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楚后TXT下载楚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楚后全文阅读

作者:希行     楚后txt下载     楚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请求

    站在朝堂上,谢燕芳最年轻的,年纪轻,资历也轻。

    他能站在朝堂上是因为皇帝舅父的身份。

    当然,他不介意这个身份,他本就是准备用这个身份站在朝堂上,只是不是现在。

    太仓促了。

    太多意外了。

    “三公子,邓弈这是什么意思!”

    身后有声音问。

    谢燕芳回过头,看到一群官员跟上来,他们年纪不等,官职不等,但相同的是神情义愤填膺,以及对谢燕芳的亲近。

    就算是仓促入朝,谢氏也经营了很久,他谢燕芳更是交游广泛,虽然这些朝廷的官员跟他没什么来往,但他们的家族都受过他的恩惠,与他有过交情。

    有利有报的交情。

    他并不真的是只雏鹰,以前只是不站在朝棠而已,只要他站过来,展翅就能翱翔。

    这些人对邓弈直呼其名,不屑太傅的官称。

    真要说雏鹰,这个邓弈才是,谢燕芳对诸官笑了笑。

    “先是让皇后跟陛下一同登基大典,现在又让皇后跟陛下一起上朝。”一个官员沉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了什么就是什么。”

    “这朝堂成了他邓弈的了吗?”

    其他官员也纷纷愤怒不满。

    谢燕芳神情温和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赞同,待所有人都发泄过后,他才道:“他是为了陛下,陛下的确需要快速的学习成长,大家想一想,时时刻刻贴身手把手教陛下,除了皇后,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有官员要说话,谢燕芳再次制止。

    “我知道你们谁都可以做到,但邓弈会允许吗?”

    那可是陪伴教导皇帝,对于一个六岁的皇帝的来说,意味着是无比亲密的人,会被皇帝信赖依靠。

    握住权柄的邓弈怎能允许其他人得到皇帝的信赖。

    “他是为了陛下。”谢燕芳接着说,“也是为了他自己,他监国,无法分心教导陛下,但又不肯让我等来教导,所以,皇后是最合适的人选。”

    毕竟皇后是女子,待陛下长成,她要退居后宫,不会也不能干涉朝政。

    诸官点点头,明白了,但——

    “那就这样容忍邓弈?”他们恼火地问。

    谢燕芳道:“如今陛下还小,最重要的是国朝安稳,所以还请大家守好朝堂,做好本职,不是为了邓弈,是为陛下。”

    他说着对诸人一礼。

    诸人忙还礼纷纷道“公子客气了。”“大人,这是我等之职。”

    看着谢燕芳缓步而去,官员们也各自散开,相比于刚下朝,大家的情绪平稳了很多。

    这朝堂不是邓弈的天下,还有他们,最关键还有谢氏,论亲疏,这才是皇帝陛下最信任的,邓弈,不过是机缘巧合,先帝无奈选择。

    先帝已经故去,邓弈,又能存活多久?

    不过,就目前来看,邓弈做的事谢燕芳都没有反对。

    “也许,邓弈跟三公子打过招呼了。”一个官员低声说。

    极有可能,这个邓弈也不傻,真以为拿着玉玺兵权就能为所欲为吗?如果当时谢燕芳表示反对,邓弈他能怎样?把谢燕芳赶出朝堂?当场斩杀?

    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所以,应该是打过招呼了,说服了谢燕芳。

    邓弈也是有所顾忌的,那就好。

    诸人神情更放松,继续缓步而行,但又有一个官员停下脚。

    “不过,邓弈舍不得朝堂,不肯教导陛下,那谢三公子也是不肯吧。”他忍不住嘀咕一声。

    邓弈不肯让别人去教导陛下,谢燕芳如果非要去,邓弈岂能阻拦?

    甚至,邓弈巴不得谢燕芳去呢,这样就能削弱谢燕芳在朝堂的地位,将他困在宫城——

    谢燕芳又不傻!

