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来
一直到夜色降临,站在京城城墙上的梁蔷,脸上的火辣似乎才散去。
他自嘲一笑。
都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他竟然还留着羞耻之心。
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他应该立刻俯身恭敬讨好道:“末将不才,请公子教导。”
怎能觉得羞耻呢?
他就应该因为这位公子停下来跟他说话而欢喜,别说嘲讽一句,哪怕啐他一脸也是他的荣幸。
他梁蔷今天能站在这里都是托他人之福,否则此时此刻,他们一家还在边郡当劳役呢。
梁蔷看着前方的夜色,如果还在边郡当劳役的话,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在屋子里躺下歇息了吧。
今天是双日,晚饭应该有荤油,还会多提供一张饼,那今晚肚子吃得饱,能睡得香甜。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香甜了,回想起来,这几年最香甜的时候,竟然是当劳逸睡土床。
梁蔷再次自嘲一笑,真是好笑,在劳役所睡得香甜又能如何?
但他在这里站着,身后兵卫簇拥,又能如何?
在劳役所他至少知道明天是要挖坑还是筑城,而他事先不知道自己要来这里守城,也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站在这里。
他突然也不知道,谢燕芳是不是真能成功。
刚收到云中郡对朝廷兵马进攻的消息,他就接到了增兵守城的命令,云中郡距离京城快马也要半个月的路程,更不用说,无数城池兵马壁垒关卡——
为什么现在就增兵城守严防?
难道谢氏是认为楚后真能打过来?
当初他站在楚后面前,从楚后的描述中突然明白了谁是背后人,谢燕芳啊,那个女孩儿和谢燕芳相比,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谢燕芳。
但现在谢燕芳竟然对那个女孩儿如此戒备?那个女孩儿已经能和谢燕芳并肩而论了吗?
胡思乱想中,忽的耳边响起一声惊呼。
“烽火——”
烽火?六月酷夏中这一声喊让梁蔷陡然打个寒战,他抬眼望去,浓墨的夜色天际有火光腾腾。
来了!
她果然来了!
伴着天际不断腾起的火光,大地也开始颤抖,似乎有千军万军滚滚。
“敌袭——”
“敌袭——”
......
......
夜色笼罩的皇宫内,外城一般是除了值夜的官员就没有其他人,但今日并没有冷冷静静,而是不断有脚步声。
站在内宫城上以看到到处都是兵卫。
“云中郡一开战,皇城立刻就布防了。”一个禁卫说,“守卫至少增加了一倍。”
另一个禁卫抱着长枪,道:“哪怕只有一个云中郡的兵力,也没人敢小瞧,毕竟,那是皇后。”
提到皇后,先前的禁卫默然一刻,忍不住笑了:“我还记得当初皇后就是杀进皇城的,这次难道也——”
旁边的禁卫轻咳一声打断他:“别乱说话。”
楚后出事后,皇城的禁卫自然更换了一批,那些龙威军都不见了,换上了一些新人。
他们这些人能留下已经是很幸运了,千万别惹事。
今日外城增兵,内宫这边也多了很多兵卫,是那位谢公子亲自带来,且谢公子此时坐镇内宫。
“咱们禁卫就是保护陛下的,其他人其他事咱们不闻不问。”那禁卫低声说。
先前的禁卫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视线看向前方,忽的一凝。
“外边好像情况不太对——”
......
......
灯火通明的皇帝寝宫内,萧羽没有像以往那样勤奋看奏章,而是走来走去。
内侍们都不在,带着面具的公子坐在龙椅的脚踏上,专注地擦拭鞋子上沾着的泥。
“舅舅。”萧羽站在他面前,压低声音,“就真的没办法吗?”
谢燕来不理会他。
萧羽便转身又来回走,然后想到什么又停下。
“舅舅。”他低声急急道,“我想到一个办法,你带着我离开皇城去找姐姐,这样就不用姐姐费力打过来,朕在哪里,哪里就是京城,就可以为姐姐正名。”
谢燕来专心将碎石剔除,道:“陛下高看我了,带你离开?我自己都离不开。”
他抬起头。
“你真以为我在谢家当家做主了?我这主是人家让我当的,让我当的时候我是主,不让我当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是。”
他指了指外边。
“现在你和我都是在牢笼了。”
萧羽喃喃:“那怎么办,怎么帮姐姐?”
谢燕来低下头继续擦鞋子:“你做好你自己,就是帮忙了。”
萧羽神情暗然,他以后好好做自己,再不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但姐姐回不来——
门外有细碎脚步,有人推门进来。
萧羽忙转头,看到齐公公正将门关上。
“外边,好像不太对了。”他转过身低声说。
.......
.......
今夜的京城没有像以往那样璀璨如星河,喧闹如白昼,得知楚后下令兵马杀出云中郡后,京城这边宣布宵禁。
夜色浓浓中,家家户户门紧闭,不时听着街上马蹄声踏踏。
突然的宵禁让所有人都变得紧张。
“那么远呢,怕什么啊,哪里就眨眼打过来了,楚后又不是神仙。”
“你不懂,这是为了避免大家聚众乱说话。”
“对,我听说了,有些赌坊竟然开了盘口,赌楚后和谢氏谁赢——”
有人嘲笑,有人轻松,也有人骂荒唐,嘈杂间街上响起脚步声,门似乎还被敲响了,伴着冬冬响起了喊声。
“皇后入城——紧闭门户——”
“皇后入城——紧闭门户——”
喊声响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风一般疾驰而过,风一般钻入家家户户。
一瞬间家宅内的人们都陷入了呆滞震惊中。
皇后入城?
皇后这就来了?
难道皇后真是神仙能缩地成寸?
而伴随喊声,街上马蹄声脚步声混乱,厮杀声四起,血腥气在酷夏的夜色中弥散。
......
......
站在城墙上回头看,城池内如灯花爆裂一般,星星点点密集,宛如让整个灯盘山都燃烧起来。
“城内已经有贼兵潜入了。”梁蔷说道。
旁边的副将身形稳稳不动:“些许蛇鼠杂虫无须在意。”
梁蔷看向城中灯山最高处,他本想说担心陛下,但又自嘲哪里用他担心,皇宫必然早已经是重重防卫。
“楚贼兵马杀过来了。”有兵卫喝道。
梁蔷收回视线看向城外,见燃烧的天边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一道口子,乌云如洪水决堤涌来。
好快!
楚后到底带了多少兵马!
“守城——”旁边的副将已经举刀高喝。
伴着他的喊声,无数箭雨向城外飞去,火油在空中燃起,在城外腾起火海,天地亮如白昼。
梁蔷视线里出现了军阵,他们铠甲严整,兵器森森,旗帜烈烈,大旗上展翅凤凰如同活了过来。
嘶鸣飞舞的火凤下,一个女子横刀立马。
她真的来了,不是虚张声势,不是声东击西——
她将长刀一挥,火海中响起呼啸,城门下无数飞石投向城墙。
“攻城——”
......
......
似乎无数重锤落地,整个京城都颤抖起来,躲在家宅中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孩童发出尖叫。
近在门外的厮杀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似乎远在天边的厮杀声,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将所有人都吞没。
“我们会死吗?”孩童们发出哭声。
年幼的孩童们第一次经历这些。
而大人们则不是第一次了。
很多人想起了几年前的噩梦,那时候很多家宅被点燃,蹂躏。
大人们抱紧了孩童:“不会。”
这一次跟那一次不一样,那一次暴乱是突然而起的,这一次皇后发了警示。
在夜色,厮杀声掩盖下,很多人再无顾忌地安抚孩童,也安慰着自己。
“是皇后在惩奸除恶,不会伤害我们。”
......
......
城内厮杀声开始的时候,谢燕芳正吃完药,要陷入昏昏欲睡中,那一刻他暗然的眼神一亮。
“这么快啊。”他说。
蔡伯看着冲进来的谢七爷,也有些不可置信:“是虚张声势?多少兵马?不可能数万!”
谢七爷没说话,谢燕芳已经摇头:“怎么会,她声势一起,那就是势在必得。”
谢七爷愤怒道:“就算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京城,她也休想得逞!”
蔡伯好奇问道:“她是怎么来的?是谁助她?”
谢燕芳对他们接下来的话丝毫不在意,伏在枕被上眼神再次暗澹:“好可惜啊,我不能亲眼看到——”
他的话没说完,人便寂然无声。
谢七爷急呼“燕芳——”
蔡伯将谢燕芳的衣被搭好,轻声说:“公子睡了。”
谢七爷也知道谢燕芳如今的状况,纵有千万般本事,到了时辰,天塌地陷他也只能睡去。
“这都是那楚后害的!”他恨声道,看着床榻上安静睡颜的公子,“如果不是狩猎场受伤,此时此刻公子亲自提刀斩了那楚后。”
就像当初乱军中一刀斩了三皇子。
蔡伯忽的笑了。
这时候还笑什么!谢七爷转头瞪他。
“我觉得,今晚跟那一次好像啊。”蔡伯笑说,神情有些怅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那一晚谢七爷并没有忘记,那一晚也并不是美好的回忆,对谢氏来说,一切筹谋随着太子和太子妃的死而天塌地陷。
“今夕绝不会像往夕。”谢七爷站起来,看着外边,眼神冷冷,狠声说,“这一次该让她天塌地陷了!”
楚后不过是依附皇帝所在,如果没有了皇帝,她还算什么?蝼蚁蛇虫而已!
他们谢氏不一样,就算没有了皇帝,依旧能翻云覆雨!
......
.......
一重重宫廷也阻挡不了厮杀声,整个京城四面都火光腾腾。
齐公公站在殿外台阶上,遥望四周,感受着地面的震动,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冲撞京城,又似乎只是皇城内兵卫在奔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
齐公公回头,看到穿着龙袍抱着一杆龙旗的萧羽。
“陛下,你这是?”齐公公忙迎过去。
萧羽道:“齐公公,朕这样出去号召大家迎皇后,与朕同去勇武者,赏万户侯!”
齐公公看着个头几乎到了自己肩膀的少年,夜色里眼神明亮,再不是当年那个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的孩童了。
“陛下,不可鲁莽。”他和蔼道。
萧羽要说什么,身后又冷笑声。
“你省省吧。”
齐公公和萧羽回头看到谢燕来走出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也号召不了谁。”谢燕来道,伸手从他怀着抽走龙旗。
话说到这里时,宫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陛下——末将等来护驾。”门外传来喊声,“请开宫门。”
这是外城的禁卫们来了,内城的一队禁卫此时也奔来。
“陛下,楚贼在攻打城门。”为首的将官道,“请陛下速速回避。”
听到这句话,萧羽不仅没退,反而忍不住要上前——
“真的?”他问。
但下一刻有人抓住他向后一甩,同时眼前晃动,伴着噗嗤一声,萧羽看到那杆龙旗插在了奔来将官的胸口。
那将官神情震惊,发出一声“你——”下一刻背在身后的手中的刀落地,呛啷一声。
怎么回事?
这一切发生的很突然。
齐公公没有丝毫犹豫,抱住萧羽大喊“护驾——”
这一声喊也让那死去的将官身后的兵卫从呆滞中回过神,再不掩饰拔刀:“杀——”
龙旗翻动,刀光乱飞,明黄的龙旗眨眼间染红一片。
萧羽被齐公公抱着没有丝毫畏惧,还伸手扶着这个老人,一双眼盯着翻飞的龙旗。
果然如同谢燕来所说,他和他不过都是在牢笼中,现在看守们要屠杀猎物了。
萧羽看着在兵卫中厮杀的谢燕来,一手翻动龙旗,一手长刀,如蛟龙一般在猎手中翻滚,先前围来的十几禁卫纷纷倒地。
蛟龙再勇,一人能抵十人,那二十人,三十人,百人呢?
萧羽看向四周,脚步杂乱,无数禁卫奔来,他张张口,不知道许诺什么能让诱惑人为他拼命?
翻飞的龙旗被插进了地上尸首中,龙旗已经变成了血旗,握着龙旗的人摘下了面具。
“我是谢燕来——”他高声喝道,看着四周涌来的禁卫,“——皇城禁卫何在?——”
谢燕来?
这名字让禁卫们一怔。
尤其是跑在后边的几个禁卫。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内宫里怎么突然杀起来了?这是楚后的兵马到了,还是其他人的?
今夜好乱,他们心神也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停下脚步,还是跟着冲上去,冲上去之后呢?杀谁?
直到听到这个喊声,这个名字,他们陡然回过神。
“谢燕来!”
“是谢校尉!”
“但谢燕来不是死了吗?”
