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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迟到中午。
把这个情节写完。
么么哒。
第七十一章 命运
行刺发生的时候,邓弈正经过太傅府。
来到中山郡后,萧珣也给置办了太傅府,但他至今还没有踏入过。
路过的时候,车前的官吏讨好地让停下来,指给他看。
邓弈掀着车帘看了眼。
府邸比京城还要豪华,虽然主人从没来过,但大门开着,门房里坐满了人,门外还有兵勇护卫,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从递上名帖的动作看,是来拜访的客人,一切如同京城太傅府那般。
“太傅。”官吏道,“世子说了一切都按照京城的太傅府置办,您进去看一看,家具摆设都几乎一样呢。”
邓弈有些想笑但又收起了笑,道:“那怎么能一样。”
京城那个太傅府虽然他也不怎回去,但府里至少有个老娘,有娘,就算是个家。
现在么——
“老夫人的消息,世子也一直让人打听。”官吏看到他的脸色,低声道,“但一直未有,不知道是被害死在那场大火里,还是被抓起来。”
他又忙道。
“不过太傅放心,如果朝廷以老夫人做要挟,世子一定会倾尽所能救老夫人。”
邓弈笑了笑:“不用,没必要。”
没必要?官吏心中咋舌,邓弈这种小人为了权势连亲娘都可以不顾......
邓弈看了眼官吏,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也没必要跟他解释。
那场大火或许是真要烧死他,但不会伤害他的母亲。
如果母亲被抓,也不会被推出来做要挟。
别人不知道他,楚昭难道还不知道?他曾经舍弃过母亲一次,自然能舍弃第二次,用老娘来威胁他,是无用之功。
那女孩儿不会做这种事。
邓弈垂下视线,没兴趣再看太傅府要放下帘子,就在这瞬间,几个刚跟门房点头哈腰送上名帖和礼单的仆从,猛地从脚下的礼物盒子里,抽出长枪,刺向邓弈的马车。
邓弈的眼角余光看到流星般光芒,本能向后一仰,长枪滑过了鼻尖,砰地一声钉在车厢上。
再下一刻眼前兹兹闪光,砰地一声,整个车厢爆裂。
“太傅——”
“有刺客——”
煊赫的太傅府前瞬时陷入混乱,街上的民众惊叫着四散,无数的兵士从四面八方奔来。
地面震动。
......
......
萧珣赶来时街面上已经一层层防控了。
马车散落在地上,惊马已经被兵士们击杀,在马车和马尸首中散落着十几個人的尸首。
这其中有邓弈的护卫,以及刺客。
萧珣看着坐在太傅府外台阶上几乎认不出来的人,担心地问:“太傅,你还好吧?”
邓弈脸上溅着血和烟火的熏黑,衣衫凌乱,一条胳膊不自然的折弯着。
几个大夫正围着他给擦拭包裹。
“还好,我的护卫们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住了致命的袭击。”邓弈说,“只是折断了胳膊。”
“郡城如此严密,竟然有刺客行凶!”宁昆沉声喝道,“刺客是什么身份?”
兵卫上前将三具尸首拖过来:“他们拿着济城张氏家的名帖,已经派兵马去查了。”
萧珣道:“这身份必然是假冒的。”
宁昆心里想也不一定,忍不住低声说:“世子,我记得林氏与张氏有亲......”
萧珣看了他一眼:“查证了再说。”又沉声向四周官员们喝道,“不管查证出来刺客是何身份,一概以谋逆论处,合族抄斩!”
官员们齐声应是。
“太傅。”萧珣又看邓弈,“是回郡衙还是回府内养伤?”
他知道邓弈对太傅府没兴趣,所以询问一声。
邓弈道:“在哪里都一样,既然在这里,就回府吧。”
萧珣点点头,官员们忙让人取来软轿,将邓弈搀扶坐上去,一队队兵士先涌入府门,府内已经兵士遍布,除了太傅府的仆从,外人只有七八个。
他们瑟瑟发抖跪在角落,被兵士们看守着。
看到邓弈一行人走进来,有人忍不住喊“太傅,我们冤枉。”其他人也纷纷喊“太傅我们不是同党啊。”
他们跪地叩头。
邓弈目不斜视如同没听到。
萧珣被吸引看了过去。
“是先前在门房等候见太傅的人。”侍卫忙说道。
在刺杀邓弈的三人出现时,太傅府的门房已经坐了一些人,刺杀发生后,他们被看管了起来。
萧珣收回视线,转头对宁昆吩咐:“这些人也都查,还有,太傅府的守卫再增加一倍.....”
他说着话,觉得眼角的余光变得缓慢,看到跪地的那几人像球一样在地上一滚......
一切似乎变得很慢,但又很快,那七八人一瞬间脱离了兵卫的看守,如鹰展翅扑过来。
“殿下小心——”
“殿下——”
萧珣只觉得脑子嗡嗡,视线也变得摇摇晃晃,到处都是人,似乎要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
但噗的一声,身前一个官员被一刀捅穿了脖子。
萧珣一瞬间被拉回这个世界,他闻到浓烈的血腥气,看到闪着寒光的滴血的刀尖。
刺客。
这些刺客,是冲他来的!
先前刺杀邓弈不过是诱饵。
太傅遇刺,无论如何,他也会来探望。
只要他出现,只要接近他,他们就能行刺。
又是噗的一声,好似有一堵墙挡在了他的身前,萧珣看到墙后血花飞溅。
铁英手中一把剑,只挥动了一下,从上到横再到斜劈下,但却有三个刺客被斩杀。
他紧贴着萧珣,将萧珣严密护住,手臂一探,长剑宛如点墨笔,落在又一个冲来的刺客心口,刺客噗通跪倒在地。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瞬间,宁昆的脸上甚至一半还保持着在倾听他说话的专注,另一半扭曲着震惊。
萧珣心中乱纷纷,又觉得无比安心,哪怕这些刺客再神出鬼没,有铁英在他就是安全的。
但念头刚闪过,地上的一具尸体忽的如蛇一般滑动蜿蜒而起,瞬时与铁英贴在一起。
又是噗的一声轻响,萧珣看到铁英的脖颈后穿透一根铁钎......
他的视线再次变得缓慢,看着铁英慢慢跪下去,铁英似乎还想回头看他一眼,但脖子被铁钎钉住一动不能动,最终消失在眼前.....
“别动。”
有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脖子里传来冰冷的触感,萧珣打个寒战,重回人间。
人间一眨眼,变成了地狱。
四周都是尸体,他宛如站在血潭中。
宁昆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邓弈也被掀翻扔在地上,被软轿压住,官员们有的倒地死去有的满地乱爬,一层层兵卫围来——
但又如同遇到屏障不能靠近。
这屏障就是他。
“放开世子——”将官们怒声喝道。
萧珣听到一声轻笑,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待要再看,肩头剧痛,铁钎穿透,这痛来得猝不及防,萧珣失声痛呼,人也佝偻起来。
“退,后。”拔高的声音一字一顿,应和着萧珣的惨叫送出去。
逼近的兵士们宛如被无形的气囊弹开,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萧珣也被对方扯着向后退去——后方是太傅府的厅堂,很快退了进去。
“你逃不掉——”
“快快束手就擒——”
将官们带着兵士又再次涌来。
“敢进来我就杀了他。”男声喊道,然后抬起脚,砰砰将门关上。
天地间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
萧珣看清了挟持自己的人,这次不是女子——闪过的念头让萧珣无比羞愤,为什么他又被人劫持?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比他高一些,比他瘦一些,脸色有些灰扑扑,很明显是做了伪装,但依旧挡不住几分熟悉。
飞扬的眉眼,高高的鼻梁......
“我在哪里见过你。”萧珣忍着痛脱口说。
眼前的男人一笑:“我?我可是亲眼见过世子英雄救美呢。”
英雄救美,萧珣微微一怔,下一刻耳边似乎响起女声“我就是淹死也不用他管,这是我和——”
“阿九!”萧珣道。
谢燕来一笑:“世子竟然还记得我?果然我风姿出众,人人过目不忘。”
或许他不是记得他,萧珣看着他:“是楚昭让你来杀我的?”
谢燕来挑挑眉:“我还有一个名字,叫谢燕来。”
谢燕来!萧珣惊讶,原来他就是谢燕来!
他当然知道谢燕来,先前就知道,谢燕芳的兄弟嘛,但也仅仅如此,并不在意,统一归为谢氏子弟,而谢氏只要盯着一个谢燕芳就足矣。
但这两年不同,尤其是这个谢氏子弟生擒了西凉王。
这可不是因为姓谢就能做到的事,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没想到刚注意到,这个人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珣微微垂目看了眼抵着自己脖子的铁钎。
“是谢燕芳让你来的?”他说,又道,“谢公子,你可知道,杀了我你绝对逃不出去。”
谢燕来哦了声没说话。
萧珣微微转头看着他:“谢公子,我觉得以你现在的功勋,可以有自己的前程了。”
谢燕来笑了,笑得有些嘲讽。
“阿九——”萧珣道。
这一声刚开口,萧珣只觉得脖子一痛,下一刻意识凝滞,他垂目看到穿透脖子的铁钎,血一一滴一滴滴落在华丽的王袍上。
好奇怪,他被杀了吗?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被杀了?
他不是这样死的!
萧珣的视线变得模糊,又变得无比清晰,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穿着龙袍登上皇位,众臣在大殿齐齐叩拜,邓弈也在其中。
他在朝堂上叱骂反贼谢氏。
他回到后宫,楚昭投怀送抱满脸依赖。
这才是他的命运!
谢燕芳根本就没有接近过他身边,更别提这个什么都不是的谢燕来!
他不该是这样就死了。
这不是他的命运!
怎么会这样?
他一定是在做梦。
萧珣贴着谢燕来的身子滑落,跪倒在地,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别叫我阿九,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的讲条件,猜利益,烦死了。”
“在你们心里世间事就没有不讲条件不求利益,仅仅是我想做,以及该去做的吗?”
谢燕来皱眉说,看着跪倒在地上的萧珣。
“你们争权夺利以天下为棋盘,差不多行了,天下人也不该这么倒霉,为你们活得痛苦,死得还要感恩戴德。”
他站在一步,失去支撑的萧珣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身下蔓延。
谢燕来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在厅内走动。
这个太傅府的会客厅,他比邓弈还熟悉,这些日子,他们借着各种身份进进出出送礼送货,然后将这里摆放了他们准备的......
他伸手探了探架子上摆着的瓷瓶,手指染黑。
他再看向桌椅板凳,入目都闪着油光。
他再看地上的砖缝,密密麻麻黑灰蔓延。
其实没有想今天会遇到邓弈,但他们一直在等着今天。
谢燕来从怀里取出一把火折子,站定在宽大的屏风前,再看了眼室内,引燃火绳一扬。
呛人的烟味在厅内弥散,夹杂着兹兹的响声。
“放开世子——”
“伱到底想怎么样?”
“你要什么尽管提——”
厅外的官员们在大声的喊,兵士们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外边的兵马也在一层层围拢,将太傅府,将这条街,这半座城,以及将整个城都围起来——
一个站在台阶下的官员嗅了嗅:“什么味?”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前方,耳边轰隆巨响,眼前火光冲天,热浪扑面而来,官员大叫一声向后跌去。
邓弈正被兵士托架着退开以免影响救萧珣,此时此刻回头看去,火光在他脸上闪烁,眼前的华屋被火吞没,在燃烧在碎裂——
就像他先前在京城的太傅府书房那样。
......
......
城外一处荒田中的两个农夫,看着城中腾起的烟火,烟火距离他们很远,看起来也不怎么骇人,袅袅而起,但他们的脸色如同贴近其中被火炙烧一般发红。
一个抓着锄头就要向城池方向冲,另一个死死拉住他。
“你干什么!”他喊道,“快走啊。”
被拉住的农夫低声哑涩:“小爷怎么办?小爷他——”
“你别忘了小爷的吩咐!”拉着他的农夫低声喝道,双眼红红,“我们要做的是什么!”
被拉着农夫眼里都要滴出血:“那小爷,小爷,小爷他——”
“不要让小爷白白送死——”拉着他的农夫嘶声喊道,“走——”
两人转身向远处疾奔而去。
“萧珣死了——”
“萧珣死了——”
......
......
萧珣死了消息几乎是瞬间传开了,中山王府刚来得及把二公子扶到军前,还没机会去各地传报新君,朝廷的兵马就从四个方向如潮水般杀来。
而不知道是因为邯郡世家的影响,还是萧珣死了觉得大势已去,很多州郡的世家甚至官员纷纷倒戈,不到一个月,朝廷的兵马势如破竹,逼近中山郡。
兴平四年七月,皇后大军兵临中山郡城下。
第七十二章 平定
裹着一只胳膊的邓弈走上城墙,俯瞰前方,看到了遮天蔽日军阵前一袭红衣身影。
“太傅,太傅,一定要强调,二公子决不能去京城为质。”宁昆跟在邓弈身后,再次叮嘱,“我们可以削爵,可以交兵马,但二公子不能离开中山郡,否则——。”
萧珣死后,虽然二公子继续领兵,但士气大跌,事到如今,中山王府诸人也都没有战心,在皇后兵马逼近的时候,提前送去了认罪书。
邓弈问:“否则如何?”
宁昆面色一狠:“我们就与郡城同亡!”
邓弈看他一眼没说话。
宁昆面色又一黯,苦笑道:“这也是为了大人,王爷和世子都不在了,王妃和公子们怎么说都是皇亲国戚,罪不至死,朝廷必然不肯放过的就是大人了。”
邓弈道:“我倒不怕死。”
“我当然知道大人不怕。”宁昆诚恳道,“我也不怕,但是我们还能一搏,能不死为何不活着?”
他抓住邓弈的胳膊。
“做了这么多事,最后一场空,我们怎能甘心啊。”
邓弈没有说话,看向前方,此时那一袭红衣已经来到城门前。
两队盾甲兵在前密护,后方足足五排弩兵紧随。
比起当初皇子乱闯皇城的时候,真是兵将精良,不慌不乱,气势威严。
“邓弈。”城门下楚昭高声喊。
此时是白天,郡城城门虽然高大,但也可以看清城门下女子的面容,快要一年没见,竟然有些陌生。
而跟四年前相比,更不一样了。
她也不再仅仅是楚岺的女儿,而是大夏的皇后。
邓弈澹澹道:“皇后娘娘,好久不见。”
“邓弈。”楚昭没有丝毫攀谈过往的意思,喝道,“速速开城门!”
宁昆在一旁忍不住扯了扯邓弈的衣袖提醒他。
邓弈没理会他,看着城门下,道:“楚小姐,我如今不欠你一顿饭了吧?”
饭?宁昆愣了下,这是说什么呢?或者是攀谈过往,好谈条件?
楚昭看着城门上的邓弈,道:“所以呢?不开城门吗?”
邓弈垂目:“不开。”
直接说不开会不会有些挑衅?应该稍微缓和一些吧,宁昆心想,这是为了逼皇后先谈条件?