    嗯,正如谢燕芳所说,陛下还小,亲政还早,先不用管,掌控朝堂才是要紧事。

    谢三公子此举合情合理。

    谢燕芳回到家的时候,谢家人也都知道朝堂的事了,虽然如今谢氏能上朝的只有谢燕芳,但正如谢燕芳所说,不在朝堂并不是远离朝堂。

    不在朝堂才更好做事。

    “邓弈找你商议的?”蔡伯皱眉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讨好楚岺吗?”

    谢燕芳看着蔡伯,眉眼微微一挑:“不是。”

    不是什么?蔡伯愣了下,他才不信邓弈是真为了小皇帝好。

    “我是说,不是邓弈找我商议的。”谢燕芳道,迈进室内,解开朝服。

    蔡伯更不解了,那是谁?邓弈的手下?他知道朝中已经投到邓弈门下的不少,但这些乌合之众,已经敢跑到谢燕芳面前大放厥词了吗?

    “蔡伯,别生气啊。”谢燕芳扔下朝服,回头一笑,“是楚昭,我们的皇后娘娘。”

    蔡伯愕然,旋即大怒。

    “猖狂!”

    “她想做什么!”

    ......

    ......

    猖狂吗?

    谢燕芳想着被唤进宫内,听着对面坐着的女孩儿说出那句话时,他的感受,惊讶,好像也不惊讶。

    女孩儿依旧穿着普通的衣裙,跟先前那个闯入谢家宅中要见他的楚小姐没什么区别。

    她的眉眼亦是如先前精神奕奕,又清澈,只是多了一些光芒。

    这种光芒谢燕芳也不陌生,当年他十三岁的时候,听到说太子来了狩猎,他拎着长弓爬上山俯瞰的那一刻,眼里应该就是闪烁着这种光芒。

    那是,跃跃欲试。

    他没有惊讶,也并没有立刻表明顺从,坦然地问出不解:“为什么?”

    那女孩儿看着他,坦然地说:“因为我不要阿羽依附邓弈,我要他独立与朝堂之上。”

    萧羽还是个孩子,不管是邓弈,还是朝堂某个官员来教导他,都会让他产生依赖的感情,君王对朝臣有了依赖之情,必然要受其困。

    这个道理谢燕芳当然知道,不过楚昭说这句话,是告诉他,她不信邓弈。

    “我要陪着阿羽,我来教他。”她说,再对谢燕芳深深一礼,“请三公子允许我这么做,把阿羽交给我。”

    她在请求他呢。

    谢燕芳笑了笑,收回思绪,端起桌案上的茶,与蔡伯探讨:“我当然不能把阿羽交给邓弈,所以交给她最合适。”

    蔡伯听他讲完,脸色一阵变幻:“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就是不知道,这女孩儿的心思——”

    自从得知这女孩儿的皇后之位,是她自己跟皇帝索要的,他再看这个女孩儿,就忍不住警惕。

    这可是皇后之位。

    现在又要跟陛下一起听政。

    这个女孩儿胃口也太大了。

    “如不然呢?她拼生拼死的,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谢燕芳笑着将茶杯递过来,示意蔡伯添茶,“上朝真的好累,走到人前好累,要说很多话。”

    蔡伯无奈给他斟茶:“在家的时候也没少说话。”

    谢燕芳将茶一饮而尽。

    “不怕她什么心思,她现在的心思只能是,阿羽好,她就好。”他说,“为了阿羽好,我们就要对她好。”

    蔡伯将茶壶放下:“好好,你说好,就自然是好。”说罢起身,“你快歇息一下吧,人后还有很多事要你做呢。”

    谢燕芳看着老仆退了出去,斜倚躺下,忽的又睁开眼。

    他是那女孩儿说服的。

    那邓弈呢?

    那女孩儿怎么说服他?

