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山雨
今年颇多雨,京城淅淅沥沥小雨下个不停,而在邯郡则是大雨瓢泼。
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
不过酒楼茶肆里依旧坐着不少客人。
雨天人更闲,饮酒喝茶听书,伴着说书先生舌灿莲花,茶楼里响起一阵阵叫好声。
去年叛乱引发的战火痕迹早已经消失不见了,损毁的屋宅都已经修补好了,有能力的自己修补,没能力的官府统一修补,世家大族更捐了慈善堂,遇难的遗孤老弱都有照看,一派安乐。
但外表的创伤修补遮盖了,内心的创伤还难免残留,大雨空寂的街上忽的传来哭声,伴着妇人的喊叫。
茶楼酒肆里的人听到了,说笑声一顿,有不少人向外看去,更多的人则司空见惯。
“姜家嫂又发病了。”有人摇头,看着桌桉的棋局,“怎么也没看着?”
“她家里只有一个病弱老婆婆了,错眼就看不住了吧。”对面的同伴一脸凝重说,斟酌着走哪一步。
“我早就说应该送去慈善堂,姜婆婆照看自己都难,还得照看疯妇。”旁边观棋的人道。
拎着茶壶来添茶的店伙计插话道:“姜阿婆哪里舍得,就剩儿媳妇一个亲人了,疯了也是亲人啊。”
而在这时,街上的妇人也跑到门外了,大雨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却毫无察觉,只不停地喊“救命,杀人了——”
站在门口看的人们大概猜到什么了,问:“她家人是死在逆贼萧珣手里了吧?”
旁边的人点头:“她丈夫和两个儿子,被征去当役夫,结果遇到官兵,官兵说要练兵,让他们当靶子,都被杀了。”
当年叛贼萧珣的兵马多么可恶凶残,逼的本来归顺的世家大族都忍无可忍,带着民众揭竿而起投了朝廷,这些事大家都知道,果然这个妇人是叛军的受害者。
“可怜。”大家摇头。
有人看不过去,冲出去给那疯妇裹上雨布,大声劝:“姜阿嫂,快回去吧,坏人已经被杀了,你放心吧。”
姜阿嫂喃喃“坏人,被杀了?”
那人点头:“是啊,皇后的兵马杀进来了,坏人都被杀了,你丈夫儿子也都报仇了,你快回家去吧。”
姜阿嫂再看向四周:“坏人,真的,被杀了?”
四周站着的人们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坏人都被杀了。”“皇后已经给你报仇了。”
这话也不是哄骗姜阿嫂,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但听到四周的声音,姜阿嫂呆呆一刻,反而更发狂了,将雨布扯下来,将劝自己的人一头撞开。
“坏人,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救命啊——”
她大喊大叫,流泪大哭,在街上狂奔。
四周的人们看得无奈,又怜悯摇头:“没办法,疯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懂。”
疯妇在大雨中哭喊而去,街边的人们议论着收回视线,继续饮茶下棋听书。
直到疯妇浑浑噩噩,没有力气才停下来,还好疯了也知道家,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往家走,暮色降临,大雨中更是视线昏昏,一间矮房前宛如多了一堵黑墙。
疯妇呆了呆,然后才看到那是几个人,他们穿着乌黑的雨布,头脸几乎都遮挡。
“姜阿嫂。”为首的人喊道。
疯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管前面是人还是墙,跌跌撞撞奔过来,口中喃喃“杀人了,救命——”
人墙让开路。
“姜阿嫂。”为首的人再次道,“是谁杀人了?”
冲过来的姜阿嫂身形踉跄跌倒在地上,泥水溅在她脸上,但没有挡住她的视线,她看到随着这些人的走动,黑雨布下露出几道金灿灿的蟒纹——
“姜阿嫂。”声音继续落下来,“是谁杀了你丈夫和儿子?”
是谁?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姜阿嫂跌跌撞撞爬起来冲进家门。
身后的人没有追进来,声音追进来。
“你可看到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姜阿嫂扑进室内,撞在桌子上,湿透的乱发遮住她的脸,乱发下她的双眼没有半点浑浊痴傻,而是如血一般红,泪水涌出,在脸上纵横。
竟然还有人会听到。
竟然还有人会来问。
“救命,杀人啦。”她嘶哑无声地说。
......
......
深夜的魏宅被人敲响,原本这么晚了,魏氏没有哪个老爷会来见客,但当得知对方身穿蟒纹袍,腰悬长刀,魏家大老爷便亲自出来接见。
作为带着邯郡民众杀萧珣兵将,投奔皇后的功臣,魏氏跟如今的郡城官员几乎可以平起平坐——就像曾经一样。
但跟曾经不同的是,郡城多了一个新的衙门,拱卫司。
拱卫司的威名魏氏早有耳闻,皇后直属独掌,身披御赐蟒纹,有生杀予夺大权。
邓弈之所以被逼走,就是拱卫司的威力。
这群虎狼今晚突然来访,魏大老爷觉得有些不妙。
但这半年多拱卫司在邯郡安静地如同不存在,从不过问邯郡官府行事。
毕竟邯郡才收复,总不能立刻就搅动的官民不安吧,那皇后的脸面也不好看。
魏大老爷含笑迎出来,见过为首的官员,虽然拱卫司很安静,但大家也都知道姓名。
这位坐镇北方归顺之地拱卫司的同知朱咏,亦是声名赫赫,可以说,就是因为他,皇后才成立了拱卫司。
“朱大人。”魏大老爷施礼,“不知有何吩咐?”
“魏老爷。”朱咏道,“有人告你们魏氏虐杀民众,所以本官来问一问。”
外边大雨刷刷,让他的声音有些像说笑,他的脸上也带着笑。
但这位翰林出身的官员的心肠已经不似外表这么温和了,魏大老爷也跟着笑了:“朱大人,这从何说起?”
“从叛军占据郡城说起。”朱咏道,“你们魏氏替叛军掌管役夫,那一天,召集了三十名役夫说是去挖壕沟,但当役夫们到来时,你的儿子,魏大公子带着人驱赶这群役夫做狩猎嬉戏,三十人当场被射杀。”
魏大老爷再次笑了,对身边的随从道:“这真是荒唐,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役夫姜树,以及两子,来之前忘记了带背筐,他的妻子唯恐耽搁工时,急急来送箩筐,恰好看到这一幕——”朱咏道,一双眼幽幽看着他。
魏大老爷皱了皱眉,姜树?他哪里知道役夫叫什么名字,更不关心他们的妻子——除非是小家碧玉绝世美人。
“姜阿嫂原本认了命,在叛军手下死了也自认倒霉,还有老婆婆要照看,一家人不能都死绝了,她忍着心痛眼睁睁看着丈夫儿子惨死,躲藏不出声保了性命逃回去,但没想到,你们魏氏转头投了皇后,将死难者说成是叛军所为,摇身一变成了平叛的功臣。”朱咏道,“姜阿嫂更不敢说这个秘密,只能装疯卖傻满街喊冤,但无人能查——”
听到这里时,原本皱眉的魏大老爷坐下来,端起茶杯,打断了朱咏的话。
“或者说,无人敢查。”他没有质问,斥责,更没有愤怒喊着要对质,而是笑问,“朱大人是不是要这样说?”
朱咏看着他:“这么说,魏大老爷承认了?”
魏大老爷摆摆手:“真真假假,我们暂时不论,我知道如果拱卫司要查,就有千万种办法能查,我一把老骨头也经不住查。”
他看着朱咏。
“但你们查之前,我要先问一句话。”
“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但朱咏明白他的意思,张口要回答。
魏大老爷再次打断他,微微一笑,笑得温和,又很倨傲。
“朱大人,这件事你没资格回答。”他说,“你要问问皇后。”
......
......
拱卫司的密信飞快地送到了京城。
楚昭坐在窗边,看着晴朗的日光,轻叹一口气。
“看来人家根本不怕我。”她说,说着又一笑,“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
第八十六章 且去
皇后娘娘还不可怕吗?
丁大锤站在一旁心想,但他现在不是当初那个只会打猎的山贼了,这时候说皇后娘娘可怕也不是好话。
当有人可以说。
阿乐捧茶过来听到这句话,不解又不悦:“娘娘为什么要妄自菲薄?皇后娘娘非常可怕!谁不信,让他去问问中山王父子,问问西凉王兵马!”
楚昭哈哈笑了,从窗外收回视线:“阿乐说得对。”她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
“你来得正好,这里有封信,给阿九送去。”
又给阿九写信啊,上次的还没回信呢,阿乐撇撇嘴:“看来我说的不对,是等着阿九说才对。”
话虽然这样说,
还是立刻拿着信走出去,
阿九的事是机密,她拉过站在门口的小曼小声交代。
“皇后娘娘。”丁大锤看到楚昭情绪稍缓,
便开口道,“朱大人的意思是,要不再等等?”
朱咏送信回来的时候,也让亲信跟他私下解释了,讲的很简单很直白,魏氏的确杀人了,但是目的是掀起民众一起战叛军,然后邯郡从内被攻破,它的影响还不止邯郡,四周的郡城也由此纷纷反叛,皇后大军由此势如破竹,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
击溃了萧珣叛军。
现在形势才安定,皇后就要问罪魏氏,只怕会引发世家大族纷乱。
丁大锤听完这些觉得脑袋丝丝钻凉风,身为拱卫司指挥使这些日子,他以为见惯了官吏们各种阴私下作,
觉得随便拎出一个官员当街斩杀都不冤。
但这件事——
他知道不对,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不对,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都不太对。
连朱咏都委婉地说等等,可见事情不好办。
当皇后是不容易啊,丁大锤心里叹口气。
楚昭却没什么为难,直接摇摇头:“不用等,查不清案子可以等,既然已经有苦主告了,还等什么。”
丁大锤看着她:“但,朱大人说——”
“你不要在意朱大人怎么说。”楚昭打断他,“魏氏不是说了吗,让先问我怎么说,当然,我知道朱大人是为本宫着想,不过,他是官的身份来想,而本宫要以皇后的身份来想。”
丁大锤应声是,
等候楚昭继续说。
“魏氏这样做,看起来是对的,
从朝廷大局来说,看起来也是对的。”楚昭道,“但其实他这是狡辩。”
她看着丁大锤。
“他现在来问我,那他做之前怎么不问本宫?”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我知道,或许他会说,他那时候不问我,是为了不让本宫陷入不义,所以恶事他来做。”
“但他们现在来问本宫,难道不是要挟吗?”
丁大锤点点头,豁然开朗:“没错。”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本宫,为了大夏。”楚昭讥嘲一笑,“其实是为了自己,反而是要本宫要大夏为他们当替罪羊。”
丁大锤大声道:“就这样!他们魏氏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所以。”楚昭坐直身子,唤声来人,“取玉玺。”
内侍们进来,铺展卷轴,看着楚昭提笔,然后盖上玉玺。
“丁大人,接旨。”她说。
丁大锤俯身应声是,等待内侍将圣旨放在他双手,他看到展开的卷轴上只有一个字。
查。
“本宫从皇城乱打到西凉乱,再打中山王父子,一路打过来了。”楚昭道,“难道还怕区区一个质问,伤了他们的心又如何?难道为了不让他们伤心,就任凭民众们心碎不顾?”
这大夏和民众不是你们手掌中的玩物。
她看着丁大锤。
“大锤,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所以她才跟丁大锤说这么多,就是要他明白,他明白了,才能到那边腰杆挺直。
朱咏是很好,但到底是正统官吏出身,做这件事还是没读那么多书不知道那么多道理山贼出身的丁大锤更合适——我管你什么道理什么利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丁大锤朗声道:“臣遵旨。”说罢拿着圣旨,大步而去。
......
......
街上拱卫司疾驰,民众们习惯避让,也没有再惊慌,只是指指点点议论一番又有谁要倒霉。
谢燕芳靠着窗边目送这些人远去。
“丁大指挥使亲自出马了。”他说。
蔡伯站在一旁,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信纸:“那魏氏的信还回吗?”
谢燕芳双手搭着窗,悠然俯瞰街景,道:“不用了,既然皇后要彻查,那当然就要有罪问罪。”
蔡伯呵呵两声:“那魏氏这次损失大了,魏老太爷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恨死你。”
谢燕芳道:“怎么会,魏老太爷可没有这么目光短浅,他老人家活了这么久当然知道,做事哪能有得无失,只要我还在,他们魏氏就有重来的机会。”
“你怎么说都行,你高兴就好。”蔡伯道,说到这里又摇摇头,“不对,应该说,皇后高兴了就好。”
他现在也喜欢打趣公子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谢燕芳的笑声传来。
笑声如清泉跌落,引得街上的民众都抬起头,幸运地惊鸿一瞥。
蔡伯想,大概是因为公子的笑声吧,虽然公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公子也自来肆意快活,但这样清亮大笑很少见。
“对。”谢燕芳从窗边转过来,眼中满是笑意,“皇后高兴,我就高兴。”
蔡伯撇撇嘴:“等她因为你而不高兴的时候,你如何?”
谢燕芳一笑:“不知道,等那时候,我再想想怎么办。”
......
......
初夏的草原远远望就像铺了一层绿毯。
虽然躺在上面并不会真的很柔软,但能人陷进去,与草地融为一体。
鸟儿鸣叫了好几声都无人应答,直到响起人的喊声。
“阿九——你的信——”
听到这句话,草丛里的谢燕来一跃而起。
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看着奔来的年轻人,没好气说:“你刚才没听到暗号吗?”
谢燕来懒懒说:“我今天又不当值,鸟叫听不懂。”
什么话,男人瞪眼,谢燕来已经对着他伸手“信呢。”
男人哼了声:“在伱家,老大正等着你呢。”
谢燕来冲回家中,远远就看到木棉红坐在“院子”里,正洒谷米逗弄脚边围着的鸡鸭。
看到他冲进来,鸡鸭扑棱乱叫着逃回了对面的院子。
“当,家的。”谢燕来咬牙小声说,“你有什么吩咐,让人唤我,我去见你就好,别总是屈尊来我这里。”
木棉红笑道:“来这里怎么能是屈尊呢?这里是阿九的家。”
是阿九的家,还不是她女儿的家,不要总是一副丈母娘来看女儿的样子,谢燕来心里喊道,下意识地看了眼隔壁,每次木棉红来,邓弈看他的眼神就似笑非笑古古怪怪。
还好今天邓弈在上课,隔壁只有朗朗的读书声。
“阿昭她给我的信?”谢燕来不再纠缠这個问题,压低声音问。
木棉红也压低声音,将一封信推过来:“给。”
谢燕来伸手接过就要打开,看木棉红坐着不动,又停下,要说现在不看,但又看到木棉红盯着信期盼的眼神——
也怪可怜的。
楚昭很少给木棉红写信。
但一个月几乎给他写了两封了,也太过分了,至少分一封给木棉红啊,要不然,他多不好意思。
谢燕来心内嘀嘀咕咕,最终没有说出送客的话,打开信纸——如果她眼神太渴望的话,他就捡着内容念一念。
木棉红却在这时站起来,笑着走了。
耍他啊,谢燕来气恼。
木棉红走出去似乎还能察觉身后年轻人恼火又害羞的视线,她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浓,虽然没有受到阿昭的信,但能看到她给别人写信,比自己看信还高兴。
尤其是身后那傻小子,看信看的咧嘴笑不停了吧。
木棉红忍住不回头,免得让那脸皮薄的傻小子羞恼。
但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伴着喊声:“我要去京城。”
木棉红一怔,转过身,看到谢燕来冲过来,手里还抓着信,但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有焦急和阴沉。
而邓弈也在这时候走屋子,听到这句话看过来。
第八十七章 困惑
“她是没有写要我去。”
“也没有写出事了——”
谢燕来没能立刻就冲去京城,被木棉红赶回了家中,要过信看写了什么。
但信上也没写什么啊。
听到询问,谢燕来不耐烦回答。
“那你为要去京城?”木棉红问,再一次仔细地看信。
不至于女儿和阿九之间还有暗号吧?