几人看着前方,拄着血旗站在一地尸首中的年轻人,火光跳跃,照着他的脸。
火光血旗,白皙面容,凤眼冷眉。
“是谢燕来——”一个禁卫喃喃。
他从未忘记这个人。
曾经谢燕来也是皇城禁卫,也是这样一个夜色,他站在城墙上,挥动着长刀,喊——
“皇城禁卫,守护天子。”
那禁卫下意识地精神振奋,跟着喊“敢来犯者,皆是逆贼——”
更有禁卫眼神恍忽喃喃“谢校尉显灵了——”
不管是精神振奋还是恍忽,他们毫不犹豫向谢燕来奔去。
禁卫们都还在跑,但跟先前不同了,泾渭分明变成了两方人马,一方将刀枪对准谢燕来,一方则转过身,将后背对准谢燕来。
“护驾——”
“谢校尉有令,护驾——”
.......
.......
无数箭雨飞上城墙,躲避不及的兵卫瞬时倒下,同时飞上来的还有绳索铁爪,夹杂着声声呼啸。
呼啸宛如浪涛拍打这城墙,坚厚的城墙似乎在颤抖。
梁蔷握着刀俯瞰,看到城墙下密密麻麻兵卫,不断有人跌下,但不断有人用软梯,木架,攀爬。
他再回头看城墙上,火光,巨石,箭失中尸首遍地,兵卫们用箭,用各种工具对城墙下倾泻。
他再看向远处,城内的厮杀声也更大了,而且还是皇城所在。
“将军,他们攻城车来了了——”有兵卫嘶喊。
那就是要撞城门了,梁蔷握刀转身向城下奔去。
“与我杀敌——”
有兵卫们下意识跟着奔去,有兵卫们暂时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又有箭雨飞石,有人倒地,有人躲避,城墙上再次陷入混乱。
城墙下亦是兵卫奔走。
比起上边,有城墙护卫的城门下也没有多安全。
城内不断有袭击而来,断断续续,躲躲藏藏,杀不过来,但也杀不尽,兵卫们离不开城门又不得不分神。
“开城门——”梁蔷忽地喊道,当先向城门冲去,“与我杀敌——”
城门的守兵,以及跟随他的兵卫都有些恍忽,与我杀敌听得懂,开城门似乎有些不对?
梁蔷已经到了城门前,有两个兵卫本能要阻止,但梁蔷抬手挥刀,两个兵卫跪地滚倒。
“开城门——杀敌——”
虽然他是谢氏扶持至今,勇武是假的,但身份地位是真的,军令如山倒,哪怕再奇怪兵卫们也前仆后继,无数兵卫涌来。
“梁蔷你这狗贼!”有将官在后追来喝道,“——拿下他——”
但已经晚了,城门缓缓拉开。
梁蔷夺过一匹马疾驰冲出去。
“城门已开——迎楚后入城——”梁蔷高声喊,同时举起刀。
他已经看到了破城车后凤旗飞扬紧随。
那女子就在那里。
如果当时在皇城她询问自己的时候,说出酒楼里遇到了谢燕芳,现在是不是他就在她身边,可并肩作战?
如果更早些,在边郡,她从刀下救下他的胳膊,他对她坦然到底出什么事,是不是早就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战?
梁蔷看着越来越近的凤旗,看到了那女子的身影,她骑在马上,手中握刀,刀上有血。
自那时候在酒楼一见,她越来越勇武,越来越所向披靡。
而他却步步后退。
“楚后——梁蔷迎您入城——”梁蔷再次喊道。
但话没说完,迎面有箭光飞来,他下意识抬手阻挡,伴着马儿嘶鸣,人跌下去。
“皇后入城——缴械不杀——”
“皇后入城——速速投降——”
兵卫踏踏,呼声如雷,攻城车隆隆,噼山斩海。
楚昭看着前方。
“好像刚才有人在喊什么。”小曼低声说,“投诚?”
楚昭澹澹道:“现在我还需要投诚吗?不用理会。”
她看着前方已经被撞开的城门。
兵马如潮水般涌入。
无数的喊声也随之涌入城池内。
“皇后入城——缴械不杀——”
......
......
厮杀声还在继续,比先前还要勐烈,房屋都似乎跟着抖动起来,但屋宅们的人们却没有先前的惊恐,反而都忍不住向外倾听。
“听——”
“皇后入城——”
“皇后入城了——”
人们将孩童们抱在怀里轻轻摇晃。
“没事了,没事了。”
.......
.......
城池的厮杀并没有结束,到处都是对战。
“如果皇城攻不下,我们必须入门夺户。”丁大锤大声喊,“娘娘,否则撑不住。”
这城中也早就被谢氏调配兵马,明兵暗阵,步步为城。
楚昭看向前方:“最有利的门户是皇城。”
丁大锤当然知道,那也必然是谢氏兵马重防之地,而且——
“娘娘,如果现在就杀入皇城,陛下如果出了意外。”他低声道,“那你——”
那样的话,天下真的大乱,天下大乱,皇后这个身份也不占优势了。
楚昭看向前方,忽的笑了笑:“不会。”
不会?
丁大锤要说什么,楚昭已经催马向前直奔皇城方向。
“丁大锤。”小曼左手持刀,道,“你重伤一次,胆子变着小了啊。”
丁大锤面色涨红:“没有啊——”
“没有啊?没有你这样那样思前想后的干什么呢?”小曼哼了声,“都到这份上了,还想什么想,干就完了——”
说罢挥刀向前疾驰去追楚昭。
旁边响起了笑声,丁大锤瞪了一眼四周男人们:“笑什么笑!没听到怎么吩咐的吗?还不快去干死他们!”
男人们嗷呜怪叫,乱乱向前杀去。
......
......
一重重街道杀过来,相比于沸腾的城池,皇城倒是坐在一片安静中。
高高的城墙被黑暗笼罩,无声无息,宛如死地。
奔来的兵马不由放慢了脚步。
“看起来——”丁大锤忍不住又要说话。
楚昭的速度却没有丝毫放慢,她疾驰直直向城门而去,仰头高喊。
“阿九——”
死静的宫门前回荡这女声。
一声接一声。
女声嘶哑,干涩,算不上多好听。
墙垛上夜色笼罩的人影似乎再也听不下去了,双腿晃动,人站起来。
“喊什么啊。”他说,俯瞰城门下,“门开着呢。”
------题外话------
明天的更新大概率在中午吧,结局已经在招手啦~~么么哒。
第十七章 暗浓
兵马的涌入让皇城活了过来。
血腥气也随着风萦绕在鼻息间。
适才一路走上城墙的时候,遍地都是尸首,火光都照不出惨烈,不知明早天亮会看到什么样的地狱。
那个人靠着城墙,夜色披在他身上,笼罩在昏暗中。
当时小曼为她举着火把走过来时,他嫌弃地喝止:“你傻了啊,想让人都看到我吗?想让我白死啊?”
楚昭让小曼收了火把离开,她摸到他身边与他并排靠着墙。
城门下兵马踏踏,城墙上换上了新人,四周嘈杂又混乱,但两个人靠在这里,彷佛与世隔绝。
而且一时谁也没说话。
还是谢燕来先打破了安静:“哎。”
总要说点什么吧。
否则这样子怪怪的。
他开口了,楚昭便也开口了。
“谢燕来。”她说,“你那天干吗把我扔下山!”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你说什么呢!”
这是什么时候?刚刚经历了多大的事?怎么这毛病就改不了,每次都是这样,明明重要的时候,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可说,结果一开口就是莫名其妙无聊的话。
“这怎么莫名其妙了?”楚昭气道,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我要是摔死了怎么办?”
谢燕来道:“不会,你娘接着呢,我们都商议好了。”
“商议好了?黑灯瞎火,乱成一团,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楚昭质问,“我要是真死了,怎么办!”
说得好像多怕死似的,要是真怕死,跑回来干什么!
“你还说我?你又跑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当傀儡啊,你打打杀杀的冲过来,万一我被人杀了怎么办?”谢燕来竖眉反问。
楚昭好气,却莫名其妙喷笑。
真要怕死,怎么会来当傀儡啊。
他为了什么,她知道。
楚昭突然不说话了,谢燕来本来要继续的嘲讽质问,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她为了什么,他也知道。
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不会的,真是商议好了。”他低声说,“很多人潜伏在山下等着呢,搭好了网子,就算你娘抓不住你,也不会有事的,你想想,你落下去的时候没见到网子吗?”
还真说起这个了啊,楚昭声音闷闷:“我不知道,我那时候都吓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吓晕了啊,谁能吓晕她啊,装可怜,谢燕来摸了摸下巴:“楚昭,你可别忘了,你先咬我一口呢,留下好大一个疤呢,我可没说你什么。”
有冰凉又柔软的手摸过来,捧着他的脸,仔细摩挲。
“真的吗?”
女孩儿站直身子来摸他的脸,因为他个子太高,她不得不踮着脚,又或许因为太累了,踮脚后摇晃不稳。
谢燕来忙伸手扶住她的腰。
她更贴近他,伸着手在他下巴上摩挲,仰着头贴近仔细看。
“留疤了啊?”她担忧地问。
她当时中毒了,差点没了命,真要咬破了,阿九也中毒,然后溃烂什么的。
他是因为力竭靠着墙,墙就是他的支撑,根本没有半点力气再去扶着一个人,但不知道此时这个女孩儿贴在怀里,谢燕来没有脱力倒下,反而好像又多了一个支撑。
他慢慢将身前的人抱住,觉得疲惫都散去了,身后墙都不需要了。
身前的人突然将她抱住,楚昭吓了一跳。
“阿九阿九。”她急急唤。
她又不是傻瓜,不让灯火照出来哪里是怕被身份暴露,都杀成这样了,谁还在乎身份,他分明是身上伤太重,不想让她看到。
“怎么办怎么办?”楚昭喃喃。
直接唤来大夫来,还是自己扶着他先躺下来?
“怎么办?”谢燕来有些想笑。
因为他突然将她抱在怀里,女孩儿双手落在他肩头,人更贴近他,然后额头抵着他的下巴。
谢燕来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我也咬你一口好了。”
然后他果然咬下来。
他是要咬下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他力气不够,视线又看不清,就咬错了地方。
这个地方也是皮肉,但跟她捧着自己脸的手不一样,跟贴滑过脸的肌肤也不一样。
又软又润。
他只是打算咬一口,但入口汁水四溅,饥渴疲惫瞬时被抚平,他不由贪心要多咬几口。
但奇怪的是,多咬几口后消失的饥渴又如火一般从心底冒出来,且点燃全身。
浓烈,炙热,滚烫,他不得不用力地吮吸,撬开阻挡的贝齿,攥取更多汁水。
直到身前传来嘤咛声,还有手捶打他,才陡然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
他睁开眼,夜色幽暗中,看到乌黑的眼,他与她还唇齿相贴。
这一瞬间呼吸都停下了。
城门下的脚步声,说话声,闪动的火光,血腥气,都消失了。
只能听到心跳声。
他的,或者她的。
他们身体也贴在一起,分不清谁的心跳。
谢燕来陡然松开,要想向后退——
身后是城墙,退无可退。
撞上城墙,他又向前栽去。
楚昭抱住了他,将他推着靠在城墙上。
“还,好吧?”她颤声问。
不知道是不是被咬坏了,她的声音跟先前不同,支离破碎。
这时候回答什么?好,还是不好,好像都不对,谢燕来没说话。
“要不要叫大夫?”楚昭又问,人更贴近他,伸手摸他的脸,到处乱摸,“到底伤在哪里?”
谢燕来抓住她的手,再将她抱紧,免得乱动。
“不用。”他说,又停顿一下,“伤得不轻,但一时半时不看大夫也死不了。”
楚昭便不说话了,安静被他抱着。
谢燕来却又松开,道:“你,入皇城了,先去忙吧。”
楚昭的声音似乎有些笑意:“不用,丁大锤小曼他们都在,城防已经接手了,张谷他们在京营盯着,虽然的确有很多事要做,但,这一时半时我不去做,也不会天翻地覆。”
“城内。”谢燕来也想到什么,说,“我杀了一些人示威后,那小子拿出皇帝之威稳住了大家,我就算不在他身边,他也在重重护卫中。”
所以也不用担心萧羽的安危。
所以,他们可以贪这一时半时轻松,继续在这昏暗的城墙上,伴着一地的尸首相拥。
楚昭忍不住笑了,靠着他的胸前,忽的问:“你,以前,亲过吗?”
