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希望
这叫,英雄救美。
中山王听到的时候哈哈大笑。
“儿子你做这个真是太熟了。”他说,“这都一而再再而三了。”
第一次初见的时候,萧珣把落水的女孩儿救起来,不过女孩儿并没有感恩,也更没有道谢。
第二次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这女孩儿,萧珣下了水,但那女孩儿在岸上看热闹。
这第三次,女孩儿被赵氏余孽,三皇子余党,杨氏余党,西凉奸细等等不管什么之类的贼人劫持,然后萧珣将她救出——
会成功吗?
中山王挪揄地问儿子。
铁英自然不会嘲笑公子,只是觉得没必要。
“那楚昭奸猾,怎么会信?”
甚至只要萧珣一出现,楚昭就能确定那些围攻她的人,是萧珣安排的。
不过,铁英不待萧珣开口,就又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世子是救给天下人看的。”
.....
.....
如今朝廷和中山王看起来很正常,但其实汹涌暗潮藏不住了,中山郡外不断增兵,边郡那边也有大批兵马移动过来。
整个中山郡都被围起来了,进出比先前核查严苛,此时的名义依旧是追查三皇子赵氏余党,但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叛贼乱党名单上就会出现中山王。
当然,对中山王府来说这没什么畏惧紧张,更没有惶惶不安。
中山王从离开京城来到中山郡的那一天起,就一直等候着朝廷将他认定为叛贼乱党。
习惯了,也早有准备了。
京城朝廷皇城的消息不断的送来,大到朝堂决议,小到皇后大典穿什么样的鞋子,萧珣都知道。
当听到皇后和小皇帝一起登基大典,一起坐在朝堂上听政,中山王还抚掌赞叹:“厉害厉害,真是虎父无犬女。”
萧珣笑着纠正:“父王,应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楚岺可不敢,也不想这样做。”
但楚昭敢,而且要。
那女孩儿并不是谁的谁,而是她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的主意。
听到铁英的话,萧珣笑了笑,以前的确是这样,那女孩儿在他眼里跟天下人一样,他对她笑对她恼火对她如何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但现在么——
他看向远处的夜色,微微一笑:“不,这次,我是做给她看的。”
他要让她看看,他能救她,也能杀她。
他不怕朝廷兵马,也不怕谋逆罪名。
她想要当皇后,他也可以让她如愿。
“去告诉那边的人。”对铁英吩咐,“抓住他们后,当着她的面把其他人都杀了。”
铁英应声是,挑挑眉:“那楚小姐会被吓坏了吧。”
这也是让她知道,这世上的算计并不只是落个水赠一个婢女,而是会死人的。
萧珣笑了笑:“她胆子很大,倒是不会被吓坏,但一定会很伤心。”
伤了心,就很难忘记他了。
......
......
山外夜色安宁,山里火光腾腾。
杀气让整个山林都颤动起来。
楚昭站在山石后,紧贴着崖壁,看着前方似乎漫天遍野的火把。
“他们先前退去,不仅仅是为了引诱我们突围。”她说,“是去等援兵了。”
这一次进攻的人马比先前多了很多,他们势在必得。
楚昭再看四周,幸存的人已经都带伤了,最关键的是,他们箭矢不足了。
阿乐已经开始往下扔石头了。
“小姐。”她回头看,“你别怕,只要我们熬过今晚——”
那些人不会让他们熬过今晚的,楚昭对阿乐点头:“我不怕。”
她的确不怕,大概是因为没有太大遗憾了吧,虽然还是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但——阿九一定会替她转达自己的心意。
父亲会知道她为了见他多努力,也会明白她对他的心意,他在她心里一直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不像上一世,她当了皇后,只冷漠地给父亲一封信,叮嘱他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给她带来麻烦。
还有,萧羽救下来了,邓弈和谢燕芳联手坐朝堂,这一世萧珣要想当皇帝就只能做反贼了。
还有,龙威军交给了阿九,钟叔他们的将来也不用担心,阿九不会像萧珣那样漠视消耗他们的生命。
还有,伯父一家,楚棠是个聪明人,知道靠山是楚昭,她死了,楚棠按照先前她叮嘱的那样,立刻带着全家退避山野。
她可以安然赴死了。
死了之后先跟母亲团聚,再等父亲到来,一家三口也就能在一起了。
不过,她没有见过母亲,都不知道长什么样,遇见了也认不出来吧?
她其实也不太知道怎么跟母亲相处。
楚昭略有些紧张,用力将一块山石推下来。
......
.....
似乎整个落鹰山的猛兽都跑到这里,虎狼野猪甚至野鸡山兔,整个山林都在摇晃,地面飞土走石。
饶是丁大锤也不由咽了口口水,攥着修好的猎弓,手心出汗。
这个生意可不小啊,打得也太激烈了。
甚至新老大直接告诉他们,人手不够,让他们把漫山遍野的野兽都赶出来。
“老大。”身后跟着的兄弟们声音颤颤,“这,这咱们打进去,是寻死吧?”
这新老大是怎么回事啊?就是打劫也要掂量斟酌,有时候羊再肥,也不是每一只都能抢的。
眼前这动静,这哪里是肥羊,这是怪兽吧。
耳边响起尖利的鸟鸣,丁大锤不由打个寒战。
鸟鸣一声接一声,催促。
丁大锤的耳边也响起新老大适才召集大家说的话。
“陈县县衙门口就悬挂着你们这些山贼的肖像。”
“你们能存活至今,不是因为官府奈何不了你们,而是懒得管而已。”
“一旦官府需要功绩了,就会立刻解决你们。”
“你们这些人,真以为自己能在山里打一辈子猎吗?”
“你们不是猎户,你们才是猎物。”
“今日跟我做了这笔大生意,以后,人,钱,物,你们都有了,那时候,你们才是真正的猎户。”
什么猎户,都说了,他们是山贼!
丁大锤脚下颤颤,他抬起脚猛地一跺落在地上,将猎弓举起,搭上三箭,高呼一声。
“此山是我开——”
.....
.....
不管是长矛投掷,滚石,以及自己人的尸体的阻挡,还是有十几人突破防御。
这十几人身轻如燕,灵活如猿,越来越近,近到楚昭能看到他们狰狞的笑。
老白比他们更快一步,握着长刀飞掠而出,刀光乱舞,最先冲过来的五个匪贼滚到在地上,尸首分离。
紧随老白更多的人冲出去,有龙威军,也有小曼留下的人,用兵器和自己的身体迎战,这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了。
阿乐攥着手里的刀拦住楚昭:“现在还不是时候。”
楚昭本也要冲过去了。
“小姐,你冲过去如果死了,大家死得更快。”阿乐认真说,“你活得越久,大家才能活得久。”
所有的拼杀都是为了守住楚昭,如果她死了,大家一口气也就泄掉了。
楚昭当然也知道,但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为她而死去,真的生不如死——
一个匪贼从后方扑来,一刀斩断了一个龙威军兵士的双手,那兵士发出痛苦的哀嚎,但却没有就此倒下,而是用没有手的双臂死死的抱住匪贼,撞向另一个举着刀的匪贼,长刀刺穿了他们两人——
楚昭想要闭上眼,但又死死的瞪圆,要自己看清楚,看清楚这些人是怎么为她死的。
不能像那一世,那一世为她死去的人那么多,她连知道都不知道。
“小姐。”阿乐喊道,举着刀站在她身前,“他们都死光了,还有我一个。”
楚昭刚要说什么,忽听远处厮杀声陡然拔高,夹杂着“敌袭!”“快向后去!”“有敌袭了!”
敌袭,这是匪贼喊的,匪贼的敌人,那自然就是他们的援兵!
有援兵了!
“小曼叫来援兵了!”楚昭大喊,“小曼叫援兵来了!”
有希望了!
她一声声高喊“援兵来了!援兵来了”,将希望送出去。
第三十九章 晨光
博杀声震动天地。
四面八方整个山林似乎都陷入了混战,到处都是人,都处都是杀声,这边飞箭如雨,那边落石如雷,甚至还有野猪在其中狂奔。
狂奔的野猪皮糙肉厚,身上插满了箭也能冲过来将七八人撞翻。
黑暗里的山林如同大海掀起了狂涛。
尚未近前的铁英勒马,这种场面他当然没有畏惧,但很震惊。
"怎么回事?"他说,"哪来的援兵?"
前方一人也很震惊:"我们一直守着路口,并没有见到官兵。"
真的假的?虚张声势?铁英催马原地转动,按着腰里的长刀,神情沉沉:"不信他们能有多少援兵,就算有,我也能拿下她一人——"
他要催马上前,身后又传来呼唤声。
"陈县的驻兵集结了,似乎是要向这边来。"
这附近最近的驻兵就在陈县,铁英一惊,陈县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消息怎么可能走漏这么快?"他惊问,"不是说了没有放走任何一人?"
"千真万确没有人从这里逃走。"那人再次重申,"而且就算有人逃走去报信,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够来回。"
那就是说附近的驻兵也关注着楚昭的动向?
要是驻军也赶来的话——
他倒不是怕这些官兵,怕的是泄露世子。
如今朝廷和中山王还没有撕破脸,就是等一个机会,或者说把柄——
毕竟先前世子挑唆楚岚杀皇长孙没有证据,楚昭她也不能将她伯父推出来送死。
如果此时萧珣被抓到围杀楚昭,那朝廷立刻就能对天下宣告中山王大逆不道,发兵讨伐。
说不定这也是楚昭和朝廷故意设下的陷阱,以身引诱中山王——上次在楚园落水不也是这个手段?
马蹄在地上刨动,一转。
"走!"铁英说。
身边的人应声是,挥动手中的火把,片刻之后,人马宛如黑云滚滚跟随铁英一起消失而去。
......
......
蒙蒙青光笼罩山林的时候,厮杀声已经消失了,唯有山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楚昭和阿乐穿行在伤者中努力施救,能多挽回一个性命就多一个,她们身上脸上满是血。
小曼奔过来时差点没认出来。
楚昭也已经看到她了,张开手就扑过来:"小曼,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小曼猝不及防被抱个满怀,虽然日夜不离有些日子了,但她们说话可不多,也不熟!
"你,你——"小曼伸手推她,看着女孩儿血污满脸上的笑容,话到嘴边变成了嘀咕,"我能有什么事!"
又哼了声扭开头。
"这算什么,小事一桩。"
楚昭摇着她连连点头:"是是,小曼太厉害了。"说着落泪。
被吓坏了吧,也的确是很凶险,楚昭哪里受过这种惊吓,虽然京城动乱那一夜也很凶险,但跟这次相比,真不算什么。
一定吓坏了,吓到抱着她哭——她只能抱着她哭,其实......
小曼忍不住回头看。
楚昭察觉,问:"你在找什么?"
她跟随小曼的视线看去,火把燃烧夜色恍惚的山林里,杂乱走动很多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但楚昭的视线莫名的落在其中一个身影上。
距离不太远,那个人站在一棵大树旁,忽明忽暗的火光让人变的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虽然,但,这好像是个女子?
除了小曼,阿乐和她,还有女子来了?
"那是——"楚昭不由问。
谁?
但就在她开口的瞬间,火光晃动,那个身影消失了,像是转身去忙碌,眨眼混入山林乱走的人群中不见了。
"什么?"小曼在旁问,声音似乎不耐烦。
楚昭收回视线,看着她问:"这些人手是从哪里找来的?"
小曼哦了声:"这是我在山林中遇到的——猎户。"
......
......
清晨的日光散落,光影闪闪,不知人间惨烈的鸟儿恢复了安静,在林间跳跃脆鸣,丝毫不在意满地血腥。
丁大锤带着余众跟另外两个山寨的余众聚在一起,当初见面就红眼的他们,此时眼睛也是红的,不过不是互相看对方看的,而是熬的。
他们也没有互相攻击,而是劫后余生的挤在一起,互相搀扶,视线都看向不远处一群人。
大概有十几人。
这十几人看起来很诡异。
有女孩儿,有很明显带着官兵气势的人,也掩饰不住草莽气的人,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应该是一起的。
这伙人就是新老大说的大生意?
丁大锤低头看脚下被血染红的地面,昨晚的打劫真是太激烈了,他们三个山寨几乎死伤了一半——终于抓到肥羊了。
但那个明明扑入新老大怀里哭的女孩儿,怎么又跟这些肥羊站在一起,还满口胡诌。
"我当时着急向跑出去找官府,然后就遇到了他们——说是山里的猎户,这些好心人听说我们遇到匪贼,就见义勇为义愤填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她把自己知道的字话都说完了,然后对丁大锤等人施礼。
"多谢诸位乡亲救我们。"
现场一片安静。
被道谢的乡亲们没有连连称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楚昭老白的视线则看着乡亲们手里的兵器——刀枪剑戟,什么都有,山里猎户打猎装备还挺齐全的啊。
深山,夜里,这么多的猎户——怎么可能。
楚昭和老白不用猜也想到他们的身份了。
山贼。
是真的山贼。
真是有意思,假的山贼要杀她,真的山贼救了她。
虽然不知道小曼怎么说服这些山贼来救她,但肯定不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过既然小曼不愿意说,也没必要非要追问。
在片刻的凝滞后,楚昭郑重施礼:"多谢诸位乡亲救我们,大恩必报,当重金酬谢诸位。"
听到重金两字,丁大锤等人眼神凝聚。
"我家家财万贯,父母对我珍爱如宝,你们不止是救了我,也是救了我一家。"楚昭继续大声说,"除了钱财财物,你们有什么需求,我父母一定都应承,尽管如此,也难以报答诸位对我一行人的救命大恩。"
她说着再次大礼一拜。
这是真心话。
如果不是这些山贼,她这一世的生命就终结在这里了。
所以她不会追问他们为什么来,又要图谋什么,她只需要感谢他们。
老白等人也都跟着施礼,齐声高呼:"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虽然人数不多,但齐声呼喝也怪吓人的。
丁大锤等山贼一惊,听这些感激的话,再看这些人郑重的大礼,一时不知所措。
而新老大不知道哪里去了,黑夜里冲杀的时候还一直能看到她呢——冲锋的时候她在前方劈山斩海,而当他们畏怯的时候,她又出现在他们后方,斩断他们逃跑的心思。
新老大的人混在他们中间——有人在后戳了他一下。
丁大锤是个机敏的猎户——山贼,他立刻结结巴巴说:"客,客气了。"
他的视线也不由看向那个叫小曼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也看向他,忽的对他挑了挑眉。
"大生意。"她用口型说。
丁大锤神情变幻一刻,大概明白了,这事其实也不稀奇。
先派钉子潜入肥羊中,然后再趁着肥羊遇到危险的时候,杀出来,虽然大多数是趁火打劫,但也有一种手段是装好人,博得肥羊的信任,再然后就——
说白了就是放长线钓大鱼。
看看惨烈的现场,这个女孩儿一行人竟然被那么多人凶悍围攻,越危险就意味着利益越大。
甚至新老大突然打劫他们几个山寨,并不是真的只为霸占这座山,而就是为了这一刻。
如此深谋远虑——
可见真是大生意。
第四十章 咫尺
深秋的太阳高远,大地上腾起的灰尘,疾驰的兵马似乎绵绵不绝,遮天蔽日。
路上的行人都惊恐不安的避让。
"怎么回事?"