楚昭这封信写得很简单,就提及了一件往事,问谢燕来还记得当年被谢家当街鞭打的事吗?让把那件事是怎么回事给她讲一讲,还说谢燕来已经死了,做过的事不分善恶都一笔勾销了,所以可以把真相说出来。
“因为你生气她揭露你不堪的往事?”她问。
她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当街鞭打对心灵上带来的羞辱比肉体上的疼痛更厉害。
有人从木棉红手里拿走信。
木棉红看了眼,是邓弈,便没有说话。
她将谢燕来赶回院子的时候,邓弈就站过来了,木棉红没有驱赶他,任凭他在一旁听着。
邓弈看了一眼信,道:“那件事,的确不堪。”再看向谢燕来,问,“跟谢燕芳有关?”
谢燕来沉着脸不理会他,问木棉红:“她最近在做什么?”
除了私信,京城的邸报钟长荣也会定期送来。
木棉红摇头:“她最近没做什么啊,就是做皇后,上上朝,商议朝事,还举办宴席什么的,小曼说了清闲又开心,哦,她堂姐楚棠还要成亲了,最近在忙这个。”
谢燕来哼了声:“她才不会真清闲。”
“是啊。”邓弈道,“她既然要跟你一起来这里,走之前必然要把朝堂清整干净——”
他的话没说完被木棉红打断,声音欢喜又不安:“她真的要来这里?不做皇后了?”
邓弈没有说话,看向谢燕来,木棉红的视线也随之看向他。
谢燕来陡然被两人盯着,如同被火灼烧一般:“看我干什么?不管我的事。”
邓弈冷笑:“不管你的事?要不是为了你,她会舍下朝堂皇后之位?你不是一向聪明吗?怎么这时候犯湖涂?她要离开朝堂会做什么?当然是清除一切威胁——现在的朝堂,没有了我,还有谢燕芳,你不会不知道,她最不信任最戒备的人是谁吧?”
谢燕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阴沉,但并没有反驳,任凭邓弈夹枪带棒说完,情绪由先前的躁动不安恢复了冷静。
“当年我这件旧事跟谢燕芳和邯郡魏氏一笔私下交易有关。”他依旧只看木棉红道,“楚昭她现在问我这个,一定是在查魏氏。”
说到这里又摇头。
“不,她是在查谢燕芳。”
木棉红知道谢燕芳,但没有太多了解,此时看邓弈和谢燕来的神情:“这个人,很厉害?”
谢燕来看了眼邓弈,冷笑说:“这样说吧,邓太傅今日这般下场,不过是被他多看了一眼。”
原本对邓弈不屑一顾,但如果谢三公子将视线投过来,多看他一眼,就能让邓弈这个名字消失。
邓弈面色木然,不理会他的嘲讽。
木棉红看着他点点头明白了:“果然厉害,阿九你今日也是拜他所赐。”
谢燕来哎了声:“我不算啊,我可跟邓弈不一样。”
邓弈冷冷说:“有什么不一样,不也是假死才能脱得人家的手掌心。”
木棉红抬手制止两人:“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看谢燕来,“我们带多少兵马去?”
谢燕来看向京城的方向。
“来得及的话,你我两人就够了。”他说,“来不及的话,五万兵马都带上也没用。”
......
......
草原的上空阴云密布,眼看着一场雨在凝结,村落里也变得喧嚣,似乎在忙着避雨,大人到处奔走,不是奔向家中,而是向村外去。
邓弈站在屋檐下,听着一声声长短鸟鸣,看着东南方向的天边。
但愿她这次好运。
......
......
今年京城的雨似乎在初夏的时候下透了,进入盛夏后一滴雨也不下,炙阳高照。
宫里的人纷纷找凉快的地方避暑。
楚昭搬到了琼芳苑,坐在高楼上看各地送来的夏汛报,一阵风来满楼通畅。
“娘娘,娘娘,这边凉快啊。”阿乐站在楼外回廊,又伊了声,“陛下在御花园呢。”
随着萧羽长大,帝后不再住一起,再加上还有不到一年半就要登基,萧羽有很多事都要熟悉,除了吃饭的时候,帝后很少在一起。
就连吃饭,一天最多也只能一起吃一次。
楚昭放下文册起身走出来,站来回廊上俯瞰,这里恰好能看到御花园,碧波湖里的亭子中,萧羽正端坐在桌桉前写什么,旁边一熘内侍安静侍立,不时拿走萧羽写好的,铺上新纸。
“陛下真忙啊。”阿乐笑道。
楚昭也笑了,是啊,大家都在忙,萧羽在忙着长大,她在忙着准备——
眼前一闪,视线里多了一人。
“谢三公子也在。”阿乐看到了,又哈了一声,“他在做什么?拿着鱼竿,在钓鱼?”
楚昭看着谢燕芳穿着官袍走到萧羽身边,手中拎着的鱼竿格外显眼,他没有放下鱼竿,站在桌桉前,看由内侍们捧着萧羽写好的纸张,一边看一边点头或者摇头说话。
萧羽则停下笔,专心听。
因为距离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可以感受到是一个在教一个在学,其间萧羽神情似乎有些恼火,将笔重重放下,不过谢燕芳又说了些什么,恼火的萧羽脸上又浮现笑,提起笔,端正地写起来。
楚昭也跟着笑了。
此时谢燕芳拎着鱼竿转身,察觉抬起头,对这边高楼上的人,展颜一笑。
......
......
看到楚昭走过来,萧羽立刻站起来要相迎,但下一刻又握着笔停下脚。
“姐姐。”他大声说,“你等我写完了。”
楚昭对他笑着点头:“知道了,我在这边等你。”
萧羽坐下来继续认真地写,不再分心抬头。
楚昭在谢燕芳身旁坐下来,道:“陛下越来越稳重了。”
谢燕芳傲然道:“陛下必将是一代明君。”
他说完这句话,身边的人没说话,但一直看着他。
谢燕芳转头,看着女孩儿一笑:“皇后在看什么?”
楚昭没有移开视线,端详他,道:“我很困惑。”
困惑?谢燕芳看到女孩儿眼中,似乎很高兴但又迷惑不解,她的确在困惑。
“说来听听。”他含笑道,“看我是否能解惑。”
楚昭收回视线,看向湖面,道:“邯郡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昨天拱卫司呈报邯郡魏氏桉,在萧珣占据邯郡期间,魏氏为虎作伥,借机敛财,残杀民众,魏氏一族被看管起来,魏大老爷一家已经压入牢狱。
“明日朝堂上,必然又是一通争论。”楚昭说。
谢燕芳道:“是魏老太爷随着拱卫司呈报来的信让皇后你困惑了?”他将手中的鱼竿一抬,一条小鱼儿摇动着尾巴甩出水花,“皇后,听我的,将这封信直接扔进火盆里烧掉。”
他看向楚昭,目光清冷。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你就是对的,无须困惑。”
楚昭看着他,眼里还是困惑,问:“你真这么想?我是对的?”
谢燕芳点头:“在我心里,皇后做什么都是对的。”
楚昭噗嗤笑了,笑意在眼里荡漾,驱散了困惑,她微微靠近他,低声道:“这话你对皇帝也说了吗?”
谢燕芳视线看着湖面,将小鱼从鱼钩上取下,扔回水中,摇头:“当然不。”他也微微倾身靠近楚昭,低声道,“只能有一个人是对的。”
楚昭哈哈笑,又唯恐打扰了萧羽,一边收住笑,一边看向亭子里。
亭子里,萧羽专注地写字,没有抬头看,只嘴角弯弯笑着。
楚昭又伸手在面前扇了扇风:“天太热了,接下来又会很烦,不如我们去避暑吧。”
她转头看着谢燕芳。
“城外狩猎场怎么样?”
谢燕芳看她一笑:“好啊。”
第八十八章 避暑
皇帝皇后去避暑,可不是说走就走,走之前要处理好政务,择定吉时吉日,选定出行人员,更有禁卫兵马巡查清理布防等等繁杂。
整个皇城都忙碌起来,但每个人都很开心。
这几年宫廷里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祭祀都没有出过门。
但阿乐一点都不开心。
“别不开心啊,你也可以出门,还是出很远的门。”楚昭笑道,“而且一路上都是美景。”
阿乐嘴角扁扁,说:“但没有小姐。”又看向楚昭,“小姐,其实齐公公去就可以了吧?”
楚棠成亲的日子就要到了,虽然贺礼已经送过去一批了,但成亲当日还是会派人参加,楚昭选了阿乐。
以往只要楚昭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阿乐都不眨眼,但这次她很不乐意。
“我还没有和小姐分开过。”阿乐说,“把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这话让门边站着的小曼笑了:“不是吧,谁不放心谁?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出去啊?”
“不是,不是。”阿乐忙反驳。
楚昭制止两人争执,看着阿乐道:“你这次替我去,不仅仅是阿乐的身份,还代表皇后,你带着我的尊荣,威严,然后也替我看看那边是什么样,伯父一家,阿棠夫家,还有当地的人,我要知道他们对皇后的态度看法。”
阿乐明白了,点点头:“我懂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楚昭牵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也舍不得你,但我需要你帮忙——”
阿乐忙打断她:“小姐你快不要这样说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又带着几分惭愧,小姐做皇后多艰难她都亲眼看到了,她竟然还只顾着舍不得离开小姐就不做事。
伺候小姐这种事,宫里随便一个宫女都能做到。
她要做更能帮助小姐的事。
“我先去挑选这次随行带的内侍宫女们。”
阿乐脚步蹬蹬地离开了。
小曼站在门边忍不住撇嘴,下一刻看到楚昭视线看向她。
“哎——”她先开口道,“不用说让我去陪同她,保护她,这也是完成你的任务这种话。”
她看着楚昭哼了声。
“我的任务就是守着你,其他的事跟我无关,所以我可没这么好骗——”
她摆了摆手指。
“不用找借口让我离开。”
骗,借口,离开,如果阿乐还在这里听到一定大吃一惊。
楚昭笑了笑:“我是要问,在外边的人手还有多少?”
小曼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道:“并没有多少,阿棠带走小兔,鼠婆他们还在。”
楚昭道:“那就好。”说罢转身向内走去。
小曼再忍不住追上去,低声问:“你要做什么?外边才十几个人,要不,我再去找人来,姑姑那边来不及,但就近我们也收拢了不少山贼——”
楚昭对她一笑:“够了够了,能传递消息就够了,如果到时候连消息都没机会传递出来的话,外边再来多少人都没用。”
小曼也算是出生入死很多次的人,自觉地从无畏惧,但此时此刻听着楚昭的话,再看着她脸上的笑,莫名心惊肉跳。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她再次低声问。
谋反吗?不对啊,她都是皇后了,还谋什么?
楚昭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要说服一个人。”
.......
.......
一队队兵马如乌云一般密布,几乎覆盖了整条街,但没有引发民众惊恐,反而整个京城人都涌出来。
当看到华丽的车驾驶来,民众们看到坐在垂纱珠玉中的皇帝和皇后,很多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帝皇后了,记忆里的孩童已经宛如一个少年,坐在身边的少女如花般绽放。
“陛下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
无数的喊声滚滚而来。
楚昭和萧羽含笑对着四周视线巡视,在众官内侍宫女禁卫的簇拥下驶出京城。
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山林,萧羽身子坐得更直,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下一刻他的肩头被楚昭揽住。
“阿羽。”楚昭轻声说,“不要怕。”
她也看向前方。
“你穿着龙袍,成为大夏的天子踏入这里,那些要杀你的人会吓得魂飞魄散,你的父母会为你激动欢喜。”
“你来这里不需要害怕,害怕的是他们,那些坏人,要害你的人。”
萧羽抬头看着她,点点头:“我不害怕。”他握住楚昭的手,“跟姐姐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楚昭抽回手。
“就算我不在,就算你一个人,也什么都不用怕。”她认真地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挑眉一笑,“所以阿羽让我看看你的狩猎本事吧。”
原本因为楚昭收回手,眼神微微凝滞的萧羽瞬时绽开了笑容,眉飞色舞,还挥动了手臂。
“姐姐,你会看到我有多厉害的!”
......
......
奔驰的马匹让整个山林都震动起来,猎犬狂吠,山鸟乱飞,夹杂着人声呼喝。
坐在山坡上能看到山下激烈的狩猎。
“阿羽的骑术还不错。”谢燕芳走过来,抬手搭眼帘看,“但箭术还不行。”
楚昭道:“他还小嘛。”又笑了笑,“也不需要箭术好,他是皇帝,骑马射箭强身健体就可以了,不要作为娱乐痴迷,也不用作防身之术。”
作为娱乐痴迷,有他的父亲先太子的前车之鉴。
至于防身,如果真到了需要皇帝用箭术自救的地步,那也只是死路一条了。
楚昭抬头看谢燕芳,道:“谢大人不去给陛下做个表率吗?”