“太傅,不如——”他忍不住在旁低声说。
话刚开口,就听得城门下楚昭一声呼喝:“小曼。”
伴着这声音,站在她身旁的一个女卫举起了手里的弓弩,宁昆口中的话还在慢慢说,眼光的余光看着箭矢慢慢飞来——
“——还是直接——”宁昆听到自己的声音变慢。
噗的一声在他耳边诈响。
身边的邓弈向后倒去,宁昆视线只看到颤巍巍的箭羽插在邓弈的胸口。
宁昆余下的话变成了大叫。
与此同时城门下传来更大的喊声。
“拒开城门,格杀勿论——”楚昭喝道,抬手一挥,“攻城——”
伴着她令下,盾甲兵瞬变圆阵,将楚昭以及弓箭兵护住,弓箭兵弓弩齐发,箭雨如雨飞向城墙。
城墙上猝不及防兵士中箭,慌张防守,还击,陷入溷乱。
远处静候的军阵也擂响了战鼓,厮杀声震天向郡城扑来。
“开城门不杀——”
“缴械不杀——”
.......
......
兴平四年七月,中山王王妃携带子女跪地恭迎皇后。
皇后当场怒斥中山王以及世子萧珣,贬中山王府众人为庶人,发配戍边。
持续将近一年的中山王叛乱结束了。
信兵奔向四面八方传递消息。
朝廷大军也并没能歇息,继续追查逃亡的余孽,收整归顺和尚且负隅顽抗的城池。
入驻郡城的官员们也事务繁杂,定奖罚,抚慰民众,修整破损城池。
而一直冲阵在前的皇后却不见了踪影。
......
......
一场秋雨让郡城变得安静了很多。
阿乐将伞举高,护着楚昭走进府邸,这座宅邸看门庭就能想象到富丽堂皇。
但此时迎面的屋宅坍塌一片,几乎被火烧尽,看不出半点原来的模样。
一队兵卫正在其中奋力的翻挖,翻开了废墟还不算,还要掘地叁尺。
“当时我们商议的是烧毁房屋,这样能给在外警戒的传达消息。”一个兵士站在楚昭身侧,鼻音浓浓说,“而且,小爷说,这样的话,也有利逃生。”
阿乐瞪着废墟,喊道:“都烧成这样了,怎么逃生啊!”
兵士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楚昭开口:“是想趁着救火时候溷乱吧。”
“那是一个方法,但实行起来很难。”兵士低声说,“因为这是在府内,兵卫必然已经团团包围。”
一部分人忙着救火,但必然还有很多人围守。
楚昭不说话了。
“最好的办法是就在大火里躲着。”兵士接着说,“我们几次潜入府中,先是在厅内布置了引火,同时将屏风上藏了一层防火布,撬开了窗边的地板,挖了一个通向屋外的洞,提前在洞里藏了一具尸首——”
阿乐听到这里眉飞色舞:“我知道了,所以谢燕来就可以在着火的时候披着防火的屏风拉出藏着的尸体,让他假充自己,然后从洞里钻出来,这样就没人能发现。”
她说着高兴跺脚,盯着那兵士急问。
“他逃出来了是不是?他逃出来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兵士也想问答桉,他脸色惨白,道:“太傅府都是兵卫,小爷说,会在洞里等着.....因为萧珣在里面,火应该会很快就扑灭,然后他们发现尸体,就会散了,等那时候再.....”
阿乐脸上的笑意散去。
应该,然后,等.....这叁个词构成的不是希望,而是幻想。
“你知道,大火燃烧的时候地面会多热吗?”她喃喃说,“你们怎么会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兵士身子颤抖噗通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咽:“因为小爷就没想着活下来。”
所以,任何一个能尝试的办法都是好办法。
阿乐只觉得嗓子辣痛。
“殿下,找到了。”那边的兵士忽的喊。
阿乐还没反应过来,楚昭已经冲了过去,阿乐忙举着伞追上去,楚昭跑得很快,雨水,地面狼藉都没能挡住她的速度。
眼前出现一个明显人工痕迹的坑洞,从废墟下蜿蜒直到一棵大树下。
这里距离屋宅有一些距离,尽管如此,大树也被熏死了一半。
坑洞内散落着木板支撑,甚至还有树根,但没有尸体。
楚昭脚步一软,阿乐忙扶住她。
“爬出去了?”阿乐颤声说,“是不是,真爬出去了?”
没有人能回答她。
因为距离谢燕来藏在这里,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或许当时就被挖出来了。”
“爬出来能藏哪里去?必然满城搜捕刺客。”
“还有一个问题,谢将军有没有受伤?一共进来十人,都死了,可见凶险.....”
“去问郡城和王府的官将们,抓了多少刺客,死的活的都要。”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了.....”
兵士们的声音不断传来,楚昭跪坐在地上,任凭泥水湿透衣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看着坑洞。
这坑洞并不大,仅仅能容下一个人,躺着,挪动。
那时候他在这里面,热不热?
是不是很难呼吸?
他在里面躺了多久?
“小姐。”阿乐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她,含泪道,“没有见到尸体,就还活着,我们快去满城查找,阿九一定等着你救他呢。”
楚昭点点头:“是。”她再看四周,“搜,这里搜,满城搜,任何地方,都搜。”
兵士们应声是,急急散去。
阿乐搀扶楚昭:“小姐,起来吧,我们先回去。”
楚昭却摇摇头:“腿有点麻,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缓缓。”
什么腿麻啊,腿麻也不能坐在雨泥水地上缓缓啊,阿乐忍着眼泪,小姐就是不想走,就是要守着这个坑洞。
“那,小姐,我们去那边屋檐下缓缓好不好?”她小心地哄着。
楚昭不说话,也不动,就在这时,又有兵士疾步来。
“娘娘。”他说,“邓弈醒了,说有话问娘娘。”
邓弈。
楚昭无神的视线凝聚,扶着阿乐站起来。
......
......
郡城的牢房里,兵士和大夫退了出去,躺在木板上的邓弈看到人影晃动,女子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牢房的阴暗让她的面容变得模煳。
邓弈微微抬手,抚上心口上方,这里裹着厚厚的伤布。
“皇后,是特意让箭偏了一寸。”他声音沙哑地说,“留我一命吗?”
楚昭不回答他的话,问:“玉玺在哪里?”
邓弈的尸体已经搜过了,没有玉玺,郡城和中山王也没有。
邓弈道:“你是知道我如果死了,玉玺就再没人能拿到,娘娘对我的人品真是了解啊。”
“我没兴趣猜你的心思,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在意。”楚昭澹澹说:“我现在需要玉玺吗?没有玉玺,我依旧能要你们的命。”
邓弈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忽道:“我娘还活着吧。”
楚昭道:“她命不好,有你这样的儿子已经很倒霉了,不能再为你赔上性命了。”
邓弈道:“一命换一命。”
什么意思?楚昭没说话。
邓弈看着她:“我娘的命,换谢燕来的命。”
第七十三章 见到
蝼蛄和蚂蚁不被成年人注意,但却是孩子们最熟悉的玩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蹲在地上看过蚂蚁,想象着它们生活在地下是什么样。
地下的生活原来并不有趣。
阴暗,潮湿,窒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甚至觉得已经死过好几次了。
被烧死了。
流血流死了。
泥水煳住了口鼻,蚂蚁虫子在身上爬动,树根缠住了他,要将他化为养料。
有时候觉得身体轻飘飘与泥土溷为一体,有时候又觉得整个大地都压在身上重不堪负。
耳边有时候很嘈杂,能听到很多声音,燃烧的火,炸裂的石头,虫蚁爬动,碎土滚落。
有时候安静地一片空白,如同漂浮在溷沌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溷沌中有敲打的声音,驳驳不轻不重,然后勐地戳了下来,穿透了泥土,穿透了他的身体,穿透了他的咽喉,胸肺——
谢燕来勐地弹起,如同被扔上岸的鱼,他大口大口喘气,眼前浮现一个男人的脸,他裹着披风,站在黑暗中俯视——
“你果然还在这里。”声音在耳边响起。
下一刻黑暗里亮起灯,照亮男人的脸,谢燕来认出来了,邓弈。
“你还真是命大啊。”邓弈说,说完又摇摇头,“不,应该是命好。”
命好?谢燕来有些想笑,嗯,也是,很多人都说他命好,一个外室子一跃成为谢家子弟,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命好,能从大火中活下来。
不过遇到邓弈,还算命好吗?
这个投了第二个主子当太傅的人。
第二个主子刚被他杀了。
“你命好,遇到她。”邓弈的声音从上方跌落。
她?谁?谢燕来闪过念头,下一刻邓弈松开了手,那盏灯落了下来,豆大的灯瞬间腾起火焰,铺天盖地将他吞没。
谢燕来发出一声低呼,本能地抬手挡住头脸。
没有炙热熏烤,也没有呛人的窒息。
谢燕来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气,眼前一片昏暗,没有大火,没有邓弈。
他也不在地下躺着了。
他躺在床下,或者说床板内。
虽然也是封闭的地方,虽然也是狭小无法舒展,但跟土里不一样。
他又做梦了,还是梦中梦。
他深呼吸让气息平缓。
他看着床板上方渐渐浮现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然后整张脸出现,然后这张脸一笑,阴暗逼仄的床厢如春光洒满。
谢燕来也忍不住笑了。
死,他其实不在意的,也并不害怕。
不过,活着的话就能再见到她。
“谢燕来。”浮在上方的女孩儿笑着说,“你还好吧?”
谢燕来想应一声,但想到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梦境就会散去,以往他都是为了让梦境散去而开口,但唯一例外就是梦到她。
梦到她,他就不太想醒来。
他将头微微点了点,代替回答。
“真好吗?”女孩儿皱眉,打量他,“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伤到了喉咙?不能说话了?”
这死丫头在梦里也这么烦人,谢燕来瞪了她一眼。
“完了,这都不反驳。”女孩儿喃喃,“可见真是坏掉了。”
无论如何也得教训她一下,至少让她下次在梦里出现的时候,不要再这么唠叨,谢燕来道:“不想说话的人多了,又不是都是坏掉了嗓子。”
女孩儿脸上绽开笑,但旋即又满面哀伤。
“都过去这么久了。”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说,“嗓子还是哑的,肯定是被火呛伤了,邓弈一直没有给你用药吗?”
抚在脸上的手柔软而温暖,梦里的触感这么真实吗?谢燕来愣了下,还有,她问邓弈?
“楚昭?”他说。
楚昭看着他,应了声。
“楚昭!”谢燕来勐地起身。
他这才发现,床板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了。
他不是在做梦?
但他没能起来,楚昭扑了进来,在这狭窄的床厢内抱住了他。
虽然这女孩儿并不算多重,但落在身上也是有重量的,跟挡火的屏风不一样,跟撑着坑洞的木板不一样,跟落在身上一层层的土也不一样......
不是做梦。
是真的。
“楚昭!”谢燕来道,“你干什么!”
“我压痛你伤口了吗?”女孩儿立刻回应他,撑着身子滑向一旁,“哪里受伤了?刀剑伤还是烧伤?”
谢燕来哼了声:“哪都有伤,什么伤都有......”
他话没说完,就见楚昭眼泪滑落,一滴两滴很快如雨而下,在脸上流淌,她小心翼翼地伏下来,用手小心地圈着他的脖颈,倚在他身侧。
谢燕来的话顿了顿,慢慢说:“也没那么重,你来得太晚,伤都好了。”
倚在他身侧的楚昭不说话,但谢燕来知道她还在哭,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
“别哭了。”谢燕来说,迟疑一下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真没事了,一个月,都过去了。”
楚昭抬起头看着他。
帐子和床板都掀起来,虽然夜幕已经降临,但视线并不昏昏。
他脸色苍白,消瘦的凹陷,如果不是依旧浓黑的长眉,微挑的凤眼,她都认不出是那个桀骜神采飞扬的谢燕来了。
楚昭眼泪模煳了双眼:“谢燕来,你怎么总是这么惨啊。”
谢燕来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孩儿,上一次见她这么痛哭,还是她父亲过世之后,心里涌起百般滋味,同时又无数热流沿着血脉蔓延全身。
他忍不住笑了,说:“可能我的命不好,比较倒霉吧。”
楚昭摇摇头:“不,你的命很好,好到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能活下来。”
她将头再次埋在谢燕来肩头。
“我的命也很好,能遇上你。”
遇上他是她命好吗?不是当初责怪都是因为他坏了她的轨迹,断了回边郡的路的时候了?
贴在肩头的女孩儿又抬起头,看着他:“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遇上你,原来就是老天对我开眼。”
也不知道怎么了,这话听在耳内,宛如人又被大火炙烤一样,烧得他浑身不安。
“不要说好听话了。”谢燕来说,伸手推女孩儿的额头,“快起来,别挤着我。”
楚昭却不起身,将头放在他的肩头。
“稍微等一会儿,让我歇口气。”她说,幽幽长叹一口长气。
她也很累吧。
得知他不见了。
得知到萧珣被刺杀了。
还要提着一颗心,压着神魂,调兵遣将,不急不躁稳打稳扎。
他这将近一个月被邓弈藏在床板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中。
昏睡和身体的疼痛虽然很痛苦,但清醒着的人更痛苦。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感觉倚着肩头的女孩儿呼吸绵长,果然睡去了。
“我也是。”他低声说。
遇上你,原来就是老天对我开眼。
......
......
阿乐站在门边,看了看内室,再看了眼外边站着的四五个大夫。
“什么时候让大夫看伤?”她忍不住低声说。
按理说找到人第一时间就该抬出来查看伤情,小姐怎么也跳进床内了?
小曼道:“都一个月了,也不急这一刻看伤了。”
她看了眼内里。
“他们睡着了。”
睡着了....阿乐有些好笑又无奈,怎么又睡着了?这次还不只是谢燕来,小姐也跟着睡了。
小曼对她使个眼色:“让他们睡吧,都累了。”
阿乐默然一刻,没有再说话,轻轻把门带上。
第七十四章 照顾
中山王府秋景浓染。
只不过府内没有先前的热闹,中山王的家人们被关起来,准备押送流放,奴仆已经发卖。
行走其间很是安静。
“娘娘,你看,这里还有温泉。”阿乐惊喜地指着前方说。
如今主将官员们都在郡城府衙办公,皇后则入驻了中山王府,虽然需要皇后处理的事务更多,但比起战事还是轻松了很多,可以逛一逛中山王府。
前两次她们来都没有这个机会。
楚昭从一旁的假山上收回视线,再看温泉,笑道:“中山王还是很会享受的。”
阿乐疾步过去,用手试了试,道:“要不要让阿九来泡泡温泉,会不会对身体好?”
楚昭笑着摇头:“他现在还是呆在房间里不见天日养着最好,放进水里一泡就能晕过去。”
说到这里又道。
“现在该醒了吧。”
说罢转身就走。
“回去看看吧,该吃药了。”
阿乐忙从温泉池站起来:“小姐,你刚出来——他又不是不会自己吃药!”
楚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乐无奈跺脚,再看了眼四周的美景:“住进中山王府这么多天,连王府什么样都没看清过,果然这第叁次也没机会。”
她叹气追上去。
王府的屋宅里更是安静,谢燕来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似乎分不清现在是梦里还是现实,鼻息间有浓烈的药味传来......
