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地摇
夜色似乎被撕裂了。
嘈杂忽远忽近。
夜色又似乎凝固,如同无所不在的屏障隔绝了喧嚣嘈杂。
三皇子掀起帽子,不可置信的问来人:“你说什么?”
来人是三皇子蓄养多年,最冷血的杀手,但此时此刻,面色也发白,似乎受到了惊吓。
“太子殿下。”他再次颤声说,“死了。”
太子死,是三皇子幻想无数次的事,而且此时此刻,他披着夜色奔袭,就是为了送太子去死。
但——
“谁动手了?”三皇子急道,“我还没下命令呢!”
“不是我们,我们没动手呢。”来人忙道,“好像是,意外。”
意外?三皇子再次愣了下。
“我们没敢靠近,那边是突然乱起来的,有去调动京营,有往京城来,有太监有护卫,还抓了很多人,也戒严了——”
“我们冒险钻进去,抓了一个太监问出来,说太子殿下举鼎被砸死了。”
来人讲述,这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的他们猝不及防,不知所错。
举鼎,三皇子和身边的舅父赵大人对视一眼。
赵舅父忽的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一语成谶!”他大笑,“殿下,你可还记得陛下说过的话,说太子一身蛮力,自己养了个公子荡吗?”
三皇子道:“记得啊。”
何止记得,他还不止一次诅咒,让太子像公子荡那样死去吧。
没想到,竟然——
“这是天意?”三皇子说,然后也放声大笑,肆无忌惮。
这是天意!
这是老天要他做太子!
这只能说是天意了,赵舅父也无可辩驳,又谨慎问:“确定是真的?不是我们的人暴露了,太子用了障眼法?”
太子虽然莽力,但并不蠢,更何况还有杨氏谢氏那么多拥趸。
三皇子也冷静下来。
来人神情迟疑:“应该不是,狩猎场的乱不像是装的,但,属下也没亲眼看到太子的尸首。”
三皇子和赵大人对视一眼。
那怎么办?赌一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还是按照计划依旧杀进去——
真是没想到,明明没有选择的事,竟然有了选择。
如果不用动手当恶人,就顺理成章成为太子,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但一旦赌输了,可就没有机会,而且还会引来反噬,死的就是他们了。
赵大人当机立断:“杀!”
他看向前方浓墨的夜色,白净斯文的脸上一片阴冷。
“太子必须死,他的儿子也必须死,斩草要除根。”
三皇子哦了声,点点头。
“没错,那个小兔崽子,父皇珍爱无比,这么小就带着他读书,而我读书,父皇只会哈哈笑——”他冷冷一笑,“太子死了,有这小东西在,父皇还是不会把我看在眼里。”
说罢将帽子罩在头上。
“狩猎场里除了野兽,一个活人都不留!”
........
.........
厮杀声让这片的夜色都燃烧起来,但最终还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是陛下的太监们。”赵大人从厮杀的所在疾驰归来,对站在高处旁观的三皇子说,“回宫去跟陛下传达消息,他们动用了京营的兵马护卫,我们这边没能及时拦截,让他们逃过去了。”
三皇子神情冷冷:“逃过去又怎样。”
他看向京城的方向。
“这么晚就不要打扰父皇了,他老人家的身体可经不住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刺激。”
“现在禀告一次太子被砸死了,一会儿又禀告一次,太子妃,小殿下死了,多麻烦,还是等人都死光了,天亮了,陛下睡好了,精神了,再一次得知所有的坏消息,受一次刺激,多好。”
赵大人哈哈笑:“殿下仁孝。”看向京城的方向,对来人吩咐,“不用追他们了,他们就算进了京城,也是一个死。”
敢在外动手,自然是里边已经安排好了,京城,皇城,亦是死路一条。
他抬手向狩猎场的方向。
今晚就是太子,太子一家的死期。
今晚,狩猎场的人们就是猎物,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猎手。
“杀——”
.......
.......
厮杀声传进来的时候,太子妃依旧坐在营帐里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殿下——”宫女跌跌撞撞,发鬓凌乱,“有人杀过来了,有人杀过来了——”
太子妃似乎没听到,用湿布仔细地擦拭太子的脸。
太子躺在床榻上,衣服已经换过来,干干净净看起来跟往日没什么区别,但他的脸被砸坏了半边,血肉模糊狰狞可怕,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
“这脸要找仵作们整理一下。”太子妃说。
宫女扑倒在太子妃面前,抱住她的腿:“小姐,你快清醒一下,你清醒一下,出事了。”
太子妃低头看宫女:“我很清醒,我当然知道出事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太子身上,忽的笑了笑,这大概是太子跟她在一起最安静的时候,没有人打扰,也没有坐一坐起身就走。
她已经不期望会有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她也从未想过太子会死,没想到,太子,竟然死了。
“小姐,太子已经死了,你不能有事了。”宫女起身拉着太子妃,不由分说就带她走,“我们快走,我们快走啊。”
“我们走不不了了。”太子妃说,神情悲哀,“太子刚出事,就有人杀过来了,这根本不是巧合,这是预谋,这是要斩草除根——”
“我们能逃出去的。”宫女喊,抱住太子妃的胳膊向外拖,“我们能逃出去的。”
太子妃被她拉着走出营帐,营帐外到处都是火光,哭声喊声,到处都是奔跑的人,以及到处都是死尸——
前方刀光剑影,火光中黑云滚滚从天边压过来,四面八方,无处可逃。
“救太子妃啊救太子妃啊。”宫女喊,“护驾,护驾——”
但所有人都在疯狂的逃命,没有人理会。
护驾,太子已经驾鹤西去,无驾可护了!
“殿下。”宫女流泪回头,“别怕,三公子,三公子一定会来救您的。”
燕芳啊,太子妃平静的脸上浮现笑容。
“是,不怕,还有燕芳在。”她说,在火光暗夜嘈杂中,原本木然的眼熠熠生辉,“我就不会——”
她的话没说完,眼前的火光黑暗中,有寒光呼啸而来。
宫女一声尖叫,伸手抱住太子妃。
........
........
一道道寒光刺穿了黑压压的乌云,暗夜恍惚被撕裂。
乌云四散,但下一刻又凝聚。
“保护三皇子!”赵大人厉声喊。
三皇子骑在马上,身上染了不少血,他也下场杀人了,杀的真痛快,但眼看就要杀入狩猎场,更能肆意烧杀,身后却被劈开了。
“他娘的,是谁?”他骂,抬手擦脸上的血。
怎么感觉前后都是人马,到处都在厮杀?
他都要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杀谁了!
前方杀了的混乱,后方越来越逼近,近到竟然有一支箭穿透层层人马射向他,还好舅父时刻跟在身边,伸手将他一拖,险险避开了,擦着他的脸过去了。
赵舅父心有余悸,但心神也无比清明。
他的视线看向后方,有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是,谢燕芳。”他说。
那人骑着黑马,散着头发,穿着白衣——确切说,是白色里衣,似乎是在睡梦中起身,连衣服都没有换。
他手中握着弓弩,身后背着长刀,黑马身侧悬挂着盾甲。
他衣衫不整,又全副武装,从暗夜里杀了过来。
第一百章 断生
谢燕芳怎么来了?
三皇子的神情很是阴沉。
当然,谢燕芳不可小瞧他一直都知道,所以谢氏跟杨氏待遇一样,第一时间就被围上了。
城门也封禁了,消息断绝——也没指望能彻底的瞒着,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杀了太子。
但谢氏不仅没有被围杀,反而杀出来了。
这个该死的谢氏。
赵舅父恨恨道:“谢氏手里竟然私藏这么多人马,真是狼子野心。”
三皇子恨不得把谢燕芳抓过来生吞活剥。
“谢燕芳!”他喝道,“好大胆,竟然藏有私兵,你是要造反吗?”
声音越过双方人墙飞过去,谢燕芳听了笑。
“我不是要造反。”他说,示意身前的护卫们让开,催马再上前几步,可以将三皇子看的更清楚。
他的双眼结满了冰霜,又泛着红色,如同一块血玉,迸发着毫不掩饰恨意。
恨三皇子,果然狼子野心,恨自己,没有陪在太子身边,明明那楚小姐再三提醒——
恨早有提防,却差了一步。
恨老天无情,恨自己无力——
“我是要杀了你。”
谢燕芳将弓弩收起,取下背后的长刀,声音淡淡说。
轻轻的声音也越过了人墙飞到三皇子耳边,再加上血红色的视线,纵然嗜血好杀的三皇子也不由微微心悸。
他是世人眼中的读书人,谢燕芳也是世人眼中的读书人,读书人也最清楚这种读书人有多可怕。
“谢燕芳是个疯子。”赵舅父在身旁低声说,“这次不除掉他,以后都是麻烦。”
“我当然知道。”三皇子恨声说,视线狠狠看着对面的白衣持刀人。
但现在跟谢燕芳拼个你死我活,对他也没好处。
太子虽然死了,但太子的那个狗儿子没死,后患无穷。
更糟糕的是,他要是出什么意外——
“谢燕芳——”三皇子哈哈笑,喊,“虽然我还没杀到狩猎场,但太子已经被我的人杀死。”
是不是他的人无所谓,反正他要的是太子死,也只需要让谢燕芳知道太子已经死了。
对面的谢燕芳有没有被吓一跳,赵舅父不知道,他是被吓了一跳,这不是更刺激谢燕芳了吗?
“阿助。”他不由脱口唤三皇子的小名。
三皇子示意他别急,对着那边再次扬声笑。
“你与我为敌,是因为我与太子为敌,现在太子死了,你就不用杀我啊。”
赵舅父想到了什么,有些明白了,不错不错,是个办法,他含笑不语。
远处的谢燕芳遥立不语。
“你与我为敌,不就是因为要当国舅吗?”三皇子接着说道,“这很好办啊,你家的姐妹再找一个嫁给我,不就一如先前了?”
再找个姐妹嫁给三皇子?谢燕芳依旧没说话,听着三皇子继续说话。
“谢燕芳,你之所以筹划让你的姐妹嫁给太子,不就是因为他是太子吗?”三皇子似笑非笑问,“难道你是钦慕他的为人吗?”
听到这里的谢燕芳笑了,答:“当然不是。”
只要肯开口,就好,三皇子叫了一声好:“谢三公子坦坦荡荡,我们生而为人,就是为了追名逐利。”
说到这里他神情感叹。
“三公子,说起来你我才是性情相投,陛下如今只有我一个儿子了,我就是太子,所以,把你的姐妹嫁给我,你的姐妹是太子妃,而你,依旧是国舅,这有什么不好吗?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我们何必打打杀杀你死我活?”
他语重心长。
“谢三公子,太子,已经死了,过去了。”
谢家的姐妹无数,不管是谁,只要成了太子妃,谢家就依旧是皇室姻亲。
太子已经死了,一切无可挽回了,人,要向前走,另寻生路。
谢燕芳看着三皇子,视线忽的落在一旁,一旁是赵大人,安静的守在三皇子身边。
当谢燕芳视线看过来时,赵大人如同被毒蛇盯上,倏地发麻。
“既然殿下对我有意,那就杀了赵大人。”谢燕芳含笑说,“让这天下,只有一个国舅吧。”
谢燕芳你他娘的什么东西,赵大人心里破口大骂,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他——
他张口要说话,还没发出声音,腹部一痛,被利器刺入。
怎么回事?
赵大人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到三皇子白皙的脸——
这张脸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跟他非常像,就如同老话说的,外甥随舅,他也很高兴,以此为荣。
他待这个外甥,比待亲生儿子都用心。
他替他召集人手,替他谋财,替他谋划,为他作恶,还为他舍身相护。
适才那些箭羽射来时,他想都没想就挡在三皇子身前。
他对三皇子,珍爱如生命。
但看来三皇子并不这么珍爱他——
那谢燕芳,只一句话啊!只一句话啊!你就不问一问,不敷衍一下,哪怕讨价还价——
赵舅父伸手按着心口,死死看着三皇子。
“阿助——”他牙关磕碰,喊三皇子的小名。
三皇子将手收回,长刀拔出来,抬脚一踹。
赵舅父瞬时气绝,从马背上跌下去,余下的那句:“阿助,小心他——”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这陡然的变故,让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赵氏的人纷纷向后退。
三皇子面不改色,将刀在赵舅父的尸体上擦了擦,道:“舅父珍爱我,为了我成就大计,献出生命也心甘情愿。”
说罢看向谢燕芳。
“谢三公子,如此,我和我将来儿子,就只有你一个舅父,你可满意?”
谢燕芳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长刀一收:“满意!”
