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争辩
灯火跳跃,桌案信封上父亲亲启四个字也跟着晃动。
阿昭的字写得比以前好多了。
楚岺伸手轻轻抚过,再抬起头看着眼前去而复返的少年阿九。
钟副将被楚岺又请出去了,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昭跟你说她想回来?”楚岺问。
阿九皱着眉头:“这还用说吗?她费这么大功夫,骗那么多人陪她演戏,就是为了回这里来。”
是吗?不是因为在京城惹了祸事吗?这少年是不知道阿昭打人的事吧。
事关女孩儿清誉,钟副将以及中山王世子必然没有跟这些驿兵多说。
楚岺默然不语。
“所以你是不让她回来?”阿九追问。
楚岺点点头:“是。”
阿九哦了声,耸耸肩:“你们父女的事,你们决定就好了,我告辞了。”
他就是问一声,知道了结果,就行了,说罢转身就走。
楚岺看着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的敲着,一下,两下,三下——
那少年猛地转过身。
“你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回来?”他一脸不悦地问,又故作了然一笑,“是不是因为太烦人了?”
“我女儿可不烦人。”楚岺摇头断然说。
自己的孩子怎么都是好,阿九撇撇嘴,该走了,本来就该走了,他就是,好奇心太重了!
“我生病了。”楚岺忽的说,看着阿九,“病得还很严重。”
阿九身形一僵,视线落在楚岺身上,这个四十多岁的将官,身材魁梧,眼神明亮,面色红润——
“看不出来的,我瞒着呢。”楚岺含笑说,“没有人知道。”
说到这里拿着谢家公子的信晃了晃。
“如果知道的话,谢公子应该不会写信来结交我。”
没有人知道,那现在楚岺这是直白地告诉他了?
这是信任吗?
少年阿九可从不为信任而欢喜,这世上的信任都是要送命的。
看来,他今晚走不出去了。
活该,谁让他问来问去,自找死路。
阿九自嘲一笑,倒也没有丝毫的惊惧慌张。
“所以等我瞒不住了,这里就会变得很热闹,为了安全,我才把我女儿送走,她回到京城,住在家里,我的家人与兵权丝毫无关,她就能安安稳稳。”楚岺接着说,看着阿九,“这些话我不能告诉她,只能强硬地做一个狠心的父亲,等将来这里的事尘埃落地,她就会明白的。”
阿九看着楚岺,哦了声,忍不住又说:“但我觉得,楚小姐现在就很明白。”
楚岺问:“她跟你怎么说?”
“她没跟我说什么。”阿九皱眉说。
这是事实,那女孩儿先前跟他说的都是骗人的话,被揭穿身份后,跟他也不说什么了,她只是,坐在他面前,沉默地流泪。
阿九沉默一刻,说:“她知道你生病,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让她回来,你的心意她都明白。”
楚岺看着少年的脸,也沉默一刻,再轻轻笑了笑:“好,她明白就好,我就放心了。”
阿九嗤笑一声。
楚岺看这少年,含笑问:“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我没觉得你不对。”阿九看着他,嘴角一丝讥讽的笑,“我只是觉得人果然都是自私的,父母之爱无私也都是骗人的。”
楚岺笑了笑:“还是觉得我不对,你这话怎么讲?”
“楚将军,你说你一心为了楚小姐好,所以瞒着她你生病,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回来,避免她卷入这边的危险。”阿九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让她安稳生活。”
楚岺点头:“对,我想父母都会为自己的子女如此安排。”
阿九凤眼满是笑:“是,每个父母都会这样,要让子女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能建功立业能一跃枝头,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人人艳羡——”
嗯,楚岺看着这少年,是不是每个父母都会,他不确定,但可以确定这少年的父母也是这样。
“但是。”阿九眼里的笑意散去,“那只是父母自己的认为,自认为是为子女好,自认为那就是好的生活,而且他们也不是为了子女,是为了自己。”
楚岺看着他没说话。
阿九看着他,一字一顿:“为了你们自己心安理得,为了你们自己感动自己。”
“你们根本不在意你们子女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不在意他们将来面对这一切会是怎么样的心痛。”
“他们穿金戴银,吃每一口饭,都会想着,这是父母牺牲换来的,他们穿的不是金银,是父母的血衣,他们吃的不是饭,是父母的肉。”
“他们日日夜夜困在痛苦后悔自责中,这就是你们当父母的认为的好日子。”
“你们付出了,你们无牵无挂了,子女们难过悲伤心痛算什么,有安稳的日子,吃好喝好,生活富足,就够了,不要不知好歹辜负父母的好心。”
灯火明亮的室内,少年的声音沙哑的回荡,他的脸上满是讥笑。
“你们当父母怎么做都行,因为你们是父母,你们说了算,但是,请不要再说什么,是为了子女过好日子。”
“那真不是为了子女们好日子,那只是为了你们自己过好日子。”
楚岺看着他,脸上温润的浅笑散去,眼神变得幽深。
阿九眼中讥嘲散去,懊恼浮现,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而且是跟一个陌生人。
没有人说话,室内变得诡异的安静。
“好。”楚岺点头,打破了安静,“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还要赶路,先回去吧。”
阿九一句话不说转身迈步,拉开门大步走出来,目不斜视,擦过站在门外的钟副将疾步而去。
这一次钟副将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盯着那少年的背影。
果然,在将要迈出大门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钟副将翻了白眼,看也不看这少年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迈进室内。
“阿昭她还跟你说什么——”楚岺问。
“都说了她没跟我说什么!”阿九气恼地打断他。
楚岺一笑,不说话了,伸手示意请他说。
阿九看着他:“你把你这么要紧的事告诉我,就这样放我走?”倨傲地抬头,“我再说一遍,你女儿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她的死活与我无关,我的死活对她来说也是无关紧要。”
所以不要误会阿昭对他情根深种,为了不让阿昭伤心才不杀他吗?楚岺哈哈笑了。
“年轻人。”他说,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信,“你适才不是说了吗?你只是来送信的,送完了,任务就结束了,其他的事就不是你的任务了,既然不是你的任务,知道了又何妨?”
阿九看他一眼,一句话不说,转身要走。
“还有。”楚岺在身后说,“如果一个人真对我有威胁,就算我女儿对他情根深种,我也不会放过他,这个男人会伤害我,就必然会伤害我的女儿,为了我女儿,我一定会除掉他。”
阿九摆摆手:“祝你女儿好运别遇到这种人。”说罢大步而去。
这一次走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里,没有再回来。
楚岺收回视线,垂目看着桌案上的信。
“可惜。”他低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我应该活不到除掉他的时候了。”
第三十二章 心意
钟副将进来听到楚岺的低语,五大三粗的汉子眼一红,差点掉下眼泪。
“大哥。”他哽咽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一定会没事的,我们都安排好了——”
又很生气,那个阿九到底说了什么。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知道什么!”
楚岺对他笑了笑:“是,我们都安排好了,不担心。”停顿一下问,“阿昭当时见你,和你怎么说的?”
先前钟副将只说了经过,递上楚昭的信,楚岺并没有问楚昭说了什么,不问也知道啊,能说什么,无非是说受了委屈啊想念爹爹啊吵闹要回来的话。
但现在楚岺突然想听一听。
钟副将想了想,和楚昭见面匆匆,说的话也不多,他还记得:“小姐说,有爹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她质问我,怎能忍心不让她见你一面?万一和你再也见不到呢?”
楚岺默然,看着桌上的信。
钟副将叹气,小姐想念将军,将军何尝不惦念小姐,那是亲手从吃奶的娃娃养到这么大。
“长荣。”楚岺唤钟副将的名字,“你把手头的事处置一下,然后去,接阿昭回来。”
钟副将愕然,什么?
“大哥。”他上前一步,“马上就要给陛下上奏章了,你生病的事就再无遮掩,那件差事也必然要被人所知,到时候这里必然要陷入纷乱争斗,把小姐接回来——”
说到这里又放低声音劝。
“咱们不是都想好了,让小姐在京城家里安安稳稳的,咱们处置完这边的事,卸职,无事一身轻,无牵无挂也回家去。”
楚岺点头:“其实就算阿昭在这里,我也能保证她安安稳稳的,送阿昭回去,是不想她在面对纷争,心神不安,但现在既然她在京城心神不安,那就还是回来吧。”
啊呀,阿九那个臭小子,到底说了什么啊!钟副将又急又恼火,这不是添乱吗?
“将军,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低声急道,“太子和三皇子争斗已经从暗到明,杨家赵家霸权,兵权更是争抢的重头,如果你手里的这支兵马摆在台面上,他们一定不会放过。”
楚岺笑了,神情淡淡:“杨氏赵氏在朝堂纷争与我无关,但在我这里,他们想要为所欲为,那是不可能。”
钟副将看着楚岺,男人的身材依旧高大,气势一如既往,如山巍峨。
但这座大山其实内里已经空了。
十多年来,无数伤如同山石一般堆积成山,如今山石崩坍摧毁了这座山。
“大哥。”他哑声说,“如今的陛下,已经不是先前的陛下了,他老了,也变了,这几年朝堂乱成这样,两个皇子闹成这样,他不闻不问,甚至还纵容——大哥,给陛下写信说请辞,问怎么安排龙威军,陛下竟然不理会,逼着你只能写奏章请辞,这是摆明了要把你推到风头浪尖。”
如果有云中郡的其他将官在场,一定会觉得奇怪,边郡四军二十三营,从未有过龙威军的名号。
楚岺对他抬手嘘声。
钟副将咬牙不说了。
“我当如磐石。”楚岺说,“磐石无转移,其他人其他事不在意。”
钟副将攥着拳头。
“这些事有我处置。”楚岺笑问,“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他当然相信,钟副将嗯了声。
“我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楚岺拍拍他的肩头,眼神期盼,“你去把阿昭接回来。”
钟副将无奈的叹口气:“我现在就去。”
楚岺拦住他:“不用,待我递了奏章后。”
那时候人人都知道他病重将死,接女儿回来更能验证这一点。
原本担心阿昭知道后会伤心难过,但现在明白,纵然伤心难过,能守在他身边,阿昭就能心神俱安。
只要心神安,不论身处何地何境,她才能活的真正的安安稳稳。
“你这两天去趟郡城。”楚岺说,“给那几个驿兵送谢礼。”
是给那个阿九送谢礼吧,钟副将哼了声:“咱们有什么好东西?再说了,给几个驿兵送重礼,会引人注意,阿昭的事传开就不好了。”
楚岺想了想:“一人送一双蒲鞋吧。”
这倒是不值钱,钟副将松口气,不过,他迟疑一下又低声问:“阿昭和这个阿九——”
阿昭到底跟阿九说了什么?阿九怎么这么听话,还说服了楚岺。
唉,阿昭都没怎么跟他说话。
他们两个真的是那个铁英说的,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楚岺笑了:“别多想,阿昭和这个阿九什么关系都没有。”想了想,“如果非要说关系的话,大概是,物伤其类吧。”
那是什么关系?钟副将更不解了。
“你快去歇息吧。”楚岺说,看着钟副将干裂的嘴唇,回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坐下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钟副将看着楚岺眼里浮现的红丝,也回过神:“时候不早了,大哥你也快些歇息。”指着桌案,“不许再看了。”
楚岺点头,钟副将离开了,室内恢复了安静,夜色也更深了,卫兵逐一熄灭灯火,催促楚岺去歇息。
楚岺看着桌案上的两封信,将谢三公子的信随手扔进火盆里,火星腾起化为灰烬,将楚昭的信抚平要收起来,但又忍不住打开。
室内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桌案上一盏,昏昏照着楚岺手里的信。
楚岺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
他先前跟钟副将说了一半,他说楚昭问她的母亲,钟副将以为说的是楚昭过世的母亲出身又被人拿来嘲讽,但其实并不是。
楚昭在信上质问的不是她母亲的出身,而是问“我母亲是不是还在世?”
楚岺将信再次啪的一声按在桌子上,吹灭了最后一盏灯,整个人陷入夜色中。
当年的事处置得很干净,边郡这边都没几个知情的,京城那边更是几乎无人知晓,十几年过去了,楚昭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谁告诉她,她的母亲还活着?
她是不是听到什么,比如她母亲是什么人?
......
......
天边浮现亮光的时候,云中郡军营也变得热闹起来,阿九低着头拎着一桶水穿行其中,一路也没人在意,很快就到了门前撬开门进去了。
老黑还在昏睡。
阿九也不管他,解下衣服,刚换上自己的,就听得门外咚咚敲。
“阿九,阿九。”
“老黑,老黑。”
阿九翻身上床,顺势一脚将老黑踹下去。
老黑滚落咚的一声,人也醒过来,还有些发懵,门已经被撞开了,闻着屋子里的酒气,张谷掩住口鼻。
“老黑,你灌了多少酒!”他看着地上坐着的老黑,又忙去看床上的阿九,见他面向里睡着,除了鼾声沉闷,倒也没有别的异样,这才松口气。
老黑摸着头,有些晕晕:“也不多吧,这小子酒量不行。”
张谷将他揪住:“走走,跟我出来,让他好好睡——”
他扯着老黑,老黑从地上捡起自己乱扔的衣服裹上,跟着张谷跌跌撞撞地走出去了,不忘把门关上。
军营清晨的嘈杂被隔绝在外,床上的阿九整个身体都舒缓下来。
事情终于都做完了,无牵无挂了。
他深深地吐口气,这一次真的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三十三章 城门
张谷交接了差事,并没有即刻就启程回京.