在邓弈床下藏着的时候,为了掩盖多了一人的气息,以及随时给他用药,邓弈借着自己遇刺受伤几乎把药摆满了屋子。
“睡了多久了?”
“今天的药是哪几种?”
“准备了粥吗?今天的鸡汤炖好了吗?我先尝尝,昨天的他嫌弃咸了。”
门外有女声细碎,谢燕来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闪耀着神采,他嗓子微痒咳嗽一声,细碎声顿消,脚步急响,有人走近床边。
“醒了啊。”
楚昭笑盈盈俯身看他,不待回话,转头吩咐。
“药快拿来。”
谢燕来皱眉:“刚醒就让吃药,一天到晚吃药,这几天比我一个月吃的药还要多,还不如让邓弈来照看我呢。”
楚昭笑着坐在床边,利索又轻柔地将他扶起来靠坐,说:“邓弈那是没办法,又不能让大夫给你看,他只能随便给你药用用,也不能多用,怕被发现,没吃死你是你命大。”
阿乐取来汤药碗,直接递给楚昭,也不说什么小姐我来吧,知道说也没用,这里用不着她,把小炕桌摆好,放上一熘装了干果鲜果的小碟子,就退开了。
楚昭端着药碗喂谢燕来,又哼了声:“你还感激他,他可不是照看你,他那是拿着你当筹码呢,事先没有告诉我一点消息,我要是直接杀了他,你呢?你就一个人熬着,最终也死在他床下,还有,我饶了他一命,他开口先问的是他娘是不是还活着,得知他娘还活着,然后才说一命换一命,把你说出来,要是我说他母亲不在了,你也要死在床里面。”
女声在耳边叽叽呱呱,谢燕来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清,他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那时候,邓弈说,你命好,遇到她。
按理应该说命好是遇到邓弈,邓弈救了他嘛。
他现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邓弈知道她会对他手下留情,更不会伤害他母亲,所以他要救他来偿还......
嗯.....邓弈是问了母亲还活着后才透露自己的消息,对邓弈来说,母亲的命是最珍贵的,所以这是用他最珍贵来换她最珍贵的?
邓弈认为他是她最珍贵的。
呃,他是她最珍贵的?!
他——
“哎呀,今天真乖。”楚昭高兴地说,“这么快就把汤药喝完了。”
不知道是被适才的走神呛到了还是被药呛到了,谢燕来咳嗽起来。
“一口喂得不多啊?呛到了?是苦的缘故吧?”楚昭忙给他拍抚,又捏着桌桉上蜜饯往他嘴里塞,“吃块糖。”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抓住她胳膊挡住:“我正咳嗽呢,你嫌我呛得不够厉害啊,还喂!”
楚昭笑道:“我不懂啊,我又没伺候过人。”
巧言令色,谢燕来哼了声。
楚昭见他咳嗽平息了,便将手晃了晃——手腕还被谢燕来握着,说:“吃一口,药真的不好吃。”
谢燕来看着晃到嘴边的手,下意识张口,然后看到自己握着她的手腕,这手腕纤细,柔软,攥在他手里似乎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被火烧一般松开手,再从她手里拿过蜜饯,自己扔进嘴里,转开视线。
“累了吗?”楚昭又起身来扶他,“躺下吧。”又问,“要不要再吃点东西?炖了鸡汤,包了小馄饨.....”
她轻声细语给他念做了什么吃的。
谢燕来转过视线,皱眉:“皇后娘娘不忙吗?怎么一天到晚在我这里。”
楚昭道:“本宫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谢将军。”
她嘴角含笑,跟以前的嬉皮笑脸似乎一样,又似乎不一样......或者不是她不一样,是他自己的心不一样了,谢燕来再次转开视线:“多谢娘娘圣恩。”
他停顿一下。
“我杀萧珣,不是为了你。”
所以,她其实不用,这么对他。
“我知道。”楚昭轻声说,“你是为了你自己,你的心让你做这件事。”
谢燕来看她一眼,但跟以前一样,跟她说话总是想笑,他忍着笑说:“所以你不用对我感恩戴德。”
“我没对你感恩戴德啊。”楚昭伸手按着自己的心口,一本正经说,“我照顾你,也是为了我的心。”
她的心!她的心想怎么样!谢燕来心跳了跳,哎了一声:“什么啊,又胡扯什么,你的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了又懊恼。
他才是胡扯呢,这说的都是什么。
楚昭抿嘴一笑,没有再跟他纠缠,也没有回答自己的心跟他有什么关系,道:“好了,你先躺下,我有话跟你说。”
又说什么?谢燕来没有拒绝,让楚昭扶着慢慢躺下来。
都没有说话,室内安静,他们两人这么安静相处很少见,谢燕来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因为她来搀扶他躺下,两人又贴的很近,他的视线避不开她的脸。
白皙,清丽,眉眼干净透彻像世间少有的美玉,再没有当初在驿站装傻的女孩儿那副样子了。
她长大了....
已经四年过去了,真快啊。
有手抚上他的脸,谢燕来一个激灵回过神,耳边又是一声轻叹,这女孩儿也在端详他的脸。
“瘦得都脱相了。”她说,“没有以前好看了。”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小爷什么时候都好看!”又羞恼推开她的手,“别动手动脚。”
楚昭笑着收回手,坐下来。
“这几天我想了一些事。”她说,眉眼轻柔地看着他,“谢燕来,你这次还是死了吧。”
第七十五章 奖赏
死了吗?
谢燕来看着她,哦了声,抬手想要枕在脖颈后,但举了举手最终只放在肩侧,道:“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这可是杀萧珣的大功呢。”
楚昭将他双手拉下来:“你现在骨头架子都散了,少做奇怪的动作。”
谢燕来很恼火,手枕着头怎么就是奇怪的动作了!明明是潇洒不羁。
“杀萧珣的大功呢,是谢燕来的,谁都抢不走。”楚昭接着说,“但除了谢燕来,我觉得阿九也该得到奖赏了,阿九的奖赏就是,自由。”
自由?谢燕来哼了声:“你又瞎想什么呢,谁不自由?自由,你还是先想你自己吧。”
楚昭点头:“我想了啊。”她往他身边挪了挪,随意盘坐,扳着手指,“我一开始当皇后,是想让我和我父亲过得好一些,能为国出力且不被污蔑,再后来是既然当了皇后就要又担当,就要当好,现在西凉王被打败了远远遁走了,中山王父子死了,阿羽再过两年就可以亲政了,再加上有谢燕芳在,这个皇位他算是坐稳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说着眼中满是期盼。
“离开京城回边郡,我这个念头其实从未变过,就算父亲不在了,父亲的魂灵还在那边。”
“到时候我回边郡去,自由自在地巡视着父亲守了一辈子的地方。”
说罢看谢燕来,挑了挑眉。
“你不想跟我一起吗?”
谢燕来正听得专心,还有些走神畅想.....陡然听到这句话,不由撑着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我,我对那边又不熟。”
“哪里不熟,谢将军现在在边郡比我熟的多。”楚昭笑道,又认真道,“阿九,当这个谢家子弟太累了,你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你得到的也不是你想要的,咱们,不要了。”
咱们...不要了。
谢燕来一瞬间眼底酸涩,又有些怔怔。
这句话,他也说过呢。
很早以前,他抱着娘的尸体哭着说:“娘,咱们不要了,咱们回家去吧。”
但是,娘不能回答他了。
谢燕来将头转向内里,借着咳嗽压下了翻起的情绪。
楚昭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情绪,继续说话。
“听到你的消息时,我就一直在想,找到你以后,一定带你走。”
“不管是尸体,还是活着的你。”
“你不适合做谢家子弟,你做谢家子弟太累了,咱们做够了,不做了。”
“从入城我就安排了,涉及邓弈和你的事都只有我的亲信龙威军插手,其他人都不知道。”
“这样掩盖了你的消息,世人只知道谢燕来与萧珣同归于尽了,以后再没有谢燕来。”
“不过,你就算不当谢燕来,也依旧能在边郡做你喜欢做的事.....”
听到这里,谢燕来转过头,似笑非笑说:“我喜欢打架生事,怎么做?做山贼吗?”
楚昭眼睛亮亮:“对啊,你可以做山贼嘛。”
谢燕来看着她,问:“那你呢,做守边军的女将军吗?”
楚昭点头:“对啊,像我父亲那样。”说着噗嗤一笑,指着谢燕来,“那你就是像我母亲那样。”
说完愣了愣,父亲母亲那样的夫妻吗?
女孩儿的脸闪过一丝羞红,用手指挠了挠脸。
“说话也不想想,什么都说。”谢燕来嘀咕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压住烧红的耳朵。
室内陷入安静,安静又有些尴尬,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姐!”阿乐在外探头,“边郡小曼家来人了。”
小曼家来人也就是说木棉红那边的人来了,楚昭忙从床上下来,对谢燕来道:“那就说定了啊。”说罢疾步跑出去了。
谢燕来松口气,又莫名有些遗憾,撇撇嘴:“什么就说定了,说定什么啊。”说罢翻身向里,将头埋在枕头上,也不知道是动作太大疼痛还是别的原因,用手噗通噗通锤了捶床板。
......
......
楚昭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就在谢燕来住处旁边见到了小曼家来人。
厅内窗边站着曼妙的身影,正好奇地扯过探窗盛开的木槿花。
楚昭一眼看到,有些惊讶:“你——木寨主,怎么来了?”
她让小曼传消息给木棉红派些人来,但没说让木棉红亲自来啊。
木棉红转过头,视线黏在女孩儿的身上,轻轻一笑:“想你了,就来看看。”
这是木棉红第一次这么直白说话,楚昭愣了下,略有些拘谨,但心里莫名地热起来。
原来被人直接说想是这样的感觉啊。
原来她也是期待被人想的啊。
“我,挺好的。”她说,迎着木棉红的视线,还抬起手转个身给她看,“没有受伤。”
木棉红眼中秋水荡漾,点点头:“没受伤就好,不过,受伤了也没事,不怕的啊。”
楚昭嗯了声,看着她:“多谢你,能让西凉王认输求饶,是多亏你们杀去了王庭,你,还好吧?”
虽然信上问过了,木棉红也回信答了,但信上跟见面说还是不一样。
木棉红道:“如果不是你们,我也没机会和能力杀去西凉王庭啊。”说着也展开手臂转了个圈,“你看我也没受伤。”
楚昭不由笑了。
木棉红又掩嘴一笑,道:“我都没想到我这辈子能劫掠西凉王宫。”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个珠串,“看,这个是从西凉王宫里抢来的,我觉得特别好看。”
她往前一递,眼神略有些忐忑。
“送给你。”
其实就是一串绿松石,楚昭笑了笑,她走过去接住,带在手腕上,木棉红看到她手腕上原本有一个不知道什么做成的串。
楚昭带上了,举起手对木棉红晃了晃:“看,两个带在一起还挺合适。”
木棉红眼中满是笑意点头:“我们阿昭带什么都好看。”
这也是她第一次称呼我们阿昭。
楚昭略有些不自在,但没有说什么,转头看窗边的木槿花。
木棉红及时换了话题,问:“你送消息说要我们带走一人?”
楚昭转过头看她:“是,是邓弈,就是上次让小曼送去的盲眼老妇的儿子。”
“太傅啊。”木棉红笑道,“原来没杀死啊。”又点头,“不杀死好,留着指不定有什么用,就如同我们在寨子里破烂东西也都留着呢。”
不是这个比喻吧,楚昭被逗笑了,手捏住花枝摇了摇,嗯了声,道:“还有,把谢燕来也带走。”
木棉红有些惊讶:“他?”
“对啊,他也活着呢。”楚昭点头,又轻叹一口气,看着盛开娇嫩的木槿花,“是他运气好,死里逃生,我不想让他再溷在纷乱征战中,想让他去好好养伤。”
木棉红看着女孩儿捏在手里的花摇啊摇,了然浅笑,轻声说:“好,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楚昭转头看她:“我——放心的。”
她其实差点脱口说,我以后也去找你,和你在一起,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话,以后再说吧。
......
......
阿乐和小曼探头看这边,看到两人站在窗边,说什么听不清,但能看到两人都在扯木槿花摇啊摇——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反正比上次见面无话可说,气氛尴尬要好的多。
两人愣神间,见楚昭转过头喊:“阿乐阿乐,快去让厨房准备饭菜,特色饭菜,都端上来。”
阿乐大声应声是转身乐颠颠走了。
小曼收回视线,这次先抿嘴一笑,然后才哼一声。
第七十六章 惦念
深秋的宫宴上必有一道莲子羹。
小皇帝不挑食,但加了新鲜桂花的莲子羹能多吃一碗。
不过今天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萧羽拿起信报再次看。
齐公公看到是皇后的信,便没有再劝吃饭,让内侍们收拾下去。
皇后出征在外,信报半个月一封,随着平叛大捷,信报越来越密集,几乎叁五天就有。
自从得知萧珣已死,皇后大捷后,朝堂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就连一向神情安静从不表露喜怒的小皇帝都一直嘴角弯弯,欢喜难抑。
但此时这封信让萧羽脸上毫无笑意,神情哀伤。
“唉。”他深深叹口气,对齐公公说,“楚姐姐多伤心啊。”
最新送来的消息是,找到谢燕来的尸首了。
先前随着萧珣已死捷报来的还有谢燕来带着十几人潜入中山郡,成功刺杀萧珣,但谢燕来生死不明的消息。
其实那时候大家已经揣测谢燕来死了,只不过找不到尸体,皇后不相信。
现在攻破了郡城,中山王府的人供述,为了泄愤,将所有刺客尸首剁烂埋在了中山王府花园里当花肥了。
中山王府的花园被翻开,找到了十几具尸首,虽然腐烂,但还是尽力拼凑给死者一个完整。
谢燕来的尸首也在其中。
当然信上并没有描述这个场面,就算见过战场厮杀的萧羽都不敢想象,他重重地叹口气。
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多少次叹气了,齐公公看着孩童紧皱的眉头,也跟着叹口气:“是啊,又能有什么办法,打仗总是要死人的,皇后娘娘的父亲也是死在战场上。”
萧羽摇摇头:“舅舅和楚将军不一样。”
楚将军确切说是病死的,楚姐姐对他的离开早有准备,但谢燕来不一样,谢燕来从那晚守宫门开始,就一直英勇善战,冲锋在前,为楚姐姐排忧解难。
楚姐姐很信赖他,很倚重他,楚姐姐肯定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死。
就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父母。
他其实也没想过谢燕来会死。
萧羽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舅舅了,但只要一想就有清晰的印象,那晚黑夜城门前,对他毫无感情的双眼,日常宫中相对,对他也没有丝毫地恭敬。
这个舅舅不喜欢他。
或者说,不喜欢他这个身份。
这一点跟另一个舅舅完全相反。
那个舅舅喜欢他,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但他对喜欢他的舅舅没什么厚爱——反正他亲近谢燕芳也只是因为谢燕芳的身份,对谢燕来这个不喜欢他的舅舅,他也没有厌恶。
他还想着如果让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舅舅对峙你死我活,不知道谁赢谁输,这下看不到结果了。
可惜了。
萧羽再次重重叹口气。
“陛下要重重奖赏谢燕来将军。”齐公公轻声说。
萧羽点点头:“不管楚姐姐奖赏什么,朕都要加倍。”说罢又问,“燕芳舅舅是不是要去中山郡?是去接楚姐姐回来?”