"这么多兵马?"
"西凉打过来了吗?"
萧珣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一手掩着口鼻遮挡灰尘,和路人一样好奇地看着兵马。
兵马很快过去了。
路人们重新在大路上行走,因为惊惶不安脚步都加快。
"殿下。"车夫铁英回头低声唤,"我们该走了。"
萧珣非要亲眼确认是真的兵马过来,才肯走。
"走吧。"萧珣说,有些无奈,"回去又要被父王笑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笑多了,也就不觉得好笑了。
为什么面对那女孩儿,总是不能顺心顺意呢?
真是让人恼火。
......
......
山谷里响起的马蹄声,以及地面的震动,让刚走出来的楚昭一行人一惊。
难道还不肯罢休,这是要明目张胆的刺杀了?
"是官兵!"斥候当先奔来,喊道,"是官兵来支援了。"
官兵啊,楚昭松口气,向身后遥看,隐隐见如云的旗帜,以及铠甲相撞声。
"官兵来的好快啊。"她又有些惊讶。
小曼在一旁哼了声:"是挺快的,能赶上给咱们收尸。"
楚昭笑道:"别这么说,是我没告诉他们动向,他们不知道我会遇到危险,此时此刻能赶来,已经是很快了。"
小曼将头转向另一边不说话了。
......
......
大军停在不远处,将官被带过来,大礼参拜:"见过——"
楚昭忙制止他:"我隐瞒身份行路,大人无须多礼。"
那将官僵硬地站好,应声是,刚要自责,楚昭又再一次先开口,说不怪罪他来迟,本就是不让人发现,他们不知道也不为罪。
"把山上清理干净。"楚昭只道,"看看能不能查出身份。"
如果能查出是中山王的手笔,那也是一件好事。
当然,楚昭觉得没什么可能,中山王既然敢做就必然笃定不留痕迹。
将官应声是领命,认罪也不用,多礼也不能,他想了想,转身唤人。
一个兵士疾步跑来,站定在楚昭面前,神情略有些拘束。
"这是陈县驿。"将官说,"是他报告我们您可能有危险,他手里还有紧急调令,才调动我们寻来——"
楚昭有些惊讶看向那个驿兵:"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而且怎么知道她到这里了?
虽然她会告之驿站自己的动向,这是出行前阿九对她的要求,可以不被人探查,但经过某一地时,一定要留个消息。
"免得那小孩子缠着我问,我没办法回答。"他说。
但一般是离开的时候才说一声,也是跟阿九表明,我在平安通过这里了的意思。
陈县驿这边她还没送消息呢。
她以为驿站是被动接收消息的,原来他们竟然知道她的动向?
那驿兵从怀里拿出一张图,一张手令:"是上边有令传下来的,写着您这几日会到,如果第一时间没有您的消息,我们就要调兵寻找。"
几日会到?楚昭有些不解,伸手接过图,这是一张很常见的大夏西线驿站图,不常见的是——
楚昭凑近一些,日光下图上每一个驿站名字旁边都有小字写了时间,几月几日到几月几日。
......
......
站在路边的山林中,几棵大树山石掩映,路上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看清路人。
尤其是那女孩儿。
"你们看,她笑了。"女子掀着斗笠,轻声说,"这是看到什么好消息了?笑得真开心啊。"
在看到楚昭笑了的时候,女子的唇边也散开了笑意。
被人群簇拥的女孩儿在笑,隐藏在山石后的女子也在笑,但女子身边的人神情有些哀哀。
"寨主。"身边一个男人忍不住低声说,"你去见见她吧。"
"我这不是见到了吗?"女子含笑说,她伸手按着心口,直到现在她的心还跳的压不住。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时刻,惨烈危险,但在夜色里,她抬起头看到前方厮杀火光中出现的女孩儿,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那女孩儿璀璨生辉。
这么久没见,阿昭长高了,也瘦了。
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女子这反应,让旁边的男人更难过了。
"寨主。"他有些急,"她都不知道你,这算什么见到,趁着这次机会,干脆——"
"干脆什么?"女子打断他,嘴边的笑意散去,声音冷清,"借着救命之恩,让她认母吗?"
她看着大路上的女孩儿。
"我先前以她的性命做要挟,现在救了她,就可以一命抵一命,让她喊我一声母亲吗?"
她慢慢摇头。
"你们没听到吗?她说,她父母对她珍爱如宝。"
"我,不配。"
.....
.....
日光普照皇城,在层层宫殿遮挡之下的值房里,视线有些昏暗。
桌案上摆着一张驿站图,此时有修长的手指在其上站上点了点。
"应该走到这里了。"谢燕来低声说,又几分不屑,"以她的速度,真是比不上我。"
谢燕来看着驿站图久久未动,深秋的日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跳跃。
直到门外有禁卫轻唤"都尉。"
谢燕来收回视线转过头,凤眼垂下,恢复了面容清冷:"什么事?"
禁卫将一封驿报递过来。
谢燕来看到标识立刻接过打开,内里只有短短一张便笺,头两个字闯入视线就让他眼微微一花。
"遇袭"
他深吸一口气才能看下去。
"但平安"
谢燕来闭了闭眼,一手拍在桌案上做支撑,咬牙骂了句"死丫头"。
这张便笺上的字迹清秀,很明显是她亲手写的。
"怕你担心,也不瞒你,我也有伤,但皮肉之伤无大碍,且得新护卫三十人,将继续前行,勿念。"
短短几行字看完,谢燕来坐下来,吐口气,楚昭急着报平安,详细情况没有都写出来——伤在哪里?袭击者是谁?新得的护卫又是哪里来的?可靠吗?
说怕他担心,还什么都不写!故意的吧?
他看向禁卫:"让张都将有了最新消息亲自来见我。"
禁卫应声是,退了出去。
谢燕来坐着将便笺看了又看,怕他担心?他有什么好担心?自责吗?因为是他劝说她去见父亲?
真是可笑,他是建议了,但想去的不是她自己吗?她难道不知道危险?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风险,他才不会担心,才不会自责!
谢燕来将手里的便笺团烂,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下来,将团烂的便笺重新铺展。
第四十一章 童稚
相比于谢燕来在值房里走动坐立不安,谢燕芳已经稳坐许久未动,唯有官员们书吏们来来去去围绕着他而动。
桌案上的文卷似乎永无尽头,不过谢燕芳的形容仪态没有半点疲惫。
邓弈是觉得这样就会累到他了吗?
他虽然是个世家公子,从未做过邓弈这般小官杂吏,但大家族的事物比一县一郡少不了多少,甚至还要繁杂。
倒是邓弈,小官杂吏一跃高位,怎么样汲汲营营?难道还像以前那样送礼?
现在如果还送礼——谢燕芳握着笔忍不住轻笑一声,那真是成了笑话。
有太监疾步进来,恭敬施礼:"谢大人。"
谢燕芳看他,认得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含笑问:"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那太监无奈地笑:"陛下——"他看了眼四周,四周竖着耳朵听的官吏们忙退开。
谢燕芳对太监道:"无妨,有话尽管说,陛下说什么都可以。"
陛下九五之尊,就算如今只有六岁,亦是万人之上说什么都是金口玉言,就算说了不妥的话,有他谢燕芳在,也不用担心,能将不妥变成稳妥。
太监明白谢燕芳的意思,笑得更恭敬,说:"陛下要见谢大人,闹着不肯吃饭,奴婢们没办法——"
陛下是个小孩,但发起脾气来,他们不敢管——陛下轻易不发脾气,一旦发脾气,就没人能劝住。
先前也没觉得这样,自从皇后娘娘不在宫里后,就体会到了。
自从皇后娘娘离开,陛下晚上睡觉都不许灭灯,殿内灯火通明,睡不着吃不好,也开始发脾气。
但上朝读书陛下又都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半点不叫苦,他们也没办法让官员们来劝说,这种人后的情绪脾气,只能亲人们来安抚管教约束,现在陛下在宫里没有亲人了。
所以这个唯一的亲舅舅多么重要。
陛下这次发脾气也是说要见舅舅。
谢燕芳听了,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问:"陛下是找舅舅,还是谢大人?"
太监愣了下,这有什么区别吗?谢大人不就是舅舅,舅舅不就是谢大人?
"你想想陛下是怎么说的?"谢燕芳提醒他。
太监想了想,确定说:"是要找舅舅。"
谢燕芳笑了笑,伸手往外一指:"去找谢燕来吧,他今日在这里当值。"
太监愣了下,谢燕来?
他当然知道谢燕来是谁,也是陛下的舅舅,而且地位也不低,如今整个皇城的禁卫都在他手里,但有谢燕芳在,陛下哪里需要见别的舅舅。
所以是谢燕芳太忙了,让兄弟去哄孩子?
"去吧。"谢燕芳看出太监的胡思乱想,说,"陛下见了他,就不会发脾气了。"
真的吗?太监心想,陛下脾气可大了,但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的世家公子,脾气也不会小,皇帝和谢三公子,他都不敢惹,那就只能听他们的。
就让那个谢燕来去见陛下,陛下有脾气就冲谢燕来撒吧。
......
......
谢燕来沉着脸踏入皇帝的寝宫,还没来得及施礼,就见一个孩童哒哒跑向他。
"舅舅。"萧羽扑入他怀里,抱住他的腰。
跟在后边的太监吓了一跳,哎?怎么没有发脾气?陛下是没看清来得是哪个舅舅吗?
齐公公在后笑着跟着:"陛下慢点。"又对谢燕来恭敬施礼,"都尉大人。"
谢燕来板着脸,伸出两根手指将萧羽拎开:"臣还没见礼呢。"
萧羽摇晃站稳,仰着头看他,先道:"舅舅免礼。"
齐公公笑道:"陛下和都尉说话,奴婢们在外候着。"说罢主动走出去,看到还张大嘴愣着的太监,伸手推了他一下。
太监回过神,小孩子陛下脾气不好,谢燕芳脾气不好,邓弈大人脾气不好,齐公公这个后宫总管更脾气不好——
别看他脸上带着笑,这一段后宫里多少太监宫女都死在他手里了。
太监打个寒战忙跟着退出去。
"找我什么事?"谢燕来将小孩推开,沉声问,看了眼那边的食案,"我可不会喂你吃饭。"
萧羽摇头:"舅舅,我找你来问别的事。"说罢牵着他的向内走,"你这边来坐。"
谢燕来抽回手,但没有再说什么,跟着萧羽向内去。
退到门口的太监回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喃喃自语:"原来真是找这个舅舅啊。"
走在前方的齐公公听到了,似笑非笑说:"看出来了啊?"
那太监忙跟上齐公公,两人一起站在殿外,太监看着齐公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苦笑又讨好说:"您怎么也不提点小的一下,小的乱跑一通,让陛下久等了。"
齐公公看着他,嘴角带着笑,说:"因为陛下没有说。"
陛下只是说找舅舅,陛下没有多说多解释一句,就是让听得人误会,他怎么会提点这太监。
齐公公嘴边的笑又变得怅然,也许每个当了皇帝的人都会变了样子,哪怕是个六岁的孩子。
......
......
一个小吏将茶放在桌案上。
"谢大人,请用茶。"他恭敬地说,"谢都尉已经去见陛下了,不知道是要说什么,小的让人去打听下?"
谢燕芳接过茶,道:"不用,应该是问皇后的事。"
皇后不再宫里的事没有对朝臣宣告,只说当时救萧羽时负伤,要休养了,所以不再上朝见客,朝臣们也不在意,巴不得她一直这样养伤不出现呢。
当然,谢燕芳身边的人都知道皇后去了哪里。
小吏哦了声,笑道:"原来陛下真是要找谢都尉啊。"又摇头抱怨,"这太监也是蠢,跑来打扰大人。"
谢燕芳笑了笑:"不怪他,是陛下让他这样做的。"
小吏愣了下,什么意思?
"陛下故意让我知道,他要找舅舅。"谢燕芳说,"但要找的这个舅舅不是我。"
谢氏是小皇帝的外祖家。
太监们都知道朝中姓谢的是皇帝的舅舅。
但太监们不知道,皇帝称呼谢家的舅舅们是有区别的。
先前小皇帝会称呼他为三舅舅,自从入朝后,小皇帝干脆称呼他为谢大人,以示尊重。
舅舅这两个字,始终只有一个人才有。
谢燕来。
第四十二章 开心
真的假的?
小吏听得愣愣,一个称呼还有这么大差别?
"如果大人您真去了呢?"小吏问。
难道皇帝会哭闹给难堪?
"当然不会。"谢燕芳笑,"陛下会跟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等我走了以后,会再让太监去请舅舅,这一次,他就会直接点名是要找谢燕来——"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摇摇头。
"不,应该是也不说话,直接跑出去,然后身后太监们不知所措地跟着,他一口气跑到谢燕来那里,然后扑过去喊舅舅,我有事找你。"
这样就足够了。
看到这一幕,太监们会惊讶反思,原来陛下不是找谢燕芳,而是找谢燕来?或者说,就算跟谢燕芳说过话了,陛下也会再找燕来舅舅说话——
那么在陛下心里,燕来舅舅地位可想而知。
"公子。"他不由说,"你想太多了吧?"
皇帝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这都什么弯弯绕绕,再说了,这何必呢!一家人呢。
谢燕芳笑了,不是他想多了,皇帝虽然是六岁的孩子,但也是谢家人啊。
谢家人的心眼就是这么多。
小吏虽然看起来跟谢家没关系,但其实是谢氏将他安置到如今的官位,他实则是谢氏的家仆,谢家人什么样他很清楚。
既然谢燕芳这样说了,他认真思索一刻,说:"因为谢燕来那日守城有功,陛下要抬举他?"
但就算谢燕来守城救护陛下有功,他的身份地位在天下人眼里也不能跟谢燕芳相比。
所以,陛下故意踩谢燕芳,利用谢燕芳让人都知道谢燕来的地位。
小吏的眉眼顿时犀利,他可不认为这是陛下想出来了,一个小孩子心眼再多,也是别人挑唆的!
这个谢燕来自以为抓住了救护陛下的大功,就要贪心不足了?
荒唐,可笑。
他知不知道,就算有救护陛下的功劳,谢燕芳一句话就能让他在这个朝堂消失,让他在家里消失。
什么谢燕来救护大功,那应该是谢氏救护陛下大功。
看着小吏的神情,谢燕芳笑了。
"不不。"他摇头,"陛下也不是为了谢燕来,不是对谢燕来多好,而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件事。"
所以太监才会来到他面前,兴高采烈地说皇帝请他。
小吏呆住了,这这,他真不懂了,这都是什么?