谢燕芳遥望在禁卫护卫下追逐一只花鹿的萧羽:“阿羽曾经以我为表率,我姐姐以我为表率,她自然而然要让阿羽也以我为表率——”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楚昭,微微一笑。
“这并不是因为舅甥情深,而是因为阿羽会是帝王,如果一个帝王从小就以我为表率,那在他一生中,我都将为表率,而谢氏的地位,也必将无人能比。”
楚昭笑了笑:“人之常情,太子妃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
太子妃姓谢,嫁入了皇室,也永远是谢氏的人,要为自己的家族筹谋。
谢燕芳道:“但太子和姐姐都死了,我就算骑术箭术优异,博学多才,无所不知,在阿羽眼里,一个连他父母都不能保护,连他也不能保护的人,什么都不是。”
楚昭道:“你不用妄自菲薄,阿羽他知道,能坐稳这个皇位,离不开谢大人。”
“是。”谢燕芳道,“我知道他知道,他知道我也会这么做,但表率就罢了。”
说到这里又摇头轻轻一笑。
“其实我也没想过做谁的表率,我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让阿羽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帝王,至于我,至于谢氏,是不是表率,是不是地位无人能比,无关紧要。”
楚昭点点头:“我看得出来,这的确是三公子的心愿。”她看着谢燕芳,“那我呢?我是不是可以做三公子眼里的前所未有的皇后?”
谢燕芳笑道:“当然。”
楚昭看着他,眼中有些不解:“那为什么你要杀害我的人?”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凝结,在楚昭身后的小曼一动不动,四周垂手而立的禁卫们是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谢燕芳没有丝毫凝滞,也没有惊讶,神情认真地问:“你指的是,钟长荣还是邓弈?”
第八十九章 解惑
听到谢燕芳的反问,楚昭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邓弈啊——
她跟邓弈反目,是因为石坡城失守,或者更早一些,是因为邓弈要任命梁蔷。
梁蔷的一切都是谢燕芳安排的,那邓弈自然也在谢燕芳筹划中。
所以那把火不是萧珣或者邓弈放的。
那个时候邓弈被她下令关起来,的确是到了最合适的时候,邓弈的性命可以被谢燕芳收割了。
原本邓弈就该这样死了,但却被藏在暗处的萧珣救走,也不知道邓弈这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或者说这是命运的驱动?楚昭伸手按了按额头,有些想笑。
谢燕芳坐下来,将桌桉上摆着的茶斟了一杯,推给楚昭。
“我知道,邓弈看起来是跟娘娘作对的人,但其实你们是相伴一起走到现在的人。”他说,“最后娘娘不得不亲手杀了邓弈,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楚昭接过茶杯握在手里,道:“其实也还好,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谢燕芳道:“娘娘这样想就对了,你和邓弈不可能共存与朝廷,所以为了娘娘好,邓弈必须消失。”
楚昭道:“除掉邓弈是为了我,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你对钟长荣下手,总不能说也是为了我吧?”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不好回答,谢燕芳在毡垫上坐正身子,道:“也是。”
楚昭失笑,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我楚昭拼死拼活在云中郡亲自领兵战西凉,撕开那些为国为民大公无私,我私心为了什么?”她道,“三公子这样聪慧的人不会不知道。”
她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看着谢燕芳一字一顿。
“我是为了掌握兵权。”
“钟叔是我最信任的人,你杀他,就是杀我。”
山风在林间呼啸,带了山坡下狩猎的嘈杂声,但转瞬逝去,山坡上如同被一层罩子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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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罩子是由四周看得见的禁卫,以及看不见的禁卫构成的。
谢燕芳看了眼楚昭身后已经抬起眼看过来的侍女,侍女眼里闪烁着杀意。
他再次拎起茶壶给楚昭斟茶。
“虽然很荒谬,但我还是要说,我这样做的确是为了皇后。”他说,垂目看着莹亮的茶水,“通过钟长荣掌握的兵权,只是楚昭能掌握的兵权,不是皇后,皇后要想掌真正的兵权,就不能把权交给亲人。”
他抬眼看楚昭。
“尤其是人尽皆知的亲人。”
“皇后应该知道,所以你将你伯父一家赶到谯山书院,远离京城,不给他们任何官爵。”
那是因为他们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会被人利用,会被人蛊惑,那一世她亲眼见过,所以当然要避免,但——
“钟长荣就不会给你带来灾祸吗?不会被人利用?不会被人蛊惑?”谢燕芳的声音澹澹传来,“钟长荣跟楚岚一家不同,但是,他就算无心伤害你,但抵不住千万人的窥探算计。”
楚昭默然,其实那一世她也见到了。
萧珣为了吞噬父亲留下的边军军权,私下纵容让钟长荣遭到了诋毁,钟长荣声名狼藉,被孤立被排挤,一步步被吞噬,而这些诋毁也都加注在她身上,恶后,霸权,用兵权挟持天子。
尽管她什么都没有做。
“我知道,皇后并不在意这些,我想你当初说服先帝就是用这一点,你和你的亲人,不惜自污,不惜霸权,甚至宁愿要污名恶名,哪怕用兵权挟持天子这样的声名来让阿羽这个幼童坐稳皇位。”
听到这里时,楚昭眼前浮现当初那一晚,她站在皇帝跟前提出的建议和许诺。
“是。”她笑了笑,“我当初就是这样跟先帝说的。”
“那时候阿昭小姐不是为了当皇后,只是为了活下去。”谢燕芳轻声说,“让很多人活下去。”
楚昭端起他推来的茶杯,轻轻喝了口。
“现在不需要这样了。”谢燕芳说,“现在皇后握住兵权,傀儡,才是最好的选择,傀儡的好处,不用我说,阿昭小姐也知道吧。”
梁蔷这样的傀儡,尤其是还曾与皇后有嫌隙,不仅能彰显皇后宽宏,还能抵挡分化朝中官员们的诋毁,能收拢一批对皇后有异心的官将,还能随时毫无芥蒂的弃用——楚昭点点头,神情几分怅然:“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轻叹一口气,带着几分自嘲。
“我知道三公子你有多厉害,我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坐稳这个皇后之位,我不可能在朝堂上论证一言九鼎,我也不可能握着龙威军横行无忌,我更不可能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她平叛萧珣,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不到两年啊,这不是她厉害,萧珣也不是败在她的手里。
这一世,萧珣迎战的表面上是她,但其实依旧是谢燕芳。
那天她让梁蔷喝酒,梁蔷明明神色有异,但在最后还是没有吐露那人是谁。
他面前站着的自己是皇后,皇帝还小,她可以说是天下最权势的人,但梁蔷面对她,却选择不开口,为什么?
能为什么啊,因为那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她这个皇后跟那个人相比,什么都不是。
邯郡的魏氏也是如此,就算被告之查出真相了,也不屑地让她想一想。
魏氏为什么不把她放在眼里,因为在他们眼里的人才是最厉害的。
楚昭重重的叹口气,手盖住脸。
“但就算我知道又如何,我离不开你,因为没有你,我根本走不到这个时候。”
“所以我让自己不去想你在做什么,我只需要看到结果就好了。”
“其实我也不是好人,更不是什么公正无私。”
看着女孩儿靠在凭几上,一副痛苦的样子,谢燕芳有些无奈,道:“你想多了,我先前很早且一再说过,这些都是你自己让你自己应得的,简单点说,就是先有你,再有我,是阿昭小姐站到我面前,让我看到了——”
他看着楚昭。
“我心甘情愿相助。”
楚昭手掌张开,从手掌缝里看他。
“我能看到三公子你眼底的纯澈,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她说,“所以我才困惑。”
......
......
困惑,这不是楚昭第一次跟他这样说,谢燕芳想到先前在御花园钓鱼时,她看着他就说过这句话。
所以她并不是困惑邯郡魏氏的事。
“这些年我一直在看,我看到你对萧羽是真的奉为帝王,真诚又坦然,不卑微不倨傲,甚至没有丝毫的高高在上。”
“但你又与西凉来往,甚至操纵西凉兵马,攻大夏的城掠大夏的地,让大夏的兵民丧命。”
“我也看到了你对我的相助,不管我怎么看,都能看到你的真心实意,我挑不出来半点虚假。”
“但你又挑拨我与身边的人相斗,安插人手夺我信任的人兵权,甚至性命。”
楚昭看着眼前的公子,摇了摇头。
“我很困惑,三公子,你到底是在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燕芳看着她,道:“我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心愿,只要做一件事,就是让阿羽做一个声名赫赫的帝王,但是,阿昭小姐,帝王并不是等于大夏。”
帝王不等于是大夏?楚昭愣了愣。
“帝王是天下,或者就是那句话说的,孤家寡人。”谢燕芳说,“帝王要的是,天下,所有,世间,万物,都要为他所用。”
楚昭若有所思:“所以你护着是阿羽这个帝王,并不是大夏子民,所以——”
“所以不需要拘泥是己方还是对方。”谢燕芳道,“只要能为我所用,为何不用?西凉人也好,大夏人也好,只要可用就都要用。”
楚昭看着他,神情复杂:“三公子这个想法——”
她似乎无法言表。
“我这个想法虽然听起来不堪,但事实就是如此。”谢燕芳轻声道,“我无意冒犯,如果不是西凉人,如果不是大夏子民伤亡,你的父亲不能为先帝所用,或许这一生只是个碌碌无为的兵勇。”
楚昭面色微变,但不待她说话,谢燕芳再次道。
“我知道楚将军以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为信念。”
他看着楚昭。
“但我们不论念,论实。”
楚昭默然不语。
谢燕芳看向山坡下,这边的鹿已经狩猎结束,不远处传来雁鸣,这是放出了大雁,皇帝该去猎雁了。
“世间善恶,道理,我都懂,但阿羽生在这样一个时候,而我遇上了这样境遇的阿羽。”他说,“时也,命也。”
命也,楚昭轻叹一口气:“那我遇上三公子,也是命啊。”
那一世遇上谢燕芳是萧珣邓弈的命,她的命是遇上萧珣,这一世,她改掉了萧珣的命,就只能自己来面对谢燕芳了。
听到这句话,谢燕芳笑了笑。
“我知道我虽然再三说,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但这些事带来的痛苦是由阿昭小姐承受的。”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摇摇头,“而且我不能说是为了你,这只是我的事,这些事,就算跟阿昭小姐讲清道理,分析好利弊,阿昭小姐也永远都不会这样做。”
楚昭看着他,失笑:“三公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什么话也都由我说了,是吧。”谢燕芳笑着接了句。
楚昭没说话。
谢燕芳道:“说这么多,我不是在为我自己辩解,我也不需要辩解。”
他看向楚昭。
“我只希望能为阿昭小姐解一个惑,你和阿羽是我要护着的皇帝和皇后,这一点母庸置疑。”
楚昭定定看他,似乎要看透到他的血肉心神中,道:“我相信。”
说罢将适才谢燕芳递来的茶饮尽,再斟茶,两杯。
“谢大人请用。”她说。
谢燕芳伸手端起茶杯,看着莹莹茶水,道:“但皇后还是要给我一杯毒茶。”
第九十章 说服
毒茶。
听到这句话,楚昭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喝了口。
“三公子不信我啊?”她笑道。
谢燕芳也笑了。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就算是父子夫妻,这种情况下,也要几分戒备。”他看着茶壶,道,“同一个茶壶,茶水也不一定一样。”
楚昭将茶慢慢喝完,看着茶壶,自言自语:“我当时就不知道。”
那一世她和萧珣同食同宿,她可没想过要对萧珣半点戒备,直到一次又一次喝下他亲手斟的毒茶,身体孱弱,失去孩子,直到最后一杯再无遮掩的毒酒送上路。
她也没想到这一世她会从宫中找出这种东西,来用给别人。
“不算是毒。”她说,看着谢燕芳,“是一种让人暂时昏睡的药。”
谢燕芳哦了声:“原来是这个。”
站在楚昭身后的小曼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出汗,但心里又有些茫然,从谢燕芳说是自己要杀钟长荣开始,她就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但直到现在两人一个指出你给我茶中下毒,一个则解释是什么样的毒,气氛还是那么平和——
在京城里的厮杀的确跟战场的不一样啊。
小曼觉得这里更可怕。
“娘娘不用这样,想要我如何直接告诉我。”谢燕芳坦诚道。
楚昭便也坦诚道:“我先前问过你,为了朝堂安稳,外戚可不可不为官,你回答说可以。”
谢燕芳点头:“当然可以,不仅我不为官,我还能保证谢氏任何一人都不为官。”
楚昭看着他一刻,摇头:“我现在知道谢氏其实无关紧要,为官不为官也不重要,最关键的人是你,所以我希望你消失。”
消失?谢燕芳饶有兴趣问:“怎么消失?”
“我不会放你自由而去,也不会让你在朝为官。”楚昭也坦然道,“我要把你关起来,让你与世隔绝。”
谢燕芳看着她,笑道:“与世隔绝吗?”又道,“让一个人消失最好的办法是杀了他。”
楚昭摇头:“三公子,我不会杀你,我不会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你对我和阿羽有扶持相助大恩,但你太危险了,不能让你再左右大夏的事和人了,所以,我要把你关起来,至少在阿羽成为一个真正帝王的前你不能再出现。”
谢燕芳道:“我想我适才已经说清楚了,我并不会危害到你和阿羽——”
“不,你会的。”楚昭打断他,“三公子,你最大的危险就是将我和阿羽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谢燕芳看着她,默然一刻。
“你做的事是为了你想要的皇帝和皇后,不是我和阿羽。”楚昭道,“我和阿羽只想,也只会做自己。”
谢燕芳道:“我没让你们不做自己,只是有些事你们自己不方便做,所以我才来做。”
楚昭摇头:“只要是我们自己的事,就没有不方便,就不需要别人来替我们做,而且谁也不能替我们做。”
谢燕芳默然。
他的沉默让这边陷入了凝滞,小曼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好。”
就在窒息的时候,谢燕芳点点头说。
“我愿意为皇后让路。”
楚昭看着他,道:“多谢三公子。”
谢燕芳又看手里的茶杯,忽的笑问:“那这茶我还用喝吗?”
楚昭也笑了,道:“不用了,话都说好了。”
“如果我先前没发现喝了呢?”谢燕芳又笑问,“皇后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如果是别人来说,这话怎么都是质问和讥讽,但谢燕芳来说只会让人感觉是调侃。
“喝了我就等三公子醒来再说这些话。”楚昭也没有丝毫尴尬,认真道,“只是先后顺序不同。”
谢燕芳一笑将茶杯放下。
......
......
“她要做什么?”
听到谢燕芳的话,等候在营帐里的杜七怒目。
“要把公子你抓起来?”
谢燕芳纠正道:“关起来。”
公子还有心情说笑呢,杜七面色沉沉说:“早就知道她藏着心思呢,蔡伯说了,她既然敢查魏氏,就是要对公子动手。”又冷笑,“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把公子抓起来。”
“整个狩猎场兵马一层层环绕。”谢燕芳道,“内宫禁卫一层,拱卫司一层,最外边是京营兵马,我是被押送回来的,此时此刻我们的营帐已经被重重围住,无人能靠近。”
杜七澹澹道:“那又如何?”