这一趟差事身累心也累,要大家好好歇息一番再启程。
他们对于郡城已经很熟悉了,主要是带着新人阿九到处玩乐。
恰逢集市,郡城人潮涌涌,摆满了商品,有从遥远中原来的新鲜布料绢花,也有西凉来的异域香料毛皮,有杂耍百戏,也有斗鸡赌博,大街上水泄不通,大冬天走一路要挤出一身汗。
但张谷等人没有这般苦恼,因为阿九刚到城门,看到斗鸡赌摊,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
少年在内一扔就是一个钱袋,输了立刻再扔,赢了也更是继续扔进去,这一掷千金,人傻钱多,引的赌摊喧嚣如雷,赌徒们越发疯狂。
张谷等驿兵你看我我看你神情无奈。
“这小子就是个不把钱当钱的主儿。”张谷说,但也不能放纵他在这里耗一天吧,而且真要不管他,接下来肯定会一直泡在这里直到启程。
他和两个驿兵将阿九从内揪出来。
阿九十分不高兴:“这玩得正高兴呢。”
“还有更好玩的。”张谷说,扯着他往前走。
阿九不情不愿:“哪有比这个更好玩的?在京城或者家里,赌坊都做贼一般开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玩起来也跟做贼似的,哪像边郡,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玩得真是畅快!边郡真是个好地方!”
张谷笑骂:“你说的话总是要讨打,因为可以随便赌钱就是好地方?郡守大人非让人赏你五十鞭不可。”
阿九不肯走,几人正拉扯,人群中传来喊声“阿九。”
这里竟然有人认得他了吗?张谷等人忙看去,看到城门外拥挤的人群为一队兵马让开路。
边郡虽然世俗规矩混乱无序,但军规却是很严,兵马行路,必须退让,否则马蹄踏死都可以。
为首的将官脸上的疤痕十分显眼,更让民众纷纷躲避。
“钟副将。”张谷忙施礼。
钟副将从马上跳下来:“我说军营找不到你们,原来来城里逛了。”
张谷恭敬地说:“是,我们进城来转转,钟副将有什么吩咐?”
其他驿兵也都施礼,唯有阿九鼻孔看天,一副不认得他也不想见他的模样。
钟副将心里哼了声,谁稀罕见他,也懒得多说,转身从马背上扯下一串蒲鞋。
“这是我们落城特产,咱们当兵的人穿最合适了。”他说,“将军让我给你们送来,表示一点心意。”
阿九在后噗嗤一声,但没来得及说什么,被两个驿兵踩住脚,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叫“踩我脚了!”
“这里人多,你们别乱挤。”张谷瞪了他们一眼,双手接过蒲鞋,感激地说,“多谢楚将军,我们回程正好可以穿。”
钟副将也不在意他们是真感激还是假感激,这件事就此了结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他转身要上马,马蹄嘈杂,又有一队兵马疾驰而来,看到他,为首的将官勒马呦呵一声。
“这不是钟副将吗?”
钟副将看过去,见是一个中年将官,穿着大红斗篷,面堂微白,留着短须,在马上居高临下似笑非笑。
“晦气。”钟副将低啐一声。
那居高临下的将官可能听不到,站在一旁的张谷等人都听到了,不由瞪大眼,这个将官很明显官职不低,钟副将竟然敢当着面如此不客气——
几人忙向后挪了挪,神仙打架,小鬼站远点。
钟副将啐完了,抬起头拱手冷冷说:“周司马。”
“钟副将倒是稀客啊。”周司马冷笑,“日常三请四请你们落城都不来。”
云中郡有四个大将军,分别驻守不同的地方,唯有大青山关是由卫将军楚岺驻守,从驻兵上来说,楚岺跟他们平起平坐,但从官职上,楚岺要低一等,再加上很多因素,这么多年楚岺与四个大将军的关系很复杂。
不过这么多年磨合,面子上也都过得去,唯有这位周司马,是刚来到威武大将军旗下,锋芒很盛,对楚岺不客气,楚岺部自然不肯吃亏,摩擦不断,几次还差点打起来。
此时城门仇人相见,自然少不得一番言语交锋。
钟副将呵呵一笑:“惭愧,比不得周司马是郡城常客,三天两头被训斥,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营内兵乱了,还是辖内又被匪贼劫掠了?”
周司马的脸色顿时难看。
钟副将哈哈一笑,趁胜追击:“被我说中了?周司马,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们都理解,您是京城来的,做大事的人,来我们边郡这小地方,施展不开啊,还是早点回去吧。”
“大胆!”“你胡说什么呢!”
周司马身边的护卫顿时呵斥,钟副将身边的护卫自然也不示弱,纷纷上前一步。
“干什么?”“解决不了自己家的事,要解决我们啊?”
城门前的民众顿时又让出一大片空地,唯有阿九面带兴奋想要靠近,被张谷死死拦住,只能在后发出一声鼓噪“打哦”。
还好城门卫对这种场面很熟悉,很快就迎出来。
“周司马来了。”他们高声喊着,“快快,都尉大人正等着你。”
一群人横插在钟副将和周司马队伍中间,几个小将还对钟副将施礼,苦笑:“钟副将有什么话,也进来说吧。”
周司马没有让城门卫为难,示意护卫们归队,再看钟副将一眼。
“没错,我们境内是有匪贼作乱,我们不能跟楚将军比啊。”他冷冷说,“楚将军是匪贼眼中的善人,是被匪贼供起来的大罗神仙,你们境内自然安稳无忧。”
说罢一甩马鞭向内而去,兵卫簇拥疾驰而过。
钟副将脸上的疤痕跳了几跳,眼神变幻,最终重重地啐了口。
城门卫松口气,再请钟副将进城。
钟副将冷声说:“我不进城,我的事做完了,这就回去。”
那城门卫也不敢多问,立刻告退了,城门这边出城进城恢复了。
阿九拍打张谷的肩头好奇地问:“你听,那人说楚将军是匪贼眼中的大罗神仙是什么意思?”
能什么意思啊,还不是说当年楚岺私放匪贼的旧事,张谷拍下他的手,呵斥:“别多嘴!”
这边钟副将转过身,面色阴沉看他们一眼,张谷等人对他忙挤出笑:“钟副将您自去忙。”
钟副将没有说话转身要走,阿九却在挤过来,似乎献殷勤把缰绳递给他,靠近的时候,低声说:“对面有个人盯着你。”
钟副将一愣,倒没有立刻转头,只眼角余光向对面看去,那边民众涌涌,各色人等都有,往这边看的也不少。
他神情沉沉,对阿九的提醒没好脸色。
“盯着我的人多了。”他说,从阿九手里抓过缰绳,翻身上马,“老子怕他们盯吗?”
调转马头一甩鞭子,民众们忙让开一条路,看着这群兵马疾驰而去。
阿九看着他们的背影,撇嘴嗤笑:“一看就是人缘不好。”
张谷呵斥他:“你少多嘴,不管咱们的事。”
阿九哈哈一笑:“我知道不关咱们的事,看热闹嘛,越热闹越好。”
张谷将一双蒲鞋塞给他:“拿着你的谢礼别说话了。”
谢礼,阿九拿着蒲鞋晃了晃,哼了声,蒲鞋,什么意思?让他蒲草韧如丝吗?
真是,别瞎操心了,看起来这父女两个,都得罪的人不少呢,管好你们自己吧!
他蒲鞋甩在肩头,眼角的余光看向对面,见人群中一个扛着风车杆子十七八岁的小贩转身向城门外去了——
跟他无关。
阿九搭上两个驿兵的肩,眉飞色舞问:“城里还有什么好玩的?有斗鸡斗狗斗蛐蛐的吗?”
“你安生些吧。”张谷骂,“把你自己输了,我们可不赎你。”
几人说说笑笑混入人群向城中去了。
城内集市热闹,城外路旁也不冷清,茶棚食摊,还有售卖家畜的挤满路边,还混乱的停着很多车马。
扛着风车的小贩一口气走到最里面停着的一辆马车前。
“渴死我了。”他说,看着坐在马车上晃着腿,用枯草编蚂蚱玩的姑娘,“小曼,快给我水。”
被唤作小曼的姑娘眼皮都不抬:“没有。”
小贩生气,还没说什么,车厢里有一只手递出来一个水囊。
“喝吧。”有女声轻轻说。
小贩忙伸手,小曼已经先接过来。
“姑姑。”她抱怨说,“你理他呢,三哥就是这样,让他干点事,他就使唤人。”
那只手收回去,隔着帘子女声温柔:“那是应该的。”
小曼撇嘴,将水囊塞给小贩,瞪眼问:“事情办的怎么样?”
小贩先喝了口水,擦了擦嘴。
“我看到钟副将了。”他低声说,“但他身边也没有阿昭小姐。”
小曼停下手里编着的蚂蚱:“这是郡城一年一度的大集,她往年都来的。”
车帘后一阵沉默。
这沉默似乎让四周都安静了。
小曼不再说话,小贩也停下咕咚咚的喝水,看着车帘。
片刻之后,车帘后女声响起:“回去吧。”
第三十四章 行程
小贩坐在车上,手里举着的风车,迎着风呼啦啦转动。
小曼晃着马鞭子,不时侧听车厢内,车厢内毫无声息,她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
“姑姑。”她忍不住说,“要不我们去落城看看——”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车帘后的女声打断了:“休要胡说,那里我们是不去的。”
小曼张张口,咬了咬下唇:“不进去,在落城外边,看一看。”
车帘后响起轻轻一笑。
“好了。”女声说,“我们回去吧,她应该,不在边郡,去京城了。”
小曼啊了声,和小贩对视一眼,小贩扁扁嘴。
“我就知道,早晚要走。”他哼声说,“她爱慕虚荣,早就看不上郡城了,去年她在城里跟一个小姐抢布料,气呼呼骂人家,说自己是京城人很快就回去,这种老旧残次布料不稀罕。”
小曼瞪了他一眼,警告他闭嘴。
“姑姑,她应该是去探亲了吧。”她对车帘后的人说,“过一段就回来了。”
车帘后女声默然一刻,轻声说:“走了也好,早就该走了,这边郡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小贩忍不住说:“是啊,每次看到她都在抱怨边郡不好,去了京城,她就高兴了满意了。”
小曼用鞭子戳了他,让他闭嘴,对着帘子点头:“是啊,肯定比在这里过得好,京城,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呢。”
车帘后女声应声是,重复一遍:“是啊,那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小曼和小贩都笑不出来,也没有跟着说几句开心的话。
“都三月了,这该死的风怎么还这么冷。”小贩抱怨一句,将衣袍裹紧,催促身边的姑娘,“快,快,赶车快点回家去。”
小曼这次没有瞪他,将手中的鞭子用力甩响,瘦马快走了两步,得得得拉车。
大路上有乞丐蹒跚,有货郎推车,也有货商骑马押送货物,看似毫不相干,慢慢都汇集在这辆车后,似乎跟随又似乎护送,在边郡的寒风中远去了。
......
......
中原的风已经吹面不寒了。
一阵风吹过,路边杏花如雨纷飞,飘落在楚昭头上身上。
阿乐伸手给她轻轻拍抚,也让发呆的楚昭回过神。
“可以启程了吗?”她问。
阿乐还没说话,一旁站着的邓弈听到了,说:“楚小姐倒是归心似箭。”
是不是在笑她何必当初?楚昭说:“都是这样了,早点回去,早点结束。”
邓弈笑了笑,要说什么,见楚昭转身走开了,他转头果然看到萧珣和楚柯说着话走过来。
萧珣也看到了,自从那晚说了要护送他们以后,楚昭就是这样对待他,不说话不接触,日常只在车内,但同行总是不可避免遇上了,女孩儿就垂下视线转身走开。
他笑了笑,并不恼怒,停下脚步。
楚柯也看到了这一幕,又是气又是忐忑。
“这个死丫头。”他咬牙骂了声,对萧珣歉意施礼,“世子,我这个堂妹,被我叔父娇惯坏了,她从小没有母亲,一直养在军营,什么规矩都不懂,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萧珣道:“楚公子不要多想。”
他只安抚了楚柯,但并没有说原谅楚昭,他是不在意别人无礼,但并不意味着要原谅。
楚柯也听出来了,还要说什么,萧珣已经跟邓弈说话了:“今晚如果连续赶路,明天就可以到城镇,车马可以换新的。”
邓弈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他们两人去商议行路的事,楚柯只能讪讪走开,看到上车的楚昭,他恼火地冲过去。
“你干什么总是对中山王世子不敬!”他抓住楚昭,低声呵斥。
楚昭反手抓住他,亦是低声呵斥:“你干什么对他卑躬屈膝?”