谢燕芳抿了抿嘴,眼中带着笑意,又无奈。
那孩子,恨他。
从那天清晨他来到宫廷,萧羽喊着舅舅越过他扑向谢燕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一夜之间孩子失去了父母,恐惧仇恨总要有个出口,这仇恨不止是对着仇人,还可以是对亲人。
尤其是一直崇拜倾慕的亲人。
没能救了他的父母,也没能在危险的时候救护着他。
他以前有多倾慕他,现在就有多恨他。
而且也不遮掩,用这种笨拙的手段要让他知道。
当然,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能做到如此已经不错了。
不愧是谢家人。
谢燕芳看着小吏,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更不要去为难谢燕来。"
小吏神情钦佩:"公子真是容人之雅量。"
谢燕芳笑了:"这点小事,小孩子脾气而已。"
他当然也会不容人,但小孩子和谢燕来还没这个资格。
"皇后怎么样了?"谢燕芳问小吏。
小吏道:"前天刚问过,平安顺利。"
谢燕芳道:"今天再问问。"
小吏一笑:"皇后娘娘这一趟出行,真让人牵挂,公子真不该应承她,提心吊胆,还要面对太傅的冷脸,要是出点什么事,太傅一定会为难公子的。"
谢燕芳笑道:"太傅对我冷脸,为难我,不是因为我同意皇后出行。"
小吏不再多说,公子有容人雅量,他不能没有分寸调侃:"我亲自去问,大人稍等。"
谢燕芳点点头看着小吏出去了,并没有立刻低头处置政务,而是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我现在去陛下那里,立刻就能知道她的消息。"
说着自己也笑了,又摇摇头。
小孩子这是难得开心的时候,还是不要去惊扰他了。
......
......
皇帝寝宫外太监禁卫肃立,安静无声。
殿内孩童"啊"的一声惊呼格外清晰刺耳。
但不管是齐公公还是禁卫们都肃立不动,似乎没有听到。
"舅舅。"萧羽抓着谢燕来的胳膊,小脸满是惊恐,"那姐姐怎么样?"
谢燕来感觉到小孩整个人都在颤抖,道:"受了一点伤,皮肉伤,不会伤及性命,现在又继续前行了。"
孩童的眼神有些茫然,还没从惊惧中回过神:"就,就继续前行?"
谢燕来坐着一手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当然,要不然呢?哭着跑回来吗?你这个姐姐,是那种人吗?"
萧羽抓着他的胳膊默然一刻,楚昭姐姐当然不是,当初护着自己的时候,敌人追上来,她上去就把人杀了,再带着他骑马向前,一直向前,哪怕当时这个舅舅的弓箭对准他们,哪怕太傅所在宫门紧闭驱赶,姐姐都毫无畏惧——
"姐姐不害怕。"他说,"姐姐最厉害。"
谢燕来呵了声:"不害怕倒是,厉害就算了,一般般吧,她也就是运气好。"
萧羽反驳:"运气好也是厉害,也不是谁都有的。"
谢燕来哼了声,将手臂收回来。
"姐姐有没有写信回来?"萧羽又问,一双眼紧盯着他,"给我看看。"
谢燕来立刻摇头:"没有,驿信急报,哪里有时间让她写信。"
萧羽神情失望,又问:"那我可以给姐姐写信吧?"
谢燕来道:"驿兵行路也没时间接信看。"不过,他看了眼仰着头眼巴巴的孩童,倒也没有完全拒绝,"你写得信等她到云中郡后才能看到。"
孩童眼里散开笑意:"那也好,那也好,姐姐一口气可以看很多。"
谢燕来站起来:"没有别的事,臣告退。"
孩童牵住他的手,唤:"舅舅,如果是别人,肯定不会告诉我姐姐遇袭,只会说一切都好。"仰头看着谢燕来,满脸依赖,"舅舅是我最可信的人。"
谢燕来俯瞰还没自己腿高的小孩,嘴角勾了勾:"这种事本就是冒险,说好听话不能让人安心,知道真实情况,才能安心。"
他伸手抚在孩童的脸颊上。
这大概是谢燕来第一次对他这么亲密,萧羽似乎惊讶,僵了僵,他扑过来啊抱着谢燕来的腰啊胳膊啊,谢燕来总是嫌弃地避开甩开。
这个舅舅长的比那个舅舅还要好看,但气息并不如那个舅舅讨人喜欢,他的手明明很白皙,但抚摸在脸上如同粗石。
"你既然知道我能让你安心,以后就别耍小手段。"谢燕来低声说,"小家伙,你不喜欢谢燕芳就直接去告诉他,别拿我当筏子,一次两次就够了,别没完没了。"
第四十三章 犯境
粗粝的手掌稚嫩的脸颊上划过,寒意森森。
孩童僵硬身子,一动不动。
他眼睛直直看着谢燕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舅舅我听不懂你的话,但又什么都没有说。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收回手一步两步退开,再对僵立的孩童俯身施礼:"臣告退。"
说罢也不待允许,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齐公公见他出来,忙含笑施礼:"都尉好走。"
谢燕来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去了。
齐公公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忙进殿内,一眼就看到萧羽站在桌边神情不对。
"陛下。"他疾步过去小声唤,"您还好吧?"
萧羽转过头看他,齐公公看到孩童稚嫩的右脸微微发红,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谢燕来,不会打了陛下吧!
这个谢燕来虽然那晚守宫城,现在又领龙威军护皇城京城,楚小姐对他十分信任,但他看这个谢燕来只觉得不安心。
他看谢燕芳可以肯定是一心为陛下,但这个谢燕来,他却不敢这样认为。
虽然都是姓谢,虽然都是皇帝的舅舅,虽然他们的身份地位将来的荣辱也都系在皇帝身上。
但这个谢燕来还是有点看不透。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齐公公半跪下来,小心问:"陛下,出什么事了?"
如果这个谢燕来真忤逆跋扈打了陛下,他一定——告诉楚昭小姐。
萧羽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舅舅说,姐姐遇袭了。"
齐公公吓了一跳,同时又松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谢燕来的确是太不在乎别人心情身份了,但心是坦诚的,这么说也是好意——陛下虽然是小孩子,但也不能一味说好听话哄骗,把真正的实情告诉陛下,才是对他最好的。
而且既然能说危险,就证明危险过去了。
"啊。"齐公公一副受惊的样子,跌跪在地上,抓着萧羽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陛下,快让太傅调兵吧!"
萧羽被逗笑了,忙扶着齐公公,说:"别怕别怕,姐姐已经没事了,姐姐一点都不怕,继续向前行路呢。"
齐公公犹自惊魂未定:"真的假的啊?但到底怎么回事啊?"
萧羽说:"我知道的也不多,舅舅也是刚收到消息,详细的还要等再报来。"
齐公公拍着胸口:"吓死人了,老奴早就说不该去。"
他唉声叹气。
萧羽安慰他,也是为楚昭说话:"姐姐怎么会是那种遇到危险就不做的人呢?如果是那样,当日她也不会救我了。"
当夜,其实楚小姐也可以不救他们,就凭楚岺手中的龙威军,投靠萧珣,萧珣也会给楚小姐一个皇后做,齐公公是成年人,心里很清楚。
"是。"他半跪在地上,抚着萧羽的胳膊,"楚小姐是英勇的人,她的英勇也是为在乎的人,陛下,你和楚小姐的父亲一样,都是她不惧艰险也要保护和牵挂的人。"
萧羽点点头:"我知道,我在姐姐心里。"他将手按在心口,"姐姐也在我心里。"
齐公公施礼:"陛下圣明。"说罢起身,牵着萧羽的手,"陛下把饭吃完,然后开始读书吧。"
......
......
谢燕来神情平静走在宫城内,丝毫不觉得先前对皇帝的举动多逾矩。
皇帝,皇帝又怎么样,小屁孩。
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
而且对他不满的人多了去了,小屁孩想要报复还不一定轮的上。
谢燕来嘴角一丝嘲笑,眼神冷冷。
还有,小屁孩不愧身上流着谢家人的血,小小年纪就鬼心肠。
楚昭看得出来吗?告诉她,这死丫头会不会又说他,你在谢家过的什么日子啊,对一个孩子都这样揣测。
想到这里他冷笑,他才不多管闲事,那楚昭不也是小小年纪就鬼心肠,就让他们两个鬼心肠厮混吧。
他疾步而行,迎面有两人疾奔而来,一个禁卫,一个官将,禁卫还好,将官有些慌张,似乎第一次进宫,虽然走得快,但脚步虚浮——
"张头儿。"谢燕来停下脚,唤道。
禁卫和张谷这才看到他,忙更加快脚步奔来"谢都尉。"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谢燕来冷冷的眼神散去,看着张谷:"来室内坐下说罢。"
怎么遇袭,怎么核查,袭击者身份,还有新护卫等等事,怎么也要详细地说半天。
但张谷没有跟着他迈步,而是上前一步急道:"阿九,出事了。"
阿九这个不该有的称呼,让谢燕来一瞬间窒息。
出什么事了?她怎么会出事?她不应该会出事的——
"——西凉兵犯境了。"张谷接着说。
谢燕来一口气灌进五脏六腑,脚踩落在地上,竖眉呵斥:"犯境就犯境呗,有什么可慌的!"
张谷愣了下,这么大的事,还不慌?
再看眼前年轻小将木然的脸,又感叹,果然阿九非同一般,遇事沉稳,泰山压顶也不变色。
张谷也忙恢复了镇定,大声说:"都尉教训的是。"
谢燕来看他一眼,沉声问:"怎么回事?仔细讲来。"
......
......
"西凉使者说要为先帝送葬,以及恭贺新帝登基。"
"但他们带着万数兵马。"
"卫将军楚岺直接砍了西凉使者的头,说人不用去,头颅送去就可以了。"
此时的大殿内,谢燕芳也得到了消息,且立刻让人请太傅以及朝官们来,在吃饭的小皇帝也被紧急叫来坐在龙椅上。
听着驿报,官员们神情震惊。
"这——"有官员忍不住说,"楚将军也太——,慎重一些啊,这岂不是引战?"
谢燕芳道:"楚将军是当机立断威慑,变被动为主动,西凉使者既然带兵来了,那就是为了战,不管再怎么慎重都不可避免。"
的确如此,真要来觐见,哪里需要带万数兵马。
"西凉王真是贼心不死!"一个官员愤怒说,"被打的跪地求饶龟缩这么久,现在看到我大夏朝中有变,立刻就跳出来意图不轨!"
满殿的官员嘈杂愤怒西凉贼可恶。
邓弈喝止大家:"也没什么愤怒,西凉王一向如此,我们也知道他贼心不死,所以边郡一直屯扎重兵,既然他此时敢来,那就再狠狠教训他。"
他转身对龙椅上的皇帝俯身施礼。
"臣请陛下诏书天下,迎战西凉。"
萧羽坐在龙椅上,不管是先前听到驿报,还是官员们愤怒,他都没有反应,官员们觉得小孩子没听懂不明白事情的严重,又或者被吓到了。
听到邓弈的话,萧羽这才点点头,说:"朕必然要迎战的,大夏从不惧一战。"
官员们有些惊讶,小孩子听懂了啊,还知道怎么说。
谢燕芳脸上浮现笑意,经历过父母惨死,自己也差点被谋害的孩子,哪里会怕这些,他俯身施礼:"臣等,为大夏,死而不惧。"
官员们再无迟疑,齐齐叩拜"臣为大夏死而不惧。"
第四十四章 战事
京城疾驰的兵马明显的增多了,敏感的民众顿时变得紧张。
又出什么乱子了?
追查三皇子赵氏余孽?不会这么久了还要动用这么兵马吧?余孽很多吗?
又或者是中山王——
虽然朝廷从未明说,但中山王的反常也被民众察觉了,不管是先帝下葬,还是新帝登基,中山王如同消失了一般,人没有出现,连使者和礼品都没有出现。
中山王的确在京城消失很久了,但这种时候还消失,民众们就不得不想起他。
中山王是有什么不满吗?
朝廷对中山王有什么不满吗?
难道刚经历太子和三皇子动乱,又要发生朝廷和王爷动乱?中山王可不是没有封地的皇子,有封地有子女有钱财,真要打起来,半个大夏都要搅动。
各种消息瞬时在京城乱飞,在民众准备拖家带口逃离京城的时候,朝廷公布了西凉**犯,皇帝诏令迎战的消息。
两国交战,这比朝廷和王爷之间还要大,关系整个大夏,但民众们的心却反而安定下来,一是边郡战事遥远,二来先前也不是没打过,西凉王手下败将,再者,外敌侵犯,不是内里兄弟关起门打架,尤其是看到小皇帝写的诏书——
小皇帝说自己骤逢大变,宗室自残,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至亲,亲人不再是亲人,皇祖父也悲伤过度驾崩。
西凉王趁着他家里遭难来袭击,是丧尽天良畜生不如。
他虽然才六岁,但也不惧与之一战。
他会保护大夏子民平安,守护大夏国土,就像先帝以及列祖列宗那样。
这一个诏书以孩童的口气写来,甚至很多字句透出稚气,但任何人都没有嘲讽或者挑剔不合诏书制式,而是看的心情激动又眼眶酸涩。
是啊,这是欺负人呢,孰不可忍,皇帝虽然小,但大夏泱泱,岂能被西凉小儿欺辱。
一时间京城一扫惶惶不安,义愤填膺气势如虹,先前因为太子三皇子动乱残存的惊恐也彻底消散。
"时机就是这样。"邓弈说,"西凉王认为这是他的时机,但其实这也是陛下的时机。"
经此一战,小皇帝在民众心里声望必将大涨,民众们会爱护他如同自己家的孩子,也会敬重他为至高无上的帝王。
他看向对面坐着的谢燕芳,微微一笑。
"三公子的诏书写的好。"
这篇诏书的文采没有半点好之处,但稚子赤诚浅显易懂极其妙,邓弈这一声夸赞真心实意。
他对谢燕芳的确是真心实意的钦佩,谢燕芳公子才学为人处世皆无可挑剔。
但也只是钦佩而已。
谢燕芳笑道:"太傅当机立断也好。"
先前要不要公布边郡起战事朝堂有些争执,大多数官员们不同意,说接连出事民心不安,容易出乱,但邓弈一锤定音不许任何人反驳,要昭告天下,要调兵遣将。
"邓弈!"一个老官员气得在朝堂上直呼邓弈的名字,"这是谁的朝堂?你一言九鼎吗?"
