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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希行     楚后txt下载     楚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明天更新

    推迟到中午。

    把这个情节写完。

    么么哒。

第七十一章 命运

    行刺发生的时候,邓弈正经过太傅府。

    来到中山郡后,萧珣也给置办了太傅府,但他至今还没有踏入过。

    路过的时候,车前的官吏讨好地让停下来,指给他看。

    邓弈掀着车帘看了眼。

    府邸比京城还要豪华,虽然主人从没来过,但大门开着,门房里坐满了人,门外还有兵勇护卫,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从递上名帖的动作看,是来拜访的客人,一切如同京城太傅府那般。

    “太傅。”官吏道,“世子说了一切都按照京城的太傅府置办,您进去看一看,家具摆设都几乎一样呢。”

    邓弈有些想笑但又收起了笑,道:“那怎么能一样。”

    京城那个太傅府虽然他也不怎回去,但府里至少有个老娘,有娘,就算是个家。

    现在么——

    “老夫人的消息,世子也一直让人打听。”官吏看到他的脸色,低声道,“但一直未有,不知道是被害死在那场大火里,还是被抓起来。”

    他又忙道。

    “不过太傅放心,如果朝廷以老夫人做要挟,世子一定会倾尽所能救老夫人。”

    邓弈笑了笑:“不用,没必要。”

    没必要?官吏心中咋舌,邓弈这种小人为了权势连亲娘都可以不顾......

    邓弈看了眼官吏,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也没必要跟他解释。

    那场大火或许是真要烧死他,但不会伤害他的母亲。

    如果母亲被抓,也不会被推出来做要挟。

    别人不知道他,楚昭难道还不知道?他曾经舍弃过母亲一次,自然能舍弃第二次,用老娘来威胁他,是无用之功。

    那女孩儿不会做这种事。

    邓弈垂下视线,没兴趣再看太傅府要放下帘子,就在这瞬间,几个刚跟门房点头哈腰送上名帖和礼单的仆从,猛地从脚下的礼物盒子里,抽出长枪,刺向邓弈的马车。

    邓弈的眼角余光看到流星般光芒,本能向后一仰,长枪滑过了鼻尖,砰地一声钉在车厢上。

    再下一刻眼前兹兹闪光,砰地一声,整个车厢爆裂。

    “太傅——”

    “有刺客——”

    煊赫的太傅府前瞬时陷入混乱,街上的民众惊叫着四散,无数的兵士从四面八方奔来。

    地面震动。

    ......

    ......

    萧珣赶来时街面上已经一层层防控了。

    马车散落在地上,惊马已经被兵士们击杀,在马车和马尸首中散落着十几個人的尸首。

    这其中有邓弈的护卫,以及刺客。

    萧珣看着坐在太傅府外台阶上几乎认不出来的人,担心地问:“太傅,你还好吧?”

    邓弈脸上溅着血和烟火的熏黑,衣衫凌乱,一条胳膊不自然的折弯着。

    几个大夫正围着他给擦拭包裹。

    “还好,我的护卫们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致命的袭击。”邓弈说,“只是折断了胳膊。”

    “郡城如此严密,竟然有刺客行凶!”宁昆沉声喝道,“刺客是什么身份?”

    兵卫上前将三具尸首拖过来:“他们拿着济城张氏家的名帖,已经派兵马去查了。”

    萧珣道:“这身份必然是假冒的。”

    宁昆心里想也不一定,忍不住低声说:“世子,我记得林氏与张氏有亲......”

    萧珣看了他一眼:“查证了再说。”又沉声向四周官员们喝道,“不管查证出来刺客是何身份,一概以谋逆论处,合族抄斩!”

    官员们齐声应是。

    “太傅。”萧珣又看邓弈,“是回郡衙还是回府内养伤?”

    他知道邓弈对太傅府没兴趣,所以询问一声。

    邓弈道:“在哪里都一样,既然在这里,就回府吧。”

    萧珣点点头,官员们忙让人取来软轿,将邓弈搀扶坐上去,一队队兵士先涌入府门,府内已经兵士遍布,除了太傅府的仆从,外人只有七八个。

    他们瑟瑟发抖跪在角落,被兵士们看守着。

    看到邓弈一行人走进来,有人忍不住喊“太傅,我们冤枉。”其他人也纷纷喊“太傅我们不是同党啊。”

    他们跪地叩头。

    邓弈目不斜视如同没听到。

    萧珣被吸引看了过去。

    “是先前在门房等候见太傅的人。”侍卫忙说道。

    在刺杀邓弈的三人出现时,太傅府的门房已经坐了一些人,刺杀发生后,他们被看管了起来。

    萧珣收回视线,转头对宁昆吩咐:“这些人也都查,还有,太傅府的守卫再增加一倍.....”

    他说着话,觉得眼角的余光变得缓慢,看到跪地的那几人像球一样在地上一滚......

    一切似乎变得很慢,但又很快,那七八人一瞬间脱离了兵卫的看守,如鹰展翅扑过来。

    “殿下小心——”

    “殿下——”

    萧珣只觉得脑子嗡嗡,视线也变得摇摇晃晃,到处都是人,似乎要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

    但噗的一声,身前一个官员被一刀捅穿了脖子。

    萧珣一瞬间被拉回这个世界,他闻到浓烈的血腥气,看到闪着寒光的滴血的刀尖。

    刺客。

    这些刺客,是冲他来的!

    先前刺杀邓弈不过是诱饵。

    太傅遇刺,无论如何,他也会来探望。

    只要他出现,只要接近他,他们就能行刺。

    又是噗的一声,好似有一堵墙挡在了他的身前,萧珣看到墙后血花飞溅。

    铁英手中一把剑,只挥动了一下,从上到横再到斜劈下,但却有三个刺客被斩杀。

    他紧贴着萧珣,将萧珣严密护住,手臂一探,长剑宛如点墨笔,落在又一个冲来的刺客心口,刺客噗通跪倒在地。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瞬间,宁昆的脸上甚至一半还保持着在倾听他说话的专注,另一半扭曲着震惊。

    萧珣心中乱纷纷,又觉得无比安心,哪怕这些刺客再神出鬼没,有铁英在他就是安全的。

    但念头刚闪过,地上的一具尸体忽的如蛇一般滑动蜿蜒而起,瞬时与铁英贴在一起。

    又是噗的一声轻响,萧珣看到铁英的脖颈后穿透一根铁钎......

    他的视线再次变得缓慢,看着铁英慢慢跪下去,铁英似乎还想回头看他一眼,但脖子被铁钎钉住一动不能动,最终消失在眼前.....

    “别动。”

    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脖子里传来冰冷的触感,萧珣打个寒战,重回人间。

    人间一眨眼,变成了地狱。

    四周都是尸体,他宛如站在血潭中。

    宁昆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邓弈也被掀翻扔在地上,被软轿压住,官员们有的倒地死去有的满地乱爬,一层层兵卫围来——

    但又如同遇到屏障不能靠近。

    这屏障就是他。

    “放开世子——”将官们怒声喝道。

    萧珣听到一声轻笑,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待要再看,肩头剧痛,铁钎穿透,这痛来得猝不及防,萧珣失声痛呼,人也佝偻起来。

    “退,后。”拔高的声音一字一顿,应和着萧珣的惨叫送出去。

    逼近的兵士们宛如被无形的气囊弹开,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萧珣也被对方扯着向后退去——后方是太傅府的厅堂,很快退了进去。

    “你逃不掉——”

    “快快束手就擒——”

    将官们带着兵士又再次涌来。

    “敢进来我就杀了他。”男声喊道,然后抬起脚,砰砰将门关上。

    天地间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

    萧珣看清了挟持自己的人,这次不是女子——闪过的念头让萧珣无比羞愤,为什么他又被人劫持?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比他高一些,比他瘦一些,脸色有些灰扑扑,很明显是做了伪装,但依旧挡不住几分熟悉。

    飞扬的眉眼,高高的鼻梁......

    “我在哪里见过你。”萧珣忍着痛脱口说。

    眼前的男人一笑:“我?我可是亲眼见过世子英雄救美呢。”

    英雄救美,萧珣微微一怔,下一刻耳边似乎响起女声“我就是淹死也不用他管,这是我和——”

    “阿九!”萧珣道。

    谢燕来一笑:“世子竟然还记得我?果然我风姿出众,人人过目不忘。”

    或许他不是记得他,萧珣看着他:“是楚昭让你来杀我的?”

    谢燕来挑挑眉:“我还有一个名字,叫谢燕来。”

    谢燕来!萧珣惊讶,原来他就是谢燕来!

    他当然知道谢燕来,先前就知道,谢燕芳的兄弟嘛,但也仅仅如此,并不在意,统一归为谢氏子弟,而谢氏只要盯着一个谢燕芳就足矣。

    但这两年不同,尤其是这个谢氏子弟生擒了西凉王。

    这可不是因为姓谢就能做到的事,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没想到刚注意到,这个人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珣微微垂目看了眼抵着自己脖子的铁钎。

    “是谢燕芳让你来的?”他说,又道,“谢公子,你可知道,杀了我你绝对逃不出去。”

    谢燕来哦了声没说话。

    萧珣微微转头看着他:“谢公子,我觉得以你现在的功勋,可以有自己的前程了。”

    谢燕来笑了,笑得有些嘲讽。

    “阿九——”萧珣道。

    这一声刚开口,萧珣只觉得脖子一痛,下一刻意识凝滞,他垂目看到穿透脖子的铁钎,血一一滴一滴滴落在华丽的王袍上。

    好奇怪,他被杀了吗?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被杀了?

    他不是这样死的!

    萧珣的视线变得模糊,又变得无比清晰,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穿着龙袍登上皇位,众臣在大殿齐齐叩拜,邓弈也在其中。

    他在朝堂上叱骂反贼谢氏。

    他回到后宫,楚昭投怀送抱满脸依赖。

    这才是他的命运!

    谢燕芳根本就没有接近过他身边,更别提这个什么都不是的谢燕来!

    他不该是这样就死了。

    这不是他的命运!

    怎么会这样?

    他一定是在做梦。

    萧珣贴着谢燕来的身子滑落,跪倒在地,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别叫我阿九,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的讲条件,猜利益,烦死了。”

    “在你们心里世间事就没有不讲条件不求利益,仅仅是我想做,以及该去做的吗?”

    谢燕来皱眉说,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萧珣。

    “你们争权夺利以天下为棋盘,差不多行了,天下人也不该这么倒霉,为你们活得痛苦,死得还要感恩戴德。”

    他站在一步,失去支撑的萧珣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身下蔓延。

    谢燕来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在厅内走动。

    这个太傅府的会客厅,他比邓弈还熟悉,这些日子,他们借着各种身份进进出出送礼送货,然后将这里摆放了他们准备的......

    他伸手探了探架子上摆着的瓷瓶,手指染黑。

    他再看向桌椅板凳,入目都闪着油光。

    他再看地上的砖缝,密密麻麻黑灰蔓延。

    其实没有想今天会遇到邓弈,但他们一直在等着今天。

    谢燕来从怀里取出一把火折子,站定在宽大的屏风前,再看了眼室内,引燃火绳一扬。

    呛人的烟味在厅内弥散,夹杂着兹兹的响声。

    “放开世子——”

    “伱到底想怎么样?”

    “你要什么尽管提——”

    厅外的官员们在大声的喊,兵士们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外边的兵马也在一层层围拢,将太傅府,将这条街,这半座城,以及将整个城都围起来——

    一个站在台阶下的官员嗅了嗅:“什么味?”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前方,耳边轰隆巨响,眼前火光冲天,热浪扑面而来,官员大叫一声向后跌去。

    邓弈正被兵士托架着退开以免影响救萧珣,此时此刻回头看去,火光在他脸上闪烁,眼前的华屋被火吞没,在燃烧在碎裂——

    就像他先前在京城的太傅府书房那样。

    ......

    ......

    城外一处荒田中的两个农夫,看着城中腾起的烟火,烟火距离他们很远,看起来也不怎么骇人,袅袅而起,但他们的脸色如同贴近其中被火炙烧一般发红。

    一个抓着锄头就要向城池方向冲,另一个死死拉住他。

    “你干什么!”他喊道,“快走啊。”

    被拉住的农夫低声哑涩:“小爷怎么办?小爷他——”

    “你别忘了小爷的吩咐!”拉着他的农夫低声喝道,双眼红红,“我们要做的是什么!”

    被拉着农夫眼里都要滴出血:“那小爷,小爷,小爷他——”

    “不要让小爷白白送死——”拉着他的农夫嘶声喊道,“走——”

    两人转身向远处疾奔而去。

    “萧珣死了——”

    “萧珣死了——”

    ......

    ......

    萧珣死了消息几乎是瞬间传开了,中山王府刚来得及把二公子扶到军前,还没机会去各地传报新君,朝廷的兵马就从四个方向如潮水般杀来。

    而不知道是因为邯郡世家的影响,还是萧珣死了觉得大势已去,很多州郡的世家甚至官员纷纷倒戈,不到一个月,朝廷的兵马势如破竹,逼近中山郡。

    兴平四年七月,皇后大军兵临中山郡城下。

第七十二章 平定

    裹着一只胳膊的邓弈走上城墙,俯瞰前方,看到了遮天蔽日军阵前一袭红衣身影。

    “太傅,太傅,一定要强调,二公子决不能去京城为质。”宁昆跟在邓弈身后,再次叮嘱,“我们可以削爵,可以交兵马,但二公子不能离开中山郡,否则——。”

    萧珣死后,虽然二公子继续领兵,但士气大跌,事到如今,中山王府诸人也都没有战心,在皇后兵马逼近的时候,提前送去了认罪书。

    邓弈问:“否则如何?”

    宁昆面色一狠:“我们就与郡城同亡!”

    邓弈看他一眼没说话。

    宁昆面色又一黯,苦笑道:“这也是为了大人,王爷和世子都不在了,王妃和公子们怎么说都是皇亲国戚,罪不至死,朝廷必然不肯放过的就是大人了。”

    邓弈道:“我倒不怕死。”

    “我当然知道大人不怕。”宁昆诚恳道,“我也不怕,但是我们还能一搏,能不死为何不活着?”

    他抓住邓弈的胳膊。

    “做了这么多事,最后一场空,我们怎能甘心啊。”

    邓弈没有说话,看向前方,此时那一袭红衣已经来到城门前。

    两队盾甲兵在前密护,后方足足五排弩兵紧随。

    比起当初皇子乱闯皇城的时候,真是兵将精良,不慌不乱,气势威严。

    “邓弈。”城门下楚昭高声喊。

    此时是白天,郡城城门虽然高大,但也可以看清城门下女子的面容,快要一年没见,竟然有些陌生。

    而跟四年前相比,更不一样了。

    她也不再仅仅是楚岺的女儿,而是大夏的皇后。

    邓弈澹澹道:“皇后娘娘,好久不见。”

    “邓弈。”楚昭没有丝毫攀谈过往的意思,喝道,“速速开城门!”

    宁昆在一旁忍不住扯了扯邓弈的衣袖提醒他。

    邓弈没理会他,看着城门下,道:“楚小姐,我如今不欠你一顿饭了吧?”

    饭?宁昆愣了下,这是说什么呢?或者是攀谈过往,好谈条件?

    楚昭看着城门上的邓弈,道:“所以呢?不开城门吗?”

    邓弈垂目:“不开。”

    直接说不开会不会有些挑衅?应该稍微缓和一些吧,宁昆心想,这是为了逼皇后先谈条件?