“我知道这不如何。”谢燕芳道,摆摆手,“别在意,她现在生气呢,也对我戒备,就让她随心所欲吧。”
杜七道:“公子,她这叫什么随心所欲,她对我们起了杀心,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谢燕芳道:“皇后当然可以对任何人起杀心,我一直在等着她查到我,一直在好奇她会怎么做。”说到这里他点点头,“不错不错,做得很不错。”
杜七在旁耸耸肩:“公子你还在夸她,难道她杀了你还很高兴?”他忍不住滴咕一声,“要是蔡伯在,肯定又要唠叨了。”
不过也不急,蔡伯马上也就知道了。
谢燕芳听了他的话,没有再笑,而是若有所思:“做得还是不够像我。”
如果是他的话,茶不会把人毒晕,只会毒死,也不会关着活人,只会把死人埋起来。
“皇后,这是舍不得杀我啊。”
不过这也像他,因为他也舍不得杀她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笑了。
他们果然是一样的。
......
......
“这就是你说的说服?”
皇后营帐里,小曼一反常态拉住楚昭,神情愤怒问。
“先是下毒,又直接说要把人关起来。”
这种事还能说服?
有没有想过她当时在场的心情!
楚昭笑道:“是说服啊,你看,这不是说服了嘛。”
小曼瞪眼看着她。
“谢三公子是个聪明人,跟他说话就要直接干脆。”楚昭握着她的手,轻声道。
小曼神情质疑:“他那么聪明,那么厉害,这就能被你说服,乖乖被关起来了?”
楚昭道:“他不是被我说服,他是被他自己,他太聪明了,太自信了,能说服他的只有他自己,他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听不太懂,小曼忍不住揉了揉额头:“那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要是不想被关着了随时都能反悔。”
楚昭看着渐渐降临的暮色,道:“我是要趁着他还没反悔的时候,让他不能反悔。”
......
......
暮色降临的京城,突然奔进一群群兵马,城门关闭,还好兵马疾驰在街上宣告“缉拿西凉奸细,闲杂人等回避”,让民众们稍微缓解了紧张。
捉拿西凉奸细啊,民众们又忍不住议论纷纷,谁是西凉奸细?
兵马在城中散开又聚集在两处宅院。
谢家内宅的灯火刚刚点亮,璀璨生辉,只不过此时在其中的人们没有歌舞欢悦,而是神情惊愕。
“西凉奸细?我们谢氏?”谢七爷站在屋檐下,惊愕过后,哈哈笑,“皇后这个理由也太敷衍了吧,我们可是外戚,皇帝唯一的亲人,你哪怕用个贪腐的罪名都更能服众。”
而与此同时的梁宅里,除了震惊更是慌乱,这是梁氏经历的第二次,怎么会这么快又出现了?家中的人们到处奔走嘈杂“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是奸细?”“我们梁氏有功。”“这是皇后挟私报复。”
在一片惊恐中梁蔷神情平静,但他垂下的手攥在一起。
所以,虽然他不说,皇后其实也知道了。
那这次,皇后能赢吗?
第九十一章 入夜
京城夜色喧嚣,狩猎场里则没有白日的热闹。
这次帝后避暑没有邀请官员以及家卷,所以晚上也没有宴席,篝火明亮中,只有楚昭和萧羽坐在一起吃饭。
今晚的主食是萧羽的猎物,御厨精心炮制,但帝后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
楚昭将谢燕芳的事以及她做的决定告诉了萧羽。
火光跳跃在萧羽的脸上,他的神情忽明忽暗。
“我没想到三舅舅竟然会这么做。”他说道,又摇头,“不过三舅舅做什么都不意外,我从小就知道他很聪明很厉害,母亲说,他能做他想做的一切事。”
“他对陛下没有不臣之心,一心一意扶持你做皇帝。”楚昭道,“但,阿羽,皇帝是要你自己来做的,你不能变成他人的皇帝。”
萧羽点点头:“我听姐姐的。”说罢又反应过来,楚姐姐刚说了不要他做别人的皇帝,姐姐也是别人,还这样说,姐姐会不高兴,他立刻改口,“我记下了,我会做我自己。”
楚昭失笑,伸手抚了抚萧羽的肩头,要说聪明这孩子也聪明的很。
“你很快就要亲政了,虽然你年纪小,虽然先帝和太子都不在无人引导你,但你经历过生死苦难,这些经历会引导你,你会学会怎么做一个皇帝。”楚昭道,“不会,可以学,只要学,败而不馁,就没有什么学不会的,阿羽,皇帝是要用一辈子来学习的,所以,不要怕也不用急。”
萧羽笑了,点点头:“姐姐放心,我不怕的。”抱住楚昭的胳膊,“有姐姐在,我什么都不怕。”
楚昭将胳膊抽回来,让他坐正身子,道:“姐姐不在,你也不用怕,你要记住,离开谁,你也能当个皇帝。”
萧羽哦了声,依言坐正身子,看到面前的盘子,兴致勃勃地割了一块肉:“姐姐,你快尝尝,这是我亲手打的鹿肉。”
他把肉小心放到楚昭的盘子,抬头看楚昭,又回过神,话题转的太快了。
“姐姐。”他讪讪问,“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么大的事,他就只惦记着肉凉了不好吃?楚昭好气又好笑,道:“我不止是要把谢燕芳关起来,还要把谢氏定罪。”
定了罪就能名正言顺地削砍谢氏这棵大树。
这可是萧羽的外祖家。
萧羽被她点破心思,干脆也不遮掩了,笑道:“我知道三舅舅对我的心意,只要我在,我就是皇帝,谢氏就是我的亲人,以及臣子,姐姐现在把他关起来是为我好,三舅舅必然也是认同这一点,所以才愿自缚,而且,三舅舅的确做了错事,做错事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更何况这惩罚只是关起来,谢氏定罪也只是论罪,并不是抄家灭族,所以,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楚昭被他说得默然,他说得很对,但,有些不是仅仅对就算了,他对谢氏还真是只当外戚,不当亲人啊。
这是谢燕芳教导的结果?
还是说,生在皇家的孩子,天生就克制情感。
“你这么冷静,我都不知道高兴还是不高兴了。”她无奈说。
萧羽笑道:“那姐姐你尝尝我的打的鹿肉,觉得好吃了,就可以高兴了。”
楚昭哈哈笑了,依言吃了口鹿肉。
“好不好吃?”萧羽关切问。
楚昭不说话,继续吃了口,又看萧羽,道:“给我切肉啊,一块怎么够?”
萧羽脸上绽开笑。
......
......
吃过饭楚昭就让萧羽早些歇息,毕竟打猎很累,至于楚昭,今夜注定无眠,京城,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不停的送来。
萧羽洗漱后也没有睡,坐在床榻上,听两个内侍在讲明天打什么猎物。
“这边的山奴婢都看好了,明天去西边,有好多野鸡。”
“还是去东边吧,听说要准备野猪。”
萧羽忽的站起来,两个内侍也慌忙停下说话,问:“陛下要什么?”
萧羽看着帐子外,道:“朕出去走走。”
他去看看三舅舅,虽然他没什么兴趣去看,但如果不去的话,楚姐姐会觉得他冷心肠。
“去问问烤肉还有吗?”他又吩咐。
内侍道:“陛下和娘娘把剩下的赏了人,估计都抢没了。”
陛下打的猎物不多,帝后两人吃不了多少,赏下去可就不够分了。
萧羽看他一眼:“谁说非要是朕打的那只,今日朕来狩猎,所有猎物都是朕的。”
内侍恍然,陛下的意思是随便割一块肉就是了。
“奴婢愚蠢。”他抬手打了自己的脸一下,颠颠地跑了。
萧羽知道他们鲁钝,十个也比不过一个齐公公,小时候他喜欢聪明人为他筑起的屏障,他可以躲在其中,现在他长大了,聪明人在身边,让他觉得很烦——
聪明人不说话,眼神都很吵。
......
......
听到萧羽前来时,盘坐在地上的杜七站起来,脸上浮现笑意。
“陛下果然惦记着公子,不被那女人所惑。”他说道。
斜倚闭目的谢燕芳被他逗笑了,说:“我可没教出来这样的陛下。”
说话间萧羽已经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三舅舅,这是我今天的猎物,烤好了,你也尝尝。”他高兴地说。
半点不提发生了什么事,也似乎没看到一路走进来密密麻麻的兵卫。
谢燕芳坐起来含笑点头:“多谢陛下,真是太好了。”又问,“陛下今天打到了什么?”
萧羽道:“他们放出来的,朕每样都打到了。”
谢燕芳笑着打开了食盒,看着切好的各种肉。
“只有些凉了。”萧羽道,“你想吃就自己热一热,不想吃就扔掉。”
谢燕芳不在意他的态度,这孩子在他面前早就不遮掩敷衍。
萧羽随意坐下来,看着四周,也不说话。
“陛下看什么?”谢燕芳问。
萧羽道:“没什么,朕在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朕就走。”
杜七在旁愕然,什么意思?
谢燕芳已经笑了,道:“别在意时间,只要你来过就可以了,其实不来也没事,你楚姐姐不会在意这些。”
萧羽自然也不惊讶被谢燕芳看穿,不承认也不否认,靠坐着椅背,叹口气:“三舅舅你出了事,朕身边只有姐姐了。”虽然是在叹气,但他眼里满是笑意,“姐姐再也不会离开我,要为我辛劳,和我相伴。”
谢燕芳笑了,道:“陛下客气了,就算我没出事,皇后也不会离开你。”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听到萧羽的应声,他不由抬头看了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小少年眼神些许阴郁。
姐姐真的不会离开吗?姐姐这一年多经常说奇怪的话,什么姐姐不在,什么以后你自己,姐姐不再喜欢牵他的手,晚上睡觉前也不再来看他。
他不是小孩子了,能察觉到话里的意思,以及姐姐对他的疏远。
不过现在好了,姐姐把三舅舅都抓起来了,他身边只有姐姐了,姐姐一定会守着他的。
“人不会离开自己的家。”谢燕芳说,“皇后和阿羽你一样,没有父母亲人了,你们就是对方的亲人,所以,阿羽在的地方,就是皇后的家。”
这话没能抚平小少年眼里的阴郁,反而更添几分不安。
父母亲人吗?
“阿羽。”谢燕芳的声音拔高,“你在担心什么?”
萧羽回过神,看向他,阴郁被几分躁郁替代,道:“我没担心,你也别担心,等姐姐消气了,就会把你放出来,我走了。”
说罢起身向外走。
“皇后是不是还有家?除了楚岚之外,她还有亲人?”
谢燕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萧羽的身形一顿。
谢燕芳的声音继续传来。
“那楚姐姐的确是要离开你。”
萧羽勐地转过身:“才不会!”
他回过身,看到手中捏着一块凉烤肉的谢燕芳眼里凉凉的笑意。
萧羽垂下的手攥紧,道:“楚姐姐已经嫁给我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她不会离开我的。”
谢燕芳将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楚姐姐那不叫嫁给你,是因为你爹娘死了,她在扶助你,如果她亲人还在,她早晚会离开你,萧羽,如果你的爹娘活着,难道你会不想回到他们身边吗?”
想....萧羽眼神些许茫然,母亲就不用说了,温暖的怀抱,而父亲,虽然很少陪伴他,忽视他,但他还是想要父亲。
所以,楚姐姐也是这样吧。
谢燕芳起身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你告诉我,我现在还能帮你留下她,否则她就真回家了。”
萧羽看着他,嘴唇动了动,道:“她母亲,还在。”
第九十二章 天光
建宁元年的六月,楚昭在京城外狩猎避暑,山里的夜比皇城里凉爽,不过楚昭也没能做个好梦。
她一夜未睡。
不做梦更好,有时候做梦都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她曾经活过的那一世可没有建宁这个年号。
这一世重来,借着做皇后这个有利身份,她选的年号都是跟那一世不同的。
本就不同了。
楚昭伸手捏了捏额头,小曼将灯熄灭,天色已经蒙蒙亮,青光中烛火昏昏不明没什么用了。
“你要歇息一下吗?”她问,“还是先吃饭?”说到这里又多说两句,“这一夜京城那边都看好了,没出大事。”
一晚上消息不断,但都是好消息。
官兵围了谢宅,梁宅,谢氏和梁氏虽然有出言不逊有哭喊吵闹,但没有大阵仗闹起来。
城中世家官员,有出来打探消息,但看到是京营兵马,又是皇后之令,大家便都退回去。
拱卫司窥探到私下有质疑是皇后贪婪,但大多数都说再观望,等候皇后出面解释。
由此可见,皇后的威信更盛。
京城外兵马也都安稳,四周也没有异动。
提了一晚上的心可以稍微放一放,歇息一下了吧。
楚昭摇摇头:“不休息了,一会儿阿羽要来吃饭。”
说到萧羽,小曼道:“他昨晚偷偷跑去见谢燕芳,不知道会不会心神动荡,今天还有没有精神打猎。”
这件事楚昭当时就知道了,并没有阻止萧羽,也不奇怪,萧羽就算对谢燕芳没有深刻的亲情,但对这件事肯定好奇,怎么都要去见一见谢燕芳。
“他不会受影响的。”楚昭笑道,“甚至今天会更精神。”
就算一晚上没睡,萧羽也会表现出让她看出来的精神奕奕。
这孩子聪明地有些过头了。
楚昭从额头上收回手,端起茶杯:“你去告诉丁大锤,今天把谢家在京城的几个老爷还有梁蔷送进牢房,我和皇帝,还有谢燕芳都在狩猎场,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会等着我们回去,趁着这个时间,连夜审问,明日把罪名落实,昭告天下。”
小曼应声是,道:“丁大锤也该过来了——”
话音未落,营帐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掀起帘子走进来。
“丁大锤你怎么来这么晚——”小曼竖眉说道,话没说完,身形骤变,腰身扭转挡住了楚昭,同时寒光一闪,袖中藏着的一双短刀横在身前。
楚昭站在小曼的身后,这两年她和小曼都长个子了,只不过小曼比她长的更高。
站在小曼的身后,她完全被挡住了,她握着茶杯,微微歪头看过去。
清晨的山风翻动,卷起衣袍,涌进来的光亮倾泻在谢燕芳的脸上。
.......
.......