邓弈看着这老官员笑了笑,点点头:"本官受先帝所托监国,此时此刻,的确是本官的朝堂,本官承先帝遗命,的确敢说是一言九鼎。"
就算在心里这样想,能直接说出来也真够骇人,这就是小人得志狂悖吗?老官员气的晕过去,邓弈也不客气连太医都不请,直接让禁卫把人拖出去——
没有人再有异议了。
谢燕芳也没有,甚至在邓弈说完话的时候,就呈上了自己替皇帝草拟的昭告天下书。
在这件事上,谢燕芳和邓弈是一致的。
"都是为了大夏。"邓弈含笑说。
谢燕芳点点头笑道:"为了陛下,哪怕凶险,也是好。"
虽然说得是同样的意思,但似乎又不一样。
两人谁也没有再多说,此时此刻大夏和陛下一样重要,至于将来如果有孰轻孰重的时候——
将来再说。
不过在另一件事上,两人的意见不一致。
楚昭。
邓弈要让楚昭回来。
"途中遇袭,就已经足矣证明,她被人盯上了。"他说,"如今边郡起了战事,途中风险更大。"
虽然在朝堂要把风险变成士气,但邓弈也不是不知道形势严峻,比民众们知道的还要严峻,最大的危险甚至不是来自边郡,是中山王。
"有楚岺在,西凉王不可能轻易能打过来,但是中山王就不一样了。"
"大夏接连遭遇变故,对西凉王来说是好时机,西凉王侵犯,对中山王来说,更是好时机。"
"我可不想下一个消息是西凉王抓着皇后站在京城外叫门。"
听到这里时,谢燕芳忍不住笑了。
邓弈没有笑,看着谢燕芳,神情沉沉:"如果真这样,我会建议皇后为大夏也为了皇后尊严,自尽。"
谢燕芳笑着点头:"好,如此很好,中山王的恶名也无可消除了。"不待邓弈再说话,又道,"遇袭是她亲身经历的,其中的生死凶险,她比我们更知道,所以,接下来何去何从,我想楚小姐自己有分寸。"
邓弈笑了笑:"她如果真有分寸,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要离开皇城,孝心可以理解,但她除了是为人子女,她还是一国之后,如果她不想当这个皇后,本官不介意换个人。"
说罢一甩袖子离开了。
看到邓弈走了,门外侍立的蔡伯走进来。
"太傅大人的脾气真够大的。"他低声说。
谢燕芳笑了笑:"没办法,身为太傅监国,要没有脾气,那就遭了。"
邓弈这脾气一多半是本性,另一半是伪装。
邓弈几个月前还是一个事事处处给人送礼献媚攀附的人。
先前还想看邓弈怎么坐稳位置,现在看来是靠脾气和狠戾。
他不需要再给任何人献媚了,那么就要其他人给他献媚送礼攀附。
"如今国朝动荡未平,太傅新宅子里,送礼日夜不停呢。"蔡伯似笑非笑说,"毫不避讳。"
"当个坏人,对无权无势小人出身的邓弈来说,是最好的好办法。"谢燕芳道,又微微一笑,"对我们阿羽来说,也是好事。"
蔡伯的眉眼立刻犀利,没错,邓弈在朝中这般一言堂,飞扬跋扈,霸权贪势,待皇帝亲政,第一个就要除去他,没有皇帝能容忍这样一个太傅存在。
而且除掉这样的太傅,满朝都会叫好,高呼陛下圣明。
"这个邓弈,既然口口声声为了大夏。"蔡伯冷笑说,"那就期待他以身为例警示后人吧。"
这些依旧是以后的事,谢燕芳不为它多费心神,因为将来太多变故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眼下。
"袭击阿昭小姐的,应该是中山王的人。"谢燕芳轻叹一口气,伸手按了按眉头:"那看来西凉王突然发难,也少不了中山王的功劳啊。"
蔡伯的眉头紧皱。
"公子,把楚小姐叫回来吧。"他说,"她的确不是一个人。"
她身上还有龙威军,还有楚岺边郡大军。
如果她落在中山王手里,就意味着龙威军,楚岺都要落在中山王手里。
"邓弈说如果中山王挟持楚小姐叫门,他会杀了她,但我可不认为,楚岺会舍得杀了自己的女儿。"
不仅不会,而且甚至还可以为了女儿杀了——萧羽。
楚岺是个将死之人,而且能和疯癫的皇帝相知相交又能断绝来往不尊不敬十几年,这种人也是个疯子。
谢燕芳放下手,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反对。
"我给她写封信吧。"他说。
他知道他这种人,很难被说服的。
他来试试,这个还没有彻底成为他这样的人的女孩儿,能不能被他掌控?
......
......
相比于朝堂的紧张,民众的愤慨,兵将的士气如虹,谢燕来显得悠闲多了。
朝事不用他去理论,兵事他也不过问,坐在皇帝的寝宫里,看着对面的小孩子。
小孩子再没有先前的亲密举动,小脸木木的看着他。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谢燕来倒是比以前自在,手臂撑在桌子上,凤眼挑起。
萧羽看着他:"你说。"
没有再称呼舅舅,也没有称呼谢大人,就像面对陌生人。
谢燕来浑不在意,看着孩童,凤眼微扬:"你利用我好几次了,这次该你让我利用一下了。"
第四十五章 领命
安抚了民众,朝堂气氛没有丝毫的缓解,越来越紧张,官员们忙碌不堪。
谢燕芳几乎住在了皇城里,抽空才能回去一趟。
"你回来了。"谢七爷说,"燕来都回来了,我想着你也该回来。"
谢燕来也是不常回来,但又不是不回来,每次回来都要跟家里子弟们拌嘴吵闹,谢七爷气的头疼,又不能将他绑起来打,只能让其他子弟避着点。
"他现在正得宠,国朝也需要安稳,咱们自己家不能先闹起来。"谢七爷咬牙说,"再忍忍,等明年,决不让他得意。"
因为其他人避开了,谢燕来回来找不到事端摆威风,扔下一句无趣,不怎么回来,天天在外边纵马乱跑呼朋唤友耍威风。
不过战事起的消息传来后,谢燕来收敛了,不管认真还是做样子也忙了起来。
谢燕芳虽然也在皇城,但大多数公务跟谢燕来无关,所以两人几乎也不见面。
"他回来了?"他说,"正好,我跟他说几句话。"
谢宵在一旁插话:"三叔你终于肯跟他说话了,真该说说他了,简直不像样子,我们谢氏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这样下去,我们比赵氏还不堪。"
谢燕芳笑:"说什么呢,他哪能丢尽我们的脸,他一人又不是谢氏,谢氏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还有你们呢,丢了脸,你们挣回来。"
谢宵小眼忍不住笑成一条缝,又是高兴又是生气:"都是三叔你脾气太好了,他都不怕。"
"我以前是脾气好。"谢燕芳点点头,"不过现在入朝为官了,脾气就不能太好了。"
谢宵还要说什么,被谢七爷赶走:"少拿这点事来烦他,好容易回来歇息一下。"
谢宵缩头一溜烟跑了,反正状已经告了。
谢七爷心里骂了声蠢货,就算三公子不回来,家里再小的事有他不知道的吗?
"不过。"谢七爷看谢燕芳,"回来后又急匆匆走了,还说这段日子不回来了。"
说罢皱眉。
"他又要折腾什么?"
谢燕芳停下脚步:"这段日子不回来?"
国事再忙,他谢燕芳不是照样回家吗?
谢燕来哪里忙的不能回家?或者说,谢燕来因为什么忙的不能回家?他谢燕芳竟然不知道?
"公子!"
杜七从外边疾奔而来。
"谢燕来离开京城了。"
谢燕芳和谢七爷一愣,离开京城?
谢燕来离开京城干什么?跑了吗?谢七爷冒出这个念头,又很快甩开,又不是当年十岁的孩子,那时候谢燕来从谢家跑了,结果无处可去,差点被野狗咬死,拖着一身伤又回来了。
现在顶着一身谢家带来的荣华富贵,跑哪里去?
谢七爷胡思乱想中,谢燕芳已经收起了惊讶,问:"带了多少兵马?"
杜七站定缓口气:"暂时只知道从京营带走了两队。"
谢燕芳定定一刻,又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向内走。
谢七爷和杜七都愣了下,同时唤"燕芳。""公子。"做什么去?
谢燕芳回头道:"回家来,当然是去歇息啊。"
这是自然,谢七爷和杜七也都知道,但现在——
"谢燕来他做什么去了?"谢七爷急问,又满脸恼火,"竟然说都不说一声,他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谢燕芳笑道:"他现在不止是谢家子,还是天子之臣,既然他不跟家里说一声,自然是为天子做事了,当然不需要把我们放在眼里。"
谢七爷愣了下,要说什么,谢燕芳摆摆手制止。
"别急,我歇息一下,再去见陛下。"他说,"不是什么大事,不用紧张。"
说罢向内施施然而行。
天子之臣又如何,天子最终也是谢家子。
......
......
谢燕芳在家洗漱更衣小憩后再来到皇城。
邓弈已经来到皇帝寝宫了,谢燕来掌管龙威军守卫京城皇城,但大夏的兵权还是握在邓弈手里,谢燕来调动兵马离开京城,当然瞒不过他。
皇帝还在上课,邓弈没有打扰,再这里等候。
谢燕芳一进来,就接到邓弈刀子般的视线。
"先前朝官们还质问我这是谁家朝堂。"邓弈冷声说,"朝堂是谁家的又有何用,出了朝堂你们谢氏说了算。"
谢燕芳笑着施礼:"太傅息怒,谢氏不敢。"
邓弈道:"做都做了,还说什么不敢?"
他们都姓谢,谢燕来做的事,自然也是谢燕芳承担,难道朝中还会把他们兄弟区分开?
谢燕芳也没有自辩,说他也不知道谢燕来做这件事。
"如果做错了。"他只整容道,"谢燕芳自当受罚。"
什么叫一家人,这就叫一家人。
邓弈哦了声,道:"好,那就请交出龙威军令吧。"
对于楚昭将龙威军交给谢燕来,邓弈一直不赞同,但这个女孩儿对他恭敬亲近,但并不真事事都听他的。
她有自己的主意。
不过现在是谢燕来自己犯错给了把柄,就只能怪她选错了人,不能怪他夺权。
这其实——谢燕芳睫毛微垂,再抬起眼:"太傅大人,出了这种事,的确需要换个更合适的人来接管,但,龙威军是楚将军的,人选还是请楚将军定夺。"
然后定夺给他吗?邓弈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道:"龙威军是楚将军掌管,但龙威军是陛下的,也是大夏的,楚将军如今要迎战西凉,事关大夏生死,后方之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谢燕芳依旧不急不恼,只含笑道:"军中作战,后方安稳亦是关键。"
两人针锋相对,门外传来脚步声,伴着齐公公拉长的声调"陛下驾到——"
邓弈和谢燕芳转身施礼。
萧羽迈进来,视线在两人身上看了看,神情有些不安:"两位大人在吵架吗?"
谢燕芳对他一笑:"陛下,朝堂就是这样,不管是在上朝还是下朝之后,只要涉及朝事都会有争执,陛下要习惯不要担心也不要怕。"
他没随便糊弄安抚,而是认真地告诉他,他的笑温暖而明亮,萧羽转开视线看邓弈。
邓弈道:"我们在说谢燕来私自调兵离京的事。"
萧羽啊了声:"这件事啊。"他看着邓弈,眼睛闪闪,"是朕让舅舅去的。"
邓弈皱眉。
谢燕芳已经猜到了,所以没太大反应。
"太傅,谢大人,朕是让舅舅去把姐姐带回来。"萧羽接着说,"大家在朝堂说形势很紧张,很危险,所以,我想要姐姐回来,我担心她有危险,姐姐的事又不能跟别人说,所以我才让舅舅帮我去。"
他看着两位大人,神情不安,但没有问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对,而是眼神坚定。
"我一定要姐姐平安。"
邓弈默然一刻,说:"陛下应该自称朕,你该习惯这个称呼。"
第四十六章 蛊惑
"这肯定是谢燕来蛊惑皇帝的。"谢七爷肯定地说。
从朝堂重新回到家里的谢燕芳,重新换上家常衣袍,散坐在窗前,听到这里笑了。
"阿羽是真担心阿昭小姐。"他说。
谢七爷当然也知道小皇帝对楚昭的感情,那女孩儿救了萧羽,父母双亡的孩子雏鸟一般认准了那女孩儿。
小孩子就是麻烦,分不清谁是一家人,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救命之恩当忠臣厚待就行了,真正该亲近的是谢氏。
也不是没有亲近,瞎亲近那个外室子——外室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抓到机会只想一飞冲天。
"就算阿羽要他去,他应该做的是劝说。"谢七爷恼火拍着桌子,"他劝说不了就该来告诉你,他倒好,只知道献媚讨好,小孩子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当小孩子皇帝眼里最信重的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吗?荒唐!"
谢燕芳看着桌子,道:"也不一定是献媚,他也想去。"
谢七爷愣了下,似乎没听懂:"想去什么?"
谢燕芳抬起头,道:"燕来担心阿昭小姐,不比阿羽少多少,毕竟比起阿羽,他和阿昭小姐认识的更早。"
谢七爷哦了声,眨了眨眼,似乎懂了,又不太懂,再次一拍桌子:"更可恶,既谄媚皇帝又谄媚楚岺,他真以为这两个是靠山了吗?可笑。"
小皇帝还小,路还很长,变化很大,现在能讨他喜欢,再过两三年可不一定。
而楚岺,今年生命就终结了。
谢燕芳笑了笑:"三个,还有阿昭小姐呢。"
楚昭,没了楚岺还算什么,这个楚昭,跟谢燕来一样,还有那个邓弈都是小人得志,谢七爷要说什么,谢燕芳摆摆手。
"事情已经这样了,七叔不用说了。"他道,"陛下这样做很好,阿昭小姐的平安至关重要,而且,燕来也是最合适的人选,若不然,还能谁去?"
他看着谢七爷,似乎开玩笑。
"我吗?"
果然很好笑,谢七爷哈哈笑了,恼火也一扫而空,他站起来:"你快忙吧,我就是恼火这几人总是自作主张,国朝不安,别再给惹事了。"
谢燕芳道:"不用恼火,自从太子过世,先帝驾崩,这几年国朝注定不会安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过去的。"
谢七爷点点头告退离开了。
谢燕芳却没有立刻伏案,而是微微出神,又点点头:"他担心就去看她,其实就这么简单。"
说罢又笑了笑,低下头看书案上铺展的信纸,其上已经写了一半表达担心的话语,接下来就该劝说了——
谢燕芳拿起笔,又放下,唤声杜七。
杜七从外边进来。
谢燕芳起身伸展下手臂,指了指桌案上:"写好了,把信送去。"
杜七走过去装信,看了眼内容,忍不住问:"公子你写完了吗?"
这是先前出去时写的内容,他当时看着呢,公子还说回来再写。
谢燕芳正向内室走去,闻言嗯了声。
行吧,公子做事也不用他指手画脚,写半封信自有公子的用意,杜七将信装好,要离开时,谢燕芳又回头。
"要快。"他说,"最快。"
......
......
皇帝的诏书,军事的信报,邸报,在驿兵、信鸽,官方,商旅,私人等等手段下传遍大夏。
虽然距离边郡还远,半点没有战事兵戈,陈县全域也能肉眼可见地紧张,军营里尤其更甚。
这座驻兵不算大的兵营里,黑夜白天兵马疾驰。
晨光蒙蒙亮的时候,楚昭站在营帐外,看到一个将官经过,认出是负责驿报的那位,忙唤他:"有最新消息吗?"