他收起了长刀,三皇子笑意更浓,既然说服了谢燕芳,那么就算太子的狗儿子还活着,也不那么重要了。
说不定,为了表达诚意,以及为了将来当好国舅,谢燕芳还会亲手除掉先太子的儿子。
先太子。
那个太子已经成为过去了。
三皇子道:“三公子——”
他刚要再大方的说些许诺,但对面放下长刀的谢燕芳身边,忽的摘下弓箭,对准了三皇子——
“谢燕芳!”三皇子陡然面色狰狞,喊,“你敢——”
回答他的是嗡的厉响,三支羽箭随着谢燕芳冷冷的视线飞来。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让很多人都猝不及防,先在是赵国舅被杀,这边侍卫的心神已经乱了,所以当谢燕芳突然发难,竟然没能反应过来。
当侍卫们反应过来时,三皇子已经中了三箭,从马上跌落,砸在刚刚死去的赵国舅尸体上。
谢燕芳垂手坐在马上,冷冷说:“杀!”
一个不留!
三皇子,只有你死了,这天下才真的只有谢氏一个国舅。
永远不会有新国舅了。
.......
.......
狩猎场马蹄杂乱火光腾腾,但厮杀声已经停下来。
人也不再乱跑,都纷纷的蹲在趴在地上,避免被冲进来的人马踩踏成泥。
“公子,公子——”
宫女跌跌撞撞,看着骑着马的白衣公子疾驰而来,撕心裂肺的招手。
“小姐,快救小姐——”
谢燕芳奔向那宫女,急问:“羽儿呢?羽儿可还好?”
第一百零一章 有宅
看到太子的尸体,谢燕芳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冲击在他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都用尽了。
而他也从来不抱不切实的希望,比如是意外啊,是谣传啊,比如只是重伤啊,比如还有一息尚存。
“公子。”宫女哀哀哭,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衣袖,“小姐,小姐——”
谢燕芳的视线从太子尸体上转开,落在旁边的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衣衫都被染红了,正在剧烈的喘息,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她还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
一支箭刺穿了她的脖子。
她本该当场死去,但撑着一口气不肯断。
“阿,阿芳——”她发出嘶哑含糊的漏气声。
宫女跪在地上哭:“——被流矢所伤,是奴婢无用,是奴婢无用——”
谢燕芳没有责怪怒骂,也并不理会宫女,跪下来握着太子妃的手:“阿姐,我在。”
太子妃的手紧紧抓住他,指甲都嵌进他手掌肉里:“羽,羽——”
“羽儿有我。”谢燕芳说,“就算你和太子不在了,羽儿会承袭一切。”
得到了这句许诺,太子妃一口气散去,身子软软,闭上了眼。
谢燕芳俯身,将头放在太子妃的手里:“阿姐你没有白活一场,你死了也永远在,谢氏也永远是谢氏。”
宫女在地上哭得快晕过去,下一刻被谢燕芳揪起来。
“小殿下呢?”他问。
宫女忍住眼泪,让自己冷静下来,能表达清楚。
“太子一出事,齐公公就说,要立刻马上带走小殿下。”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闭上眼,太可怕了,现在回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太子殿下,怎么,怎么就死了?
她急促地喘气,眼泪涌出来。
而更可怕的是齐公公说的话,说太子死了,小殿下就危险了,他一定要带小殿下离开。
太子妃那时非常冷静,没有多问没有哭,将还睡着的小殿下抱起来,塞给齐公公。
“母亲——”小殿下当时都懵了,对着太子妃喊。
太子妃用力亲了亲小殿下的脸,小殿下被亲得脸上都紫红一片。
“羽儿,羽儿,快去快去。”太子妃终于舍得放开。
小殿下大概猜到了什么,看着太子妃泪如雨下,但没有吵闹。
齐公公穿着大大的斗篷,把小殿下罩在怀里疾驰而去。
而就在他们刚离开,狩猎场就冒出很多黑衣人,乱箭如雨,见人就杀。
宫女再次跪倒在地上,哭得说不下去。
这真是噩梦一般的场面,而且这个噩梦,再也不会醒了。
还好,小殿下及时离开了,谢天谢地。
但她的话说完,室内站着的其他人没有觉得谢天谢地,杜七更是低呼一声“糟了。”
宫女抬起头看着谢燕芳的脸色比先前还要白。
谢燕芳说:“皇城更危险。”
三皇子既然要对太子动手,肯定要阻断消息,皇城必然埋伏了重兵,此时此刻去皇城,死路一条。
而且——
“今次之事也不仅仅是三皇子一人。”他说。
三皇子人还没到,太子已经被杀了,三皇子说是他的人干的,但如果真是他的人,他何必还要亲自来?
为了斩草除根?
那只需要守住京城,等着自投罗网就好。
今夜下场的还有其他人!
谢燕芳闭了闭眼,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中山王——
“燕来在皇城。”杜七挣扎说,“不指望他能击退贼人,只要能拼了命带走小殿下——”
听到这句话,谢燕芳笑了,看着杜七。
他没说话。
杜七自己说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谢燕来一个人,三皇子在皇城的人手,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太子的人——
谢燕来此时只怕已经死了。
更何况还有京城这道大门,他们杀出来就不容易,杀进去更难。
也许他们原本不该来这里,该夺回城门守着不动。
真是天要亡谢氏——
感觉帐内凝滞的气氛,宫女再次开口,说:“公子,齐公公带着小殿下不是去皇城。”
不是?谢燕芳一怔,看向宫女,齐公公自然也猜到皇城危险,所以带着小殿下躲起来?
可现在京城哪里还有能保护小殿下的地方?杨氏,谢氏,朝中重臣权贵家宅外必然都藏了杀手,他们出城时,城内也杀起来了。
“是楚,楚——”宫女有些紧张,一时竟然想不起名字,不过还好,有另外一个名字很出名,她这段日子常听到,“楚昭家。”
谢燕芳惊愕,没想到此时此刻能听到这个女孩儿的名字,一瞬间很多念头乱转:“她?”
“她爹,楚昭的爹。”宫女忙解释,“齐公公说,能保护小殿下的只有他了。”
楚岺?
谢燕芳知道楚岺不一般,齐公公这一句话,更是含义非凡啊。
能保护小殿下的,竟然是楚岺?
为什么?
宫女却不知道了,当时情况太紧急了,齐公公只跟太子妃说了这些,让太子妃相信他。
太子妃能怎么样,这个时候,她不相信也得相信。
杜七难以理解:“就算楚岺是陛下唯一信任的人,但他远在边郡,齐公公带着小殿下跑去他家能怎样?”
楚家什么都没有啊,要人没人,要声望没声望,那宅院还不如谢宅深厚。
难道是觉得毫不起眼所以更好隐藏?
杜七想得头疼欲裂。
谢燕芳抬手打断他:“不用想了。”
他看向京城方向。
“把三皇子的死瞒死!继续宣告太子已死!”
虽然三皇子的死瞒着,会让三皇子的人马继续疯狂,但也能让中山王的人忌讳。
接下来,筹谋算计猜测推演,都是虚妄,唯有刀和血,是真实的。
他谢氏一定要杀出一条路。
“杀去京城!”
........
........
楚园夜如浓墨,不见半点灯火。
但从假山的缝隙里看去,能看到远处夜空腾起一片片橘红,那是火光在燃烧,夜风里飘荡着哭声喊声。
一切看上去虚幻,但又都是真实的。
楚昭闭了闭眼。
“小姐。”阿乐从黑暗里急步来,“又放进来七八人,都在园子里躲起来了。”
楚昭点点头:“让守门的人听着,如果还有求救的记得开门。”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下,“但要,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是什么意思,阿乐心里清楚,现在有仓皇乱跑的民众求助能进入高墙深宅躲避,如果是只求栖身躲避可以放进来,但如果是被追杀而求救命的,他们就不能不管不顾的开门——
那样的话,楚宅里的这些人都将面临危险。
这是痛苦又没有办法的抉择,阿乐的手攥了攥。
“小姐,我亲自在门边守着。”
这个痛苦的抉择,她来做。
楚昭握住阿乐的手,让她放松下来:“应该不会太严重。”
她看向外边的夜色。
比起上一世动静小了很多。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楚昭有些怅然,这也意味着,太子那边也出事了。
第一百零二章 客访
没想到。
但别人可以没想到,她不能这样感叹。
只能说没想到已经提醒了谢燕芳,太子还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太子在京城外被害,京城内的民众可以少受些灾难。
但受难还是难以避免了。
阿乐去门边守着,楚昭则带着婢女们安置来到楚园避难的民众。
民众们都被安置在室外山石隐蔽处,这样万一贼人闯进来烧杀抢掠,人还能有机会躲避。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尚未归家摆夜摊的商贩,还有平民陋宅被扔来的火引燃了,在街上乱跑,到处都是厮杀的人马,下一刻就能没了性命,无奈这种时候家家户户宅门紧闭,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好楚园这里门打开了,收留了他们。
一个老妇接过楚昭递来的水,颤声说谢谢。
婢女们给受伤的人包扎。
楚昭又让拿来被褥,好让年老体弱的人坐躺舒服些,正忙碌着,楚棠带着婢女过来了。
姐妹两人走到一边说话。
“家里怎么样?”楚昭问,“让伯父伯母别惊慌,你还是守着他们,这里有我就好。”
楚棠小脸发白,挤出一丝笑:“不用担心,他们,还好,已经把通往楚园的门关上了。”
楚昭好气又好笑,这还真是楚岚能做出的事。
楚家的人是从睡梦中惊起的,一开始以为闹了匪贼,但是楚昭立刻让封门,每个人都不要呆在屋子里,准备好灭火的水,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被阿乐吆喝着拿起武器——没有武器,就拿着扫帚柴火棍。
楚昭的动作把家里人吓个半死,楚岚还呵斥她,但很快发现,外边的动静像是满城都闹了匪贼,厮杀声,还有重重的马蹄声,惨叫声——
事情不对!
楚岚蒋氏立刻都催着加固门窗。
但这时候,楚昭竟然又要打开门把外边求救的民众放进来,楚岚和蒋氏自然不肯,楚昭便带着人来楚园。
楚岚蒋氏不能阻拦,竟然把通往楚园的门关了。
“阿昭你别生气。”楚棠轻声说,“爹娘的性子你也很清楚,他们胆小害怕。”
楚昭犯不着因为他们生气,问:“你怎么过来了?这么危险,你不跟他们一起躲着?我这边的门可是随时都要打开的。”
楚棠笑:“我觉得,我还是跟你在一起,更安心。”
楚昭好笑,没有对她的信任多么感动,也没有将她赶走。
“我买了很多药存在楚园里,你带人去整理一下备用。”她说。
果然,平白无故谁囤积那么多药,楚棠更安心了,点头应声是,但想到楚昭随时会开门,还是有点害怕,忍不住说:“其实父亲也不是不救助,先前也有从正门跑进来的人,父亲就留下了,只是现在外边太乱了,鱼龙混杂,怕万一有坏人跑进来,就糟了。”
楚昭哦了声:“知道的,你放心,阿乐会量力而行。”
楚棠这才安心的走开了。
楚昭站在原地没有动,夜风吹来,心神一凛。
楚棠说什么,楚岚先前留下来求助的人?
楚岚是那种助人为乐的善心人吗?
不可能!
如果真把人留下,那说明来人有他不得不留下的原因。
来人,是什么人?
.......
.......
门窗紧闭,也挡不住外边的喧嚣,楚岚站在室内,不止听得到惨叫,似乎还能闻到血腥气。
他的脸色发白,身形摇摇欲坠,这时候他应该坐下来,躺下来,但他心烦意乱,不得不走来走去。
他走一圈口中喃喃:“祸事啊祸事。”
他又走一圈喃喃:“机遇啊机遇。”
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失魂落魄,似乎要这样永不停止的走下去,直到门被敲响了。
咚的一声,不大不小,楚岚如同听到打雷,吓的一跳:“谁?”又低声怒喝,“不是说过了,谁也别来打扰我!”
门外有轻轻的声音响起:“楚先生,是我,萧珣。”
楚岚脑子有些乱,萧珣是谁?
门外的人也没有给他回过神邀请的时间,抬手推门就进来了。
楚岚这也才反应过来,萧珣!中山王世子!
看到走进来裹着黑披风的高大青年,他没有向以往那样欢喜的迎接,而是脸色更难看,嘴唇都青了,人也连连向后退,撞到书架才不得不停下来。
“世子——”他颤声说。
萧珣并没有在意他古怪的反应,和蔼说:“楚先生莫怕,我特意来相助。”
楚岚靠着书架,问:“助,助什么?”