卑躬屈膝这个词对读书人来说有点羞辱,楚柯面色涨红:“他是世子,对你有救命之恩,对我们又有护送之恩,当然要对他表达敬意。”
楚昭冷冷说:“我又没有让他救,而且我根本就没有危险,阿九自会救我,至于护送,我们也不需要,是他自己非要,他能进京,反而要多谢我们,否则他一个藩王世子哪能轻易离开封地。”
关于萧珣,邓弈给朝廷飞鸽传书请示,太子——如今太子当政,已经知晓,且让萧珣护送一路来京城。
所以萧珣不仅是护送他们出中山王境内,还将一起进京。
楚柯又是惊又是气,觉得楚昭真的是不可理喻,这都是什么想法!
“你真是疯掉了。”他低声骂,“那是世子,皇亲国戚。”
楚昭知道他的意思:“那也跟我们无关,你要是结交他,我就——”
“就打断我的腿吗?”楚柯冷笑,抓着楚昭的手指着自己的腿,“来啊,你打啊,让大家都看看你做出这种不忠不孝没有伦常的事。”
一开始楚昭说打断他的腿,他的确吓到了,一是因为那时候辱骂的是楚昭父亲,毕竟是长辈,自己有点心虚,二是楚昭当时真的太吓人了。
事情过去后,他恢复了冷静,根本不相信楚昭能打断他的腿,更何况现在又有萧珣一行人同行,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一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女孩儿,怎么能打断他的腿!
“楚公子楚小姐。”邓弈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楚柯楚昭忙扭头看去。
邓弈含笑问:“你们兄妹两人说完话了没有?说完了,咱们就启程。”
楚柯甩开楚昭的胳膊,对邓弈笑着连声说:“启程启程。”说罢也不上车,自去骑马。
自从世子同行后,楚柯也恢复了少年英气,换成骑马,这样也能常跟在萧珣身边,谈诗论道。
楚昭并没有将楚柯唤回来,对邓弈低头施礼,垂目上车。
这女孩儿也只对他表现乖巧,邓弈当然不认为这是因为对他多尊敬,只是因为他与她暂无利害冲突罢。
当然,她与他也没有利害冲突,所以,他对她态度也很好。
邓弈微微一笑,翻身上马。
“楚小姐和楚公子一直这样打打闹闹。”他还对萧珣解释一下。
萧珣笑了笑,并不在意。
铁英在一旁皱眉,邓大人说的也太客气了,楚小姐哪里是打打闹闹,分明是对楚公子态度恶劣。
这个楚小姐举止做派真是太不像话了,恩将仇报对世子不敬,对自己的堂兄非打即骂。
但楚小姐接下来的恶劣,还是超出了铁英的预料。
楚小姐给楚公子下了药,楚公子拉肚子几乎虚脱。
第三十五章 途中
楚柯原本和楚小姐共坐一辆马车,但萧珣加入队伍后,萧珣大多数时候都骑马,楚柯便也跟着骑马了。
这样可以跟在萧珣一旁攀谈。
这两天楚柯突然不骑马了,萧珣倒也不是在意楚柯,只是对异常格外敏感,让铁英去问了下。
因为楚小姐的态度,萧珣几乎不靠近,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楚小姐这边就不闻不问。
如今整个队伍都在他的掌控下。
铁英很快就问清楚了,楚柯是进城落脚更换车马的当晚开始腹泻的,也不是多严重,但足矣让他不能再肆意地骑马,只能在马车里躺着。
王府随行的大夫也看过了,并没有大碍,但护卫告诉铁英,看到楚小姐那个婢女,给楚柯的饭菜里撒了东西。
不用怀疑,就是这个楚小姐干的。
“就是为了不让楚公子来跟世子您说话。”铁英说,愤怒又不可置信,“这个楚小姐小小年纪,长的也很漂亮,怎么心肠如此恶毒。”
在京城打人,打人之后偷了钱跑,跑的路上改换身份骗人做戏,跟驿兵拉拉扯扯,现在对自己的亲堂兄下药,她做的事怎么都是这么令人不齿?
萧珣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父王私下常说,楚岺文武双全,才智高洁,是个难得的将才,对楚岺极为推崇。
楚岺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
萧珣转头看楚小姐的车,此时天气已经转暖,窗帘卷起,春风拂面,那女孩儿坐在车窗边,手托腮不知道出神还是赏景。
她脸如白玉,乌黑的头发挽起,形容尚有稚气。
察觉到视线,女孩儿游离的眼神瞬时犀利如箭,也望过来。
萧珣没有白日的锦绣华服,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薄袍,整个人如同笼罩在春光中。
真好看啊。
那一世只要看到他,楚昭的心就会急促的跳。
那颗心死在前世了。
现在的楚昭面对他,都感觉不到心跳。
楚昭收回视线,啪的一声拉上窗帘。
萧珣的视线被隔断,他微微怔了怔,低头看自己握着缰绳的手,手背上细细的绒毛还在竖立。
奇怪,当视线相撞的那一刻,他为什么觉得那女孩儿有杀心?
“世子?”铁英问,察觉萧珣的异样。
萧珣哦了声,握了握缰绳,说:“没什么。”
铁英要退开,萧珣又唤住他。
“这楚小姐顽劣,看好她。”他笑了笑说,“我可不想也被下药拉肚子,没有办法去京城。”
铁英明白了,楚小姐反对他们护送,先前态度坏一些也罢,竟然还有给人下药的本事,那就必须戒备了。
“世子放心。”他沉声说,“殿下您的衣食住行,她没有半点机会接触。”
铁英退开了,萧珣继续前行,一向淡然的眼微微凝重。
那女孩儿态度恶劣可以无视,如果有杀心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杀心是这女孩儿自己的,还是楚岺的?
车队里有四辆车,除了楚昭和楚柯的,邓弈和萧珣都有,另一辆是萧珣仆从装行路物品的。
但邓弈很少坐车,尤其是萧珣同行后。
他骑马走在最前方。
一个护卫在他身边低声说话。
他们也在说楚柯。
楚昭给楚柯下药的事,邓弈当时就知道了,不过,跟他无关他当然不理会。
比起前两天,楚公子今天的脸色好了很多,不知道跟楚昭在车里又发生了什么争执,大声的喊仆从牵马来,他从车里出来爬上马,邓弈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催马追上前方的萧珣。
这场景邓弈也习惯了,楚柯以往没有机会接触皇亲国戚,如今见到一个王世子,迫不及待的结交。
世子是个翩翩公子,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对仰慕自己的少年更是不会给脸色看。
但这一次,楚柯还没到萧珣身边,就被一个护卫拦住了,指了指萧珣,萧珣身边有几个护卫,在低声说话,似乎不让楚柯打扰。
楚柯忙回避,在队伍中骑马等候,但萧珣身边的护卫们退开了,不待他上前,萧珣又弃马坐上了车。
中山王世子的车驾宽大绚丽,没有世子的邀请,他不能登上。
楚柯骑马前前后后几番,始终不见萧珣邀请,只能悻悻作罢。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似乎一夜之间,大家都才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个皇亲国戚,萧珣摆出了世子仪仗,护卫相拥,高高在上,凡人免近。
护卫跟邓弈低声说:“楚小姐这下满意了,世子对他们兄妹极其厌恶了。”
虽然原本也没多热情,但也保持着礼貌,现在这分明是毫不掩饰的疏离。
邓弈笑:“挺好的啊。”
这还叫好啊,护卫不解。
别人的厌恶是被这女孩儿操纵的,是如她所愿的,对她来说就是好的,邓弈握着缰绳,看了眼楚昭所在的车马。
楚昭正隔着窗看外边,这个女孩儿一向很安静,除非要发动攻击——
他的念头闪过,那女孩儿视线看过来,然后脸上浮现笑卷起车帘。
“邓大人,邓大人。”她招手唤道。
邓弈慢了几步,等楚昭的车靠近,问:“楚小姐什么事?”
楚昭从婢女阿乐手中取过一个小瓷瓶:“邓大人,这是我家秘制冻伤膏,倒春寒厉害,我看大人手上有旧伤,涂上护一护。”
邓弈看了眼自己的手,手背上是一块旧伤,的确是以前冻伤所留。
“好。”他说,伸手接过,“多谢楚小姐。”
楚昭摇头:“应该的。”
应该的?邓弈差点失笑,同样是坏了她筹划的好事,怎么他就应该的?萧珣就不应该?
这小姑娘会得罪人,也会讨好人啊。
只是,为什么是他呢?
不管是从身份地位,还是相貌年龄,跟萧珣相比,都不应该吧。
有意思,他含笑催马向前而去。
楚柯躺在车中,全程看着,忍到邓弈走开了,冷笑质问:“他怎么就应该了?世子怎么就不应该了?”
他又不傻,看出萧珣的疏离,自然猜到肯定是楚昭的缘故,楚昭冲撞世子,让世子恨屋及乌,连他也不理了。
真是恨的他牙咬的咯咯响。
“因为他是直接抓我的人。”楚昭随口说,“我当然要讨好他,我这件事跟世子不相干。”
“你是不是傻!”楚柯气骂,“为了避免被处罚,你更应该讨好世子,邓弈不过是个令丞,这件事也不归卫尉府管,他就是个跑腿的,但世子不一样啊,世子身份地位高,这件事就算跟他不相干,他到时候帮你说句话,也比这个邓弈厉害。”
楚昭看他一眼:“那你错了,邓大人才是最厉害的。”
第三十六章 归来
在楚柯眼里,楚昭已经疯了。
一开始就疯了,要不然怎么会打梁寺卿家的小姐,这些小姐们能跟她一起玩,就已经是她的福气了,她竟然把人打了。
逃跑路上运气好,遇到中山王世子,结果不仅不趁机结交,还把中山王世子也得罪了。
楚柯不再跟楚昭理论,也没有再去找萧珣,有楚昭在,世子是不会对他有好脸色的,反而会更令人生厌。
只能等回去以后,让父亲出面,他和父亲一起来拜访萧珣,赔礼道歉,然后再结交。
想到这里,楚柯归心似箭,恨不得再一睁开眼就到了京城。
......
......
边郡的春夜依旧凌冽,翻身上马的阿九忍不住打个喷嚏。
“在郡城享乐几日。”张谷在一旁笑,“是不是走不动路了?”
阿九将围巾裹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凤眼:“我享乐十几年,跟张哥你们行路也没差别呢。”
这小子什么时候都不忘显摆自己,张谷笑骂两声,一甩鞭子:“走了走了,回去之后,再好好享乐。”
驿兵们笑着呼喝,纷纷催马。
阿九环视夜色笼罩的城池,这一趟的事情就算了结了,回去后,驿兵的生涯也结束了。
他看着张谷等人,这些人以后就没有太多交集了,还有——他的视线看向更远处的荒野,那些人,什么楚卫将军,还有那个什么阿福,楚小姐,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走了!”他高声喊。
“回家喽。”一个驿兵亦是高声喊。
回家,这两字立刻让所有的驿兵都沸腾,纷纷的宣泄着期盼和激动。
“回家!”“回家喽!”
他们举着火把向前疾驰,这一次阿九没有跑在最前方,火把照耀着他的眼,眼神没有激动和期盼。
没有母亲之后,他就没有了家。
家也不是家,是樊笼。
但怅然只是一闪而过,下一刻双眼依旧满是桀骜。
他扬起长鞭一声长喝,疾驰如风,穿过驿兵们,一马当先。
.....
.....
虽然不可能一睁眼就到了京城,但京城还是一点点的接近了。
十几天后,伴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视线里,那就是大夏的都城。
楚昭坐在车上,望着京城心情很复杂。
对于十三岁的楚昭来说,京城还是个陌生的地方,但对于现在的楚昭来说,京城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在这里遇到了心上人,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什么都没做,是那个男人给她荣耀加身,也是他将她踩落泥潭。
她的命运是由别人掌控的。
这一次,她要自己掌控。
楚昭放在膝头的手攥紧。
“父亲!”