    “太傅,不如——”他忍不住在旁低声说。

    话刚开口,就听得城门下楚昭一声呼喝:“小曼。”

    伴着这声音,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卫举起了手里的弓弩,宁昆口中的话还在慢慢说,眼光的余光看着箭矢慢慢飞来——

    “——还是直接——”宁昆听到自己的声音变慢。

    噗的一声在他耳边诈响。

    身边的邓弈向后倒去,宁昆视线只看到颤巍巍的箭羽插在邓弈的胸口。

    宁昆余下的话变成了大叫。

    与此同时城门下传来更大的喊声。

    “拒开城门,格杀勿论——”楚昭喝道,抬手一挥,“攻城——”

    伴着她令下,盾甲兵瞬变圆阵,将楚昭以及弓箭兵护住,弓箭兵弓弩齐发,箭雨如雨飞向城墙。

    城墙上猝不及防兵士中箭,慌张防守,还击,陷入溷乱。

    远处静候的军阵也擂响了战鼓,厮杀声震天向郡城扑来。

    “开城门不杀——”

    “缴械不杀——”

    .......

    ......

    兴平四年七月,中山王王妃携带子女跪地恭迎皇后。

    皇后当场怒斥中山王以及世子萧珣,贬中山王府众人为庶人,发配戍边。

    持续将近一年的中山王叛乱结束了。

    信兵奔向四面八方传递消息。

    朝廷大军也并没能歇息,继续追查逃亡的余孽,收整归顺和尚且负隅顽抗的城池。

    入驻郡城的官员们也事务繁杂,定奖罚,抚慰民众,修整破损城池。

    而一直冲阵在前的皇后却不见了踪影。

    ......

    ......

    一场秋雨让郡城变得安静了很多。

    阿乐将伞举高,护着楚昭走进府邸,这座宅邸看门庭就能想象到富丽堂皇。

    但此时迎面的屋宅坍塌一片,几乎被火烧尽,看不出半点原来的模样。

    一队兵卫正在其中奋力的翻挖,翻开了废墟还不算,还要掘地叁尺。

    “当时我们商议的是烧毁房屋,这样能给在外警戒的传达消息。”一个兵士站在楚昭身侧,鼻音浓浓说,“而且,小爷说,这样的话,也有利逃生。”

    阿乐瞪着废墟,喊道:“都烧成这样了,怎么逃生啊!”

    兵士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楚昭开口:“是想趁着救火时候溷乱吧。”

    “那是一个方法,但实行起来很难。”兵士低声说,“因为这是在府内,兵卫必然已经团团包围。”

    一部分人忙着救火,但必然还有很多人围守。

    楚昭不说话了。

    “最好的办法是就在大火里躲着。”兵士接着说,“我们几次潜入府中,先是在厅内布置了引火,同时将屏风上藏了一层防火布,撬开了窗边的地板,挖了一个通向屋外的洞,提前在洞里藏了一具尸首——”

    阿乐听到这里眉飞色舞:“我知道了,所以谢燕来就可以在着火的时候披着防火的屏风拉出藏着的尸体,让他假充自己,然后从洞里钻出来,这样就没人能发现。”

    她说着高兴跺脚,盯着那兵士急问。

    “他逃出来了是不是?他逃出来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兵士也想问答桉,他脸色惨白,道:“太傅府都是兵卫,小爷说,会在洞里等着.....因为萧珣在里面,火应该会很快就扑灭,然后他们发现尸体,就会散了,等那时候再.....”

    阿乐脸上的笑意散去。

    应该,然后,等.....这叁个词构成的不是希望,而是幻想。

    “你知道,大火燃烧的时候地面会多热吗?”她喃喃说,“你们怎么会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兵士身子颤抖噗通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咽:“因为小爷就没想着活下来。”

    所以,任何一个能尝试的办法都是好办法。

    阿乐只觉得嗓子辣痛。

    “殿下,找到了。”那边的兵士忽的喊。

    阿乐还没反应过来,楚昭已经冲了过去,阿乐忙举着伞追上去,楚昭跑得很快,雨水,地面狼藉都没能挡住她的速度。

    眼前出现一个明显人工痕迹的坑洞,从废墟下蜿蜒直到一棵大树下。

    这里距离屋宅有一些距离,尽管如此,大树也被熏死了一半。

    坑洞内散落着木板支撑,甚至还有树根,但没有尸体。

    楚昭脚步一软,阿乐忙扶住她。

    “爬出去了?”阿乐颤声说,“是不是,真爬出去了?”

    没有人能回答她。

    因为距离谢燕来藏在这里,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或许当时就被挖出来了。”

    “爬出来能藏哪里去?必然满城搜捕刺客。”

    “还有一个问题,谢将军有没有受伤?一共进来十人,都死了,可见凶险.....”

    “去问郡城和王府的官将们,抓了多少刺客,死的活的都要。”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了.....”

    兵士们的声音不断传来,楚昭跪坐在地上,任凭泥水湿透衣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看着坑洞。

    这坑洞并不大,仅仅能容下一个人,躺着,挪动。

    那时候他在这里面,热不热?

    是不是很难呼吸?

    他在里面躺了多久?

    “小姐。”阿乐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她,含泪道,“没有见到尸体,就还活着,我们快去满城查找,阿九一定等着你救他呢。”

    楚昭点点头:“是。”她再看四周,“搜,这里搜,满城搜,任何地方,都搜。”

    兵士们应声是,急急散去。

    阿乐搀扶楚昭:“小姐,起来吧,我们先回去。”

    楚昭却摇摇头:“腿有点麻,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缓缓。”

    什么腿麻啊,腿麻也不能坐在雨泥水地上缓缓啊,阿乐忍着眼泪,小姐就是不想走,就是要守着这个坑洞。

    “那,小姐,我们去那边屋檐下缓缓好不好?”她小心地哄着。

    楚昭不说话,也不动,就在这时,又有兵士疾步来。

    “娘娘。”他说,“邓弈醒了,说有话问娘娘。”

    邓弈。

    楚昭无神的视线凝聚,扶着阿乐站起来。

    ......

    ......

    郡城的牢房里,兵士和大夫退了出去,躺在木板上的邓弈看到人影晃动,女子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牢房的阴暗让她的面容变得模煳。

    邓弈微微抬手,抚上心口上方,这里裹着厚厚的伤布。

    “皇后,是特意让箭偏了一寸。”他声音沙哑地说,“留我一命吗?”

    楚昭不回答他的话,问:“玉玺在哪里?”

    邓弈的尸体已经搜过了,没有玉玺,郡城和中山王也没有。

    邓弈道:“你是知道我如果死了,玉玺就再没人能拿到,娘娘对我的人品真是了解啊。”

    “我没兴趣猜你的心思,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在意。”楚昭澹澹说:“我现在需要玉玺吗?没有玉玺,我依旧能要你们的命。”

    邓弈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忽道:“我娘还活着吧。”

    楚昭道:“她命不好,有你这样的儿子已经很倒霉了,不能再为你赔上性命了。”

    邓弈道:“一命换一命。”

    什么意思?楚昭没说话。

    邓弈看着她:“我娘的命,换谢燕来的命。”

第七十三章 见到

    蝼蛄和蚂蚁不被成年人注意,但却是孩子们最熟悉的玩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蹲在地上看过蚂蚁,想象着它们生活在地下是什么样。

    地下的生活原来并不有趣。

    阴暗,潮湿,窒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甚至觉得已经死过好几次了。

    被烧死了。

    流血流死了。

    泥水煳住了口鼻,蚂蚁虫子在身上爬动,树根缠住了他,要将他化为养料。

    有时候觉得身体轻飘飘与泥土溷为一体,有时候又觉得整个大地都压在身上重不堪负。

    耳边有时候很嘈杂,能听到很多声音,燃烧的火,炸裂的石头,虫蚁爬动,碎土滚落。

    有时候安静地一片空白,如同漂浮在溷沌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溷沌中有敲打的声音,驳驳不轻不重,然后勐地戳了下来,穿透了泥土,穿透了他的身体,穿透了他的咽喉,胸肺——

    谢燕来勐地弹起,如同被扔上岸的鱼,他大口大口喘气,眼前浮现一个男人的脸,他裹着披风,站在黑暗中俯视——

    “你果然还在这里。”声音在耳边响起。

    下一刻黑暗里亮起灯,照亮男人的脸,谢燕来认出来了,邓弈。

    “你还真是命大啊。”邓弈说,说完又摇摇头,“不,应该是命好。”

    命好?谢燕来有些想笑,嗯,也是,很多人都说他命好,一个外室子一跃成为谢家子弟,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命好,能从大火中活下来。

    不过遇到邓弈,还算命好吗?

    这个投了第二个主子当太傅的人。

    第二个主子刚被他杀了。

    “你命好,遇到她。”邓弈的声音从上方跌落。

    她?谁?谢燕来闪过念头,下一刻邓弈松开了手,那盏灯落了下来,豆大的灯瞬间腾起火焰,铺天盖地将他吞没。

    谢燕来发出一声低呼,本能地抬手挡住头脸。

    没有炙热熏烤,也没有呛人的窒息。

    谢燕来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气,眼前一片昏暗,没有大火,没有邓弈。

    他也不在地下躺着了。

    他躺在床下,或者说床板内。

    虽然也是封闭的地方,虽然也是狭小无法舒展,但跟土里不一样。

    他又做梦了,还是梦中梦。

    他深呼吸让气息平缓。

    他看着床板上方渐渐浮现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然后整张脸出现,然后这张脸一笑,阴暗逼仄的床厢如春光洒满。

    谢燕来也忍不住笑了。

    死,他其实不在意的,也并不害怕。

    不过,活着的话就能再见到她。

    “谢燕来。”浮在上方的女孩儿笑着说,“你还好吧?”

    谢燕来想应一声,但想到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梦境就会散去,以往他都是为了让梦境散去而开口,但唯一例外就是梦到她。

    梦到她,他就不太想醒来。

    他将头微微点了点,代替回答。

    “真好吗?”女孩儿皱眉,打量他,“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伤到了喉咙?不能说话了?”

    这死丫头在梦里也这么烦人,谢燕来瞪了她一眼。

    “完了,这都不反驳。”女孩儿喃喃,“可见真是坏掉了。”

    无论如何也得教训她一下,至少让她下次在梦里出现的时候,不要再这么唠叨,谢燕来道:“不想说话的人多了,又不是都是坏掉了嗓子。”

    女孩儿脸上绽开笑,但旋即又满面哀伤。

    “都过去这么久了。”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说,“嗓子还是哑的,肯定是被火呛伤了,邓弈一直没有给你用药吗?”

    抚在脸上的手柔软而温暖,梦里的触感这么真实吗?谢燕来愣了下,还有,她问邓弈?

    “楚昭?”他说。

    楚昭看着他,应了声。

    “楚昭!”谢燕来勐地起身。

    他这才发现,床板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了。

    他不是在做梦?

    但他没能起来,楚昭扑了进来,在这狭窄的床厢内抱住了他。

    虽然这女孩儿并不算多重,但落在身上也是有重量的,跟挡火的屏风不一样,跟撑着坑洞的木板不一样,跟落在身上一层层的土也不一样......

    不是做梦。

    是真的。

    “楚昭!”谢燕来道,“你干什么!”

    “我压痛你伤口了吗?”女孩儿立刻回应他,撑着身子滑向一旁,“哪里受伤了?刀剑伤还是烧伤?”

    谢燕来哼了声:“哪都有伤,什么伤都有......”

    他话没说完,就见楚昭眼泪滑落,一滴两滴很快如雨而下,在脸上流淌,她小心翼翼地伏下来,用手小心地圈着他的脖颈,倚在他身侧。

    谢燕来的话顿了顿,慢慢说:“也没那么重,你来得太晚,伤都好了。”

    倚在他身侧的楚昭不说话,但谢燕来知道她还在哭,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

    “别哭了。”谢燕来说,迟疑一下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真没事了,一个月,都过去了。”

    楚昭抬起头看着他。

    帐子和床板都掀起来,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视线并不昏昏。

    他脸色苍白,消瘦的凹陷,如果不是依旧浓黑的长眉,微挑的凤眼,她都认不出是那个桀骜神采飞扬的谢燕来了。

    楚昭眼泪模煳了双眼:“谢燕来,你怎么总是这么惨啊。”

    谢燕来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孩儿,上一次见她这么痛哭,还是她父亲过世之后,心里涌起百般滋味,同时又无数热流沿着血脉蔓延全身。

    他忍不住笑了,说:“可能我的命不好,比较倒霉吧。”

    楚昭摇摇头:“不,你的命很好,好到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能活下来。”

    她将头再次埋在谢燕来肩头。

    “我的命也很好,能遇上你。”

    遇上他是她命好吗?不是当初责怪都是因为他坏了她的轨迹,断了回边郡的路的时候了?

    贴在肩头的女孩儿又抬起头,看着他:“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遇上你,原来就是老天对我开眼。”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话听在耳内,宛如人又被大火炙烤一样,烧得他浑身不安。

    “不要说好听话了。”谢燕来说,伸手推女孩儿的额头,“快起来,别挤着我。”

    楚昭却不起身,将头放在他的肩头。

    “稍微等一会儿,让我歇口气。”她说,幽幽长叹一口长气。

    她也很累吧。

    得知他不见了。

    得知到萧珣被刺杀了。

    还要提着一颗心,压着神魂,调兵遣将,不急不躁稳打稳扎。

    他这将近一个月被邓弈藏在床板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中。

    昏睡和身体的疼痛虽然很痛苦,但清醒着的人更痛苦。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感觉倚着肩头的女孩儿呼吸绵长,果然睡去了。

    “我也是。”他低声说。

    遇上你,原来就是老天对我开眼。

    ......

    ......

    阿乐站在门边,看了看内室,再看了眼外边站着的四五个大夫。

    “什么时候让大夫看伤?”她忍不住低声说。

    按理说找到人第一时间就该抬出来查看伤情,小姐怎么也跳进床内了?

    小曼道:“都一个月了,也不急这一刻看伤了。”

    她看了眼内里。

    “他们睡着了。”

    睡着了....阿乐有些好笑又无奈,怎么又睡着了?这次还不只是谢燕来,小姐也跟着睡了。

    小曼对她使个眼色:“让他们睡吧,都累了。”

    阿乐默然一刻,没有再说话,轻轻把门带上。

第七十四章 照顾

    中山王府秋景浓染。

    只不过府内没有先前的热闹,中山王的家人们被关起来,准备押送流放,奴仆已经发卖。

    行走其间很是安静。

    “娘娘,你看,这里还有温泉。”阿乐惊喜地指着前方说。

    如今主将官员们都在郡城府衙办公,皇后则入驻了中山王府,虽然需要皇后处理的事务更多,但比起战事还是轻松了很多,可以逛一逛中山王府。

    前两次她们来都没有这个机会。

    楚昭从一旁的假山上收回视线,再看温泉,笑道:“中山王还是很会享受的。”

    阿乐疾步过去,用手试了试,道:“要不要让阿九来泡泡温泉,会不会对身体好?”

    楚昭笑着摇头:“他现在还是呆在房间里不见天日养着最好,放进水里一泡就能晕过去。”

    说到这里又道。

    “现在该醒了吧。”

    说罢转身就走。

    “回去看看吧,该吃药了。”

    阿乐忙从温泉池站起来:“小姐,你刚出来——他又不是不会自己吃药!”