将官他跳下马,不隐瞒消息,恭敬说:"西凉王又增兵了一万。"
也就是说,西凉王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要打了,楚昭对将官道谢。
将官看她皱眉又向边郡的方向看,忍不住多说一句:"小姐,云中郡那边真的很危险,虽然防守严密,但还是有很多西凉散兵潜入,到处烧杀劫掠,云中郡此时都坚壁清野了,你们还是不要往那边去。"
那日陈县驻兵到来后,楚昭让他们负责清理清查后续,并不要留下来,当时就要前行,但还没走多远,陈县的驿兵追上来,说西凉王侵扰边郡。
楚昭便来留下来。
她留下来是要了解最新消息动向,然后再确定新的路线,向云中郡疾行。
楚昭对他道谢,但并没有说不去:"云中郡的军民不惧怕西凉兵,我们也不怕。"
将官看向楚昭身后,那边有一群——不像护卫的护卫聚集,那群护卫也正盯着他,当他看过来,护卫们受惊一般视线四散——
如果不是在军营,将官相信他们这些人也会立刻四散。
这些人的身份,将官早看出来了——且不说气息,其中好多人的画像还在城里的官衙外挂着呢,虽然见到官兵后,那些人蒙上破布说自己受伤遮掩,但哪里遮盖的住。
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说他们是她的护卫,他就不过问了。
将官对楚昭说:"小姐你们的护卫还是不够多,但我们没有兵马可以调用给你们,刚接到朝廷命令,所有驻军都严守本地。"
这道命令他们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应该多少调兵去边郡助力的。
楚昭不奇怪,相比于边郡危急,更危急的是中山王,所以朝廷才会下令各地驻军不得离开,因为一旦中山王突然发难,危急的就不是边郡,而是京城。
这也是她为什么停下来等候消息重新调整路线,不是惧怕西凉战事,而是担心中山王的截击袭杀。
当然这些不能跟这里的官兵细说,否则会引发惊乱,楚昭对将官再次道谢:"我知道的,我会慎重考虑。"
将官不再多说,疾驰而去。
看着将官疾驰而去,站在不远处营帐前的丁大锤也松口气,但身形依旧紧绷。
"也是有意思。"身旁有人嘀咕,"我们竟然住在了军营里。"
丁大锤转头看这人,见是另一个山贼头子葛老三,两人视线相对,有些别扭。
落鹰山三个山贼寨子,常癞子自寻死路被杀了,葛老三跟他一样,挨打认命服输。
现在两人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所以虽然别扭,葛老三还是对他使个眼色,自己先走开一步。
丁大锤找过来时,营帐里只有葛老三,其他人都被打发在外边守着了。
葛老三正盯着一张舆图看。
"你看得懂吗?大字不识一个。"丁大锤说。
葛老三将舆图翻过来扣在桌子上:"不识字还有耳朵呢,别扯这些废话,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他看着丁大锤。
"我们真就当她的护卫了?"
当时他们以好心猎户的身份和这女孩儿一起下山,官兵就赶来了。
看到官兵他们真是被吓了一跳。
更吓一跳的是,那女孩儿没有对官兵介绍这些山里的好心猎户,直接说都是她的护卫。
之所以这句话更吓一跳是因为,女孩儿这样说分明是看出他们猎户身份是假的。
如果真说猎户,当地的官兵一查——
他们的画像都还在城里挂着等悬赏呢。
女孩儿说他们是护卫,官兵们便不多看一眼,就算看出了异样,也识趣没有多嘴。
这些日子,他们也看得更清楚了,这女孩儿身份的确不简单,军营里像模像样的将官见了这女孩儿都抢着先行礼。
这女孩儿的身家的确是个大生意,但这生意做不得啊。
"她要去云中郡,西凉已经打到那里了,去那里是送死啊。"葛老三低声说,"就算她在云中郡家大业大,西凉兵过境如蝗虫,什么都没了。"
丁大锤自然也想到这个,沉默一刻:"不然呢?"
"当然是走啊。"葛老三低声说,"离开这里,再另寻个山头,这样的话,什么护卫,什么新老大——"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咳声。
这咳声轻柔,但落在两人耳内,如同炸雷。
一瞬间凝滞了呼吸,竟然不能动也不能回头看,就这样僵在原地。
"几日不见,这是惦记我呢?"
女声问,人也缓缓走过来,带起一阵风。
外边的人,怎么一点警戒都没有?
他们两人最心腹的兄弟将整个营帐都围住了。
怎么,连声咳嗽的提醒都没有——
葛老三和丁大锤摇晃,似乎被带来的风吹倒噗通坐下来,僵硬着转头看着站到面前的女子。
女子穿着灰布衣裙,挽着头发裹着头巾,不带斗笠也没有垂纱——但脸上裹着面巾。
他们终于看到她的模样了,虽然只是一双眼。
女子这双眼宛如秋水——丁大锤也不知道怎么冒出这个词,甚至他也不知道秋水是什么样。
"老,老大。"葛老三结结巴巴喊,声音结巴,动作灵活,将屁股下的凳子扯出来,"您坐。"
女子脚步轻晃坐下来,半倚着桌案,看着两人,也不说话,但一双眼说尽了话——意味深长,责备,警戒,嗔怪,杀意。
嗔怪,丁大锤自己打个寒战,这是他自己臆想,已经乱了心神。
在这女子面前,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的能力,不止是眼神,还有真功夫。
"一日认老大,终身为老大。"丁大锤一咬牙说,"我们起了贰心,要杀要剐随你。"
葛老三咽了口口水想说些求情解释的话,但面对的明明是一双眼温柔的眼,他愣是一句话也不敢说。
女子说:"哪有一日认老大,就终身为老大的道理,能不能当老大是老大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无关,你们不想认老大才是对的。"
啊?丁大锤和葛老三都愣了下,这什么意思?他们看着她,想看出些讥讽威胁或者什么,但没有。
看着这女子的眼,就觉得她说的很对,且很真诚,别说生起戒备了,连脑子都不想转动——
"跟着我,是危险,一夜就让你们失去了一半的人手。"女子接着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接下来,还会更危险,我这是拿着你们当刀用,实在是没什么活路。"
你心里都清楚啊,丁大锤心说。
"不过,你们本就是没活路的东西啊。"女人看着他们,两手一摊,说。
这是骂上了?怎么能骂得这么——好听呢?丁大锤愣是没觉得生气,再看一旁的葛老三都要跟着点头了。
"你们做山贼,连山贼都打不过,没活路,你们做猎户,官府让你们没活路。"
"你们要认清自己啊,你们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好吃懒做,寻了这条死路。"
"都是死,怎么还挑拣起来了?"
女子一声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葛老三再忍不住跟着点头,丁大锤也苦笑一声:"你说得对。"一抱拳,"我们愿意做老大你的刀,随时随地去死。"
女子颔首,眼睛满是笑意。
"不过,当你们真成为一把好刀的时候,你们就不会死了。"她轻声说,"握刀的人会死,刀不会,那个时候,刀能换新主人,还能被主人恭敬的捧在手里,视为神兵利器,护身,镇宅,传家,这样的话——"
葛老三不知道是听痴了还是发癫,脱口问:"那样的话,就不用死了吗?"
女子看他,摇摇头:"还是会死。"她又一笑,道,"我们都会死的,人活着就是等着死,区别只是,等的过程。"
葛老三再次呆呆。
丁大锤清醒了,对着女子道:"大当家的,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果然做大生意的人,有大眼光,大志向,丁大锤愿意跟着你体验这个等死的过程。"
虽然听不太懂,但这种死里求生的紧要关头,葛老三忙跟着点头:"俺也一样。"
女子看着他们,笑了,点点头,又轻叹一声:"什么大眼光大志向,说白了就是做个生意糊口而已。"
有大眼光大志向的人都很谦虚,丁大锤心想,常癞子只不过比他和葛老三多占了一个山头,就得意洋洋认为自己天下无敌了,结果就死掉了。
"不过你们也别担心,这一路上不止是你们。"女子又道,"咱们家业算不上多大,但家里人多。"
这就咱们家了,丁大锤心想,这个女子能当老大,也不仅仅是靠着能杀人的鞭子啊,想想她进来后这一连串的话,一手棒子一手甜枣,谁能扛得住。
"那位小姐——"他想了想说。
刚张口,就听得外边有人用力地打个喷嚏——
伴着这个喷嚏,坐着的女子猛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外边传来清亮的女声。
女声带着好奇和笑意:"哎,打喷嚏也是一种暗号吗?这个办法好哎,阿乐你记下哦,咱们以后也用。"
那位小姐!
丁大锤心里骂了声,果然老话说得对,背后莫说人,今天真是见了鬼,说谁谁到。
第四十七章 客人
丁大锤葛老三在外边安置了人盯着,但对新老大来说毫无作用。
新老大安置的人厉害,能及时警戒,但——
警戒好像也没用。
这是军营,这里都是那女孩儿的人,就算发现了她,又有什么用?
新老大插翅也飞不走了。
不会狗急跳墙,豁出去拼命吧?
丁大锤担心地看女子,却见女子双眼惶惶,毫无先前的光彩——新老大害怕那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其实也很厉害,那天的围攻那么惨烈,她没有丝毫惊惧,还冷静地救护伤者,而且明明看出他们身份有异,却装作不知道,还敢用他们当护卫——
如果说新老大放长线钓大鱼,那这个女孩儿是不是敢引狼入室?这是有信心入室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女孩儿也够机敏,先前对他们并不过问,甚至忽略,新老大这刚来,她就立刻盯上堵住了门。
这是要揭破他们了吗?
新老大这么害怕,是因为怕生意做不成吧?
丁大锤胡思乱想这么多,其实也就一瞬间,那女孩儿的声音再次传来,已经到了营帐门外。
喷嚏声只能警戒,却不能阻拦她。
"大锤大叔?你在吗?"女声清脆又礼貌,"我方便进来吗?"
不方便又能怎样?他们也不能一辈子躲在营帐里啊。
丁大锤看了眼新老大,新老大似乎离魂了,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新老大肯定在筹谋妙计。
"啊,小姐。"丁大锤磕绊一下,深吸一口气说,"有什么事?"
"大叔你在呢。"女孩儿的声音欢快,下一句话就是,"——那我进来了。"
伴着说话声音,帘子被掀起了。
女孩儿笑盈盈走进来,视线看向室内的三人——
丁大锤身子一僵,而僵着的新老大则猛地转过身,背对那女孩儿。
女孩儿的视线恰好落在她的后背上。
"大叔,你——有客人呐?"她问,眼神好奇。
奇怪,丁大锤觉得自己都有错觉了,新老大好像在发抖。
"那个,其实,也。"丁大锤只能接着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要当一把好刀,不仅要能杀人,还要会说话。
一个优秀的猎户遇到难对付的猎物的时候不要想着跑,而是要迎上去,反而能有生机。
丁大锤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看向那女孩儿,挡住了新老大,化被动为主动:"小姐有什么事吩咐?"
楚昭笑了,微微歪头越过他看背对而立的女子,随口胡诌:"我听说大叔来客人了,就来看看。"
她又肃重神情。
"大叔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你们的客人,也是我的座上宾。"
说罢对那女子一礼。
"小女给客人问好。"
这一礼让那女子似乎受惊,她猛地转过身。
"不。"她说,伸手抓住了丁大锤的胳膊,"我不是什么客人,我是,来找,我当家的。"
当家的.....丁大锤身子僵住了,只觉得被抓住的那只胳膊又被卸了下来。
楚昭神情恍然,原来是大叔的媳妇找来了啊。
"——阿昭。"
小曼的声音在此时传来,人也挟寒风冲进来,看到站在丁大锤身旁的女子,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声音也变得怪异。
"你——干什么?"
她还是特意避开小曼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楚昭笑了,看着脸和身子都紧张的女孩儿。
"小曼,你来得正好。"楚昭拉着小曼的胳膊,说,"丁大叔的媳妇来了。"
丁大叔,的,媳妇。
小曼僵硬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营帐里的人们,除了楚昭和阿乐,都变得很怪异,但楚昭没有丝毫觉得奇怪,反而露出了然的笑。
这群充作护卫的猎户她一直关注着,虽然没有跟他们多说话,旁观这么多天也更确定这些人就是当地的山贼。
她当然相信小曼,但也想帮小曼,小曼在不得已的时候用了不得已的手段笼络这群山贼,现在她的危急解除了,这群山贼陷入了危机——被她困住,被兵营困住。
他们毕竟是山贼,逼急了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
尤其是今天,她和将官说了话,看到在一旁窥探的两个山贼首领——这群人里谁是首领,其实很好辨认——交换眼神神情不对,果然不久后就躲起来说悄悄话去了。
无论如何她也要前行,为了避免路途的麻烦,还是快刀斩乱麻,大家互相挑明,开诚布公,重新谈谈条件,然后才可以同心协力,所以她干脆来堵门了。
没想到果然堵到特殊情况。
楚昭打量着丁大锤身边的女子,那女子穿着打扮也是个猎户,蒙着脸看不清模样,而且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紧张又害怕,把头低的更低——
还是个害羞的大婶。
不用这么紧张嘛。
快刀斩乱麻,楚昭看着诸人,说:"我知道你们的身份。"
此话一出,诸人的神情更怪异了。
楚昭不给大家多想的机会,接着说:"但这不算什么大事,我——"
她看着丁大锤,丁大锤媳妇,以及葛老三。
"我的身份也隐瞒着。"
她说着笑了。
"小曼对我隐瞒着你们的身份,但我猜到了,小曼对你们也隐瞒了我的身份,而且你们猜不到。"
"所以你们不用紧张,大家既然都有各有身份,那就扯平了。"
她说完这些话,室内的人们神情更古怪了,除了那个低着头看不到脸的丁大婶,其他人似乎听懂又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曼将手一挥,驱散恼人的纷乱,抓住她,"你有什么话,直接来跟我说——"
楚昭按住她的手:"小曼,先前是你需要他们帮忙,所以有话你来说,现在是我需要他们帮忙,我必须亲自说。"
小曼咬了咬下唇,看了眼丁大锤那边——很快又收回视线,然后转过头哼了声:"有什么区别。"
"是诚意嘛。"楚昭说,再看丁大锤,"丁大叔,你们应该知道,我要去云中郡,但前方的路比那晚还要危险,所以我要说服你们,跟我赴险。"
原来是要说这个啊,丁大锤心想,今天不仅说谁谁到,同样的话还要听两遍。
第四十八章 敲定
那女孩儿的声音在营帐里响起,抑扬顿挫,合情合理,动人心魄。
丁大锤有些走神,大概是因为差不多话的已经听过一遍了。
总之这两个女人都是劝说他们当护卫,不回避这件事很危险,但许诺会有丰厚的回报。
丁大锤的紧张也散去了,甚至还冒出一个好笑的念头——这两个女人拉拢蛊惑他们做同一件事,不知道最后谁赢谁输。
嗯——这是不是说,决定权其实是掌握在他们手里了?