说什么呢,谢燕来感觉耳朵发热。
“我没有。”楚昭不用他回答,接着说,声音有些古怪,似乎高兴又似乎哀伤,“原来,是这个感觉啊。”
那一世,萧珣与她欢好,但从没亲过她的脸,更不要说唇齿。
她以为,欢好也不过是那样了。
但,原来,吻能这样欢悦。
“阿九。”她抬起头。
谢燕来嗯了声,低头看女孩儿眼睛亮晶晶。
“你再咬我一次。”她轻声说。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先前是他失态了,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不是要说些什么啊,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还,这样啊。
此时浓浓夜色变澹,贴着这么近,能看清女孩儿小小的脸,红红的唇,明明适才咬过了,咬得那样狠,为什么没有干枯,反而汁水更浓。
算了。
他轻唤一声:“阿福。”
然后低下头,轻轻含住她的唇。
------题外话------
嗯,这里可以分个章,哈哈。
第十八章 看着
天亮之后,京城内的厮杀也慢慢停下来。
楚后的兵马先收整了皇城,簇拥着萧羽走出皇宫,萧羽身穿龙袍,手中握着刀,高声宣告。
“楚后归朝,谢氏认罪,缴械不杀。”
然后戴着面具的谢燕来跪地束手就擒。
谢氏真正随众厮杀而亡,余下的被谢氏调动的兵马见大势已去,都放弃了抵抗。
官员们也都从家里被请出来,甚至连没有被请的民众也都跑出来,纷涌喊着守护天子,以及喊着恭迎楚后——
但大家只看到了皇帝,并没有看到楚后。
“是不是受伤了?”
“还在忙吧。”
民众们议论纷纷,担忧不安。
楚昭的确有受伤,不过行动无碍,她也不忙,慢悠悠走在荫凉的园子里,身边小曼一手持刀,一手捧着一杯酒。
四周还有十几护卫紧随,脚步踏踏,打破了宅院的安静。
“三公子的宅院总是别有洞天,与众不同。”楚昭环视四周,神情赞叹。
前方屋门一丛桂花树下站着的蔡伯冷冷说:“如今天下都是你的,一个宅子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三公子清醒的时间只有这么一会儿,你最好别错过。”
楚昭没有再说话,笑了笑,走上前,小曼和兵卫们也跟着,这么多人涌进去,能将屋内要填满。
“楚后如此胆怯吗?”蔡伯冷笑,“我们公子都这样了。”
楚昭停下脚看他一眼。
“三公子现在就是一具尸体摆在这里,我也戒备。”她说,“这是恭维,你应该高兴。”
蔡伯还没说话,内里传来笑声。
男子的声音虽然不似先前有力,但依旧如清泉透亮:“皇后说得对,我很高兴你这个恭维。”
楚昭没有再说话,迈进室内,看到垂纱卧榻上的谢燕芳。
他乌发散落,白面如纸,薄唇毫无血色,轻灵净逸,又如同画中远山水墨一般不真实。
“一年未见,三公子清瘦了很多。”她说。
谢燕芳一笑:“皇后亦是清瘦,受苦了。”
“要得偿所愿,就是要多受些常人不受的苦。”楚昭道。
谢燕芳点点头:“是啊,所以我很高兴,皇后你还是回来了。”
所以他也是得偿所愿吗?不想做皇后的她,还得杀回来做皇后。
楚昭走向床边。
“哎,你小心点。”小曼拦住她,低声说,恶狠狠看了眼床上的公子。
自己一条手臂就是废在他手里了。
虽然现在这个人脆弱如薄瓷,但那若有若无的笑,浑身上下冷冷的气息都让人心生寒意。
“不用担心,三公子现在舍不得杀我。”楚昭说,从小曼手里接过酒杯走到卧榻边坐下来。
谢燕芳含笑看着她。
“谢家人都跑了。”楚昭道,“你怎么不跑?”
入城后,除了去皇城,也分了兵马杀向谢宅,但谢家的人都消失了,连奴仆都不见了。
谢燕芳依旧在。
不可能是因为谢燕芳病重不能移动,或者不值得移动抛下了。
对于谢家人来说,谢燕芳就是死尸,他们也会珍惜地带走。
“我啊。”谢燕芳倚枕看她道,“等着你啊。”
楚昭哦了声:“也是啊,困兽入笼这种事,当然亲眼看最高兴。”
谢燕芳笑了,没承认也没否认。
“跑不跑都一样,谢氏已经定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楚昭道,“谢氏跑不掉的。”
谢燕芳点头:“皇后说得对。”他倚枕看向室内,“天地万物生生死死起起伏伏都是定数,世上最初也没有谢氏,没了就没了。”
楚昭笑了:“听起来你倒是不在意谢氏死活。”
“我看得开啊。”谢燕芳笑道。
“你不是看得开,你只是在意生死起伏是不是在你意料中,如果在,你就看的开,如果不在,你根本就不会罢休。”楚昭澹澹道,“谢燕芳,你其实是这世上最看不开的人,因为你自来只看到自己。”
谢燕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头,似乎在思索她的话:“是吗?不过这个不重要,皇后回来就好。”
楚昭失笑:“你看,你到现在还只在意这个,还只看到你自己,看不到我。”
谢燕芳看向她。
楚昭轻轻转着手里的酒杯。
“三公子,我回来就是为了走啊。”
“这是三公子你给我的教训。”
“我先前认为阿羽长大了,你也是真心实意呵护他,这个天下有你在,我可以安然而退。”
“后来我才知道,能让自己安然而退的,只有自己。”
“这一次回来,我就是来做这件事的。”
谢燕芳蹙眉,道:“除非是坐在这里,亲手握着,否则这世上哪有可信的人让你安然?”
楚昭道:“是让人信我。”
说到这里她眼睛亮亮一笑,倾身靠近谢燕芳,低声说。
“邓弈还活着,他还可以再用。”
谢燕芳看着靠过来的女孩儿,道:“厉害啊,这个我真没想到。”
他眼睛弯弯,笑意满满,是真在称赞。
“还有,关在牢里的拱卫司,你没有杀他们,经历这一场生死,他们更可用了。”
“我会再想一些新的办法,将朝堂重新打造清明。”
“更重要的是——”
听到这里时,谢燕芳接过话,笑道:“更重要的是,云中郡,兵马在手,裂地而治。”
楚昭眼睛亮亮,问:“怎么样?我安排的不错吧?”
“邓弈入朝,挟制阿羽,阿羽手握拱卫司,挟持朝臣,你远离朝堂,以云中郡为屏障,既是阿羽的后盾,又是阿羽的——威胁。”谢燕芳若有所思道,“你们这三四方互相依赖又互相戒备,的确是乱而不散,张弛有度。”
楚昭宛如听到夸赞的学生,眼睛笑弯弯。
看着她的笑,谢燕芳亦是轻柔一笑。
虽然经历过狩猎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但两人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不过,我还是不懂,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谢燕芳轻叹一声。
“大概是因为留在这里的我,就不再是我了吧。”楚昭道。
谢燕芳抬头看着她,一年多未见,她更消瘦了一些,黑发白面,但眼依旧灿若星辰。
透过那双眼,站在这里的恍若还是那个奔来家中与他结交的女孩儿。
她始终还在衡量。
衡量人和事,值不值得她沉沦。
谢燕芳点点头:“我懂了。”
这皇城不值得她沉沦。
他也不值得她沉沦。
楚昭也看着他:“不过我也有些不懂,三公子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非要来辖制我?”
谢燕芳没说话,视线落在她的手上,问:“这是给我的酒吗?”
楚昭垂目看手里的酒杯,道:“是。”
谢燕芳伸手,女孩儿并没有将酒杯递过来,似乎有些迟疑。
他微微一笑,再向前伸手,修长的手指握住了酒杯,也握住了女孩儿的手。
楚昭愣了下,下一刻冰凉的手指收走,酒杯也拿走了。
谢燕芳将酒一饮而尽,然后伏在枕上。
“大概是因为——”他说,“爱吧。”
这是在回答她的话?楚昭看着他。
谢燕芳对她一笑。
“我以为我是在爱自己。”他说,“原来不是。”
不是什么?楚昭微怔,再看谢燕芳已经闭上眼,白瓷如玉的酒杯滑落,
他安然入睡。
......
......
阿乐进来时,室内已经没有兵卫,只有楚昭独坐在床榻边,似乎终于可放心自在地端详这个谢三公子。
她看着看着又忍不住一笑。
谢三公子可能不知道,那一世,他也这般端详过她的尸体。
不过可能没有她看得这么认真。
毕竟那一世的楚后实在不值得多看一眼。
“小姐。”阿乐轻声说,“你还好吧?”
楚昭回头看她:“我怎么不好了?”
阿乐上前一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小曼告诉我了,说,谢燕芳,他,他说,爱你呢。”
真是想不到,谢燕芳原来对小姐竟然还有倾慕?
杀了一个说爱自己的人,肯定心情会,不太好吧?
尤其是这可是谢燕芳哎,阿乐忍不住看卧榻上,虽然病弱这么久,但公子依旧令人赏心悦目。
楚昭听懂了,笑了,道:“我没有不好啊,这很好啊,我很高兴呢,不过我是因为我自己而高兴。”
她看着谢燕芳。
“他爱我,不是他多好,而是因为我好。”
谢燕芳也说过这句话,她值得他喜欢。
不过那时候她还感受不深,现在她已经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如果她还是那一世的楚昭,谢燕芳怎么会爱欢她?
她现在不会因为谁喜欢她而激动,甚至感激对方喜欢对方了。
她只会更爱自己,感激自己。
楚昭站起来,伸手轻轻抚了抚谢燕芳的脸,一笑,转身向外走去。
......
......
谢宅外兵马林立,楚昭走出来微微顿了顿,直到看到一个明黄身影。
“姐姐。”萧羽从马背上跳下来,喊着奔过来。
奔了两步又停下,眼中带着怯怯看着她。
楚昭道:“陛下。”
她喊他陛下....萧羽本就发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他想挤出一丝笑,但不知道挤出来的笑是不是比哭还难看。
“你有没有要对我说的?”楚昭又问。
萧羽喃喃:“对不起。”
他上前一步。
“楚姐姐,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仗着你喜欢我而伤害你。”
楚昭摇头,道:“不是,你不该不珍惜你拥有的,阿羽,你活下来是幸运,你应该珍惜一切,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还有这个大夏。”
萧羽点点头:“是,姐姐,我知道了。”
楚昭走上前,站在他面前,曾经的顽童已经快要跟她齐肩了。
天亮之后他一直在城中奔走,以天子的身份安抚民众,威震叛逆,龙袍上也变得有些凌乱。
楚昭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衣襟。
“那我就原谅你一次。”她说,又伸手戳了戳他额头,“下次可不会原谅了哦。”
萧羽的脸上瞬时绽开笑容。
“姐姐。”他伸手抱住楚昭,哽咽喊道。
楚昭任他抱了抱,抬手拍了拍他:“好了,我们回宫去,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回宫去,萧羽高兴的站直身子:“好,我们回宫去。”
楚昭笑着点头,向前走去。
萧羽在后微微顿了顿,看着自己伸出的手。
姐姐,没有再牵他的手。
第十九章 安宁
京城很快就稳住了,之后就是对京城外清理。
这其间查证宣告了谢氏与西凉人的勾结交易,以及与魏氏等等世家一些隐秘之事。
谢氏几位当家老爷们入狱,家产被抄没,谢家的族人散去,投亲靠友,或者改名换姓。
梁氏父子重新被贬为发配边郡劳役,有关梁氏父子怎么成为冒功领赏,石坡城又是怎么被攻破的罪状也公告天下,引来一片唾骂。
不过梁氏其他在边郡未劳役的族人并没有再被延长刑期,脱了罪身,安稳谋生。
到第二年秋天,萧羽亲政的时候,大夏恢复了安宁。
萧羽亲政,对朝官们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皇后依旧坐在皇帝身后。
也是有区别的,没有了邓弈,没有了谢燕芳,朝中又被清理了一多半的官员,没有人主导,皇后似乎也没有了争执的对手,几乎也不怎么说话。
皇帝成了朝堂上说话最多的人。
十三岁的少年,这么多年没有说话,一开口论朝事没有丝毫青涩。
毕竟在朝堂上坐了七年了,且认真看了七年的奏章,虽然看似旁观,其实一直参与其中了。
萧羽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变化,以前用来上课的时间被商议朝事替代,还是在书房忙碌。
看完和商议之后,他会带着奏章来皇后寝宫。
皇后寝宫外的禁卫,内侍,宫女,看到他纷纷施礼,一层层通报进去,等萧羽走进来,楚昭已经站在门口相迎。
今日的楚昭没有穿皇后礼服,只穿着家常翠色衣衫,挽着袖子,手里握着一根箭失。
“姐姐。”萧羽高兴地唤。
楚昭招手,笑道:“我正在投壶,你也来与我比一比。”
萧羽笑道:“好啊。”又道,“但姐姐你先要把奏章看了。”
楚昭看了眼他身后捧着奏章的内侍们,摆摆手:“先放进去吧。”
内侍们恭敬地将奏章捧到皇后的书房。
楚昭和萧羽与宫女内侍们玩了几局投壶,帝后各有输赢,然后一起吃晚饭,之后楚昭坐下来开始看奏章,看过萧羽的批注后,取来玉玺叩上。
皇帝虽然亲政了,玉玺依旧掌握在皇后手里。
萧羽没有丝毫异议,在一旁看书,间或回答楚昭的询问,这是他最喜欢的晚间时光。
“明年开科考的事,现在应当筹备起来了。”楚昭看完今日的奏章,说道。
萧羽放下书,道:“我已经吩咐礼部和吏部做准备了,从地方到京城逐级开考,力求不遗漏任何一个有志有识之士。”
楚昭道:“关于科考,我还有一个想法。”
......