“外边三皇子和太子打起来了。”萧珣说,也不在意楚岚,把披风解开,自己坐下来,“现在满城都在乱杀人,楚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不待楚岚说话,他接着说。
“我带着人来了,楚先生放心,我可以保你家安全。”
原本这个时候,楚岚应该谢天谢地对萧珣感恩戴德,但他靠着书架身子绷紧,结结巴巴说:“多谢殿下。”
萧珣看着他笑了笑:“不用谢,是我的荣幸。”
楚岚也挤出一丝笑,看到萧珣伸手去斟茶,他这个主人不能太不像样子,这次忙走过来:“世子我来我来。”
萧珣也没有坚持,让楚岚给他斟茶。
“楚先生吓坏了吧?”他说,“事情很突然,城内这个样子,城外还不知道什么样,大街上已经寸步难行了,很多人家也都遭了秧。”
楚岚握着茶壶的手抖了抖,茶都洒出来,颤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可如何是好。”
萧珣轻叹一声,看向门口:“事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三两句话后,楚岚觉得自己心神稳住了,也坐下来,跟着轻叹一声:“天快亮吧。”
萧珣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但他没有介意,依旧咽了下去,道:“天亮了之后,跟以前也不会一样了,楚先生——”他看楚岚,“变天了。”
楚岚攥着手,点头:“是啊,变了——”
“不过楚先生不用多虑。”萧珣道,“不管是天怎么变,我会尽心尽力保你们平安。”
楚岚心神再次乱跳,站起身施礼:“世子,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萧珣点头,看着他:“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
楚岚一怔,啊?
一盏昏灯下,白衣玉容的年轻人,双目幽幽。
“楚岚。”他说,“天要变了,这一次,不再是你兄弟楚岺,而是轮到你踏上登天梯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三言
登天梯啊。
楚岚昏灯下神情变幻。
不知道是被隐隐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还是最初的惊吓过去了,楚岚觉得心神反而安定下来了。
说起来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他饱读诗书,史书上见惯了血雨腥风!
他拿过茶杯,叹口气:“世子说笑了,我楚家这般家门,哪有什么登天梯。”
萧珣笑了笑:“楚先生,你楚家能有现在这样的家门,就是登天梯换来的,否则,你哪能今日家中安坐,夫妻和睦,儿女无忧,小富即安。”
楚岚有些生气:“世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楚岚从不作奸犯科,连当个小民都不行?就因为我兄弟,在世人眼里我都不能活的像个人?”
说罢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萧珣说:“能不能,你心里清楚的很,而且,楚先生,你现在活的,是你想要的样子吗?”
他也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轻轻缓缓无声,楚岚却心里一颤。
“你兄弟风光的时候,你在世人眼里是黯淡无光,看到你,大家都只会说是楚岺的兄长,你纵然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也无用。”
“你兄弟落魄时,你在世人眼里也成了同犯,要承受轻视羞辱,你的满腹经纶博学多才依旧无用。”
“楚先生,你在世人眼里永远都只是楚先生,楚长兄,没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我今日来,以及先前来,也都是因为楚岺,楚先生总不会认为我是钦慕你的学问吧?”
楚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实在是读书人的自尊不能再忍了,他站起来:“既然如此,世子请回吧,我楚岚不敢承受你的厚爱。”
萧珣笑道:“楚先生,你别生气,实话和现实总是很伤人。”
楚岚冷笑说:“我楚岚命不好,活该受此羞辱。”
萧珣声音缓缓:“楚先生也并不是命不好,毕竟你和楚岺是亲手足,两人一样的父母,一样的环境养大,你从文他习武,他有勇有谋,你是尚书名家传人,他建功立业,你开山授徒,他有眼前可见的声名,你有延绵百年育人功绩,你们兄弟两人各有千秋,怎么能说你命不好?”
楚岚也不是没听过夸赞,扭过头淡淡说:“世子过奖了,楚岚不敢当。”
“但命好也没用。”萧珣说,“你还是落得如今无人问津甚至苟且偷生的地步。”
“世子今晚到底是来护我的还是来要我命的啊。”楚岚气得拍了拍桌子,“我都苟且偷生了,你就放过我吧。”
萧珣哈哈笑,又意味深长说:“楚先生现在也敢跟我拍桌子了,可见命格不同了。”
楚岚眼神闪过一丝不自然,垂目施礼:“世子殿下,楚岚感谢你来相护,只是,楚岚自知不堪,还请世子垂怜。”
萧珣道:“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你并不是命不好,你只是没有遇上登天梯,楚岺结识了陛下,一脚登天,从此你就只能屈居其下,不管做什么,都越不过他的光芒。”
楚岚握了握手,抬起头叹息一声:“这还是命不好,多谢世子,这件事——”
“那你现在有这个命了。”萧珣打断他,看着他,“你想不想踏上这个登天梯?”
昏灯下年轻人双目沉沉盯着他,似乎看到他心里去,楚岚不由攥紧了手,挤出一丝笑:“世子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唉,这世道乱成这样,还什么登天梯啊。”
萧珣笑了笑收回咄咄逼人的视线,垂目看自己的手,轻轻抚了抚。
“太子死了。”他说。
楚岚啊了声,声音颤颤:“这,这——”
“三皇子,应该也活不成了。”萧珣接着说,“就算活下来,陛下也不会让他当太子,陛下这个人就是这样,多情时宠溺无度,无情时,亲骨肉也不认。”
楚岚嗓子发干:“啊,这个——我这等小民——”
他要说这种事不是他这种小民可以议论的。
萧珣再次打断,抬头看向他:“楚先生,你觉得,是不是我就能当太子了?”
楚岚震惊地看着他,这次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哦,不对,太子的儿子还在呢。”萧珣说,看着楚岚,微微笑,“有他在,我当不了太子。”
一句话宛如一拳捶来,楚岚再承受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他就知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他就知道,楚岺带来的一定是麻烦。
天啊,他真要被楚岺害死了。
楚岚呆立如木桩,心中乱七八糟念头,但又一片空白。
室内安静无声,但并没有人冲进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年轻的世子安稳坐着,还自己斟茶,也给楚岚斟茶。
“楚先生。”他说,“坐下说话。”
楚岚呆呆,坐,还是不坐,还能他自己做主吗?他木然坐下来。
“楚先生喝茶。”萧珣说。
楚岚端起茶,喝了口,他该怎么办?做些什么?他不想死——
看着这男人恢复了先前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板着脸也不拍桌子了,萧珣笑了笑:“楚先生跟楚岺是不一样——”
现在听到这话楚岚一点也不气了,喃喃说:“是,我跟他不一样,我不如他,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萧珣打断他:“我的意思是,你跟楚岺不一样,楚岺就要死了,而楚先生你还要活很久。”
楚岚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不杀他了?
“世子——”他唤道,但犹犹豫豫一下,有些话还是咽下了。
他不说倒不是他多坚贞,而是害怕——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他还不想死,那现在只能装死。
萧珣不在意他的犹豫,反而抬手温声制止他:“楚先生你先不用说话,听我来说,我说完了,你再论我说的对不对。”
他来论断说的对不对?楚岚更摸不清头脑了。
“先前我说了,太子已死,三皇子已废,太子之子今年才六岁,他是太子血脉,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但陛下不理朝政多年,身体也不好,老弱的陛下,年幼的储君,这对大夏来说是好事吗?”
“天下是会因此而太平,还是因此而更加动乱?”
“楚先生,您是熟读史书饱学之士,你心里必然有个评断。”
楚岚默然不语,他就算不熟读诗书,也知道听完这些话怎么评断,他又不傻。
萧珣倒也没有逼着他立刻给答案。
“再说楚先生你,我先前说了,我能踏足楚家,跟楚先生你说话,并不是因为楚先生你,而是因为楚岺。”他说,看着楚岚,意味深长一笑,“我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楚岚将视线垂的更低,如同老僧入定,听萧珣的声音缓缓传来。
“所以,楚先生现在做什么,也只会被认为是楚岺之力,之功,跟楚先生你,毫无关系。”
“我先前也说了,楚岺和你不一样,楚岺就要死了,而楚先生你还要活很久。”
“那还要活很久的楚先生,想要怎么活?是现在这样,无名无姓,黯淡无光,苟且偷生?”
“还是——”
萧珣的声音顿了顿,一杯茶也递到楚岚眼前。
“与我一起踩上登天梯,一起,上天门。”
一起踩上登天梯?
一起,上天门?
楚岚抬起头看着萧珣。
他似懂非懂,他心砰砰跳。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沙哑,恭敬:“楚岚,不太明白世子您的意思。”
第一百零四章 安静
书房里陷入了安静。
萧珣看着楚岚,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楚先生这辈子都想都没想过的。”他说,“楚先生的不解也必然多得很。”
楚岚看着跳跃的昏灯,是啊,他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现在甚至还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做,完全不用跟楚先生你坐在这里,说这么多。”萧珣说,“这一点是楚先生疑惑之一的吧?”
楚岚下意识的点头,旋即一僵,这,这岂不是承认了——
但,萧珣都坐到这里了,可见早就知道一切了。
没错,他明明都知道了,直接动手就是了,连人都不用出现,为什么还来说这么多话。
“因为,我太看重楚先生了。”
听到这句话,楚岚再忍不住站起来:“你不要胡说八道了,你——”他盯着这年轻的世子,“你只是要借我的手,让我做恶事,你就能自诩清白无辜!”
他只是怯懦,不是蠢,何必说这种三岁小儿都不信的话。
萧珣一笑,酒窝深深:“我逗楚先生呢,免得楚先生太紧张,看,楚先生发个脾气,是不是好些了?”
今日他楚岚就是老鼠被人戏耍,又能奈何?楚岚颓然无力。
“楚先生,我是在让你替我做恶事,但并不是我不能不愿双手沾血。”萧珣收起笑,“因为接下来,我需要楚先生,当然,确切的说,是需要楚岺,但楚岺命不久矣,所以,楚先生就是我不可缺少的助力。”
他是不可或缺的助力?楚岚终于抬起头看过来。
“楚先生,今日想必你也清楚你兄弟真正的地位。”萧珣说。
楚岚移开了视线,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那人今日来找你,是因为这个,我今日来找你,也是因为这个。”萧珣的声音再次传来,“但那人今日用完你,记得的只是楚岺之功,待楚岺死了,你在他眼里不过是楚岺之兄,忽略不计,但我用你,是真的用了你,是你自己帮了我,事成之后,你在我眼里就不再是楚岺之兄,而是肱骨之臣。”
肱骨之臣!
臣!
这一句臣,赤裸裸的把自己摆在了君的位置。
这一句臣,也是许诺——
楚岚看着萧珣,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珣不用他说话,接着说:“而且楚岺死后,你还活着,你作为楚岺唯一的兄弟,他的一切需要你来接替。”
说到这里他再次端起茶杯递到楚岚面前。
“楚先生,我说看重您,并不是玩笑话,我来的确是因为楚岺,但我真切需要的是你。”
“将来,我是你的登天梯,但此时此刻,你是我的登天梯。”
“请楚先生,与我一起踩上登天梯,一起,上天门。”
他再次说出这句话。
再次听到这句话,楚岚的心依旧砰砰跳,但这一次,他没再说不懂什么意思,而是伸手接过了茶。
萧珣一笑,起身:“今日太多意外的事,楚先生心神动荡,我就不再多打扰了。”
说罢向外走。
楚岚迟疑一下,握着茶杯站起来,犹豫送还是不送。
萧珣停下脚回头:“楚先生,安全方面你不用担心,我的人守住了你家的宅院,会护先生你周全。”
说罢拉上披风遮盖头脸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这句话什么意思楚岚听懂听不懂,藏在壁橱里的楚昭听懂了。
不止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终于明白那一世她死的多冤,又多不冤。
......
......
她摸进书房的时候,是想看看楚岚是不是在这里藏了什么人。
前一段楚岚的这个书房被楚棠要过来送给她用,她对这个书房很满意,不得不说楚宅真是一座好宅院,有楚园这样的园林,也有精致的书房,怪不得楚岚一天天长在这里。
这个书房还暗藏小壁橱,虽然只能容纳一人,但有高窗透气,紧贴书架能随手抽书,还能透过书架缝隙看到书房内。
这边的仆从失魂落魄,都寻着暗处躲着,楚昭顺利从外花窗翻壁橱。
书房里的楚岚失魂落魄走来走去,不察外物。
但书房里没有其他人,楚昭看了看,正要离开的时候,萧珣来了,然后她坐在壁橱里,终于了解了自己的一生。
梁妃骂她的话,楚棠骂她的话,燕狼骂她的话,她都懂了。
她终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她当皇后,的确是交易。
小殿下,的确被托付给楚氏,然后,真的死在楚氏手里。
但是,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跟他父亲有什么关系?她们父女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楚昭透过书架缝隙看着外边,她的视线专注又空洞,似乎盯着楚岚,又似乎越过楚岚,看向夜色的深处。
她们父女原来是这样被人戏弄在手掌心上。
.......