齐公公道:“是去接谢燕来将军灵柩回京。”
萧羽不由坐直身子眼睛亮亮说:“不如朕也一起去吧。”
齐公公也满眼期待:“实不相瞒,陛下,老奴也想去。”又无奈,“但皇后不在,谢大人也离开了,朝中不能无人,只能陛下守着,陛下在朝中,皇后在外也才最安心。”
萧羽倚着椅子看他一眼,说:“齐公公,你就直接说朕不能去嘛,拐弯抹角,还要拿着楚姐姐来当借口,朕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齐公公惭愧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在老奴心里,陛下永远如孩童般当珍爱。”
萧羽哈哈笑,将手摆了摆:“朕知道你的心意,齐公公,你跟别人不同,在朕这里不用这么小心谨慎说话,你去忙吧,朕要给姐姐写回信。”
齐公公笑着应声是,但也没有立刻就走,将桌桉上布置好,又摆了两碟点心。
“齐爷爷,这些事我们来做就行了。”两个内侍在旁赔笑,说着还上前帮忙。
皇帝身边有很多内侍,分工详细,这是专门伺候笔墨的。
当然在齐公公面前,这些内侍都要靠后站。
不过这些小崽子们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我摆好了,你们再伺候,我更放心。”齐公公笑呵呵说,没有喝退他们。
两个内侍笑着应声:“有公公指点,我们做事也安心。”
对于内侍们之间的话,萧羽如同没听到,一手拿着信看,一手捏着点心吃,没有制止齐公公做事,也没有制止内侍们抢做事。
对于这些人来说,能为皇帝做事,是天大的荣耀,是皇帝的恩赐,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当皇帝,很简单。
就像谢燕芳说过的当皇帝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皇帝什么都不做,其他人才会做事,还会为了做事而相争。
齐公公告退了,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见伺候笔墨的两个内侍站在桌桉前殷勤地问“陛下要用哪个笔?”“陛下要喝点什么吗?”
萧羽一边看信,一边回答他们的话“用这只笔。”“喝点水就行,要不凉不热的温水。”“小袁子你去给我换张纸,前几天压了桂花那张。”
室内热热闹闹。
陛下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缩在暗夜里被这个世间吓到的小孩子了,他已经越来越会做皇帝了。
齐公公收回视线,对四周侍立的内侍们吩咐:“听着陛下吩咐,我去歇息了。”
内侍们七嘴八舌应声是,有两人跑来送他,更多的人则站着殿外不动——好容易皇帝跟前的红人走了,怎能错过机会。
“爷爷,你看那些兔崽子们,一个个张狂起来了。”一个内侍扶着齐公公恨恨啐了口。
另一个内侍忙跟着点头:“您得给他们个教训了。”
齐公公道:“记住,在这个皇宫里只有一个人可以教训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都别想,想得多,教训也多。”
“公公,那些人想要抢走陛下对你的亲近呢。”一个内侍小声说。
陛下原来只依赖齐公公,但随着陛下长大,身边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小孩子的依赖容易得到,但也最易变。
齐公公笑了笑:“放心吧,不会的。”
那个小孩子既然不再当小孩子,他也不把他当孩子看待了。
作为一个宫中活这么久的老人,他知道怎么才能得到皇帝的亲近,那就是,不跟皇帝亲近。
......
......
“来人。”
萧羽写完信,唤了声。
门外一个内侍最先抢着跑进来。
“把这封信送去给谢大人,让他帮我带给皇后。”萧羽道,又问,“你叫什么?”
内侍忙报上名字。
萧羽点点头喊了声他的名字:“以后你替朕传信。”
内侍欢喜若狂高声应诺,双手接过信,疾步而去。
萧羽对桌边侍立的内侍摆摆手,两个内侍忙退开,到了在门边听着内里安静无声,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见靠着椅子坐的小皇帝看着桌桉似乎在出神。
小皇帝不说话的时候,慢慢长开的细长眉眼越发沉沉,带着不和年纪的冷静。
忽的嘴角一弯,他笑了。
两个内侍倒是被吓了一跳,忙收回视线。
萧羽看着桌桉上的信,笑意弥散,楚姐姐就要回来了。
西凉王被打退了,叛乱的中山王终于被清除了,以后楚姐姐不用奔波征战,再也不会离开了。
......
......
内侍送来皇帝信的时候,谢燕芳已经准备出门了。
“让陛下放心。”谢燕芳对内侍笑道,“我会跑得比驿兵还快。”
内侍恭敬施礼告退。
谢七爷嘀咕一声:“小孩子还挺惦记皇后。”看着谢燕芳系上披风,“不过没想到,谢燕来这小子就这样死了。”
谢燕芳抿了抿嘴,其实他也没想到谢燕来会这样做,但谢燕来这样做也不奇怪。
这个半路被收留在谢家的孩子,就是养做孤勇者。
孤勇者最终的结局就是死得绚烂。
这就是谢燕来注定的归宿。
死得其所,是高兴的事,不过——
谢燕芳轻叹一声:“皇后不知道多伤心。”
所以他才要亲自去接谢燕来。
给逝者足够的风光,是对生者最好的抚慰。
说罢又问:“迎接燕来的事都准备好了吧?”
谢七爷点点头:“放心吧,沿途都安排好了,保证让这小子风风光光回来。”
这也是他们谢氏的风光。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接过马匹翻身上马,看向前方,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小孩子惦记她,大人也惦记啊。
乱七八糟的枝枝蔓蔓都砍掉了,成就了这样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皇后。
这是他谢燕芳凋琢的珍宝。
接她回家喽。
他催马疾驰而去,杜七等人在后疾驰相随。
第七十七章 去留
中山郡城外一队队兵马集结,马蹄纷乱,兵士们呼喝,但气氛并没有紧张,反而笑声嘈杂。
这是来支援的边军在整队,他们要回边郡了。
而比大军更先行的是信兵斥候,他们轻甲急行,穿着打扮相对简单。
最外围的一队斥候打扮更加简单,如果不是腰间都挂着大夏兵马的腰牌,都要被当做普通人。
不过这也不奇怪,斥候本就是多种装扮来刺探。
谢燕来上上下下打量身边的男人。
男人跟他们穿着打扮一样,脸上一圈络腮胡,但不知道是因为那双沉静的眼,还是什么原因,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协调。
“有什么想说的,说。”邓弈澹澹说,“别跟没见过我似的。”
谢燕来挑眉道:“邓大人粘上胡子也不像山贼。”
邓弈道:“像不像山贼又不是看外表,而是看行事。”说罢也打量谢燕来一眼。
“我行事也像。”谢燕来直接道。
邓弈依旧审视着他:“山贼可不会去跟目标同归于尽,山贼求财保命,没命要财有何用?”
谢燕来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谢将军也不像是为了名利舍命的人。”邓弈问,“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来跟萧珣同归于尽?”
谢燕来嗤笑一声:“是行刺!什么叫同归于尽!”
邓弈看着他:“是我救了你的命,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谢燕来嘀咕一声:“你说是她救了我。”站到邓弈面前,懒懒说,“这件事很简单,我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因为,看你们这种人,不顺眼。”
邓弈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
“你们这种人。”谢燕来看着他,“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把天下人不当人,你们活着是这世间的毒瘤。”
邓弈点点头,道:“所以为了天下人,谢将军舍身除毒瘤。”又笑了笑,“你一个人这样做只能除掉一个,这世间——”
“除掉一个是一个。”谢燕来打断他,“我谢燕来要的不多,只要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就足矣。”
说着又冷冷一笑。
“这些道理,你们这种人贪心永不知足的人,根本就不会明白。”
邓弈默然一刻,抬眼看他,道:“邯郡世家投朝廷,是谢燕芳干的吧。”
谢燕来眼神微微一凝,没有说话。
“我现在说萧珣的兵马,我选的官员,根本没有屠杀邯郡的民众,这话不会有人相信。”邓弈澹澹道,“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收回视线看着远处,笑了笑。
“谢燕芳是什么样的人,世人看不清,你身为谢家子弟,看得很清楚。”
“你根本不敢告诉楚昭这个真相,因为这件事关系大局,大局,就不论善恶对错。”
“萧珣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民众不用受苦了,谢燕芳也不用再作恶为善,而楚昭也不用背负痛苦。”
“其实你这不算什么英勇,你是内心愤怒,无可奈何,无路可走,所以一腔孤勇冲过来要杀掉萧珣。”
说到这里,他又收回视线看着谢燕来。
“谢将军,这个结果你真能就满足了?你要的就到这里了?”
“你一个人杀掉一个人,就真解决问题了?”
谢燕来一步上前揪住他,一字一顿道:“别再对我说这么多废话,摆出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样,你看得透又如何,什么事都不做,还有,我现在不是谢将军,你也不是邓太傅——”
就在此时,马蹄响,有人奔过来。
“阿九。”木棉红先看谢燕来,“一会儿记得打先锋。”
又看邓弈。
“祝二,你把补给清点好。”
她似乎没有看到两人对峙,微微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马鞭。
“在我们寨子里事情做不好,可是有惩罚的。”
说罢催马疾驰而去。
谢燕来看了邓弈一眼,放开了手,转身就走。
“哎。”邓弈又唤住他,“我来这里是做囚犯的,你来做什么?”
谢燕来转头看他一眼:“做山贼。”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嘴角弯弯哼了声。
或者说,做等一个人的山贼。
......
......
站在郡城城墙上,能看到集结的兵马,分兵,成队,然后渐渐远去。
楚昭不由微微踮脚,想要视线跟随更远。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但几步外又停下,似乎踌躇不敢上前,但看到楚昭始终没有回头,根本不在意身后有人来有人走,他还是主动开口了。
“梁蔷,见过皇后娘娘。”
楚昭这才收回视线,看着站在身后的梁蔷,问:“梁公子是来问本宫为什么不让你回边郡吗?”
梁蔷是作为边军援兵主将来的,现在战事结束,边军集结离开了,但唯有梁蔷被留下来。
梁蔷看着楚昭,垂目道:“罪臣知道为什么。”
楚昭换了话题,对他示意:“梁公子跟本宫走走。”说罢沿着城墙迈步。
小曼在旁不远不近跟着。
梁蔷迟疑一下,跟上去,看着几步前的背影,垂下的手忍不住攥了攥,不管怎样,他有机会跟她这样一起走一走——
楚昭说:“本宫没想到有一天会巡视中山郡郡城城墙,梁公子更没想过吧。”
梁蔷道:“说实话,我连穿上兵袍都没想过,有时候我做梦醒来,还以为自己是在京城,是无忧无虑的梁家公子。”
提到先前,那女孩儿回头看他一眼。
“梁公子,本宫先前虽然与你们梁家有口角之争。”她说,“但本宫没有能力让你们落罪。”
梁蔷点头:“我知道,梁氏获罪,是朝堂之争。”
楚昭问:“那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钟长荣?”
她问的真干脆,是啊,如今的她身为皇后,不需要跟臣子客套,有资格直接问,梁蔷默然一刻:“当初助力我和父亲从军的是一位姓蔡的旧友。”
他将当初的事讲给楚昭。
“但在我们从军不久后,蔡大人就调离了云中郡。”
“从未有人直接跟我接触,让我做事,但我能感觉到我一步一步都是被人安排。”
“我常常在事到临头才接到吩咐,给我传达消息的都是身边的普通的兵士,比如钟将军这次。”
“我被要求不停地去求见将军,跟随着将军,然后看到了将军中了埋伏,然后才被要求,站在一旁等——”
说到这里时,楚昭看着他,他也没有回避视线。
“他们让我等钟将军死了,让我再去诛杀西凉兵,然后,获得功勋,然后——”
楚昭接过他的话,道:“然后你们父子靠着声望,就能接手边军,取代钟将军。”
梁蔷道:“娘娘猜的对。”
也不是猜的,毕竟她那一世亲自看到了,楚昭收回视线向前走。
“那些给我传达过命令的兵士,很多都战死了,要么就调动不见了,每次都是新面孔。”梁蔷跟上她,补充一句。
楚昭嗯了声:“做事很缜密。”又问,“石坡城跟你有关系吗?”
梁蔷默然一刻,点头:“是我,放西凉兵,进去的。”
他的话说完,前方的女孩儿勐地转过身,带起一阵疾风。
梁蔷噗通就跪下来:“娘娘,我错了。”
楚昭看着他:“错了?你错了,知道多少人付出了生命吗?”
“我知道。”梁蔷跪直身子,声音嘶哑,“我知道,所以我后悔了,所以我悔恨不已,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所以在他们让我旁观等待钟将军死的时候,我违背了命令,提前放出了求援信号——我想逃离我想逃生,我想摆脱这一切——”
他看着楚昭,眼神哀求悲戚。
“阿昭小姐,请救救我。”
“我不想变成这样,我还想当那个曾经被你称赞勇武的梁蔷。”
当初称赞勇武吗?楚昭眼中闪过一丝自嘲地笑,其实那只是个误会,她是在称赞那一世的梁蔷,但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一世梁蔷勇武只是一个阴谋。
“我会以奖赏你征伐萧珣为理由,带你回京。”楚昭看着他,说,“希望那人再联系你的时候,你能让自己重回那个勇武的梁公子。”
梁蔷俯身:“多谢娘娘!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有兵士在不远处禀告“皇后殿下,谢中丞到了。”
楚昭微微一笑:“来得真快。”说罢越过梁蔷而去。
梁蔷在后再次俯身叩头:“末将恭送娘娘。”然后慢慢起身,站在城墙边看着走下城墙的女孩儿,她的脚步轻松欢快,城门外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风掀动为首公子的披风,宛如月光流华。
他心中没有嫉妒,也并不奢求有一天能被楚昭如此相迎,他只要能留在她身边就好。
他知道楚昭并不相信他,留下他,也是为了引出背后人。
但无所谓。
只要他有用就行。
不仅仅是对皇后有用,对那位背后人也有用,这样他就能依旧拥有已经有的一切,甚至越来越多。
先前该说的都说了,但有一件事没有说,他这些功勋,其实都是在别的兵士相护下得到的。
那个勇武的梁公子,其实从未存在过,所以也回不去了。
第七十八章 安置
狂风吹动,中山王府内悬挂的白幡如雪。
刺杀萧珣的十几人棺椁都安放在这里。
谢燕芳迈过门槛,又回头看楚昭:“你不用陪我去看他了吧。”
“担心我伤心吗?”楚昭说,笑着摇摇头,“不会,我送别过我的父亲,失去这种事我能接受。”
说着还先迈步走进去。
谢燕芳没有再说话,跟着走进去,来到谢燕来的棺椁前站定,棺椁打开,虽然天气已经寒凉,也用了各种药物,但内里的尸首以及气味很是骇人。
谢燕芳神情平静,仔仔细细认真地看,接过仆从们递来的各种物品,有衣衫鞋袜有摆件吃食。
“这些都是他的婢女收拾出来的。”谢燕芳对楚昭说,“都是燕来他最喜欢穿的用的吃的。”
楚昭道:“他在军中没有什么喜好,吃的用的穿的都跟大家一样。”
谢燕芳道:“他在军中不是谢家九公子。”
谢家九公子喜好也不多,很快就摆好了。
“其他人都已经火化为骨灰。”楚昭轻声道,“燕来等着你亲眼见过。”
谢燕芳再次看了眼棺椁内的尸首,道:“其实在我记忆里,他还是当初那个刚进门的小孩子,我们谢家很多孩子,在我眼里都一样,现在他终于变得不一样了,可惜我也看不到他了。”
楚昭也看着棺椁内,道:“其实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是谢家公子,所以,我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恍惚,我熟悉,我失去的到底是谢燕来,还是那个路途中偶遇的驿兵。”
谢燕芳转头看她,看着女孩儿眼中的怅然以及茫然,轻声道:“不管他是谁,他都死得其所。”
楚昭点点头,对一旁的兵士们示意:“封棺。”
......
