“你们没有罪,就算你们被蒙蔽,也是本宫之罪,本宫来得太晚了。”

    “皇后娘娘——”

    听到这话,老者们以及民众们终于放下心,再次叩拜悲戚高呼。

    “皇后娘娘千岁!”

    拿下了郡城,还有很多事要处置,追击逃兵,布防四周,搜查城内,虽然这些世家以及很多民众都说归顺,但人员还是要严格清查,以防奸细,一直忙碌到暮色降临才来到休息的地方。

    阿乐已经将住处收拾好了,烧了热水,准备了热饭。

    楚昭坐下来,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忽的想到什么左右看:“谢燕来呢?”

    在军中小曼是贴身跟随,而阿乐则是留在后方负责照看楚昭的起居,除了阿乐,后方还有一个谢燕来。

    他当然不是照看她起居,而是蹭着跟她一起被照看。

    每次歇息的时候,谢燕来也都在,好吃的好喝的也都提前享用上了。

    今天怎么不在?

    阿乐哼了声:“娘娘打仗的时候他躲在后边享清闲,打完了,他又到处溜达去了。”

    在郡城到处溜达?楚昭想了想重新穿上外袍:“我去看看。”说罢人就出去了。

    阿乐只能再次骂谢燕来,害得小姐不能歇息。

    虽然谢燕来到处溜达,但楚昭还是立刻就问到了他所在,城外收殓尸首的地方。

    夜色降临,城外的空地上燃着火把,密密麻麻摆满了尸首,这边只是民众们的尸首,兵士们在另外的地方。

    遇难民众有些被幸存的家人收走,有些则是合家遇难,此时此刻一多半已经盖上了草席,余下的一半则还没来得及遮盖,死的人太多了,草席都不够用。

    密密麻麻尸首中站着一人,似乎在巡视又似乎在出神。

    他穿着黑衣,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宛如勾勒出鬼魅的花纹。

    “战事最受苦的就是百姓。”楚昭轻声说,走到他身边,“是我们来得太晚了,没能救他们出苦海。”

    “苦海。”谢燕来重复这两个字,“或许他们并不知道身在苦海,也不知道是否跳出苦海。”

    征战一日不结束,就要过得惶惶不安,今日他们夺回这个城池,不敢保证那日又丢了,楚昭默然一刻,她的确没资格说是救民众出苦海。

    她环视四周,遇难的有老有小,那一世也是这般状况吧,她本以为这一世能避免,结果还是内乱征伐。

    楚昭轻声说:“你还不知道城中是怎么回事吧?萧珣的兵将暴虐无度,残害百姓,把归顺的世家都吓到了,认清他不是一个明君,说服满城民众,揭竿而起,让郡城兵将措手不及,这个城才这么容易攻下来。”

    “吓到了?”谢燕来嗤笑一声,“这些世家会被民众被残害而吓到?他们这么容易被吓到,当初又怎么会跟着萧珣一起反叛?”

    楚昭微微皱眉:“你是说这些世家不可信,这我也知道,毕竟他们先前归顺了萧珣,要说他们无辜,也并不无辜,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不好追究他们反叛之罪......”

    谢燕来打断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楚昭问。

    谢燕来转开视线:“我没什么意思。”

    什么嘛,楚昭道:“谢燕来,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谢燕来失笑:“我为什么跟你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

    他的话没说完,有将官寻来,高声喊“皇后,有京城来的急信。”

    谢燕来停下说话,楚昭也转过头:“是陛下的信吗?”

    将官点头:“有陛下的,也有谢大人等人的信件。”

    出征在外,京城的信件也不断,萧羽给她细说日常,谢燕芳则把朝堂的事一一讲给她,甚至还让各部的官员们也写信来,当然不会真让她费心处置朝事,很多事谢燕芳都解决了,是让她参与其中,宛如犹在朝堂高坐。

    楚昭眼中浮现笑意,还没说话,身边的谢燕来走开了。

    “哎。”她唤道,“话还没说完呢。”

    谢燕来头也不回,只摆了摆手,大步向另一边去了。

    “娘娘,这是陛下的信。”将官也走到楚昭面前,恭敬地先将一封信递上。

    楚昭再看了眼走开的谢燕来,罢了,他不想说就不追问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接过信,向城内走去。

    “陛下又写了好多。”楚昭说,端详手里厚厚信封,又看将官手中,“谢大人是哪一个?”

    将官忙抽出来,笑道:“这个。”

    楚昭在手里抖了抖,薄薄一张。

    “谢大人这次怎么话少了?”她说,干脆立刻拆开看,信封里只有一张符。

    楚昭愣了愣,拿在手里借着城门的灯火看,什么啊?

    旁边的将官端详一刻,笑道:“这是京城大佛寺平安如意符啊,我出征的时候,我家人也给我求了。”

    楚昭失笑:“他竟然也会信这个吗?”