.......
夜色沉沉的皇城,一层层高墙,一幢幢宫殿,似乎隔绝了一切。
深宫最深处的一座殿内,安静的连烛火都停下了跳动,宽大龙床上躺着的人也如同石像。
直到他长长的吐口气,殿内的气息也一瞬间流动起来,烛火跳跃起来,幔帐轻轻晃动,太监们轻轻走动。
“陛下。”一个太监小心翼翼说,“要用点心吗?”
皇帝嗯了声:“吃块酥黄独吧”
太监刚要说话,皇帝又自己笑了。
“忘了,这是贵妃常做的。”他说,“现在贵妃死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陪伴皇帝多年温柔可人的贵妃意图谋害陛下,被陛下勒死,此时还挂在房间的梁上。
贵妃宫里的人无一幸免。
太监想到适才的场面,忍不住抖了抖,在皇城里当太监,自诩什么险恶都见过了,但这种直面屠杀的血腥,听说再多,亲眼所见受到的冲击还是不一样。
“陛下。”他忙道,“咱们御厨也会做这个。”
皇帝这才嗯了声:“那就做些吧,夜还长呢。”
太监一边吩咐人去,一边上前将皇帝搀扶起来,不知道是自己是不是受惊吓无力,总觉得皇帝格外的重。
唉,日夜相伴的女人要害他,亲生的两个儿子在厮杀,出了这种事,皇帝嘴上不说,受的惊吓打击也不小。
毕竟也是个病体孱弱的老人了。
“情况如何?”皇帝问,“太子都死了,还没结束吗?”
太监垂首:“还没,京城里还是很乱,到处都是烧杀。”
“皇城也没幸免吧?”皇帝再问。
太监不敢隐瞒,应声是,忙又道:“陛下,外城虽然鱼龙混杂,但内宫禁卫都是精挑细选,对陛下忠贞不贰。”
皇帝发出一声笑,笑的古古怪怪。
“朕才不信他们。”他说,又看了那太监一眼,“你们。”
太监被这话说得头皮发麻,噗通跪下“陛下,老奴——”
但他的忠心没能表达,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
“去把邓弈喊来。”他说。
邓弈?太监愣了下,邓弈是什么东西?
太监不敢说不知道,不知道的自己去问就行,总不能问陛下,他转身要走,又被皇帝叫住。
皇帝从身上扯下腰带扔过来。
“拿着这个,免得他不听。”
第一百零五章 两语
陈太监跟在皇帝身边有十几年了,皇帝不理朝政也十几年了。
对于太子长成且主管朝政多年的皇城来说,主人是谁,是有些模糊了。
其实陈太监说出那句内宫禁卫都是精挑细选,对陛下忠贞不贰的话时,他也觉得好笑。
就比如他,他也不是对陛下不忠,只不过除了陛下外,对其他人也可以忠,如果其他人需要的话。
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其他人会是谁。
太子是不可能了,三皇子吗?
他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然后听到陛下一个人名,这个人名很陌生,他很茫然。
十几年了,陛下身边能叫上名字的也就那几个人,不是没有人想挤到陛下面前,但陛下懒得看,更懒得记,再后来有了太子,有了三皇子,陛下这里就更冷清了。
“邓弈是什么人?”他急匆匆的往外走,一边问,“为什么一个宫门令陛下会知道?”
更奇怪的是陛下还要给这个宫门令腰带做证,似乎不这样就传召不来。
这什么人物啊?
深宫里漆黑一片,他叫了十几个太监陪同,急促的脚步敲打在石板上,让心跳得更快。
十几个太监听到这个名字也是茫然。
他们在陛下身边从未听过。
陛下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宫门令?宫门令不都是太子挑选的吗?也不到陛下跟前来——
今天匪夷所思的事太多了。
虽然一颗忠心可以摇摆,但此时此刻,眼前只有陛下一人,只能忠心听命行事。
内宫门这边灯火明亮,但让人更心惊胆战。
他们还没靠近,就有禁卫们喝问:“站住!来者何人!”
与此同时还有闪着寒光的弓弩对准,太监们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内宫门也不知道落入谁的手里了——
但不管落入谁手里,爹总要认的吧。
他们忙道:“陛下有令——”
但弓弩并没有放下去:“可有令证?”
看起来如果没有令证,他们就会当场被射成刺猬——
这就是这个邓弈的做派?陛下果然很了解这个邓弈,陈太监吸了口气,举起腰带:“有——”
灯火照耀下太监们清晰可见,举起的明黄龙纹腰带也清晰可见。
站在宫墙上的官吏们松口气“竟然真是陛下的御带。”
但旋即又提一口气“陛下的腰带是自己解下来的,还是被——扒下来的?”
先前深宫里的动静他们也听到了,厮杀声哭喊声,比外城传来的不小呢。
他们不知如何是好,邓弈立刻带着人去查看,但被寝宫的禁卫拦住了,说陛下有令不得靠近。
不让靠近,邓弈没问要令证,立刻带着人回来了。
“那现在这陛下有令,听不听?”他们看邓弈,问。
邓弈没有丝毫的犹豫:“听。”说罢抬手示意放行。
此时此刻内宫门都听他了,禁卫们立刻放行。
陈太监疾步过来,看这边穿着官袍的官吏,年纪不等——
其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官吏看起来很普通,官袍也是最低等,但视线不自觉的就落在他身上,大概是因为其他的官员都不自觉地依偎着那人而站吧。
陈太监举着明黄腰带:“陛下召见,请速速随我来——”
他故意耍了个滑头,没直接喊邓弈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那几位官员神情有些古怪——竟然没有立刻应声。
以往听到陛下召见,一个个都如同登了天,看看现在,陈太监心里冷笑。
以往陛下召见,的确是好事,但现在么,谁知道进去了是不是会真登天驾鹤西去——官员们视线犹豫。
邓弈站了出来,伸手接过腰带:“邓弈领命。”
果然他就是邓弈。
陈太监看着他,神情复杂。
果然陛下就是陛下。
你以为看透了,但其实深不可测。
......
......
在官员们紧张不安同情的视线中,邓弈独自跟着陈太监走了,皇帝传召,也没有带着禁卫去的道理,这一去是生是死,就看造化了。
陈太监也不时的看一眼邓弈,昏灯下见他神情平静,更没有问东问西。
“邓大人来宫门卫多久了?”陈太监忍不住问。
邓弈道:“没多久。”
陈太监道:“老奴常在深宫,都没跟邓大人打过招呼,惭愧惭愧。”
邓弈道:“无妨,我从未进过深宫,你我也没机会打招呼。”
从未,陈太监心里更惊讶了,更不知这邓弈的来历了,今晚他的眼被夜色蒙上什么也看不清了,也不敢多问了,低着头带路。
邓弈看着深宫,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来,此时的深宫阴暗,弥散着血腥气,浓墨中隐隐有人影重叠,夹杂着似真似幻时有时无的哭声,宛如鬼蜮。
但走进皇帝寝宫,感觉又回到了人间。
室内灯火明亮,一个敞着明黄袍子的老人坐在榻上吃点心,吃的似乎不怎么满意,皱着眉。
“太甜了。”他说,将点心扔回盘子里,“跟贵妃做的一点都不一样。”
旁边太监们忙递上茶。
老人不耐烦的摆手,太监们忙退开。
陈太监上前施礼:“陛下,邓弈到了。”
邓弈下跪施礼:“臣邓弈,叩见陛下。”
他低着头感受上方老人的视线看过来。
“你多大了?”皇帝问。
邓弈道:“臣今年八月就满三十一。”
皇帝嗯了声:“三十立于礼。”又问,“读过书吗?”
邓弈道:“读过,年少时曾赴鲁郡学诗,只是长兄早亡,寡母病弱,只学了五年不得不归来。”
皇帝嗯了声:“鲁诗,那是申培公一脉。”又问,“之后做过什么?”
邓弈道:“臣在乡里做了亭长三年,后入县衙做了书吏三年,又在郡城太守府司监两年,后赴任监御史门下巡吏,与去年入京到卫尉府令丞,月前刚调任宫门卫。”
皇帝听完笑了:“当差还不少,从上到下,你什么都干过了。”
邓弈道:“臣食君之禄,当兢兢业业。”
听着这君臣一问一答,一旁的陈太监更惊讶了,怎么听起来陛下不认识这个邓弈,这是现场打听?
不过这个邓弈起家竟然是一个小亭长,如此不堪的出身——
陛下到底叫邓弈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乱夜无眠,找个陌生人来聊天吧?
陈太监胡思乱想,一边竖耳听皇帝说话。
皇帝没有再问邓弈,唤:“来人。”
陈太监忙应声是。
“取朝官袍绶带来。”皇帝说,指了指邓弈,“赐予邓弈。”
陈太监和邓弈都惊讶的抬起头,不同的是陈太监愣愣,而邓弈则再次叩拜:“臣谢恩。”
皇帝看着邓弈,问:“这时候让你当朝官,你怕不怕?”
邓弈抬起头,神情平静,眼神烁亮:“臣先前当亭长时,不惧怕去当书吏,今日臣身为宫门卫,亦不惧当朝官,臣只听皇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哈哈笑,伸手指着桌案上。
“邓弈,这里是朕的玉玺,皇城卫令,京营虎符,如今皇室动荡,朕任命你为太傅,大夏的安危,朕交给你了。”
邓弈挺直身子,抱拳一礼,再附身叩拜。
“臣邓弈,领命!”
第一百零六章 宫城
今晚的事如巨浪,且一浪接一浪不停。
站在内宫门外的官员震惊的看着重新回来的邓弈。
这一去一回,宛如换了个人。
先前的青袍小吏变成了红袍权臣,头戴高冠,腰垂朱紫绶带,身后禁卫如扇展开。
这可真是登天去了。
“邓——邓大人。”一个官员张口因为习惯差点喊出邓弈,还好下一刻及时改了,“陛下如何吩咐?”
邓弈拿出玉玺:“陛下命我为太傅,掌管大局。”
太傅!还有,玉玺!陛下竟然把玉玺都给邓弈了!
要知道太子监国这么多年,玉玺摆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可以取用,但从不曾被太子随身所带。
官员们顿时忙叩拜“陛下万岁。”
邓弈收起玉玺,上前搀扶他们:“陛下如此重托,还请诸位与我同心协力,待世局安稳,必有回报。”
官员们顿时激动不已,邓弈就算是一步登天,也还是大方的脾气,看看这许诺干脆痛快。
“邓大人尽管吩咐,我们与你同在。”他们纷纷表明忠心。
甚至有人撩起衣衫就要冲出去杀敌。
邓弈拦下他,道:“我们今晚唯有一个使命,就是守住内宫,保证陛下安全,至于其他的事,我们不管。”
他看向外皇城,先前那边也有厮杀声传来,应该是三皇子和太子的人马争抢控城。
“不管他们怎么你死我活,只要不来内宫,他们就依旧是皇子。”他看向前方外殿说,转头对身边的皇帝禁卫首领吩咐,“但一旦有人接近内宫,就是逆贼。”
逆贼可杀,就算是亲生子也不例外。
“格杀勿论。”
不管是来求救,还是来逼宫,求救的生死已定,没有救的必要,逼宫的,自然更该死。
禁卫首领应声是。
听到这话,官吏们有些心惊肉跳,真是好狠好无情的心肠,不知道是皇帝的意思,还是邓弈的?但不管谁的,现在不用去拼命,官吏们又都松口气,表示如果有人敢闯宫来冒犯陛下,他们第一个冲上去跟他们拼命,然后再问:“那我们现在能做些什么?”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有关现在,而是待天亮,待事后,该怎么做。”邓弈说,看向外殿,“我去太傅殿。”
外殿是朝议的地方,重臣们也都有自己的场所日常办公。
现在邓弈是太傅了,当然应该去太傅的地方,官吏们纷纷赞同,邓弈安排了人手守好内容,又点了人马,披甲带械黑压压的簇拥着他向外殿来。
重重的脚步声让地面都颤抖,举着的火把照的夜色一片炙白。
邓弈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变了一个模样。
但,也没有太虚幻,他的脚步稳稳,心情也很平静,就好像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邓大人这么厉害——
他突然想到那个女孩儿说的话,嗯,如果那个女孩儿知道现在他成了太傅,也不会震惊,只会说,邓大人就是这么厉害。
没错,邓大人就是这么厉害,他能从一个亭长变成县衙的书吏,十年之后,从宫门令变成太傅,手握玉玺,腰挂虎符,又有什么奇怪。
“太傅大人。”一个官吏想到什么凑过来,已经很习惯的喊太傅,就像一直如此一般,“原来的太傅怎么处置?”