......
夜幕降临收整好谢燕来的骨灰,谢燕芳回到住处,蔡伯已经将室内布置好了,熏香铺垫,仆从们捧着铜盆巾帕而立。
谢燕芳接过仆从递来的巾帕,蔡伯为他解下披风。
“公子现在要沐浴更衣吗?”仆从们询问。
谢燕芳点点头:“皇后那边准备了晚宴,一会儿我要过去。”
仆从们忙去准备。
“公子。”蔡伯问,“确定是尸首谢燕来吗?”
跟进来的杜七呵了声:“烧成那样了,能看出什么。”
蔡伯瞪了他一眼:“看尸体当然看不出来了,要看的是旁边人的反应。”
杜七皱了皱眉抱臂道:“皇后吗?也没有哭也没有喊,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
“皇后要是真大哭大喊,那才是奇怪呢。”谢燕芳笑道。
蔡伯微微皱眉:“皇后跟谢燕来的关系一向很亲近,谢燕来死了,还是为了助她歼灭萧珣,她不该无动于衷。”
谢燕芳握着茶杯看着弥散的热气,说:“皇后不是无动于衷,她似乎有些茫然,就好像是失去了一个不熟悉的人,但这个反应是正常的,因为对皇后来说谢燕来一直都是分裂的,在她眼里有两个谢燕来,皇后亲近的谢燕来,在皇后眼里不是谢家人,现在她不知道是该为哪个谢燕来悲伤。”
什么这个谢燕来那个谢燕来的?杜七和蔡伯对视一眼。
“公子你就说有没有问题吧。”杜七道,“亲自跑来看一眼就是为了确认。”
“我来了,我看过了,我亲手把我兄弟安葬了,这就是确认他死了。”谢燕芳道,将茶一饮而尽。
正是如此,就算躺在棺椁里的不是谢燕来,那他也是个死人,蔡伯一笑:“公子快去沐浴吧,别让皇后等太久。”说到这里回想入城见到皇后的场面,一年没见,那女孩儿气势更沉稳,甚至带着几分看不出喜怒的威严,“这一战后朝中无人能阻止她说话了。”
谢燕芳一笑:“本该如此。”
......
......
谢燕芳沐浴更衣再来到中山王府时,得知皇后正在见官员。
“是哪位?”谢燕芳问。
随着平叛结束,京城和中山郡来往的官员也不少。
“是拱卫司丁指挥使。”兵卫倒没有隐瞒,又问,“中丞大人,需要禀告您来了吗?”
谢燕芳摆手:“不用,拱卫司的事都是机密,不要打扰皇后,我先看看这中山王府的景致。”说罢站在廊下,环视四周。
兵卫依言肃立没有向内通报。
内里楚昭正在看着丁大锤递来的名册,这是要在这边设立的拱卫司的人员。
“你们挑出来的我都放心。”楚昭说,“但要切记查这些世家手段要隐秘,现在叛乱才平,不能再起波澜,更不能打草惊蛇,这些盘踞在当地的世家甚至有百年之久,盘根错节,没有官职,但比官员们更难对付。”
丁大锤应声是:“娘娘放心我明白。”
楚昭道:“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亲自坐镇,待你们拱卫司安稳下来,我再离开。”
“娘娘您在京城和在这里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不用特意为我们压阵。”丁大锤道,又带着几分关切,“您出来这么久了,回去歇歇吧。”
楚昭一笑:“我没事,我留在这里也不只是为你们压阵,中山王筹划几十年,我一定要确定这里变得安稳,才能放心地回家。”
说到回家的时候,她双眼亮了起来,丁大锤忍不住想,皇后果然也很想回家呢。
“好,娘娘放心,我会把家看好的。”他郑重说。
她说的家并不是京城,楚昭笑了笑,问:“大锤,你想过回家吗?等不忙了,你们兄弟们去家里看看。”
如今丁大锤在京城走出去,民众不敢直视,官员们不管心里怎么瞧不起他们,但表面上都礼让三分,丁大锤都几乎忘记自己还做个山贼,更想不起来自己落草为寇前日子过得什么样。
他甚至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指挥使。
当然,皇后对他们的出身是很清楚的。
想到出身,丁大锤讪讪一笑:“兄弟们都在京城安家了,原来有妻儿的接来,没有的也都找了婆娘,日子过得好得很。”
说到这里再次对楚昭深深一礼。
“多谢皇后娘娘提携大恩。”
“这日子是你们拿命换来的,是你们对我先有大恩,我才能对你们施恩。”楚昭笑道。
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小曼哼了声:“别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丁大锤嘿嘿一笑:“也谢谢小曼姑娘。”
小曼哼了声转过头。
“好了,你下去吧。”楚昭将名册递给他,“忙完了早些回京城。”
丁大锤应声是伸手接过,告退出去了。
楚昭靠在椅背上轻轻舒口气,微微闭目。
“娘娘累了吧?”谢燕芳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不如臣明日再来?”
楚昭笑着睁开眼:“面对臣子是累,但谢三公子此时此刻不是臣子。”说罢坐直身子,“而且,正因为累了,才更要吃饭,小曼,传膳。”
小曼哦了声对外吩咐,谢燕芳含笑走进来,自在楚昭对面坐下来。
“娘娘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很好。”他端详她一刻,说道,“那接下来娘娘是先回京城呢,还是等这里再安稳些?如果娘娘回去,我来处置这边的事。”
先前萧珣第一次带兵逼近京城闹乱的时候,就是这样,楚昭终结了战事,谢燕芳则留在沿途善后。
楚昭摇头:“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并没有真打起来,这次真刀真枪地打了快一年,我打得,我来善后吧。”说着又一笑,“时间也不会太久,待这边的官员选好,官府运转,我就回去,过年肯定赶得回去。”
谢燕芳点头说声好。
这边小曼引着侍从送来饭菜。
“你先前也没来过中山郡吧。”楚昭笑道,“尝尝这里的风味,我觉得还蛮好吃的。”
谢燕芳伸手拿起筷子。
“三公子。”楚昭又道,“我这样做,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霸权了?”
先前掀起垂帘说话插手朝政,也仅限与朝堂这一方天地,但现在留在州郡,亲自将打乱的官府重置,也就意味着皇后在地方也安插了势力。
谢燕芳握着筷子道:“在我心里,娘娘和陛下就应当霸权天下,我也不认为这是霸权,这是娘娘该做以及必须做的事,而且我谢燕芳愿为娘娘出谋划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看着楚昭,眼神清澈又明亮。
“从结识阿昭小姐开始,到现在,我都是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
第七十九章 可以
说起过往,楚昭也微微走神,她当初拦住谢家当街鞭打谢燕来,然后趁机见了谢燕芳,的确是心存结交。
那个能占据半壁江山让萧珣无可奈何的谢燕芳,是比邓弈更让她想结交,而且,也是最让她畏惧戒备的人。
这个畏惧戒备深藏在心里,不敢展露半分,
这一世她救下萧羽,不仅断绝了萧珣当皇帝的路,也断绝了谢燕芳造反的路。
不过,谢燕芳对萧羽百般珍护,不表示能容忍她这个皇后分权,就像邓弈,哪怕与她合作,也无法容忍她站在朝堂上以女子的身份干政,但谢燕芳对她的态度,她真切地感受到,是毋庸置疑的赞同,以及扶持。
她要去边郡看父亲,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趁她在外,剔除她本就不稳的根基,还与邓弈制衡,助力她坐稳后位。
她要在朝堂上说话,要参政,他半点不反对。
他也并不是坐山观虎斗,就如他告诉她的那样,要想坐稳这个朝堂,皇后你必须变成虎,必须自己争权。
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在助力她,让她背有靠山。
在日常的小事上亦是做得贴心,谢氏是皇帝唯一的亲人,但谢燕芳却只让她当皇帝最亲的人,为此不许谢氏族人进京。
他从不担心皇后强盛会让皇帝势弱,而且还让人不由猜测,他甚至更愿意看到这样。
从古至今这样的外戚少有,更别提还是谢燕芳。
谢燕芳,这个前世闹得大夏十年不安稳,占据半壁江山的燕狼,这一世活得无欲无求。
他似乎所有的欲求都在萧羽当皇帝上得到了满足。
楚昭端详着谢燕芳。
公子温润如玉,眉眼清冽,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清致澹雅。
那一世的谢燕芳是什么样的神态?可惜那一世她没机会见到。
“三公子。”她坐直身子,问,“如果为了朝堂安稳,我可不可以请外戚不得为官?”
这句话够狠吧,现在朝堂没有了邓弈,她这个贪权的皇后,开始将手伸向谢氏了。
谢燕芳点头:“可以啊。”
楚昭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
虽然是在笑,但不是嬉笑,笑得轻松坚定且真诚。
他是真可以,半点不做假不虚伪不客套。
楚昭笑了,伸手示意:“三公子,尝尝这道菜啊。”
谢燕芳轻轻舒口气:“看来我答对了,我要答错了,今晚就吃不到饭了。”
楚昭哈哈笑,亲自给他递上盛好的汤饭。
“阿羽这段日子乖不乖?”她问。
谢燕芳笑道:“作为孩子还可以,作为皇帝暂时无法评述,因为皇帝,不是乖还是不乖来定义的。”说罢又道,“他对燕来的离世也很难过,这孩子虽然跟燕来相处不多,但反而对燕来比对我更关切。”
这一点楚昭倒是知道为什么,因为当初那夜乱事中,她将谢燕来推到萧羽面前,雏鸟落难,印象深刻。
“他也不负阿羽关切,从那一晚守城门一直到现在,守边郡,杀萧珣,他为萧羽守护了大夏。”她轻声说,“阿羽应该也必须铭记这个舅舅。”
“没有人会遗忘他。”谢燕芳说,低头斟酒,带着几分感叹,“一个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且做成功了,我很佩服他。”
说着抬起头看着楚昭一笑。
“我谢燕芳从未看轻过任何一人,但能被我佩服的人也不多。”
“以前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谢家子弟,现在,他是独立于世人前当被铭记的谢燕来。”
对谢燕来这样的人,真正的聪明人都会佩服,谢燕芳说的是真心话。
而且在一次又一次成功之后,还能舍下名利功勋,孑然而去,她虽然当时提议了,但没想到他真能答应。
“我也佩服他。”楚昭端起酒杯。
谢燕芳与她轻轻一碰,说:“很高兴我们能认识这样的人。”将酒一饮而尽。
楚昭一笑,捧着一饮而尽。
“不过说实话,这中山王府的口味,不如京城的好。”谢燕芳说道。
楚昭笑道:“谢大人也太挑剔了。”
她也经常称呼谢大人,但以这种调侃口吻还是第一次,谢燕芳一笑:“我的确很挑剔,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
楚昭再次哈哈笑。
......
......
谢燕芳披着月光回到住处,蔡伯围着他嗅了嗅。
“喝了不少啊。”他说,再端详谢燕芳的脸,“看来谈的很愉快,让你留在这里吗?她什么时候走?”
谢燕芳接过仆从递来的茶,笑道:“不让啊,她要亲自留在这里,清整重建州郡官府。”
蔡伯一怔:“什么?她这是信不过你啊,那这一晚上都说了什么?”
谢燕芳已经坐下来,斜倚凭几,眼角的笑如月光般:“说了燕来,我们一直在说燕来,然后说中山王府的饭菜虽然不如御膳,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说谢燕来还这么高兴?”蔡伯皱眉,“看来她真是不伤心。”
“错了。”谢燕芳对他摆了摆手指,“蔡伯,要让人高兴不是回避谈论逝者,而是畅谈逝者。”
他说着举起茶杯。
“勇武的人,虽死犹生,英雄应当被传说。”
“说英雄,是天下最高兴最畅快的事。”
说罢将茶如酒般仰头饮尽。
蔡伯看着谢燕芳的样子,无奈道:“真喝多了,随你高兴吧。”说罢向外走去,一边唤人,“煮醒酒汤来。”说着又摇头,“真没想到,我也有需要给公子准备醒酒汤的时候。”
谢三公子从小身边仆从如云,但与其说是仆从照看他,倒不如说是仆从按照他的安排来照看他。
公子从未安排让人做过醒酒汤。
公子从未跟人喝酒喝醉。
公子如果喝醉,也只是跟自己喝酒独醉。
蔡伯嘀嘀咕咕去了,室内只剩下谢燕芳,他依旧斜倚凭几,窗边夜风吹动海棠树,月光在他身上摇曳。
“说英雄,英雄就该活在心中。”他道,“我很高兴跟她一起说英雄。”
说一辈子都无所谓。
......
......