第二十四章 所托

    邓弈来到皇帝书房的时候,楚昭正在和萧羽说朝堂上的事。

    今天说话的都有谁,说的是什么事。

    他们讨论的做法对不对——

    “这个我也不知道。”楚昭说到这里笑了。

    端坐在书桌后的孩童,有些不知所措,这不知所措不是因为不会,而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楚昭。

    楚昭并没有在意孩童在想什么,看着走进来的邓弈。

    “没关系,太傅来了。”楚昭笑,“让太傅给我们讲,我们就知道了。”

    邓弈站定施礼:“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萧羽颔首请起,待萧羽说完,楚昭再吩咐看座。

    齐公公亲自搬来圆凳。

    邓弈也不客气坐下来,看着桌案上的文册,上朝的过程都有记录,他道:“这件事的对错我也说不好,因为都是在说,做了才知道,大概半个月后,就能给陛下反馈。”

    萧羽迟疑一下,看楚昭。

    楚昭对他道:“阿羽想说什么,尽管说,在太傅面前什么都能说。”

    萧羽便看着邓弈,好奇问:“如果是错的呢?”

    邓弈道:“那就罚官员,再补偿民众。”

    萧羽哦了声,喃喃说:“那还是有损失。”

    邓弈道:“陛下不要想着怕出错,这世上不会有万无一失。”

    是啊,萧羽倒是明白这一点,就像太子和太子妃纵然有那么多护卫,天之骄子,也还是会意外丧生,他不说话了。

    “不过,朝廷会做好准备,以应对不测,会尽量避免坏的结果发生。”邓弈又道,起身施礼,“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尽心竭力守护陛下之子民。”

    萧羽看了眼楚昭,楚昭示意他起身。

    萧羽便从桌案后站起来,走到邓弈面前,用小手相扶,童声稚气:“有太傅在,朕万事无忧。”

    邓弈再次谢恩,站直身子。

    楚昭笑道:“好了,朝堂的事说完了,阿羽,你该上课了。”

    作为皇帝要熟悉朝堂,作为六岁孩童,更重要的是读书。

    萧羽两样都不能丢下。

    邓弈施礼告退,齐公公去请等候的先生们,楚昭对萧羽叮嘱几句好好读书,跟着邓弈走出来。

    “你怎么跟谢三公子说的?”邓弈停下脚,让楚昭先走一步,再跟上问。

    楚昭一笑:“自然是为了陛下。”

    邓弈看她,下了朝女孩儿已经换下了皇后礼服,穿着简单的裙衫,看上去还有几分稚气。

    不过从他认识这女孩儿第一天,就知道稚气跟这女孩儿毫不相干。

    在皇帝第一次上朝前,她唤他来说有事相商。

    .......

    ......

    邓弈过来时,楚昭正在吃饭,看到他,笑得眼睛亮晶晶。

    “阿乐阿乐。”她说,“快给太傅拿碗筷。”

    那个熟悉的婢女也高高兴兴取来碗筷。

    “邓大人。”她还说,“快尝尝,御膳房的饭菜比雅趣阁好吃多了。”

    邓弈有些失笑,这话土里土气的,拿外边的饭菜跟御膳比,不过,他看了眼四周,殿内侍立的宫女们都神情平静,没有半点嘲笑,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楚昭和她的婢女,以及另一个板着脸凶巴巴的女孩儿,带着完全不属于宫廷的气息,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格格不入,反而毫无拘束,自由自在。

    她是宫廷的主人。

    邓弈没有推辞,坐下来,接过碗筷吃了几口,道:“内宫的御膳比外殿的好吃。”

    邓弈身为监国,又接连主持先帝太子太子妃等等葬礼,几乎常住外殿,吃喝也在宫中。

    听到他这样说,楚昭笑道:“这些人竟然敢慢待太傅大人!”

    邓弈道:“也不是慢待我一个,朝官们都如此。”

    御膳房供应官员们的饭菜自然是不能跟后宫相比。

    楚昭一笑,没有说追究御膳房,只转头对阿乐说:“以后太傅的饭菜都由咱们这里送去。”

    阿乐应声是。

    内外有别,官员们不能用皇帝的御膳,但信重的大臣可以被赐予皇帝的御膳。

    有别不是坏事,是规矩,也是恩宠和脸面。

    这个女孩儿天生就是皇家的人吗?小小年纪什么都懂,邓弈有些好奇,楚岺是怎么教女的?总不会把女儿当皇后养。

    他没有推辞,道声谢,也不再客套,直接问:“殿下要我来有什么吩咐?”