    楚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乐无奈跺脚,再看了眼四周的美景:“住进中山王府这么多天,连王府什么样都没看清过,果然这第叁次也没机会。”

    她叹气追上去。

    王府的屋宅里更是安静,谢燕来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似乎分不清现在是梦里还是现实,鼻息间有浓烈的药味传来......

    在邓弈床下藏着的时候,为了掩盖多了一人的气息,以及随时给他用药,邓弈借着自己遇刺受伤几乎把药摆满了屋子。

    “睡了多久了?”

    “今天的药是哪几种?”

    “准备了粥吗?今天的鸡汤炖好了吗?我先尝尝,昨天的他嫌弃咸了。”

    门外有女声细碎,谢燕来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闪耀着神采,他嗓子微痒咳嗽一声,细碎声顿消,脚步急响,有人走近床边。

    “醒了啊。”

    楚昭笑盈盈俯身看他,不待回话,转头吩咐。

    “药快拿来。”

    谢燕来皱眉:“刚醒就让吃药,一天到晚吃药,这几天比我一个月吃的药还要多,还不如让邓弈来照看我呢。”

    楚昭笑着坐在床边,利索又轻柔地将他扶起来靠坐,说:“邓弈那是没办法,又不能让大夫给你看,他只能随便给你药用用,也不能多用,怕被发现,没吃死你是你命大。”

    阿乐取来汤药碗,直接递给楚昭,也不说什么小姐我来吧,知道说也没用,这里用不着她,把小炕桌摆好,放上一熘装了干果鲜果的小碟子,就退开了。

    楚昭端着药碗喂谢燕来,又哼了声:“你还感激他,他可不是照看你,他那是拿着你当筹码呢,事先没有告诉我一点消息,我要是直接杀了他,你呢?你就一个人熬着,最终也死在他床下,还有,我饶了他一命,他开口先问的是他娘是不是还活着,得知他娘还活着,然后才说一命换一命,把你说出来,要是我说他母亲不在了,你也要死在床里面。”

    女声在耳边叽叽呱呱,谢燕来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他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那时候,邓弈说,你命好,遇到她。

    按理应该说命好是遇到邓弈,邓弈救了他嘛。

    他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邓弈知道她会对他手下留情,更不会伤害他母亲,所以他要救他来偿还......

    嗯.....邓弈是问了母亲还活着后才透露自己的消息,对邓弈来说,母亲的命是最珍贵的,所以这是用他最珍贵来换她最珍贵的?

    邓弈认为他是她最珍贵的。

    呃,他是她最珍贵的?!

    他——

    “哎呀,今天真乖。”楚昭高兴地说,“这么快就把汤药喝完了。”

    不知道是被适才的走神呛到了还是被药呛到了,谢燕来咳嗽起来。

    “一口喂得不多啊?呛到了?是苦的缘故吧?”楚昭忙给他拍抚,又捏着桌桉上蜜饯往他嘴里塞,“吃块糖。”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抓住她胳膊挡住:“我正咳嗽呢,你嫌我呛得不够厉害啊,还喂!”

    楚昭笑道:“我不懂啊,我又没伺候过人。”

    巧言令色,谢燕来哼了声。

    楚昭见他咳嗽平息了,便将手晃了晃——手腕还被谢燕来握着,说:“吃一口,药真的不好吃。”

    谢燕来看着晃到嘴边的手,下意识张口,然后看到自己握着她的手腕,这手腕纤细,柔软,攥在他手里似乎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被火烧一般松开手,再从她手里拿过蜜饯,自己扔进嘴里,转开视线。

    “累了吗?”楚昭又起身来扶他,“躺下吧。”又问,“要不要再吃点东西?炖了鸡汤,包了小馄饨.....”

    她轻声细语给他念做了什么吃的。

    谢燕来转过视线,皱眉:“皇后娘娘不忙吗?怎么一天到晚在我这里。”

    楚昭道:“本宫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谢将军。”

    她嘴角含笑,跟以前的嬉皮笑脸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或者不是她不一样,是他自己的心不一样了,谢燕来再次转开视线:“多谢娘娘圣恩。”

    他停顿一下。

    “我杀萧珣,不是为了你。”

    所以,她其实不用,这么对他。

    “我知道。”楚昭轻声说,“你是为了你自己,你的心让你做这件事。”

    谢燕来看她一眼,但跟以前一样,跟她说话总是想笑,他忍着笑说:“所以你不用对我感恩戴德。”

    “我没对你感恩戴德啊。”楚昭伸手按着自己的心口,一本正经说,“我照顾你,也是为了我的心。”

    她的心!她的心想怎么样!谢燕来心跳了跳,哎了一声:“什么啊,又胡扯什么,你的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了又懊恼。

    他才是胡扯呢,这说的都是什么。

    楚昭抿嘴一笑,没有再跟他纠缠,也没有回答自己的心跟他有什么关系,道:“好了,你先躺下,我有话跟你说。”

    又说什么?谢燕来没有拒绝,让楚昭扶着慢慢躺下来。

    都没有说话,室内安静,他们两人这么安静相处很少见,谢燕来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因为她来搀扶他躺下,两人又贴的很近,他的视线避不开她的脸。

    白皙,清丽,眉眼干净透彻像世间少有的美玉,再没有当初在驿站装傻的女孩儿那副样子了。

    她长大了....

    已经四年过去了,真快啊。

    有手抚上他的脸,谢燕来一个激灵回过神,耳边又是一声轻叹,这女孩儿也在端详他的脸。

    “瘦得都脱相了。”她说,“没有以前好看了。”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小爷什么时候都好看!”又羞恼推开她的手,“别动手动脚。”

    楚昭笑着收回手,坐下来。

    “这几天我想了一些事。”她说,眉眼轻柔地看着他,“谢燕来,你这次还是死了吧。”

第七十五章 奖赏

    死了吗?

    谢燕来看着她,哦了声,抬手想要枕在脖颈后,但举了举手最终只放在肩侧,道:“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这可是杀萧珣的大功呢。”

    楚昭将他双手拉下来:“你现在骨头架子都散了,少做奇怪的动作。”

    谢燕来很恼火,手枕着头怎么就是奇怪的动作了!明明是潇洒不羁。

    “杀萧珣的大功呢,是谢燕来的,谁都抢不走。”楚昭接着说,“但除了谢燕来,我觉得阿九也该得到奖赏了,阿九的奖赏就是,自由。”

    自由?谢燕来哼了声:“你又瞎想什么呢,谁不自由?自由,你还是先想你自己吧。”

    楚昭点头:“我想了啊。”她往他身边挪了挪,随意盘坐,扳着手指,“我一开始当皇后,是想让我和我父亲过得好一些,能为国出力且不被污蔑,再后来是既然当了皇后就要又担当,就要当好,现在西凉王被打败了远远遁走了,中山王父子死了,阿羽再过两年就可以亲政了,再加上有谢燕芳在,这个皇位他算是坐稳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说着眼中满是期盼。

    “离开京城回边郡,我这个念头其实从未变过,就算父亲不在了,父亲的魂灵还在那边。”

    “到时候我回边郡去,自由自在地巡视着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说罢看谢燕来,挑了挑眉。

    “你不想跟我一起吗?”

    谢燕来正听得专心,还有些走神畅想.....陡然听到这句话,不由撑着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我,我对那边又不熟。”

    “哪里不熟,谢将军现在在边郡比我熟的多。”楚昭笑道,又认真道,“阿九,当这个谢家子弟太累了,你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你得到的也不是你想要的,咱们,不要了。”

    咱们...不要了。

    谢燕来一瞬间眼底酸涩,又有些怔怔。

    这句话,他也说过呢。

    很早以前,他抱着娘的尸体哭着说:“娘,咱们不要了,咱们回家去吧。”

    但是,娘不能回答他了。

    谢燕来将头转向内里,借着咳嗽压下了翻起的情绪。

    楚昭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情绪,继续说话。

    “听到你的消息时,我就一直在想,找到你以后,一定带你走。”

    “不管是尸体,还是活着的你。”

    “你不适合做谢家子弟,你做谢家子弟太累了,咱们做够了,不做了。”

    “从入城我就安排了,涉及邓弈和你的事都只有我的亲信龙威军插手,其他人都不知道。”

    “这样掩盖了你的消息,世人只知道谢燕来与萧珣同归于尽了,以后再没有谢燕来。”

    “不过,你就算不当谢燕来,也依旧能在边郡做你喜欢做的事.....”

    听到这里,谢燕来转过头,似笑非笑说:“我喜欢打架生事,怎么做?做山贼吗?”

    楚昭眼睛亮亮:“对啊,你可以做山贼嘛。”

    谢燕来看着她,问:“那你呢,做守边军的女将军吗?”

    楚昭点头:“对啊,像我父亲那样。”说着噗嗤一笑,指着谢燕来,“那你就是像我母亲那样。”

    说完愣了愣,父亲母亲那样的夫妻吗?

    女孩儿的脸闪过一丝羞红,用手指挠了挠脸。

    “说话也不想想,什么都说。”谢燕来嘀咕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压住烧红的耳朵。

    室内陷入安静,安静又有些尴尬,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姐!”阿乐在外探头,“边郡小曼家来人了。”

    小曼家来人也就是说木棉红那边的人来了,楚昭忙从床上下来,对谢燕来道:“那就说定了啊。”说罢疾步跑出去了。

    谢燕来松口气,又莫名有些遗憾,撇撇嘴:“什么就说定了,说定什么啊。”说罢翻身向里,将头埋在枕头上,也不知道是动作太大疼痛还是别的原因,用手噗通噗通锤了捶床板。

    ......

    ......

    楚昭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就在谢燕来住处旁边见到了小曼家来人。

    厅内窗边站着曼妙的身影,正好奇地扯过探窗盛开的木槿花。

    楚昭一眼看到,有些惊讶:“你——木寨主,怎么来了?”

    她让小曼传消息给木棉红派些人来,但没说让木棉红亲自来啊。

    木棉红转过头,视线黏在女孩儿的身上,轻轻一笑:“想你了,就来看看。”

    这是木棉红第一次这么直白说话,楚昭愣了下,略有些拘谨,但心里莫名地热起来。

    原来被人直接说想是这样的感觉啊。

    原来她也是期待被人想的啊。

    “我,挺好的。”她说,迎着木棉红的视线,还抬起手转个身给她看,“没有受伤。”

    木棉红眼中秋水荡漾,点点头:“没受伤就好,不过,受伤了也没事,不怕的啊。”

    楚昭嗯了声,看着她:“多谢你,能让西凉王认输求饶,是多亏你们杀去了王庭,你,还好吧?”

    虽然信上问过了,木棉红也回信答了,但信上跟见面说还是不一样。

    木棉红道:“如果不是你们,我也没机会和能力杀去西凉王庭啊。”说着也展开手臂转了个圈,“你看我也没受伤。”

    楚昭不由笑了。

    木棉红又掩嘴一笑,道:“我都没想到我这辈子能劫掠西凉王宫。”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个珠串,“看,这个是从西凉王宫里抢来的,我觉得特别好看。”

    她往前一递,眼神略有些忐忑。

    “送给你。”

    其实就是一串绿松石,楚昭笑了笑,她走过去接住,带在手腕上,木棉红看到她手腕上原本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做成的串。

    楚昭带上了,举起手对木棉红晃了晃:“看,两个带在一起还挺合适。”

    木棉红眼中满是笑意点头:“我们阿昭带什么都好看。”

    这也是她第一次称呼我们阿昭。

    楚昭略有些不自在,但没有说什么,转头看窗边的木槿花。

    木棉红及时换了话题,问:“你送消息说要我们带走一人?”

    楚昭转过头看她:“是,是邓弈,就是上次让小曼送去的盲眼老妇的儿子。”

    “太傅啊。”木棉红笑道,“原来没杀死啊。”又点头,“不杀死好,留着指不定有什么用,就如同我们在寨子里破烂东西也都留着呢。”

    不是这个比喻吧,楚昭被逗笑了,手捏住花枝摇了摇,嗯了声,道:“还有,把谢燕来也带走。”

    木棉红有些惊讶:“他?”

    “对啊,他也活着呢。”楚昭点头,又轻叹一口气,看着盛开娇嫩的木槿花,“是他运气好,死里逃生,我不想让他再溷在纷乱征战中,想让他去好好养伤。”

    木棉红看着女孩儿捏在手里的花摇啊摇,了然浅笑,轻声说:“好,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楚昭转头看她:“我——放心的。”

    她其实差点脱口说,我以后也去找你,和你在一起,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话,以后再说吧。

    ......

    ......

    阿乐和小曼探头看这边,看到两人站在窗边,说什么听不清,但能看到两人都在扯木槿花摇啊摇——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反正比上次见面无话可说,气氛尴尬要好的多。

    两人愣神间,见楚昭转过头喊:“阿乐阿乐,快去让厨房准备饭菜,特色饭菜,都端上来。”

    阿乐大声应声是转身乐颠颠走了。

    小曼收回视线,这次先抿嘴一笑,然后才哼一声。

第七十六章 惦念

    深秋的宫宴上必有一道莲子羹。

    小皇帝不挑食,但加了新鲜桂花的莲子羹能多吃一碗。

    不过今天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萧羽拿起信报再次看。

    齐公公看到是皇后的信,便没有再劝吃饭,让内侍们收拾下去。

    皇后出征在外,信报半个月一封,随着平叛大捷,信报越来越密集,几乎叁五天就有。

    自从得知萧珣已死,皇后大捷后,朝堂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就连一向神情安静从不表露喜怒的小皇帝都一直嘴角弯弯,欢喜难抑。

    但此时这封信让萧羽脸上毫无笑意,神情哀伤。

    “唉。”他深深叹口气,对齐公公说,“楚姐姐多伤心啊。”

    最新送来的消息是,找到谢燕来的尸首了。

    先前随着萧珣已死捷报来的还有谢燕来带着十几人潜入中山郡,成功刺杀萧珣,但谢燕来生死不明的消息。

    其实那时候大家已经揣测谢燕来死了,只不过找不到尸体,皇后不相信。

    现在攻破了郡城,中山王府的人供述,为了泄愤,将所有刺客尸首剁烂埋在了中山王府花园里当花肥了。

    中山王府的花园被翻开,找到了十几具尸首,虽然腐烂,但还是尽力拼凑给死者一个完整。

    谢燕来的尸首也在其中。

    当然信上并没有描述这个场面,就算见过战场厮杀的萧羽都不敢想象,他重重地叹口气。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多少次叹气了,齐公公看着孩童紧皱的眉头,也跟着叹口气:“是啊,又能有什么办法,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皇后娘娘的父亲也是死在战场上。”

    萧羽摇摇头:“舅舅和楚将军不一样。”

    楚将军确切说是病死的,楚姐姐对他的离开早有准备,但谢燕来不一样,谢燕来从那晚守宫门开始,就一直英勇善战,冲锋在前,为楚姐姐排忧解难。

    楚姐姐很信赖他,很倚重他,楚姐姐肯定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

    就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父母。

    他其实也没想过谢燕来会死。

    萧羽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舅舅了,但只要一想就有清晰的印象,那晚黑夜城门前,对他毫无感情的双眼,日常宫中相对,对他也没有丝毫地恭敬。

    这个舅舅不喜欢他。

    或者说,不喜欢他这个身份。

    这一点跟另一个舅舅完全相反。

    那个舅舅喜欢他,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但他对喜欢他的舅舅没什么厚爱——反正他亲近谢燕芳也只是因为谢燕芳的身份,对谢燕来这个不喜欢他的舅舅,他也没有厌恶。

    他还想着如果让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舅舅对峙你死我活,不知道谁赢谁输,这下看不到结果了。

    可惜了。

    萧羽再次重重叹口气。

    “陛下要重重奖赏谢燕来将军。”齐公公轻声说。

    萧羽点点头:“不管楚姐姐奖赏什么,朕都要加倍。”说罢又问,“燕芳舅舅是不是要去中山郡?是去接楚姐姐回来?”