兴平四年末,大雪纷飞,伴着满城的爆竹声响,楚昭一如上次那边,轻装简行入京城。
虽然没有皇后仪仗,但皇城禁卫已经提前得到吩咐,对雪花飞舞中奔来的红斗篷女子丝毫不阻拦,宫门大开,禁卫肃立,看着她穿过城门。
前朝大殿上没有官员林立,唯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影,斗篷帽子上都落满了雪,宛如一个雪人。
当看到骑马而来的身影,雪人顿时活了,沿着台阶飞奔而下,飞舞的雪花纷纷避让。
“楚姐姐——”
楚昭忙跳下马,张开手向萧羽迎去,当人扑入怀中的时候,她差点没站稳。
“阿羽真成大孩子了,力气比我还大了。”她笑道。
端详着面前的孩童,将近一年半没见,眉眼都有些不一样了。
孩童的稚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渐生的少年气。
萧羽展颜一笑,牵着她的手,捧在手里呵气:“姐姐的手好凉,冻坏了吧。”
楚昭一笑,抽回手搭上他的肩头:“你的手比我的更凉,在这里冻了多久了?走,我们快回去暖和。”
萧羽点点头倚着她一起向宫内而去。
退避在四周的侍卫内侍们齐声高呼,在风雪中一声声传开。
“恭迎皇后娘娘——”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第八十章 年节
今年的年节,皇城举办了大宴。
这一日皇帝和皇后先携朝臣们一起到皇家寺庙焚香祭天,宣布改元,然后朝臣们散去,帝后在皇家寺庙用过开年斋饭,午后回宫。
之后朝臣们携带家眷们赴宴,共度年节。
宴席设在御花园旁的琼芳苑,这里是皇城花房所在,亭阁阔朗,地龙温暖。
午后便陆陆续续有朝官家眷们到来,这也是所有人最齐聚的时候,而且边郡战事大获全胜,西凉王认罪割地远遁,中山王父子被诛,动荡数年的大夏终于安定了。
朝中也安定了,邓弈被皇后射杀,除了那些跟邓弈牵连过深的官员,朝中定论其他人是被邓弈蛊惑或者识人不清,不再清查。
这让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彻底松口气。
今日大宴的氛围轻快欢悦,官员们三三两两在一起说笑,来得早的女眷们还相约去御花园赏景。
一如先前,每次宴席也是楚昭和楚棠相见说话的时候。
两人在窗边坐着,一起看宴席的名册。
“不知不觉大家都出嫁了啊。”楚昭看着名册,曾经是这家女儿的小姐,变换了身份,成为另一家的妻。
“大家也不是都能赴宴来了。”楚棠说,“有些嫁的远,有些则没资格。”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嫁到可以出入皇城大宴资格的人家,而且就算嫁入这样的人家,也不一定有资格跟着进宫,比如是幼子孙媳低辈分。
说到这里,楚棠又笑了。
“不过有些原本没有资格,却因为自身得来了资格。”她翻看名册,“丛阿珊你还记得吗?”
楚昭还真记得:“那位喜欢钓鱼,当初在楚园跟人比试钓鱼的小姐?”
楚棠点头,指给她看:“她去年嫁入了这家二房的幼子为媳,丈夫也没有入仕,但这次家里的太夫人赴宴,除了带两个儿媳,还带了这个孙媳。”说着凑过来低笑,“我听婢女们说,两个儿媳有些不满,但太夫人说就指着这个孙媳来皇后跟前讨杯酒喝,也给家里两个儿子在皇帝面前讨个脸面,皇帝再有两年就要亲政了,事关前程,两个儿媳都不反对了。”
楚昭没笑这个,笑楚棠:“你的婢女们倒是什么都知道。”
楚棠抿嘴一笑:“我一个闺阁女子独自在京城,必须让自己耳聪目明。”
小兔他们除了看家护院,还把楚棠的婢女仆妇带着一起训练怎么打探消息。
一年多没在京城,市井街道以及世家内宅的消息都是楚棠这边定期送去给楚昭的。
楚昭看着楚棠微微一笑:“阿棠,你年纪也不小了,亲事怎么说?”
楚棠故作羞涩抬袖半掩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着又放下衣袖,不装了,坦然道,“父亲和母亲相中了书院的一个弟子。”
书院的弟子啊,楚昭想着上一世楚棠的婚事,不由问:“家世如何?”
她记不清楚棠前世嫁给人家是哪一家,只知道是当地的豪富。
豪富贪权娶了皇后的姐姐,但最终无法忍受皇后姐姐飞扬跋扈,一家人泣血上书朝廷要求合离,让她在萧珣面前灰头土脸,楚氏的声名更狼藉——当然,现在再想这或者也是萧珣安排好的。
“是当地大族。”楚棠道,“不过,族大人多,这位弟子在族中远枝单薄。”
单薄?楚昭笑道:“伯父伯母怎么能看上?我们阿棠可是郡主。”
楚棠笑道:“我跟爹娘说了,我现在是郡主,我不想给人伏低做小,也不想去为他人装点门面,他们就相中了这个。”
家世过得去,在族中又不是被看重的人,楚棠嫁过去,丈夫一家地位会不同,丈夫会依仗妻子,而妻子又属于这个小家,跟族中联系可远可近,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样楚棠里外都地位超然。
楚昭感慨道:“父母为儿女的亲事都是挑选最好的。”
没想到做事那么不可靠的伯父伯母能挑选合适的人选。
虽然身为皇后,声名赫赫,但没有父母,心缺一角难补全,楚棠以前会羡慕别人得到的,但现在她知道没有人能万事如意,有得到就有失去,要吃甜的就也要吃苦。
“家人都会关心家人。”她说道,看着楚昭轻声问,“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觉得如何?”
宽慰她是她的家人啊,楚昭轻柔一笑,看着她:“阿棠,不是父母觉得如何,也不是我觉得如何,是你觉得如何,你要记住,结亲,最重要的是,你喜欢。”
她轻轻拍了拍楚棠的手。
她已经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希望楚棠也能有。
喜欢.....楚棠默然一刻,一笑:“我知道,我明日就启程去书院,跟爹娘一起过年节,也亲眼见见这个人。”
楚昭一笑:“祝你如意。”
这边阿乐走进来:“娘娘,陛下那边准备好了。”
一如先前,皇宫大宴,皇帝都会和皇后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楚棠忙起身告退。
楚昭又叮嘱道:“回去的时候多带些人,注意路途安全,把排场摆起来,我们小心谨慎,但该让人知道的时候也要让人知道。”
楚棠笑着点头应声是,看着楚昭起身准备换上礼服,忽道:“阿昭,你现在,有喜欢吗?”
楚昭微微一怔,看向楚棠。
楚棠却忙转身走了,有些畏惧地拍了拍心口,她竟然问皇后这个问题,简直是大逆不道,哪能还能真等着楚昭回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或许是因为适才楚昭叮嘱她时真切的眼神吧,让人心暖又有些难过。
皇后,是皇帝之妻。
但对楚昭来说,只是个身份。
她可不认为楚昭当皇帝的妻子是因为喜欢。
那楚昭她这辈子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喜欢了?
“阿棠小姐说什么呢?有什么?喜欢?”阿乐不解问,她没有在跟前侍奉,不知道她们适才说了什么。
楚昭抿嘴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甩腰间的垂坠。
“说喜欢啊。”她说,“我也有呢。”
......
......
暮色降临,琼花苑灯火通明,宛如琉璃。
到处都是说笑的人群,宫女们穿梭其中送上美酒果饮。
梁蔷迈进厅内,感觉到身后母亲脚步迟疑。
“母亲?”他回头低声询问。
梁母脸上闪过一丝拘谨的笑:“没事,只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其实母亲回到京城已经一年多了,梁氏也重新悬挂在府邸门外,但邓弈出事后,梁氏本就不稳的根基立刻飘摇,梁氏几乎闭门不出。
他这次回京,因为征伐萧珣有功,恢复了游击将军,让梁氏家人松口气。
这次他也接到了赴宴的资格,而且为了跟其他人一样,堂堂正正,他也带了女眷来。
要想真正站稳脚跟,单靠他一人不够,要让家里人也都变得.....有用。
与人结交,与人攀谈,与人来往,这是女眷们的作用。
母亲先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梁氏二房的夫人,宫廷宴席也参加多次,现在却有些拘谨,可见被先前的生活磋磨刻印。
也许他该给母亲适应的时间,但——没有时间。
“别担心。”梁蔷伸手扶了下母亲,轻声说,“我们的位席在后排,不会被人太注意。”
梁母点头一笑:“我知道,阿蔷你放心吧。”
母子两人说话,中间被人一推,伴着略有些稚气的声音:“哥哥,这里真好看啊。”
梁蔷低头,看到妹妹。
妹妹满眼惊叹欢喜,小孩子没有担忧,来到这里已经看呆了,一心要向内奔去。
她看着厅内珠光宝气的女子们,眼睛闪亮,她跟她们一样,她也是其中一员。
就在此时,乐声悠扬而起,伴着内侍们的高呼“陛下,皇后,驾到。”
厅内说笑顿时一停,所有人都站定,向前方俯身施礼。
“恭迎陛下,皇后娘娘——”
梁蔷和母亲也随着众人施礼,梁小妹忍不住好奇悄悄从大人们的缝隙中向前看,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穿着龙袍,牵着一个凤冠少女的手缓步而来。
第八十一章 远近
新年新节新气象,宫廷里有盛宴,京城的街市也灯火通明,民众们涌涌。
夜市繁华,也有不少兵卫不时经过,但没有再引起民众的惊慌,这是巡街的兵士,有他们在,火烛盗徒醉酒打架都能及时得到处置。
看到兵卫们骑马而来,民众纷纷避让,两个看似闲汉的男人也退到街边。
“真不容易啊,年节也要当差。”一个男人感叹。
另一个男人点头:“当差的人就这样,越到年节越忙。”说完看了那男人一眼,“六爷忙不忙?咱们找个地方小酌一杯?”
被唤作六爷的男人哈哈一笑:“咱们的忙,跟他们的忙还不一样,随时随地都是在忙,喝酒也是忙。”说罢拍了拍这人的肩头,“祁爷,今天我请客,我知道有一家烤肉铺子,藏在不起眼的地方,但手艺非常好。”
祁爷也没有客气,两人离开了喧闹的大街,来到了相对来说冷清了很多的码头这边。
日常繁忙的码头在年节安静了很多,但也还有零散的货船进出,七八个人力在等卸货背货生意,因为过年,节俭的他们也忍不住来到烤肉摊子前吃上一份肉,喝一杯水酒。
祁爷和六爷也不在意摊子简陋,人员低贱,点了两份烤肉,要了一壶酒,两人伴着河风吃吃喝喝低声说笑。
“味道果然不错。”祁爷称赞,给六爷斟酒,又问,“你们最近收成怎么样?”
六爷将酒一口喝了,龇牙道:“颗粒无收,真是见了鬼了。”
祁爷自斟自饮叹口气:“我们也是,只能再等西边,看看还有什么好路子。”
听起来是两个生意人?或者是农夫?一旁的人力们听到了只言片语,心里猜测,再看这两人,穿着打扮普通,其貌不扬,扔人堆里认不出来。
“两个兄弟别急。”一个人力捧着一碗酒多喝了几口,带着几分醉意劝慰,“如今太平了,今年一定会越来越好。”
祁爷六爷也不介意这些穷苦人答茬,笑着举起酒:“多谢兄弟吉言。”
六爷喝了酒,又唤烤肉的老汉:“再加一份,再——”
祁爷拦住他:“酒就别要了。”他们的差事不能多饮酒,当然话不能这样说,“——肉很好吃,但这酒实在不好喝。”
六爷一笑明白他的意思,对烤肉老汉扬声道:“你也该准备点好酒了。”
烤肉老汉也不介意,笑道:“小本买卖,好酒比肉还贵呢。”
码头上的穷苦卖力气的人,为了力气舍得吃一口肉,酒可就舍不得了。
六爷也就是一说,笑了笑继续吃肉。
但酒的话让几个人力接过去,男人谁不喜欢好酒啊。
“我也没喝过多少好酒。”一个人力咂咂嘴,“不过前年于商那壶酒真是好喝,现在一想起来,还满口余香。”
听到这句话,正吃肉的祁爷和六爷手一顿,同时抬头,暗夜里看到对方眼里亮起的火花。
于商。
......
......
年节不止京城热闹,今年边郡亦是前所未有的欢悦。
就算在刚刚收回的尚无人迁居之地,都能听到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地面都在震动。
这让躺在斜坡上的人皱眉,他裹着厚厚兽皮袄子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此时眼里满是不满。
“郡城里面是把所有的爆竹烟花都炸了吗?”他说,伸手拉起围巾,连眼睛都遮上,“吵死了。”
但这也没能隔绝外界,空中又有尖锐的鸟鸣传来。
斜坡的人用脚一踹地坐起来:“真是服了,当个山贼,比当兵规矩还多,有什么话不好好说,用这该死的鸟语!”
他扯下围巾,手指搭在嘴边发出两声婉转的该死的鸟鸣,起身滑下斜坡,再打个呼哨,不知道在哪里吃草的马儿得得奔来。
与此同时,有两匹马从远处奔来,马上的两人对他招手喊“阿九换岗了——”
阿九——谢燕来对他们爱答不理地摆了摆手。
“阿九。”那两人并不在意,热情地说,“过年好啊。”
谢燕来应了声“好。”扬鞭催马疾驰
这一片虽然原本说是属于西凉境,但西凉人并没有在这里生活,大夏人也不敢靠近,几十年都无人踏足,现在归于大夏了,除了布防了兵马,还没有民众迁居过来,乍一看荒凉一片。
但越过几道沟壑,就看到空中有烟花炸裂,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一个聚集地出现在眼前。
虽然大多数都是地窝子,但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散布,有建好的,也有正在建造的。
如同大夏所有的地方一样,此时此刻这里也充满了新年的氛围。
孩童们穿着新衣奔跑玩乐,妇人们坐在一起说笑,男人们在宰杀猎物,乍一看就如同常见的村落。
但随着空中的鸟鸣声,以及不时从四周冒出窥探的身影,再到进了村镇,看到玩闹的孩童手里拿着木头削的刀剑,连女童都不例外,闲坐的妇人们腰里偶尔露出刀柄——就知道这里并不是常见的村落。
“阿九回来了。”
“阿九来我们家尝尝新做的蒸肉吧。”
不过看到谢燕来,村人们热情的打招呼,如同熟识多年的乡邻,谢燕来就算用围巾裹着脸,但一路这样走过,一双眼也变得柔和,到了家门口跳下马,一群孩童呼啸而过,谢燕来长腿三步两步避开。
顺便抓住一个小孩,将几乎拖地的裤子提了提。
“等等我等等我。”
小孩却不感激,因为耽搁了玩,急得挣脱。
谢燕来气呼呼指着他:“小屁孩子,一会儿踩到裤子摔个狗啃泥。”说罢将缰绳一扬,让马儿自便,走进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一圈篱笆,而屋子也只有一个地窝子。
不过在他“家”旁边的邻居,住的是一个建好的三间房子,一圈篱笆围住的院子里还养了鸡鸭。
这可以说是村落里最好的房屋,俨然就是大户人家。
谢燕来长腿一抬,越过自己的“院墙”,再越过邻居“院墙”,然后跳进鸡鸭窝里伸手摸鸡蛋——
“二爷——”一个小厮从正屋子里跑出来,如鸡鸭一般扯着嗓子喊道,“阿九又偷蛋——”
谢燕来瞪了他一眼,将热乎乎的鸡蛋在手里晃了晃:“大惊小怪,不就鸡蛋吗?再说了,你家的鸡鸭还偷我院子里的草和草里的虫子吃呢。”
小厮哼了声,要说什么,内里传来声音:“阿才,水烧了吗?饭做了吗?”
小厮哎了声:“知道了知道了,别催了,就去做饭了。”说罢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不忘瞪谢燕来一眼,小声警告:“不许来偷我家的饭!”
谢燕来对他挑眉不理会,再看正屋中,隐隐可见一个身影端坐,手里握着一卷书。
“祝先生大过年的还在苦读啊。”他拉长声音说,“这是第一次过这么清闲的年无事可做吗?”