    楚昭道:“是陛下上朝的事。”

    说完这句话,对阿乐示意,阿乐带着宫女们退出去,小曼依旧站着不动,就算阿乐给她使眼色,她也不理会,阿乐也就不强求了。

    邓弈也并不在意殿内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他猜测到楚昭找他来是担心小皇帝第一次上朝,要叮嘱他照看。

    “臣——”他开口说。

    但楚昭更先一步,说:“太傅,我要陪同陛下上朝。”

    邓弈庆幸自己略尝了几口饭菜,都咽干净了,否则真怕会喷出来。

    她的确是担心小皇帝,但并不是要他照看——

    这真是好大胆的要求。

    “娘娘要陪几次啊?”他淡淡问。

    登基大典可以说陛下幼小,你能陪同,这上朝第一天,也可以说陛下胆怯,你能陪同,但总不能天天害怕吧,再害怕的事,熟悉了习惯了也不会害怕了。

    楚昭一笑:“我要陪同到陛下亲政。”

    案邓弈笑了笑,放下筷子,道:“阿昭小姐是越来越胆子大了。”

    她成了皇后又怎么样,他邓弈依旧敢喊一声阿昭小姐。

    皇后这种身份,不是天生的,是皇帝赐的,既然是别人给的,那就是可以夺走的,可以废掉的。

    楚昭对于邓弈的态度没有什么畏惧,他对她说句不恭敬的话又怎样,她可是见过邓弈打皇帝耳光的。

    “太傅。”她唤道,没有接这个话题,伸手给他夹菜,“你尝尝这个。”

    这是什么?殷勤吗?邓弈似笑非笑。

    “邓大人。”楚昭说,看着邓弈,神情坦然,“我要陪同陛下长大,陛下的至亲不能只是谢氏。”

    这后一句话说的意思,邓弈明白了。

    闹着要上朝,是因为谢氏啊。

    她要跟谢氏争抢小皇帝。

    没错,她拼死拼活护着小殿下杀入皇城,又对着皇帝索要皇后之位,当然不会是为了给谢氏保下一个亲人,一个皇帝。

    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己,既然为了自己,就要让皇帝更依赖她,但她是个女子,皇帝始终是属于朝堂的,要想当好皇帝,就要依赖能在朝堂上扶助他的人,比如又是亲人又是朝官的舅父。

    邓弈再次伸手夹起楚昭送来的菜。

    看到他的动作,楚昭忙施礼:“请太傅助我。”

    她施礼,又抬着眼看着他,一双大眼忽闪忽闪。

    邓弈看着筷子里的菜:“这顿饭我是不是不该吃?”

    楚昭哈哈笑了,一瞬间坐直身子,高声唤阿乐:“让御膳房再添菜来。”

    邓弈并没有再吃饭菜,虽然能喊一声阿昭小姐,但如今的阿昭小姐不仅仅是阿昭小姐这个身份了。

    “这件事,殿下最需要说服的不是我。”他道,“我与陛下永远是君臣,他是我君王,我是他臣子,简简单单明明白白,朝堂上多坐皇后你一个,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他的眼里只认皇帝。

    你这个皇后就算坐到朝堂上,也不是他的君上。

    这话说的极其直白。

    楚昭没有丝毫羞恼,认真地听。

    “但对谢氏来说,皇后坐在皇帝身边,就很重要。”邓弈说,“所以你要说服的是谢氏。”

    楚昭对他郑重一礼:“多谢太傅教我。”

    邓弈淡淡说:“我可以帮你上朝,但我不会帮你去说服谢氏。”

    那女孩儿抬起头一笑:“邓大人只吃了我一顿饭,当然不能帮我做两件事,这件事,我自己来。”

    ......

    ......

    邓弈收回视线,她果然做到了。

    为了陛下。

    当然,为了陛下,谢燕芳会无所不能。

    邓弈不再多问,施礼告退,越过她大步而去。

    其实她怎么说服谢燕芳,他并不在意。

    先前她请他帮忙也不是真需要他帮忙,她只是告诉他,她,不信谢燕芳。

    她不信谢燕芳,对谁有好处呢?当然是对他。

    有好处的事,他邓弈怎能不同意。

    只是——

    邓弈停下脚,回头看了眼,那女孩儿身影还站在大殿前,似乎在目送他,又似乎在俯瞰皇城。

    她信他吗?