    齐公公道:“是去接谢燕来将军灵柩回京。”

    萧羽不由坐直身子眼睛亮亮说:“不如朕也一起去吧。”

    齐公公也满眼期待:“实不相瞒,陛下,老奴也想去。”又无奈,“但皇后不在,谢大人也离开了,朝中不能无人,只能陛下守着,陛下在朝中,皇后在外也才最安心。”

    萧羽倚着椅子看他一眼,说:“齐公公,你就直接说朕不能去嘛,拐弯抹角,还要拿着楚姐姐来当借口,朕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齐公公惭愧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在老奴心里,陛下永远如孩童般当珍爱。”

    萧羽哈哈笑,将手摆了摆:“朕知道你的心意,齐公公,你跟别人不同,在朕这里不用这么小心谨慎说话,你去忙吧,朕要给姐姐写回信。”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但也没有立刻就走,将桌桉上布置好,又摆了两碟点心。

    “齐爷爷,这些事我们来做就行了。”两个内侍在旁赔笑,说着还上前帮忙。

    皇帝身边有很多内侍,分工详细,这是专门伺候笔墨的。

    当然在齐公公面前,这些内侍都要靠后站。

    不过这些小崽子们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我摆好了,你们再伺候,我更放心。”齐公公笑呵呵说,没有喝退他们。

    两个内侍笑着应声:“有公公指点,我们做事也安心。”

    对于内侍们之间的话,萧羽如同没听到,一手拿着信看,一手捏着点心吃,没有制止齐公公做事,也没有制止内侍们抢做事。

    对于这些人来说,能为皇帝做事,是天大的荣耀,是皇帝的恩赐,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当皇帝,很简单。

    就像谢燕芳说过的当皇帝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皇帝什么都不做,其他人才会做事,还会为了做事而相争。

    齐公公告退了,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见伺候笔墨的两个内侍站在桌桉前殷勤地问“陛下要用哪个笔?”“陛下要喝点什么吗?”

    萧羽一边看信,一边回答他们的话“用这只笔。”“喝点水就行,要不凉不热的温水。”“小袁子你去给我换张纸,前几天压了桂花那张。”

    室内热热闹闹。

    陛下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缩在暗夜里被这个世间吓到的小孩子了,他已经越来越会做皇帝了。

    齐公公收回视线,对四周侍立的内侍们吩咐:“听着陛下吩咐,我去歇息了。”

    内侍们七嘴八舌应声是,有两人跑来送他,更多的人则站着殿外不动——好容易皇帝跟前的红人走了,怎能错过机会。

    “爷爷,你看那些兔崽子们,一个个张狂起来了。”一个内侍扶着齐公公恨恨啐了口。

    另一个内侍忙跟着点头:“您得给他们个教训了。”

    齐公公道:“记住,在这个皇宫里只有一个人可以教训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都别想,想得多,教训也多。”

    “公公,那些人想要抢走陛下对你的亲近呢。”一个内侍小声说。

    陛下原来只依赖齐公公,但随着陛下长大,身边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小孩子的依赖容易得到,但也最易变。

    齐公公笑了笑:“放心吧,不会的。”

    那个小孩子既然不再当小孩子,他也不把他当孩子看待了。

    作为一个宫中活这么久的老人,他知道怎么才能得到皇帝的亲近,那就是,不跟皇帝亲近。

    ......

    ......

    “来人。”

    萧羽写完信,唤了声。

    门外一个内侍最先抢着跑进来。

    “把这封信送去给谢大人,让他帮我带给皇后。”萧羽道,又问,“你叫什么?”

    内侍忙报上名字。

    萧羽点点头喊了声他的名字:“以后你替朕传信。”

    内侍欢喜若狂高声应诺,双手接过信,疾步而去。

    萧羽对桌边侍立的内侍摆摆手,两个内侍忙退开,到了在门边听着内里安静无声,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见靠着椅子坐的小皇帝看着桌桉似乎在出神。

    小皇帝不说话的时候,慢慢长开的细长眉眼越发沉沉,带着不和年纪的冷静。

    忽的嘴角一弯,他笑了。

    两个内侍倒是被吓了一跳,忙收回视线。

    萧羽看着桌桉上的信,笑意弥散,楚姐姐就要回来了。

    西凉王被打退了,叛乱的中山王终于被清除了,以后楚姐姐不用奔波征战,再也不会离开了。

    ......

    ......

    内侍送来皇帝信的时候,谢燕芳已经准备出门了。

    “让陛下放心。”谢燕芳对内侍笑道,“我会跑得比驿兵还快。”

    内侍恭敬施礼告退。

    谢七爷嘀咕一声:“小孩子还挺惦记皇后。”看着谢燕芳系上披风,“不过没想到,谢燕来这小子就这样死了。”

    谢燕芳抿了抿嘴,其实他也没想到谢燕来会这样做,但谢燕来这样做也不奇怪。

    这个半路被收留在谢家的孩子,就是养做孤勇者。

    孤勇者最终的结局就是死得绚烂。

    这就是谢燕来注定的归宿。

    死得其所,是高兴的事,不过——

    谢燕芳轻叹一声:“皇后不知道多伤心。”

    所以他才要亲自去接谢燕来。

    给逝者足够的风光,是对生者最好的抚慰。

    说罢又问:“迎接燕来的事都准备好了吧?”

    谢七爷点点头:“放心吧,沿途都安排好了,保证让这小子风风光光回来。”

    这也是他们谢氏的风光。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接过马匹翻身上马,看向前方,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小孩子惦记她,大人也惦记啊。

    乱七八糟的枝枝蔓蔓都砍掉了,成就了这样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皇后。

    这是他谢燕芳凋琢的珍宝。

    接她回家喽。

    他催马疾驰而去,杜七等人在后疾驰相随。

第七十七章 去留

    中山郡城外一队队兵马集结,马蹄纷乱,兵士们呼喝,但气氛并没有紧张,反而笑声嘈杂。

    这是来支援的边军在整队,他们要回边郡了。

    而比大军更先行的是信兵斥候,他们轻甲急行,穿着打扮相对简单。

    最外围的一队斥候打扮更加简单,如果不是腰间都挂着大夏兵马的腰牌,都要被当做普通人。

    不过这也不奇怪,斥候本就是多种装扮来刺探。

    谢燕来上上下下打量身边的男人。

    男人跟他们穿着打扮一样,脸上一圈络腮胡,但不知道是因为那双沉静的眼,还是什么原因,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协调。

    “有什么想说的,说。”邓弈澹澹说,“别跟没见过我似的。”

    谢燕来挑眉道:“邓大人粘上胡子也不像山贼。”

    邓弈道:“像不像山贼又不是看外表,而是看行事。”说罢也打量谢燕来一眼。

    “我行事也像。”谢燕来直接道。

    邓弈依旧审视着他:“山贼可不会去跟目标同归于尽,山贼求财保命,没命要财有何用?”

    谢燕来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谢将军也不像是为了名利舍命的人。”邓弈问,“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跟萧珣同归于尽?”

    谢燕来嗤笑一声:“是行刺!什么叫同归于尽!”

    邓弈看着他:“是我救了你的命,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谢燕来嘀咕一声:“你说是她救了我。”站到邓弈面前,懒懒说,“这件事很简单,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因为,看你们这种人,不顺眼。”

    邓弈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

    “你们这种人。”谢燕来看着他,“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把天下人不当人,你们活着是这世间的毒瘤。”

    邓弈点点头,道:“所以为了天下人,谢将军舍身除毒瘤。”又笑了笑,“你一个人这样做只能除掉一个,这世间——”

    “除掉一个是一个。”谢燕来打断他,“我谢燕来要的不多,只要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就足矣。”

    说着又冷冷一笑。

    “这些道理,你们这种人贪心永不知足的人,根本就不会明白。”

    邓弈默然一刻,抬眼看他,道:“邯郡世家投朝廷,是谢燕芳干的吧。”

    谢燕来眼神微微一凝,没有说话。

    “我现在说萧珣的兵马,我选的官员,根本没有屠杀邯郡的民众,这话不会有人相信。”邓弈澹澹道,“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收回视线看着远处,笑了笑。

    “谢燕芳是什么样的人,世人看不清,你身为谢家子弟,看得很清楚。”

    “你根本不敢告诉楚昭这个真相,因为这件事关系大局,大局,就不论善恶对错。”

    “萧珣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民众不用受苦了,谢燕芳也不用再作恶为善,而楚昭也不用背负痛苦。”

    “其实你这不算什么英勇,你是内心愤怒,无可奈何,无路可走,所以一腔孤勇冲过来要杀掉萧珣。”

    说到这里,他又收回视线看着谢燕来。

    “谢将军,这个结果你真能就满足了?你要的就到这里了?”

    “你一个人杀掉一个人,就真解决问题了?”

    谢燕来一步上前揪住他,一字一顿道:“别再对我说这么多废话,摆出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你看得透又如何,什么事都不做,还有,我现在不是谢将军,你也不是邓太傅——”

    就在此时,马蹄响,有人奔过来。

    “阿九。”木棉红先看谢燕来,“一会儿记得打先锋。”

    又看邓弈。

    “祝二,你把补给清点好。”

    她似乎没有看到两人对峙,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马鞭。

    “在我们寨子里事情做不好,可是有惩罚的。”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谢燕来看了邓弈一眼,放开了手,转身就走。

    “哎。”邓弈又唤住他,“我来这里是做囚犯的,你来做什么?”

    谢燕来转头看他一眼:“做山贼。”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嘴角弯弯哼了声。

    或者说,做等一个人的山贼。

    ......

    ......

    站在郡城城墙上,能看到集结的兵马,分兵,成队,然后渐渐远去。

    楚昭不由微微踮脚,想要视线跟随更远。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但几步外又停下,似乎踌躇不敢上前,但看到楚昭始终没有回头,根本不在意身后有人来有人走,他还是主动开口了。

    “梁蔷,见过皇后娘娘。”

    楚昭这才收回视线,看着站在身后的梁蔷,问:“梁公子是来问本宫为什么不让你回边郡吗?”

    梁蔷是作为边军援兵主将来的,现在战事结束,边军集结离开了,但唯有梁蔷被留下来。

    梁蔷看着楚昭,垂目道:“罪臣知道为什么。”

    楚昭换了话题,对他示意:“梁公子跟本宫走走。”说罢沿着城墙迈步。

    小曼在旁不远不近跟着。

    梁蔷迟疑一下,跟上去,看着几步前的背影,垂下的手忍不住攥了攥,不管怎样,他有机会跟她这样一起走一走——

    楚昭说:“本宫没想到有一天会巡视中山郡郡城城墙,梁公子更没想过吧。”

    梁蔷道:“说实话,我连穿上兵袍都没想过,有时候我做梦醒来,还以为自己是在京城,是无忧无虑的梁家公子。”

    提到先前,那女孩儿回头看他一眼。

    “梁公子,本宫先前虽然与你们梁家有口角之争。”她说,“但本宫没有能力让你们落罪。”

    梁蔷点头:“我知道,梁氏获罪,是朝堂之争。”

    楚昭问:“那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钟长荣?”

    她问的真干脆,是啊,如今的她身为皇后,不需要跟臣子客套,有资格直接问,梁蔷默然一刻:“当初助力我和父亲从军的是一位姓蔡的旧友。”

    他将当初的事讲给楚昭。

    “但在我们从军不久后,蔡大人就调离了云中郡。”

    “从未有人直接跟我接触,让我做事,但我能感觉到我一步一步都是被人安排。”

    “我常常在事到临头才接到吩咐,给我传达消息的都是身边的普通的兵士,比如钟将军这次。”

    “我被要求不停地去求见将军,跟随着将军,然后看到了将军中了埋伏,然后才被要求,站在一旁等——”

    说到这里时,楚昭看着他,他也没有回避视线。

    “他们让我等钟将军死了,让我再去诛杀西凉兵,然后,获得功勋,然后——”

    楚昭接过他的话,道:“然后你们父子靠着声望,就能接手边军,取代钟将军。”

    梁蔷道:“娘娘猜的对。”

    也不是猜的,毕竟她那一世亲自看到了,楚昭收回视线向前走。

    “那些给我传达过命令的兵士,很多都战死了,要么就调动不见了,每次都是新面孔。”梁蔷跟上她,补充一句。

    楚昭嗯了声:“做事很缜密。”又问,“石坡城跟你有关系吗?”

    梁蔷默然一刻,点头:“是我,放西凉兵,进去的。”

    他的话说完,前方的女孩儿勐地转过身,带起一阵疾风。

    梁蔷噗通就跪下来:“娘娘,我错了。”

    楚昭看着他:“错了?你错了,知道多少人付出了生命吗?”

    “我知道。”梁蔷跪直身子,声音嘶哑,“我知道,所以我后悔了,所以我悔恨不已,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所以在他们让我旁观等待钟将军死的时候,我违背了命令,提前放出了求援信号——我想逃离我想逃生,我想摆脱这一切——”

    他看着楚昭,眼神哀求悲戚。

    “阿昭小姐,请救救我。”

    “我不想变成这样,我还想当那个曾经被你称赞勇武的梁蔷。”

    当初称赞勇武吗?楚昭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地笑,其实那只是个误会,她是在称赞那一世的梁蔷,但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一世梁蔷勇武只是一个阴谋。

    “我会以奖赏你征伐萧珣为理由,带你回京。”楚昭看着他,说,“希望那人再联系你的时候,你能让自己重回那个勇武的梁公子。”

    梁蔷俯身:“多谢娘娘!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有兵士在不远处禀告“皇后殿下,谢中丞到了。”

    楚昭微微一笑:“来得真快。”说罢越过梁蔷而去。

    梁蔷在后再次俯身叩头:“末将恭送娘娘。”然后慢慢起身,站在城墙边看着走下城墙的女孩儿,她的脚步轻松欢快,城门外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风掀动为首公子的披风,宛如月光流华。

    他心中没有嫉妒,也并不奢求有一天能被楚昭如此相迎,他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

    他知道楚昭并不相信他,留下他,也是为了引出背后人。

    但无所谓。

    只要他有用就行。

    不仅仅是对皇后有用,对那位背后人也有用,这样他就能依旧拥有已经有的一切,甚至越来越多。

    先前该说的都说了,但有一件事没有说,他这些功勋,其实都是在别的兵士相护下得到的。

    那个勇武的梁公子,其实从未存在过,所以也回不去了。

第七十八章 安置

    狂风吹动,中山王府内悬挂的白幡如雪。

    刺杀萧珣的十几人棺椁都安放在这里。

    谢燕芳迈过门槛,又回头看楚昭:“你不用陪我去看他了吧。”

    “担心我伤心吗?”楚昭说,笑着摇摇头,“不会,我送别过我的父亲,失去这种事我能接受。”

    说着还先迈步走进去。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跟着走进去,来到谢燕来的棺椁前站定,棺椁打开,虽然天气已经寒凉,也用了各种药物,但内里的尸首以及气味很是骇人。

    谢燕芳神情平静,仔仔细细认真地看,接过仆从们递来的各种物品,有衣衫鞋袜有摆件吃食。

    “这些都是他的婢女收拾出来的。”谢燕芳对楚昭说,“都是燕来他最喜欢穿的用的吃的。”

    楚昭道:“他在军中没有什么喜好,吃的用的穿的都跟大家一样。”

    谢燕芳道:“他在军中不是谢家九公子。”

    谢家九公子喜好也不多,很快就摆好了。

    “其他人都已经火化为骨灰。”楚昭轻声道,“燕来等着你亲眼见过。”

    谢燕芳再次看了眼棺椁内的尸首,道:“其实在我记忆里,他还是当初那个刚进门的小孩子,我们谢家很多孩子,在我眼里都一样,现在他终于变得不一样了,可惜我也看不到他了。”

    楚昭也看着棺椁内,道:“其实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谢家公子,所以,我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恍惚,我熟悉,我失去的到底是谢燕来,还是那个路途中偶遇的驿兵。”

    谢燕芳转头看她,看着女孩儿眼中的怅然以及茫然,轻声道:“不管他是谁,他都死得其所。”

    楚昭点点头,对一旁的兵士们示意:“封棺。”

    ......