里面的人没有理会他,谢燕来撇撇嘴也懒得再跟他说话,拿着鸡蛋越过院墙回去了。
但屋内的人没能清静,小厮又从厨房冲出来,举着两块肥瘦相间的肉。
“二爷,二爷。”他喊道,“快看这是什么?不知道谁放在厨房的。”
屋子里的人似乎不厌其烦,握着书卷走出来。
“这是有人给送礼吗?”小厮低声问,又忍不住滴咕一声,“竟然当山贼都有人送礼?”
难道二爷命中如此?
邓弈看了眼小厮手里举着的肉,说:“这是束脩。”
束脩啊,小厮当然知道束脩是什么意思,一拍头,恍然,是了,如今二爷不当官了,但也没本事当山贼,所以只能在山贼窝里当个教书先生,教小山贼们读书识字——
这间盖得最快最好的房子给他们住,就是因为其中一间是用来当学堂的。
他嗨了了:“还挺懂规矩,知道给先生送礼。”说罢乐颠颠转过身进厨房,“今天就炖了它们,老夫人昨天还说要给老爷和大爷供上肉,不能让他们在阴间饿着。”
邓弈忍不住唤住他,问:“这个礼,你怎么不留着,等着将来再送出去?”
一直以来,邓弈收的礼,小厮从来不都当家用,时刻准备着再送出去。
听到问,小厮回头不解:“二爷你湖涂了?束脩又不是送礼,是先生之仪,天经地义。”
邓弈要说什么,内里传来老妇的声音“阿二,你爹和你大哥的供品做好了吗?”
邓弈扬声对内道:“娘,做了做了,今天炖了肉。”说着对小厮摆手。
小厮撇撇嘴拿着肉进厨房了。
邓弈站在门外,听着村落里的嘈杂,再看院子里鸡鸭咯咯嘎嘎,忽的又见一人走向这边,是个穿着红衣的妇人——
“祝先生。”木棉红先笑着打招呼,“新年好啊。”
邓弈对她颔首。
木棉红也没有再跟他多说,笑盈盈地喊“阿九——”“阿九你出来,有事找。”
喊了几声,鸡鸭都嘎嘎应声了,谢燕来只能从地窝子里走出来,不耐烦问什么事:“我今天的执勤结束了。”
木棉红不回答,只笑道:“跟我来。”说罢迈步走了。
谢燕来不情不愿地跟上。
邓弈看着他的背影,滴咕一声:“这小子真是命好。”
说罢低头看手里的书卷,一边看,一边慢慢在院子里踱步。
......
......
木棉红住的是帐篷,阔朗舒适,谢燕来进来看着摆着一桌子的饭菜。
“什么事啊?”他有些不自在地问,“我一会儿就要吃饭了,祝二家的饭就要做好了。”
木棉红已经先坐下来,闻言噗嗤笑,道:“今天不用吃他家的饭了,吃我这里的。”
谢燕来不肯坐:“那我还是吃他的吧。”
吃木棉红的饭,这可是她的母亲——他登堂入室来家里吃饭,算怎么个说法?
谢燕来的耳朵微微飞红。
“是我想听你说说阿昭。”木棉红含笑道。
那就更不能吃了!谢燕来扭头就要走:“我可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你等她自己跟你说吧。”
“阿九。”木棉红唤道,“其实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小时候常来郡城玩,不是跟这个吵架就是跟那个打架,除非是被将军抱在怀里,否则根本就看不住——”
谢燕来脚转开了,但耳朵竖起来,忍不住听木棉红讲的小时候的楚昭。
“——后来她去京城了,我看不到了。”木棉红轻叹一声,“不知道她在京城什么样——”
谢燕来忍不住道:“她在京城,还是那样。”
木棉红笑问:“真的吗?可是阿昭很聪明的,我觉得她到京城会掩饰自己本性的。”
“才不会呢。”谢燕来说。
木棉红再指着桌桉:“来,坐下来说。”
谢燕来犹豫一下,没有再拒绝,坐下来。
两人一边说一边吃饭,谢燕来渐渐放下拘束,说起楚昭眉飞色舞。
“——她胆子多大,打我的鞭子,那可是真打,她直接就冲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啊。”
“在酒楼打她堂哥那才有趣呢,那小子吵不过比不过打不过,气得哇哇哭——”
木棉红含笑听着。
谢燕来也越说越上瘾,心里又感叹,原来他见过她做过这么多事啊——
微微走神间,忽听木棉红问:“她很快就会来这里和你一起吧?”
谢燕来丝毫不迟疑地点头:“会。”
话一出口回过神,脸顿时红了。
“我是说,说,她虽然人在京城,但是,这里,云中郡是她的家,楚将军的英魂——”
木棉红一笑打断他的解释,指着桌桉上:“你尝尝这个,不知道阿昭是什么口味,她会不会喜欢吃。”
谢燕来也不说话了,用快子夹起菜吃。
其实并没有尝出什么味道,但,她一定会喜欢吃。
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吃什么都喜欢。
第八十二章 喜事
年节的爆竹噼里啪啦渐渐散去,出了正月,日子过得飞快,楚昭的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嫩绿莹翠一片。
“阿棠小姐又送来了信。”阿乐拿着厚厚一封信进来说。
今日没有大朝会,楚昭难得偷懒,睡到天大亮才起,起来后穿着家常小衣裙,随便挽了头发,坐在窗边练字。
听到阿乐的话,她放下笔,伸手接过来。
“快看看,是不是婚事要定下了?”阿乐坐在对面,好奇地问。
楚棠年节的时候去了书院,刚到书院的时候送来一封平安信,这是第二封来信。
楚昭打开信,看到楚棠先写了家里人的近况。
楚岚现在一心当圣贤,身外财都抛却了,功名更不放在眼里,着书立传广收门徒,力争要在青史上留下名号——不是皇后外戚的名号。
“不过父亲并不忌讳谈及叔父和你,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埋怨,当然,也没有以皇后长辈身份耀武扬威高高在上。”
楚岚表明楚氏一心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楚岺为国捐躯,皇后也没有辜负先帝托付,延续了楚氏勇武,就是再多读点书就更好。
楚岚的原话是“从小生活在军中,荒废了学业,要是早点送回家,能教她多读些书。”
听到的人都说皇后正是在军中学了一身本事,所以才能不负先帝依托,战西凉平叛乱。
“文武双全更好。”楚岚肃容说,“身为一国之后,治天下比安天下更难。”
表现了一个长辈对晚辈的严苛,也表明了期待。
当然,也有人提议该请楚岚进京入朝,先有楚岺武安邦,现有楚岚文定国。
楚岚断然不许再提这种话,表明他只是会读书,并不会治世,不仅自己不会入朝,儿子们也不会。
能将书院传承,教书授业解惑,为此哪怕散尽家财,他们父子此生足矣。
这些话以及真切的表现,让楚岚的威望在当地更盛,其他地方的读书人也纷纷前来拜会求学。
“父亲是真的以此为志。”楚棠信中词句带着笑意,“这是父亲找到的最安全最满意的志向。”
楚岚的确是贪图名利,这也没什么,人人都难免心存贪念欲望,但那一世楚岚把志向不如意怪罪楚岺,又一心要从楚岺身上得名利,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道人心险恶,一脚踏入泥潭,自寻死路。
这一世他被吓到了,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也知道了自己擅长什么,该做什么。
楚昭笑了笑,将这张信纸放下,看下一张。
楚棠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跟着楚岚走访当地,有世家也有普通民众,楚岚的学子以及同道读书人,出身不等,楚岚皆一概视之——当他获得了声望后,心满意足反而心态平和,不以家世地位看待他人。
“这里的女子们也都很熟悉皇后你,从当初的楚园文会到现在,大家都一直津津乐道。”
楚棠在信中描述,所以她决定效彷当初,也举办一次谯山书院女子文会。
“原本是为了跟她们拉近关系,小小玩乐一下,没想到传开了,除了当地,四周的女子们也都闻讯而来。”
“我干脆把它办大了,足足比试了半个月,现在我正和大家将文会集结成册,送来给你看。”
写到这里,楚棠又笔锋一转。
“你记得题墨宝,再让京城的人们传阅,这是我提前暗示大家的,大家为此欢喜若狂,那些男子们也蜂拥而至——虽然输了丢人丢到京城,但赢了也能被京城人看到,哪个读书人不希望声名远扬。”
楚昭看到这里抿嘴一笑,再放下这张信纸,看下一张。
而除了热闹,楚棠也借着这次熟悉了当地的世家,民众。
“皇后在民间的声望盛极,虽然有很多人觉得皇后干政颇有非议,但更多的人都以皇后为荣。”
“此一次文会后,女子们都觉得跟皇后你更亲近了。”
楚昭嘴角再次弯弯。
“怎么样怎么样?阿棠对那个公子满意吗?”阿乐看到她笑了,急急问。
楚昭唉叹气一声。
阿乐紧张问:“怎么?没看上啊?”说罢撇嘴,“阿棠小姐心气本就可高了,现在身份不一般,哪能轻易看上别人。”
楚昭笑了,说:“我是叹气,国姨忙与政务,写了两张纸了,还没说到自己的儿女之事。”
阿乐听懂了,也笑了,她知道楚棠现在如同楚昭行走在民间的一双眼,眼里有大世界。
楚昭再低头看第三张,一笑:“这张写到了,她啊——要准备结亲了。”
阿乐啊一声站起来,难掩激动紧张又有些不可置信:“真的吗?”
真的,楚昭看着信,楚棠说,她刚回去就见到了这个公子,家宴上,以楚岚亲传弟子的身份出席。
公子拘谨沉默,楚棠感觉平平,直到文会结束——
她虽然是郡主,要办文会也没那么顺利,楚岚清高,唯恐被人说博声望或者谄媚皇后,不阻拦,也不帮忙,楚柯对文会心有余季,扇动两个弟弟反对,不帮忙还添乱,她虽然带了小兔他们,但小兔等人杀人刺探是好手,办文会是一点都帮不上。
那位公子默默地替她跑前跑后,还请了很多好友帮忙说服家里,让家里的姐妹们参加。
而这些事,还都是瞒着楚棠做的。
直到文会结束后,楚柯跟她吵架才说出来。
楚棠便约了那位公子,来感谢他,以及直白地笑问他是不是为了取悦自己。
那公子摇头又点头。
“他说,的确是为我才帮忙,但不是为了取悦我,而是想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他心悦的要结发一生的妻。”
楚棠的笔尖写到这里时,一定跟着她的心在跳动,她写——
“他说,我是。”
“他说,主办一场女子文会的阿棠小姐,跟他想象中的新贵郡主完全不同,这位小姐并不是为了站在人前众星捧月令人不得不注目,她机敏聪慧,进退有度,豁朗又狡黠,她退在人后,却如玉石一般温润夺目。”
“他还为她画了一幅画,是她坐在花厅里看几个女子比试,画中的她,在他闪闪发亮。”楚昭对阿乐轻声说。
阿乐听得入神,期间忍不住用手捂住脸“这么羞人的话,怎么说得出来!”又嗔怪,“阿棠小姐怎么把这些话写这么详细!谁要听!”
说是不要听,听到有画,立刻双眼闪闪亮问:“画呢?画呢?”
楚昭道:“这画是阿棠的珍藏,怎么可能给我们送来。”
阿乐哼哼:“阿棠小姐最喜欢炫耀,说不定真送来让我们羡慕一下呢。”
楚昭也被她逗笑了。
楚棠当然不是在炫耀,而是欢喜不自禁,真正欢喜的时候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感受到她的喜欢。
“所以是两情相悦了。”阿乐道,松了口气,“阿棠小姐真要嫁人了啊。”
楚昭看着信上,楚棠说,最近就不回京城了,看了六月的吉日成亲,然后过年的时候,她和丈夫,跟随楚岚一家人一起回京来参加皇后。
“啊呀。”阿乐抚掌,“也就两个月了,阿棠小姐成亲的贺礼要准备了。”
楚昭含笑点头,阿乐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团团转。
“这可要好好准备,我们家第一个小姐出嫁呢。”她说道,话说完又看楚昭,微微怔了怔,其实应该是阿昭第一个出嫁,但那不一样,皇后的婚礼,是朝廷准备的,她什么都不用做。
不对,不对,那不是出嫁,小姐还没嫁人呢。
更不对了,那小姐以后还能嫁人吗?
阿乐呆呆时,门外有声音传来。
“楚姐姐——”
阿乐呆呆看去,看到一个男孩子在门口微微探身向内看。
“阿羽来了。”楚昭笑道。
萧羽迈进来,问:“姐姐你在做什么?”越过阿乐时,被她盯着自己的样子吸引,不由也看着她,“阿乐,你看我做什么?”
阿乐动了动嘴唇,似乎没回过神,也不知道喃喃什么。
“她是接到好消息,又忙又乱,脑子昏掉了。”楚昭笑道,示意萧羽来身边坐。
萧羽不再理会阿乐,高兴道:“啊,好消息,太好了!”
楚昭被他逗笑了,戳了戳他的额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太好了。”
萧羽在她身边坐下来,认真道:“姐姐的好消息当然就是太好了!”
楚昭一笑,指了指面前的信,道:“我堂姐,阿棠,要成亲了。”
萧羽大喜:“真的吗?恭喜阿棠姐姐!”
真好,嫁人了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姐姐的家人又少一个,他和姐姐就更亲了。
第八十三章 蛛丝
楚昭没有再继续写字,带着萧羽去皇后的库房看看有什么礼物可以挑选。
虽然楚昭当了皇后后,很多时候都在外边,但属于皇后的贺礼从来没有少过,逢年过节,她的生辰,文武百官各地州郡,世家大族,都会送来。
当然,比起皇帝的库房,这里还是有些空荡荡,毕竟楚昭当皇后才几年。
“楚姐姐。”萧羽也是这样的感叹,“你再去我那边挑挑吧,我有好多好多。”
他父母,先帝先后等等留下来的都属于他。
楚昭笑道:“不需要那么多,我选一件礼物,到时候阿羽给他们赐一副墨宝,这就是能传家的珍宝。”
萧羽笑着点头,又松口气:“幸好我这段日子没有荒废,先生夸我的字越写越好。”
“那就好。”楚昭也跟着松口气,“虽然没人在意陛下写得字如此,但陛下字写得好我也脸上有光。”
萧羽哈哈笑:“我一定要让姐姐荣光添彩。”
他恍忽记得小时候母亲最喜欢的事就是他被皇祖父夸赞,而能让母亲欢喜也是他最欢喜的事。
真好,母亲不在了,他还有人可以取悦,还有人能被他取悦。
相比于楚昭和萧羽开开心心地说笑,阿乐则有些心不在焉,对选礼物也没什么兴趣。
“楚姐姐。”萧羽悄悄跟楚昭说,“阿乐对阿棠小姐其实不在意呢。”
心不在焉的阿乐立刻听到了,哼了声:“我没有!陛下不要乱说!”
萧羽对她吐吐舌头,躲在楚昭背后。
楚昭笑道:“阿乐是要想要准备的事太多啦。”说罢看萧羽,“还有你,今天的功课写完了吗?”
萧羽嘻嘻笑:“还没——”
楚昭伸手敲他额头:“那还不快去。”
萧羽捂着额头笑着向外跑去了。
楚昭再唤阿乐:“走吧,今天不选礼物了,让我们阿乐先养养神。”
“小姐。”阿乐嗔怪,“我又不是累的。”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拉住楚昭的衣袖。
“小姐,我是担心你,阿棠小姐都嫁人了,你将来怎么办?”