骑马在车外的楚柯忽的大喊一声,纵马向前疾驰。
楚昭回过神遥遥看,见前方大路上有一群人等候,为首一个男子,穿着布衣长袍,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唤起了她的记忆,那就是伯父,楚岚。
伯父跟父亲的身形很像。
其实她也很久没有见过伯父了,重生醒来时慌乱不安,根本就没注意眼前的亲人,一心只想奔回边郡。
车马驶近,楚岚迎接上前,楚柯已经跳下马,如果不是顾忌人前,差点扑倒父亲怀里诉说辛苦心酸。
楚岚也没理会他,先对邓弈施礼:“辛苦邓大人了。”
邓弈下马,说:“幸不辱命。”
楚岚再看向萧珣的车驾,萧珣身份高贵自然不用下车,此时连车帘都没掀开。
“父亲,那是中山王世子。”楚柯迫不及待的介绍,激动又委屈,世子是个很有风度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楚昭太过分,他肯定已经主动打招呼了,“路上很危险,如果不是他,我们可能就回不来了。”
这样说其实有些不妥,好像邓大人一无是处,但楚岚也没有纠正,相比于世子,这个卫尉府的小丞的确不太重要。
去寻找侄女本就是件可有可无又不讨好又辛苦的差事,廷尉府不肯接,借口是楚岺之女,推给卫尉府,卫尉府也推三阻四,最后推给了这个刚调任来的小丞。
被安排苦差事,背景靠山肯定差人一等。
楚岚忙跟着楚柯走到萧珣的车驾前,恭敬施礼:“楚岚拜谢世子。”
萧珣这才掀起车帘,含笑颔首:“楚先生客气了。”
楚岚叹气:“楚某惭愧,家有逆女,如此不堪。”
萧珣道:“稚子顽劣,楚先生慢慢教导就好。”应该是不想提这个稚子,转移话题,“久闻楚先生大名,是朱大家的高徒。”
楚岚师从九江朱氏,如今在谯山书院传承授徒,在读书人中颇有名望,听到连远在中山郡的萧珣都知道,他带着几分骄傲一笑,谦逊的说:“世子过奖了,不辱师名便足矣,不敢称高徒。”
萧珣道:“我有一句始终不太明白,今日正好遇到楚先生请教一下。”
楚岚忙道:“世子请说。”
看到他们相谈甚欢,邓弈神情平静没有任何不满。
但这融洽的求知交流被楚昭毫不客气的打断了。
“伯父。”她掀着车帘高声喊,“世子进京,要先拜见陛下,难道要让陛下等着他吗?”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萧珣倒还好,对着女孩儿的态度也习惯了,楚岚被这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个激灵——这态度,跟她的爹,那个拖累楚家的逆子一样!
“你给我闭嘴!”他转头喝道,也顾不得跟萧珣说话,疾步过去,指着她,“下车!”
又转头喊来人。
“把她给我绑了。”
身材高大的读书人楚岚发起脾气来也很吓人。
仆从们果然涌过来,要将楚昭从车上扯下来,阿乐堵着车门,挥手打抬脚踹,三四个男仆竟然不能近前。
楚昭倚着窗不急不恼不慌不动。
场面喧闹路人纷纷看过来,萧珣的车驾煊赫,大家的视线忍不住都落在他这里。
萧珣感觉很丢人。
邓弈忍着笑看了一会儿上前解围,对萧珣再次道谢,请他先去驿馆,等候陛下召见,而前方驿馆的官员们也接过来了。
萧珣连跟楚岚打招呼都没有,放下车帘驶走了。
楚岚只来得及施礼告别,楚柯更是恨的牙痒痒。
“父亲你看到了没,在路上楚昭更忤逆,对世子不敬。”他气道。
楚岚神情沉沉,看着坐在车里一脸平静的楚昭,他倒是真没看出来,这个侄女竟然如此的能惹祸,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她回来。
其实也应该早知道,跟着楚岺长大,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吗?”他沉声喝,“连个小丫头都拿不下?”
再看楚昭。
“逆女不孝,给我绑下来!”
有了家主发话,仆从们便也不客气,他们当然不是真拿不下小丫头,只是束手束脚,现在老爷让打了,那就——
“你绑我干什么?”楚昭喊道,声音尖利,让挽起袖子要动手的仆从们吓了一跳。
“绑你去给梁小姐认罪。”楚岚喝道。
楚昭道:“我不去梁家。”
楚岚冷笑:“你不去?你伯母你姐姐都在那里替你受罚,怎么,你还想回家梳洗更衣吃饭安睡吗?”
楚昭道:“我认罪也不用去梁家,梁家既然把我告了,自有官府处置。”她看向邓弈,“邓大人,我应该跟你去官衙。”
官衙?楚岚眼皮跳了跳,这死丫头说什么呢,她知道去官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女子进了官衙牢房,就没了清白了。
肯去官衙的话,她一开始跑什么!还不是害怕逃了。
邓弈倒是不觉得意外,也不认为是对楚岚的威胁,对于这个女孩儿来说,被绑着去梁家低头,还不真不如去官衙坐牢呢。
不过其实他先前说把她当人犯是开玩笑呢。
不过,他看着坐在车里女孩儿期盼的眼神。
“是。”他看向楚岚,“楚先生,我要先带人犯回去交差。”
……
……
(第一卷终)
第一章 带走
楚岚虽然恼恨楚昭惹祸,但也没想真要把楚昭交给官府。
倒也不是心疼楚昭,是唇齿相依,一个姓楚的女儿进了牢狱,其他姓楚的子女也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把人抓回来,是打算直接交给梁家,不经过官面,私下处置怎么都好。
这个邓弈竟然敢这么说,他知不知道自己办的什么差?
楚岚当然要反对,搬出梁家:“这是梁寺卿的意思,梁大人还在等着。”
但这个邓弈根本不理会:“梁寺卿是告了官,廷尉才让我去拿人,梁寺卿要见人,也要先去廷尉府。”
“邓大人,你莫要——”楚岚上前阻拦。
但刚迈步,就见原本含笑的邓弈脸色一沉,手里的鞭子猛地甩下来——
“大胆,敢阻扰本官办案。”
楚岚猝不及防,鞭子在眼前擦过,险险地滑过鼻尖,带起的寒风让他面容刺痛,就好像被抽打在脸上。
如此耻辱。
“你!你!”他喊,伸手指着邓弈。
楚柯也吓了一跳,抢先扶住父亲,他是亲眼见过邓弈怎么对待那些沿途官员的,那真是说打就打,翻脸不认人,就算遇到地头蛇也丝毫不惧。
他赤裸裸地说:“你们要么弄死我,要么就老实点。”
谁犯得着为这点小事拼命啊,于是地头蛇们忍下,在心里记下仇,将来再报。
当时办的是他家的事,仇恨都在邓弈身上,楚柯乐得看热闹。
但当这个热闹到了自己家身上,就没那么好看了。
“爹,爹。”他将楚岚的手按住,“不要跟邓大人冲突,邓大人也是奉命行事,他也不能违抗的,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楚岚并不是个冲动的人,并没有冲上去跟邓弈再理论,只愤愤地喊“岂有此理。”
邓弈也没有再挥鞭,只要不阻拦他做事,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面容,一声令下,催马前行,楚昭的车马自然也跟着他走了。
一眨眼热闹的路边又变成了先前。
等候接人的楚岚呆立原地,枉他起这么早跑出来这么远,什么也没接到。
中山王世子被楚昭气走了。
楚昭被邓弈带走了。
“这个邓弈!”他气得发抖,指着远去的一行人,“真是好大胆。”
楚柯心有戚戚地点头:“他的确很胆大,爹,你不知道你刚才多危险。”将路途上邓弈的所为讲来。
讲完了,楚柯又好奇问:“这个邓大人,到底什么来路?什么靠山?”
楚岚听了也很惊讶,但又冷笑一声:“小人得志果然猖狂。”
他当然也打听了一下这个邓弈,读书无成,为了糊口在郡县做小吏,汲汲营营一路攀爬,去年才爬到京城进了卫尉府。
“靠的什么人脉啊?”楚柯更惊讶了,听起来这么普通的人,没有泯然众人,还能进京入朝,也是很稀奇了。
楚岚嗤笑:“什么人脉,靠着送钱送礼,据说最初为了当个小吏,把身上的棉衣都当了送礼,身上每天塞着干草御寒,这次能进京是走了杨家的门路。”
杨家指的国舅杨氏,虽然皇后过世多年,但皇后所生的二皇子已经被封为太子,杨氏依旧地位稳固。
所以果然有靠山。
楚柯明白了,心有余悸地劝父亲:“爹你别跟他置气,这惹不得啊。”
楚岚却笑了,神情不屑,倒也不是因为读书人风范,而是——
“这邓弈小人无耻,前脚攀附杨氏,后脚又进了赵氏的家门。”
皇后过世后,皇帝一直没有再立后,贵妃赵氏独宠后宫,俨然以皇后自居,而她的娘家赵氏,从祖父叔伯长辈到子侄晚辈,几乎都有获封,被人私下称为新国舅,气势比杨氏还盛。
这个靠山更厉害。
但一个人想要靠两个靠山,而且还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那下场只有一个,被砸成烂泥。
楚柯目瞪口呆:“这邓弈傻了还是疯了?”
虽然说小人无品,但当小人也要有小人的规矩吧。
楚岚嘲讽:“所以他在里外不是人,在卫尉府难以立足。”
如今的卫尉卿跟杨家亲近,哪里能容得下这等妄想东食西宿的小人。
所以才指派他来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吧。
而这邓弈竟然还敢拿着鸡毛当令箭。
“我到要看看他敢不敢对梁寺卿甩鞭子。”
楚岚拂袖。
“我们走。”
......
......
楚岚在后如何生气,楚昭并不在意,上一世伯父一家一直都在生她的气,生她父亲的气,把所有生活的不顺都怪罪在他们父女身上。
如果不能给他们带来满意,他们不会说一句好话。
而他们也永远不会达到满意,只会索求更多,然后抱怨更多。
邓弈将她带进了卫尉府,当真安排了一间牢房。
看到把这个年轻女孩儿带来牢房,牢头都有些震惊。
卫尉府的牢房也不是没有关押过女犯,但那都是抄家灭族官宦的女眷才有的资格。
楚岺虽然对皇帝曾经大不敬,但皇帝既没有抄家也没有灭族,卫将军的官职这么多年也还稳稳在。
她女儿往这里跑,这不是自找晦气嘛。
“楚小姐,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不要怪我。”邓弈说。
楚昭已经下了车,说:“怎能怪大人?大人应了我的要求,反而是我亏欠大人了,而且也让大人替我担责。”说罢郑重一礼。
邓弈笑了笑,他将她带来牢房的确是职责以外了,她应该感激。
他收了这女孩儿一大笔钱,但那是她用来请求坐马车的,这笔交易已经结束了,这女孩儿不认为他收了钱就该没完没了管她,非常清醒明白,他很满意。
他点点头说:“跟楚小姐打交道非常愉悦,有机会再见。”
这叫什么话,谁还愿意跟卫尉府的令丞打交道,又不是什么好事,牢头再次瞪眼,但看那女孩儿没有丝毫的惊恐畏惧,反而一笑:“此趟行程能有邓大人照看,是我不幸中的万幸。”
邓弈哈哈笑:“看在楚小姐这句话的份上,牢头,给楚小姐安排个好的牢房,人情算我欠你的。”
牢头呸了声:“谁愿意欠这个人情,快别胡说了,复命去吧。”
邓弈也不再多言阔步而去。
“楚小姐,你也是运气不好,遇上他当差。”牢头无奈摇头,引着楚昭去牢房,“邓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楚昭跟着他前行,邓弈好不好相与她根本不在意,她也不是指望能交好这个人。
她只希望不得罪他,等将来他能如前一世命定上位后,再狠狠抽萧珣的耳光。
这一次,她再不会怜惜心疼萧珣,只会鼓掌叫好。
第二章 一夜
牢头体贴地安置好楚昭,然后晃晃悠悠地来见邓弈。
邓弈已经洗漱更衣,正在穿上袍子,见到他扬手就扔过来一个钱袋。
牢头伸手接住,笑道:“就喜欢邓大人这种欠债不过夜的做派。”
邓弈笑了笑没说话,慢慢地系腰带。
“邓大人,这一趟辛苦吧?”牢头坐下来,打量邓弈洗漱过后略疲惫的面容,感叹何止是身体上辛苦,接下来也少不得被牵连,“楚家小姐的事是麻烦啊,楚岺这个名字,大家都避之不及,你说你上赶着领这差事图什么。”
是的,跟楚岚说的不同,邓弈此趟差事并不是被强塞的,而是他主动请的。
邓弈端起桌上的茶,在手里慢慢地转了转,眯了眯眼:“你们不懂。”
楚岺可不是什么麻烦,相反,身上还藏着一个香饽饽。
他只领了这趟差事,就从中山王手里换来一车的金银珠宝。
......
......
楚昭在牢房里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牢头安排的牢房的确不错,半地下还能看到光亮。
阿乐正在看送来的饭菜,高兴地对楚昭说:“牢饭竟然还很不错。”
楚昭失笑,牢房哪有不错的,是她们的牢饭不错而已,毕竟是牢头照看的,也并没有真的在坐牢。
女监还给送来了水和木盆,阿乐服侍楚昭洗漱,坐下来吃饭。
“不过,小姐。”阿乐又有些担心,“咱们真坐牢了吗?”
虽然当初跟着楚昭半夜跑出去,小姐又做了很多奇怪的事,又与一群陌生人行走在荒野,但她心里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是回到京城,心就总是悬着,大老爷一家对小姐毫不在意完全不可靠。
梁小姐的父亲官很大,小姐在这京城无依无靠怎么办?