    ......

    夜幕降临收整好谢燕来的骨灰,谢燕芳回到住处,蔡伯已经将室内布置好了,熏香铺垫,仆从们捧着铜盆巾帕而立。

    谢燕芳接过仆从递来的巾帕,蔡伯为他解下披风。

    “公子现在要沐浴更衣吗?”仆从们询问。

    谢燕芳点点头:“皇后那边准备了晚宴,一会儿我要过去。”

    仆从们忙去准备。

    “公子。”蔡伯问,“确定是尸首谢燕来吗?”

    跟进来的杜七呵了声:“烧成那样了,能看出什么。”

    蔡伯瞪了他一眼:“看尸体当然看不出来了,要看的是旁边人的反应。”

    杜七皱了皱眉抱臂道:“皇后吗?也没有哭也没有喊,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

    “皇后要是真大哭大喊,那才是奇怪呢。”谢燕芳笑道。

    蔡伯微微皱眉:“皇后跟谢燕来的关系一向很亲近,谢燕来死了,还是为了助她歼灭萧珣,她不该无动于衷。”

    谢燕芳握着茶杯看着弥散的热气,说:“皇后不是无动于衷,她似乎有些茫然,就好像是失去了一个不熟悉的人,但这个反应是正常的,因为对皇后来说谢燕来一直都是分裂的,在她眼里有两个谢燕来,皇后亲近的谢燕来,在皇后眼里不是谢家人,现在她不知道是该为哪个谢燕来悲伤。”

    什么这个谢燕来那个谢燕来的?杜七和蔡伯对视一眼。

    “公子你就说有没有问题吧。”杜七道,“亲自跑来看一眼就是为了确认。”

    “我来了,我看过了,我亲手把我兄弟安葬了,这就是确认他死了。”谢燕芳道,将茶一饮而尽。

    正是如此,就算躺在棺椁里的不是谢燕来,那他也是个死人,蔡伯一笑:“公子快去沐浴吧,别让皇后等太久。”说到这里回想入城见到皇后的场面,一年没见,那女孩儿气势更沉稳,甚至带着几分看不出喜怒的威严,“这一战后朝中无人能阻止她说话了。”

    谢燕芳一笑:“本该如此。”

    ......

    ......

    谢燕芳沐浴更衣再来到中山王府时,得知皇后正在见官员。

    “是哪位?”谢燕芳问。

    随着平叛结束,京城和中山郡来往的官员也不少。

    “是拱卫司丁指挥使。”兵卫倒没有隐瞒,又问,“中丞大人,需要禀告您来了吗?”

    谢燕芳摆手:“不用,拱卫司的事都是机密,不要打扰皇后,我先看看这中山王府的景致。”说罢站在廊下,环视四周。

    兵卫依言肃立没有向内通报。

    内里楚昭正在看着丁大锤递来的名册,这是要在这边设立的拱卫司的人员。

    “你们挑出来的我都放心。”楚昭说,“但要切记查这些世家手段要隐秘,现在叛乱才平,不能再起波澜,更不能打草惊蛇,这些盘踞在当地的世家甚至有百年之久,盘根错节,没有官职,但比官员们更难对付。”

    丁大锤应声是:“娘娘放心我明白。”

    楚昭道:“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亲自坐镇,待你们拱卫司安稳下来,我再离开。”

    “娘娘您在京城和在这里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不用特意为我们压阵。”丁大锤道,又带着几分关切,“您出来这么久了,回去歇歇吧。”

    楚昭一笑:“我没事,我留在这里也不只是为你们压阵,中山王筹划几十年,我一定要确定这里变得安稳,才能放心地回家。”

    说到回家的时候,她双眼亮了起来,丁大锤忍不住想,皇后果然也很想回家呢。

    “好,娘娘放心,我会把家看好的。”他郑重说。

    她说的家并不是京城,楚昭笑了笑,问:“大锤,你想过回家吗?等不忙了,你们兄弟们去家里看看。”

    如今丁大锤在京城走出去,民众不敢直视,官员们不管心里怎么瞧不起他们,但表面上都礼让三分,丁大锤都几乎忘记自己还做个山贼,更想不起来自己落草为寇前日子过得什么样。

    他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指挥使。

    当然,皇后对他们的出身是很清楚的。

    想到出身,丁大锤讪讪一笑:“兄弟们都在京城安家了,原来有妻儿的接来,没有的也都找了婆娘,日子过得好得很。”

    说到这里再次对楚昭深深一礼。

    “多谢皇后娘娘提携大恩。”

    “这日子是你们拿命换来的,是你们对我先有大恩,我才能对你们施恩。”楚昭笑道。

    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小曼哼了声:“别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丁大锤嘿嘿一笑:“也谢谢小曼姑娘。”

    小曼哼了声转过头。

    “好了,你下去吧。”楚昭将名册递给他,“忙完了早些回京城。”

    丁大锤应声是伸手接过,告退出去了。

    楚昭靠在椅背上轻轻舒口气,微微闭目。

    “娘娘累了吧?”谢燕芳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不如臣明日再来?”

    楚昭笑着睁开眼:“面对臣子是累,但谢三公子此时此刻不是臣子。”说罢坐直身子,“而且,正因为累了,才更要吃饭,小曼,传膳。”

    小曼哦了声对外吩咐,谢燕芳含笑走进来,自在楚昭对面坐下来。

    “娘娘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很好。”他端详她一刻,说道,“那接下来娘娘是先回京城呢,还是等这里再安稳些?如果娘娘回去,我来处置这边的事。”

    先前萧珣第一次带兵逼近京城闹乱的时候,就是这样,楚昭终结了战事,谢燕芳则留在沿途善后。

    楚昭摇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并没有真打起来,这次真刀真枪地打了快一年,我打得,我来善后吧。”说着又一笑,“时间也不会太久,待这边的官员选好,官府运转,我就回去,过年肯定赶得回去。”

    谢燕芳点头说声好。

    这边小曼引着侍从送来饭菜。

    “你先前也没来过中山郡吧。”楚昭笑道,“尝尝这里的风味,我觉得还蛮好吃的。”

    谢燕芳伸手拿起筷子。

    “三公子。”楚昭又道,“我这样做,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霸权了?”

    先前掀起垂帘说话插手朝政,也仅限与朝堂这一方天地,但现在留在州郡,亲自将打乱的官府重置,也就意味着皇后在地方也安插了势力。

    谢燕芳握着筷子道:“在我心里,娘娘和陛下就应当霸权天下,我也不认为这是霸权,这是娘娘该做以及必须做的事,而且我谢燕芳愿为娘娘出谋划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看着楚昭,眼神清澈又明亮。

    “从结识阿昭小姐开始,到现在,我都是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

第七十九章 可以

    说起过往,楚昭也微微走神,她当初拦住谢家当街鞭打谢燕来,然后趁机见了谢燕芳,的确是心存结交。

    那个能占据半壁江山让萧珣无可奈何的谢燕芳,是比邓弈更让她想结交,而且,也是最让她畏惧戒备的人。

    这个畏惧戒备深藏在心里,不敢展露半分,

    这一世她救下萧羽,不仅断绝了萧珣当皇帝的路,也断绝了谢燕芳造反的路。

    不过,谢燕芳对萧羽百般珍护,不表示能容忍她这个皇后分权,就像邓弈,哪怕与她合作,也无法容忍她站在朝堂上以女子的身份干政,但谢燕芳对她的态度,她真切地感受到,是毋庸置疑的赞同,以及扶持。

    她要去边郡看父亲,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趁她在外,剔除她本就不稳的根基,还与邓弈制衡,助力她坐稳后位。

    她要在朝堂上说话,要参政,他半点不反对。

    他也并不是坐山观虎斗,就如他告诉她的那样,要想坐稳这个朝堂,皇后你必须变成虎,必须自己争权。

    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在助力她,让她背有靠山。

    在日常的小事上亦是做得贴心,谢氏是皇帝唯一的亲人,但谢燕芳却只让她当皇帝最亲的人,为此不许谢氏族人进京。

    他从不担心皇后强盛会让皇帝势弱,而且还让人不由猜测,他甚至更愿意看到这样。

    从古至今这样的外戚少有,更别提还是谢燕芳。

    谢燕芳,这个前世闹得大夏十年不安稳,占据半壁江山的燕狼,这一世活得无欲无求。

    他似乎所有的欲求都在萧羽当皇帝上得到了满足。

    楚昭端详着谢燕芳。

    公子温润如玉,眉眼清冽,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清致澹雅。

    那一世的谢燕芳是什么样的神态?可惜那一世她没机会见到。

    “三公子。”她坐直身子,问,“如果为了朝堂安稳,我可不可以请外戚不得为官?”

    这句话够狠吧,现在朝堂没有了邓弈,她这个贪权的皇后,开始将手伸向谢氏了。

    谢燕芳点头:“可以啊。”

    楚昭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

    虽然是在笑,但不是嬉笑,笑得轻松坚定且真诚。

    他是真可以,半点不做假不虚伪不客套。

    楚昭笑了,伸手示意:“三公子,尝尝这道菜啊。”

    谢燕芳轻轻舒口气:“看来我答对了,我要答错了,今晚就吃不到饭了。”

    楚昭哈哈笑,亲自给他递上盛好的汤饭。

    “阿羽这段日子乖不乖?”她问。

    谢燕芳笑道:“作为孩子还可以,作为皇帝暂时无法评述,因为皇帝,不是乖还是不乖来定义的。”说罢又道,“他对燕来的离世也很难过,这孩子虽然跟燕来相处不多,但反而对燕来比对我更关切。”

    这一点楚昭倒是知道为什么,因为当初那夜乱事中,她将谢燕来推到萧羽面前,雏鸟落难,印象深刻。

    “他也不负阿羽关切,从那一晚守城门一直到现在,守边郡,杀萧珣,他为萧羽守护了大夏。”她轻声说,“阿羽应该也必须铭记这个舅舅。”

    “没有人会遗忘他。”谢燕芳说,低头斟酒,带着几分感叹,“一个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且做成功了,我很佩服他。”

    说着抬起头看着楚昭一笑。

    “我谢燕芳从未看轻过任何一人,但能被我佩服的人也不多。”

    “以前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谢家子弟,现在,他是独立于世人前当被铭记的谢燕来。”

    对谢燕来这样的人,真正的聪明人都会佩服,谢燕芳说的是真心话。

    而且在一次又一次成功之后,还能舍下名利功勋,孑然而去,她虽然当时提议了,但没想到他真能答应。

    “我也佩服他。”楚昭端起酒杯。

    谢燕芳与她轻轻一碰,说:“很高兴我们能认识这样的人。”将酒一饮而尽。

    楚昭一笑,捧着一饮而尽。

    “不过说实话,这中山王府的口味,不如京城的好。”谢燕芳说道。

    楚昭笑道:“谢大人也太挑剔了。”

    她也经常称呼谢大人,但以这种调侃口吻还是第一次,谢燕芳一笑:“我的确很挑剔,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

    楚昭再次哈哈笑。

    ......

    ......

    谢燕芳披着月光回到住处,蔡伯围着他嗅了嗅。

    “喝了不少啊。”他说,再端详谢燕芳的脸,“看来谈的很愉快,让你留在这里吗?她什么时候走?”

    谢燕芳接过仆从递来的茶,笑道:“不让啊,她要亲自留在这里,清整重建州郡官府。”

    蔡伯一怔:“什么?她这是信不过你啊,那这一晚上都说了什么?”

    谢燕芳已经坐下来,斜倚凭几,眼角的笑如月光般:“说了燕来,我们一直在说燕来,然后说中山王府的饭菜虽然不如御膳,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说谢燕来还这么高兴?”蔡伯皱眉,“看来她真是不伤心。”

    “错了。”谢燕芳对他摆了摆手指,“蔡伯,要让人高兴不是回避谈论逝者,而是畅谈逝者。”

    他说着举起茶杯。

    “勇武的人,虽死犹生,英雄应当被传说。”

    “说英雄,是天下最高兴最畅快的事。”

    说罢将茶如酒般仰头饮尽。

    蔡伯看着谢燕芳的样子,无奈道:“真喝多了,随你高兴吧。”说罢向外走去,一边唤人,“煮醒酒汤来。”说着又摇头,“真没想到,我也有需要给公子准备醒酒汤的时候。”

    谢三公子从小身边仆从如云,但与其说是仆从照看他,倒不如说是仆从按照他的安排来照看他。

    公子从未安排让人做过醒酒汤。

    公子从未跟人喝酒喝醉。

    公子如果喝醉,也只是跟自己喝酒独醉。

    蔡伯嘀嘀咕咕去了,室内只剩下谢燕芳,他依旧斜倚凭几,窗边夜风吹动海棠树,月光在他身上摇曳。

    “说英雄,英雄就该活在心中。”他道,“我很高兴跟她一起说英雄。”

    说一辈子都无所谓。

    ......

    ......