皇帝不理朝政多年,并不是朝中就没有太傅,太傅一直都有。
待事情落定后,两个太傅相见,会不会尴尬?
邓弈笑了笑:“我会提前处置他,不会让他为难。”
这话说的,果然很太傅,官吏缩了缩头,更加坚定热情引路“太傅随我来。”
.......
.......
外城楼墙上燃烧的火把,照耀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很显然这里经过了一场恶战。
虽然现在没有惨烈的场面,但厮杀还未停止。
五个人影出现在前方瓮城的城墙下,这里已经没有灯火,他们隐藏在黑暗里,动作很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但刚要跨入门洞,黑暗里有宛如一只黑猫的人掠起。
一个起落最前方的人被割断了脖子,还没等两边的反应过来,左右两只脚狠狠踢在咽喉上,三人一声未吭跪地倒下死去了。
后方两人飞快后退,同时举起寒光的长刀向前劈去,但还是晚一步,那人扑来过来,手脚分别同时缠住两人,一个飞旋,三人同时落地,伴着叮铛刀撞地的响声,其中两人不动了。
人影从其中站起来,俯瞰地上新鲜的死尸,点燃火捻扔在其上,又将四周散落的火把扔过来,火光顿时蹭蹭腾起,黑暗瞬时被吞没,瓮城正门楼变得明亮,刺目。
那人影站在其中宛如一根长枪,闪着寒光,震慑着前方窥探的视线。
“燕来,燕来。”
旁边敌台上响起喊声,同时一架软梯被放下来。
人影三步两步跃起,抓住软梯,如猫儿一般零落的爬上去。
他翻过城墙落入其中,其他禁卫忙将软梯快速的收起。
这边有火把,照出落地的人,正是谢燕来,此时此刻的谢燕来,比那日在街上被鞭打看起来还恐怖,脸上身上都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抬手轻轻擦了擦脸颊,原本一滴血变成了一片,跟白皙的皮肤呈鲜明的对比,火光下骇人。
拉他上来的是七八个禁卫,他们脸上身上都是血,但相比谢燕来要好得多。
“这群崽子们,还会来的。”其中一个面色发白说,“我们人太少了。”
谢燕来越过他们看向后方,这里是宫城墙,零零星星的有火把,可以看到其上零零星星站着的禁卫。
大约有数十人。
瓮城以外的人马至少还有三百人。
而且,远处的夜色里还有厮杀声传来,整个京城都似乎燃烧混战。
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还会向皇城冲来。
“燕来。”一个禁卫说,“我们向内宫退吧。”
内宫皇帝的禁卫还有很多,那里也最安全。
谢燕来回头看向沉寂的内宫。
“外边打成这样,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人出来问都没有,你觉得,他们是不知道呢,还是什么都知道,但不理会?”
“对太子生死不理会,对三皇子作恶不理会,你觉得,我们如果跑去求救,他们会理会吗?”
估计还没近前,就被乱箭射死了。
第一百零七章 谢子
听到谢燕来这样说,禁卫们神情震惊,脸色更惨白,但并没有人有异议。
如果不是谢燕来,他们此时此刻都变成尸体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他们当时正在城门交接班,面对迎面走来的禁卫,刚要按照习惯走上前,谢燕来忽的制止了他们。
“今日领班是谁?”谢燕来喝问。
那边的禁卫显然一愣,然后呵斥“问那么多干什么!”
他们的话音落,谢燕来就喊:“贼子受死!”
伴着这句话,手按在了长刀上。
禁卫们吓了一跳,谢燕来这是干什么?
日常跟他人不合吵骂,动手也常有,尤其是这几天,以前虽然看不起谢燕来,顾忌他是谢氏子弟,大家表面都客气,但自从谢燕来当街被家中鞭打后,大家看待他就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甚至当着面嗤笑。
谢燕来伤没好,人依旧好斗,这两天几乎天天跟人推搡。
但动刀就不一样了,这是要人命啊——让邯郡山村的村民丧命,谢家子可以毫发无伤,但皇城禁卫被杀,那就不是谢家家长打骂一顿就能了结的。
虽然他们也不太喜谢燕来,但出了人命大家都有麻烦,禁卫们忙上前要按住谢燕来,还没伸手,就见对面的来交接的禁卫叮铛乱响,都拔出刀来——
禁卫们愣住了,不至于吧,今晚怎么人人都很冲动?谢燕来还没拔刀呢,对方已经拔出来了?
这也是要拼命?
这边愣住了,那边的禁卫似乎也愣住了,气氛有些诡异。
“你们——”谢燕来身边的禁卫也有些觉得不对劲了,没有再上前,而是问。
但他的话没问完,对面的禁卫们知道暴露,干脆不装了。
“杀了他们。”为首的人喊道。
厮杀就这样开始了。
伤亡还是很惨重,似乎一眨眼间,半数的禁卫都成了敌人。
他们因为谢燕来的阻拦,以及诈唬,让对方提前暴露,得到了后退和示警的机会,最终成功退回了城楼。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能看到京城都陷入了厮杀,到处都是火光。
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太子,真的,出事了吗?”一个禁卫喃喃。
先前厮杀的时候,对方喊了很多可怕的话,比如太子死了,杨氏谢氏谋反,三皇子惩奸除恶,护驾,立刻束手就擒,否则皆是谋逆——
后边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们都是在京城混的,听听也就罢了,最关键是前边,太子死了。
太子和三皇子之间暗潮汹涌,大家都知道,但真没想过三皇子会真动手,太子真会死。
诸人的神情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谢燕来说,看了眼四周的人,“你们现在想去投降吗?”
太子如果死了,那就剩下三皇子,将来三皇子就是——
禁卫们神情有些复杂。
“杀了我这个谢氏子,还能当个功劳。”谢燕来接着说,视线巡弋。
火把照耀下,披着一身血手里握着刀的少年,杀气骇人,看到他的视线,诸人不由避开。
先前不是没有人这样想,还有人这样做了,趁着谢燕来迎战的时候,摸到后边要对他动手,但被谢燕来反手杀了。
一次两次三次,没人敢来这样做了。
以前就知道这谢家子暴虐凶悍,今天才算是真正见识到是怎样的凶悍。
“我奉劝大家别这样做。”谢燕来说,“第一是,我不想死,所以要杀我没那么容易,再者就是,杀了我,你们也没好下场。”
没好下场?禁卫们又抬起头,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少年一跃,跳上墙垛,背对诸人,刀在手里一转。
“别忘了,大家的身份是禁卫,是为陛下守护皇城禁宫之卫,皇帝没有发话,你们投了别人,引人入城,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他说,微微转头看诸人,火把照耀下凤眼冷笑,“皇帝不会饶你们,而未来之主,也不会用你们这种人。”
诸人神情变幻,他们都是最接近皇权的卫士,当然最知道上位者的秉性。
“燕来说的没错!”一个禁卫站出来,大声说,“我们是皇城禁卫,职责就是守卫皇城,不管是谁,哪怕是太子,敢带兵来侵犯,就是逆贼,没有陛下的命令,我们誓死也要守卫皇城。”
随着他的喊声,更多的禁卫站出来,纷纷赞同。
“燕来说的没错。”“你们别想着让燕来死,想想是谁让咱们死吧。”
一时间气势如虹,一扫先前茫然,都看向站在墙垛上的握刀少年。
“燕来,我们都听你的。”
谢燕来没理会身后的喧嚣,握刀看着城墙外,道:“不用听我的,大家尽职尽责就足矣,至于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吧。”
先前领头喊话的禁卫便一摆手:“尽职尽责,就是死了,也不会祸及家人,都散开守好城墙。”
禁卫们齐声应是,毫不犹豫的散开了。
这边只剩下这禁卫几人,他们再次喊谢燕来。
“燕来,你放心吧,事到如今,大家都拼命了,不会再有人想着拿你换功劳。”
还有人狠狠道:“谁要敢这么做,老子第一个宰了他,老子的命,是燕来你救的,要不是你替我挨了一刀,老子现在已经见阎王了。”
对于这种表心意的话,谢燕来依旧没有什么激动,淡淡道:“已经拼到现在了,怎么也要熬个结果。”
几人点头,一人又道:“燕来,适才消息说,内宫里似乎出来一群人。”
谢燕来看向内宫方向,似乎灯火摇曳,又似乎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他们到这边来了吗?”他问。
那禁卫摇头:“没有,不知道在做什么。”忍不住上前一步,“燕来,要不要去看看问问?”
谢燕来嗤笑一声:“不用,他们不在意,我们也不在意,都这样等着吧。”
禁卫们说声好。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等着吧,不止对现在的事不在意,对于结果他也不在意。
不管什么结果,他都没有好下场。
三皇子赢了,谢氏完蛋,他也完了,谢燕芳赢了,他依旧是谢氏家里的一条狗。
谢燕来收回视线看向城外,城外的厮杀混战还在继续,那个女孩儿怎么样?
她一心要离开京城,结果一直没能达成心愿,如今陷入了乱事。
现在她是不是在恨他,怪他不早点替她送信,让她爹爹把她接走。
想到这里,谢燕来忍不住笑了笑,垂着的手握紧了刀。
楚昭,最好好好活着,如果这次能活着,他就立刻替她送信。
如果,他这次也还活着的话。
第一百零八章 命运
外殿的右边,最正中的一间大殿,是太傅日常所在。
当朝太傅是皇帝任命的,皇帝身体不好,立了太子,选任了太傅辅佐太子,就不管了。
不过自从太子监国后,宠信自己任命的骑射官,再加上杨国舅大包大揽,太傅名义上是太傅,实际上俯首杨国舅,事事听从。
太傅所在的值房有些杂乱,因为杨国舅很多时候也在这里,美其名曰不浪费,一殿多用。
灯火点亮,太监们和几个官员都抢着整理收拾。
邓弈并不在意,随意的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翻看文卷。
“大人,外城墙那边并没有人来。”一个官员小声说。
这里距离外城已经很近了,灯火点燃,人走动,那边肯定能看到。
此时禁卫们散落四周,握着弓弩,严阵以待。
但并没有人来,连窥探都没有。
邓弈握着文卷抬起头,笑了笑:“看来那边有聪明人啊。”
来报告消息表忠心,或者求救打探消息,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没想到真有人能经受诱惑,纹丝不动。
不过,聪明人多得是,也并不表示聪明就有好运气,比如那个谢三公子谢燕芳——
太子死了,一切成空。
邓弈不再理会,继续看文卷,他有很多新的东西要学,虽然骑射莽夫也能当官,虽然此时此刻也不是论能力,但这个官要当的漂亮,也不能仅靠运气和莽力。
官员们不敢打扰邓弈,轻轻退出去守门以示忠心,殿内只一些太监忙碌。
一个太监将更多的灯端过来,一个太监还烧了茶给送过来。
邓弈随手端起喝了口。
“太傅大人觉得还合口吧?”那太监问。
这太监竟然还没退开?还要询问?邓弈握着茶杯看过来,见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太监,普普通通混不起眼。
这是皇帝寝宫那边跟过来的太监,能在皇帝寝宫这么多年的老人,可不是普普通通。
他的视线有些犀利。
面对犀利的视线,那太监没有丝毫退避,似乎不察不觉,说:“这里没什么好茶,老奴特意从陛下那边带来的,只是水实在仓促准备不了。”
邓弈哦了声:“还好。”
说罢垂下视线继续看。
那太监依旧没走开,用袖子轻轻擦拭桌案上的灰尘,低声说:“中山王世子想要进皇城守护陛下——”
邓弈握着文卷的手微微一顿。
“——请邓大人按照许诺。”那太监低着头轻声说,“开门。”
那太监说完这句话垂首退开了。
邓弈握着文卷沉默,忽的笑了。
中山王,难道就是那个又聪明又有运气的人?
.......
.......