第二十五章 信来

    楚昭在大殿前,一直到邓弈的身影消失,还站着不动。

    殿内传来萧羽读书声,殿外的侍立的太监禁卫安静无声。

    小曼站在不远处,也不催促。

    整个皇城安静又祥和,那晚的厮杀翻天覆地毫无痕迹,皇城就是这样,死了立刻就被抹去痕迹,一切都属于新的主人。

    按照时间算,那一世的这个时候,后宫里已经是新皇后梁氏,此时此刻说不定正在后宫嬉戏。

    楚昭的耳边似乎响起女子们的欢笑声,她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眼神些许黯然,忽的视线里出现一个身影。

    看起来走的很慢,但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楚昭眼底的黯然散去,展颜笑了。

    “阿九。”她招手。

    谢燕来皱眉道:“殿下,末将谢燕来。”

    还喊他小名,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吗?不怕别人斥她没规矩吗?

    谢燕来眼角的余光溜了四周一圈,太监,禁卫,宫女肃立安静,眼都没抬一下——

    哼,谢燕来心里嗤声。

    “谢燕来。”楚昭从善如流,向前迎他一步,“我父亲有回信了吗?”

    她的眼睛闪闪亮,开心四溢,开心到什么地步呢,谢燕来知道,就算他说没有回信,女孩儿也会依旧开心。

    因为,有希望吧。

    信已经送出去了,父亲能看到了,父亲一定会有回应。

    谢燕来转开视线:“有。”

    他伸手要拿出信,楚昭已经对他招手:“跟我进来说。”转头向殿内去了。

    谢燕来看了眼四周,殿外站着的太监,禁卫依旧似乎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而那个宫女甚至盯着他,似乎他不听令,就把他压进去——

    谢燕来看了眼旁边的屋子,可以隐隐听到先生讲学,以及萧羽的应答声,他抬脚跟上去。

    在萧羽书房旁边,楚昭也有书房,萧羽在学习,她也在学习。

    “这边坐。”楚昭招呼他,指着窗边,她自己先过去坐下来。

    坐就算了,谢燕来走过去不待她再说话,将信递给她:“刚到。”

    楚昭高兴接过,也不再理会谢燕来,拆开就看。

    “我——”谢燕来道。

    那女孩儿嗯嗯两声:“我先看信啊。”

    谢燕来张张口,不再说话,也没有离开,主要是不方便带张谷进来,张谷都详细转述给他了,万一这女孩儿看了信还有很多话要问呢?虽然都是没必要的话,而且还有另外一件信——

    他看了眼,楚昭捧着信坐在窗前,看得虔诚又认真,算了,等会儿再说吧。

    谢燕来收回视线,不能看人,就只能看室内了,室内很明显是刚布置的,书架上琳琅满目,桌案上笔墨纸砚,散落着文卷文册,除此之外,还摆着棋盘琴,甚至还挂着弓和剑,杂乱又透出自在——

    做什么,读书写字弹琴下棋累了,再拉弓舞剑吗?

    谢燕来没忍住撇撇嘴。

    “阿九公子。”阿乐亲自捧着茶凑过来,笑眯眯说,“坐下喝茶。”

    谢燕来道:“不用。”又皱了皱眉,这茶的味道——

    “这是药茶。”阿乐笑眯眯说,“你原本旧伤未痊愈,又厮杀一场,所以小姐说了,你的身子要慢慢养,不能不管的。”

    谢燕来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阿乐不乐意了,“这是我做的药茶,我做的药最厉害了,你先前要不是吃我的药丸,能好这么快,别说厮杀了,你现在指不定刚能走路呢。”

    以前在路上的时候,这个丫头不是如同哑巴吗?谢燕来竖眉:“怎么就证明是你药的功劳了?难道不是我天赋异禀?”