......
“听说了吗?要开科考了。”
“早听说了啊,陛下新政废弃举荐,广招天下有志之才。”
“不是,除了陛下,皇后娘娘也要开科考,考的是女子。”
“女子!女子科考干什么!难道也要当官!”
皇朝如今有拱卫司严守,不会像以前那样上朝时皇帝打了几个喷嚏都能传遍天下,但如果有消息传出来,那就是必然是确凿无疑。
虽然这个消息听起来实在荒唐,前所未有,但如果是皇后娘娘的提议,那也必然是真的。
皇后要做的事,从来都是言出必行行必果。
民间沸腾了,到处在议论这件事,少不了各种大逆不道之言,尽管皇后一直以来行事很跋扈很可怕,关系阴阳之道男女之分颠覆伦常的事,很多读书人愤怒不已,是可忍孰不可忍,甚至有人跑到官府门口大声叱骂,抱着舍身警醒世人的目的。
但不管是官府还是私下的拱卫司龙衣卫,明面暗地都没有抓人。
官府甚至还召集这些抗议之士,给他们提议:“跟我们说没用,这都是从上到下定好的,不如这样,你们安心科考,等考到京城,考到皇后面前,再去与她康慨陈词,让她改变主意,重回正道。”
听起来好像很不错,但也有读书人觉得不太对,要是考不到呢?
“考不到?考不到就好好去读书,圣贤书都还没读清楚,论什么道!”官府也毫不客气地说,“先修身再齐家治国吧!”
而得到消息的女子们也惊诧不已。
这一次皇后宫宴上,来的人比其他时候都多,还有很多从外地奔来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熟悉是很多都是楚昭以前的玩伴,陌生是,这些年大家成亲生子许久不见了。
“殿下,真的要让我们考试?”一个女子开门见山直接问,“考上了就真的能当官?像我爹那样穿着朝服,骑着马,去官衙,甚至来上朝?”
旁边有女子没忍住滴咕一声“齐乐云你爹还没资格上朝呢。”
其他女子们都噗嗤笑起来。
楚昭也笑了,看着已经做妇人装扮的齐乐云,眉眼脾气也都还是少女模样。
“是真的考,要跟男子们同场竞技,就像当初我们楚园文会那样。”楚昭笑道。
提到楚园文会,围在这里的女子们神态激动。
七年多了,大家成亲嫁人生子,过往的时光都模湖了,有时候甚至不知道少女时期的事是不是做梦。
此时听到皇后提及,一瞬间记忆清晰,如果是梦,那是她们这辈子最美的梦,根本舍不得忘记。
“这一次,大家可不是在一个小园子里比试,而是要在天下人面前比试了。”
楚昭继续说,还对齐乐云挑挑眉。
“怕不怕啊?”
齐乐云道:“我齐乐云什么时候怕过!”说着看着楚昭,“我,我当时可是连你都敢欺负的。”
女子们再次被逗笑,有人拍打她,有人哎幼。
齐乐云也有些讪讪,下意识想找自己的母亲,不过又想到她自己也当母亲了,母亲没有再陪在她身边。
楚昭哼了声:“齐乐云,欺负人你还挺得意的。”
眼前穿着皇后礼服的女子一副恼怒的模样,齐乐云却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忍不住笑。
楚昭,当初可不就是这样凶巴巴的,一点都没变。
“你别生气嘛,我后来不欺负人了。”齐乐云笑着说。
“我想你也不敢了。”楚昭笑道,带着几分得意,“因为欺负我吃了大亏,长了教训。”
齐乐云笑得脸通红。
其他女子们也都笑了。
“考上之后,是真的能当官,有官服,可以骑马,去官衙。”楚昭接着说,微微一笑,“至于能不能做到你们父兄丈夫做不到的事,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果然是真的,女子们一阵激动。
“我就说是真的啊。”楚棠在一旁端着茶杯说,“我好歹是个郡主,我说了你们怎么不信呢。”
“你是郡主,但你没当官嘛。”齐乐云道,“我们当然不信你。”
楚棠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好,这一次之后,你们以后就能看到我的官威了。”
齐乐云哈哈笑:“阿棠,你行不行啊,还是安心当个郡主吧。”
听着她们笑闹,一直站在后边安静不语的女子走上前。
“那女子科考也是像男子那样从下到上层层遴选吗?”她问。
有女子看到她,忍不住道:“周江你果然会来考。”
她还记得这个周江原本安安静静不喜争抢,直到楚园文会才暴露了本性——不愧是喜欢下棋的人,最爱争输赢。
周江蹙眉道:“我原本不在意的,但我祖父想让我来京城当官,让我带着夫婿赴任一起搬过来,这样的话,就把家传的棋谱给我。”
原来是为了棋谱,女子们再次笑了,不愧是周江。
楚昭也笑了,道:“因为此事是第一次,参加的人肯定不会多,所以只在京城进行一场大考,考上了也只为翰林官,不会真的像男子那样处处可去所有事都可以做。”
说到这里又看着大家。
“这只是开始,目的是让大家接受。”
“只要接受了,才能一步一步做更多。”
“等女子们做了官,接下来就可以在各地推女子学堂。”
“让世人知道,读书学习技艺也能成为女子们安身立命之本。”
“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女子们来科考,来当官,人多了,也就会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尝试。”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所以将来会怎样,就在尔等之身了。”
齐乐云伸手按着心口,喃喃道:“我竟然这么重要吗?我竟然可以决定将来如何,担此重任。”
此生不白活了!
旁边有人轻咳笑道:“先考上再说啦。”
齐乐云哼了声:“怕什么,我考不上,我让女儿考,女儿考不上,还有孙女呢。”
女子们都哈哈笑起来,是啊,她们做不到,还有女儿和孙女呢,只要有了机会,就不一样了。
看着宴席上陷入欢笑,楚棠靠近楚昭,低声道:“记得徇私给我留个最好的官位。”
楚昭低声道:“当然,有官身再有郡主爵位,我就指着你坐镇仗势,给大家撑腰呢。”
楚棠嗔怪看她一眼:“我就知道我不得清闲。”说着又一笑,“我都想说我爹在家偷偷说的话了。”
她学着楚岚的声音发出一声长叹。
“罢了,我们是来给她还债的吧。”
楚昭笑道:“差不多,这样想就对了。”
.......
.......
虽然议论纷纷,但果然皇后要做的事,只要说了就真的无可阻挡。
建宁四年秋,女子们奔向京城,准备待考,而各地也开始了男子们的科考,他们要从县郡州府一步步考去京城。
“真有意思。”县衙里,一个官吏一边整理士子们的名册,一边跟同僚说笑,“你知道外边怎么说?说,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为的是与女子们一较高下。”
另一个官吏摇头:“不用理会,都是那些考不上的人在说酸话。”
“我知道,总要让人说话,我想皇后娘娘也不介意,最近拱卫司很清闲,也不去抓人。”那官吏说,忽的声音一顿伊了声,“这个名字——”
旁边的官吏问:“名字怎么了?犯讳了吗?”
科举很严苛,犯讳的话,可能真的不能参加了。
那官吏摇头,捧着名册怔怔:“不是,是有些,面熟。”
名字还能面熟?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旁边的官吏好笑:“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伸手接过来,一眼看去,笑容也顿了顿。
“嗯。”他摸了摸短须,“这个名字,是挺面熟的。”
邓弈。
竟然跟先前那个轰轰烈烈以托孤身份而起又轰轰烈烈而散以谋逆罪名而终的太傅重名。
------题外话------
明天还有一章,尾声,么么哒。
第二十章 空闲
相比于地方官府的忙碌,朝中倒是悠闲一些。
萧羽也因此有了半日空闲,高高兴兴拿着长弓。
“姐姐上次说我臂力太弱,让我多加练习。”他说,“我去让姐姐指导我。”
看着要奔出门的皇帝,齐公公忙借着给他整理衣袍拦住,低声说:“皇后没在宫里。”
萧羽举着弓的手放下来,道:“姐姐,回家去了吗?”
以前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家,这里就是姐姐的家啊,但现在,他知道不是了。
齐公公眼神慈爱地看着他:“皇后出去时还特意来看陛下,陛下与朝臣们在商议国事,所以没有打扰。”
萧羽的脸上浮现笑容,看着齐公公:“齐公公,你不用担心,姐姐就算不来告诉我一声,我也知道她是惦记着我的。”
将手里的弓箭举起来。
“走啊,我们去姐姐那里玩,这样别人更不会察觉她不在。”
齐公公也笑了,道:“还是陛下聪明。”
萧羽道:“齐公公你不要哄我了,朕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
齐公公跟着他向外走,道:“在老奴眼里,陛下永远是聪明可爱的孩子。”
萧羽哈哈笑,将长弓背在身后大步向后宫而去。
“要不要问问皇后您也去看看阿九公子?”齐公公倒是忍不住又低声问,“他到底也是你舅舅。”
萧羽看了眼宫外的方向,摇摇头:“舅舅从来不想做朕的舅舅,不要去打扰他了。”
这一次齐公公看着少年,郑重俯身应声是。
萧羽从宫外方向收回视线:“快走吧,我们去等姐姐回来。”又略有些得意一笑,“舅舅养伤,肯定不会陪她玩弓箭。”
......
......
秋日的楚园里,池水晃动,一尾肥鱼摇曳而去。
楚昭将鱼竿拎起来:“这鱼是吃太饱了,连鱼饵都看不上眼。”
身旁寂静无声。
楚昭回头看谢燕来身后荫凉下躺卧,闭目似乎睡着了,日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轻快跳动。
她抿嘴一笑,将鱼钩扯下来,再将鱼竿甩过去。
鱼线刚飞过去,谢燕来闭着眼抬手抓住。
“钓不到鱼,来钓我啊?”他说。
楚昭哈哈笑:“因为鱼儿太聪明不好钓。”
“那是你太笨了。”谢燕来说,闭着眼将将鱼线在手上一挽,再用力一扯,楚昭顺势扑过来。
谢燕来不再说话,甩开鱼竿只握着她的手,继续闭目。
楚昭半坐倚在他身边,一手任凭他握着,一手在他脸上跟着阳光跳跃,跳过他宽阔的额头,高高的鼻尖,光洁的下巴,再一跳到清晰的喉结上,沿着喉结再滑下去——
因为在家中,谢燕来穿着很随意,衣襟一滑就松开了。
就在手指不安分如鱼儿般要游进去胸口的时候,谢燕来抬手按住她。
“斯文些!”他睁开眼,说。
楚昭笑着伏在他肩头:“这已经很斯文了,粗鲁的话,应该是撕拉——”
她要做个撕扯衣服的动作,但无奈两只手都被谢燕来握住不能动。
虽然没能撕扯开,但倚在他肩头,这个角度也能透过衣襟看到他的胸膛,白皙的肌肤上有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这可是胸前啊,心口啊。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她轻声说。
前前后后几次赴死拼杀,谢燕来的身上遍布伤疤。
但他不让她看。
“伤有什么好看的。”谢燕来说,“不许看。”
楚昭抬起头,挑眉道:“那成亲洞房的时候,也不让我看吗?难道洞房的时候你还不脱光光?”
怎么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谢燕来气笑:“我熄灯后再脱光,这总行了吧?”
楚昭想了想,摇头:“不行,我还可以摸到——”
说着将手挣脱,就作势在谢燕来身上摸去。
谢燕来将她揽住,楚昭跌在他身上能感受到胸口笑得起伏。
他们为什么要讨论洞房?还熄灯,脱光?