马蹄急响,萧珣已经穿过浓黑和火焰混杂的街道,回到了驿所。
这里显然也经历了厮杀,四周的房屋还在燃烧,街上散落着尸首,有官有兵也有民众。
萧珣视而不见下马走进驿所。
驿所里那些曾经对世子笑脸相迎的官吏杂役们都不见了,也不能说不见,他们都变成了尸首躺在地上,整个驿所没有一个活物,这当然——不是三皇子干的。
当然,最终是要算到三皇子的头上。
萧珣踩着一具尸首迈上台阶走进室内。
“其实何必离开呢,就在楚家,我们自己动手就好。”铁英在后跟着,皱眉不解。
他可看不上楚岚。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
宁昆笑了笑:“你不要小瞧读书人,一个读书人起了狂心贪心,那是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的,再身份高贵,再功夫高强,都能死在他们手里。”
说到功夫高强时还加重语气,看着铁英。
铁英哼了声。
萧珣安抚他:“别担心,我们的人也都在,他做不到我们再动手。”又解释,“让他亲手做,是让他递交投名状,将来才能受制于我。”
铁英道:“就算没投名状,楚岚这种人也对殿下言听计从。”
“只言听计从还不行,还要主动替我握刀去杀人冲锋才行。”萧珣说,“你也说了,楚岚此人不堪,不给他套上枷锁,他是不会为我拼命的。”
宁昆点头:“世子识人用人透彻。”又道,“回来驿所也好,这里离皇城更近,到时候进宫也方便。”
萧珣看向皇城所在的方向,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神情复杂。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这真如父王所说,京城很危险,但也正如父王所愿,最危险的地方也才最有机会。
太子突然要去狩猎,还像三皇子那样征选力士,他立刻让人混进去——谁手里还没有大力的好汉呢。
三皇子有心弑兄,他就助他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萧珣一笑,脸颊酒窝深深。
太子死了,三皇子不管是被谢氏疯狗撕咬,还是被皇帝问责,也都等同与死了。
再除掉太子的儿子,皇帝唯一的血脉就断了,大夏的皇位,就只能属于他们中山王一脉了。
父王也终于能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了。
父王多年筹谋人脉,父王自小精心教导他,父王在合适的时机将他送入京城。
这一切看起来是运气,但其实是父王敏锐聪慧呕心沥血。
想到这些,萧珣眼中满是敬佩。
“这一切,就该属于父王。”
除了父王,还有谁!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跟楚岺牵涉关系。”宁昆说,意味深长感叹,“世子,现在看到楚岺隐藏的地位多厉害了吧。”
骤逢大变,满城权贵,太子遗孤竟然投奔楚岺,只相信楚岺。
哦还有,父王还告诉他京城一条密道,今晚他亲眼看着一个太监抱着一个孩子从中走出来。
这是只有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当年,先帝珍爱父王,告诉了父王——
可见,在先帝眼里,这皇位本就意属父王。
“陛下对楚岺的信任,楚岺对陛下的忠贞,绝不一般啊。”宁昆感叹,“如果殿下能跟楚小姐结亲,陛下更认定殿下。”
萧珣笑了笑:“无妨,待见了陛下,我会对他讲述我和楚小姐的缘分,然后请陛下赐婚。”
宁昆抚掌:“也好,也好,如此甚好。”
不仅陛下能安心,楚岚也能安心,而楚岺,更是不得不成为世子的人,楚岺的人脉归他,而骂名则归楚岺。
看着萧珣脸上的浅笑,宁昆又有些同情。
“只是委屈殿下了。”他说,“有这样一位妻子,日子不太好过。”
至少要有一段日子不好过。
毕竟是皇帝赐婚,这个妻子要踢掉没那么容易。
萧珣笑了笑,看向门外的夜色,夜色沉沉又冰冷,就像那个女孩儿看他的眼神。
有这样一位妻子,日子一定很有意思。
.......
.......
今晚的夜格外的长,浓墨的夜色始终不肯散去。
感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为什么天还不亮?
但又很害怕天亮。
如果天亮了,这就不再是一场噩梦了。
小小的孩童蹲在柴堆中间,将头埋在膝头,拼命闭着眼。
咯吱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还有一盏灯照进来,昏黄的光穿透了柴堆,穿透了他的膝头。
好亮!好讨厌!
孩童想大喊大叫,如果是以前,他就会这样做,身边的每个人都怕他,绝不会忤逆他,但现在他只能紧紧的闭眼闭上嘴,努力缩起来,连呼吸都停下,免得被人发现。
“你们在这里吗?”有女声低低响起,似乎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找谁,然后停顿下,说,“我是楚岺之女,楚昭。”
楚岺之女,楚昭。
孩童慢慢睁开眼,从手指缝里看去,透过指缝,透过柴堆,看到昏黄的灯影里站着一人。
她好像很高,但好像又比他大不了多少,她有着黑黑的头发,莹白的肌肤,眼睛像星辰一样亮。
第一百零九章 夜色
他还是个孩子,见过的听过的熟悉的人优先。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楚岺,楚昭,听到这个名字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就在刚刚不久,这个名字被刻在他心里,伴随着生死别离的冲击。
他在黑暗里柴堆下看着她,一动不动。
身边悉悉索索有人站了出来,轻声问:“楚小姐?”
楚昭大喜,看到一个人影从柴堆旁站起来,她忙上前,手里的灯照出这是一个老者。
老者头发有些凌乱,面白无须,套着一件很明显不合体的仆从衣衫。
“我是楚昭,我偷听到伯父跟人说话。”楚昭不待老者说话询问,直接说,“小殿下在这里吗?”
老者神情微变,他听懂了女孩儿话里的那个字,偷听,别人。
楚岚在和别人说!
他看着这女孩儿,毫不犹豫,伸手将一旁的柴搬开。
“小殿下在这里。”他说。
楚昭便看到到柴堆下缩成小小一团,昏灯摇曳,那孩子一双大眼定定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楚昭的眼一涩,她伸出手。
“来。”她轻声说,“跟我走。”
老者要说什么,却见一动不动的孩童,起身抓住了楚昭的手。
楚昭将他拉近在身边,要抱起他。
她虽然十三岁了,但其实也算是个孩子,抱起六岁的孩童,宛如猫叼老鼠——
老者忙道:“我来我来。”他忙抱起孩童。
楚昭也不勉强,转身向外走,老者也不问,果然就跟着她走。
后院一片漆黑,楚昭提着小灯昏昏照路,只听到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一处院门。
“小姐。”阿乐的声音从旁传来,门也被打开了。
楚昭带着老者两人走过去,阿乐将门关上,连栓了几道,又用木板顶住。
“小姐。”她这才看老者和孩童,也不问,将地上放着的包袱打开,“东西准备好了。”
楚昭对老者说:“我们要出去,外边有人守着,你们乔装一下。”
......
......
夜色街上的哭喊厮杀声似乎小了很多,楚园里的声音突然杂乱了很多。
躲在假山缝中的楚棠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这是?”她低声喝问。
挤在身边的婢女跟着点头生气:“就是,这都什么时候了,阿昭小姐让他们躲进来已经够危险了,还大声吵闹。”
话随这样说,主仆两人一动不动,谁也不肯去阻止这吵闹。
“怎么回事啊!”
守在门边的仆从惊慌不已,看着推开楚昭小姐的一老一小。
昏暗里穿着花布衫的老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看起来臃肿不堪,力气还不小,将楚昭和阿乐都撞开了。
“我们要回家,我儿子还在家。”那老妇人喊,声音哭泣含糊不清怪异。
“外边还是很危险的。”楚昭急道,“你们别出去。”
阿乐生气:“小姐,别管她们,她们要死就让她们去死,在这里吵闹,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听到这里,守门的仆从更惊慌了,是哦,在家里吵闹,会引来麻烦——
他们往后退了一步,没有阻拦,让那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把门打开,跑出去了。
楚昭跺脚:“太危险了,我去把她们劝回来。”
跟着跑出去。
“小姐,别管她们——”阿乐要去劝小姐,跟着追出去。
仆从们站在门内,不知所措,追出去,不敢,不追出去,也不太敢。
“小姐,小姐——”他们扒着门小声的唤,“快回来——别管她们——”
这边的动静在暗夜里很显眼,引起了四周藏着的视线的注意。
怎么回事?
“有人跑出来。”
“是普通人。”
“楚园来了很多躲避的民众。”
低低的声音交谈,眼神交汇,夜色依旧凝滞。
楚昭已经追上了抱孩子的老妇人:“外边真的太危险了,等天亮再回家吧。”
“你担心你儿子,你如果出事,你儿子该多伤心。”阿乐也生气地抱怨。
老妇人拉长声哭泣“就是死我也要跟儿子死在一起——”
怀里的女孩儿忽的也哭起来。
楚昭伸手拍抚“您们别哭,别哭——”
阿乐呵斥“小声点小声点——”
四人拉拉扯扯沿着巷子向外走,很快就要走出巷子,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里凝滞地视线忽的摇晃起来。
“不行。”
“一个人,一条狗都不能放出去。”
......
......
走快点。
但又要走慢点。
楚昭告诉自己。
前方的街口已经快要到了。
“我们往哪里走?”阿乐低声问。
楚昭看着前方黑暗的夜色,远处有厮杀声,哭声不断。
身后是猛兽张开口,身前又何尝不是呢?
“我也不知道。”她低声说。
留在家里是死,跑出去,或许,有机会——
跑出来了,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这让人多绝望,多质疑,但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没有半句询问,脚步也不迟疑,紧紧跟着这女孩儿。
怀里的孩童也不哭泣了。
似乎她就算是要带他们去无间地狱,他们也一步跟着迈进去。
如今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已经在地狱了。
“小姐——”
身后陡然传来喊声。
“小姐,快回来,老爷有令——”
阿乐回头看去,见家宅那边有黑影冒出来,化作两个人影,追来。
听声音像是仆从担忧,看动作,仆从跑得真快啊。
阿乐攥紧了手,所以,这样还是不行——
楚昭停下脚:“你们来的正好。”
她说,转身迎向来人,站在路中间,也挡住了来人和老妇人。
“快帮我劝劝她们——或者护送她们,太危险了——”
看到楚昭如此动作,近前的仆从将手垂下,用衣襟掩盖了什么,放慢脚步。
“好。”他们说,如果能不动声色把人带回去,更好。
他们倒不是畏惧杀人,是为了能杀更多的人,免得打草惊蛇。
他们垂下头装作温顺仆从的模样,从楚昭身边走过。
就在经过的那一刻,女孩儿袖子里滑落两柄短刃,宛如一只狸猫跃起,一左一右两刀。
两个仆从的脖子被刺穿,他们剧烈的扭动,从衣襟下拿出刀,但已经晚了,他们只来得及转过身看着女孩儿。
他们脖子上冒出的血溅了女孩儿一脸一身,在暗夜里白白的脸红红的血闪过诡异的光芒。
叮当一声手里的刀落地,两人也倒在地上。
.......
.......
黑暗里街边的墙上有个黑影动了动,吹了一声无声口哨。
“厉害啊。”他小小眼睛瞪圆,“阿昭姐姐打架果然厉害。”
第一百一十章 人来
身后有人追来的时候,老妇人没有什么紧张,但当楚昭停下回身的时候,他不由停下脚,抱紧了怀里的孩童。
孩童抓紧了他的衣衫,倚在他的肩头向后看。
昏昏暗暗的夜色里,看到那女孩儿突然拔出刀,突然杀了人。
血喷出来好多,好像溅在他的脸上了。
他睁着眼一眨不眨,毫不在意。
以前他从未见过杀人,甚至没有见过血,但这一晚上,他似乎泡在了血海尸山。
阿乐也瞪圆了眼,有血溅在她的脸上,她的手里也攥着一把刀。
小姐适才是交代过,会很危险,会杀人,会被杀。
她也不怕的,虽然,她从未杀过人。
小姐也从未杀过人,小姐说杀人就杀了!
小姐,好厉害!
“走。”楚昭握着刀一步跨过来,推老妇人。
老妇人这一次的脚步更快了。
阿乐落在楚昭身后,这一次打定了主意,她一定要比小姐更先动刀,她也要杀人。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但还是被察觉了。
当那两人倒地的时候,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冒出更多的黑影,席卷而来,卷着夜风,风中是寒光血腥气。
楚昭举着刀,一跃就要上前。
“小姐我来。”阿乐抢先迈步,挥舞着刀杀过去。
几声闷哼,刀光挥动之处,一片人影倒下。
阿乐都呆住了,她,其实还没,挨到——
“退后。”楚昭一把抓住她,向后退。
视线看向四周。
巷子两边的墙上,有一个个人影跃下,宛如镰刀,所过之处,奔到面前的人影都纷纷倒下。
更深处,厮杀声也随之而起。
这些人,是什么人?
“喂。”一个女声从墙头上落下。
楚昭看过去,昏暗里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身形,身边还有一个小身形。
那小身形手一晃一晃,闪着寒光。
再看那些席卷黑影里的人们,有男有女有老——
看起来就像是四周住的邻居,但,什么时候邻居都能杀人了?