他到时候如果听新老大的,就能捞起这女孩儿家这条大鱼,如果真当了这女孩儿的护卫,就一起干掉新老大——
不管哪一个,最后他们都能收到丰厚的回报。
没错,这就像一个英明的猎户遇到了两头猛兽,不用急也不用慌,先让这两头猛兽斗一斗。
再凶再家大业大又如何?是她们两个斗啊,他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啊。
丁大锤忍不住笑了。
"丁大叔?"楚昭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转着头的小曼立刻看向丁大锤,眼神警告,又带着几分紧张——他可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
丁大锤啊了声,看着楚昭:"什么?"
吓到他了吗?竟然呆呆?楚昭神情更和气,诚恳说:"我需要你们,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云中郡吗?"
丁大锤哦了声,怎么说呢?不待他想,耳边又有女声响起。
"当家的。"
同时有手摇了摇他的胳膊。
丁大锤打个机灵,僵硬着脖子看站在身边的女子——
她依旧一副紧张拘束的模样,只微微抬了抬头,声音颤颤,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当家的,你去吧,不要担心奴家,奴家等你平安回来。"
丁大锤再次哦了声,想要说话,对面的楚昭再次先开口。
"丁大婶。"她笑盈盈说,看着依在丁大锤身旁的女子,"这一趟行程是很凶险,你要是不放心,不如一起跟着去吧。"
听到这句话,原本神情各异的几人瞬时惊愕,连一直低着头的丁大婶都抬起头。
......
......
她们之间乱飞的视线,各异的神情,楚昭都看到了,但并不奇怪,还露出了然的微笑。
这个女子的身份她看懂了——
也是山贼。
这不是从律法上论断,山贼的妻子等同山贼一起问罪。
是从丁大锤和葛老三的态度上,这个女子不是附庸,很显然必然跟他们一起"打过猎"。
他们的心思,现在这乱飞的眼神,她也都懂,无非是揣测她的用意,善意还是要挟?
把家口都带上,同生共死,绑定一心,谁也逃不了。
其实她的意思没那么复杂。
楚昭说:"我是觉得,与其在家担忧,不如同行,哪怕亲眼看到,亲自经历危险,反而安心。"
说着一笑,看着那女子,那女子虽然抬起头,但只能看到一双眼。
她看过来时,那女子的眼也看向她,下一刻就移开了,忐忑,不安,惊慌,甚至还有羞惭?
忐忑不安惊慌,楚昭倒是能理解,这件事对他们来说的确很不安。
但羞惭...是因为什么?山贼身份?
其实多虑啦,女子做山贼也不用自惭形秽。
楚昭的笑更和蔼,看着那女子。
"我觉得丁大婶跟在丁大叔一起,刀山火海都不会怕。"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女子避开的视线终于看过来,她看着楚昭,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不怕。"
她的声音很柔软,但楚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坚定。
下一刻她又垂下头,只用手用力抓着丁大锤的胳膊。
爱情的力量啊,楚昭感叹,女人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哪怕去刀山火海里也甘之若饴。
"丁大叔。"楚昭诚恳说,"我要说的话就这些,跟我不跟我走,最终还是你决定,毕竟这是你的命,只能你做主。"
他的命他做主吗?丁大锤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力度,这柔软的手有多大的杀伤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只手摇了摇,在提醒他怎么选择自己的生死。
丁大锤看着那女孩儿,点头:"我跟你走。"
"丁大婶"立刻跟着点头:"当家的,我跟你走。"
葛老三还能说什么,立刻表态:"我也一样。"
他又不是傻子,这时候说不走,他小命立刻就被送走了。
楚昭抚掌一笑:"那真是太好了。"说罢又施礼,"再次谢几位乡亲。"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小曼抓住她扯走了。
离开这里两人在外边站定。
"你干什么啊。"小曼没好气说,"说了这些人不用你管,我自己来就行。"
楚昭笑道:"我来表达诚意嘛,让人做事,怎么也要足够诚意。"说着挤挤眼,带着几分小得意,"看,我的诚意可以吧?他们都感动了吧?"
小曼突然有些想笑,虽然跟楚昭这是第一次接触,但其实她对楚昭也不陌生,从在姑姑怀里抱着的时候,就在集市上看楚昭了,虽然那时候太小了没什么印象。
后来长大了知道了,后来还是她负责在集市上盯着楚昭——
这个女孩儿跟集市上的女孩儿没什么区别,都是那种富家小姐的娇俏性子。
当然,来到京城后,她也见识到女孩儿的勇猛——这点倒是像姑姑了。
然后当了皇后,跟那两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大臣你来我往,说的话她都听不懂。
此时此刻再看楚昭,又跟先前的不同了——傻乎乎。
"感动。"小曼拉长声音说,"我都感动了。"
就算不是感动也必然是被触动,小曼还是第一次这样跟她说话,声音里有了感情起伏呢,楚昭心想,笑道:"好啦,小曼,一路上你很辛苦,现在说服了他们,你也能稍微轻松些了。"
小曼看她一眼:"是啊,接下来我是真轻松了。"说罢转过头哼了声蹬蹬跑开了。
说话古古怪怪的,阿乐上前说:"不过,小曼的确看起来很高兴。"
楚昭神情欣慰:"高兴就好,这孩子还小,就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虽然跟小曼接触还不算太久,但这孩子总是绷着脸,一副苦大仇深地模样——哎,真正该苦大仇深的人是她楚昭啊,她都没有整天绷着脸。
阿乐噗嗤笑了:"小姐,你也是个孩子呢。"
楚昭哦了声,点点头:"没错,我也应该高兴,开开心心地。"
阿乐哈哈笑了。
营帐外的笑声远去了,营帐里的气氛已经有些紧张。
丁大锤看着女子紧张地握着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碎碎念"怎么办怎么办,我要一起去,我跟她一起——"
她说着急促的呼吸,似乎喘不上气。
吓成这样吗?丁大锤忍不住说:"老大,你要是不想去——"
他的话没说完,女子就打断他:"我想去。"
她也转过头来,一双眼满是激动。
"我只是。"她按着心口说,"我只是,有些紧张,我不知道,我——"
她话也没说完,抬脚疾步冲出去了。
留下丁大锤和葛老三愣在原地。
"老大这是什么意思?"葛老三忍不住说,"去还是不去?"
"去肯定是要去的。"丁大锤点头,要不然老大也不会先前来威逼利诱,但,紧张害怕看起来也是真的——
那女孩儿突然要老大一起走,是戒备提防要挟?
老大也因此会暴露这女孩儿眼前受困,所以有些慌神?
这女孩儿聪明机敏又胆大,老大似乎对这笔生意没太大信心啊。
那要不要现在就转投这位小姐那边敲定胜局?
第四十九章 信来
丁大锤,丁大婶接下来怎么商议,小曼再去怎么警告威胁他们,楚昭都不在意。
她该做的都做了,她相信自己,也相信小曼。
有了这些三十人,勉强也能启程了。
不能再耽搁了,父亲就是在与西凉对战中过世的,这是她见父亲一面最后的机会了。
楚昭带着阿乐走回营帐,老白正等候在门口,递过来一封信:"小姐,谢燕芳谢大人的信。"
阿乐咿了声,有些高兴:"三公子给小姐写信了,我还以为他忘记小姐了呢。"
自从离开京城后,邓弈也好,谢燕芳也好,楚棠也好,那些熟悉的人都消失了。
谢燕芳的信?楚昭也很高兴,一路走来她只顾往前奔,后方的消息一直不知道,朝堂的事她也不担心,有邓弈和谢燕芳在,肯定无忧,就是萧羽到底是个小孩子,她还真不放心。
楚昭接过进了室内,坐下来打开看,信写得并不多,只有半张,先说了她走后朝堂的事,萧羽的事,认真上朝读书学习,只是脾气很大——
"这是因为你不在啊,他心里害怕,所以用发脾气来获得安全感。"
再就是听到了遇袭的事,表达了担心。
"看,他也猜测是中山王干的。"楚昭对阿乐说。
阿乐在她身边坐着,跟着一起看,闻言点头:"那就没错了,就是中山王干的。"
谢燕芳信上写得很直白,告诉她中山王可比世人和朝廷知道的实力更大。
虽然当初被拔了牙,卸掉了爪子,但经营数十年依旧长成了猛虎。
而且钱,人,私兵的真实情况,朝廷完全没有掌控了解。
楚昭点点头,又抿了抿嘴一笑,这话说中山王,其实也可以说谢氏,那一世谢氏不服,猛虎下山,搅动大夏南北裂土,直到她死都没结束呢。
这一世不服的变成了中山王,打起来,情况跟那一世大概也会一样。
"这,接下来怎么没有了?"阿乐问,打断了楚昭的走神。
楚昭看信纸,阿乐的手指也正指着最后一行。
"我很,担心你。"阿乐念,再看楚昭,"然后呢?"
信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他是不是没写完啊?"阿乐不解问。
谢燕芳肯定很忙吧,所以没写完?
楚昭看着信,再次一笑,不是没写完,谢燕芳的意思是,他很担心她,但又不愿阻止她。
她知道遇袭的消息送到京城,邓弈和谢燕芳肯定不愿意再让她前行,更何况西凉王入侵,边郡战事起,中山王更有机可乘,中山王本也盯上她了,路途实在凶险,不管是从自身还是朝廷大局考虑,她现在都该调转马头,回京城去。
从大局和道理上是这样,但从人情上,谢燕芳知道她有多想要去边郡,所以他不愿意开口劝她。
所以写了这半封信。
楚昭手指落在这最后一行字上,慢慢地轻轻地来回滑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可以倾诉所有担心,但无法开口劝说,只因为他知道,他明白,他——
"小姐——谢——"老白的声音在外响起。
话没说完,门帘就被人哗啦掀开,有人站在日光里,和日光一起闯进来,洒满室内。
楚昭一手抬起挡在额头,看到日光在他风尘仆仆的铠甲上,白皙的脸庞上,飞扬的凤眼高鼻上跳跃。
"阿九。"
下一刻,她跳起来,高兴地扑过去。
阿九来了!
.......
.......
老白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明明站在门口,下一刻却被甩进来。
冲过来的女孩儿在他面前收住脚,似乎看到多滑稽的事,哈哈大笑。
嗯,路途以来,楚小姐还是第一次笑的这么大声。
在他身后,年轻的小将也在笑,从牙缝里冒出嘶嘶漏冷风吹在他脖颈。
楚小姐哈哈笑说:"阿九,没想到你来了啊。"
谢都尉嘶嘶笑说:"小姐过谦了,哪有您不知道的事。"
老白心想,他什么都不知道,比如他为什么站在这里?
还好皇后娘娘果然什么都知道,看出他的窘迫和茫然,笑道:"你先去忙吧。"
老白连一句是都没顾上说,转身出去了。
挡在面前的老白消失了,楚昭能看到谢燕来眼里的讥嘲和得意,一副我就知道你要这样做,但我更高一筹的神态,她再次笑了。
"我刚看到谢三公子的信。"她说,"你就来了。"
谢燕来神情依旧讥嘲,但飞扬的凤眼垂下来,说:"我就是他派来抓你回去的。"说罢一摆头,"走吧。"
他大步迈出去了。
楚昭笑着在后跟上来,碎步绕到他身前挡住路,脸上没有丝毫的恼怒不安,笑:"又吓唬人。"
......
......
"那人,是什么人?"
不远处的"丁大婶"恰好看到这一幕,有些惊讶问。
因为适才的事太突然太惊喜,她慌乱不堪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营地里乱走一番。
小曼找来时,她心绪才稳一些。
小曼跟她抱怨:"楚昭就是这样,她鬼精鬼精的,也不知道琢磨了什么,什么时候盯上你们,就把姑姑你堵上了。"
女子想着适才的场景,那女孩儿走进来,宛如一盏华灯,她根本就没敢多看,炫目刺眼心神慌乱——她没有看到她是不是鬼精鬼精的,她只听到她说每一句话都那么可爱又体贴。
可爱到相信她是丁大锤的妻子,体贴到让他们夫妻相伴。
女子噗嗤笑了,喃喃:"将军把她养的很好。"
是个被爱养大的女孩儿。
"明明是姑姑你生的好。"小曼气道,这么多年了,姑姑就是从不说那楚岺半点坏话,又问,"那接下来怎么办?"
就如楚昭所说吗?跟着他们一起走,不用再避开躲起来?
她从未奢望过能出现在她面前,还能跟她说话,被她笑盈盈地看着——
女子伸手按着心口:"这是上天垂怜我吧。"她抬起头看着小曼,"那我来做这个丁大婶吧。"
听到这个称呼,再想当时的场景,那个丁大锤脸都白了,楚昭竟然也没看出来,小曼忍不住哈哈笑。
"她傻乎乎的。"她说。
丁大婶抬手轻拍她:"别笑了,丁大婶跟你也不熟,你把脸板起来。"
小曼捂住肚子避免自己笑岔气。
两人正说笑着,丁大婶忽的看向一个方向,那是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在军营里这种人马很常见,此时此刻其他地方也都有,但她还是只盯着这队人马。
风尘仆仆,他们不是当地的。
其他人马停下来,其中一个直向楚昭所在而来。
这也很常见,驿兵们送信都是直接送到楚昭手里。
但这个驿兵——
女子眯起眼,年纪轻轻,气势不凡。
他跳下马,门口的兵将们没有丝毫阻拦,那个老白还热情地迎上,那年轻的驿兵直接掀门帘就进去了——
然后,他又走出来,看起来似乎不高兴,而楚昭笑着在他身后,如小鹿一般跳到他面前,挡住路——
女子觉得自己的心也跳了下。
不知道这个年轻驿兵是不是也跳了好几下?
第五十章 家回
那人,是什么人?
笑着的小曼听到问,随着女子的视线看去,一眼看到,哦了声。
"他啊。"她说,"是阿九。"
阿九?这是个小名吧,小曼都知道,可见是楚昭身边很熟的人,侍卫?不可能,楚昭不可能在侍卫面前这样——
女子眯着眼想。
"他不是侍卫,也不是驿兵,他是谢家的公子,皇帝的亲舅舅。"小曼接着说,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又哼了声,"跟姓钟的一伙的,那个什么龙威军,姓钟的就交给他管呢。"
谢家,皇帝的舅舅,这是一个世家公子啊,女子惊讶,而且还能接钟长荣的手,那,将军必然也是知道,认识,且,认可的。
既然是将军认可的,那自然就是很好的,女子嘴角浮现笑意。
"这个人很凶的。"小曼撇嘴说,"经常跟楚昭吵架,也不听楚昭的话。"
是吗?很凶吗?不听楚昭的话?女子含笑看着那边站定的少年男女。
......
......
少年神情恼火。
又这个字什么意思,少来摆出她对他了若指掌的姿态。
谢燕来冷笑,不过,垂下的凤眼又飞了上去,看着拦在身前的女孩儿。
"当初在河边,我识破你身份要杀你,果然就动手。"他说,"你诉苦再三要去见你父亲,我说与我无关并不理会,果然就不理会,哪一个不是我谢燕来说到做到?"