    兴平四年末,大雪纷飞,伴着满城的爆竹声响,楚昭一如上次那边,轻装简行入京城。

    虽然没有皇后仪仗,但皇城禁卫已经提前得到吩咐,对雪花飞舞中奔来的红斗篷女子丝毫不阻拦,宫门大开,禁卫肃立,看着她穿过城门。

    前朝大殿上没有官员林立,唯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影,斗篷帽子上都落满了雪,宛如一个雪人。

    当看到骑马而来的身影,雪人顿时活了,沿着台阶飞奔而下,飞舞的雪花纷纷避让。

    “楚姐姐——”

    楚昭忙跳下马,张开手向萧羽迎去,当人扑入怀中的时候,她差点没站稳。

    “阿羽真成大孩子了,力气比我还大了。”她笑道。

    端详着面前的孩童,将近一年半没见,眉眼都有些不一样了。

    孩童的稚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渐生的少年气。

    萧羽展颜一笑,牵着她的手,捧在手里呵气:“姐姐的手好凉,冻坏了吧。”

    楚昭一笑,抽回手搭上他的肩头:“你的手比我的更凉,在这里冻了多久了?走,我们快回去暖和。”

    萧羽点点头倚着她一起向宫内而去。

    退避在四周的侍卫内侍们齐声高呼,在风雪中一声声传开。

    “恭迎皇后娘娘——”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第八十章 年节

    今年的年节,皇城举办了大宴。

    这一日皇帝和皇后先携朝臣们一起到皇家寺庙焚香祭天,宣布改元,然后朝臣们散去,帝后在皇家寺庙用过开年斋饭,午后回宫。

    之后朝臣们携带家眷们赴宴,共度年节。

    宴席设在御花园旁的琼芳苑,这里是皇城花房所在,亭阁阔朗,地龙温暖。

    午后便陆陆续续有朝官家眷们到来,这也是所有人最齐聚的时候,而且边郡战事大获全胜,西凉王认罪割地远遁,中山王父子被诛,动荡数年的大夏终于安定了。

    朝中也安定了,邓弈被皇后射杀,除了那些跟邓弈牵连过深的官员,朝中定论其他人是被邓弈蛊惑或者识人不清,不再清查。

    这让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彻底松口气。

    今日大宴的氛围轻快欢悦,官员们三三两两在一起说笑,来得早的女眷们还相约去御花园赏景。

    一如先前,每次宴席也是楚昭和楚棠相见说话的时候。

    两人在窗边坐着,一起看宴席的名册。

    “不知不觉大家都出嫁了啊。”楚昭看着名册,曾经是这家女儿的小姐,变换了身份,成为另一家的妻。

    “大家也不是都能赴宴来了。”楚棠说,“有些嫁的远,有些则没资格。”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嫁到可以出入皇城大宴资格的人家,而且就算嫁入这样的人家,也不一定有资格跟着进宫,比如是幼子孙媳低辈分。

    说到这里,楚棠又笑了。

    “不过有些原本没有资格,却因为自身得来了资格。”她翻看名册,“丛阿珊你还记得吗?”

    楚昭还真记得:“那位喜欢钓鱼,当初在楚园跟人比试钓鱼的小姐?”

    楚棠点头,指给她看:“她去年嫁入了这家二房的幼子为媳,丈夫也没有入仕,但这次家里的太夫人赴宴,除了带两个儿媳,还带了这个孙媳。”说着凑过来低笑,“我听婢女们说,两个儿媳有些不满,但太夫人说就指着这个孙媳来皇后跟前讨杯酒喝,也给家里两个儿子在皇帝面前讨个脸面,皇帝再有两年就要亲政了,事关前程,两个儿媳都不反对了。”

    楚昭没笑这个,笑楚棠:“你的婢女们倒是什么都知道。”

    楚棠抿嘴一笑:“我一个闺阁女子独自在京城,必须让自己耳聪目明。”

    小兔他们除了看家护院,还把楚棠的婢女仆妇带着一起训练怎么打探消息。

    一年多没在京城,市井街道以及世家内宅的消息都是楚棠这边定期送去给楚昭的。

    楚昭看着楚棠微微一笑:“阿棠,你年纪也不小了,亲事怎么说?”

    楚棠故作羞涩抬袖半掩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着又放下衣袖,不装了,坦然道,“父亲和母亲相中了书院的一个弟子。”

    书院的弟子啊,楚昭想着上一世楚棠的婚事,不由问:“家世如何?”

    她记不清楚棠前世嫁给人家是哪一家,只知道是当地的豪富。

    豪富贪权娶了皇后的姐姐,但最终无法忍受皇后姐姐飞扬跋扈,一家人泣血上书朝廷要求合离,让她在萧珣面前灰头土脸,楚氏的声名更狼藉——当然,现在再想这或者也是萧珣安排好的。

    “是当地大族。”楚棠道,“不过,族大人多,这位弟子在族中远枝单薄。”

    单薄?楚昭笑道:“伯父伯母怎么能看上?我们阿棠可是郡主。”

    楚棠笑道:“我跟爹娘说了,我现在是郡主,我不想给人伏低做小,也不想去为他人装点门面,他们就相中了这个。”

    家世过得去,在族中又不是被看重的人,楚棠嫁过去,丈夫一家地位会不同,丈夫会依仗妻子,而妻子又属于这个小家,跟族中联系可远可近,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样楚棠里外都地位超然。

    楚昭感慨道:“父母为儿女的亲事都是挑选最好的。”

    没想到做事那么不可靠的伯父伯母能挑选合适的人选。

    虽然身为皇后,声名赫赫,但没有父母,心缺一角难补全,楚棠以前会羡慕别人得到的,但现在她知道没有人能万事如意,有得到就有失去,要吃甜的就也要吃苦。

    “家人都会关心家人。”她说道,看着楚昭轻声问,“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觉得如何?”

    宽慰她是她的家人啊,楚昭轻柔一笑,看着她:“阿棠,不是父母觉得如何,也不是我觉得如何,是你觉得如何,你要记住,结亲,最重要的是,你喜欢。”

    她轻轻拍了拍楚棠的手。

    她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希望楚棠也能有。

    喜欢.....楚棠默然一刻,一笑:“我知道,我明日就启程去书院,跟爹娘一起过年节,也亲眼见见这个人。”

    楚昭一笑:“祝你如意。”

    这边阿乐走进来:“娘娘,陛下那边准备好了。”

    一如先前,皇宫大宴,皇帝都会和皇后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楚棠忙起身告退。

    楚昭又叮嘱道:“回去的时候多带些人,注意路途安全,把排场摆起来,我们小心谨慎,但该让人知道的时候也要让人知道。”

    楚棠笑着点头应声是,看着楚昭起身准备换上礼服,忽道:“阿昭,你现在,有喜欢吗?”

    楚昭微微一怔,看向楚棠。

    楚棠却忙转身走了,有些畏惧地拍了拍心口,她竟然问皇后这个问题,简直是大逆不道,哪能还能真等着楚昭回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或许是因为适才楚昭叮嘱她时真切的眼神吧,让人心暖又有些难过。

    皇后,是皇帝之妻。

    但对楚昭来说,只是个身份。

    她可不认为楚昭当皇帝的妻子是因为喜欢。

    那楚昭她这辈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喜欢了?

    “阿棠小姐说什么呢?有什么?喜欢?”阿乐不解问,她没有在跟前侍奉,不知道她们适才说了什么。

    楚昭抿嘴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甩腰间的垂坠。

    “说喜欢啊。”她说,“我也有呢。”

    ......

    ......

    暮色降临,琼花苑灯火通明,宛如琉璃。

    到处都是说笑的人群,宫女们穿梭其中送上美酒果饮。

    梁蔷迈进厅内,感觉到身后母亲脚步迟疑。

    “母亲?”他回头低声询问。

    梁母脸上闪过一丝拘谨的笑:“没事,只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其实母亲回到京城已经一年多了,梁氏也重新悬挂在府邸门外,但邓弈出事后,梁氏本就不稳的根基立刻飘摇,梁氏几乎闭门不出。

    他这次回京,因为征伐萧珣有功,恢复了游击将军,让梁氏家人松口气。

    这次他也接到了赴宴的资格,而且为了跟其他人一样,堂堂正正,他也带了女眷来。

    要想真正站稳脚跟,单靠他一人不够,要让家里人也都变得.....有用。

    与人结交,与人攀谈,与人来往,这是女眷们的作用。

    母亲先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梁氏二房的夫人,宫廷宴席也参加多次,现在却有些拘谨,可见被先前的生活磋磨刻印。

    也许他该给母亲适应的时间,但——没有时间。

    “别担心。”梁蔷伸手扶了下母亲,轻声说,“我们的位席在后排,不会被人太注意。”

    梁母点头一笑:“我知道,阿蔷你放心吧。”

    母子两人说话,中间被人一推,伴着略有些稚气的声音:“哥哥,这里真好看啊。”

    梁蔷低头,看到妹妹。

    妹妹满眼惊叹欢喜,小孩子没有担忧,来到这里已经看呆了,一心要向内奔去。

    她看着厅内珠光宝气的女子们,眼睛闪亮,她跟她们一样,她也是其中一员。

    就在此时,乐声悠扬而起,伴着内侍们的高呼“陛下,皇后,驾到。”

    厅内说笑顿时一停,所有人都站定,向前方俯身施礼。

    “恭迎陛下,皇后娘娘——”

    梁蔷和母亲也随着众人施礼,梁小妹忍不住好奇悄悄从大人们的缝隙中向前看,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穿着龙袍,牵着一个凤冠少女的手缓步而来。

第八十一章 远近

    新年新节新气象,宫廷里有盛宴,京城的街市也灯火通明,民众们涌涌。

    夜市繁华,也有不少兵卫不时经过,但没有再引起民众的惊慌,这是巡街的兵士,有他们在,火烛盗徒醉酒打架都能及时得到处置。

    看到兵卫们骑马而来,民众纷纷避让,两个看似闲汉的男人也退到街边。

    “真不容易啊,年节也要当差。”一个男人感叹。

    另一个男人点头:“当差的人就这样,越到年节越忙。”说完看了那男人一眼,“六爷忙不忙?咱们找个地方小酌一杯?”

    被唤作六爷的男人哈哈一笑:“咱们的忙,跟他们的忙还不一样,随时随地都是在忙,喝酒也是忙。”说罢拍了拍这人的肩头,“祁爷,今天我请客,我知道有一家烤肉铺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但手艺非常好。”

    祁爷也没有客气,两人离开了喧闹的大街,来到了相对来说冷清了很多的码头这边。

    日常繁忙的码头在年节安静了很多,但也还有零散的货船进出,七八个人力在等卸货背货生意,因为过年,节俭的他们也忍不住来到烤肉摊子前吃上一份肉,喝一杯水酒。

    祁爷和六爷也不在意摊子简陋,人员低贱,点了两份烤肉,要了一壶酒,两人伴着河风吃吃喝喝低声说笑。

    “味道果然不错。”祁爷称赞,给六爷斟酒,又问,“你们最近收成怎么样?”

    六爷将酒一口喝了,龇牙道:“颗粒无收,真是见了鬼了。”

    祁爷自斟自饮叹口气:“我们也是,只能再等西边,看看还有什么好路子。”

    听起来是两个生意人?或者是农夫?一旁的人力们听到了只言片语,心里猜测,再看这两人,穿着打扮普通,其貌不扬,扔人堆里认不出来。

    “两个兄弟别急。”一个人力捧着一碗酒多喝了几口,带着几分醉意劝慰,“如今太平了,今年一定会越来越好。”

    祁爷六爷也不介意这些穷苦人答茬,笑着举起酒:“多谢兄弟吉言。”

    六爷喝了酒,又唤烤肉的老汉:“再加一份,再——”

    祁爷拦住他:“酒就别要了。”他们的差事不能多饮酒,当然话不能这样说,“——肉很好吃,但这酒实在不好喝。”

    六爷一笑明白他的意思,对烤肉老汉扬声道:“你也该准备点好酒了。”

    烤肉老汉也不介意,笑道:“小本买卖,好酒比肉还贵呢。”

    码头上的穷苦卖力气的人,为了力气舍得吃一口肉,酒可就舍不得了。

    六爷也就是一说,笑了笑继续吃肉。

    但酒的话让几个人力接过去,男人谁不喜欢好酒啊。

    “我也没喝过多少好酒。”一个人力咂咂嘴,“不过前年于商那壶酒真是好喝,现在一想起来,还满口余香。”

    听到这句话,正吃肉的祁爷和六爷手一顿,同时抬头,暗夜里看到对方眼里亮起的火花。

    于商。

    ......

    ......

    年节不止京城热闹,今年边郡亦是前所未有的欢悦。

    就算在刚刚收回的尚无人迁居之地,都能听到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地面都在震动。

    这让躺在斜坡上的人皱眉,他裹着厚厚兽皮袄子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此时眼里满是不满。

    “郡城里面是把所有的爆竹烟花都炸了吗?”他说,伸手拉起围巾,连眼睛都遮上,“吵死了。”

    但这也没能隔绝外界,空中又有尖锐的鸟鸣传来。

    斜坡的人用脚一踹地坐起来:“真是服了,当个山贼,比当兵规矩还多,有什么话不好好说,用这该死的鸟语!”

    他扯下围巾,手指搭在嘴边发出两声婉转的该死的鸟鸣,起身滑下斜坡,再打个呼哨,不知道在哪里吃草的马儿得得奔来。

    与此同时,有两匹马从远处奔来,马上的两人对他招手喊“阿九换岗了——”

    阿九——谢燕来对他们爱答不理地摆了摆手。

    “阿九。”那两人并不在意,热情地说,“过年好啊。”

    谢燕来应了声“好。”扬鞭催马疾驰

    这一片虽然原本说是属于西凉境,但西凉人并没有在这里生活,大夏人也不敢靠近,几十年都无人踏足,现在归于大夏了,除了布防了兵马,还没有民众迁居过来,乍一看荒凉一片。

    但越过几道沟壑,就看到空中有烟花炸裂,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一个聚集地出现在眼前。

    虽然大多数都是地窝子,但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散布,有建好的,也有正在建造的。

    如同大夏所有的地方一样,此时此刻这里也充满了新年的氛围。

    孩童们穿着新衣奔跑玩乐,妇人们坐在一起说笑,男人们在宰杀猎物,乍一看就如同常见的村落。

    但随着空中的鸟鸣声,以及不时从四周冒出窥探的身影,再到进了村镇,看到玩闹的孩童手里拿着木头削的刀剑,连女童都不例外,闲坐的妇人们腰里偶尔露出刀柄——就知道这里并不是常见的村落。

    “阿九回来了。”

    “阿九来我们家尝尝新做的蒸肉吧。”

    不过看到谢燕来,村人们热情的打招呼,如同熟识多年的乡邻,谢燕来就算用围巾裹着脸,但一路这样走过,一双眼也变得柔和,到了家门口跳下马,一群孩童呼啸而过,谢燕来长腿三步两步避开。

    顺便抓住一个小孩,将几乎拖地的裤子提了提。

    “等等我等等我。”

    小孩却不感激,因为耽搁了玩,急得挣脱。

    谢燕来气呼呼指着他:“小屁孩子,一会儿踩到裤子摔个狗啃泥。”说罢将缰绳一扬,让马儿自便,走进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一圈篱笆,而屋子也只有一个地窝子。

    不过在他“家”旁边的邻居,住的是一个建好的三间房子,一圈篱笆围住的院子里还养了鸡鸭。

    这可以说是村落里最好的房屋,俨然就是大户人家。

    谢燕来长腿一抬,越过自己的“院墙”,再越过邻居“院墙”,然后跳进鸡鸭窝里伸手摸鸡蛋——

    “二爷——”一个小厮从正屋子里跑出来,如鸡鸭一般扯着嗓子喊道,“阿九又偷蛋——”

    谢燕来瞪了他一眼,将热乎乎的鸡蛋在手里晃了晃:“大惊小怪,不就鸡蛋吗?再说了,你家的鸡鸭还偷我院子里的草和草里的虫子吃呢。”

    小厮哼了声,要说什么,内里传来声音:“阿才,水烧了吗?饭做了吗?”

    小厮哎了声:“知道了知道了,别催了,就去做饭了。”说罢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不忘瞪谢燕来一眼,小声警告:“不许来偷我家的饭!”

    谢燕来对他挑眉不理会,再看正屋中,隐隐可见一个身影端坐,手里握着一卷书。

    “祝先生大过年的还在苦读啊。”他拉长声音说,“这是第一次过这么清闲的年无事可做吗?”

    里面的人没有理会他,谢燕来撇撇嘴也懒得再跟他说话,拿着鸡蛋越过院墙回去了。

    但屋内的人没能清静,小厮又从厨房冲出来,举着两块肥瘦相间的肉。

    “二爷,二爷。”他喊道,“快看这是什么?不知道谁放在厨房的。”

    屋子里的人似乎不厌其烦,握着书卷走出来。

    “这是有人给送礼吗?”小厮低声问,又忍不住滴咕一声,“竟然当山贼都有人送礼?”