    阿乐将茶一递:“你喝啊,你喝了回去感受一下,你身上是不是就没那疼了,你就知道是你天赋异禀,还是我阿乐妙手回春。”

    他们在这边争执,那边楚昭放下了信,但还有些走神,谢燕来一眼看到,转身道:“张谷不便进来,他都跟我说了,你有什么要问的?”

    楚昭看向他,眼神飘忽,啊了声,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到。

    谢燕来视线落在她手里的信上,抿了抿嘴,问:“你母亲的事,怎么样?”

    能让她如此失神的,应该是得到母亲的答案了吧?

    是生,还是死?

    楚昭眼神凝聚,看着他,点点头:“我父亲说,我母亲的确不在了。”

    所以,期待还是有一部分落空了。

    谢燕来道:“既然你父亲说过了,你就不该听到流言就太相信。”

    相信这些流言有什么好,只会徒增伤心,不相信就不会有希望,没希望就不会失望。

    他当初刚到谢家,那些公子小厮哄骗他,你娘没死,拿了很多钱,走了,你快从狗洞爬出去,去找你娘啊。

    他从来都不信。

    两人无声相对,阿乐轻轻地将托盘放在桌子上,又轻轻地退后。

    “不过。”楚昭忽的又绽开笑,“我母亲虽然不在了,但她留下的人还在保护我。”

    说罢看向殿内站着的小曼。

    谢燕来也看过来。

    原本在门边扭着头的小曼,察觉视线看过来,眼瞪圆,警惕:“什么?”

    “小曼,我父亲告诉我了。”楚昭含笑说,“你不是我父亲的人,你们是我母亲的人。”

    小曼的眼瞪得更圆了,猫一样绷紧了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什,什么?”

    “你别怕,我父亲都告诉我了,他不会怪罪你们私自行动。”楚昭含笑说。

    小曼的脸色变的更古怪了:“你,说,说什么呢!”

    “我母亲不是传言中的乡野村妇,她虽然出身乡绅,但知书达理博学多才,还乐善好施,父亲说,边郡战乱多,民众流离失所,她养护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失去子女的老人,失去父母的幼童。”楚昭看着信,眼神亮亮地说,“在她死后,这些人知恩图报,愿意跟随将军杀敌,虽然我父亲不同意,但大家都自觉练兵——”

    她看向小曼。

    “你们是瞒着我父亲偷偷进京,我父亲说不怪你们,还要多谢你们,说我母亲在泉下也会感谢你们。”

    小曼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想发脾气又似乎想笑。

    “呸。”她说,“谁稀罕你父亲感谢!”

    她神情毫不掩饰愤怒。

    楚昭点点头:“我知道,你们恨我父亲,恨他让边郡征战,你们失去了家园亲人,也恨,我母亲的死。”

    她垂下头看着信上。

    “我母亲为我父亲操劳分忧,耗损了精神,以至于生我的时候没能闯过鬼门关。”

    小曼冷笑:“对,没错,要不是你父亲,你母亲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你父亲害我们走投无路,你——”

    她愤愤一甩袖子,似乎说不下去了,将头狠狠扭过去。

    楚昭要说什么,一直没说话的谢燕来先开口了。

    “这个。”他拿出一封信,“张谷说,是你父亲给她的。”

    他冲扭着头的女孩儿抬了抬下巴。

    小曼再次转过头来,神情惊讶又似乎怀疑。

    楚昭倒没有什么惊讶,父亲亲自写信安抚这女孩儿理所应当,看到小曼戒备不接信,她对阿乐示意,阿乐领会,从谢燕来手里拿过信,塞给小曼。

    “你快看看吧。”她说,“看看我们将军说什么。”

    小曼要把信扔下,但看着信封上的标记,又停下来,攥着信,哼了声,大步走出去了。

    阿乐对她的态度丝毫不怪,脾气怪又如何,她可是舍身冲杀保护小姐的命,不像楚棠小姐,脾气好,但出了事别说保护小姐,还会把小姐推出去呢。

    “她躲起来看信去了。”她说,“我去偷偷看她,免得她撕了。”

    她走出去站在殿门口的盯着躲在墙角看信的小曼。

    殿内只剩下楚昭和谢燕来。

    “燕来。”楚昭说,“坐下说话。”

    谢燕来皱眉,这一次没有说什么,在楚昭对面坐下来。

    楚昭指了指桌上,又说:“喝茶啊。”

    谢燕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差点吐出来,抬袖子掩住嘴:“你是不是故意的啊?先前做的药差点噎死我,如今这茶又要苦死我!”