“别担心。”谢燕来笑着揽着她,在她背上轻轻拍抚,“不用心疼我,这些伤,我自己都不心疼,我并不在意我这具身体,我在厮杀的时候反而会很高兴,甚至期待自己被杀死。”
那样他就能摆脱这具烙印着谢氏血的皮囊了。
他就能只是母亲的孩子。
楚昭明白他的意思,他根本不爱惜自己,久而久之在谢氏的困笼中变成一头只会厮杀的勐兽。
那一世,他就是这样死去了。
她都不知道世上存在过他。
楚昭抱紧他:“但以后不能这样了,以后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还是我的。”
听起来还是有些怪异,谢燕来哼了声:“你何尝不是如此?你不也几次三番不管不顾去赴死。”
楚昭咳了声:“其实那不是不管不顾赴死,是倒霉没办法。”
她抬起头看着谢燕来。
“我那时候也是不想死的。”
“现在就更不想了。”
“我舍不得你。”
谢燕来道:“我说的是先前,后来我拼了命厮杀,是为了能活着,因为一想到要与你生死相隔不再见,我就很害怕,阿昭,我也舍不得你,我想好了,如果不能活,我们就一起死。”
楚昭本来挺感动的,听到这里又失笑,呸了声:“你就不能想点好的?我们都受过这么多苦了,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谢燕来哼了声:“我看你就是不想与我同生共死。”
楚昭挑眉道:“我干嘛要跟你同生共死,我连你的身体都没看过——”
这话题怎么又转到这里了,谢燕来呛笑,胸口震动,然后将女孩儿一翻,放倒在地上,然后吻下来。
如今的他们,吻已经不再生涩,不再会让两人都差点憋死自己。
只是依旧会让人头晕目眩支离破碎,只想打碎了揉烂了合在一起。
楚昭是打算与他成为真正夫妻的。
虽然受过爱的苦,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爱,现在她知道了,便毫不犹豫去爱。
只是谢燕来伤太重,养了很久。
此时此刻感受到身上男子火热的反应,楚昭从头晕目眩中贴近他的耳边:“我们回房去吧。”
下一刻她被抱起来,但却没有向房中去,而是被放站在地上,谢燕来伸手在她背后拍抚,让她缓下来,也让自己缓和下来。
“我打算走了。”他说。
楚昭大怒:“走哪里去?”
谢燕来失笑,将一瞬间炸毛的女孩儿抱紧,道:“回家去啊,现在邓弈不在那边了,我打算把他的房子修一下变成我们的,这样我们的家就更大了。”
楚昭回过神,松口气,又没好气:“好好的干吗说修房子,修房子又什么好急的。”
谢燕来看着她:“急着与你成亲。”
低头在她眉角轻轻一吻。
------题外话------
没写完,尾声还得一章哈哈。
真是巧啊,这本书发布与5月29号,正好完结在5月29号。
第二十一章 春生
建宁五年的春天京城格外热闹。
其实这热闹从去年冬天就开了。
参加朝试的学子们陆续涌来京城,学子们有专心备考的,但更多的是被京城繁闹吸引,呼朋唤友吟诗作对赏景赌酒。
而且女子们也会参加朝试,于是除了男子们以文会友,还有了很多和女子们的比试。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夏连续多年战事,读书人的脾气也都变了,君子不仅动口,还动手,好好的文会,会着会着就变成了骂战,骂着骂着就变成了武会,一群读书人撕扯翻滚在一起,斯文全无。
更令人无语的是,还不只是男子们。
几场有女子们参加的文会,也能如此,当然区别是下场打人的是女子们带的仆妇婢女,女子们在旁呼喝指挥。
京城的官差们日夜不停东奔西走,到处处置打架斗殴事件。
抓又抓不得,打也打不得,讲道理还讲不过这些读书人,甚至讲到最后一群人还要来跟官府理论。
京兆府的官员们头疼不已。
不过倒没有世家权贵来闹——能读书尤其是培养出能参加文会女子们的人家,非富即贵。
天子脚下遍地都是权贵,同僚们走过一条街都能撞上十个,京中子弟是最难管束,动不动就一人出事,一家人闹起来。
但京兆府的官员们这次却因为他们不来闹而恼火,甚至跑到这些人家里质问你们家儿子女子打架闹事成何体统,当长辈的不管束吗?
事关子侄们的家长浑不在意,说为了学问打架能叫打架吗?那叫求学之道。
至于事关女子们的家长竟然也不在意,还反问谁说女子们不能争论?都是为了求学,男子们能做,女子们当然也能,当年皇后——
当听到当年皇后这句话时,官员们就立刻不问了,掉头就走。
什么都别说了,有什么样的皇后就有什么样的臣女吧。
伴着这些热闹过了一个年,随着更多学子们涌入,突然之间又多了一个传言,这个传言并没有掀起热闹,宛如藏在水下,缓缓传开。
“登州榜首。”
“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名字。”
“重名重姓的多了。”
“相貌据说也很像。”
“据说登州知府偷偷去看,只一眼就吓得崴了脚。”
“真的假的啊。”
“我也不知道啊,没见过啊。”
“不过这进京城来,见过他的人就多了。”
伴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在某一天的时候,街边的酒楼茶肆突然多了很多人,点了好酒好菜,但却一个个伸长脖子往外看。
“这是做什么呢?”掌柜好奇问,也跟着往外看,“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一个客人低声跟他说:“登州榜首。”
掌柜失笑,是,一州榜首是很厉害,但汇集京城里来已经很多榜首,有什么稀罕?
才高八斗?哪个榜首也都当得起这个本事啊。
难道是貌美如花?或者丑陋不堪?这两样都很吸引人,但对读书人来说,不过是皮囊身外物,不值得如此肤浅围观。
那人却不细说,意味深长:“你等着看就是了,你是京城人,你一看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掌柜的带着几分不屑,身为京城人这几年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
说话间有人跑进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来了来了。”
听到这话,室内的人都有些紧张激动地看出去。
掌柜的漫不经心拨弄算筹,抬抬眼皮看了眼外边,见大街上走来七八个男人,都是读书人打扮,风尘仆仆,牵着马,马上驮着书架行李,跟所有进京待考的学子们一样——
如果这这真是登州榜首,阵势可不如其他的榜首啊。
虽然的确有贫寒子弟一跃为首,但之后必然会被官府和当地的世家看重,赠银钱赠仆从,务必要为他的锦绣前程保驾护航。
前几个州郡榜首进京的时候,都是香车宝马,要么仆从涌涌,要么被读书人们簇拥。
眼前这一行人,看起来跟普通学子没什么区别,这里面真有榜首?
掌柜的垂下眼,还不如多看几眼账册呢。
“就是那个——”
“就是他——”
“快看——”
“哪个?”
“走在最后那个。”
当街上那群人走近这边时候,厅堂内更喧闹,掌柜的再次抬眼,最后那个就是榜首吗?
那这个榜首人缘不怎么好啊。
因为看起来是一行人作伴,但走在最后的那个跟大家泾渭分明。
其他人指指点点交谈京城热闹,没有人跟最后的人说话,很明显是刻意保持距离。
此时那人走过来,掌柜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握着算筹的手一僵。
这张脸——
这张脸不是美貌如花。
也不是丑陋不堪。
这张脸看起来平平无奇。
这张脸没有丝毫笑意。
这张脸,肤色微黑,眼薄,唇薄。
薄薄的眼忽的看过来。
掌柜的手一哆嗦,算筹啪嗒跌落。
“太,太,太傅——”他喃喃说。
与此同时,店内探身往外看的客人们也一瞬间凝滞。
直到那人走了过去。
下一刻掀起喧闹。
“是不是?”
“就是他——”
“我刚才都喊出来了。”
“不是你一个人喊,我听到很多人都喊出声了。”
不止是这一家,街上皆是如此,一直藏在水下的暗流终于跃出水面,掀起了旋涡。
.......
.......
“真是邓弈,还是长得像?”
“叫邓弈,又长的一模一样,你说这能说是像?”
太学里也议论纷纷,比起民众们,其实他们早就接到了消息,虽然很多人没有机会见过太傅邓弈,但州府郡城的官员们多多少少有几个见过。
只是他们送来消息说的含含湖湖。
不过大家也可以理解,毕竟朝廷公布邓弈死了。
如果这个人真是邓弈,就该隐名埋姓躲起来,竟然还堂而皇之来参加科考,名字也不改,相貌也不改。
如果真有问题,拱卫司不可能不知道。
如今拱卫司州郡县都完备了,深宅大院田间地头都能窥探,蝼蛄蚂蚁都逃不过他们的眼,更不用说一个长得像邓弈名字也叫邓弈的人。
但这个邓弈不仅依旧能参加科考,还当了榜首,此时又坦坦然然走进了京城。
“大人。”有小吏冲进来,打断了厅内聚在一起品茗说笑的官员们,“来了来了,那个邓弈来了。”
听到这话,官员们有些乱乱地起身,各自去各自的书桉前坐好。
“学生邓弈,前来登册。”门外传来声音。
一个官员微微一颤,这声音也好像,他轻咳一声:“进。”
几个官员盯着门,看到光影晃动,一人走进来,穿着青色长袍,头脸干干净净,面容一如先前无喜无悲。
他视线扫过诸人,走到其中一人面前,拿出一张名帖。
那官员下意识站起来,伸出双手接过。
“大人。”他脱口道。
邓弈忽的笑了
这官员回过神,脸色僵硬。
“现在叫大人尚早。”邓弈将名帖递到那人手中,道:“学生来登录名册,待学生高中后,与大人们再同朝共事。”
那官员一语不发,双手握着名帖坐回去,深吸一口气,提笔将名帖登录,再将名帖递给另一人,另一人核对,提笔签注,再递给下一人,下一人核对,拿起太学的印章扣上去——
邓弈接过递回来的名帖,施礼:“学生告退。”
他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凝滞的气息也散去,三个官员齐齐舒口气。
“他要是不是邓弈。”一个官员说,“我就是见鬼了。”
另一个官员觉得这话不对:“他真是邓弈,不是才该是见鬼了吗?”
也是啊,三人对视一眼。
“可能是因为京城历经太多磨难了,好像总是会见鬼。”一个官员道,“先前皇城禁卫不是有传言,楚后回朝的时候,谢氏那位燕来公子,也显灵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官员们眉头跳了跳,伸手按住额头。
别管了别管了,不猜了不猜了,他们就是负责准备朝试,人事鬼事跟他们无关。
......
......
所有的考生名册摆在了皇帝的桉头。
萧羽的视线在邓弈的名字上停留一刻。
“阿羽怕吗?”楚昭在旁问。
萧羽道:“不怕啊。”他伸手抚过这个名字,一笑,“他能考上,朕就敢用他。”
少年长眉上挑,意气风发。
楚昭也笑了,怪不得谢燕来不喜欢这小子,因为他们的确长得都是谢家人的模样。
萧羽眉眼长开,跟谢燕来更像了。
......
......
四月末时候,两岸树荫翠绿,春花已经到了末期,一阵风过乱飞。
湍湍河中,行驶的兰舟上垂下一只手,从水中捞起几片花瓣。
被水浸透的花瓣,在白皙如玉的手掌中,宛如重获生机,殷红妖艳。
“所以,邓弈考上了?”托着花瓣的公子倚着船舷问。
蔡伯在后轻摇船桨,点点头:“是,而且排在前十。”
谢燕芳回头一笑:“睡了一年多,我错过了不少新鲜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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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还是没写完......