楚昭点头:"是是,你说的都对。"
这也太敷衍了,谢燕来要说什么,被楚昭一步站过来打断。
"你带了多少人?"她问,低声说,"如果真遇到中山王的劫杀,我们有把握吗?"
她怎么就笃定自己不是来抓她回去的,谢燕来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她凭什么这么笃定!
"我在这里耽搁很久了。"女孩儿看着他,眼圈发红,"最新的消息是西凉又增兵了,整个云中郡都成了战场了,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
"小曼帮忙找了人手,有三十几人,但他们只能壮门面,杀伤力并不大。"
"就在刚才这边的驻军告诉我,他们不能调动人马护送我,朝廷有令必须驻守本地。"
"我正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她发红的眼里星光闪闪。
"阿九你就来了!"
"阿九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好个屁,谢燕来转过头将一口气吐出来:"只要中山王不敢明目张胆反了,他就不是威胁。"
眼前的女孩儿绽开了笑容,又向前迈步——
谢燕来伸出手,一根手指抵住女孩儿的肩头,宛如按住一只猫,将她定住在原地。
"离我远点。"他淡淡说,"跟皇后娘娘不清不楚,可比跟楚小姐要严重的多。"
楚昭笑弯了腰:"我只是想对你道谢。"
谢燕来道:"道谢也站远点。"
楚昭笑着弯腰,对他深深一礼:"谢谢九公子。"
......
......
军营里再一次人马集结,不过这次终于轮到他们。
楚昭骑在马上看着前后左右,最外边是谢燕来带来的兵甲,再一层是小曼带着热心"猎户"们,老白和幸存的龙威军则是楚昭最后的防卫。
"我才是。"阿乐听到小姐的自言自语,忙举着手里的弓抗议。
楚昭看着她笑了:"阿乐不是最后的防卫,阿乐和我是一体的。"
阿乐也笑了,点点头,没错她和小姐同生共死,她向前看,看到最前方的小将——
初冬的日光下,那年轻人瘦高似松柏,铠甲外裹着大红的斗篷,和清冷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如雪山高冷,又火焰炙热——
"小姐。"阿乐靠近楚昭,低声说,"你好厉害,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他帮我们。"
又想起当初,怅然感慨。
"当上皇后,是跟楚小姐待遇不一样。"
当初她和小姐费心机借助他们这些驿兵去边郡,他戒备着,揭穿,最后小姐在他面前落泪了,他都冷漠不理会。
楚昭说:"不是的,在阿九眼里,皇后和楚小姐都一样。"也看向前方谢燕来,一笑,"而且不是我说动他的。"
她的视线才看过去,那小将立刻就察觉了,皱眉看过来。
楚昭展颜一笑。
小将倨傲地抬着下巴。
"他,本就是来帮我的。"楚昭对阿乐继续说。
啊,本就是来帮忙的?阿乐惊讶,不会吧,阿九怎么会来帮忙?而且谢三公子先写了信,他就来了,他不是也说了,是谢三公子让他抓她回去的。
"别听他说什么。"楚昭笑道,"看他做什么就好。"
阿乐哦了声,小姐说是就是,不管到底为什么,小姐如愿就好。
啪的一声鞭子脆响。
"出发。"谢燕来收回高傲的下巴,鞭子在空中一甩,伴着一声呼喝,自己一马当先疾驰。
在他身后众人齐齐呼喝而动。
楚昭也在其中,和阿乐一起乱声呼喝。
"出发——"
回家了。
去见父亲了。
去做那一世没有做的事。
大路上尘土飞扬,铠甲兵士疾驰,遇到车马人的时候也丝毫不放慢速度。
"朝廷急行军。"为首的兵将高喝,"速速避开,挡路者死。"
兵马疾驰。
不分大路小路,也不分边郡还是内地。
边郡战事,整个大夏都紧张,中山郡外也有越来越多的兵马,不过,到底是在中山郡,敏感的民众还是有些猜测。
"这么多兵马来中山郡做什么?"
"该不会是要打中山王——"
"好像说皇帝不满中山王没有去朝贺。"
"王爷怎么去朝贺啊,因为先帝的死,哭的眼睛都快瞎了。"
"中山王府寻找大夫的人每日都不绝——"
"这就有点过了,不管怎么说,中山王是陛下唯一的长辈了。"
这议论让民众们变得有些紧张,看向兵马们的眼神也不太对,甚至还有一些当地的读书人去问官兵,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官府兵马并没有将这些大胆的读书人抓起来,只说军政之秘不得窥探。
虽然说不得窥探,但很快有另外一些读书人自己窥破。
"这是战略布局。"路边的茶棚里有一读书人说,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案上画得弯弯曲曲,"中山郡是京城最重的防线,在这里布防是最合适,退能守京城,进能援云中郡。"
四周的人聚集过来听得似懂非懂半信半疑。
中山郡真是兵防重地?怎么以前——
"以前怎么了?"读书人用沾满水的手指抚了抚胡须,眼神幽远,"你们以为当年景泰皇帝为什么分封中山王到中山郡?景泰皇帝子嗣艰难,最后只剩下先帝和中山王,那时候西凉凶猛,肆虐边郡,几乎入侵道中原腹地,景泰皇位为了安稳大夏,所以才选中中山郡这个要害之地,让中山王驻扎,危急时刻铸成一道坚固的防守——"
原来如此啊,四周的人恍然大悟,果然景泰皇帝高瞻远瞩。
听到这里时,萧珣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饶是如此也没有挡住嘴角的笑。
"人死了真好,皇祖父如今也能被称为高瞻远瞩了。"他低声说,"倒不如说皇祖母高瞻远瞩。"
说完这句话萧珣笑意更浓,丝毫不觉得这是对长辈的调侃。
皇祖母能亲手害皇室子,皇祖父明知却不言不语,不罚皇祖母,也不抚慰父王,将父王赶到中山郡自生自灭。
长辈对儿孙不公,他们不配当他萧珣的长辈。
第五十一章 心底
中山王跟朝廷的过往恩怨,中山王府每一个人都烙印在心底。
不过此时此刻,铁英更关注眼前。
"这人是谁安排的?"他低声说,看着还在讲解布局侃侃而谈胡说八道的读书人,眼中寒光森森,"邓弈还是谢三?"
萧珣倒不在意:"我们能散布谣言,别人也能,不管是邓弈还是谢三,如今都是我们的对立。"
世上哪有那么多闲话,尤其是这个时候,挑动人心,安抚人心,自然都是人为安排的。
铁英恨恨说:"谢三也就罢了,邓弈真是无耻小人,收了我们的钱,竟然言而无信,可惜殿下你把那封圣旨毁了,否则拿出那封圣旨,告诉天下人这就是邓弈写的,看看他还能坐稳太傅的位置!"
那封圣旨啊,萧珣轻轻按了按胸口,笑了笑:"既然知道他是小人,小人做什么都意外,也没必要生气,将来——"他站起来,"欠我们的再讨回来就是。"
铁英忙跟上,和萧珣一起走出去。
茶馆里人来人往,也没有人在意这两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人上了车,一个年轻人御马,缓缓向前方的一座城池而去。
这里是中山郡最重要的一道关卡,比起先前,兵马更多,一层层如林,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哪怕是筐子里的鸡鸭都被拎出来查看。
在这里有很多人被拦住,问理由又不说,再问,就有兵将拔刀"是西凉奸细还是赵氏余孽?"一副将人就地斩杀的模样。
城门关卡气氛紧张。
在这紧张的气氛中铁英驾车缓缓而行,越来越接近城门,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地紧张,直到被卫兵拦住。
"下车。"几个卫兵冷声喝。
铁英尚未说话,站在一旁的一个将官上前,看了眼车上垂着的徽记。
"这是郡守大人家的。"他对卫兵说,"小公子体弱多病,这是刚求医问药回来,不能见风。"
卫兵神情为难看着将官,旁边又有一个将官走过来,对铁英打招呼:"这次回来这么快?郡守大人昨天还问呢。"
铁英沉声说:"外边不太平,大夫跑了,没找到。"
那可真是——将官面带遗憾:"再寻名医就是。"说罢伸手做请,"小公子快些回去吧。"
既然两个将官都这么说了,看起来还跟车里人很熟悉的模样,卫兵们便也不再阻拦核查,说核查哪有那么绝对的核查,总有一两个地头蛇的面子要给。
再说了,一辆马车也藏不了多少人。
卫兵们让开路,在一众森森铠甲兵器卫兵中,铁英驾车缓缓而过。
朝廷兵马围住又怎样?中山郡已经属于中山王数十年了,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这些外来人一天不敢宣称要更换主人,那么就只是外来人。
萧珣回到中山王府,来见中山王时,中山王正在温泉池招待客人。
温泉池蒸汽腾腾,侍女穿着夏裙,被池水蒸汽浸透,薄纱一般裹在身上,宛如赤裸,不过池水中的两人都没有看美人。
一个男人闭目养神,专注的用手轻轻梳笼自己的山羊胡。
另一边,婢女将温热的巾帕敷在中山王眼睛上,中山王靠在玉枕上发出舒坦的声音:"本王要小憩一刻——"
"父王。"萧珣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中山王有些无奈:"你就不能等会儿再喊?"
萧珣笑着在池边蹲下:"父王,西凉这次入侵,可给了朝廷对付我们的好机会了,一口一个查西凉奸细,我看用不了多久我们都要成西凉奸细被抓起来了。"
中山王还没说话,对面的山羊胡男人先开口。
"世子殿下,我们大凉可不是入侵。"他说,声调带着口音,其实不用口音,大凉这个称呼就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我们只是要来祭拜大夏皇帝。"他接着说,又感叹,"自从正统旁落,这中原的皇朝越来越蛮夷,越来越没规矩。"
萧珣哈哈笑:"这位大人,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哪里能在温暖的池水中浸泡?只能在官府的铁牢里生死不如了,受了帮助要感恩,这才是体面人首要的规矩。"
山羊胡睁开眼,神情不悦:"你——"
中山王打断他们:"好了,温泉是养生呢,在温泉池水中动气,可不好。"
山羊胡显然不想惹怒中山王,收起了脾气,不再理会那个酒窝浅笑的年轻人,看到中山王道:"还有,我们也是为王爷抱打不平,怎么说也该王爷您或者您的儿子当皇帝,那六岁小儿又不是先帝的儿子,一个孙子哪里轮到他。"
中山王将盖在眼睛上的巾帕拿下来,没有丝毫谦逊或者客套,拱手一礼:"多谢大凉王。"又微微一笑,"不知道大凉王想要什么回礼?"
山羊胡从池中站起来,神情悲愤:"我王只要楚岺的项上人头!"
当年在大夏因为太平已久,居安不思危的时候,野心勃勃的大凉发动了征战。
体弱多病的大夏皇帝一命归西,大夏节节败退,失去了一大片疆域,与大凉僵持,直到十几年后,大夏的新帝忽然重用一个年轻的将官。
那年轻的将官不仅夺回了疆域,将大凉驱赶出境,还突袭大凉王庭,杀死了大凉王最珍爱的王子。
王子的头颅被悬挂在边境,大凉的兵士来一批被楚岺被杀一批,最后大凉王亲自来到边郡,赤裸上身,披头散发,跪地求饶,俯首称臣,大夏皇帝下旨,楚岺才将王子的头颅还给大凉王。
这是大凉最痛心的事,十几年过去了,犹自深恨。
"先王临终前拉着大王的手,死死不能瞑目,直到大王允诺,一定要拿下楚岺的头颅祭奠父王和长兄,先王才闭上眼。"山羊胡捶胸顿足,泪流不止,"我知道两国交战生死有命,但他楚岺——"
山羊胡指着天。
"杀了我家王子,还如此羞辱折磨,残暴无情,非人哉!"
"我家大王此举就是为了给父兄报仇,只要楚岺人头。"
中山王同情地看着他,唤四周垂首而立的侍女们:"快扶贵人去歇息,泡了温泉,大悲大怒,会脱力。"
侍女们涌上将山羊胡扶出来,裹上袍子,山羊胡倒也没有拒绝。
"王爷。"他悲声说,"我们大王只有这一个诉求,愿与王爷共谋,愿与王爷永世结好。"
中山王看着他,似乎思索,然后问:"你们大王有公主吗?"
山羊胡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萧珣已经做悲痛状:"父王,我已心有所属——"
山羊胡这才反应过来,是要联姻?
"有——"他道,就是没有,也有。
中山王哈哈笑:"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贵人先去歇息。"他摆摆手。
随着他摆手,娇弱的侍女将山羊胡扶着就走,山羊胡也似乎真的脱力,没有半点反抗。
温泉池只剩下他们父子。
中山王舒口气,重新躺回去,自己拿起手帕在温泉里浸湿,再遮挡在眼上:"猴子泡温泉都知道不吵不闹。"
萧珣笑道:"父王,你信他的话吗?"
中山王道:"我信不信不重要,西凉自己信就行了。"说到这里又轻叹一口气,"不过,楚将军这次大限真是到了。"
萧珣道:"那父王要去救他吗?为了大夏,为了楚将军,不惜暴露自己私藏的兵马。"他按住心口,"父王此举真是让人又恨又感动,天下人不像那楚昭铁石心肠,一定会为父王倾倒。"
中山王哈哈笑了,抬手一扬温泉水:"那是自然,论起倾倒众生,你这个儿子可比不上老子我。"
萧珣也不躲开,任凭温泉水打在脸上,泉水又如珍珠从他光洁细腻的脸上落下。
"父王,孩儿愿替父王领兵去。"他说。
中山王笑了笑,拿下巾帕看萧珣:"又要去英雄救美啊,俗话说事不过三——"
萧珣要说什么,中山王摆手。
"不过,现在还不用你出手,你有更重要的时候再出现。"
"这一次再出现,我儿要让天下人倾倒。"
......
.......
深夜的皇城灯火通明。
邓弈所在的太傅殿人来人往不断,谢燕芳这里倒是安静很多。
一个驿兵被一个官吏引着急匆匆进来,带着一身风霜,对谢燕芳施礼:"三公子,信送到了。"又道,"燕来公子也到了。"
谢燕芳哦了声,抬起头要问什么又笑了笑,点点头摆摆手。
驿兵立刻退了出去。
"公子。"官吏神情带着几分愉悦,道,"有你的信,有燕来公子,皇后这次应该会很快就回来了。"
谢燕芳哈哈笑了,摇摇头:"不会,只看了信,她或许还会犹豫,但见了谢燕来,就再无犹豫,不会回来了。"
官吏愕然:"这是为什么?"
"因为有人做英雄了啊。"谢燕芳笑道。
什么意思?官吏不解要再问。
谢燕芳制止他,问:"往边郡的信都按时送出去了吧。"
这是还要确认?官吏再次应声是并保证万无一失。
"那封信千真万确比谢燕来更早到。"他强调。
谢燕芳笑了笑,没有说话,只用手轻轻抚了抚脸颊。
"英雄最诱人。"他轻声说,"唯英雄让人倾倒。"
......