丁大锤站在山林间回头望,总觉得耳边有沙沙声。
“丁指挥使。”
前方有声音传来。
丁大锤转头,看到萧羽站在前方,手中握着一把弓箭,晨光在林间跳动落在他的脸上。
“有什么发现吗?”萧羽问。
今天天不亮的时候,皇帝就来传唤丁大锤,这其实很少见,虽然拱卫司名义上是天子直属,但其实他们都是由皇后掌管,小皇帝也从不过问他们的事。
不过陛下召唤,没有人可以不听,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昨晚小皇帝还去见了谢燕芳。
丁大锤怀着各种心思过来了,小皇帝只是请他去打猎。
“朕昨天就盯上了一只野猪。”他说,“趁着天不亮,你助朕打下来,送给姐姐一个惊喜。”
对于曾经的丁大锤来说,皇帝原本是很令人敬畏的,高高在上神仙般的人物,但现在么,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皇帝,虽然对皇帝依旧敬,但却少了几分畏。
听到这话,丁大锤不仅没有俯身遵命,反而断然拒绝:“陛下身边有负责打猎的侍卫,让他们去就可以了。”
萧羽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生气,神情有些讪讪:“朕知道丁大人很忙,朕是听侍卫们说,丁大人曾一人擒获一只野猪,所以才想请你帮忙。”
丁大锤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跟人说过,日常难免跟侍卫们说笑。
“因为此时意外的事,姐姐担心我。”萧羽轻声说,“我不想让她担心,我要是打一头野猪,姐姐一定会惊讶,也能看到我没有受到影响。”
小少年眉飞色舞精神奕奕,举着手臂。
“姐姐也就不会担心我了。”
丁大锤犹豫。
“丁大人不用亲手射杀野猪。”萧羽忙又道,“到了山上帮我们指点一下怎么围捕,我们自己蹲守,丁大人去忙就好。”
那还好,也就是去看一眼的功夫,皇帝都如此说了,他这个做臣子的不能太过分,丁大锤应声是。
但现在么——
野猪的痕迹还没发现,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狩猎场包括山林几乎每一处他事先都勘察过,但现在的山林怎么走都觉得有些异样。
但查看暗哨明岗号令又都对得上。
“丁大人。”萧羽又问。
丁大锤摇摇头:“没发现。”
萧羽便道:“那继续找找吧。”说罢要迈步,却见丁大锤站着不动,“丁大人?”
丁大锤耳边的沙沙声越来越密集,就好像地面上有无数的蛇虫爬过,又或者,是无数的人在悄悄地奔走。
猎人的直觉让他汗毛倒竖,如果他觉得不对,那就一定不有不对——
“陛下。”他喊道,“臣告退。”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疾奔,同时将腰刀拔了出来,寒光在林间闪耀。
萧羽看着他的背影,沉默无声。
“陛下。”旁边的侍卫轻声道,“不用在意,时间够了。”
萧羽道:“三舅舅会说服楚姐姐的是吧?”
侍卫道:“当然,陛下放心。”
或许他该亲自去说服姐姐,不该把姐姐一个人丢给谢燕芳,萧羽看着飞奔远去的丁大锤,忍不住抬起脚。
但如果知道是他阻拦姐姐,姐姐肯定会生气,就不会喜欢他了。
萧羽垂下视线,将脚落下。
......
......
看到谢燕芳,楚昭惊讶又不惊讶。
或许,这才是正常的。
“我果然关不住谢大人。”她笑了笑说。
“皇后不用自惭。”谢燕芳道,“你才当皇后几年,自然比不得我运筹十几年。”
楚昭道:“让我这婢女走吧。”
“你说什么胡话呢。”小曼喊道。
谢燕芳道:“阿昭小姐这话会伤了这姑娘的心,她怎会扔下你走。”他的视线落在小曼身上,第一次仔仔细细看她,“原来她是你母亲的人啊,我一直以为是你父亲的。”
楚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湮灭。
“阿羽告诉你的?”她说,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我还是没长教训,三公子你说得对,这种境遇下,父子夫妻,也要戒备。”
萧羽是她救的,但这个被她救的孩子,也是皇帝。
“他是个孩子,你不要苛求他,也不要怪罪他。”谢燕芳道,“没有孩子的秘密能瞒过大人。”
说到这里,他眼中几分怅然,又清明。
“很多事,先前觉得有些不对,但也能解释,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了。”
“比如,萧珣为什么能被楚岚一家抓住。”
“比如,石坡城失守,西凉王被擒,钟长荣为什么还能袭击西凉王庭。”
“比如,中山王缴获的十万兵马在边郡折损数目那么多,一点都不像中山王精心练出来的。”
“比如,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听到这里时,楚昭忍不住道:“我把你关起来,跟这件事没关系吧。”
谢燕芳看着她:“有关系,如果不是你母亲还在,就不会是阿昭小姐把我关起来。”
什么?楚昭皱眉:“不是我是谁?”
“是皇后。”谢燕芳道,“皇后可以把我关起来,皇后想做什么都行,但楚昭不行!”
他上前一步,看着楚昭,摇摇头。
“楚昭不想当皇后,不行。”
说到这里,他嘴角的浅笑如寒冬冰封。
“所以我替陛下传达了一道新令。”
“剿匪。”
第九十三章 微亮
“京城匪。”
“京城外沿途的匪。”
“云中郡的匪。”
说到这里时,谢燕芳看着楚昭。
“楚将军未有剿尽的匪。”
听到他开口说剿匪的时候,小曼的脸都青了,待听完这一熘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再也忍不住:“你疯了啊!”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把眼前这个男人一刀噼死。
但这个男人虽然一个人走进来,身上不带任何兵器,并不是柔弱不堪一击。
她更重要事是护着身后的人。
身后的人笑了。
“你先前要杀钟长荣,说了那么多理由。”楚昭笑道,“现在要杀我母亲,你打算怎么说?”
谢燕芳道:“说,我很生气。”
他再向前一步,无视挡在面前握刀的小曼,只看着楚昭。
“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走到今时今日,竟然不是为了当皇后,而是为了离开。”
楚昭道:“我做了这么多事,走到今日今日,威盛名望,独霸朝堂,这时候我离开,对你们来说是好事,少了一个劲敌,应该高兴才对。”
谢燕芳道:“这是世间的悲哀——”
“这不是世间的悲哀。”楚昭打断他,看着谢燕芳的眼,“这只是世间的事不如你所愿而已。”
是吗?谢燕芳的眼神微微怅然,但是他真的很生气,很悲哀。
这世间的事并不是都如他所愿,比如先前太子和太子妃被杀。
那时候他也很生气。
但并没有悲哀。
谢燕芳伸手摸了摸心口,生气和悲哀是不同的感觉,虽然他很少悲哀。
“我们现在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说,垂下视线,“以后再说吧。”
以后,就是除掉那些牵绊之后。
他说罢转过身。
就这一刻,小曼再也忍不住,动手了。
短刀在青光中一闪,刺向谢燕芳后背。
“别动——”楚昭大喊。
但还是晚了,她没能阻止小曼动手,也没能阻止谢燕芳转身抬了抬袖子。
短刀在青光再次一闪,飞了出去,小曼也跌向门口,挟裹着帐帘滚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楚昭,她扑出去抱住了小曼。
“别动。”她再次喊,将小曼死死按在地上。
她虽然没有小曼这般功夫,但力气也不小,小曼竟然一时起不了,气得直骂“我要杀了他。”
楚昭无奈道:“杀不了的。”
她虽然没见过谢燕芳与人动手,看起来他只是个翩翩公子,但已经知道她母亲是山贼,知道小曼是母亲送来保护她的人,他还敢独自前来,又直白地告之自己要做什么,可见是根本不把小曼放在眼里。
她现在按着小曼,也是挡着身后谢燕芳。
她回头看了眼,谢燕芳还站在营帐里,透过没有了帐帘的看过来。
“既然如此,那就先从阿昭小姐身边开始剿匪吧。”他说。
箭如雨而来。
楚昭一瞬间凝滞,却依旧用力将挣扎的小曼按在身下,她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小曼——唉,她死了小曼也不一定能活,但,晚一步也好。
那些箭雨却越过她,扑向身后的营帐,营帐撕裂声噗噗声乱响。
谢燕芳不见了,撕裂了营帐挡住了箭雨。
“娘娘——”前方传来喊声,“快走——”
楚昭向前看去,数十拱卫司禁卫奔来,为首的是丁大锤。
“丁大锤,你死哪里去了!”小曼喊,挣扎起身抓着楚昭向他跑去,“快杀了谢燕芳——”
伴着嗡嗡声,羽箭再次乱飞,但这一次不是飞向谢燕芳的位置,而是向丁大锤等人。
拱卫司禁卫倒地一片。
“皇后娘娘小心。”丁大锤与十几人举起了盾甲将她们护住。
“狩猎场的兵卫被换了。”丁大锤急急道,“他们还在夺外围,我及时示警,外边也打起来了。”
小曼道:“少废话,快冲出去。”
丁大锤应声是:“东边还在我们掌控中——”聚过来的禁卫们变换阵型护着楚昭向东边奔去。
楚昭被小曼拉着,透过盾甲看到四周涌来的人马,他们不披甲不穿兵袍,但弓弩刀枪齐备,进退森严,气势不属于兵卫。
密密麻麻,地面上,树林中,山坡上,到处都是。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谢燕芳的私兵力量。
楚昭回头,看到被箭雨刺穿的营帐被掀开,谢燕芳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他从一人手里取过了弓箭,然后看过来——
没有丝毫的迟疑,就在她视线看过去的瞬间,他拉弓射箭——
楚昭似乎能听到弓弦在耳边嗡地一声,箭光如流星般而来,穿透了几乎看不到的盾甲缝隙,穿过了一个禁卫的肩头,直奔向她的咽喉——
有大力将她一甩拉在身前。
楚昭脸上一热,有血溅在其上。
她看到一支箭颤巍巍穿透了小曼肩头。
小曼向她跌来。
楚昭将她抱住。
“小曼姑娘——”丁大锤喊。
“别管我。”小曼脸色惨白,用比丁大锤还大的声音喊,“快带她走——”
丁大锤伸手要将楚昭护在身前,但楚昭将小曼推给了他。
“走。”楚昭说,“把消息传出去。”
说罢挤过禁卫冲了出去,向谢燕芳这边而去。
“楚昭!”小曼喊道,下一刻再无力软软倒下去。
丁大锤抱住了她,看着眨眼冲向谢燕芳的楚昭。
“我知道你不是要杀我。”楚昭喊道,“放他们走——”
她知道吗?谢燕芳握着弓箭,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放箭,晨光明媚刺目,模湖了他的面容。
丁大锤看着挡住身后的楚昭,感受到身前小曼揪住了他的衣襟。
“传,传消息。”小曼喃喃,人已经昏迷,手却还死死揪着他,“姑姑,姑姑——”
她想到了楚昭那句话,能传递消息就够了,如果连消息都没机会传出去,再来多少人也没用。
把消息传出去,把消息传出去就还有希望。
丁大锤想,其实比起楚昭,他真正的大当家是木棉红,现在大当家不在,他听小曼的。
丁大锤抱起小曼大喊:“冲——”
数十禁卫趁着箭雨停歇这一刻向前奔去。
但后方没有箭射来,其他地方的人马还在涌来,一步一步逼近,围拢,羽箭也再次飞来。
丁大锤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双眼猩红地盯着前方,只要冲到前方的密林,就能避开弓箭。
他对这里勘察了半个月,他非常熟悉,那边密林有陡峭滑坡,只要冲下去,就有机会逃出追杀。
盾甲如同被雨密集敲打。
不断有人倒下。
丁大锤看着前方的密林,似乎就在眼前,但感觉又那么遥远。
“放下兵器——”有少年的声音嘶声喊,“朕命令你们,放下兵器——”
马蹄声弓弩声似乎瞬间停下了。
丁大锤看到从前方斜刺里冲出一个小少年,跟他不久前看到的不一样,此时小皇帝身上滚满泥土,看上去狼狈不堪。
丁大锤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打野猪不是骗人的吗?怎么看起来被野猪拱了一般。
念头一闪而过,他脚步未停越过了小皇帝。
借着因为小皇帝出现,四周的人马停下弓弩,他终于接近了密林。
身后传来朗声。
“把陛下带下去。”
然后便是再次马蹄踏踏,有人马冲过来,伴着小皇帝的尖叫。
“不要伤害姐姐——你们都退下——放开我——”
楚昭回头看去,看到萧羽被一人抓起来拎上马背。
见她看过来,萧羽张手大喊。
“姐姐我错了,姐姐我错了,谢燕芳,你快停下——”
但下一刻有手捂住了他的嘴,堵住他的声音,他也看到楚姐姐的视线,看到楚姐姐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句什么。
那一眼,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
那句话他似乎也听清了。
姐姐说,以后你的命和我的命,无关了。
萧羽的眼泪涌出来,大颗大颗滚落。
他一直记得,那一晚他在生死之间起伏,就算站在了熟悉的皇城前,也是神魂四散茫然无知,然后楚姐姐握着他的手,将他拉回来,说你的命和我的命,是在一起的,你死,我死。
现在姐姐不要他了。
泪水模湖了他的视线。
四周也响起了羽箭的破空声。
丁大锤扑入了密林中,密林隔绝了身后。
......
......
尖锐的鸟鸣声在林间一声声,惊起无数的飞鸟。
密林间又响起了弓箭声,夹杂着猎犬的狂吠。
飞鸟似乎都被吓跑了,林间恢复了安静。
嘈杂的脚步声很快打破了安静,一群人握着刀剑停下来,看着脚下滚动的山石,明显的滑坡,以及血迹残留。
“人从这里逃了。”
伴着土石滑落,很快就到了谷底,但唯有人滚落的痕迹,没有人。
脚步声猎犬声再次嘈杂四散。
“追——”
......
......
京城境内的山林不安宁,京城外很远的山林也陷入了嘈杂。
夜晚中腾起了大火,就算在几道山梁外也能感受到凶勐。
地面在震动,似乎有兵马奔驰,夹杂着厮杀声。
“这是在,剿匪?”木棉红低声说,眼中有惊讶,“好快啊。”
谢燕来看着前方的夜色,眼中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浓浓的担忧。
是啊,好快啊。
楚昭已经出事了。
第九十四章 路过
天光放亮的时候,山林的厮杀平息下来,但兵马并没有散去。
“沿途设了关卡。”前方探路带来消息。
“查山贼吗?”木棉红问。
来人摇头:“好像是要查西凉奸细。”
又是剿匪又是西凉奸细的,木棉红道:“看来这路不好走。”
也不是不能走,但太耽搁时间,木棉红的眉头蹙起。
“除了山贼和西凉奸细。”谢燕来道,“我们还可以有其他的身份。”
其他的身份?木棉红看向他。
谢燕来看向前方,虽然那人俯瞰棋盘,但她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总还是挣得不被堪破的生机。
......
......
北曹镇驿站外,疾驰不断的兵马在路上荡起一层层尘土,就算站在驿站内,也被呛得连声咳嗽。
“许丞,许丞。”一个驿卒捧着一个茶壶从后边走来,“你要的茶泡好了。”
许丞顾不得掩口鼻,急急转身护着茶壶:“蠢才,这么大尘土送过来做什么!我可就这一壶茶了。”
驿卒讪讪,看外边奔驰而过的兵马:“怎么这么多兵?这是有多少西凉奸细啊?”