楚昭攥着刀,还没问话,那女声再次开口。
“需要马匹吗?”她问。
靠着人腿跑,当然比不上马匹,楚昭看着那女孩儿,干脆利索地说:“要。”
蹲在那女孩儿身边的小身形便打了个呼哨。
就见街上一处紧闭的门打开了,伴着嘶鸣声足足有十几匹马冲出来。
“走走。”女孩儿摆手喊。
楚昭一句话不多问干脆利索转身,扶住老妇人就向马匹所在跑,阿乐紧随其后。
这些马不仅配好了马鞍,还悬挂着刀弓箭兵器。
楚昭随便抓住一个翻身上马,转头说:“小——孩子给我。”
她本要称呼小殿下,但又觉得不妥。
老妇人还没动作,怀里的孩童抬起头,再次主动对着楚昭伸出手。
老妇人忙将他向楚昭递去。
楚昭将孩童抱起来揽在身前,老妇人,阿乐也各自上马。
楚昭回头看了眼,巷子里的厮杀声更浓,似乎有无数的黑影卷来,但那女孩子站在高墙上,宛如洒下一张网,硬是把黑影们牢牢困住。
“走!”她再次大声喊。
楚昭收回视线,将刀收起来,从马身上抽出长枪握在手里,催马向前疾驰。
“向皇宫方向去。”她喊。
老妇人在后终于开口说话:“皇宫那边都是三皇子的人,太危险。”
楚昭头也不回:“危险,那就让大家都危险。”
让三皇子也知道中山王世子正在渔翁得利。
就算打起来,三方混战,他们也比现在被无声无息围杀要好。
越乱越有生机。
但才催马疾驰几步,前方的街上响起急促马蹄声,显然又有人过来了。
萧珣既然起了杀心,必然在楚宅布下天罗地网。
中山王父子筹谋这么久,怎能让她轻易就逃出生天。
“楚小姐——”老妇人颤声说,似乎想问怎么办。
楚昭握着刀看着前方:“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能不能带着你们逃出去,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
“在你们死之前,我先死。”
如果这就是小殿下的命运,是萧珣栽赃给父亲,是楚岚鬼迷心窍的命运,那这次她跟他们一起死。
唯一可惜的是,这一世重来,她还是没能见到父亲一眼。
这都怪阿九!
他要是早点替她给父亲送信,或者当初路上不唧唧歪歪,她现在就已经在边郡,守在父亲身边——
身前的孩童紧紧靠着她,楚昭能感受到孩童在颤抖。
唉,还好她还在京城吧,就算还是死,一起死,至少这孩子不会恨她父亲,也能死个明白,是谁害了他。
楚昭一手将孩童揽护,一手举起长枪。
“阿乐。”她喊,“咱们小时候学的今天要用上了。”
阿乐举起了弓箭,疾驰在她身侧:“小姐,这次可不是玩了。”
说完嗡的一声,双箭离弦如流星而去。
对面响起叮的一声,似乎箭与铁器相撞。
竟然能用兵器撞飞箭?好厉害。
阿乐和楚昭脸色微微发白,但没有畏惧,阿乐扔下弓箭,拔出长枪,楚昭的马匹也奔驰的更快。
对面夜色里传来喊声。
“阿乐你这死丫头。”男声呵斥,“说过多少次了,战场上用单箭,不许炫技,能杀人的就是最炫的技艺!”
阿乐一怔,楚昭已经狂喜。
“钟叔——”她大声喊,喊得声音都沙哑了。
钟叔!钟叔来了!
是了,这一世跟上一世不一样,钟叔来京城了,而且,钟叔今天就在京城里。
钟长荣勒住马,看着奔来的女孩儿,女孩儿眼里闪闪,似乎流泪,他眼一酸,也差点掉下眼泪。
还好,还好,阿昭还好。
“钟叔来晚了。”他说,神情自责,“吓坏了吧。”
事情太突然了,他被以前的旧友留宿,虽然再三推辞,还是稍微饮酒,睡得沉了些,反应过来的时候,京城里已经混战成一片了。
旧友本要他躲在家里,但他实在担心楚昭,想尽办法还是穿过城来到这里。
果然看到那边在厮杀——
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威胁到小姐都要死!
钟长荣眼神一凛:“阿昭你们退后。”
握刀就要上前。
楚昭忙让开,想到什么又道:“钟叔,那些人,是你安排来保护我的吗?”
钟长荣一愣,什么?这才发现那边很明显两方在缠斗厮杀,因为一方的阻拦,另一方连巷子都出不来。
他刚要说没有,就看到那边有人影跑过来。
这是一个女孩儿,手里握着刀,似乎以为楚昭这边受到了攻击,前来解救。
此时跑近了,也看到了钟长荣,女孩儿顿时脚步一顿,向后退了退,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脸。
但又觉得退避可耻,便停下来,将头一歪,带着几分倨傲,看向另一边。
虽然只是半张脸,火把跳跃下,钟长荣一看就认出来了,脸色一变,喝道:“你们!”
话道嘴边又停下。
楚昭看着他,又看看那女孩儿,她这也才看清,那女孩儿跟她年纪差不多,拎着一个几乎跟自己一般高的大刀——
钟叔什么时候有这么小的女孩儿做手下了?
或者,不是?
“钟叔,她,她们是你的人吗?”楚昭再问。
钟长荣脸色变幻一刻,挤出一丝笑:“是,是的,是我安排他们在这里的。”
他这话是回答楚昭,但视线看着那边的女孩儿,眼神狠狠警告。
那女孩儿哼了声,将头扭得更远,细长的脖子都要扭断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怪异
气氛有些怪异。
楚昭也察觉了,见到这些人,钟叔似乎不高兴,而这女孩儿看起来对钟叔态度也不怎么样。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双方的确是认识的。
那就好,楚昭就放心了。
钟长荣显然也是放心,不理会这个女孩儿的态度,带着身后的人向巷子那边杀去。
厮杀很快就结束了。
女孩儿站在路边还扭着头,哼了声说:“这里早就被人围上了——”
然后瞥了一眼钟长荣。
“要是等着你来,她早就死透了。”
钟长荣经过交手,知道这些人的厉害,不否认这一点,心中满是后怕,眼中更是懊恼自责。
“阿昭,你在京城,竟然这么凶险。”他喃喃说。
怪不得阿昭闹着要回边郡,都怪他,不该拦住她。
这一次如果不是——他了眼那扭着头的女孩儿,他就再也见不到阿昭,不敢想象将军知道后会怎么样。
看着钟叔一副恨不得拔刀自刎的样子,楚昭忙道:“钟叔,这是个意外,其他时候我没那么凶险的。”
意外吗?
女孩儿在一旁吹了声口哨:“其他时候也不一定多好,楚昭小姐声名远扬,不都是打架打出来的吗?”
是啊,一路上听到小姐声名赫赫,作为一个领兵多年的人,钟长荣自然知道声名赫赫得来多不容易,尤其将军在京城沉寂多年,小姐无依无靠,初来乍到,能得到如此的声名,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刁难,羞辱——
钟长荣想到今日在旧友家听到的描述,楚园文会是怎么开始的,阿昭小姐被那些男人叱骂,一次次低头签字画押认输——
钟长荣当时就差点拿刀冲出去要砍人,将军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女儿,是要被人这样欺辱的吗?
他更恨自己了,当时小姐都哭成那样要回边郡,说爹在的地方才是家,他竟然那么硬心肠——
看到钟长荣脸上的刀疤都扭曲了,旁边的女孩儿更高兴了,道:“还有,你——”
“好了。”楚昭喝止她,“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讲,根本没有那么严重。”
那女孩儿顿时狠狠看向她:“你管我!”
她把正脸转过来,火把照耀下楚昭看清楚,这是个圆脸可爱女孩儿,也就十五六岁,不过眼睛还真凶——
楚昭当然不怕她:“你不是我,我的事你说得不对,我当然要管。”
小曼张口结舌,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旁边冒出一个孩童,嘿嘿笑。
“笑什么笑。”小曼正好呵斥他,“扫尾了吗?有没有漏网之鱼?闲的你。”
小兔一点都不怕她,对着楚昭嘻嘻笑:“楚昭姐姐真厉害。”
这就喊姐姐了?楚昭对他一笑,不争执这些,自己人有什么矛盾以后再说,她看着钟长荣:“钟叔,现在有天大的事,楚家外这些人就为此来的。”
钟长荣收起情绪,凝神看楚昭。
“钟叔,这是——”楚昭对他指着身前的孩童,“小,殿下。”
小殿下?钟长荣这也才将视线落在那孩子身上。
他当然一开始就注意到小姐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不过没当回事。
这是一个穿着花裙衫的女童,虽然头发衣衫有些凌乱,但掩不住粉雕玉琢,一看就是出身富贵。
再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打扮成女孩儿的男孩儿。
小殿下?哪里的殿下?当今大夏能称之为殿下的并不多——
“这是——”楚昭又指着身后的老妇人。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他是谁——
老妇人跳下马,对钟长荣施礼:“钟副将。”
钟长荣看着这个穿着花衣衫裹着花头巾面白慈爱的老妇人,一张口说出男人的声音,好吧,这也是个假扮的。
“你——”他有些戒备。
“钟副将。”齐公公说,“我是陛下身边的齐宣,你可还记得我?”
陛下身边?钟长荣愣了下,看着这太监的脸,恍然:“你是齐公公!”
齐公公眼中有泪闪闪:“正是老奴,钟副将,多年未见了。”
多年,钟长荣心里感叹,那可是快要二十年了。
“齐公公你都这么老了。”他叹息。
齐公公笑了:“你这打坏了陛下花瓶还藏在屁股下坐着的小子,也变成糙汉子了。”
说起当年的糗事,钟长荣嘿嘿笑了,当年啊,唉,当年不提也罢,他收回思绪,视线看向楚昭身前的孩童:“那这位是——”
他神情惊讶,已经猜出来了。
齐公公点头,神情哀伤:“这是太子殿下的儿子。”
如今,应该叫,太子遗孤。
“到底出了什么事?”钟长荣急问。
.......
.......
“事情怎么样了?”
萧珣站起来,看外边。
铁英早就等不及了:“怎么还没消息来?楚岚动作也太慢了吧。”
萧珣道:“可能要好好想一想吧,毕竟这辈子第一次被寄予厚望。”
“殿下都跟他说得这么清楚了。”铁英道,再次请求,“殿下,我去吧。”
萧珣看着夜色,夜色再深也是要过去的,此时已经比先前亮了一些。
皇宫里也没有消息。
不过如果解决了外边,皇宫里就算再没有消息也无所谓了。
皇帝别无选择。
“好。”他点头,“你去吧。”
铁英刚要走,宁昆从外疾步进来:“殿下,宫里来消息了。”
宫里来消息了?如果要世子进宫,铁英就绝对不会离开了,他忙停下,站在萧珣身旁,看着宁昆引着一个人进来。
此人身形有些狼狈沾染了不少血,显然从宫里拿出消息不容易。
“殿下。”他从怀里拿出一卷轴,“这是邓弈邓太傅给殿下的。”
邓弈,邓太傅。
萧珣等人注意到这个称呼,神情有些惊讶。
原本以为邓弈能在内宫守门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竟然一跃成为了太傅,这太傅必然是新封的。
“这个邓弈果然厉害啊。”他说,“竟然得到了陛下的信任。”
宁昆再次感叹:“王爷慧眼识人啊。”
萧珣道:“我不如父王。”
他接触下来,知道邓弈这个小人物不一般,但也没想到能汲汲营营到太傅的地位。
想到父王对邓弈接连赠送重金,果然有先见之明。
他不由又想到父王对楚昭的态度,再三希望自己与她结亲,到底是看重楚岺呢,还是楚昭这个小姑娘?
莫非这个楚昭也能和邓弈一般?
“殿下。”宁昆催促,“快看看是什么。”
这卷轴是明黄色的,圣旨。
来人又道:“邓太傅说只要殿下将圣旨送出去,他亲自来迎接殿下进宫。”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萧珣眉头微微皱,接过卷轴打开。
的确是圣旨,上面还有玉玺大印。
但内容——
只看一眼,一向从不大喜大怒的萧珣勃然大怒,将圣旨狠狠摔在地上。
“小人该死!”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杀心
皇帝的寝宫灯火明亮,禁卫林立,密不透风,似乎连只飞蛾都休想飞进去。
但当一人走来时,一言不发,铜墙铁壁却对他自动裂开,任其自如。
看到他迈进大殿,侍立的太监们纷纷低头施礼:“太傅。”
邓弈越过他们走到床榻前。
皇帝斜躺着闭目,似乎睡着了。
“陛下。”邓弈跪坐下来,轻声说,“中山王世子请求进宫守护陛下。”
闭目的皇帝噗嗤笑了。
“竟然让他赶上了啊。”他说,又冷冷一笑,“看来今晚这把火他浇了不少油。”
邓弈道:“很早以前,臣就收过中山王的钱,很多钱。”
皇帝睁开眼看着他,神情有些惊讶,旋即又再次笑:“我这个兄弟,断了一条腿,反而跳的更高更欢。”
说到这里又有些怅然。
“当初皇祖母就不该断了他的腿,断了腿,心反而大了。”
“到底是妇人之心,不知道真要毁掉一个人,不是毁了肢体,而是要毁了心。”
“可惜那时候朕还小,如果再晚几年,朕有无数的手段,来得到一个好弟弟。”
但没有机会了,皇帝看着殿内,殿内灯火明亮,但对他来说,一片昏黄模糊。
“他让你做什么?”皇帝问。
邓弈道:“让臣为他开宫门。”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人,虽然已经将一国重任托付,但对他来说这是个陌生人,他甚至记不得邓弈长什么样。
他之所以用邓弈,是因为先前齐公公将此人推到面前,敢对太子的人发难,可见是个有野心的家伙。
危难之中,这种有野心的人,最适宜拎出来一用。
这个邓弈的野心,原来也是被人安排的吗?