“你多虑了。”楚昭说,“钟叔不是说了吗?我爹会处理的,我不会坐牢的。”
阿乐一拍头:“我竟然把将军都忘记了,该死,该死,有将军在,将军都说了没事,我还担心什么。”说着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楚昭一笑,端着碗慢慢吃,是啊,有父亲在,她什么都不用担忧,父亲不在了,也护佑了她很多年。
父亲留下的人被消耗殆尽,萧珣才舍得杀她。
而且不止是父亲——
“阿乐。”她握着筷子问,“你听过我母亲的事吗?”
阿乐啊了声:“小姐,你别难过,不是谁都有娘的,我娘生下我也死了。”
她以为小姐是想母亲了。
楚昭想笑,又觉得这并不好笑,问:“我是说,她是什么人?”
没什么啊,阿乐放下碗筷,楚昭母亲的事又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的。
将军偶遇一个美貌村女,两情相悦,村女自愿来服侍将军,将军本想带她回家见过长辈迎娶,但因为军务繁忙不能回,这一耽搁,还没来得及成亲,村女有孕难产,生下楚昭就过世了,将军情深似海不再娶妻。
楚昭自然也知道,这是父亲从小就讲给她听的,当然,回京之后,在伯父家听到的有点差别,比如不是两情相悦,而是村女迷惑将军,妄图攀附富贵,不惜无媒苟合。
伯母常对她叹息叮嘱“阿昭啊身为女子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自甘下贱,否则是没有好下场的。”“门当户对才能长久。”“不知廉耻祸及家门三代。”
再加上京城的小姐们对她的指指点点,私下取笑,所以原本听父亲讲觉得挺美好的故事,就变成羞耻,也不愿再提及这个母亲,恨不得从未有过。
她当了皇后,更忌讳出身,禁止任何人提及母亲。
临死前,梁妃跑来耀武扬威,说陛下为什么会娶她时,不仅提到了她父亲,还提到了她的母亲。
“娶了你,你母亲也能为陛下所用。”
这分明是说她母亲还活着,否则一个死人怎么能为萧珣所用。
她当时已经被灌了毒酒枯朽待死了,听到这句话又爬起来抓梁妃,要问怎么回事,梁妃被吓跑了,她也因此一口气撑着迟迟不死,被小太监活活勒死。
她以为永远不会知道了,没想到能有机会重来。
父亲原来一直瞒着她,她让钟副将带去的信上直接问了,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给她答案。
安静的牢房里响起脚步声,打断了主仆两人说话。
女监的女牢头走过来,含笑说:“楚小姐,你可以回去了。”
楚昭并没有惊喜起身,问:“我的案子结束了吗?”
女牢头笑:“哪有什么案子啊,卫卿大人已经将邓令丞叱骂一通了,说是让他寻人,不是抓人,怎能把小姐你关进来。”
邓弈果然挨骂,所以她才说,邓弈把她带进牢房,反而是担责,楚昭依旧坐着不动,哦了声,又问:“那廷尉府怎么说?不是说他们委托邓大人——”
“廷尉府说了,也不是案子。”女牢头笑着解释,“是你的伯父报案寻人,现在你回来了,案子也就了了。”
女牢头觉得奇怪,这个女孩儿怎么看起来根本就不想走,还坐着问东问西,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话出去再问啊。
楚昭明白了,钟叔转达父亲的话说这件事解决了,果然在她回来之前就解决了,不知道父亲怎么解决的?
父亲果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碌碌无为苟且偷生。
楚昭不再说话了,但还是没有起身就走,而是将碗里的饭菜吃光了,才站起身来。
楚昭和阿乐背着包袱走出卫尉府,邓弈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伯父家里人来接。
“小姐我们怎么回去?”阿乐问。
楚昭从头上拔下一支朱钗,在手里转了转,这也是当时从家里离开时偷伯母的,一路行来,又是花费又是送礼,现在只剩这一个了。
“拿去。”她说,“租两匹好马,我们回家。”
第三章 穿行
只要不是端茶倒水,陪小姐琴棋书画,阿乐做事就非常的利索。
挑选两匹骏马,和楚昭一人一骑,背着包袱扬鞭催马沿街疾驰。
街上车马不少,也有女子们行走,但骑马的女子很少见,顿时吸引了民众的视线。
“这什么人?”
“乡下人吧,穿着打扮够土的。”
“这两女孩儿年纪不大,骑术还不错,应该是杂耍班子。”
民众们说笑指点,看着骑马的两个女孩儿眨眼而过。
一间临街的茶楼上,有女孩子倚窗而坐,室内传来铮铮的琴声,伴着琴声她的眼不时眯起,然后头一点,再猛地惊醒——
如此重复,这一次低头还没被惊醒,自己先睁大眼。
“哎。”她喊了声。
这声音让室内琴声被惊扰,弹琴的女孩子差点错了音,欣赏琴声的女孩子们也被吓了一跳。
“齐乐云,你干什么呢?”“你不想听就先回去。”“你又不会弹琴,非要跟着来。”
抱怨声四起。
被唤作齐乐云的女孩儿也没有道歉,指着外边声音更大:“你们看,是楚昭!”
楚昭?
抱怨的女孩子们停下,弹琴的也不弹了,都向窗边涌来。
“不会吧?”“她不是跑了吗?”“是被抓回来了吧?”“坐着囚车吗?”
女孩子们挤在窗边,看着街上已经疾驰而过的人影,虽然只能看个背影,但也都认出来了。
“真的是楚昭。”
“她竟然回来了。”
“咿,看起来,不是被抓回来的。”
“你们看,她好像是去梁府。”
“是去认罪吗?”
挤在窗边,女孩子们几乎要把身子探出去,最先喊的齐乐云从窗边挤出来。
“快去梁府看看。”她说道,脸上满是兴奋,“看楚昭怎么叩头认错。”
这可比听琴有趣多了。
楚昭跑了后,日子都少了很多乐趣呢,现在这乡下丫头又回来了,太好了。
“小姐,我们要去梁府?”
阿乐对京城不熟,她进了京连楚家都没熟悉就被楚昭弃之不用,大夫人也瞧她不顺眼,直接扔给下等仆妇,被关着在后院没完没了地洗衣。
她原本以为楚昭是要直接回楚家,但楚昭说去梁府。
小姐去梁府做什么?
难道是去赔礼?
昨日大老爷在城外要让小姐去梁府,小姐宁愿跟着邓弈去坐牢也不肯去,现在牢房不用坐了,为什么还要去梁府?
楚昭看着前方的街道,回忆着梁府的位置:“正因为不用坐牢了,才去梁府。”
阿乐似懂非懂,也不问了,反正小姐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是,她攥了攥缰绳,小姐要是赔礼道歉被梁家人辱骂责打的话,她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她就是被绑起来送官,也要揍他们。
梁家的人知道楚昭回来了,但并不知道楚昭正往他们家来。
后宅里,婢女捧着刚熬好的药款步走到门前,一个十四五岁柳眉杏眼的女孩儿迎过来。
“我来吧。”她轻声说。
这女孩儿穿着鹅黄裙衫,只带着珍珠耳坠,相貌不算绝色,但文文雅雅端庄大方。
虽然殷勤如婢女,但她并不是梁家的婢女,而是楚家的小姐。
楚家的小姐打了她们家的小姐,但对于这个楚小姐,婢女没有丝毫不满,而是和气的避让,说:“阿棠小姐,你歇着吧,我来。”
楚棠笑说:“我歇了半日了,端个药也不累。”说着接过去。
婢女没有再阻止,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看着坐在床上眉头紧锁的一个女孩儿,这是梁家的那位被楚昭踹进湖水里昏睡不醒几乎丧命的小姐。
但看她脸色稍微孱弱,眉间有抑郁之外,并没有命不久矣的样子。
“阿棠。”看到楚棠端了药过来,她还坐直了身子,伸手,“你别忙了,我自己来。”
楚棠在床边坐下:“这药苦,你自己吃不下去。”
梁小姐笑:“怪不得我母亲不舍得让你走,也只有你能管住我。”
楚棠果然亲手喂她吃药,喂几口药,再喂一口蜜饯,耐心又体贴。
“不要这么说。”她叹气,“如果不是我妹妹害你,你哪里需要吃这苦药。”
梁小姐忙道:“阿棠,你是你,楚昭是楚昭,我可没有怪罪你,我们家里也没怪罪你。”说着拉着楚棠的手,“倒是更同情你,有这么的妹妹,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容易也没办法。”楚棠说,将手抽回来,喂梁小姐一口药,“你按住我的手不吃药也不行。”
梁小姐被逗笑了,只是虽然笑,眉间的抑郁也没缓解。
“阿沁,你不要难过。”楚棠看到了,认真地说,“我父亲说了,一定不会轻饶她,就算叔父,也不能不讲道理,她打了人犯了错就要受罚,我在这里跟你保证,如果她不受罚,我就——。”
梁沁忙阻止她赌誓:“好阿棠,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意,这事跟你无关。”说到这里轻叹口气,“我心情不好,其实另有原因。”
楚棠好奇问:“阿沁你才貌双全,家世也好,也会心情不好吗?”
梁沁失笑,但对楚棠眼里的羡慕以及话语的恭维很满意。
“人总有不如意的。”她说,扭捏一下,“我家里跟我说了一门亲事。”
楚棠又惊又喜又羡:“那肯定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梁沁点点头:“是,家世挺好的,只是。”她咬了咬下唇,这件事羞耻难言,但不说吧又实在憋闷,最终一咬牙低声说,“那人,不肯,跑了。”
楚棠差点笑出声,面上变得愤怒:“那是他配不上你。”握着梁沁的手,“这是老天有眼,免得你嫁错人。”
梁沁心里舒坦多了,给她解释:“真是气人,其实我们家还没说同意呢,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这话楚棠才不信,他们如果不想同意,哪里还会生气,怪不得那日梁沁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也才会被楚昭一脚踹下水,明明可以躲开的。
这些日子守着,看她恹恹的样子,真以为是受伤厉害,原来这伤是因为男人。
她抿嘴一笑,握着梁沁的手:“不要想了,你的好姻缘在后头呢。”
梁沁点头,又叮嘱:“好妹妹,你可别告诉别人。”
楚棠点头:“当然。”当然,把消息传开有很多办法,不是必须她亲口说。
两人正亲密的说话,门外有婢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小姐小姐,那个楚昭来了。”
楚棠和梁沁对视一眼,有惊有喜也有忐忑。
“她昨天就回来了。”楚棠忙说,“父亲直接把她关到牢房里让她反省,现在是来赔罪认错了。”
梁沁往床上躺去,哼了声:“我不想见她。”
.....
.....
楚昭站在梁府门外,两个闻讯来的仆妇冷脸打量她。
“楚小姐肯踏足我们府,真是我们荣幸啊。”她们冷冷说。
楚昭点头:“我觉得也是。”
两个仆妇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什么?
第四章 反斥
楚昭从未有踏足过梁府。
以前是梁府的小姐们不屑于邀请她,而且没多久,梁寺卿就出事被罢官,灰头土脸的离开京城,后来她当了皇后,更不会踏足梁府。
只有梁氏的人进宫来参拜她,还不一定能被她接见。
梁大夫人托了伯母引见,才得以进宫见她,哭诉哀求当年是被谢氏陷害,现在一心想为朝廷出力,又送了很多钱——
这些钱她当然没要,听钟叔提过军备不足,她就把这些钱让梁家送给钟叔哪里去。
因此,梁寺卿的兄弟子侄才有机会进了军中,被萧珣所用,梁三老爷还当了大将军,梁寺卿幼女进宫为妃。
最后,取代了她。
楚昭站在梁府门外,看着那两个鼻孔朝天的仆妇,想到梁大夫人怎么在自己面前跪着哭求,梁三老爷被封官后,也特意进宫见她,恭敬诚恳的以平辈自居,那么大年纪尊称她的父亲为长辈。
卑躬屈膝,所图甚焉。
她再不想见到梁氏的嘴脸。
当然,也不至于不管不顾的发泄前世的恨意,前世的事现在还没发生。
“你们小姐呢?”楚昭问,“我来见她了。”
两个仆妇回过神,惊讶重新变成了倨傲:“你还知道见我们小姐,你差点害死我们小姐,你就是负荆请罪也不能够弥补。”
楚昭失笑:“什么负荆请罪,我有什么罪?”
“你打伤我们小姐。”两个仆妇皱眉,“你装什么傻,要不然你为什么跑,你伯父伯母为什么天天来我们府上赔礼?”
“我伯父伯母为什么来你们府上,我不知道。”楚昭淡淡说,“我离开京城是为了去见我父亲告状,告你们小姐。”
两个仆妇瞪眼。
“阿昭!”一个声轻呼,一个女孩子从内里跑出来,“你干什么呢?”