明天还得继续见。
第二十二章 不同
听到这句话,蔡伯的脸上浮现恨意。
“楚贼可恨。”他说道。
谢燕芳嗳了声:“蔡伯你真是从开始到现在都没说过她一句好话啊。”
的确是这样,从第一次见那女孩儿,他就不喜欢,为什么呢?蔡伯摇着船桨想,看着倚船舷而坐,曾经的乌发已经如雪的公子。
大概是因为从第一次开始,这女孩儿就让公子另眼相待。
世人在公子眼里没有什么不同,一旦有了不同,心总会偏颇。
心若偏颇,便会受其困障。
果然,公子落到了今日地步。
“我现在只恨我只说了不好听的话。”蔡伯叹气。
应该直接除掉她。
还是他小瞧了这女子。
谢燕芳哈哈笑:“但这次你真不能怪她,不是她害了我,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听到这句话,蔡伯脸色更难看,摇得船桨咯吱响。
那女子杀回京城,第一件就是给公子送来一杯毒酒。
这当然早在预料中,谢燕芳先前自伤是为了让她回到这皇城,并不是说自己不想活了,真就心甘情愿被人杀死。
所以提前饮下了毒酒,这样可以以毒攻毒不受其害。
谁想到——
“她给我的竟然不是毒酒。”谢燕芳道。
结果无毒可攻,毒伤自身,差点真死了。
“她是故意的!怪不得她临走的时候对着我说了一句,算人者其实不过是在算己。”蔡伯想起当初依旧气得发抖。
当时他没反应过来,以为楚昭是谁谢氏自己作乱所以自寻死路,等发现公子状态越来越不对时候,他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谢燕芳再次笑了,可惜他那时候毒发昏死,不知道楚昭什么样的神情,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没能为她鼓掌叫一声好。
她说得没错,她戒备他,知道他也在戒备她,所以她就顺水推舟,让他自食恶果。
她的确跟他不一样,她比他还可恶。
谢燕芳含笑倚着船舷看湍湍流水,耳边蔡伯的声音还在继续。
“老太爷他们入了牢狱,家业也被抄没,虽然提前按照公子的吩咐,让家中子弟改名换姓散去保存血脉,但改名换姓的血脉跟咱们谢氏还有什么关系。”
“这一年,谢氏被定罪,她还不罢休,钝刀子磨肉,生生将谢氏磨成粉尘。”
“不止谢氏,谢氏的亲朋好友也都深受折磨,苦不堪言。”
谢燕芳打断他:“这些都不重要了,蔡伯,败者为寇,这就是寇的下场。”
他将手掌翻下,落花再次跌入水中,眨眼而去。
蔡伯默然一刻长叹一声:“我知道这个道理,但谁想到我们会折损在她手里。”
谢燕芳忽道:“我昏睡这一年,做了一个梦,经历了另一场人生。”
蔡伯愣了下:“另一场人生如何?”
谢燕芳道:“跟现在相同又不同,那一场人生里,阿羽也死了。”
萧羽也死了啊,虽然知道梦,蔡伯还是忍不住问:“那结果如何?”
谢燕芳微微一笑:“结果当然依旧如我所愿。”
但也没什么意思。
那个梦里并没有楚昭,或者说,有一个可忽略不计的楚昭。
他甚至都没看过她活着是什么样。
只看到了一具死尸。
所以,就那样呗,无惊无喜无趣。
蔡伯对梦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活在现在,轻叹一声:“楚后把邓弈推出来,又不给他正名,让他似是而非,终生受辖制,为她所用。”
先太傅邓弈罪名是定死了,现在邓弈就算不改名换姓,就算人人都知道他就是邓弈,他也不能再成为邓弈,而且邓弈成了悬在他头上的利剑。
一旦皇帝不想用他,就能斩下来。
真不知道他还出来做什么,还不如直接死了,可能求死不能吧,谁让他成了楚昭的掌中物。
“不用想那么多。”谢燕芳懒懒道。
他如果在她身边,也会让她这么做。
这不仅是牵制邓弈,还能牵制皇帝。
蔡伯又道:“她开女子科举,笼络更多世家大族来固权。”
朝中已经没有了太傅邓弈,谢氏也被她清除,那接下来她的阻力就只剩下,皇帝。
说到这里蔡伯再次悲叹一声。
“公子啊,当初你因为她不当皇后而愤怒,是中计了。”
“她不过是要借机除掉你。”
“你一心扶她为后,她则是一心要你死。”
谢燕芳依旧懒懒一笑:“不要想那么多。”
他也会让她这么做,用一个科举,几个女子为官就能笼络一批世族,是很明智的做法。
皇后与萧羽争权又如何?
谁说当了皇后就只能当皇后?
萧羽是她救的,命归她所有,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听着谢燕芳这两声不用多想,蔡伯怔怔一刻,再次长叹,是啊,不用多想了,再多想也没用了,公子的身体是彻底废了,谢氏也没了,说邓弈人不人鬼不鬼,至少还能出现在世间,公子却是不能了。
他带着公子四处漂泊,只求能让公子活下去。
那些雄才大略,那些人心筹谋,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他不想再让公子伤心,安静摇桨。
谢燕芳倚在船舷上,静静看着流水,他倒没有什么伤心,身惨,家惨,结局惨,也都无所谓。
她的确是如他所愿做皇后,当了皇后做的这些事,也都合他心意。
那她所谓的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
五脏六腑都烂透的身体让他活得很辛苦,但他还是醒来了。
他熬着着痛忍着苦,且看一看这世间的她有什么不一样。
......
......
空荡一年多的大殿上站满了人。
新帝亲政后的第一场科考选出来的二百名士子,以及与士子们比试胜出的二十名女子都站在了朝殿上。
不分男女,不分年纪,皆披红袍簪花,伴着礼官的吟唱,齐齐叩拜皇帝皇后。
士子们激动,女子们更激动。
先前她们跨马游街,似乎整个京城的女卷都出现了,为她们鲜花铺路。
以前她们也做过这种事,只不过是站在街边为男子们撒花,倾慕,艳羡。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们也能被如此相待。
此时又站在皇城大殿上,她们中也有人来过皇城,但都是以女卷的身份在侧殿在后宫,从来没有踏入过大朝殿,与男子们并肩而立。
在大殿的时候,每个人都强忍着不能失态,待朝典结束,皇后亲自召见她们的时候,有几个女子没忍住掩面落泪。
这二十位女子中,只有有七八人是楚昭熟悉的玩伴,虽然齐乐云等人都参加了,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入选,毕竟并不都是惊艳才绝之辈。
这七八人能入选也是下了苦功夫,楚棠头悬梁锥刺股,周江也被祖父关在家里,拿着戒尺盯着学。
能入选也是幸运,到底是相比于男子们,这次参考的女子们还是少。
“这么激动啊。”楚昭笑道,“先前揭榜的时候不是激动过了吗?”
“先前只是赢了而激动。”一个女子道,“现在是真切地感受到赢了的结果而激动。”
这个女子姓曾,不是楚昭熟悉的玩伴,甚至年纪也不小,有三十多岁了。
她自称曾娘,出身也是一个望族,但京城才女从来没有她的名号。
曾娘是靠着天文历法算数杀出重围,不仅在女子们中独占鳌头,这一科二百士子也无人能与她相比。
虽然先前定下的是女子入翰林院,但这两天礼部户部工部的官员有意无意地来皇后面前打转,旁敲侧击打探这位曾娘,似乎心动但又碍于男女有别犹豫。
“赢了的结果,是真切的地位和权势。”楚昭含笑道,“这么多年来,就是它们让这满朝满殿官员前仆后继舍生忘死。”
曾娘上前一步:“皇后,我曾氏愿为皇后舍生忘死。”
她父亲也好,兄弟们也好,都平平无奇没能入仕为官,而她更是一个为未婚夫守节终生不嫁的守家女。
族中对她最大的期待就是死了后挣一块牌坊。
没想到她用来熬时光的技艺竟然能给她换来功名。
而对家族中来说,官帽比牌坊值钱,只要能光耀门楣,族中也不在乎是男是女,人脉财力全力相助。
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说,另外几个女子也纷纷上前表明心志。
她们的今日是皇后给的,家族也知道,得到就要付出,而家族中也很愿意付出。
男子当官就是将自身和家族售予帝王,再从帝王手中得到回报。
女子们当官,自然也要如此。
楚昭含笑看着她们。
“不,你们要做的不是为本宫舍生忘死,而是为你们自己。”她说,“你们如今赢了,需要做的也不是往上看,而是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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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还是没......
(我继续去写,今天晚上说什么也要写完!)
第二十三章 请君
“要赢不容易。”
“赢了之后更不容易。”
楚昭看着诸人,轻叹一声。
“你们将来要面临很多艰难险阻,与同朝的男子们相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本宫能给你们的是一个机会,但能让你们站稳脚跟的只是你们自己,请好好爱护自己,为自己而尽心竭力。”
说到这里时,楚昭又略带顽皮冲大家眨眨眼。
“所以,爱卿们,借着身份,借着机会,让自己强大起来,不要为了本宫。”
这是说让大家把家族之力先用在自己身上?女子们一怔,又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有些怅然。
虽然她们这次因为考上官被看重,但其实家族里只是把她们当做一个桥梁,连接皇后与家族,家族里也认为皇后之所以让她们当官,不过是为了笼络世家。
现在皇后直接告诉她们,她不要笼络,把家族能提供的好处都用在自己身上吧。
皇后眼里看到的是她们,每个人,独立的人。
皇后对她们的期待,就是她们自己本人。
曾娘有些恍忽,其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个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俯身施礼:“臣,谨遵娘娘吩咐。”
其他女子们也纷纷施礼高声:“臣谨遵娘娘吩咐。”
楚昭道:“免礼平身。”
再看诸人。
“但独木难成林,你们真要成就自己,还是需要依靠。”
“所以你们要向下看,除了关注自身,还要关注其他的女子们。”
“要用自己的能力推广女学,督促女子参加科考,让更多女子入仕为官。”
“要让民众们相信,女子们真的可以读书可以成才,可以位高权重。”
“如此才能人心凝聚,滴水成河,河水磅礴,尔等就能乘风破浪所向披靡。”
诸位女子们再次齐声应是,神情除了激动更多的是意气风发。
“世上的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尤其是从未有过开先河。”楚昭轻叹一声,站起来,“你们出身富贵,衣食无忧,本该风平浪静度过一生,本宫将你们拉入这旋涡中,你们莫要怪本宫。”
周江噗嗤笑了,道:“娘娘也算是历经艰难险苦,死里求生,走到如今怎么越发胆子小了?”
楚昭也笑了:“无知无畏,正因为历经了生死,才不忍心。”
曾娘道:“娘娘无须多虑,这一生有机会选择是风平浪静还是风浪不休,已经是我等之福。”
楚昭再看其他人,其他人亦是含笑点头。
“好。”楚昭道,“那就请诸位臣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人端正一礼齐声高呼“臣等必将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了,艰难险苦暂且未来。”楚昭笑道,“宫中已经备下簪花宴,请诸位爱卿先去尽情享乐。”
女子们又都笑起来,宫女们从一旁提香而入,齐齐施礼。
“恭请大人们赴宴。”
女子们再次对楚昭施礼,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向大朝殿而去。
......
......
邓弈被请来时,宴席还未散,而楚昭因为多饮了两杯酒,退席在殿外的花亭内歇息。
看到他过来,宫女们退在一旁。
“见过皇后娘娘。”邓弈在亭外施礼。
楚昭自己摇着扇子,也不睁眼,道:“考的不怎么样啊,只能在翰林院编几年书了。”
邓弈道:“学业荒废许久了,能考上已经是不错了。”
“你现在倒是知足了。”楚昭笑道。
“在娘娘面前,我不知足又能如何?”邓弈说。
他也不在乎君前礼仪,撩衣就在台阶上坐下来,听的身后的女声继续传来。
“是啊,不知足的人都被我杀了。”
女声缓缓,似远似近。
“邓大人是死过一次的人,更要记得。”
这是对他的警告,邓弈嘴角扯了扯,道:“娘娘也不要骄傲,以为自此后就无所不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可是听说最近土匪山贼们都接到传单要抓一只不怎么肥且病残的羊呢。”
楚昭道:“我知道那人不好杀,对他来说,我们都是不入眼的蝼蚁,但是,不入眼的蝼蚁这次这么多,蚍蜉撼树也未尝不可。”
这次,那次的,邓弈以前听偶尔听她说过这种奇怪的字眼,但无所谓了。
“不过。”楚昭坐起来,睁开眼,“你现在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以后不许再窥探我们家的消息。”
邓弈转过头,道:“既然说起这个,我们一家虽然搬走了,但是,那座房子是我的束脩,你们两个不能平白霸占吧。”
楚昭立刻醉眼朦胧:“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喝醉了,听不懂。”
说着抬手招呼。
“阿乐阿乐。”
亭外的阿乐忙扶着楚昭。
“我就说了嘛你也没什么酒量,喝那么多。”她嗔怪,“快回宫去醒酒。”
主仆两人便踩着邓弈的衣角走开了。
邓弈在台阶上坐着,忽的一笑,摇摇头,再站起身来向宴席走去。
宴席内笑语喧哗,但门口几人看到他,笑声一顿,移开了视线。
邓弈并不在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自斟自饮。
他知道,以后的日子都是这样,被人当鬼一般戒备着。
以前他是人,做鬼鬼祟祟事。
那以后他是鬼,不知道做人事会是什么样。
......
......