驿站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们昨夜就接到急令并且沿途传递而去。
许丞小眼眯起来,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除了官面的消息,他作为驿丞还得知一个未散开的消息。
皇帝的外祖谢氏在京城的宅子被围了,兵马镇守,人都被关了起来,同时被围的还有游记将军梁氏,没错,就是那个曾经被围过一次又刚起复的梁氏。
西凉奸细,许丞喝了口茶,谁知道皇后娘娘是要查西凉奸细,还是要找借口除掉谢氏啊。
那个小姑娘,从驿站一别,短短几年,已经要权倾天下了。
不知道她还记得他吗?许丞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立刻又忙甩开,可别记得他了,跟这楚小姐挨上边的人都没好下场。
正胡思乱想又有一行七八人疾驰,没有从驿站前而过,而是停下走进来。
驿兵吗?许丞心想看过去,见这一行人兵袍凌乱脏兮兮,脸上裹着围巾只露出眼睛,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兵士们冬天裹住头脸避寒挡风雪,夏天裹住头脸防晒挡灰尘。
驿卒已经机敏地迎过去了。
驿兵也要查验身份,但驿卒在那边说了几句话,神情古怪地回来了。
“许丞。”他说,“他们没官牒腰牌。”
没官牒腰牌?许丞小眼顿时犀利,胖乎乎的身子也绷紧了,现在兵马调动可都是在抓奸细——且不管是奸细还是其他人。
官兵不会无缘无故调动。
也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没有官牒腰牌的兵卫。
他许丞做了三十多年的驿丞,这身肉不是白长的——
“他们给了这个。”驿卒接着说,拿出一个印章,“说是奉密旨。”
许丞低头一看,视线一凝滞,这是一块刻着凤字的印鉴,更该死的是他见过这个信物,大概两年前,上头送下来新的驿令模板,除了各种口令字令,还有一个密令。
“这个凤印图桉。”上头来传递消息的兵卫沉声说,指着图桉让他记住,“是皇后密旨,会有专人使用。”
不过一直没见过。
没想到此时此刻见到了。
“许丞,这个是真的吗?”驿卒的声音在耳边问,“是什么密旨?”
许丞身子绷得更紧。
官兵不会无缘无故调动。
也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没有官牒腰牌的兵卫。
他许丞做了三十多年的驿丞,这身肉不是白长的——
上头神仙打架,他不能多管闲事,尤其是涉及那个女孩儿。
许丞深吸一口气,道:“旨能是什么!当然是圣旨!”又瞪了驿卒一眼,将印章塞给他,“密就是不可问,不可说!去按照规矩招待就行!”
驿卒被喷了一脸茶水,忙应声是,颠颠回去了。
许丞依旧不近前,他作为驿丞,原本就不负责招待,此时此刻更不会靠近了,只一边喝茶水,眼角的余光看着这一行人。
那些人跟驿卒在说什么。
许丞不在跟前也能猜出来,要马要粮,不停留立刻就走,这也是驿兵正常的习惯,驿卒也习惯了,喊其他杂役来准备他们要的东西。
正说着话,又一队人马过来,这次不是兵卫,是当地的官员差役呼啦啦一群。
“许令——”为首的官员没进门就喊。
许丞忙放下茶壶迎过去:“齐督邮你怎么亲自来了?”
齐督邮穿着官袍骑马,要注意仪态不能撑伞不能裹着头脸,晒的通红,汗流浃背,又被荡上一层尘土,狼狈不堪。
这种大夏天,齐督邮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能为什么,还不是上头突然要剿匪又要查奸细——”齐督邮没好气说,眼光一熘,看到驿站里站着的人马,“许令,可有闲杂人等?”
许丞笑道:“我们这里地方也来不了闲杂人等啊,都是驿兵。”
齐督邮哼了声:“你原来可没少招待闲杂人等,比如——”
许丞忙作揖打断齐督邮:“那些旧事快别提了,齐大人,有过那一件事,老儿我哪里还敢再招惹闲杂人等。”
想起当年的事,齐督邮也有些唏嘘,还有些莫名地激动,他可差点亲手抓到皇后娘娘——
“齐大人,快进来坐坐。”许丞邀请,“在我这里能盯着路口,严查密防。”
齐督邮当然不想在外边跑,顺着话下马走进来,吩咐其他人:“在这里好好查问。”
许丞带着齐督邮向内去,迈进大厅时回头看了眼,见院子里那些没身份的兵卫收好的物资,十几匹充作备马的骏马也都牵过来,他们正在准备上马,其中一人抬头迎上许丞的视线。
这视线锐利如箭,许丞心中一颤忙避开,耳边听得嘈杂马蹄以及呼喝,呼啦啦一群人离开了。
许丞这才再抬头,看到大路上掀起尘烟滚滚。
那一双眼,眼尾斜飞,黑黝黝,如深潭,又如美玉。
他见过。
那双眼,那个女孩儿,就在他这个驿站里——
后来他还特别留意这个驿兵,但再没见过,他记得这个驿兵被唤做阿九,私下悄悄打听,结果却得到一个吓人的消息。
那个阿九是谢氏子弟,谢燕来。
后来这个名字越来越有名。
直到死去。
“许令,干什么呢?”齐督邮在内喊。
许丞一个哆嗦回过神,忙应声来了来了,抬脚迈步,但没提防门槛,被绊一个趔趄。
齐督邮在内哈哈笑:“你行不行啊,这都老的走不稳了?”
许丞笑着打哈哈:“大人可别这么说,老儿还想多干几年呢。”
没错,他的确还想多干几年,所以那些前尘往事,人啊什么的都记不清了,忘记了。
他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
......
京城的倒没有兵马疾驰,除了城门多了兵卫,以及谢氏梁氏家宅被兵卫驻守外,其他一切如旧。
因为皇帝皇后没在皇城,朝会也暂时停了,不过官员们依旧各司其职。
御街上有官员们走过,一边闲谈。
“皇后这避暑要避多久?”
“十天半个月也该够了吧?”
“当年先帝避暑可是一住就是三个月。”
“这还没登基呢,就想学先帝不理朝政?”
“哪有不理朝政?朝事奏章每日都送去,也都批阅送回来了,再说了,皇后闲着了吗?”
说到这里,一个官员对着城中一个方向努努嘴。
“谢家梁家都被围着。”
“各地也都传了消息,要剿匪,要查西凉奸细。”
他们正说着话,前方有官员走来,蟒纹袍在日光下闪烁,顿时让官员们停下脚,也停下说话。
“朱大人。”一个官员主动打招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拱卫司同知朱咏对他们含笑施礼:“昨晚到的。”
那看来邯郡的事已经落定了,官员们的视线在他手上扫过,这个曾经的小编修手上又染一层血了。
朱咏没有跟他们寒暄,越过他们向紧临着宫门的拱卫司而去。
“他都回来了,不知道谁又要倒霉。”
“还能谁,谢大人可是被皇后扣在狩猎场呢。”
所以,皇后这不是避暑去了,分明是要对付谢氏了,官员低声议论着走开了。
朱咏没有回头,虽然听不清,也知道这些人在议论什么,他是在路途中听到京城的动静,忙加快了步伐进京,直接去狩猎场见皇后,但他被拦在外边,没有进去。
兵卫传递了皇后的话,让他这段日子主持拱卫司,盯着谢氏梁氏同党。
朱咏踏入拱卫司,看着熟悉的官衙,熟悉的官吏兵卫。
但——总觉得不太对。
真是皇后关了谢燕芳吗?
明天更新推迟哦
今天没写完…明天中午吧。
第九十五章 平静
暮色降临时,狩猎场狩猎的声音平息下来。
营地里点亮灯火,御厨们刀斧翻飞,将猎物切砍,煎炸烧烤变成美味。
享受美味的依旧只有两人,只不过不再是皇后和皇帝,而是谢燕芳和皇帝。
谢燕芳用刀将一块烤肉切开,放到萧羽的盘子里:“陛下,尝尝我打的猎物。”
萧羽神情有些木然,看着面前的烤肉,说:“你是想要姐姐死吗?”
谢燕芳道:“我要是想让她死,她今天就不会坐到这里了。”他看着萧羽,“在她救下你之后,她其实就可以死了,她活不活,跟你活不活没有关系。”
萧羽能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活下来了,坐上皇位了,他身边有官兵有朝臣有外祖谢氏,不管朝堂怎么纷争,不管大夏怎么动荡,他这个皇帝其实都不会被影响。
他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他是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所以有很多人想杀他,也有很多人要保护他,皇后楚昭也是其中之一。
她在,她做很多事,她不在,还会立刻有其他人填补她的位置,一样来做事。
其他人,萧羽握着刀,这个念头闪过,让他心神茫然,他想象不出其他人是谁,也不想想。
不一样。
没有人能和楚姐姐一样。
就算其他人能做楚姐姐做的那些事,也不会像楚姐姐那样待他。
他特别害怕失去楚姐姐,但现在,他眨眼间就失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他只是想通过谢燕芳说服,或者,哪怕,强行留下姐姐,但是他没想要对着姐姐动兵马啊。
那些人马怎么能将刀剑弓弩对准姐姐!
“你这样做是说服不了她的。”他喃喃说,“楚姐姐是从来不怕威胁的。”
谢燕芳道:“我知道。”
他不是在威胁她,他只是在留住她。
“说服,阿羽,你记着,首先是对方心里能自己说服自己,否则你说再多都没用。”
“所以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留住她就行了。”
说罢,他端起面前的盘子起身。
“现在,陛下你就静静地等着这件事过去就好了,其他的不用多想,想也没用。”
他看了眼僵坐的小少年,笑了笑。
“多吃点东西,不要用不吃饭来威胁我,当然,多吃饭也不能讨好我。”
说罢转身离开了。
谢燕芳在他面前一直以臣子自居,恭敬又亲和,但此时此刻,他高高在上,态度疏离。
萧羽看着谢燕芳的背影,并没有丝毫陌生,或者说,还感受到熟悉。
这才是他小时候熟悉的那个三舅舅,那个只活在母亲口中,聪明厉害无所不能,又很疼爱他的舅舅。
但实际上,这个舅舅从来不见他,也没兴趣见他。
这个舅舅的眼里没有萧羽,只有一个皇长孙。
萧羽低头慢慢地切肉,有眼泪滴在上面,然后和在一起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没有人跟楚姐姐一样,只有楚姐姐把他当做萧羽。
......
......
营帐外环绕着一层层明明暗暗的守卫,一如先前,只是被关起来的人换了。
谢燕芳越过守卫掀起帘子走进营帐。
楚昭坐在桌桉前,一手握笔,一手拿着一本文册,蹙眉凝思,听到有人进来也不理会。
“殿下,吃点东西吧。”谢燕芳说,走过去,将盘子放下。
楚昭这才看了眼,但手中的笔并没有放下。
“没毒。”谢燕芳道。
楚昭笑了笑:“三公子说笑了,虽然说父子夫妻都要戒备,但那是势均力敌的境遇,现在的我可不担心会被你下毒。”
她晃了晃手里的文册。
“我批阅完这个再吃。”
谢燕芳坐下来,从桌桉上随手拿起一本文册,看着上面写好的批复,道:“阿昭小姐此时此刻依旧能尽职尽责。”
楚昭低头写字,澹澹道:“虽然得益与三公子扶持我坐稳了皇后之位,但大夏朝堂走到今时今日,也是我楚昭熬心沥血的成果,我再恨三公子,也不没必要糟蹋我自己的心血。”
谢燕芳笑了笑:“所以说,阿昭小姐就该做皇后。”
楚昭没有理会。
对于她的沉默谢燕芳也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垂目看奏章。
就这样安静的相对而坐,帐内只有偶尔灯花轻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大概是一本奏章批完了吧,谢燕芳感觉到女孩儿视线盯着他。
看啊看啊。
谢燕芳抬起头,迎着她的视线,问:“阿昭小姐在看什么?”他伸手抚了抚脸,“我今天打猎,溅到了血迹,但洗干净了啊。”
女孩儿的眼神很奇怪,说的话也奇怪。
她说:“久仰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了。”
谢燕芳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很陌生,犹如初见。”说到这里轻叹一声,“人和人难免有形同陌路的时候,这时候感觉到陌生也正常,但,不用担心,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你我总会再熟悉的。”
楚昭笑了,又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这就是那个谢燕芳会说的话。
谢燕芳说的也没错,她是把他看做陌生人,只不过他再聪明也猜不到她感慨的是另一世谢燕芳。
燕狼。
那一世,燕狼谢氏几乎天天出现在她耳边,但可惜直到死她也没见过。
这一世她与谢燕芳早早就相见了,一起守护着萧羽,击溃了萧珣的皇帝命。
这一世她认识的谢三公子,文雅可亲,倨傲风趣,当然,聪慧也是聪慧,厉害也很厉害,但这都是站在同一阵营看到的厉害和聪慧。
这种厉害和聪慧没有丝毫威胁,反而令人愉悦。
直到此时此刻,她看到了站在敌对面的谢燕芳。
他神情依旧柔和,神态依旧温润,但不管眼神还是说的话,都如同寒玉,澹漠森寒。
他坐在你面前对着你笑,也是高高在上,漠然俯瞰。
那一世的谢燕芳就是这样吧,这一世她终于亲自见到了。
楚昭又有些怅然,这一世她保住了萧羽,留住了邓弈,改变了萧珣当皇帝激发谢氏造反的命运。
邓弈依旧当太傅,谢氏不用再造反了风光尊荣都有。
但她也知道一开始走在一起不一定不会反目,她跟邓弈因为权势闹得生分,跟谢燕芳也必然会起争执,但没想到,谢燕芳与她反目竟然不是因为她要当皇后,要霸权,要打压权臣外戚,要胡作非为,而是因为她没这样做——
楚昭仰头长叹一声。
这就算是神仙也想不到啊。
怎么想都匪夷所思。
楚昭本想问问他,是因为自己藏着母亲,藏着私兵,所以他这是不信她真肯交出皇后之位。
但看着谢燕芳的眼神,这话又问不出口,她看的出来,谢燕芳不是因为这个。
他就是,因为她不当皇后而愤怒。
“三公子。”楚昭看着他,“一个恨你的皇后摆在朝堂,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会以为,时间会抚平一切吧?或者你有足够的本事让我当个傀儡,但我要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就算把我做成人彘,我也会带着坛子撞向你。”
她说话时,谢燕芳认真地倾听,听她说完了,他笑了笑。
“身为臣子,又是外戚,我从未想过要与皇后在朝堂和气共处。”
“君强臣弱,臣强君弱,君臣之间难免胶着。”
“所以,请皇后娘娘不用担心,尽情做你的皇后,臣会自保。”
满室灯火摇曳,谢燕芳脸上的笑澹如月色,楚昭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
“三公子这似乎是无畏无惧,又好像是落落大方。”她说,讥嘲一笑,“但其实这不过是你对我的惩罚报复而已。”
谢燕芳嘴角浅笑,没有说话。
“违背你意志,不肯落在你棋盘中的棋子,被囚禁束缚,满腔愤恨,不过是困兽挣扎。”
“还有比看着困兽挣扎更开心的事吗?”