她上前拉住楚昭的手,满脸责备。
楚昭看着楚棠,一时都有些认不出她,眼前的楚棠还是少女模样,秀气明妍,虽然神情也是对她不满,但不是像那一世最后一面那般满眼仇恨。
“阿姐,你那日也在场,你也看到了,是她推我跌下假山的。”楚昭说。
楚棠一怔。
当时是有这么回事,楚昭从假山上掉下来,不过还好,那假山不高,大家哄笑,然后就见楚昭从地上爬起来,抬脚就把梁沁踹下水——
“你胡说!”梁沁的婢女跟出来喊道,“不是我们小姐推的你。”
楚棠也有些无奈:“阿昭,阿沁根本就没有上假山,她在下边坐着呢。”
这个堂妹不仅蠢,竟然还敢说谎了?
这谎话说的也真是太蠢了。
没有吗?楚昭其实并不知道,她哪里记得十三岁时发生了什么事,她连梁小姐叫什么都忘记了。
她也就随口一说,既然不是就算了。
“她没推我,但她骂我了。”楚昭没有丝毫迟疑,“骂我父亲,骂我母亲,嘲笑我,我是因为生气才失足摔下来,我受了欺辱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当然要教训她。”
她看着楚棠,又看婢女。
“你们敢说,这个她也没有做吗?”
楚棠微微一怔,那婢女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嘲笑楚昭不是大家都一直做的,都习惯了,梁沁当然也如此。
“你——”婢女要开口。
门内有更多的仆妇走来,簇拥着一个夫人,正是梁寺卿之妻严氏,圆圆胖胖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满:“怎么回事,阿昭小姐来了,不请进来,在门口说什么。”
楚昭看着她——严氏的模样她记不清了,但梁妃的眉眼神态,还能从严氏脸上看出来。
“不用了,我父亲是罪官,我又没有母亲,我这样的人可不敢踏足你们梁府。”楚昭冷冷说,“万一再听什么不好话,再打了人,又要惹麻烦。”
这个楚昭,严氏自然知道,女儿讲这个乡下丫头怎么模仿她们,怎样说话带着口音还非要摆出自己也是京城小姐的姿态,她也觉得好笑。
“那孩子出身不好。”她还叮嘱女儿,“不要跟她一起玩,辱没了身份。”
现在看来,这乡下丫头何止是出身不好,脾气还很暴,这是说什么混话?!
“你,你真是,大胆。”严氏呵斥。
仆妇们也都怒了“大胆。”
“楚昭。”楚棠也急了,“你发什么疯,快给夫人认错。”
给梁夫人认错?
她没有上去厮打梁夫人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那一世的事还没有发生,她不能报仇,但脸面是不用保留维持了。
她这辈子不会跟梁氏打交道了。
“你们女儿才是大胆。”她冷冷说,“我父亲是朝廷的卫将军,虽然官职比不得梁寺卿大人,但不是罪官,你女儿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有罪,是代陛下定论,这次我只是以孝道的名义教训她,下一次再这样,我就要告她大逆不道。”
说罢甩开楚棠的手,转身上马。
严氏都听呆了,看着骑上马的女孩儿,女孩儿在马上看向她,穿着衣裙简朴,也没有什么配饰,小小脸青涩还有几分稚气,但神情倨傲,气势威严,与她视线相对,严氏竟然不自觉的垂目避开了。
楚昭收回视线,扫了眼梁府的大门,扬鞭催马带着婢女阿乐疾驰而去。
楚棠手足无措,但她也知道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能进梁府了,一跺脚“楚昭,看我告诉爹爹,怎么教训你!”也追了上去。
一转眼楚家两个小姐都走了,严氏一口气吐出来,脸都青了。
“好。”她喝道,“好,好一个楚小姐!”
“夫人,夫人。”仆妇们搀扶,急急劝,“快别生气。”
严氏甩开仆妇们:“她要告我大逆不道?快去唤老爷回来!”
.....
.....
梁府门前的街口不远处,一群女孩子儿看着这一幕神情惊愕。
她们过来时,楚昭没有进门,她们也不好过去,毕竟如果进门的话,她们可以说来探望梁沁,现在楚昭堵着门,她们进还是不进?而且楚昭在跟梁沁的婢女争执,她们过去了也被她缠住多丢脸。
再后来梁夫人也出来了,就更不能上前了。
现在热闹看完了,跟她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什么楚昭认罪叩头痛哭流涕。
楚昭疯了吗?所有人都是这个念头。
站在最前头的齐乐云想到另外一件事。
“楚昭说打阿沁,是因为嘲笑她父亲。”她转头问大家,“我们也都嘲笑过,她不会也来打我们吧?”
第五章 自去
楚昭疾驰进了家,楚家上下也吓了一跳。
楚岚不在家,楚棠还在后边跑着,伯母蒋氏正在照看奔波辛苦的楚柯。
听到说楚昭回来了,蒋氏更生气。
“你爹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她气道,“干吗找人把她放出来,她想住牢房就让她住。”
楚柯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被一个美婢喂一口蜜果,懒懒说:“她不嫌丢人,咱们还丢人呢。”
蒋氏冷笑:“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你们争气,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她累害。”说到自己的子女,脸上满是笑意,亲自喂了楚柯一口果子吃,“你妹妹在梁府,依旧备受礼遇,跟梁小姐几乎同吃同住。”
不仅没有受影响,感情比以前还好呢。
也是,有了楚昭做对比,大家更喜欢楚棠。
“母亲,你快去看看。”楚柯催促,“她回来了,你正好绑着她去梁家。”
虽然说不会牵连自己,但去给别人道歉,到底是件不愉快的事,蒋氏长叹一口气:“我的命真是不好,怎么摊上这么个罪孽麻烦。”
叮嘱楚柯好好歇息,这才走出来,等着楚昭来拜见,结果喝完了一盏茶,都没有看到人过来。
“她干什么去了?”蒋氏问,“还要沐浴焚香吗?”
仆妇让人去问,不多时表情古怪地说:“阿昭小姐,歇息了。”
歇息?蒋氏愣了下,下一刻站起来:“她还睡得着啊?为了她,家里人到现在都提心吊胆寝食不安。”伸手按着胸口,“气死我了。”
仆妇们忙围着拍抚:“夫人不气。”“她从小没人管,没有规矩。”“夫人慢慢教。”
“让我教,长这么大了定型了才让我教。”蒋氏按着胸口说,“当初老夫人在,不嫌弃她出身,把她当咱们家的孩子,亲自教养,二叔他不肯,说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再后来,我给他说门亲事,那姑娘多好啊,嫁过去也能教养孩子,二叔他也不肯,现在呢,这孩子养成这样扔给我了,我怎么教啊?”
说起二老爷的事,大老爷夫妇的怨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仆妇们听得耳朵也生茧了,忙拿话劝着恭维着。
“我不管谁管。”蒋氏长叹,“谁让伯娘也有一个娘字。”
说罢带着人去找楚昭。
还没走到,楚棠回来了,跑得脸通红气喘吁吁香汗淋淋。
“娘。”她喊着拦住,“可别去找她,楚昭她疯了,她已经去过梁府了。”
蒋氏忙扶住她,顾不得听她说话,抬手给她仔细地擦汗,满眼心疼:“怎么跑成这样?梁府没给车?那你让家来来接——”
楚棠拉下她的手:“娘,哪里还顾得上车马,楚昭她在梁府门前大闹了一场,不仅没有赔罪,还一副问罪姿态,还说要去告梁家呢。”
将楚昭说的话讲给蒋氏听,蒋氏以及四周的仆妇婢女震惊不可置信。
“她,真疯了啊。”蒋氏也只能这样认为,要不然呢,怎么会说出这样话?
那可是梁寺卿!
而且梁小姐还在说亲,虽然梁家没有对外说,藏着掖着,但京城哪有什么秘密,内宅里更是风吹草动都能传遍,对方据说是东阳谢氏,那可是太子妃的娘家。
太子妃将来是要当皇后——
说到这个,楚棠忍不住说:“娘,梁小姐亲事——”
蒋氏已经回过神了,打断她:“别管梁小姐亲事了,她这样闹下去,你和你哥哥们亲事都别想了,把人都得罪光了,咱们在京城也住不下去了。”
说着唤仆妇。
“拿绳子,跟我把她绑起来,把这个无法无天没规矩的东西送去梁家。”
仆妇们应声是,乱乱的唤人,拿绳子,但一行人还是没能走去,楚岚回来了,看到这乱哄哄的喝止。
“干什么呢!”他没好气地呵斥。
蒋氏上前:“老爷,可了不得了,楚昭她真是要害死我们家了。”将适才的事讲了。
“我这就亲自绑着她去见梁夫人,豁出去我这脸,给梁夫人跪下,我也不怕了。”
“老爷你不用去,咱们家也就你保着体面了。”
楚岚面色沉沉,但奇怪的是没有发怒,而是说:“不用去了,梁家不会见的。”
......
......
楚昭住在家中角落的小院,蒋氏为了教导她规矩,指派了四个仆妇四个婢女,每日热热闹闹。
当然,楚昭惹祸跑了后,仆妇婢女都散去了,今日她回来得突然,大家也都没有反应过来,待要跟过来,那个原本被楚昭弃之不用阿乐竟然跟进来,还把院门关上。
“任何人不许进来。”她在内喊道,“小姐要歇息了。”
这个小姐她们本就不稀罕伺候呢,门外的婢女仆妇一哄而散。
阿乐守在门后,拎着一根门栓,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等了半天,蒋氏也没有带人来。
“不会有事的。”楚昭说,躺在廊下的摇椅上,“爹说了,我回来什么事都不会有,就一定没事。”
她以前从未相信过父亲,只认为父亲拖累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其他人,认为人人都比父亲可靠,根本就不知道,最可靠的是父亲。
更可笑的是,除了她,别人都知道。
阿乐看着楚昭,跟在路途和中柔弱可怜不同,小姐的面容漠然,但又很忧伤。
“小姐。”她想了想,赞叹说,“你方才在梁府门外太厉害,吓的她们连话都不敢说呢。”
这才对嘛。
这才是她认识的小姐,在边郡的时候,从来都没受过欺负。
进京后小姐变了个人,明明那些人说话不好听,小姐还笑着给那些小姐们端茶倒水——
听了她的恭维,楚昭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反而忧伤更浓,眼中满是自嘲。
“现在厉害有什么用。”她说。
那一世,她终究是死得那样凄惨,在梁氏面前也是败者。
阿乐又是糊涂又是难过,小声说:“现在厉害,以后就不会受欺负。”
楚昭看向她,过往不可追,现在她得以重活一次,绝不能再落得那么凄惨。
“是。”她对阿乐一笑,“以后我们不会受欺负。”
......
......
“老爷,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被楚岚劝回房中的蒋氏生气地问,“你可知道她适才在梁家门前说了什么?”
楚棠忙将那件事再重复一遍。
楚岚听的气道:“这丫头真是不像话!跟她爹一样!”但并没有站起来要把楚昭绑了,而是又有些神情古怪,嘀咕一声,“原来梁大人当时是听到这个了吗?”
蒋氏不解:“老爷说什么?”
楚岚长叹一口气:“今日楚昭做出这种事,奇怪也不奇怪,意外也不意外。”
他伸手去端桌案上的茶,却被楚棠先抢走了:“爹,先不要喝茶了,您快点说罢。”
楚岚丝毫不生气,嗔怪女儿一眼“顽皮。”没有再要茶,继续说。
“今日我去找梁大人,本是跟他说,阿昭被邓弈这个小丞关进牢房,让梁大人出面把人要来。”
“我到了的时候,梁大人却没在,说是被宫里找去了。”
第六章 不顺
这几年皇帝不怎么理朝政。
一是身体不好,精神不济,二则是两个皇子大了,分派了差事。
尤其是封了太子后,太子主持朝政,皇帝几乎不见大臣了。
不过梁寺卿是朝中的老臣,背后又是杨家,在皇帝面前也颇有面子,被叫进宫里也不奇怪。
楚岚听到还觉得很安心,一定让梁寺卿狠狠教训一下那个邓小丞。
不多时梁寺卿回来了,脸色却并不好看,肩头上竟然还有茶渍,似乎是被人泼上去?
谁敢泼梁寺卿茶水?
楚岚忍不住盯着梁寺卿的肩头看,梁寺卿见到他神情有些恼怒,但下一刻又忍住,还主动打招呼“楚先生久等了”问他什么事。
楚岚将楚昭的事讲了,加重描述邓弈多么猖狂,恨恨说“那丫头犯了错,只能梁大人来教训,轮到他多管,他以为他是谁。”
梁寺卿神情阴沉,但并没有立刻要人唤卫尉卿来,默然一刻,说:“楚先生多虑了,邓弈不能教训楚小姐,我也不能,这本是小女儿之间的玩闹,你我当父母的各自训斥两句,让奶妈们多多教导规矩就可以了。”
楚岚听的有些愣,什么意思?事情刚闹起来的时候,梁寺卿可不是这样说的,分明说不是儿女小事——
“别再提这件事了。”梁寺卿似乎在竭力的忍耐,“都过去了。”
过去了?楚岚还要说什么,有梁府的管事疾步进来,对梁寺卿低语几句,楚岚就看到梁寺卿的脸如同埋在了染缸里,变幻一番,最后黑漆漆如同锅底。
“欺——”他要呵斥,但下一刻又忍住,再看楚岚,“楚先生这件事就这样了,以后不要提了,你我也不要相见了。”
说罢甩袖而去,似乎一眼都不想再看到楚岚。
不要再相见了?