    难道二爷命中如此?

    邓弈看了眼小厮手里举着的肉,说:“这是束脩。”

    束脩啊,小厮当然知道束脩是什么意思,一拍头,恍然,是了,如今二爷不当官了,但也没本事当山贼,所以只能在山贼窝里当个教书先生,教小山贼们读书识字——

    这间盖得最快最好的房子给他们住,就是因为其中一间是用来当学堂的。

    他嗨了了:“还挺懂规矩,知道给先生送礼。”说罢乐颠颠转过身进厨房,“今天就炖了它们,老夫人昨天还说要给老爷和大爷供上肉,不能让他们在阴间饿着。”

    邓弈忍不住唤住他,问:“这个礼,你怎么不留着,等着将来再送出去?”

    一直以来,邓弈收的礼,小厮从来不都当家用,时刻准备着再送出去。

    听到问,小厮回头不解:“二爷你湖涂了?束脩又不是送礼,是先生之仪,天经地义。”

    邓弈要说什么,内里传来老妇的声音“阿二,你爹和你大哥的供品做好了吗?”

    邓弈扬声对内道:“娘,做了做了,今天炖了肉。”说着对小厮摆手。

    小厮撇撇嘴拿着肉进厨房了。

    邓弈站在门外,听着村落里的嘈杂,再看院子里鸡鸭咯咯嘎嘎,忽的又见一人走向这边,是个穿着红衣的妇人——

    “祝先生。”木棉红先笑着打招呼,“新年好啊。”

    邓弈对她颔首。

    木棉红也没有再跟他多说,笑盈盈地喊“阿九——”“阿九你出来,有事找。”

    喊了几声,鸡鸭都嘎嘎应声了,谢燕来只能从地窝子里走出来,不耐烦问什么事:“我今天的执勤结束了。”

    木棉红不回答,只笑道:“跟我来。”说罢迈步走了。

    谢燕来不情不愿地跟上。

    邓弈看着他的背影,滴咕一声:“这小子真是命好。”

    说罢低头看手里的书卷,一边看,一边慢慢在院子里踱步。

    ......

    ......

    木棉红住的是帐篷,阔朗舒适,谢燕来进来看着摆着一桌子的饭菜。

    “什么事啊?”他有些不自在地问,“我一会儿就要吃饭了,祝二家的饭就要做好了。”

    木棉红已经先坐下来,闻言噗嗤笑,道:“今天不用吃他家的饭了,吃我这里的。”

    谢燕来不肯坐:“那我还是吃他的吧。”

    吃木棉红的饭,这可是她的母亲——他登堂入室来家里吃饭,算怎么个说法?

    谢燕来的耳朵微微飞红。

    “是我想听你说说阿昭。”木棉红含笑道。

    那就更不能吃了!谢燕来扭头就要走:“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你等她自己跟你说吧。”

    “阿九。”木棉红唤道,“其实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小时候常来郡城玩,不是跟这个吵架就是跟那个打架,除非是被将军抱在怀里,否则根本就看不住——”

    谢燕来脚转开了,但耳朵竖起来,忍不住听木棉红讲的小时候的楚昭。

    “——后来她去京城了,我看不到了。”木棉红轻叹一声,“不知道她在京城什么样——”

    谢燕来忍不住道:“她在京城,还是那样。”

    木棉红笑问:“真的吗?可是阿昭很聪明的,我觉得她到京城会掩饰自己本性的。”

    “才不会呢。”谢燕来说。

    木棉红再指着桌桉:“来,坐下来说。”

    谢燕来犹豫一下,没有再拒绝,坐下来。

    两人一边说一边吃饭,谢燕来渐渐放下拘束,说起楚昭眉飞色舞。

    “——她胆子多大,打我的鞭子,那可是真打,她直接就冲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啊。”

    “在酒楼打她堂哥那才有趣呢,那小子吵不过比不过打不过,气得哇哇哭——”

    木棉红含笑听着。

    谢燕来也越说越上瘾,心里又感叹,原来他见过她做过这么多事啊——

    微微走神间,忽听木棉红问:“她很快就会来这里和你一起吧?”

    谢燕来丝毫不迟疑地点头:“会。”

    话一出口回过神,脸顿时红了。

    “我是说,说,她虽然人在京城,但是,这里,云中郡是她的家,楚将军的英魂——”

    木棉红一笑打断他的解释,指着桌桉上:“你尝尝这个,不知道阿昭是什么口味,她会不会喜欢吃。”

    谢燕来也不说话了,用快子夹起菜吃。

    其实并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但,她一定会喜欢吃。

    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吃什么都喜欢。

第八十二章 喜事

    年节的爆竹噼里啪啦渐渐散去,出了正月,日子过得飞快,楚昭的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嫩绿莹翠一片。

    “阿棠小姐又送来了信。”阿乐拿着厚厚一封信进来说。

    今日没有大朝会,楚昭难得偷懒,睡到天大亮才起,起来后穿着家常小衣裙,随便挽了头发,坐在窗边练字。

    听到阿乐的话,她放下笔,伸手接过来。

    “快看看,是不是婚事要定下了?”阿乐坐在对面,好奇地问。

    楚棠年节的时候去了书院,刚到书院的时候送来一封平安信,这是第二封来信。

    楚昭打开信,看到楚棠先写了家里人的近况。

    楚岚现在一心当圣贤,身外财都抛却了,功名更不放在眼里,着书立传广收门徒,力争要在青史上留下名号——不是皇后外戚的名号。

    “不过父亲并不忌讳谈及叔父和你,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埋怨,当然,也没有以皇后长辈身份耀武扬威高高在上。”

    楚岚表明楚氏一心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楚岺为国捐躯,皇后也没有辜负先帝托付,延续了楚氏勇武,就是再多读点书就更好。

    楚岚的原话是“从小生活在军中,荒废了学业,要是早点送回家,能教她多读些书。”

    听到的人都说皇后正是在军中学了一身本事,所以才能不负先帝依托,战西凉平叛乱。

    “文武双全更好。”楚岚肃容说,“身为一国之后,治天下比安天下更难。”

    表现了一个长辈对晚辈的严苛,也表明了期待。

    当然,也有人提议该请楚岚进京入朝,先有楚岺武安邦,现有楚岚文定国。

    楚岚断然不许再提这种话,表明他只是会读书,并不会治世,不仅自己不会入朝,儿子们也不会。

    能将书院传承,教书授业解惑,为此哪怕散尽家财,他们父子此生足矣。

    这些话以及真切的表现,让楚岚的威望在当地更盛,其他地方的读书人也纷纷前来拜会求学。

    “父亲是真的以此为志。”楚棠信中词句带着笑意,“这是父亲找到的最安全最满意的志向。”

    楚岚的确是贪图名利,这也没什么,人人都难免心存贪念欲望,但那一世楚岚把志向不如意怪罪楚岺,又一心要从楚岺身上得名利,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道人心险恶,一脚踏入泥潭,自寻死路。

    这一世他被吓到了,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也知道了自己擅长什么,该做什么。

    楚昭笑了笑,将这张信纸放下,看下一张。

    楚棠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跟着楚岚走访当地,有世家也有普通民众,楚岚的学子以及同道读书人,出身不等,楚岚皆一概视之——当他获得了声望后,心满意足反而心态平和,不以家世地位看待他人。

    “这里的女子们也都很熟悉皇后你,从当初的楚园文会到现在,大家都一直津津乐道。”

    楚棠在信中描述,所以她决定效彷当初,也举办一次谯山书院女子文会。

    “原本是为了跟她们拉近关系,小小玩乐一下,没想到传开了,除了当地,四周的女子们也都闻讯而来。”

    “我干脆把它办大了,足足比试了半个月,现在我正和大家将文会集结成册,送来给你看。”

    写到这里,楚棠又笔锋一转。

    “你记得题墨宝,再让京城的人们传阅,这是我提前暗示大家的,大家为此欢喜若狂,那些男子们也蜂拥而至——虽然输了丢人丢到京城,但赢了也能被京城人看到,哪个读书人不希望声名远扬。”

    楚昭看到这里抿嘴一笑,再放下这张信纸,看下一张。

    而除了热闹,楚棠也借着这次熟悉了当地的世家,民众。

    “皇后在民间的声望盛极,虽然有很多人觉得皇后干政颇有非议,但更多的人都以皇后为荣。”

    “此一次文会后,女子们都觉得跟皇后你更亲近了。”

    楚昭嘴角再次弯弯。

    “怎么样怎么样?阿棠对那个公子满意吗?”阿乐看到她笑了,急急问。

    楚昭唉叹气一声。

    阿乐紧张问:“怎么?没看上啊?”说罢撇嘴,“阿棠小姐心气本就可高了,现在身份不一般,哪能轻易看上别人。”

    楚昭笑了,说:“我是叹气,国姨忙与政务,写了两张纸了,还没说到自己的儿女之事。”

    阿乐听懂了,也笑了,她知道楚棠现在如同楚昭行走在民间的一双眼,眼里有大世界。

    楚昭再低头看第三张,一笑:“这张写到了,她啊——要准备结亲了。”

    阿乐啊一声站起来,难掩激动紧张又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

    真的,楚昭看着信,楚棠说,她刚回去就见到了这个公子,家宴上,以楚岚亲传弟子的身份出席。

    公子拘谨沉默,楚棠感觉平平,直到文会结束——

    她虽然是郡主,要办文会也没那么顺利,楚岚清高,唯恐被人说博声望或者谄媚皇后,不阻拦,也不帮忙,楚柯对文会心有余季,扇动两个弟弟反对,不帮忙还添乱,她虽然带了小兔他们,但小兔等人杀人刺探是好手,办文会是一点都帮不上。

    那位公子默默地替她跑前跑后,还请了很多好友帮忙说服家里,让家里的姐妹们参加。

    而这些事,还都是瞒着楚棠做的。

    直到文会结束后,楚柯跟她吵架才说出来。

    楚棠便约了那位公子,来感谢他,以及直白地笑问他是不是为了取悦自己。

    那公子摇头又点头。

    “他说,的确是为我才帮忙,但不是为了取悦我,而是想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他心悦的要结发一生的妻。”

    楚棠的笔尖写到这里时,一定跟着她的心在跳动,她写——

    “他说,我是。”

    “他说,主办一场女子文会的阿棠小姐,跟他想象中的新贵郡主完全不同,这位小姐并不是为了站在人前众星捧月令人不得不注目,她机敏聪慧,进退有度,豁朗又狡黠,她退在人后,却如玉石一般温润夺目。”

    “他还为她画了一幅画,是她坐在花厅里看几个女子比试,画中的她,在他闪闪发亮。”楚昭对阿乐轻声说。

    阿乐听得入神,期间忍不住用手捂住脸“这么羞人的话,怎么说得出来!”又嗔怪,“阿棠小姐怎么把这些话写这么详细!谁要听!”

    说是不要听,听到有画,立刻双眼闪闪亮问:“画呢?画呢?”

    楚昭道:“这画是阿棠的珍藏,怎么可能给我们送来。”

    阿乐哼哼:“阿棠小姐最喜欢炫耀,说不定真送来让我们羡慕一下呢。”

    楚昭也被她逗笑了。

    楚棠当然不是在炫耀,而是欢喜不自禁,真正欢喜的时候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她的喜欢。

    “所以是两情相悦了。”阿乐道,松了口气,“阿棠小姐真要嫁人了啊。”

    楚昭看着信上,楚棠说,最近就不回京城了,看了六月的吉日成亲,然后过年的时候,她和丈夫,跟随楚岚一家人一起回京来参加皇后。

    “啊呀。”阿乐抚掌,“也就两个月了,阿棠小姐成亲的贺礼要准备了。”

    楚昭含笑点头,阿乐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团团转。

    “这可要好好准备,我们家第一个小姐出嫁呢。”她说道,话说完又看楚昭,微微怔了怔,其实应该是阿昭第一个出嫁,但那不一样,皇后的婚礼,是朝廷准备的,她什么都不用做。

    不对,不对,那不是出嫁,小姐还没嫁人呢。

    更不对了,那小姐以后还能嫁人吗?

    阿乐呆呆时,门外有声音传来。

    “楚姐姐——”

    阿乐呆呆看去,看到一个男孩子在门口微微探身向内看。

    “阿羽来了。”楚昭笑道。

    萧羽迈进来,问:“姐姐你在做什么?”越过阿乐时,被她盯着自己的样子吸引,不由也看着她,“阿乐,你看我做什么?”

    阿乐动了动嘴唇,似乎没回过神,也不知道喃喃什么。

    “她是接到好消息,又忙又乱,脑子昏掉了。”楚昭笑道,示意萧羽来身边坐。

    萧羽不再理会阿乐,高兴道:“啊,好消息,太好了!”

    楚昭被他逗笑了,戳了戳他的额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太好了。”

    萧羽在她身边坐下来,认真道:“姐姐的好消息当然就是太好了!”

    楚昭一笑,指了指面前的信,道:“我堂姐,阿棠,要成亲了。”

    萧羽大喜:“真的吗?恭喜阿棠姐姐!”

    真好,嫁人了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姐姐的家人又少一个,他和姐姐就更亲了。

第八十三章 蛛丝

    楚昭没有再继续写字,带着萧羽去皇后的库房看看有什么礼物可以挑选。

    虽然楚昭当了皇后后,很多时候都在外边,但属于皇后的贺礼从来没有少过,逢年过节,她的生辰,文武百官各地州郡,世家大族,都会送来。

    当然,比起皇帝的库房,这里还是有些空荡荡,毕竟楚昭当皇后才几年。

    “楚姐姐。”萧羽也是这样的感叹,“你再去我那边挑挑吧,我有好多好多。”

    他父母,先帝先后等等留下来的都属于他。

    楚昭笑道:“不需要那么多,我选一件礼物,到时候阿羽给他们赐一副墨宝,这就是能传家的珍宝。”

    萧羽笑着点头,又松口气:“幸好我这段日子没有荒废,先生夸我的字越写越好。”

    “那就好。”楚昭也跟着松口气,“虽然没人在意陛下写得字如此,但陛下字写得好我也脸上有光。”

    萧羽哈哈笑:“我一定要让姐姐荣光添彩。”

    他恍忽记得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的事就是他被皇祖父夸赞,而能让母亲欢喜也是他最欢喜的事。

    真好,母亲不在了,他还有人可以取悦,还有人能被他取悦。

    相比于楚昭和萧羽开开心心地说笑,阿乐则有些心不在焉,对选礼物也没什么兴趣。

    “楚姐姐。”萧羽悄悄跟楚昭说,“阿乐对阿棠小姐其实不在意呢。”

    心不在焉的阿乐立刻听到了,哼了声:“我没有!陛下不要乱说!”

    萧羽对她吐吐舌头,躲在楚昭背后。

    楚昭笑道:“阿乐是要想要准备的事太多啦。”说罢看萧羽,“还有你,今天的功课写完了吗?”

    萧羽嘻嘻笑:“还没——”

    楚昭伸手敲他额头:“那还不快去。”

    萧羽捂着额头笑着向外跑去了。

    楚昭再唤阿乐:“走吧,今天不选礼物了,让我们阿乐先养养神。”

    “小姐。”阿乐嗔怪,“我又不是累的。”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拉住楚昭的衣袖。

    “小姐,我是担心你,阿棠小姐都嫁人了,你将来怎么办?”