.......
云中郡的风嚎叫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停下来,但梁蔷也睡不着了,土炕已经凉透了,寒意从身下嘶嘶向身体里钻,而身上盖得被子也如同冰坨一般,僵硬冰冷。
梁蔷从来不知道冷原来能这么冷。
他出身富贵,但自小读书也明白骄奢淫逸败坏心智,所以寒窗苦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事他也做过,但此时此刻才知道,拥有富贵权势的时候,所谓的苦都是笑话,当失去富贵权势,你做每一件事都是苦,没有不苦,只有更苦。
现在还没到真正的寒冬呢。
梁蔷从床上坐起来,嘴唇发青,将一件破裘衣裹在身上一刻,才渐渐缓过来。
他觉得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外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清晨寒冬里格外的刺耳,就算梁蔷醒了也被吓心突突跳,可想而知那些睡梦中的人。
这是屯长的恶趣味,在屯长眼里,他们这些发配服役的人都不是人。
"起床干活了干活了你们这些猪!"吼声也随之响起。
破裘衣让梁蔷身子暖和能动了,他下床打开门走出去,扑面的寒意让他战栗,这一片矮房里零零散散的人们都走出来。
再不出来,屯长和他的手下就不是敲锣,而是往屋子里泼水了。
他们才不在乎这样屋子里还能不能住人,他们又不住在这里。
确保所有人都出来了,裹着大斗篷的屯长沉着脸停下咒骂:"都精神点,如今西凉人打来了,再不好好干活,就送你们去打仗!"
说罢让手下人给分配了任务,今天他们这个屯的人都要去加固城防,要从早干到晚上。
分配了任务,有两个粗使妇人抬着木桶过来,这是今天的早饭,每人一碗稀粥——粥能不能填饱肚子不重要,冒着热气,对大家来说就足够了。
所有人都要涌过去,又被屯长骂了一通,排起了队。
梁蔷直接站到最后,刚来的时候,他还跟人挤,打过几次——倒不是打不过,而是没完没了,赢了还要被罚,当他有一次捧着稀粥,看到里面倒影鼻青脸肿的脸,只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以后的人生就是为了每天早上一碗稀粥了吗?
既然如此,早一点喝晚一点喝又有什么区别?
梁蔷站在队伍后方,慢慢挪动,看着前方的木桶——区别还是有的,稀粥的热气在清晨的寒风中不断的散去。
等他拿到的时候,应该就成了冷粥。
"阿蔷。"身后有声音带着欢喜,低低说,"今天是你娘当差,稀饭肯定不会被洒一半。"
梁蔷回头,看到一个兄弟的笑脸。
这个兄弟头发乱乱,也早没了梁氏族子弟的风采,以前在家美酒佳肴都不在意,此时稀饭多一半都能让他笑。
梁蔷看着他的脸,说:"四哥,我们不能再做劳役了。"
梁家的哥哥愣了下,问:"那我们做什么?"
梁蔷默然,他也不知道,但如果一直做劳役,他觉得还不如死了。
第五十二章 此去
边郡的劳役繁重,加固城墙,墩堡,修路,尤其是爆发战事后,劳役更重了,似乎城墙墩堡大路到处都是坏的,各地的官府恨不得让劳役们没日没夜的干活。
不过也因为战事,劳役经常被打断,自从午后狼烟警报他们回到墩堡内后,直到黄昏都没有再出去。
站在最高处能看到远处的火光,寒风也隐隐传来厮杀声,很快火光和厮杀声都消失了。
不久之后传来警报解除的号令。
"这些该死的西凉贼。"屯长怒骂,又感叹,"还是我大夏男儿威武。"
转头看到不远处蹲着的劳役们,又恼火,现在天也黑了,虽然说警报解除,但为了安全不能燃火把干活——
"你们这些罪人快滚回去吧。"屯长恼火骂了声。
劳役们一哄而散,被骂一声算什么,今天相当于没干活,这就是最高兴的事,不过屯长不高兴了,他们也还是要受些折腾,比如今晚按理说应该有的一顿荤腥汤菜就变成了稀饭。
"整个云中郡都奋战抗敌,兵士们都献出了性命,你们这些负罪之人能活着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屯长怒骂。
他的随从们高呼称赞"屯长威武。"
"这老不死的。"一个兄弟低声骂,捧着清澈见底的粥,"冲我们耍威风算什么威武,有本事去杀敌啊。"
梁蔷用胳膊戳了他一下,眼神示意不要多说,再警惕的看四周,劳役们都是犯人,什么样的犯人都有——
他们若是再被举告犯罪,那真是死在这里都无人知晓。
兄弟不说了,捧着稀粥喝起来,不过回到住处时,有了惊喜——梁二老爷回来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做劳役,年轻力壮的做劳役,梁家老爷们则做其他的,比如洒扫官舍。
梁二老爷不仅人回来了,还带了两只烧鸡,小小土屋子里,都能听到口水滴落的声音。
"爹,这是大伯给的吗?"梁蔷问,看也不看诱人的烧鸡,只急问,"他有办法把我们带出去了吗?"
梁寺卿获罪牵连全家,但梁寺卿被流放发配后,倒没有受苦做劳役被人呼来喝去,这也不是因为梁寺卿声望仍在,而是刚到边郡,梁寺卿就把女儿送给当地一老乡绅,换取了安居在城中。
一个口水滴落的兄弟也跟着点头,看着烧鸡,说:"对对,让大伯再多找几个人家,咱们家也有妹妹可以送人。"
梁蔷看了眼角落里被母亲抱着小妹,小孩困乏又冷昏睡过去,烧鸡的香气都没能叫醒她,不过小孩儿的嘴不时的动一动,似乎在梦里吃好吃的。
"等妹妹长大,我们都熬死了。"他沉声说,看着父亲。"爹,送不了女儿,伯父就不管我们了吗?"
梁二爷忙说:"管的,管的,你伯父托他女婿,我已经不用洒扫,我做书吏了。"
书吏,那就重新做回读书人了。
先前口水滴落的兄弟高兴的抚掌:"太好了,爹跳出去了,等将来妹妹长大,再结一门好亲事,我们家就能摆脱劳役了。"
梁二爷笑着点头,落罪之后,女儿比男儿更有用,男儿罪身不能跟有权有势的人家攀亲,女儿可以,嫁过去做填房做侍妾都可以,藏在内宅里无人知晓,好处却不少。
现在只可惜妾纳的太少,女儿生的太少。
他招呼年轻人们:"这是县里的老爷们送给我的。"
其实是今日县里老爷们本要犒劳兵士,但兵士没来,东西不能浪费啊,他厚着脸皮往前挤了挤,被县令看到,就给了他两只烧鸡。
边陲小城,烧鸡做得粗糙不堪,但对于几个月没有见到肉的年轻人们来说就是珍馐,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撕扯。
梁蔷没有挤上去,反而走了出去,回到自己冰冷的小屋,从枕头下拿出一张残破的官府告示。
这上面说的是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以及新后册封。
楚氏女,楚昭。
梁蔷的视线在这一行字上滑过。
告示上说,楚氏女英勇聪慧,持刀御马护皇长孙。
他似乎能看到那个女孩儿在暗夜里杀出来,就像她面对受了三皇子挑拨的读书人们,她不退不避——
其实有关这个女孩儿的记忆不多,大概就是从酒楼里看热闹,那女孩儿突然看向他说:"梁蔷公子不怕吃苦,下马能提笔写字,上马能提刀射箭——"
那一刻,那女孩儿在他眼里变得清晰,越来越清晰,直到——
谢氏血脉的皇长孙当了皇帝,与谢氏交好的楚氏女成了皇后。
真好啊,跟谢氏交好真好啊。
跟谢氏交好,能平步青云一飞冲天,跟谢氏作对,就获罪落魄发配流离跌入烂泥深潭。
残破的告示在手里被攥起来,变得更支离破碎。
驳驳的声音忽的在破门上响起,室内的年轻人一惊转过身。
"阿蔷。"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
父亲怎么过来了?
梁蔷忙打开门,看到梁二老爷站在门外,身上还带着烧鸡的熏香。
"父亲怎么了?"梁蔷有些紧张地问。
梁二老爷的神情有些踌躇:"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跟你商量一下。"
梁蔷忙问:"父亲请说。"
梁二老爷轻声说:"我遇到了一个故人,他如今在云中郡颇有些权势,愿意给我一个差事。"
说到这里看着梁蔷。
"不是卖女儿得来的差事。"
"也不是谄媚上司的差事。"
"更不是靠着笔写来的差事。"
单单这几句话,梁蔷就觉得浑身发麻,他问:"靠什么?"
梁二老爷看着他:"靠性命。"
.......
.......
夜色沉沉,梁二老爷的土屋子里再次聚满了家人,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烧鸡可吃,室内尚未散去的肉香也没有让大家流口水。
"要我们去从军?"一个年轻人低呼,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微微发抖,"这是要我们去送死吧。"
梁蔷说:"从军不一定送死啊,那么多当兵的人呢。"
另一个年轻人苦笑一下:"阿蔷,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梁氏,是罪人,而且跟如今的国舅谢氏有仇。"
律法不能让他们死,谢氏有万千手段能让他们死。
"保家卫国而战,就算谢氏是国舅也不能因为私仇为难我们。"梁蔷说,"更何况,就算我们死了,也能洗脱罪身。"
年轻人苦笑,人都死了,洗脱罪身有什么用。
虽然最初刚获罪流放时,大家都说宁愿一死也不受辱,但最后还是谁都没有死。
日子虽然苦了点,熬一熬,还是活着好,至少活着一个月吃稀饭,偶尔有一天还能吃到烧鸡,死了可就什么也吃不到了,更何况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好了——
"怎么好?"梁蔷拔高声音,"把女孩儿们送给垂老之人做玩物?学富五车做书吏?我们去跟人上门做赘婿,这种好日子吗?你们别忘了,我们是梁山梁氏!"
或许是承受不了声音震动,破窗上的纸发出哗啦声。
而外边也传来了呼喝声:"都睡觉!谁在吵!"
梁二老爷噗一声吹灭了眼前的油灯,室内陷入黑暗,只能听到大家沉重的呼吸声。
"阿蔷。"一个年长一些的旁支族叔,轻声说,"世间万物都是起起伏伏生生灭灭,梁山梁氏,当年也是一无所有,只要人还在,你们,以及你们下一代的孩子,将来还会有梁氏——"
梁蔷发出一声嗤笑:"那不会是梁山梁氏了,那只会是庶民梁,不配称氏。"
这话让室内再次沉默。
"既然我们梁氏还有一点用,那我们就多一个机会多一条路。"梁蔷站起来说,"这一去要么建功立业,重回梁氏风采,要么就是战死——"
他看向黑暗里的年轻人们。
"在这里过得生不如死的,就跟着我们去。"
"在这里还能活下去的,就留下来照看妇孺。"
.....
.....
因为战时,夜色里见不到半点灯火,站在屯堡外,伸手不见五指。
"大人。"黑暗里一人低声问,"梁氏这群怂货敢不敢来?"
一个大斗篷大兜帽遮住面容的人,将手在嘴边拢着哈气:"来不来,我们都没损失,没有他们再选其他人就是了。"
话音落旁边的人低声说:"来了。"
他们在黑暗里转过头向后看。
......
.....
最终只有梁蔷父子走出来。
"叔父。"一个年轻人在后相送,低声解释,"不是大家怕死——"
梁蔷打断他冷冷说:"怕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直说也没事。"
那年轻人无奈:"阿蔷,你现在满心不服,都失去理智了。"
梁蔷笑了,看着这个兄弟:"原来四哥已经服了,真没想到,当年在家里,因为祖父多夸我一句,你还不服,跟我比斗半年,我还佩服你心智坚毅,原来不过尔尔。"
那年轻人也没有羞恼,道:"不过是无知轻狂罢了。"
他沉默一刻又道。
"而且,我们梁氏败落,让我看清了那些人的嘴脸,要我们败落是为了利益,那现在肯助我们的又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这位故人真是为了——"
"就算他是为了利益又如何!世间万事,不都是利益?"梁蔷冷声。
梁二爷在一旁笑了笑,示意这年轻人:"阿四你回去吧,人各有志,各有所选,既然已经选好了,就不要多说了。"
年轻人原地站定,看着梁二爷带着梁蔷在夜色里大步向前而去。
"也不是利益,也不是说志气。"年轻人无奈叹口气,"除了这些,想一想自己啊,怎么就笃定这一去就能建功立业呢?二叔,我们从未上过战场啊。"
......
......
"梁二爷。"夜色里的男人含笑施礼,再起身揭开兜帽,露出一**平无奇的面容,脸上遍布边郡风霜,甚至连口音都浸染,可见在边郡多年,"多年未见了,没想到再重逢竟然是在云中郡。"
梁二爷道:"这大概就叫世事无常吧,当年我不过是替你说了句话,你竟然还记得。"
男人再次一礼:"二爷那句话,让我不用再多等三天,直接进了军部,拿到了我要的差事,否则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混生混死,所以二爷,这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了你自己。"
梁二爷忙伸手将他搀扶,两人握手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男人接着道:"而且二爷有投笔从戎的勇气,也很让我佩服,说是我帮你们找个机会,但这个机会真是太危险了,是拿命来换啊,我心里忐忑——"
梁二爷打断他,道:"蔡兄不要这样说,不嫌弃我读书人无用,骑马射箭我也还是可以的,虽然双手从未沾染过血,但为国为民杀一个西凉贼,我也是不会手软。"
蔡大人哈哈笑了:"二爷说笑了,您这一双手只杀一个西凉贼就浪费了,您上了战场,当然是为官为将运筹帷幄,一双手斩杀无数西凉贼。"
火把照耀下,梁二爷脸上难掩惊讶,竟然还能把他安排到将官的位置,这个故人如今已经这般厉害了。
他甚至有些记不清当年了,只记得是个混不起眼的小兵将。
"云中郡就是这样。"蔡大人神情豪迈,"富贵险中求,只要不怕死,只要博得战功,就能平步青云,谁都挡不住。"
梁二爷脸上浮现几分向往,而他身后的年轻人更是双眼放光。
蔡大人看到了一笑,看向年轻人:"不过,公子太年轻了,将官不好安排——"
梁蔷上前一步,打断他:"我不要将官,我会靠杀敌功赏自己挣来官职。"
蔡大人点头:"不错,苦难没有消磨梁氏的血性。"说罢转身唤了声来人。
一旁夜色浮动有人牵马送出来。
梁蔷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马匹。
蔡大人对梁二爷拱手:"二爷,请。"
梁二爷颔首也走过去,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蔡大人也翻身上马:"那就请梁氏勇士与我同去,杀贼,建功立业。"
随着他话,马蹄乱乱,一行人纵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屯堡前恢复了安静。
不管先前梁家人走出来,还是梁家人在夜里离去,屯堡里原本不许大声说话的巡夜也好,屯堡的守卫也好,都如同消失了不存在。
夜色笼罩大地,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