这到底是原谅还是不原谅啊,楚岚站在原地都没反应过来。
等他出来坐上车,身边的仆从递上来一封信,说是二老爷来的信。
楚岚将信拿出来,扔在桌子上。
“说了什么?”蒋氏忙问。
楚棠已经伸手拿起信自己打开看,一面说给母亲听:“叔父说阿昭和梁小姐打闹的事已经解决了,让我们不要担心,也不用再过问,最后又说多谢我们辛苦,给我们添麻烦了。”
蒋氏怔怔一刻:“那这事就这样了?”
“必然是这样了,若不然阿昭怎么就出了牢房,还敢跑到梁府去大放厥词?”楚岚说,“还有梁寺卿,见了我怎么那副模样,说这件事就过去了,听到下人来回禀楚昭的事,也忍着火气——”
听父亲说到这里,楚棠幽幽长叹一声:“叔父真是厉害,他在边郡山高皇帝远,我们啊,继续替他受这份招人恨的威风吧。”
蒋氏气的拍桌子:“好,好,他们父女想怎样就怎样,不用管我们死活。”
楚岚没有说话,眉头紧皱,似乎无奈。
有什么办法呢,他身为长兄,根本管不了这个弟弟。
楚棠将茶水端给楚岚,好奇问:“叔父走的谁的门路啊?竟然能压住梁大人?”
叔父还有门路可走啊?十几年前不都把路走绝了吗?
楚岚看着茶水,想着梁寺卿肩头的茶渍——
宫里,太子好武,三皇子骄横,别说泼茶水,就是打朝臣也不是没有的事,不过,太子三皇子会管这点小事?他们两个一个忙着骑射举石锁,一个忙着读书眼中无物,不可能理会两个小女儿打架——
宫里唯有一个闲着无事,且能泼梁寺卿茶水的,陛下。
这楚岺果然是求到陛下那里去了!明明说好的,撑着一口气去求陛下给楚柯赐官的!
楚岚一跺脚,哎呀一声长叹,将茶水摔在地上。
“我们这个楚家,就只有他女儿一人吗?我们都不是人了吗?他自己要死,也不管楚家死活了!”
蒋氏显然也明白了什么,又是气又是急,劝楚岚,骂楚岺。
楚棠对这场面司空见惯,从小到大只要说起二叔,父亲母亲都会抱怨然后生气。
对于二叔给家里惹祸的旧事,她倒是没有太大的体会,反正从小到大,她也不缺玩伴,她聪明,琴棋书画皆精通,又会说话,就算是有人瞧不起她,也能被她三言两语说服,还会让其他人指责那人——
不过,楚昭惹了的麻烦,已经这么多年无声无息的二叔,还能给她解决。
那说明二叔还是有门路的。
二叔的门路要是用在她身上,就是锦上添花。
可惜了,用在楚昭上,浪费啊。
......
......
楚岚一家心情不好,梁寺卿一家心情更不好。
严氏气,梁小姐抹泪,好容易等了梁寺卿回来,还没来记得诉说,就被喝止了。
“行了,我都知道了。”
看到梁寺卿的脸色,严氏一惊,再一眼看到梁寺卿的肩头,女人心细,虽然已经干了,但立刻认出是茶渍。
“你这怎么了?”她问,“怎么衣服都脏了。”
说着上前来擦拭,又要给他更换官袍。
梁寺卿积攒的火气到了家里就可以随意的发泄了,一把甩开妻子:“陛下泼的!”
严氏愣在原地,梁小姐也停下了哭泣,脸色白白看着父亲。
室内的婢女仆妇也都呆了,一个仆妇回过神,忙把人带出去,关上门。
“老爷,这是怎么了?”严氏颤声问,“你,你惹了什么麻烦了?”
陛下已经好些时候不管朝事了。
“是不是赵氏进了谗言?”
梁寺卿看到妻子女儿吓坏了,又摇摇头:“你们别怕,不是什么大事,跟赵家跟三皇子太子都没关系,是因为那个楚昭,陛下问我孙子都会跑了,为什么欺负一个小姑娘,然后泼了我茶水,说我没出息。”
因为那个楚昭?严氏和梁小姐都呆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知道,楚昭?”她结结巴巴问。
梁寺卿嗤笑一声:“陛下哪里知道她,是因为楚岺,楚岺必然是告到陛下跟前了。”
严氏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更紧张:“楚岺他竟然——”
“这有什么奇怪的。”梁寺卿坐下来,一口气吐出来,郁结也少了很多,“他当年能指着陛下的鼻子骂,告我一状有什么稀奇的。”
严氏低声说:“他告状不稀奇,稀奇的是,陛下还理他。”
不仅理他,还骂了梁寺卿。
梁寺卿的脸色暗了暗:“我觉得这也不是楚岺的缘故,必然是赵贵妃进谗言,这些日子赵氏想要的东西太多,手伸得太长,嫌我碍事,陛下大概听信谗言,对我不满发了火。”
陛下总不好打着赵贵妃的名义斥责梁寺卿,借孩子们之间的事正合适,这样想就合情合理了,但严氏的一口气还是没松开。
“说起来,最近真是不顺,赵氏盯上老爷你,杨家那边也不管用。”她说,“跟谢家说了亲事,竟然又反悔了。”
听到这里,梁小姐低下头继续擦泪。
梁寺卿的脸色也再次沉沉。
其实这段日子,家里人心情不好,并不是因为那个楚昭,楚昭打梁小姐,丢人现眼的是楚昭,是楚家,他们没什么损失,反而正好借机掩饰其他的事,免得愁眉不展被人猜测以及询问。
“哪有这样的荒唐事。”他说,“我去信问谢三公子,为什么出尔反尔?谢家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到这里拍了拍桌子。
“杨氏赵氏也就罢了,谢氏还没当国舅呢。”
第七章 春景
京城已经到了春日,女子们换上春装,赏花观景,她们也是春日一景。
不过这几天京城的女孩们出外游玩很少,多是聚集在某一家的花园里。
一个女孩子坐车进了内院,不待停稳就跳下来,被跟着的婢女瞪眼:“小姐,仪态。”
那女孩儿忙端正身形款步,但走了几步不耐烦,拎着裙子小跑向内,婢女在后又是气又是急。
花园里的水榭坐了七八个女孩子,有人在弹琴,但琴声无神,有人在对弈,但棋盘已经许久未动,两个女孩子隔着棋盘说话,其他人也都在低声说话。
“我来了我来了。”女孩子在远处喊。
其他人忙看过来,还有人站起来迎接,不待那女孩儿跑进来,纷纷问“齐乐云,怎么样?”“打听到了吗?”“见到了吗?”
女孩儿齐乐云跑进来,顾不上回话,先自己斟了茶一口喝完,这才喘口气。
“没见到。”她说。
围着的女孩子们很失望“你怎么这么没用。”“你不是说了吗?哪里都敢闯。”
齐乐云说:“梁沁说伤重不见人,我总不能硬闯吧?楚昭那边,楚棠亲自出来见我,说楚昭也不见人,也不敢去打扰她,我要是硬闯,她打我我怎么办。”
不过她又举着手招呼大家。
“不过,有一件事打听清楚了,楚昭骂完了,梁府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楚家也没有再去梁府。”
女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
“那这是什么意思?”“谁赢了?”
齐乐云一拍手:“还用问吗?当然是楚昭赢了,先是打了,接着又骂了,最后什么事也没有。”
大家其实也明白,只是实在是不可置信,女孩子们议论纷纷“梁家大人大量,不跟她这个乡下人一般见识?”“不一般见识一开始就不会吵闹了,先吵闹,后又不说话的,要么是钱给到了,要么就是被威胁了。”
“我看楚家给不出什么钱。”
“那就是被威胁了。”
“楚昭竟然还能威胁到梁家。”
叽叽喳喳水榭里热闹一团,但议论半天也没什么结果,反而闹得头脑嗡嗡。
“好了好了。”一个女孩子招呼大家,“不要想了,咱们都注意点,慢慢看,总会知道的。”
“那咱们出去玩吧。”另一个女孩儿说,“总不能真怕那楚昭来打我们吧。”
那可就太丢人了,于是女孩儿纷纷应声,要坐车去城外踏春,一阵忙碌,车马仆从婢女仆妇乱乱,簇拥着在街上行驶,到了城门处少不得拥堵。
不用那些城门卫指挥,仆从们便去驱散城门口的其他人。
“让让,让让。”
看到这些仆从凶恶,再看穿着打扮华丽富贵,车马众多,民众们纷纷躲避,唯有到了一辆马车因为在后边,没注意一时没有让开。
“怎么堵着路!”女孩儿们的仆从呵斥,“快让开。”
说着上前抓着马匹,就要带到一边去。
这辆车宽大简朴,一个车夫,车边一个青衣负剑仆从,本安静不语,待看到马被牵住,那青衣仆从顿时冷脸。
“大胆!”他喝道,按住了背后长剑。
伴着他的喝声,车夫握紧了缰绳,原本被那个仆从牵住的马,发出一声嘶鸣,一摆头,将那仆从甩开了。
这边的仆从们一惊,顿时更怒“你们想干什么!”“小子,你这是要动兵器吗?”“这是京城,天子脚下!”
青衣仆从面无表情,手中剑就要出鞘。
车中忽的传来声音:“杜七。”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声音轻柔,但却很有力气,青衣仆从出鞘的剑砰的被按回去。
“让开路。”车中男声继续说。
伴着他的话,嘶鸣的马儿停下来,乖乖的拉着车向一旁走去,避让开城门。
被唤作杜七的青衣仆从冷冷看了这些仆从们一眼,没有再说话催马跟过去。
这些仆从们回过神,更加恼火“哪里来的乡下人!”“不懂规矩!”“要不要小爷教教你规矩。”
“好了,快点走吧。”马车里一个女孩儿不耐烦的呵斥,“耽搁什么呢。”
仆从们急急忙忙应声是,收回脾气,驱赶余下的民众,簇拥着女孩儿们的车马出了城。
城门的民众们司空见惯没有丝毫不满,继续重新排队入城。
青衣仆从和马车也重新回归队伍,旁边的民众看到这仆从面色犹自不满,忍不住笑着劝“别生气,如今权贵们出城都是这种风气。”
杜七面色沉沉:“城门又不是他们的,怎能如此张狂。”
民众哎呦一声,真是个乡下人。
“那你是没见过杨氏赵氏出城,赵家老太太出城进香,当官的见了都要下马下车回避。”他们说,“就你这适才堵着路,遇上赵家杨家的人,早就把你打翻在地了,你们没钱没势的,还想怎样?”
杜七腮帮子鼓了鼓,要说什么,最终没说,只冷笑一声。
这是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想当好汉,路见不平一声吼了,民众们见怪不怪,暗自嘲笑,这世道谁还当好汉啊。
京城城门宽大,兵卫也不核查,乱乱哄哄很快就过去了。
刚过了城门,就见城内有一队人马急急而来,看到这人马,不用呵斥,街上的民众纷纷避让。
但那个穿过城门的青衣仆从马车依旧驶向前方,让适才一起走的民众很着急。
“这乡下憨货。”他们急说,“还真要去当好汉啊,那还不如挑先前那群人呢,现在撞上的可是东宫内侍!”
那可是京城最——第二,嗯,或者并列第二的权贵,三皇子的气势不比太子小多少,甚至更盛。
这个乡下人要遭殃了!
街边民众紧张得几乎停下呼吸,却见要相撞的两方人马,东宫内侍那边反而先停下来,为首的内侍面带笑意恭敬跳下马,急急地跑到马车前。
“三公子。”他欢喜地喊,“您可来了,太子妃殿下都问了几回了,您再不来,殿下就要出宫找人了。”
紧张的民众们听到了,呼吸都消失了。
三公子?
太子妃亲自接?