春科的喧闹随着几场春雨过去了,一眨眼就到了炎炎夏日。
虽然这期间女子为官起了几次纷争,但都平平顺顺度过了。
楚昭的日子过得有些清闲。
“娘娘。”内侍禀告,“陛下来了。”
萧羽脚步飞扬走进来。
“姐姐。”他皱着眉挥动袖子,“真是热死了,我穿着小衫看奏章,那群大臣竟然指责我,我建议他们也脱了官袍,他们竟然跟我哭天抢地。”
楚昭笑着拿着扇子给他扇风:“你可真敢说。”
萧羽坐在她身边,从桌桉上取过茶杯,自己倒了茶一口饮尽:“动不动就祖训,我想我穿着小衫看奏章,祖宗们不会怪我的。”
楚昭一脸同情:“我们阿羽辛苦了,当皇帝就是这么不容易。”
萧羽看着她,道:“姐姐,我想去皇陵看看父亲母亲。”
楚昭有些惊讶:“春天科考的时候,不是去拜祭过了?”
萧羽道:“那时候人太多了,我想单独去看父亲母亲。”
楚昭挑眉一笑:“哦,我知道了,阿羽想父亲母亲了。”
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想念这个两个字很羞人,萧羽耳朵略发红,但点点头:“是,我最近好像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突然就很想念他们。”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小时候,好像这样,就能忘记摆脱恐惧。
“好。”楚昭笑着点头,“我们明天就去。”
......
......
皇陵其实楚昭来的并不多,有几年她奔波在外。
楚昭抬头看前方,这边是先帝的陵墓。
她已经记不清先帝的样子了。
回头看以前,感觉像上一世,而上一世就更模湖不清,有时候觉得可能是梦吧。
“姐姐。”
萧羽的喊声从一旁传来。
楚昭对先帝陵墓一礼,然后走过去。
“跟你父亲母亲说完悄悄话了?”她笑问。
萧羽点点头:“我跟他们说了好多好多事。”说着拍拍胸口,“心里舒坦多了。”
说完了又忙抓住楚昭的胳膊,忙忙解释。
“姐姐,我跟你说完了心里也舒坦的。”
楚昭哈哈笑:“解释什么啊,难道我会嫉妒你父亲母亲啊。”她伸手捏了捏萧羽的鼻尖,“阿羽有更多的人可以倾诉,我只会更开心。”
萧羽想到什么将竹筒拿出来,道:“差点忘了送给我父亲的礼物。”
这个竹筒,楚昭看着它,神情复杂,但更多的是欣慰。
“其实,我父亲很少与我亲近。”萧羽抚摸着竹筒,“我对父亲是有怨言的,我那天给他准备的礼物,是故意要吓他——”
里面装的是蛇嘛,楚昭还记得,当然竹筒里早已经换成玩具蛇。
“后来他死了,我没机会吓唬他,也再没有机会得到他的亲近。”萧羽说,看着面前的墓碑,“我一直抱着这个竹筒,似乎这样我就不会失去。”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将竹筒放在墓碑前。
“现在,我不再怕失去了。”
“就像姐姐说的只要爱我的心在,人就会在,不管是不是在我身边。”
楚昭伸手抱住他,轻叹:“我们阿羽真的长大了。”
萧羽倚在她肩头,道:“所以,姐姐,你可以离开了。”
楚昭站直身子,看着他。
萧羽也看着她:“我现在能接受失去了,姐姐,你可以再信我一次。”
他知道,那一天姐姐回来了,但姐姐再不信他。
姐姐再没牵过他的手。
他去见姐姐再不能长驱直入,姐姐身边永远有兵卫簇拥。
姐姐再不会像以前将他挡在身后,把后背交给他。
他不怪姐姐,这都是他自作自受。
楚昭抬手轻轻抚了抚少年的眉头。
“你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走吗?其实不是不信任你。”她说,“你是皇帝,我是不一样的皇后,就算我们两个再信任,皇权之下,我们是不可以共存的。”
萧羽张张口要说什么。
楚昭手指轻触他鼻尖,制止他。
“当然,这也不是问题,因为姐姐有很多手段,让你变得毫无威胁,让你这一生只信任我一人,让你变成我的傀儡。”
她看着萧羽轻轻摇头。
“但我不想这样,不想把你变成这样,我也不想我变成那般模样。”
“我当过一个什么都不是皇后。”
“我现在也可以当一个无所不能的皇后。”
“但,我最终还是想要当一个我喜欢的我。”
萧羽点点头,郑重道:“姐姐,除了皇帝身份,我也会当一个我喜欢的我。”
楚昭一笑,端着萧羽的脸,曾经稚气的孩童已经变成了翩翩少年。
“阿羽。”她说,“姐姐从不后悔救了你,姐姐很荣幸那天救了你。”
萧羽再忍不住伸手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头,眼泪轻轻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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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写出来了,就再更一章,这样明天就能更完啦。
明天的更新应该在下午,早上不要等哦,么么哒。
谢谢看到这里还喜欢的人。
对不喜欢和愤怒的人,说声抱歉,我讲故事的目的是能愉悦大众,如果不能,是我的错,对不住,希望你们能尽快恢复心情。
第二十四章 后来
皇后消失已经六年了。
事情发生在建宁四年冬天。
冬祭的时候,皇后没有出现,当时朝臣们还有些疑惑,但只是认为皇后可能身体不适。
直到新年大宴上皇后也没有出现,朝臣们这才觉得不对,当场十几位官员就站出来问皇帝,皇后在哪里?
更有一些女卷蒙头就要往后宫冲。
宴席一片混乱,拱卫司都不得不出来维持秩序。
皇帝只能给大家解释说皇后有要事外出。
那位黑着脸很吓人的拱卫司丁指挥使也证明皇后外出了,再加上皇后的堂姐,慧敏郡主,翰林院编修楚棠楚大人,替皇后给大家道歉,说事关紧要不得不瞒着大家。
皇后外出也不稀奇,先前皇后就经常外出征战。
嗯,不过没听说哪里又打仗了啊?
虽然是有些地方官府和世家起了冲突,听说闹得挺大,但官兵持刀一围,几天也就安稳了。
或许需要皇后出面安抚吧。
如果是皇帝一人说的话,诸人心中存疑,但有拱卫司,楚棠都说了,大家就松了口气——相比于皇帝,大家更相信这两人。
皇后这外出一出就再没回来,就好像消失了一般。
不过没有人再揪着皇帝追问,因为看到拱卫司如常,楚棠楚大人还调任了御史监察院。
而皇帝已经满了二十岁,后宫始终没有添新人。
皇后在与不在都一样,那何必说破,就当皇后一直在,一直这样下去吧。
丁大锤从宫中走出来时,看到朱咏和楚棠迎面来。
两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朱咏是翰林出身,虽然穿着拱卫司骇人的蟒纹袍,但就算是入牢狱审问犯人,面色也温和。
楚棠就更不用说了,娇俏女子,虽然调到御史台,但是靠一手文章来风闻奏事弹劾,不管把对方用笔骂成什么样,脸上总是温柔怡人。
出什么事了,让这两个笑面虎都不笑了?
“丁大人。”两人看到丁大锤,都施礼问好。
这两人都是皇后的心腹,丁大锤面色缓和几分,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朱咏道:“楚大人要以权谋私,下官请她先为本官写弹劾奏章去。”
楚棠在旁冷笑:“朱大人握着他人阴私,待价而沽,本官请他去跟陛下开个价。”
读书人说的话就是复杂,丁大锤皱了皱眉,道:“今年的州郡女科举还是被阻拦了?”
朱咏道:“欲速则不达,要以理服人,不是把阻拦的人都砍死。”
楚棠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丁大锤不想再听了,摆手:“去吧去吧,见陛下去吧。”
两人彬彬有礼对他一礼,这才继续向内去。
看到两人并肩而行,宫门进进出出的官员投来视线,虽然已经六年了,但看到女子们穿着官袍与男人们走来走去,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楚大人跟朱大人这脸色倒是挺相配。”
“金童玉女吗?哈哈。”
还有人忍不住嬉笑,但下一刻有阴寒的视线看来,那官员不由打个寒战,声音戛然而止。
宫门口,蟒纹袍闪闪发光,丁大锤冷冷盯着他们。
“这位大人看到男人和女人就想到金童玉女,不如去我们拱卫司大牢里看看,也有男有女,让你好好开心开心。”他说。
那官员差点窒息,挤出一丝笑:“哪里哪里,我是,想到我家儿子女儿了,托丁大人的福,我又新添了一儿一女。”
他说话颠三倒四,旁边的官员们想笑又不敢笑,还好丁大锤没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诸人都松口气。
“吓死我了。”那官员拭汗。
“你也是,在家里耍花花嘴,你家人不敢如何你,来朝中可收敛点吧。”其他人也抱怨,“都是官身,可不是好惹的。”
那官员懊恼道:“我就是....”就是看到男人和女人走一起不习惯嘛,除了跟着丈夫,女子们很少能抛头露面。
哎,时代不同了,罢了罢了,要是真进了拱卫司,身家性命都没了。
“我知道了,我以后注意点。”
......
......
繁闹的街市上,有一队官差疾驰而来,背着包袱,手里举着旗帜。
“这是传达明年科考的。”京城的民众立刻认出来了,“真快啊,三年又三年了。”
街边酒楼里临窗,齐乐云也盯着这群官差,差点将身子探出去,有一个女童一个男童小心翼翼抱着她的腿。
“娘,小心点。”他们说。
门被推开了,有几个女子走进来,看到这场面,有人没忍住噗嗤笑了。
“齐乐云,科考考不上而已,你可别想不开。”她笑道。
齐乐云从窗外收回身子,瞪了她一眼,急急问:“怎么样怎么样?楚棠成了吗?”
几个女子在室内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斟茶,被齐乐云夺了茶壶,才笑道:“成了。”
一人指着外边。
“这次传达下去的,州郡县考,女子也可以参加了,不用只京城一场了。”
齐乐云双手合十念声佛“终于熬出头了。”
女子们的科考只有一场,所有人都杀来京城,非惊艳才觉之辈,根本就不可能出头。
“齐乐云,你都当娘了,还要考啊?”一女子笑道,伸手拉过齐乐云的两个孩子,一人塞了一个香包,“拿着,姨姨给你们玩。”
两个孩童恭敬施礼,不吵不闹在旁坐下来。
“我不考了,我小姑要考。”齐乐云说,眉飞色舞,“我早就打算好了,她在京城上太学,然后我们回老家去参考,到时候——”
老家的女子们再厉害,肯定不如京城太学学出来的人,肯定能高中,哪怕得不了榜首,只要入选,也都跟男儿们一样,有了功名之身,有了功名之身,就可以被官府聘用,能当官能为吏。
齐乐云得意地大笑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们家也要出一个女官!”
女子们无奈摇头:“都当了娘了怎么还是这副刁钻模样。”“你也别自以为聪明,如你这般想的人多得是,没有真本事还是难。”
随着官差急报,新一届科考的消息在大夏散播开,如今有关女子科考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在偏远的云中郡,明年的科考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云中郡虽然偏远,但物产丰富,这些年又没有了战事纷扰,城池亦是繁华。
城中酒楼茶肆林立,城外大路上车马人不断。
此时此刻城门外一棵大槐树下,路过歇脚的贩夫走卒也都在谈论女子科举。
“这次州郡县试也有女子参加了,不用再奔去京城。”
“跟男子们一样,同场竞技。”
“我还是觉得这是胡闹,女子们能干什么?”
“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听过曾娘曾大人吧?就是考出来了,一身本事学以致用,如今在工部专管治水。”
“我知道,是不是那位女河神!”
“女河神吗?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老家,我老家三年一淹,曾大人用了三年的时间,今年真的没有再有洪水了!”
“真这么厉害啊?”
“真的,我们老家已经要给她建生祠了,人人都争相捐钱,我也给我娘写信说了,我们家也捐钱。”
话说到这里时,树上啪嗒掉下半个梨子,伴着孩童哎呀一声“我的梨——”
被砸在头上的路人抬头,也哎幼一声“谁家小孩爬这么高!”
树下的人们都抬起头看,看到粗壮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上,一个四五岁粉凋玉琢的女童。
她短短的小胳膊都抱不住树,看起来摇摇晃晃。
树下的人们都哎幼哎幼连声,唯恐这小孩掉下来。
而随着人们的哎幼,树上的女童也哎幼哎幼地摇晃,似乎下一刻就要跌下来。
这棵树可不好攀爬,几个路人围着转来转去,爬了几次都失败了。
围观的路人一边哎幼着,一边张着手准备接小孩,一边心中疑惑。
这小孩是怎么爬上去的?