    楚昭一笑,将桌案上的果盘推过来:“有蜜饯,快吃一口。”

第二十六章 将来

    谢燕来不屑于吃蜜饯,他又不是三岁孩童。

    “总之我母亲也很厉害的。”楚昭继续对谢燕来说,又难过又开心,“她很受人爱戴,家世也厉害,虽然是边郡,但乡绅在一地不亚于世家大族,因为母亲的死,那些人都迁怒父亲,所以一直很生分,也不来我们面前出现,所以我那一世不知道他们存在很正常。”

    谢燕来问:“那一世?”

    楚昭嘻嘻一笑:“说错了,那一时。”

    那一时听起来也不对啊,不过随便吧,她嘴里有什么实话,谢燕来嗤声。

    但他们将对母亲的爱和敬意延续到她的身上,最后再被萧珣所用,楚昭长叹一口气,他们无名无姓,只被称为她母亲的人,更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楚昭从窗口看去,看到小曼躲在不远处的身影,那一世小曼也在其中吧,京城动乱的时候,说不定也在。

    那一世她跟萧珣成亲了,没有发生跟萧珣的人厮杀的情况,但小曼她们也一定为了她的安全,在别的地方为她拼死搏杀。

    念及如此,楚昭眼一酸掉下眼泪。

    谢燕来转开视线,嗤声:“有什么好哭的,知足吧。”

    话虽然这样说,还是伸出两根手指,将果盘往楚昭这边推了推。

    “我是高兴。”楚昭说,吸了吸鼻子,擦去眼泪,低头看信。

    她写信告诉父亲自己活过一次,为了让父亲相信,她假托做梦,但跟父亲强调非常真实,每一天时光流逝她都清晰的感受着。

    她告诉了父亲那一世发生的事,太子和三皇子的厮杀,萧珣登基,自己又经历了什么,毫不隐瞒的详详细细。

    所以这封信,无比要紧,不能出半点差池,不能被人看到一点,她连钟叔不敢托付,还好有阿九——

    她看了眼谢燕来。

    谢燕来立刻察觉,干什么?什么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还好楚昭又收回视线,低下头继续看信。

    算了,这女孩儿沉浸在父亲的回信中,胡思乱想神游天外古古怪怪也不奇怪,不跟她计较,谢燕来也再次转开视线。

    她跟父亲说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父亲没有丝毫质疑斥责,而是认真地给她回信,解释,楚昭伸手轻轻拂过父亲写的字。

    父亲第一句就说,阿昭,你受苦了。

    楚昭的眼再次模糊。

    这世上只有父亲会这样疼惜她。

    那一世她失去父亲后,天下再没有人心疼她关心她。

    耳边有轻轻地滑动声,楚昭微微抬眼,看到桌案上的果盘已经被推到了手边,见她看过来,果盘另一边修长的手指,飞也似的收回去。

    楚昭没忍住抿了抿嘴笑,伸手从果盘里捡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张谷说,你父亲亲自见的他。”谢燕来看着殿内,说,“接过信,让他去休息,第二天又亲自见他,将回信给他,还谢了他——”

    嗯,这里他隐瞒了一句,张谷说:“楚将军也说谢谢你。”

    他当时就没好气:“谢我干什么,又不是我送信。”

    张谷说:“楚将军谢你照看阿昭小姐。”

    当时张谷脸上的神情还很古怪,一副感动欣慰又悲伤的模样,还说阿九你受苦了。

    搞什么啊,莫名其妙,是不是那个钟副将栽赃陷害他了?