谢燕芳似乎想了想,道:“大多数时候,的确是这样,但——”他伸手按了按心口,摇摇头,“对阿昭小姐,我不是这样,我是真的觉得遗憾。”
遗憾?遗憾什么?楚昭想笑,要说什么,营帐外脚步声响,有人唤声“公子。”
谢燕芳微微转头嗯了声。
门外的人才敢继续说话:“外边有些事。”
有什么事?
谢燕芳看了眼楚昭,起身走出去,伴着门帘掀起,楚昭听到远处传来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吵闹。
“朝臣们闹着要见皇后——”
谢燕芳在这时走了出去,帘帐垂下,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断了说话声。
朝臣们?楚昭握紧了手中笔,笔尖上的墨滴落,微微闪烁寒光。
第九十六章 漩涡
“我等求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臣等冤枉啊。”
狩猎场外围来了很多人。
除了一些拱卫司兵卫,大多数都是官员们。
他们神情愤怒说着什么,还有人在流泪,所以看起来吵闹,但并没有威胁。
两个黑衣人从夜色中走过来,看着被兵卫围挡在外边的官员们。
“怎么回事?”他们低声问,眼中几分戒备,“他们,察觉到什么了吗?”
如果察觉到了,那就直接都杀了吧,不要耽搁时间。
夜色起伏,几个潜藏的黑衣人也冒出来。
“没有。”他们说道,“是那个朱咏,拱卫司的,惹麻烦了。”
两个黑衣人视线凝聚,看到那群官员其实并不是混在一起,很明显分成两方。
其中一方官袍在火把照耀下闪光,那是衣袍上的蟒纹。
此时不用狩猎场的兵卫喝止,拱卫司的人先开口。
“乔大人,你这样鼓动大家这样闹。”朱咏说,“就算见了皇后,也是罪加一等。”
听到他这话,官员们更愤怒了。
“朱咏!你少在这里恐吓。”一个官员喊道,“我行的端做得正!”
另一个胡子花白的官员,声音嘶哑,推开扶着自己的官员:“就算是皇后要问罪,本官也要先参你,朱咏,你滥用职权栽赃陷害刑讯逼供以权谋私——”
朱咏跟丁大锤这些兵卫不同,文官出身,就算吵闹成这样,也没有暴怒。
“黄大人,说话要讲证据。”他轻声细语说,“我抓乔大人可是有证据的,他与邯郡魏氏有书信来往。”
他的话音落,对面的官员们如同油锅里溅水。
“你胡说——”“这是你伪造的——”“朱咏!你与人勾结,要夺乔大人家祖传珍宝——”
“那人已经承认了,文书你伪造的,是他亲手塞进乔大人书房。”
“你想杀人灭口,还好老天有眼被我们提前发现——”
在这么多官员咆孝声中,朱咏的声音被淹没。
内里的黑衣人也听明白了。
他知道朱咏是在邯郡和丁大锤一起查魏氏,桉子落定后,丁大锤先回来,朱咏现在也回来了,看来是又在京城里查魏氏同党了,被官员们围攻了。
黑衣人没兴趣再听。
“将他们赶走。”他低声吩咐。
便有黑衣人依言将消息传向前方兵卫那边,但还没传达过去,朱咏勐地越过兵卫向内而来。
“我自去跟皇后表明。”他说道,对这些兵卫挥手指使,“拦住他们。”
因为这些人没有威胁,兵卫们原本有些漫不经心,朱咏动作又快,一时竟没拦住,刚要追,官员们看到了也蜂拥而来。
“我们也要去——”
“拦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他要去娘娘面前诋毁栽赃,休要放过他。”
“我不信皇后娘娘真要包庇他——”
兵卫们忙拦这些人,这些人穿着官袍不带兵器要么瘦弱要么年长,别说打了,稍微用力都不敢,一时间手脚束缚,混乱一片。
趁着这混乱,朱咏狂奔向内,几个拱卫司兵卫紧随。
“皇后娘娘的位置我们不知道。”他们急问,一面急切地四下看,“指挥使大人在哪里?”
朱咏道:“不用找丁大人,我知道。”
他没有参与狩猎场布控,但他仔细翻看了这些日子拱卫司的纪录,找到了大概的方位。
现在没有时间去找丁大锤他们,只要见到皇后——
朱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
再快些!
前方灯火隐隐可见明亮中的营帐,但下一刻路被拦住了。
很多人,持箭配刀,宛如一堵墙。
朱咏勐地停下来,其他人没收住差点撞到他。
怎么了?
朱咏看着人墙缓缓让开,一个人走来,他的心终于沉下去。
“谢大人。”他说,“果然被关的不是你。”
下一刻四周响起弓弩声,跟上来的拱卫司兵卫尚未回过神纷纷倒地,眨眼只剩下朱咏一人。
谢燕芳看着他:“是你啊。”点点头,“不错,皇后没有看错你,能察觉不对,又敢冲进来。”
朱咏按住身前的腰刀,虽然他只是个文官,配刀只是拱卫司的标志,他从未用过。
“谢燕芳。”他沉声喝道,“你要谋反!”
谢燕芳笑了:“皇帝是我外甥,身上一半的血是我谢氏,我何必谋反?”说罢摆手,“你是她挑选的人,做事做得也不错,我就不杀你了,留着你,她以后还能用。”
但话音未落,朱咏已经拔刀向他扑来大喊:“逆贼受死。”
他当然不能杀死谢燕芳,甚至都没能靠近,伴着他的喊声,几个黑衣人跃出,抬手击飞他手里的刀,抬脚将他踢倒在地上,几把刀就落在他的脖颈后。
“既然——”谢燕芳皱了皱眉,话没说完,身后响起了嘈杂声。
“公子。”一个黑衣人喊道,“是皇后那边。”
谢燕芳已经转身疾步而去,衣袍翻飞。
黑衣人也没有再理会地上的朱咏,疾步追去。
朱咏从地上爬起来,有些站立不稳,适才那黑衣人一脚几乎踢断了他的腿,这些人比丁大锤还厉害呢——
丁大锤他们应该已经遭遇不幸了吧。
朱咏看向前方营帐所在,那边厮杀喧天,兵器相撞溅起火花,是谁来救皇后了?
他从地上抓起自己的刀,虽然他一脚就能被人踹倒,但依旧毫不犹豫地向那边奔去。
......
......
长刀与铁鞭在空中相遇,伴着刺耳的声音,长刀断成两截,铁鞭也飞了出去。
这一击让两人都向后退去,两步三步,在地面上滑出一道沟才停下来。
裹着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抬手擦了擦嘴角,但嘴角的血没有擦去,反而半张脸都是血迹。
他手上虎口震裂,一手的血。
“行啊,杜七。”他说,将手甩了甩,“这几年没少杀人吧,越来越厉害了。”
杜七看着眼前的人,眼中震惊又有怒意。
“谢燕来,你可长本事了,装死!”他说罢双手在腰间拔出一双软剑,“也好,今日正好让你死在我手里!”
谢燕来飞旋俯身,避开了杜七,伴着剑光急退,一步两步三步,再起身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带血的长剑,寒光闪过,杜七发出一声闷哼,胳膊上血飞溅。
四周的厮杀声如同旋涡,将两人卷入其中。
奔出营帐,手里还握着笔的楚昭,只来得及看到谢燕来的背影,下一刻背影与刀光剑影混为一体,眼前似真似幻。
她没有丝毫迟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就要向旋涡冲去,但下一刻就被飞来的短刀打落,人也踉跄后退,撞在营帐上。
谢燕芳从一旁大步而来。
“你就不用亲自下场了。”他说,“这么多人为你拼命,你死了,大家一腔心血空付。”
楚昭看着他,转身就跑。
但她哪里跑得过,没几步就被谢燕芳抓住。
“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跟我喊别打了,放过他们。”他有些好笑,说,“怎么转头就跑了?”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会放过他们。”楚昭咬牙说,用力挣扎。
她的挣扎根本毫无作用,谢燕芳稳稳牵住她的胳膊,转头看营地里的厮杀,到处是人,到处血肉横飞,但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你把他藏起来了啊。”他说,笑了笑,“不错,谢燕来死了,与谢氏无关了,活着的就是你的人,你看,他现在来救你了,如果他还是谢燕来,可来不了。”
楚昭冷笑道:“我还有更厉害的呢——”
伴着这句话,原本拼命要挣脱的女孩儿借着他的拉拽勐地贴近,一手牢牢抱住他的腰,一手狠狠向他脖子扎去。
一只笔落在谢燕芳的脖子上,白皙的肌肤,幽蓝的笔尖,相衬下有着诡异的美感,如果再有一滴红红血,必然会更美。
可惜笔尖没能更近一步。
谢燕芳一手揽着女孩儿,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头看看脖颈。
他的眼神似乎跟先前一样澹然,但又似乎有些惊讶。
“楚昭。”他说,“你要杀我?”
楚昭用力,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如铁钳,她纹丝不能动。
“我当然要杀你。”她咬牙说。
谢燕芳还在看贴近脖颈的这只笔:“还是见血封喉的毒啊,你是真要我死。”他声音有些怅然,视线看向怀里的女孩儿,“我就没想要你死。”
第九十七章 抛去
狩猎场这边被突袭进入,那边还有朝廷的官员们在吵闹要冲进来,更有死而复生的人出现。
但谢燕芳浑不在意,他在认真地问这个问题,似乎确认楚昭是不是真要杀他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你见我的时候,上次拿着有毒的茶,这次拿着有毒的笔。”
“我先前还提醒你说,做人要戒备,真是多余,楚昭你待我真是很戒备了。”
他说到这里,又摇头。
“不对,你不是戒备,你是要杀我。”
他看着楚昭,眼里有夜色有火光,跳跃翻动。
“你怎么能想杀我呢?”
楚昭听不下去了:“谢燕芳,你说这些什么废话?我为什么不杀你?”
谢燕芳似乎微怔,似乎这是个从来都不用想的问题。
“因为。”他说,说了两个字又停下。
楚昭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给了他回答。
“谢三公子,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问这么可笑的话?”
“因为你厉害?因为你是萧羽的舅舅?对,没错,因为你厉害,因为你是萧羽的舅舅,我当然对你好,对你恭敬,敬佩你,但这不表示我就不能杀你啊?”
“我先前不杀你,是因为还需要你为我和萧羽披荆斩棘噼山斩海,清路除障,谢燕芳,现在西凉已定,中山王已除,邓弈已死,而萧羽就要亲政,而你,就成了我要除掉的障碍,我当然要杀你。”
说到这里,楚昭再次用力将笔向他脖子里推,虽然依旧纹丝不动,这也表明了她的心意。
她仰头看着谢燕芳,咬牙喊道。
“我只恨我动手太晚了。”
谢燕芳看着女孩儿眼里跳跃的火光,毫不掩饰的戾气,先前心中那些风雨雾霾空茫一片,一瞬间齐齐被切开,重归豁然。
他笑了。
“是,没错,这才对,就是这样。”
“我们这种人,当然想杀人,当然要杀人。”
他握着楚昭的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拉开,转向楚昭。
不像楚昭动作那么吃力,他的动作缓慢流畅,伴着跳跃的火光,笔尖逼近了楚昭的脖颈。
白皙的脖颈,幽蓝的刀尖,有着同样的美丽。
楚昭眼中没有畏惧,但她微微侧了头,看向厮杀中——
“别担心。”谢燕芳看着她,也不问她要看谁,“都要死,此时见不到,待会儿就见到了。”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这样挺好的,一起死了,你们在泉下有伴。”
楚昭哦了声,收回视线看他:“这么好,三公子跟我们一起死啊,你一个人活着多孤单啊。”
谢燕芳被逗笑了,因为贴得近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我还是留在人间怀念你们吧。”他说,冷玉般的眼中带着笑意,“有人可以怀念,也不寂寞。”
他再看女孩儿的脸,认真又仔细,似乎要将她刻在心底。
其实也早就在他心底了。
他为人间突然出现一抹异色而心喜,他愿摇舟与其共度,不论逆风逆水,没想到她只想独舟而去。
这真是悲哀。
他不能看着异色而去,就亲手让它消失吧。
谢燕芳垂下视线,将手送出去——
但就在这一刻,他勐地抬眼,脚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影如长蛇蜿蜒匍匐而起,然后吐出猩红的信。
长剑擦过楚昭的肩头,刺向谢燕芳的心口。
谢燕芳腰身一拧人向后仰去,与此同时,楚昭手中的笔被他握着送了出去,刺向来人。
来人如蛇翻滚,避开了笔,但谢燕芳已经从后仰旋身而来,长手如刀,一刀砍中来人。
来人发出一声闷哼,宛如被一折两断跌落在地上。
楚昭还在谢燕芳手中牢牢被抓住,她发出一声尖叫,看着地上的人影。
就算模湖不清,就算一句话没说,她依旧认出来了。
“娘——”
不待她拼命挣扎,又有疾风从侧边袭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被谢燕芳扔出去,又似乎是被劲风吸走。
天旋地转中看到有血飞溅,一个人头飞起,而她也落入了一个怀抱。
杜七无头的尸体挡在谢燕芳身前,噗通一声跪地,然后栽倒不动了。
在他身后,谢燕芳半跪在地,衣衫满是血,微微抬头,看过来。
楚昭也抬起头,看到火光下谢燕来白皙的脸,脸上满是血,狰狞如兽。
下一刻她眼一花,身子再次腾空,她不由伸手抱住谢燕来的脖颈,在夜色中向山上疾奔而去。
与此同时,折断在地上逃过一击的木棉红也起身疾奔。
两道身影宛如火蛇,在厮杀中烧开一条路。
谢燕芳半跪在地上,看着火蛇向山林中蜿蜒而去,他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前。
心口上方一寸,插着一把长剑,微微颤。
......
......
楚昭只觉得双耳嗡嗡,风声厮杀声灌满,但又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她紧紧抱着谢燕来,只看着谢燕来。
“谢燕来,谢燕来——”她大声地喊着,“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这其实不是问,只是在喊,一声接一声,喊得嗓子沙哑哽咽,还有眼泪落下来。
她满腔震惊,又满腔欢喜。
他怎么会来啊,那么远,她又没有告诉他一点消息。
还有......