    将官笑道:“娘娘在外征战,谢大人担心,多信几个总是更安全,我家娘子就把能求的神佛都拜过了。”

    楚昭哈哈大笑。

    站在城外夜色笼罩之处的谢燕来回过头,看着楚昭穿过灯火明亮的城门而去。

    他有什么意思呢?征伐就是这个意思。

    征伐总是要死人的,胜了总比败了好,难道他非要揪着怀疑说邯郡民众不一定是被萧珣的兵将残害,而是被其他人恐吓,煽动,蒙蔽,闹起了内乱?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非要说这满地尸首死难民众不是被萧珣所害,是死在皇后你手里?

    有人确是作恶,确是无情,但此时此刻做的事,是呵护她,让她所向披靡,让她满身光芒。

    难道他非要把她按在烂泥里,让她不仅身体疲惫,还心神煎熬?

    没意思。

    谢燕来的视线又看向摆着的满地尸首。

    没意思,生生死死哭哭笑笑,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游戏。

    他收回视线,转过身大步消失在夜色中。

    ......

    ......

    几乎是一夜未睡,楚昭才处理完邯郡的诸多事和看完了京城送来的信。

    萧羽的信是最后看,用来佐餐,舒缓身心。

    “看着陛下的信,小姐吃饭,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阿乐在一旁捧着热羹汤一勺一勺喂楚昭,好让楚昭腾出手。

    楚昭靠坐在椅子上,享受着阿乐的服侍,懒懒地拆信,忽的想到什么坐起来。

    阿乐忙将勺子移开,差点戳他脸上。

    “还有件事。”楚昭说,放下萧羽的信,铺展信纸,拿起纸笔,“要交代一下。”

    阿乐无奈叹口气,但也没有劝阻小姐休息,战事就是这样,一点也不能耽搁,主将稍微休息眯一下眼,说不定就能错失战机,死伤惨重。

    她也放下汤碗,去外间厨子盯着热水和热饭。

    楚昭很快写好了,唤小曼。

    才在隔间睡下的小曼气恼地冲出来:“什么事!”

    楚昭笑着将信递给她,道:“把这个给丁大锤,让他派人来邯郡,查一查这次邯郡内乱。”

    小曼嘀咕一声急什么啊,伸手接过信就要向外走,阿乐从外冲进来差点撞上她。

    “小姐。”她急道,“谢燕来不见了!”

第七十章 难安

    谢燕来的住处干干净净还有熏香,丝毫不逊色皇后所在。

    阿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他一夜没回来,这里没用过。”

    昨晚心情不好?所以一夜未归?楚昭看这边守着的兵士:“他去哪里了?有人跟着吗?”

    兵士道:“昨晚谢将军跟他的亲兵们在一起,让我们不用等他。”

    谢燕来虽然这次来说是养伤,但身边也带了十几个亲兵。

    楚昭立刻让人去唤他们,兵士们去了,很快就跑回来。

    “那些人也都不见了。”他们说,神情震惊,“守卫说昨晚谢将军带着人离开了,至今未归。”

    听到这句话,阿乐喊道:“小姐,他跑了。”

    跑了?楚昭微怔。

    “他一直说自己不是来打仗的,肯定是腻烦了跑回去了。”阿乐说,“往边郡,还有京城的方向查一查,肯定能找到他。”

    楚昭笑了摇摇头:“不会,他不会跑。”

    但下一刻她眉头皱起,不仅不会跑回家,反而是去做危险的事。

    钟叔以往写信,一封信半封都是抱怨数落大骂谢燕来,不听令,自作主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十天半个月私自突袭一次西凉都算小事,直到最后来了一出生擒西凉王。

    钟叔说得知消息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欢喜,反而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谢燕来在她这里也没有真的老老实实养伤,刚来就指挥着兵马突袭了萧珣后方,助她渡过了黄河,后来面临萧珣兵马以民众做威胁,下令撤兵——这件事至今还被主将们不满,他们也不是说要置民众与不顾,但总该商议一下吧,至少告诉皇后一声吧,那谢燕来竟然自己就做主了。

    现在他突然消失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吓人的事。

    其实他的伤的确很重,养了这么久,才刚刚好转。

    楚昭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一口气突然也提不上来,因为她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该不会带人奔萧珣去了吧?

    “殿下。”兵士在旁问,“那追查还是不追查?”

    楚昭慢慢摇头,又点头:“不能追查,但又不能不追查。”

    兵士听得糊涂,那到底是?