“你怎么做?”皇帝看着邓弈,一字一顿问。
邓弈跪坐脊背挺直,视线没有丝毫回避,也没有丝毫犹豫:“臣,遵守承诺给他开门。”
皇帝笑了笑,似乎也不觉得这是多可怕的事,说:“开就开吧,既然早就存了这心思,他能用的也不只是你一个,你不开,还有别人开。”
邓弈点头:“臣也是这样想,如今外边已经很乱了,中山王如果再动手,对陛下不是什么好事,而且陛下,现在也别无选择了,太子已死,至于三殿下——”
他看着皇帝。
“陛下能容忍让一个弑兄的皇子承继大统?”
皇帝哈得一声笑了,笑声才起又猛然剧烈咳嗽,他不得不用袖子掩住嘴。
邓弈,这是在做中山王的说客吗!
两边侍立的太监不可置信,这是在逼皇帝?
“陛下——”两个太监眼含泪扑上来。
另有两个要跟邓弈拼命。
邓弈不急不恼,接着道:“不过,臣对中山王世子有一个条件。”
皇帝用袖子掩着嘴,堵住闷闷得咳嗽,看着他。
邓弈一笑。
“臣给中山王世子一道圣旨。”他说,“以他的名义,赐死中山王,他就可以踏入宫门,常伴陛下身边。”
皇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一边咳嗽一边笑。
“好,好。”他喊,“好一个邓弈,好一个太傅,不愧是朕看中的人。”
这个邓弈是他先看中,还是中山王推到他面前的都不重要了。
这个邓弈不属于任何人,只是属于他自己。
他看着邓弈,眼中满是赞叹,还有羡慕。
“你就是朕说的那种人,能做到毁掉一个人,就毁了他的心。”
你中山王想让你儿子当皇帝,那好,你先死为敬,而且还是你儿子赐死你。
你这个儿子踩着自己父亲的性命,坐上这个皇位,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太监们垂下头无声无息恭敬的退开了。
邓弈端坐木然无波,但下一刻他的神情微变,因为皇帝将袖子拿开,袖子上是斑斑血迹。
“陛下!”邓弈起身。
皇帝却不在意,展开袖子,靠坐龙床,任凭嘴角的血滴落在身上。
“朕来回答你,朕可以容忍一个弑兄的儿子,但朕不能容忍一个要弑父的儿子。”他说,“贵妃这个贱人,竟然给朕下毒。”
那么好吃的点心,怪不得跟御厨做的味道不一样,长年累月积少成多。
邓弈上前:“陛下,快传太医——”
皇帝笑,用手抹了把嘴角,擦去血迹:“没用了,朕要死了,但是——”
他神情有绝望,有悲伤,但更多的是癫狂兴奋。
“有邓太傅在,朕的好侄子一定能当个好皇帝。”
“朕就是死了,坐上皇位的这位一生难安。”
“朕死得好安心。”
他说罢哈哈大笑,一边大笑一边咳嗽,有更多血喷溅。
四周的太监们都跪下来呜咽。
邓弈身上脸上也被溅到了血,他没有再去搀扶皇帝,再次跪下:“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
.......
将圣旨扔在地上还不解气,萧珣抬脚去踹,又要拿起来扔进火堆里。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失态,铁英都吓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宁昆扑过去,将圣旨抢在怀里。
“殿下。”宁昆喊,“冷静!”
萧珣停下动作,冷冷看着宁昆:“冷静?你让我冷静做什么?要我把这东西送去给父王?”
世子跟王爷的感情多好,看着世子长大的宁昆,自然知道。
他也是第一次见萧珣这样,年轻的世子再没有往日的淡然,整张脸都充满了愤怒,像一头发狂的猛兽。
“世子。”他颤声说,噗通跪下来,“现在不应该是我想,也不应该是你想,应该是王爷想。”
萧珣眼都红了,抬脚就冲宁昆踢来狠骂:“你怎敢如此说!你怎敢如此想!你想都不能想!”
铁英站在一旁心神震荡,不知道该不该跟着世子踹宁昆。
这个宁昆,竟然要劝世子送自己的父亲去死?!
宁昆不闪不躲,任凭萧珣踹在身上,挣扎着抱住萧珣的腿,喊:“世子,你想想啊,让你当上太子,登上皇位,是王爷最大的期盼啊!”
萧珣伸手指着外边:“有什么可想的,他没有选择了,太子死了,三皇子是个疯子,皇长孙也死定了,他只有我,他必须选我!”
“但三皇子还没死!”宁昆喊,“陛下也是个疯子!他疯到纵容两子相斗为乐,他自然也能疯到让三皇子继续当太子,而且陛下还在,这一次王爷的筹划都暴露了,我们没有选择了,不是求生,就是求死啊。”
萧珣一脚踹开宁昆:“父王已经不是当初的弱童了,他现在想杀我们,没那么容易。”
宁昆跌倒在地上,没有再来抱住萧珣,焦急地说:“王爷筹谋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要背负一个谋反逆贼声名的!世子——”
他跪下来,将手里的圣旨举起来。
“宁昆不是要世子弑父,只是请世子不要代父做主。”
“如此大事,王爷必须知道。”
“如此大事,世子,你不能擅自做主!”
说来说去,还不是让他把这狗屁圣旨送出去,送给父王。
萧珣面色阴冷,身子都在发抖。
父王拿到这个圣旨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他想都不敢,不能,去想。
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拿起这圣旨扔进火堆里烧掉,让它在这个世上消失。
但——
他站在原地,看着宁昆举着的圣旨,他长这么大,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还真没有擅自做主,都是父王安排的。
这一次,他要自己做主吗?
万一,父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火焰
“他们是因为父亲才来到我这里的。”
夜色浓浓,火把烈烈的街上,齐公公讲完事情经过,楚昭在一旁补充一句。
钟长荣都听傻了,他在城内,从混乱中查探到只言片语,知道是三皇子和太子打起来了,紧闭的城门隔绝消息,不知道太子竟然死了。
“钟叔,皇城也被围起来,齐公公信任父亲,所以来这里躲避。”楚昭接着说,“但这里也被人盯上了,所以我带着他们逃出来。”
至于具体的事,楚岚动了杀心,萧珣到访等等细节,现在不便多谈。
钟长荣收起纷乱思绪,他也不问那么多,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看着楚昭身前坐着的孩童。
“臣以性命守护小殿下。”他郑重说。
齐公公道:“见到楚小姐,又见到你,我就安心了。”
有人在一旁呵了一声。
三人转头看,见是那女孩儿,先前说话时她就站在一旁扭着脖子,但不管是楚昭还是钟长荣都没有让她走开,齐公公更不会了,毕竟先前这女孩儿凭空出现救了他们所有人。
这女孩儿在旁边扭着脖子竖着耳朵听了全程。
太子啊三皇子啊,死啊杀啊活啊的,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就是听个热闹,直到听到钟长荣表决心,她才开口。
“护什么护啊。”她一脸讥笑,“这城里到处是兵马,不管他们是谁的人,但可以肯定大多数都是对你们不利的,你怎么护啊?就凭你这几个人?”
她抬着下巴看钟长荣身后,钟长荣带着十几人进京,而此时只有四人跟着他进城。
钟长荣脸色一沉,刀疤狰狞盯着那女孩儿。
小曼不怕他:“你不用打我们的主意,我们人也不多,再说了,我们来只是为了——”
说到这里时,看了眼楚昭,余下的话没有再说。
楚昭似懂非懂看着女孩儿,钟长荣心里却很明白女孩儿的意思,她可不管什么太子小殿下的死活,她只是来护着楚昭的,也只有楚昭的死活能让他们拼命,这些贼——
钟长荣咬牙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现在跟他们发脾气也没用,就算加上他们,人手还是不够,三皇子和太子一战,不知道积蓄了多少力量,此时一举爆发,势在必得,极其凶猛。
那就只能先躲,京城这么大,靠着这些人手躲应该是能做到的。
但楚昭说了,小殿下已经被盯上了,那些人已经围住楚家,此时被除掉了,很快消息传开,那些人不会罢休——
钟长荣握着刀,脸上的疤痕跳动,脑子乱轰轰,如果将军在就好了,不会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钟副将。”齐公公在一旁轻声说,“我们有人手的。”
钟副将一怔,楚昭以及小曼都看向他。
人手?他们还有什么人手?早有人手也不至于先前如此凶险。
齐公公看了眼楚昭:“楚小姐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带小殿下来楚家。”他又看向钟长荣,“钟副将应该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楚昭微怔,不是因为对父亲的信任吗?她也看向钟长荣。
钟长荣的脸色变了,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哀伤,神情很是古怪,身子竟然还微微发抖。
齐公公看着他,轻声说:“陛下,一直留着,从未舍弃。”
钟长荣神情更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伸手按住了腰间,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迟疑不敢拿出来。
“钟副将。”齐公公看着他,点头,“请召唤楚将军守护陛下,守护大夏吧。”
召唤楚将军?
楚昭似乎明白什么,又不明白。
钟长荣也不说话了,从腰里拿下一根烟炮,用火捻点燃,然后高高举起。
那烟炮并不重,但钟长荣的如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伴着一声厉响,烟火在夜空炸裂,五颜六色艳丽,勾勒出火焰燃烧的画面。
这一刻,天上地下如同都在燃烧,诡异又炫目。
“很久以前,陛下和楚将军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偷偷组建了一支属于他们两人的队伍。”
“这个队伍有完备的配置,斥候,刺探,冲锋,驿报等等皆有,成员从各个地方挑选,但又不离开自己的所在,只在现有的身份下多了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就是,龙威军。”
燃烧的火焰下,楚昭仰头看着夜空,听着齐公公轻轻地讲述。
“他们在必要时刻,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他们手持龙威牌,可以自如来去皇城面圣见君。”
“楚岺,表面上是卫将军,但实际上是龙威军的首领。”
原来,如此——楚昭攥紧了手,怪不得,怪不得,那一世萧珣会让她做这个皇后。
钟长荣仰头看着夜空,他也很多年没有见过龙威火焰令了。
他声音沙哑说:“那件事后,虽然陛下跟将军断绝了来往,但将军一直像先前那样,经营规训龙威军,只是从未再动用龙威令。”
那件事,楚昭倒是知道,是父亲和皇帝因为剿匪的事起了争执,然后父亲的话惹怒了皇帝,从此后父亲就被弃用。
齐公公也看着夜空,他在深宫,而龙威军主要在边郡厮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龙威火焰令。
当初火焰令造出来的时候,楚岺跟陛下描述,陛下说真好看,可惜坐在深宫不能看到,楚岺说,那臣来京城给陛下看,陛下当时气骂,在京城用着放火焰令的时候,朕就出事了,需要你来救了,楚岺当时也不怕皇帝骂,笑着说,那臣祝愿陛下一辈子都看不到火焰令。
想到这里,齐公公眼圈发红,鼻头酸涩,一辈子这么长,谁能想到陛下果然在京城见到火焰令了。
除了遭人算计陷害,动用龙威军搜集对方罪证那几次,楚岺也再没用过京城的龙威军,龙威军如同楚岺一样,被尘封了。
“但京城这些楚将军的兵马,陛下一直按照当初楚将军定下的章程,养护着。”他哽咽说,“我带着小殿下逃进城里,躲在楚家,就是因为,这满城唯有一支可信可靠的人马了。”
但那一世,齐公公和小殿下没有等来可靠,因为自己的无知,因为楚岚的贪心,因为萧珣的抢先一步——楚昭垂下视线。
钟长荣没有再说话,示意身后的四人,那四人也各自拿出烟炮点燃。
火焰在空中一朵朵绽放,半边天都燃烧了起来。
楚昭看向暗夜,暗夜里四面八方有无数的影子向这边绽开的火焰下聚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