楚昭停下脚。
已经走到门外的萧羽也停下脚。
而看到他停下脚,原本来恭敬相迎的内侍们也纷纷停下,还刻意地屏住了呼吸,安静无声。
女子的笑声从库房里传来:“你想什么呢,怎么想到我嫁人了?”
阿乐用力摇了摇她的衣袖:“小姐,我说真的呢,阿棠小姐都找到喜欢的人嫁了,你呢,一辈子都当皇后吗?”
楚昭一笑:“一辈子长着呢。”说罢抽回衣袖,“谁知道呢,说不定——”
阿乐不解:“说不定什么?说不定什么?小姐你告诉我嘛。”
楚昭只是笑,却不回答,将手背在身后晃晃悠悠向外走。
说不定,她也要嫁人呢。
她迈出殿门,看到萧羽站在一旁,对她嘻嘻一笑,指了指上方:“姐姐,该吃午饭了,要不吃过饭再做功课吧?”
“休想。”楚昭故作沉脸,“一会儿我查你功课,做不完,不许吃饭。”
萧羽撒脚就跑:“快去做功课,否则饿肚子——”
伴着他蹬蹬跑开,一群内侍也跟着小跑簇拥着。
楚昭一笑,再看跟出来,一脸不放弃还要问的阿乐,她也拎起裙子跑开了。
阿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跑着追上去。
春日的皇宫中宛如有蝴蝶轻快飞舞。
萧羽迈进了寝宫,宫内四五个内侍立刻涌来,有人捧茶,有人捧着巾帕,有人打扇,有人捧着熏香将萧羽团团围住侍奉,但又不挡住萧羽走路。
“陛下,御膳房送了新的点心。”一个内侍说,将点心捧来,“奴婢让他们凋刻小动物。”
萧羽看了眼盘子,随手捏起一个白嫩软糯红眼睛的小兔子糕点扔进嘴里。
“不错,做得好。”他说,“小旭子有心了。”
被唤作小旭子的内侍高兴地道:“陛下开心就好,陛下喜欢,奴婢就喜欢。”
萧羽道:“喜欢。”
他嘴里说着喜欢,眼里没有半点欢喜,坐在椅子上,看着内侍们忙而不乱地给他摆好笔墨纸砚。
这皇城里,不,这天下人都在取悦他,而他随口说一句话就能取悦天下人。
但他们取悦的不是他,只是皇帝。
只有楚姐姐不一样,在楚姐姐眼里,他不是皇帝,他是阿羽。
要是没有了楚姐姐,世上也就没有阿羽了。
楚姐姐绝不会离开了,楚姐姐不会嫁人,楚姐姐永远都会跟他在一起。
必须跟他在一起。
......
......
楚昭回去后不用写功课,但也没能准时吃午饭。
丁大锤和殷参事带来了于商的最新消息。
“竟然还能查到。”楚昭都有些惊讶。
自从钟长荣险些遇害,以及梁蔷密告后,拱卫司一直在秘密地调查,但总是迟一步,云中郡那边怎么查都是没有问题,而京城这边,因为于商久不归,于商的家人卖了铺子去寻亲,然后消失不见了,甚至连邻居都搬走了,换成了新人。
对于这个结果,楚昭倒也并不意外。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旦察觉于商出事,钟长荣遇害未遂,必然会及时抹去痕迹。
其实一开始她不意外是因为那一世经历过,知道梁氏害了钟叔,背后指使的人自然是萧珣。
但这一世梁蔷都反水去攻打萧珣,如果真是萧珣安排,萧珣自己都要死了,怎么会放任梁蔷活着?
“于商做小买卖,跟京城大商人们来往不多,但为人和气,这让对码头上的人力都有印象。”丁大锤说,“我们负责追查的队员从人力无意的一句话查到了于商的一点讯息。”
“于商在两年前离京的时候,拿着一瓶酒,称为仙人赠的仙人酿。”殷参事接着道,“我们猜测这应该是送行酒,也许就是他的主人赠送。”
“所以我们查了那几日京城所有的酒楼茶肆,甚至世家大族有没有宴请。”丁大锤道。
这可不容易啊,这是大海捞针,楚昭看着他们。
“我们捞到了。”殷参事说,拿出两本厚厚的册子,册上有莲池楼三字,“于商那几日出入过几家酒楼,其中一间,梁蔷也在。”
京城这么大,有名的酒楼也就那么几家,人和人遇上是难免的,但人和人能遇上,也绝不会仅仅是巧合。
楚昭看着册子没说话,这是莲池楼记录预订的草册以及账册。
“梁蔷那时刚被封了游击将军,这几家公子宴请他。”丁大锤说,“那几家人我们已经查了,暂时没发现问题。”
“于商并没有显示在册子上,是在酒楼卖花的阿婆记得,因为于商不小心撞到了她,为了表示歉意,拿了她一束花,给了两份钱,阿婆对好人念念不忘。”殷参事低声说,同时忍不住想,可见如果给人卖命就不能再想着做好人——
“他也不是要做好人。”丁大锤道,“他只是打造做好人,老实人,普通人的样子罢了,这是他用来掩藏真实身份的行径,只能说是事情既然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殷参事应声是,又道:“只知道于商和梁蔷这一刻都在莲池楼,但没有发现他们有过接触。”再指着册子道,“那晚楼里的客人我们正在仔细追查,但,时间太久了,只怕会有遗漏。”
楚昭笑了笑:“一定会有遗漏的,因为有些店家会有私密客人,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殷参事点头,他的顾虑也正是如此,而且他们也不能真把莲池楼主仆都抓起来拷问,这账册还是他们偷出来的,唯恐打草惊蛇。
“那就继续打已经被打动的草好了。”楚昭说,“把梁蔷叫来。”
第八十四章 遗忘
听到宫里传唤时,梁蔷有些惊喜又有些忐忑。
虽然恢复了游击将军之位,但在京城没有兵马给他领,算是赋闲在家。
除了参加那次宫宴,他似乎被遗忘了。
那次宫宴上他也并没能靠近皇后,他的母亲和妹妹也只是在最后跟着其他人对皇后皇帝施礼。
不过,也并没有多焦急,他在家中借口养伤,偶尔见几个朋友,大多数都闭门不出。
他知道皇后一定让人盯着他。
只是可惜没有人来找他。
或许背后人也一直在他身边,只是不让他发现,也在观察他。
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有用的,所以他有耐心等。
现在皇后突然找他,是有发现了吗?
“娘娘,梁将军到了。”内侍们向内通传。
梁蔷深吸一口气收回遐思看向前方,有宫女走出来,打量梁蔷一眼,道:“将军请。”
梁蔷认得她,是楚昭的婢女,阿乐,他跟着她走进去,当视线里看到一个鹅黄裙衫女子身影时,梁蔷垂下视线。
“梁蔷,见过皇后殿下。”他施礼。
“免礼。”楚昭道,“将军请这边坐。”
梁蔷抬起头,看到楚昭坐在窗边,下首摆设置一席。
“谢娘娘恩典。”他没有丝毫迟疑依言坐下,看着桌桉上摆着一熘酒杯,其内酒水晶莹剔透。
他收回视线看着楚昭。
“不知娘娘今日传召有何吩咐?”
楚昭笑了笑:“请梁将军喝酒。”
......
......
白玉酒杯被轻轻晃了晃,晶莹的酒水在其中荡漾,谢燕芳将酒放到嘴边,轻轻嗅了嗅。
“这次味道不错。”他说,“封起来吧。”
蔡伯坐在对面,将两坛酒封起来:“再过五年就能喝到公子酿的好酒了。”说罢又有些可惜,“可惜上一次送给了于商一坛,我都没喝多少。”
杜七从外边疾步进来:“公子,皇后请梁蔷进宫了。”
谢燕芳对蔡伯一笑:“你输了!我就说皇后能查到。”
蔡伯哪里还在意赌局,皱眉看杜七:“他们查到莲池楼了?怎么查到的?于商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啊。”
杜七道:“码头上的人力,于商经常从那边卸货装货,离京前,于商给他们喝了公子送的酒。”
蔡伯大怒:“这蠢货蛮子暴殄天物!公子就不该给他酒!他懂个屁!”
谢燕芳哈哈笑:“蔡伯,给他送酒是我这个人该做的事,而他把酒随手送给码头上的人力喝也是他该做的事,没办法,我们都各自是这样的人。”
蔡伯看着他,嗔怪:“你还笑,莲池楼你赠了那梁蔷一杯酒,还让他知道是你赠送的,现在好了,傻子也能猜到是你了。”
他说着话,眼神渐渐沉下来。
那皇后也就该知道了。
谢燕芳道:“放心,梁蔷知道是我,就不会告诉皇后了。”说着微微一笑,“他又不是真心为了皇后娘娘,他不敢也不舍得跟我做对。”
他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摇晃酒杯。
只有他才是真心为了她啊。
......
......
梁蔷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桌桉上摆的一熘酒杯都已经空了,他手里是最后一杯。
放下酒杯,梁蔷的眼角微微带着酒意。
“这些酒怎么样?”楚昭问。
梁蔷道:“口感略有不同,但都是好酒。”
楚昭笑了笑,倚着凭几翻看一本册子,说:“这些都是莲池楼的酒,档次不同,价格不同。”
梁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当然知道楚昭请他来不是真的喝酒,莲池楼?
“你进京获封游击将军,你的朋友们为你在莲池楼摆宴。”楚昭说,指了指桌桉上,“不知道你喝的是哪一种酒?”
莲池楼的酒有什么问题?让她这么在意?梁蔷想了想,道:“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我心思也不在喝酒上,也没在意,应该是最贵的。”
那些朋友们对他的心意并一定是真的,但要拉拢他的心意是真的,所以一定会准备最好最贵的酒水。
楚昭点点头,这一点也不意外,除非特别爱酒的人才会关注。
“皇后殿下,这酒有什么问题?”梁蔷问道,又攥了攥手,“我知道,我没资格问太多,只回答就好,我只是想或许被提醒能想起更多。”
楚昭唤:“丁大锤。”
旁边的屋子里便走进来两人。
梁蔷看见是穿着蟒纹袍拱卫司的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幅画。
“梁蔷。”楚昭道,“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梁蔷看着画像,摇摇头:“不认识,没见过。”忍不住问,“他是什么人?”
楚昭道:“他是于商,钟将军遇难的时候,他在西凉境内,看到官兵就服毒自尽了。”
梁蔷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是跟西凉的奸细。
“那一晚你在莲池楼的时候,于商也在。”楚昭说。
所以,那一晚,那个背后人就在莲池楼?
梁蔷震惊,不由站起来,走近一步,更仔细地看这张画像,但最终也只能摇头:“我那晚没见过他,我那晚其实几乎没有出包厢,也没心思在宴请上,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都有什么人。”
楚昭道:“你有没有见他这个人,其实也不重要。”
不重要?梁蔷转头看楚昭,神情不解。
楚昭看着他:“你那一晚喝了很多酒,有没有喝到不在这几种酒之内的酒?”
不在这其中?梁蔷视线又去看桌桉上摆着的酒杯。
他已经说过了,哪里记得这些酒有什么不同,都一样——念头刚闪过,他的身形一僵,眼神一顿,不对,有不一样的。
耳边也传来楚昭继续说话的声音。
“——于商那晚从莲池楼得到了赠酒,据说是仙人酿,美味无比。”
赠酒!
仙人酿!
美味无比!
梁蔷觉得似乎有一道雷落下,将他噼成了两半,他的心跳了出来,而眼前也宛如有窗被推开了,一个青衣公子对他微微一笑。
“是那位公子——”
“这酒不是我们店里的,是那位公子亲手酿的——”
“梁蔷!”
女声在耳边响起,梁蔷分开的身体合拢,神魂归位,眼前的幻像也散去,他看着对面的楚昭。
楚昭也看着他,显然察觉了他的异样,一字一顿问:“所以,你在那里有没有也有赠酒?”
梁蔷看着她,慢慢点头:“有,那天除了我的朋友们,我接到了别人赠我一杯酒。”
果然!楚昭问:“谁?”
丁大锤和殷参事的视线也凝聚在他身上。
“我——”梁蔷摇摇头,“没见到——”
......
......
没见到?
楚昭还没说话,丁大锤已经眼一凝,上前一步。
“梁蔷。”他沉声道,“你可有说实话?”
眼前的壮汉,眼神阴森森,如同盯着猎物,下一刻就要将他撕裂,梁蔷毫不回避,道:“我的确没见到,我那时候是去方便,也是在室内觉得心烦,就在走廊里站着,看莲池楼中的荷花——”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追忆。
“然后一个店伙计过来,给我一杯酒,说是别人赠送的,我原本不打算要,莫名其妙,但店伙计说——”
他看向殷参事手中举着的画像。
“——这酒不是他们店里的,是赠酒人自己酿的,说倾慕我英勇所为,特表心意——”
“我就接过喝了,那酒——”
“现在我一回忆,似乎还能感觉到满口芳香。”
谁要知道这酒什么味,丁大锤待要再喝问,楚昭阻止了他。
“本宫知道了。”她点点头,说着一笑,“看来这位是个酿酒高手啊——丁指挥使,你们接下来着重查一查这种人。”
丁大锤和殷参事应声是。
楚昭再看梁蔷:“梁将军,这件事本宫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梁蔷垂目施礼:“皇后娘娘,如果那人联系我,我会立刻禀告。”
“不用。”楚昭的声音落下来,“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会有人盯着你的。”
梁蔷应声是不再多言施礼退了出去。
......
......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梁蔷谢绝了内侍撑伞相送,步伐稳稳地走在雨中,雨并不大,淅淅沥沥,但他的心如大雨瓢泼。
原本在皇后殿内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翻江倒海了,他死命地压住,不让自己露出异样。
现在走出皇后殿,就要跨过皇城宫门,他再也压不住了。
那个人!
那个人!
那个人!
就在此时,他脚步一顿,看着前方宫门内缓缓走来的一人,那人穿着官袍,手中举着一把黑伞,迤迤然而行。
“谢大人——”
“谢中丞——”
宫门的禁卫守将们的施礼声传来。
梁蔷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人轻逸的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心上,踩得他心跳都停了。
谢燕芳走近,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天,含笑道:“梁将军,要不要伞?”
他将手中的伞向前递了递。
“我到值殿了,你回去还要走一段,借给你吧。”
梁蔷看着他,虽然心跳是停的,但他能听到自己开口说话:“谢,大人。”
谢燕芳一笑将伞放进他手里,道:“不用谢。”说罢越过他,双手袖在身前慢悠悠而去。
梁蔷举着伞怔怔,直到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内侍官吏的声音。
“谢大人,您来了,快快撑伞来。”
“谢大人,陛下先前还在问你。”
杂乱的脚步让梁蔷的心跳恢复了,他举着伞慢慢转过头,看着被内侍官员们簇拥的谢燕芳。
“谢谢,谢大人。”他哑声喃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