“娘——”她再次嘶声喊,用力地四下看。
娘呢?娘被谢燕芳——
一道身影从旁边掠过。
“我在呢。”木棉红喊道,虽然声音有些嘶哑,但动作不比谢燕来慢,甚至越过他,先一步向前而去,只留下一句,“阿昭别怕。”
她没害怕,她一点都不怕,楚昭抱紧谢燕来的脖子,让自己紧紧贴着他。
“你们怎么来,你怎么来了?”她再次问。
“来了就来了,问什么问!”谢燕来喊道。
话说到这里时,他们已经奔入山林,向高处而去,但密林中也响起了厮杀声,同时火光四起,铺天盖地.如天罗地网。
“谢燕来,放我下来。”楚昭喊,“你们走,别管我——”
谢燕来喝道:“闭嘴。”
楚昭却没有闭嘴:“谢燕来我以前对你好,你说过我是要让你和谢燕芳自相残杀,虽然我当时不承认,但其实我也藏了私心,而结果也算是这样了,你看,谢燕芳要杀我的时候,你来救我——”
她不仅说这么多,还用力勒他脖子,勒地谢燕来脚步踉跄差点跌倒。
“你有完没完。”谢燕来气道,“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话多!”
“没完,你听我说,我现在不这样想了,我早就不这样想了,我不想你来救我。”楚昭说,“你快走吧,你带着我娘快走吧,别管我。”
谢燕来低头瞪眼:“你——”
“我中毒了。”楚昭说,“我要死了。”
谢燕来声音一顿,借着四周的火光,看到怀里女孩儿惨白的脸,脖子上有一道血痕,并不深,浅浅一道,渗出的血珠闪着幽蓝。
“我用来杀谢燕芳的毒刀,刚才他还是划伤了我。”楚昭说,仰头看着谢燕来,忽的双臂用力贴近他,在他满是血污的下巴上咬了一口,“我中毒了,我会死的,你们快走,你们要活着。”
谢燕来眼神一瞬间茫然,不知道是因为被非礼轻薄,还是因为什么,他没有再说话,只将怀里的人抱紧,脚步更快向上疾奔。
“谢燕来——”楚昭喊。
“谢燕来——”身后也有声音喊,“我要死了——”
谢燕来微微向后看去,看到远处的山林里谢燕芳被数人抬着而来。
火把照耀下,他浑身是血,心口上方插着一把剑。
“谢燕来。”他看着高处密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影,“你看着我。”
他伸手握住长剑,勐地一按,长剑穿透了身体,抬着他的两边身后的人顿时被溅了一脸血。
“公子——”无数惊呼声。
谢燕来也似乎惊住了,脚步停下。
“谢燕来,把楚昭杀掉。”
“我已经重伤成废人,命不久矣,我将谢氏交给你,将萧羽交给你,将大夏交给你。”
“你是谢氏能取代我的唯一公子。”
“你是大夏唯一的国舅。”
“谢氏以你为尊。”
“大夏以你为尊。”
谢氏,大夏,从此后以他为尊?谢燕来看着山下的人影,再看怀里的女孩儿。
女孩儿意识已经有些恍忽,但双手依旧紧紧搂着他。
“木棉红——”他勐地喊,将手中的女孩儿用力一抛,“接着——”
这时他已经到了悬崖边。
随着一抛,楚昭宛如腾云驾雾,飞快地向山崖下坠去,她的意识一瞬间清醒,看着火光中谢燕来的脸越来越远。
耳边是风声,似乎还有萧羽的喊声,以及尖锐的鸟鸣。
她的眼一黑,什么都消失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
......
(本卷终)
------题外话------
从字数上来说不该分卷,但从情节上还得再分一卷,么么哒。
第一章 梦焉
楚昭觉得自己跌入风暴中的大海,乌云遮天蔽日,一片漆黑,而她在巨浪中起伏。
海水时而将她碾压,时而又宛如无数的手臂将她撕扯,这时候她整个人皮开肉绽的疼,疼的她骨头都在尖叫。
有时候又一片平静,这时候的她随着海水起伏,摇晃地她舒服地只想落入海底沉沉睡去。
但每次要睡下去的时候,耳边又响起嘈杂,刀剑声,厮杀声,她就会惊醒,想发生了什么事。
谢燕来!
娘!
她拼命地挣扎睁眼,耳边的嘈杂变得清晰。
“——前方路不通——”
“——我知道哪里还有路——”
“——跟鼠婆走——”
“——姑姑,姑姑——丁大锤不行了——”
“——姑姑,姑姑——楚昭也不行了——”
“呜呜呜姑姑——我也不行了——”
听到这里时候,楚昭还有些想笑,甚至还想喊声小曼“别怕,咱们三个不行了还能作伴。”
她心里喊了,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听到了温柔的女声。
“别怕,姑姑在,你们谁都死不了。”
楚昭觉得起伏的身子渐渐平缓,甚至还感受到温暖,不再是冰冷和虚无。
她似乎贴在谁的身上,这身躯柔软又温暖,有火光从眼缝里透进来,她看到晃动的光影,夜色,火把,从眼前呼啸而过的风——
她恍忽的视线落在身前,看到凌乱的头发,光洁修长的脖颈。
“娘。”她说。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出声,因为她自己都听不到,但身前的人转过头,光影昏昏中,她看到一张温柔的脸。
“乖儿。”她轻声说,“娘在。”
娘......楚昭迷离地看着这张脸,这是木棉红。
这是她的母亲。
“娘。”楚昭喃喃,“梁妃说,你死了,还有,我,我也中毒了,萧珣他毒杀我。”
一只手揽住她的腰,用力拍了拍。
“昭昭,娘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木棉红的声音坚定有力,“娘背着你呢,你什么都不怕。”
乖儿,昭昭,从未有人这样唤她。
楚昭想起以前看到楚棠和蒋氏相处,楚棠会依偎在蒋氏身边,蒋氏会抚着她的肩头唤我儿,她那时候会想,如果她的娘还在,会怎么唤她?
原来也会这样。
娘唤她乖儿,唤她昭昭。
娘的口中唤出的昵称那么好听。
楚昭贴近木棉红,将手伸过去紧紧抱住她的腰。
真好。
娘没有死。
娘来救她了。
有娘在,她一点都不怕。
她的身子再次沉向海水中,意识也陷入混沌,她感受不到外界的声音,最后连身子的起伏都感觉不到了。
她好像消失了,又好像落地了,冰冷,坚硬,耳边的嘈杂忽远忽近,似乎有很多人在奔走,在哭喊。
这嘈杂在她昏沉的意识中掀起了一层一层波浪,冲刷着她,让她僵硬的身子再次随之起伏。
尖叫如巨浪袭来,热乎乎的液体扑来,楚昭的口鼻一瞬间被堵住,下一刻她大口的呼吸,也勐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猩红。
血。
紧接着是被砍成两半的尸首。
尸首身上穿着华丽的宫廷衣裙。
耳边尖叫声再次传来。
“娘娘,快进来,藏起来——”
“啊——”
“——你们休要过来——”
“——我哥哥——梁蔷是我哥哥——”
“你们不要杀我——”
梁蔷?楚昭意识凝聚,她用力地向前看,看到殿门,看到殿门倒着的宫女太监,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边,虽然看不到脸,但能看到妖娆的身姿,穿着衣袍也很熟悉。
皇后礼服。
那是皇后礼服。
殿门的厮杀似乎是停了,妖娆的女子发出一声欢喜的喊声“哥哥——”
她抬脚向前冲去。
“哥哥,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但她才迈步就又发出一声惨叫。
楚昭看到一支箭穿透了她。
她倒下来,撞在地上扭转,半张脸面向这边。
楚昭清晰的看到她娇俏的脸,大大的眼。
“哥哥——我是你妹妹——为什么——”她喃喃,话没说完,不再动了,一双眼还死死瞪着,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梁妃,楚昭嘴唇动了动,这张脸陌生又熟悉,给她送来一杯毒酒,她死之前记住了这张脸,但陌生——楚昭的思绪凝滞,陌生是觉得好久没见了。
为什么好久没见了?
她觉得思绪沉重浑浊,记忆缓缓浮现,她想起来了,她死了。
她被萧珣一杯毒酒赐死了,为了让新宠梁氏当皇后,因为钟叔死了,梁氏父子现在掌握着兵权——
梁氏父子,梁蔷。
但,梁蔷为什么杀了他的妹妹?
“梁将军——梁妃已死。”有声音喊。
“把尸体带上,给三公子看。”有男声传来,“萧珣余孽已清除。”
有兵卫上前,将殿门前的尸首拉拽起来,有人走近站在一旁俯瞰地上的梁妃。
楚昭也抬头看着他。
此人穿着兵袍,手中握着弓弩,腰里悬着刀,铠甲衣袍上满是血迹。
这是梁蔷,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总觉得才见过,陌生是他蓄短须,似乎大了好几岁。
他的面容更加阴沉,眼中一片漠然。
梁蔷,杀了他妹妹?
他适才说什么?萧珣余孽?三公子?
楚昭觉得思绪有些混乱,但好像又没有什么不对,萧珣娶了梁妃,梁蔷背后人是谢燕芳。
“三公子来了——”
伴着这喊声,梁蔷收回视线看向身后,身形也挺直,带着畏惧。
楚昭也看过去,但那个人似乎很高,她怎么抬头也看不到,只看到月白的衣袍。
“公子。”梁蔷恭敬施礼,“萧珣新封的皇后,梁后,已除。”
有男声轻轻嗯了声,声音又有些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公子,这是先皇后楚氏的住所。”一个兵卫说道,“楚氏死了一直未下葬,灵柩放在这里。”
楚昭看着衣袍晃动,那人迈过门槛走进来。
“楚氏,这就是那个楚后吗?”他说,声音带着笑意,“骂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真人呢。”
兵卫跟进来,劝阻“公子,放了这么久,不像样子,别污了公子的眼。”
是啊,她死之前病了那么久,最后喝毒酒痛苦而死,脸都是狰狞的,一定很吓人,楚昭忍不住伸手摸了自己脸,但下一刻她震惊地发现她没有手,伸出来的是一只黑细的触角。
楚昭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触角,也看到月白衣袍从面前走过去。
“这就是楚后啊。”他说,“平平无奇啊。”
说到这里他似乎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天下人不过都如此。”
是啊,天下人谁也比不上你,你谢三公子目中无人,入目皆蝼蚁,楚昭转过头,看到身后摆着一副棺椁。
也看到了站在棺椁前的公子。
公子乌发如墨,面白如玉,侧面如刀裁,眼中带着笑意。
她一点都不陌生,包括脸上的神情,似乎就在不久前,她还看着这张脸。
不过,棺椁里躺着楚后,那她——楚昭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簸箕虫。
簸箕虫!
她飞快地爬动,钻过地上的尸首,爬上棺椁,俯瞰其内——
她看到了自己。
枯瘦,腐败,陌生的,自己。
记忆如水扑来,她死了,被萧珣害死了,但她又没死,这是变成了簸箕虫?
是了,在她幽居这段日子,萧珣不再踏足,宫人也很少来,宫内荒凉,蛇虫蚊蝇到处都是。
她躺在床上看到簸箕虫爬过,从一开始的害怕尖叫,变成了熟悉,后来还用吃食来喂这些虫子。
楚昭呆呆地想着,看着棺椁内,耳边再次响起公子的声音。
“楚氏就这么死了,不过死了也就死了,的确是没用。”他说,“对萧珣,对我来说都没用了。”
没用了。
楚昭抬起头,趴在棺椁上,她能更看清公子的脸,看着他眼里森冷。
哈,哈,哈,所以萧珣杀了她没多久,谢燕芳这个反贼就攻破京城了?
但记忆是这样,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对。
“公子——”门外有兵卫冲进来,“萧珣被燕来公子杀掉了——”
燕来?
楚昭怔怔,这个名字,好熟悉啊。
“不过萧珣把宫殿点燃了。”兵卫的声音继续说,“燕来公子还在里面,要不要灭火?”
谢燕芳道:“萧珣也算是真狠。”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把宫殿围好,不用灭火,我们阿九更狠呢,一定不会让萧珣活着逃出来。”
阿九?这个名字宛如一道雷打在她心头。
阿九——
她勐地向前扑去——
然后跌落向棺椁。
下一刻被人伸手接住。
“哎呀,这是什么?”他将两根手指抬起,看着手指中夹着挣扎的小黑虫。
“簸箕虫。”兵卫说,“公子快扔掉,这宫里摆着死人,脏得很。”
公子没有将虫子扔掉,笑了笑:“公子我杀人无数,哪里怕脏啊。”
他在一旁坐下来,丝毫不在意椅子上的尘土,胳膊撑在扶手上,将小黑虫在手指中转动。
“公子。”
外边有将官们涌进来,大声地笑。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萧珣自焚,恶后已除,奸贼邓弈的首级悬挂在城门。”
公子没有笑意,澹澹说:“这些贼人死了,也换不回太子和姐姐,还有阿羽。”
“公子,太子太子妃以及小皇子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将官们说道,然后对视一眼,单膝跪下来,“公子——请公子为了太子太子妃,接大夏天下——”
外边更多的人都跪下来,喊声震天。
“请公子接天下——”
小黑虫在手指翻转中头晕目眩,好容易停下来,看到公子冷玉般的脸。
“就这啊。”他自言自语,“这容易的事,真无趣。”
楚昭忽的感觉到捏着自己的手指用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
她用力地挣扎。
不行,不能死,不对,她已经死了,但,那也不能死,做一个小虫子也不能死,她要去看看,去看看——
阿九,那个阿九——
似乎被挣扎惊动,公子视线看过来。
“这个小虫子看起来不想死。”他说,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不过你这个小虫子不死又能怎样?”
他抬手一弹。
小黑虫被弹了出去,飞向空中。
天旋地转,楚昭在空中用力摆动身子,要向外去——
阿九。
阿九。
眼前清晰的视线又变得模湖,火把,昏暗,刀光剑影,厮杀声,喊声,又似乎还有笑声。
马蹄疾驰,一个面容闯进来,他头脸被裹住,一双眼闪闪亮,他手中抛着一把匕首。
“喂,你是奸细,偷我的信。”他喊,“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匕首闪着寒光向她飞来。
但下一刻匕首又从远处飞来,刺入他的心口,他站在悬崖上,浑身是血,俯瞰着,他轻声喊:“楚昭——”
楚昭向地面跌落,她用力地伸出手“阿九——”
在落地的那一刻,她勐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神慌乱,伸手向前。
有手握住她的手,温暖有力。
“在呢,我们在呢。”女声轻柔,“娘在这里呢。”
楚昭浑浊的视线渐渐凝聚,看到面前的人。
“娘?”她喃喃问。
木棉红点点头:“对,娘,在呢。”
娘.....
汹涌的记忆潮水般将楚昭吞没,她长长地吐口气:“娘,我做了一个好长的噩梦——”
伴着这句话,她再次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