该不会是——
车帘被掀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出现在视线里,他眉清目秀,面如皎月,穿着玄色锦衣。
“让殿下惦记了,因为游山玩水耽搁了路程,是燕芳的错。”
第八章 公子
东阳谢氏,太子妃的堂弟,谢三公子。
跟杨氏赵氏煊赫威风招摇不同,京城很少提到谢氏如何,不过这位太子妃的堂弟有盛名。
才学出众,相貌俊美,更重要的是,品行端正。
谢氏在东阳是大族,自然也难免有骄横的行径,谢三公子的父亲是族长,他很小便替父亲管事,对于仗势欺人的族中子弟从来不手软。
因为有他的约束,谢氏在东阳威望更重,不仅没有仗势太子妃,反而给太子妃更添美名。
和内侍说了几句话,谢三公子就放下车帘,内侍们施礼告退先行一步,待他们离开了,谢三公子的车才慢慢行驶。
城门前的民众恢复了呼吸,神情震惊又感叹。
“原来是谢家的公子。”民众喃喃,想到先前的事,抚掌啊呀一声,“那适才真的能做好汉,狠狠的教训一下那些嚣张的仆从。”
那些仆从嚣张,谢公子的仆从也有资格嚣张。
历来能真正做好汉的,还是要有底气撑着才行。
旁边的人摇头:“那可不是谢三公子的作为,他谦逊温和,才不会做这种事。”
也是,如果真有心嚣张,就不会一车一仆进京了,看看适才那群人,不过是几个小姐们出城玩,就摆出那般阵仗。
民众们看向前方,谢三公子的车马汇入热闹的街市无声无息不见了。
谢三公子的车马没有去东宫,虽然是堂弟,也是臣子,不能随意出入东宫。
谢氏在京城的宅院也在偏僻的地方,宅门很不起眼,只有两个老仆相迎,车马驶进去,院内已经站着七八个年轻人,看到谢三公子下车,纷纷涌上去,有喊三哥的,有喊三弟,有喊叔叔等等不一。
一个身材胖滚滚,穿着锦衣,撑着衣服上花纹都崩开的男人,挤开其他人,站在谢三公子身边:“三叔,你说你不早点说一声,我们也好去接——”
谢三公子伸手在他额头上划了一下,看了看手指上的脂粉,说:“这是京城的装扮吗?阿宵,你学的可真快。”
胖侄子谢宵讪讪,用衣袖在脸上用力的擦,嘀咕一声“怎么没洗干净,这些小蹄子废物。”
谢三公子没有再追究,手指在他肩头擦了擦,缓步向前。
“三叔,三叔。”谢宵跟上来,“太子妃问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去见?”
“三哥。”另有人问,“梁寺卿也写了信要见你,被我们截下了。”
其他人也拿出名帖,想要见谢三公子的有这家有那家繁多。
谢三公子脚步不停,也不接名帖:“谁让你们告诉别人,我要进京了?”
谢宵嘿嘿笑:“三叔,这可不是我们告诉别人的,你一出东阳,消息就传开了,大家都盯着呢,我们在京城可是很低调的,几乎不出门,不应酬。”
谢三公子已经走到了内院,比起大门的简单窄小,内院豁然开朗,房屋连片,更有亭台楼阁坐落其中,春日里绿荫红花,其间美婢成群。
谢三公子看了眼身边的年轻人们。
年轻人们对他嘿嘿笑。
谢三公子也没说什么,视线扫过他们手里捧着的名帖,没有停留。
“燕来呢?”他问,“让他来见我。”
说罢迈进室内。
“三叔。”谢宵抬脚要跟上,“太子妃那里什么时候——”
其他人也举着名帖要跟上,但杜七站了过去,抱着长剑堵住门口:“公子要歇息了。”
谢宵等人立刻止步,并不敢再上前,探头向室内看,最终只能高喊一声“三叔你好好休息啊。”
诸人不情不愿的向外走,看着手里的名帖。
“三公子怎么回事。”一人嘀咕,“这么多要紧的人不见,先要见燕来。”
“就是。”另一人满脸不悦,这不悦当然不是对三公子,而是对燕来,“那混小子都不主动来见三哥。”
另一个人看谢宵,打趣:“你快去请你九叔。”
谢宵脸上的肉都跳起来:“他算个屁!要不是三叔心善,这杂种——”
旁边有人咳了一声:“好了,毕竟他喊三公子一声哥,杂种杂种的,把三公子也骂了。”
谢宵咬着牙将话又咽回去,狠狠一甩袖子:“我去找他,问问他,吃了教训,知道好歹了没。”
......
......
京营外的风再没有了寒意,也不像路途和边郡那样割的脸疼。
但交接完差事的张谷等人依旧围巾裹着头脸,直到走出军营,才嗷嗷叫着解下来扬起扔在空中。
“阿九。”张谷回头看还裹着头脸的阿九,“这是咱们的规矩。”
咱们的规矩啊,阿九最讨厌听到规矩两字,但此时此刻没有丝毫的反感,笑着伸手解下来,一扔,高高的飞扬在空中。
“我先去看我娘。”
“我给我媳妇买的这件毛裘她一定喜欢。”
驿兵们纷纷诉说着回家的期盼,一向聒噪的阿九沉默不语。
“阿九。”一个驿兵喊,“你待会儿去干什么?”
阿九还没说话,另一个驿兵挤眉弄眼说:“楚小姐早就到京城了,阿九不去探望一下吗?”
原本安静的阿九顿时凤眼飞扬:“我看她个鬼,我认识她是谁!”
驿兵们都哈哈笑起来。
张谷也跟着笑,又说:“对,咱们不认识什么楚小姐,只认识阿福。”
阿福已经化为乌有,楚小姐不是他们可以打趣说笑议论的。
驿兵们也都明白不再拿这个开玩笑。
阿九哼了声:“说又怎么样,她自己做出的事,别人还说不得?”
张谷瞪他一眼:“你这脾气一点长进都没有,今天跟我回家去,让我娘好好教训教训你。”
他这是善意,知道他无家可回,特意带他回家,阿九也明白,刚要说什么,军营里有兵卫高声喊“阿九,阿九,朱校尉找你。”
这是驿兵营的首领,日常他们这些小兵很少能见,听到唤阿九,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同情。
朱校尉对阿九态度很恭敬,一开始的时候还吓了大家一跳,但每次找阿九都没有好事。
这是阿九家里亲戚安排的,朱校尉再恭敬也没办法。
这刚回来就又叫去,不知道又是什么折腾人的差事。
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难道只是不听话?
阿九神情平静,跳下马就走,张谷拉住他胳膊,叮嘱:“你低个头,认个错,不要再犟了,受这些罪图什么!”
阿九笑了笑,也不应声,摆摆手长腿阔步摇摇晃晃而去。
第九章 兄弟
阿九走进朱校尉的所在,一眼就看到朱校尉站在门口迎接。
“燕来—公子。”他说,似乎要恭迎又似乎要摆着官威风,导致神情扭曲。
一本兵书从后砸过来,正中朱校尉的后脑勺。
“跟他客气什么!”身后传来骂声,“跟你说过了,别把他当个人。”
朱校尉涨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恼又不敢发火,说的简单,要是真不把阿九当个人,你为什么在他面前随意的打骂我!我在他面前才不是个人啊。
他看站在门口的阿九,希望这小子做个人,当做没看到。
但很遗憾,阿九很显然也不是个人,竟然站在门口看着他出丑哈哈大笑。
朱校尉灰头土脸,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后又传来一声骂“快滚吧,等我说完了你再进来。”
朱校尉立刻疾步出去了,体贴的将门带上,再也不想见到这姓谢的两人。
眼前没有了滑稽的朱校尉,阿九看到宽大的桌案后坐着一个胖子,他将腿放在桌子上,但因为身胖腿短,导致整个人看上去很滑稽。
阿九再次哈哈笑:“我的侄儿,你这样坐着可真是受累。”
谢宵就听不得阿九喊这个,人像个皮球一样弹起来:“你个小杂种,你喊我什么呢!”
但下一刻,疾风袭近,他这个皮球砰被大手按在椅子上。
阿九长腿一抬踩在桌案上,手臂搭在谢宵的肩头,凤眼欺近,看着他,似笑非笑:“那你去跟谢三说说,你喊我什么呢?小杂种,我们一个爹生的,你骂谁杂种呢?”
谢宵心里喊你这个小杂种,但嘴里没有再喊出来,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害怕:“你想怎样?”
阿九伸手在他脸上抚摸,手心的伤疤如同粗绳滑过谢宵白白嫩嫩的胖脸,划出一道印记。
“你想怎样我就怎样。”他似笑非笑说。
谢宵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时候他带着下人捉弄这小子,抽了他一鞭子,这小子竟然夺过鞭子就要抽他,还好三叔及时来了,让杜七夺鞭子,这小子竟然不肯放手,硬生生的被杜七抽破了手掌——
事后三叔又抽了谢燕来后背十几鞭子以示惩罚。
尽管如此,想起当时这小子疯狠的样子,谢宵还有点心悸,这个贱种就是条疯狗。
不过再疯狗,也是谢家的一条狗。
“三叔进京了。”谢宵坐直了身子,咬牙说,“有话问你。”
阿九哦了声,转身就走。
“你小子。”谢宵跳起来,“敢连三叔的话都不听?”
阿九回头:“既然你三叔有话问我,你还在这里跟你九叔我废话,你一个当侄儿的,耽搁长辈的事,你担当的起吗?”
谢宵的胖脸再次扭曲,阿九勾勾嘴角一笑,大摇大摆走出去。
......
......
阿九进门时,谢燕芳正坐在溪水边垂钓。
溪水在亭台楼阁间蜿蜒,水里有一些小鱼儿欢快的游动,对谢燕芳的鱼饵毫无兴趣。
谢燕芳也并不在意。
亭台楼阁外站着不少年轻人,他们并不敢近前,唯恐打扰谢燕芳钓鱼,看到阿九走过来,大家神情各异,有不屑,有冷笑,有嫉妒,也有漠然。
阿九无视他们,径直向谢燕芳走来。
“三——”谢宵撞开阿九冲过去,见状又忙收住脚,声音降低,唯恐惊跑了要上钩的鱼儿,“叔。”
阿九一把推开他,站到溪水边,大声说:“我回来了。”
溪水中正在试探鱼饵的小鱼顿时摇摆逃走了。
谢燕芳抬头看他:“事情办好了吗?”
阿九点头:“办好了。”
谢燕芳随口问:“一切都顺利,没其他的事吧?”
其他的事——阿九说:“信送的很顺利,没有事,对方什么都没问。”
楚岺的确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说了一些什么,而且跟信无关。
谢宵在一旁有些不解,办什么事情?阿九这小子不是惹恼了三叔被罚去当个小兵吗?
他还记得那场争执呢,阿九是被杜七打出去的,一脚就踹飞了。
看的简直太过瘾了。
怎么又成了办事?
谢宵狠狠瞪了阿九一眼,三叔竟然还用这可恶的小杂种。
阿九凤眼微挑,看着谢宵,眼神也并不友善。
“燕来。”谢燕芳似无奈,“吵闹可以,但不要内斗,我知道他们欺负你,你不满,但你也应该明白,他们对你也很不满,毕竟按理说你不能跟他们平起平坐,甚至还高一个辈分。”
阿九神情漠然:“也不是我要跟他们平起平坐的。”
谢燕芳看着他,含笑说:“你这话没错,你也是无辜的,是我父亲先与你娘春风一度,导致有了你,后来又是你娘为了让你有家族可依,不惜自尽,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生不是你所愿,当谢家九公子,也不是你所求。”
他的声音平静,和煦,眼神清明,还有几分怜惜。
“我明白你的怨恨和不平,所以允许你对家里人不敬,但是。”
伴着一声但是,他的声音和眼神变得清冷。
“你既然已经进了谢家的门,你身上就打着谢家的烙印,你做什么事都跟会跟谢家有关,你可以对不起你娘,舍了这身份出一口气,我不能对不起我爹,以及谢家的列祖列宗,对你不闻不问,不管不教。”
阿九的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最终放开,说:“我知道了。”
谢宵以及四周的其他人都露出得意的神情。
谢燕芳再看他们:“你们也是,这么久了,也该习惯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不会宽容你们了。”
谢宵等人忙纷纷表态“三哥你放心。”“三叔你说得对。”“我们都听你的。”
谢燕芳不理会他们,对阿九微微一笑,问:“这些日子,你想的如何?可愿意娶梁家小姐?”
阿九抬起头:“不愿意。”
谢宵等人又要鼓噪,被站在亭子外的杜七呵斥“闭嘴,不许打扰公子说话。”
亭子外顿时鸦雀无声。
谢燕芳只看着阿九:“燕来,你应该信我,梁家的家世,梁小姐的容貌,都不会亏待你。”
阿九笑了笑:“我知道啊,这也是谢家的门面,你挑选的,必然都是极好的。”
谢燕芳眼神清澈,没有质问,而是好奇问:“那为什么不愿意呢?”打量他一眼,笑说,“是不是与人已经相约生死不弃不离?”
谢燕芳本意是打趣,但阿九原本漠然的笑顿散,眼中些许恼火。
“没有!”他冷冷说。
谢燕芳和那个楚家女一样,一想到男女之事就会说这种话。
“我为了你死了也心甘情愿,我就是死了,也是你的人。”他的耳边似乎响起楚昭的声音,也恍若看到那女孩儿那假哭假闹的模样。
这些骗子,从来不在乎别人生死,却总是口口声声说生死。
谢燕芳审视阿九一眼。
“没有吗?那你该不会是不打算成亲吧,这可不行啊。”他说,轻叹一声,“在咱们谢家,除了我,你们都不能随心所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