    楚昭停下脚。

    已经走到门外的萧羽也停下脚。

    而看到他停下脚,原本来恭敬相迎的内侍们也纷纷停下,还刻意地屏住了呼吸,安静无声。

    女子的笑声从库房里传来:“你想什么呢,怎么想到我嫁人了?”

    阿乐用力摇了摇她的衣袖:“小姐,我说真的呢,阿棠小姐都找到喜欢的人嫁了,你呢,一辈子都当皇后吗?”

    楚昭一笑:“一辈子长着呢。”说罢抽回衣袖,“谁知道呢,说不定——”

    阿乐不解:“说不定什么?说不定什么?小姐你告诉我嘛。”

    楚昭只是笑,却不回答,将手背在身后晃晃悠悠向外走。

    说不定,她也要嫁人呢。

    她迈出殿门,看到萧羽站在一旁,对她嘻嘻一笑,指了指上方:“姐姐,该吃午饭了,要不吃过饭再做功课吧?”

    “休想。”楚昭故作沉脸,“一会儿我查你功课,做不完,不许吃饭。”

    萧羽撒脚就跑:“快去做功课,否则饿肚子——”

    伴着他蹬蹬跑开,一群内侍也跟着小跑簇拥着。

    楚昭一笑,再看跟出来,一脸不放弃还要问的阿乐,她也拎起裙子跑开了。

    阿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跑着追上去。

    春日的皇宫中宛如有蝴蝶轻快飞舞。

    萧羽迈进了寝宫,宫内四五个内侍立刻涌来,有人捧茶,有人捧着巾帕,有人打扇,有人捧着熏香将萧羽团团围住侍奉,但又不挡住萧羽走路。

    “陛下,御膳房送了新的点心。”一个内侍说,将点心捧来,“奴婢让他们凋刻小动物。”

    萧羽看了眼盘子,随手捏起一个白嫩软糯红眼睛的小兔子糕点扔进嘴里。

    “不错,做得好。”他说,“小旭子有心了。”

    被唤作小旭子的内侍高兴地道:“陛下开心就好,陛下喜欢,奴婢就喜欢。”

    萧羽道:“喜欢。”

    他嘴里说着喜欢,眼里没有半点欢喜,坐在椅子上,看着内侍们忙而不乱地给他摆好笔墨纸砚。

    这皇城里,不,这天下人都在取悦他,而他随口说一句话就能取悦天下人。

    但他们取悦的不是他,只是皇帝。

    只有楚姐姐不一样,在楚姐姐眼里,他不是皇帝,他是阿羽。

    要是没有了楚姐姐,世上也就没有阿羽了。

    楚姐姐绝不会离开了,楚姐姐不会嫁人,楚姐姐永远都会跟他在一起。

    必须跟他在一起。

    ......

    ......

    楚昭回去后不用写功课,但也没能准时吃午饭。

    丁大锤和殷参事带来了于商的最新消息。

    “竟然还能查到。”楚昭都有些惊讶。

    自从钟长荣险些遇害,以及梁蔷密告后,拱卫司一直在秘密地调查,但总是迟一步,云中郡那边怎么查都是没有问题,而京城这边,因为于商久不归,于商的家人卖了铺子去寻亲,然后消失不见了,甚至连邻居都搬走了,换成了新人。

    对于这个结果,楚昭倒也并不意外。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旦察觉于商出事,钟长荣遇害未遂,必然会及时抹去痕迹。

    其实一开始她不意外是因为那一世经历过,知道梁氏害了钟叔,背后指使的人自然是萧珣。

    但这一世梁蔷都反水去攻打萧珣,如果真是萧珣安排,萧珣自己都要死了,怎么会放任梁蔷活着?

    “于商做小买卖,跟京城大商人们来往不多,但为人和气,这让对码头上的人力都有印象。”丁大锤说,“我们负责追查的队员从人力无意的一句话查到了于商的一点讯息。”

    “于商在两年前离京的时候,拿着一瓶酒,称为仙人赠的仙人酿。”殷参事接着道,“我们猜测这应该是送行酒,也许就是他的主人赠送。”

    “所以我们查了那几日京城所有的酒楼茶肆,甚至世家大族有没有宴请。”丁大锤道。

    这可不容易啊,这是大海捞针,楚昭看着他们。

    “我们捞到了。”殷参事说,拿出两本厚厚的册子,册上有莲池楼三字,“于商那几日出入过几家酒楼,其中一间,梁蔷也在。”

    京城这么大,有名的酒楼也就那么几家,人和人遇上是难免的,但人和人能遇上,也绝不会仅仅是巧合。

    楚昭看着册子没说话,这是莲池楼记录预订的草册以及账册。

    “梁蔷那时刚被封了游击将军,这几家公子宴请他。”丁大锤说,“那几家人我们已经查了,暂时没发现问题。”

    “于商并没有显示在册子上,是在酒楼卖花的阿婆记得,因为于商不小心撞到了她,为了表示歉意,拿了她一束花,给了两份钱,阿婆对好人念念不忘。”殷参事低声说,同时忍不住想,可见如果给人卖命就不能再想着做好人——

    “他也不是要做好人。”丁大锤道,“他只是打造做好人,老实人,普通人的样子罢了,这是他用来掩藏真实身份的行径,只能说是事情既然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殷参事应声是,又道:“只知道于商和梁蔷这一刻都在莲池楼,但没有发现他们有过接触。”再指着册子道,“那晚楼里的客人我们正在仔细追查,但,时间太久了,只怕会有遗漏。”

    楚昭笑了笑:“一定会有遗漏的,因为有些店家会有私密客人,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殷参事点头,他的顾虑也正是如此,而且他们也不能真把莲池楼主仆都抓起来拷问,这账册还是他们偷出来的,唯恐打草惊蛇。

    “那就继续打已经被打动的草好了。”楚昭说,“把梁蔷叫来。”

第八十四章 遗忘

    听到宫里传唤时,梁蔷有些惊喜又有些忐忑。

    虽然恢复了游击将军之位,但在京城没有兵马给他领,算是赋闲在家。

    除了参加那次宫宴,他似乎被遗忘了。

    那次宫宴上他也并没能靠近皇后,他的母亲和妹妹也只是在最后跟着其他人对皇后皇帝施礼。

    不过,也并没有多焦急,他在家中借口养伤,偶尔见几个朋友,大多数都闭门不出。

    他知道皇后一定让人盯着他。

    只是可惜没有人来找他。

    或许背后人也一直在他身边,只是不让他发现,也在观察他。

    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有用的,所以他有耐心等。

    现在皇后突然找他,是有发现了吗?

    “娘娘,梁将军到了。”内侍们向内通传。

    梁蔷深吸一口气收回遐思看向前方,有宫女走出来,打量梁蔷一眼,道:“将军请。”

    梁蔷认得她,是楚昭的婢女,阿乐,他跟着她走进去,当视线里看到一个鹅黄裙衫女子身影时,梁蔷垂下视线。

    “梁蔷,见过皇后殿下。”他施礼。

    “免礼。”楚昭道,“将军请这边坐。”

    梁蔷抬起头,看到楚昭坐在窗边,下首摆设置一席。

    “谢娘娘恩典。”他没有丝毫迟疑依言坐下,看着桌桉上摆着一熘酒杯,其内酒水晶莹剔透。

    他收回视线看着楚昭。

    “不知娘娘今日传召有何吩咐?”

    楚昭笑了笑:“请梁将军喝酒。”

    ......

    ......

    白玉酒杯被轻轻晃了晃,晶莹的酒水在其中荡漾,谢燕芳将酒放到嘴边,轻轻嗅了嗅。

    “这次味道不错。”他说,“封起来吧。”

    蔡伯坐在对面,将两坛酒封起来:“再过五年就能喝到公子酿的好酒了。”说罢又有些可惜,“可惜上一次送给了于商一坛,我都没喝多少。”

    杜七从外边疾步进来:“公子,皇后请梁蔷进宫了。”

    谢燕芳对蔡伯一笑:“你输了!我就说皇后能查到。”

    蔡伯哪里还在意赌局,皱眉看杜七:“他们查到莲池楼了?怎么查到的?于商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啊。”

    杜七道:“码头上的人力,于商经常从那边卸货装货,离京前,于商给他们喝了公子送的酒。”

    蔡伯大怒:“这蠢货蛮子暴殄天物!公子就不该给他酒!他懂个屁!”

    谢燕芳哈哈笑:“蔡伯,给他送酒是我这个人该做的事,而他把酒随手送给码头上的人力喝也是他该做的事,没办法,我们都各自是这样的人。”

    蔡伯看着他,嗔怪:“你还笑,莲池楼你赠了那梁蔷一杯酒,还让他知道是你赠送的,现在好了,傻子也能猜到是你了。”

    他说着话,眼神渐渐沉下来。

    那皇后也就该知道了。

    谢燕芳道:“放心,梁蔷知道是我,就不会告诉皇后了。”说着微微一笑,“他又不是真心为了皇后娘娘,他不敢也不舍得跟我做对。”

    他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摇晃酒杯。

    只有他才是真心为了她啊。

    ......

    ......

    梁蔷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桌桉上摆的一熘酒杯都已经空了,他手里是最后一杯。

    放下酒杯,梁蔷的眼角微微带着酒意。

    “这些酒怎么样?”楚昭问。

    梁蔷道:“口感略有不同,但都是好酒。”

    楚昭笑了笑,倚着凭几翻看一本册子,说:“这些都是莲池楼的酒,档次不同,价格不同。”

    梁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当然知道楚昭请他来不是真的喝酒,莲池楼?

    “你进京获封游击将军,你的朋友们为你在莲池楼摆宴。”楚昭说,指了指桌桉上,“不知道你喝的是哪一种酒?”

    莲池楼的酒有什么问题?让她这么在意?梁蔷想了想,道:“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我心思也不在喝酒上,也没在意,应该是最贵的。”

    那些朋友们对他的心意并一定是真的,但要拉拢他的心意是真的,所以一定会准备最好最贵的酒水。

    楚昭点点头,这一点也不意外,除非特别爱酒的人才会关注。

    “皇后殿下,这酒有什么问题?”梁蔷问道,又攥了攥手,“我知道,我没资格问太多,只回答就好,我只是想或许被提醒能想起更多。”

    楚昭唤:“丁大锤。”

    旁边的屋子里便走进来两人。

    梁蔷看见是穿着蟒纹袍拱卫司的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幅画。

    “梁蔷。”楚昭道,“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梁蔷看着画像,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忍不住问,“他是什么人?”

    楚昭道:“他是于商,钟将军遇难的时候,他在西凉境内,看到官兵就服毒自尽了。”

    梁蔷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是跟西凉的奸细。

    “那一晚你在莲池楼的时候,于商也在。”楚昭说。

    所以,那一晚,那个背后人就在莲池楼?

    梁蔷震惊,不由站起来,走近一步,更仔细地看这张画像,但最终也只能摇头:“我那晚没见过他,我那晚其实几乎没有出包厢,也没心思在宴请上,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都有什么人。”

    楚昭道:“你有没有见他这个人,其实也不重要。”

    不重要?梁蔷转头看楚昭,神情不解。

    楚昭看着他:“你那一晚喝了很多酒,有没有喝到不在这几种酒之内的酒?”

    不在这其中?梁蔷视线又去看桌桉上摆着的酒杯。

    他已经说过了,哪里记得这些酒有什么不同,都一样——念头刚闪过,他的身形一僵,眼神一顿,不对,有不一样的。

    耳边也传来楚昭继续说话的声音。

    “——于商那晚从莲池楼得到了赠酒,据说是仙人酿,美味无比。”

    赠酒!

    仙人酿!

    美味无比!

    梁蔷觉得似乎有一道雷落下,将他噼成了两半,他的心跳了出来,而眼前也宛如有窗被推开了,一个青衣公子对他微微一笑。

    “是那位公子——”

    “这酒不是我们店里的,是那位公子亲手酿的——”

    “梁蔷!”

    女声在耳边响起,梁蔷分开的身体合拢,神魂归位,眼前的幻像也散去,他看着对面的楚昭。

    楚昭也看着他,显然察觉了他的异样,一字一顿问:“所以,你在那里有没有也有赠酒?”

    梁蔷看着她,慢慢点头:“有,那天除了我的朋友们,我接到了别人赠我一杯酒。”

    果然!楚昭问:“谁?”

    丁大锤和殷参事的视线也凝聚在他身上。

    “我——”梁蔷摇摇头,“没见到——”

    ......

    ......

    没见到?

    楚昭还没说话,丁大锤已经眼一凝,上前一步。

    “梁蔷。”他沉声道,“你可有说实话?”

    眼前的壮汉,眼神阴森森,如同盯着猎物,下一刻就要将他撕裂,梁蔷毫不回避,道:“我的确没见到,我那时候是去方便,也是在室内觉得心烦,就在走廊里站着,看莲池楼中的荷花——”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追忆。

    “然后一个店伙计过来,给我一杯酒,说是别人赠送的,我原本不打算要,莫名其妙,但店伙计说——”

    他看向殷参事手中举着的画像。

    “——这酒不是他们店里的,是赠酒人自己酿的,说倾慕我英勇所为,特表心意——”

    “我就接过喝了,那酒——”

    “现在我一回忆,似乎还能感觉到满口芳香。”

    谁要知道这酒什么味,丁大锤待要再喝问,楚昭阻止了他。

    “本宫知道了。”她点点头,说着一笑,“看来这位是个酿酒高手啊——丁指挥使,你们接下来着重查一查这种人。”

    丁大锤和殷参事应声是。

    楚昭再看梁蔷:“梁将军,这件事本宫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梁蔷垂目施礼:“皇后娘娘,如果那人联系我,我会立刻禀告。”

    “不用。”楚昭的声音落下来,“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会有人盯着你的。”

    梁蔷应声是不再多言施礼退了出去。

    ......

    ......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梁蔷谢绝了内侍撑伞相送,步伐稳稳地走在雨中,雨并不大,淅淅沥沥,但他的心如大雨瓢泼。

    原本在皇后殿内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了,他死命地压住,不让自己露出异样。

    现在走出皇后殿,就要跨过皇城宫门,他再也压不住了。

    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人!

    就在此时,他脚步一顿,看着前方宫门内缓缓走来的一人,那人穿着官袍,手中举着一把黑伞,迤迤然而行。

    “谢大人——”

    “谢中丞——”

    宫门的禁卫守将们的施礼声传来。

    梁蔷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人轻逸的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心上,踩得他心跳都停了。

    谢燕芳走近,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天,含笑道:“梁将军,要不要伞?”

    他将手中的伞向前递了递。

    “我到值殿了,你回去还要走一段,借给你吧。”

    梁蔷看着他,虽然心跳是停的,但他能听到自己开口说话:“谢,大人。”

    谢燕芳一笑将伞放进他手里,道:“不用谢。”说罢越过他,双手袖在身前慢悠悠而去。

    梁蔷举着伞怔怔,直到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内侍官吏的声音。

    “谢大人,您来了,快快撑伞来。”

    “谢大人,陛下先前还在问你。”

    杂乱的脚步让梁蔷的心跳恢复了,他举着伞慢慢转过头,看着被内侍官员们簇拥的谢燕芳。

    “谢谢,谢大人。”他哑声喃喃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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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后介绍:
故事从北曹镇驿站几个驿兵遇到一个求助的女孩儿开始楚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