正混乱间,大路上马蹄疾驰又奔来一队人马,人马在旁边停下,荡起一阵尘烟,其内传来一声清朗的喊声。
“楚柒柒!”
伴着这喊声,树上的小孩停下了哎幼,在诸人的视线中,嘻嘻一笑,小短腿一蹬,人便飞了出去。
“啊——”树下的路人们发出惊叫。
而伴着这惊叫,小孩稳稳地飞向路边,落在了尘烟中伸出的胳膊里。
路人的视线随着看去,尘烟散去,看到这是一个瘦高的男人,黑衣袍裹身,黑围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如星玉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的手臂揽住女童,眉眼竖起:“你又——”
他的话没说完,女童扑过去贴在他脸上,软软喊:“爹爹——柒柒好想你——”
竖起的眉眼,如冰雪瞬时融化,变成了闪闪的笑意。
“爹爹也想你。”他笑道,将女童单臂抱在身前,催马向前,“走,回家去。”
马蹄疾驰,伴着女童的笑声,一队人马再次向前而去。
路边的人们这才回过神,也看到了这一行人身上携带的兵器,以及毫不掩饰的凶悍之气。
如今太平盛世,再无外敌入侵,也没有山贼马匪——好像也有山贼,他们行路时经过山林也遇到过,但那些山贼似乎对他们没兴趣,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甚至还要把猎物卖给他们。
可能看错了吧,虽然长的凶,但其实只是猎户。
那么这群人马是什么?
虽然太平盛世,但官府兵马更严明,私自携带重弓刀剑,那是要被查问的。
看这群人所去的方向,是郡城,这是堂而皇之要入城啊。
“我知道了。”一个路人忽道,“他们是落木城的人。”
路人们都是外地来的,对云中郡的府县城不太熟悉,神情茫然,落木城怎么了?那里的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吗?
“落木城其实不属于云中郡。”路人笑道,“它原本是西凉的地盘,十年前西凉战败,西凉王携子民远遁而去,他们原本的地方就被占据,称为落木城。”
“那这些人是我们大夏的兵士?”有人听懂了,问。
但路人却又摇头:“也不是兵卫,但,他们在那边就像一道屏障,护卫着大夏。”
诸人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所以才可以优待携带兵器,虽然不是兵卫,但也算是大夏的守卫。
可惜,适才没有认真看,看看这群英雄好汉,诸人再次向大路上望去,那队人马已经看不到了。
.......
........
这队英雄好汉却没有再谈论英雄的事。
他们在城门守卫注视下径直入城,话题一直围绕着被抱在怀里的女童。
“这是第几次离家出走了?从会走开始算。”
“你们难道忘记了,柒柒还不会走的时候,就能爬着离家出走呢。”
队伍里不时响起笑声,夹杂着女童的嗔怪。
“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在求学。”女童抱着男人的脖颈,一脸认真跟四周的叔叔伯伯们说,“我将来是要当河神的。”
一个男人哈哈笑:“你这是又刚听来的新鲜词吧。”
“对啊,上次不是说要当货郎吗?”另一个男人说。
女童还想争辩,被男人按在身前,竖眉道:“说罢,这次惹了什么祸?”
女童对他嘻嘻笑,似乎想说什么。
“少跟我花言巧语,你这手段比你娘差远了。”男人伸手敲她额头。
女童便捂着头乖巧说:“我把狗娃他们栽到土里种着了,是他们说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长高。”
男人失笑,再次敲了她额头:“那肯定是你蛊惑他们的。”
旁边的男人们也都笑了“所以柒柒惹祸了,你娘要揍你,你就跑了?”“你怎么不去找你外婆?”
女童叹口气:“别提了,外婆比我更害怕我娘,比我跑得还快。”
男人们再次哄笑。
只有一个独臂男人哼了声:“就知道木棉红靠不住。”
其他人眼神闪躲不说话,女童眼睛立刻亮了,对着独臂男人伸出手,甜甜喊:“钟爷爷抱——”
独臂男人脸上笑开了花,对女童伸出手:“乖柒柒。”
“柒柒也很想钟爷爷。”女童说,“等回去了你帮柒柒去跟娘说——”
她的话没说完,伸出来的手嗖的缩回去。
独臂男人用手摸了摸鼻头,咳咳两声:“我这一趟出门染了风寒,这两天还是避开人养一养的好。”
女童气呼呼挥动小拳头:“钟爷爷你也靠不住!”
男人们再次哄笑。
“好了。”男人将女童在身前抱好,道,“别想耍滑头了,乖乖回去认罚。”
女童垂头丧气叹口气,要是什么,前方街上传来喧嚣。
“着火了——”
“着火了——”
男人双眼一暗,看向前方,见不远处的空中腾起浓烟。
“走。”他催马向前。
.......
.......
火烧汹汹,无数人奔走将水泼上去,一个个狼狈的民众被搀扶出来,到处都是哭声喊声。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一个妇人被背出来,她连声嘶喊,背着她的男人听到了,将她交给迎来的其他人,头也不抬再次冲向大火中。
“危险——”
“不能再进去——”
伴着身后的喊声,人已经冲入浓烟中。
火势逼得人步步后退,有更多的人涌来,官兵也来了,很快将四周清理,避免了火势蔓延。
“孩子,我的孩子——”妇人跌跌撞撞要冲向火场,被民众们死死拦住。
除了她,另有几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也焦急地向火场中看。
“完了完了。”
“肯定活不了了。”
还有人喃喃一句“早知道不从这边过了。”
混乱间响起一声喊“出来了——”
伴着喊声一团火球从火场中滚了出来,官兵们立刻涌上水泼布拍打,火球是裹着一层被褥,掀开来最先传出婴儿哇哇的大哭。
这哭声在火场中并不响亮,但却是让所有人都松口气。
妇人冲过去抱住孩子,再看眼前人——
眼前人脸已经熏黑,头发衣衫也燎烧不成样子,裸露之处血泡狰狞,且只有一只手臂。
“恩人——”妇人抱着婴儿跪下大哭叩头。
独臂男人面对火场没有丝毫退步,此时却惶惶退开,声音哑涩“不用,不用。”
官兵此时道“快来治伤吧。”
独臂男人再次避开“不用不用。”说罢低头就走。
其他男人也忙跟上,官兵以及民众们看着他们走到一处,背起箩筐,箩筐里是巨大的石头。
原来是劳役啊。
诸人恍然,劳役都是罪罚之人,日常见了都不屑一顾。
不过此时此刻大家没有移开视线,看着那男人慢慢起身,重石让他身形句偻。
“他和钟爷爷一样是独臂。”有女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好勇武啊——”
或许是独臂两字吧,起身的男人身形一僵,下意识地闻声看来,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童。
他的脸已经熏黑,但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神情震动。
然后他与那男人的视线相对。
静静一刻,他收回视线,背着箩筐与同伴们慢慢而去。
“爹爹。”女童伸手扳着男人的脸,“你认识他吗?”
男人收回视线,道:“不认识啊。”
女童撇嘴“骗人。”不过眼睛滴熘熘一转,贴近男人的脸,讨好说,“不过,还是爹爹最勇武。”
男人一笑,将她从脸边拎开:“但最勇武的爹爹也不会帮你去跟你娘求情。”
女童顿时垂头丧气,父女两人正说笑,有将官走过来。
“九——”他迟疑一下,恭敬道,“九爷,火势已经控制了。”
男人收起说笑,看向火场,眼神带着几分幽远:“查一下,起火的原因。”
起火的原因,这边杂居,灶火混乱,难免引发火灾,有什么好查的?不过虽然疑惑,但将官立刻应声是。
“九爷。”他神情又带着几分激动,“您来了,要不要去营里看看?”
男人看他一眼,笑了笑,摇头:“我要回家了。”
和官兵们一起灭火的男人们也都回来了,不在意身上脸上的黑灰翻身上马,随着男人疾驰而去。
......
......
越过一座一座城池,穿过一道一道沟壑,奔驰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上,穿梭在一群群牛羊中,然后视线里出现一座城池。
而远远地看到他们,城池上挥动五彩的旗帜,响起了呜呜的长号。
男人们随着归家的号声发出怪叫,与此同时城池外玩耍的孩童们也涌来了。
“柒柒——”
“柒柒回来了——”
“柒柒这次更厉害了,这么多天才被抓回来——”
“柒柒这次有什么好玩的故事讲给我们——”
看着一群群大大小小的孩童,男人笑着将女童一甩,女童稳稳地落在地上,被孩童们淹没。
“别急,听我慢慢讲——”她稚气的声音响亮。
男人不再理会,催马向城内而去。
他要见的人却不在家中,他又调转马头向城外另一个方向去。
这边林立着墓碑,此时一座宽大的陵墓前,有女子独坐。
“你在做什么?”男人大声问。
独坐的女子转过头,立刻放下手里的纸笔,对他张开手扑过来。
男人将她抱起,轻轻一举,就与他四目相对。
边郡的风沙没有在女子脸上留下磋磨的痕迹,恍若还是多年前河水边阿福的样子。
楚昭呸了声:“我当阿福的时候是故意掩盖了容貌,你这是在说我变丑了?”
她说着将男人的围巾扯下来,露出明媚的面容。
谢燕来哈哈笑:“我那时一心杀小贼,哪里在意你长什么样。”
“小贼貌美如花。”楚昭笑嘻嘻说,在他唇上啄了下。
但得到的回应是几乎窒息的深吻。
“爹看着呢!”直到楚昭轻捶他肩头,才被放下来。
谢燕来看向墓碑,道:“怎么来看父亲了?”
楚昭道:“因为柒柒这个顽皮鬼,小曼天天找我吵架,骂我不会带孩子,我出来躲清静。”说着伸手按额头,“真是头疼,怎么这么顽皮,跟我一点都不像。”
谢燕来似笑非笑:“是吗?我第一次见柒柒娘的时候,柒柒娘打了人,偷了钱,还哄了一群人陪她做戏跑了很远呢。”
楚昭哈哈笑。
谢燕来低头看到墓碑前摆着几张纸,有字还有画,女子们的画像。
“这是什么?”他问。
“阿羽的来信。”楚昭说,“抱怨邓弈不听话,一天天梗着脖子在朝堂给他惹是生非,要么就是拖着棺材去查税钱,仗着自己是死人,闹得生人不安。”
“跟你说干吗?让你把邓弈打一顿啊?”谢燕来说,“他都这么大了,自己打呗。”
楚昭哈哈笑。
“这个呢?”谢燕来又问,指着画像。
“这个啊。”楚昭眉飞色舞,招呼他来看,“阿羽该娶妻了,这是入选女子的画像,他让我,们帮忙选一下,你也快看看。”
谢燕来看都不看,那小子才不是让他选呢,不用特意加那个们字。
他冷笑:“他的妻子让你选什么!”
楚昭笑道:“舅妈嘛,舅妈也是妈嘛。”说着端详画像,慈眉善目道,“都不错,都是青春正好,貌美如花。”
“皇帝从不缺美人。”谢燕来将画像扯过来放下,“看什么相貌。”
是啊,皇帝除了看相貌更要看其他的,终究不能是纯粹的喜欢。
坐皇城不易啊,尘世烦扰,楚昭怅然一刻,丢开这些。
“对了,你写信说,这次在更西边,见到了奇怪的人?”她问。
谢燕来道:“对,奇怪的相貌,说着奇怪的话,好像说那边也有城池首府,跟咱们这边完全不同。”
楚昭神情好奇:“这么有意思啊,那咱们去看看吧。”
谢燕来点头:“好啊。”
楚昭又道:“是不是更西边还有更奇怪的地方,咱们也去看看。”
谢燕来再次点头:“好啊。”
楚昭眼睛闪闪,道:“听说天上的月亮有神仙,咱们也去看看。”
谢燕来再次笑,点头:“好啊。”握住楚昭的手,“别说天上了,地下九泉你想看,咱们也去看看。”
楚昭呸了声:“每次说生,你都不忘说死。”
谢燕来将她抱住,轻声说:“生我们是在一起了,我是害怕,死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楚昭抬起头,踮脚轻轻咬了口他的下巴。
“不会,我给你留个疤,生生世世我也能找到你。”
(全文完)
------题外话------
就到这里了。
这是尾声,也是原本要写的番外,就一起发了。
谢谢大家一年陪伴。
我在写故事,也是在学习。
你们在阅读,也在与我探讨。
创作是孤独的,但又是热闹的,还是那句话,其实是你们陪伴了我,否则这人生孤寂多无趣。
故事世界由我塑造,一个人笔力能力有限,总是难免偏颇,有各种不完美和遗憾。
但我会,继续思考,继续塑造,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