    阿乐在旁叹气,阿九把小姐气得都糊涂了。

    她的意思是,怕谢燕来真是奔着萧珣去的,追查会打草惊蛇,暴露谢燕来行迹,但如果不追查,谢燕来真是奔着萧珣去的,他只有那几个人无疑是飞蛾扑火——

    找到他,阻止他,如果不是能阻止,也要助力他。

    楚昭深吸一口气,让阿乐取来凤印发了令符,对兵士吩咐:“调一批斥候,秘密追查。”

    兵士应声是。

    看着兵士领命离开,阿乐在旁小声劝道:“小姐,去休息会儿吧,一天一夜没睡了。”说到这里又忙加上一句,“要不然等谢燕来有消息,小姐都没力气去抓他。”

    楚昭笑了,道:“说得对,我这就去睡饱养足力气。”

    阿乐高兴地点头,心里悄悄松口气,她真担心小姐担心阿九不能吃不能睡,所以用为了阿九来劝小姐,果然管用。

    但旋即又不解,用阿九来劝小姐吃好睡好有什么可高兴的?明明这都是那个阿九的缘故!

    且不管阿乐怎么在心里反复抱怨谢燕来,楚昭吃饭沐浴之后躺在了床上,放下厚厚的帘帐,床内宛如黑夜。

    楚昭闭上眼。

    他是因为看到民众死难气急了吧。

    但怎么能不跟她说一说呢?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也恨萧珣啊,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恨。

    他要是一去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楚昭睁开眼,伸手按着心口,心跳得都令人窒息。

    谢燕来会死吗?

    那一世,她都没听过谢燕来这個人,不知道他生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楚昭怎么也躺不下去,想要起身下床,又怕阿乐在外听到担心,干脆在床上坐着,用手捂着脸埋在膝头。

    谢燕来如果死了,可怎么办?

    .......

    .......

    天气越来越热,似乎春花还没开败,就到了夏天。

    坐在王府的大厅内,萧珣用力扇了几下扇子,然后重重拍在桌子上。

    摆放在桌子上的一张信纸被拍得跌落在地上。

    宁昆走进来,看到这一幕,道:“世子都不该理会这封信,楚昭一定故意激怒您。”

    先前因为听到邯郡世族反叛投靠了皇后,暂时打断了萧珣跟宁昆说给楚昭写信劝降的事,但后来萧珣还是给楚昭写了信。

    而楚昭也给他回了信,刚送到。

    萧珣看了眼地上飘落的信,笑了笑:“楚昭小姐说对当我的皇后没兴趣,因为她已经当过皇后了,不过,如果我真心倾慕她,愿意给她当入幕之宾的话,她会在皇宫为我留一席之地。”

    宁昆恼怒:“这贱婢真是无耻。”

    萧珣哈哈笑:“的确是楚昭小姐会说的话。”

    宁昆冷声道:“这贱婢因为连得两城得意洋洋,那两城都是当地世家反叛的缘故,她真以为是她多厉害。”

    萧珣脸上的笑散去:“我适才烦闷也正是因为这个。”他伸手按了按额头轻叹一声,“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他们背弃我,丝毫不在意他们家中都有子侄在郡城为官。”

    当然现在这几个世家的子侄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宁昆恨恨道:“这跟世子无关,这些世家就是如此,狡兔三窟,分明是早有筹谋,一方面谋得王爷信任,一方面也必然结交了朝廷,能让他们反叛,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说到这里又看了眼外边。

    “当然,如果非说我们的缘故,那也是因为邓弈。”

    萧珣轻叹一声:“看来邓弈因为粮价,斩杀林氏的事,还是让很多人寒心,我没能安抚大家。”

    “邓弈在世子面前都耀武扬威。”宁昆低声说,“世子您的安抚怎能让大家信服啊。”

    萧珣默然一刻:“目前他有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他看了眼宁昆,“你比别人更清楚。”

    外人看到的是因为邓弈手握先帝遗旨监国,尚未拿回皇位的世子在他面前势弱。

    但其实对萧珣来说,邓弈真正手握的是他毒杀中山王。

    毒杀中山王的那副寿字,并不是朝廷的阴谋,是世子亲手涂上的,宁昆垂下视线,这一切也是他亲手安排的。

    他盗用了中山王的印信,将京城的人脉给萧珣所用,才有了萧珣周全谋划。

    如果这个事实被揭露,弑父之罪,纵然有先帝遗命,萧珣也别想坐这个皇位了。

    宁昆心里叹口气,有什么办法呢,要得到想要的就难免要失去一些自由,人生就是这么难啊。

    “世子——”有侍卫从外边疾奔而来,“太傅遇刺了——”

    太傅?邓弈?

    萧珣猛地站起来,宁昆面色震惊,但下一刻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问。

    是你做的?

    瞬间又都反应过来,宁昆忙垂下视线,以动作否认不是自己。

    萧珣皱眉,喊铁英。

    铁英从门外进来。

    铁英是他最信任也是最厉害的,如果真要邓弈死,他一定会让铁英出手。

    所以这件事也不是他做的。

    他现在也并不想邓弈死。

    “铁英。”萧珣道,“去查怎么回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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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后介绍:
故事从北曹镇驿站几个驿兵遇到一个求助的女孩儿开始楚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