    谢燕来哼了声。

    “哼什么啊。”楚昭笑问:“我父亲没谢你吗?你放心啦,张大哥一定会告诉我父亲,是你让他送信的,我父亲也一定会谢你的。”

    谢燕来懒得跟她撕扯这个。

    “张谷说。”他看了女孩儿一眼,“你父亲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楚昭点点头嗯了声。

    “不过。”谢燕来又道,他不是只说好话,安慰人这种事最无聊了,还是认清现实的好,“张谷说,你父亲所在有非常浓烈的药味,他说你父亲看起来精神,眼底的精神并不是真得精神,是,药催起来的。”

    楚昭神情黯然,但这次没有掉下眼泪。

    “我知道。”她说,“我父亲身子已经耗空了,他,时日不多了。”

    病,不是命。

    她能不再被萧珣所惑,改变了那一世的命运。

    但她没有神仙药,治不好父亲的病。

    谢燕来默然一刻,问:“你打算怎么办?”

    楚昭低头看了眼信,扁了扁嘴:“父亲说,让我不要害怕分离,我若思念他,他永远都在。”

    若思念,就永远在,谢燕来嗤笑一声,骗孩子听的话。

    “我是问你,将来打算怎么办。”他说。

    将来?楚昭抬头看他:“将来?什么将来?”

    谢燕来皱眉看着她:“你的将来,那小屁孩子长大了,你要怎么办?”

    她的将来啊,楚昭看着眼前的少年,一笑:“你怎么称呼陛下呢,也就是我在面前,我不怪你失礼哦。”

    谢燕来呵了声,没理会她。

    楚昭低头又捡了一块蜜饯吃,蜜饯在嘴里甜甜的散开,她换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桌子坐,说:“我父亲也问我了呢。”

    她突然当了这个皇后,所有人都在揣测她所图戒备她其心,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问她将来。

    他们不认为她真是要当这个皇后。

    也这个字什么意思!少年敏感,立刻要说什么,楚昭早知道他的反应,笑着抢先开口。

    “等国朝安稳了,等消除中山王的威胁。”她说,带着几分憧憬,又几分伤感,“等我父亲无牵无挂离开,等阿羽长成,我就去边郡,去我母亲和父亲生活的地方。”

    那时候,虽然世间依旧只剩下她一人,但她活得必然比那一世当皇后要开心快乐。

    更何况,还有小曼,钟叔——

    说起钟叔。

    她忙看向谢燕来。

    “还有,也等你——”

    她伸出手。

    谢燕来吓了一跳,向后挪去:“干什么?等我干什么?”

    “你怕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楚昭笑,将手举到谢燕来眼前攥住成拳,“我是说也要等你手握军权,威风凛凛,能照看安置好钟叔他们。”

    谢燕来抬手将女孩儿手挥开:“你就想吧,想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楚昭收回手扶着下颌:“当然要想啊,只有想,就有希望,就会努力去实现,决不能连想都不想,那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谢燕来看她一眼:“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楚昭支颐看着他,眼睛眨啊眨,似乎不明白他问什么。

    谢燕来冷哼一声:“你以为对他们耍这种手段,就能把谢燕芳和邓弈掌控在手里了?”

第二十七章 信任

    年轻人抬着下巴,凤眼挑起,看起来倨傲又冷嘲,但他的眉头不自觉凝着,冲淡了不屑。

    楚昭支颐看着他,感觉一如先前路上那般样子没变,但仔细看又不同,也许是因为穿着禁卫将官官袍,气势比先前更凌厉。

    “阿九你好厉害。”她笑道,“我都当了皇后了,还能被你识破。”

    你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谢燕来呵呵笑:“所以你以为当了皇后,就无所不能,无所不敢了?”

    楚昭一笑:“我不当皇后的时候,也无所不敢。”

    那倒也是,谢燕来冷笑一声,凤眼微沉:“你挑拨我也就算了,你现在还挑拨他和邓弈,这两人是好惹的吗?”

    楚昭坐直身子:“我什么时候挑拨你了?你和谢家的关系,还用我挑拨吗?”

    谢燕来一时无法反驳。

    “我对你好你反而觉得我居心不良,难道我跟着谢家的人,比如那个什么七爷,抽你鞭子,一起欺负你,你就开心了?”楚昭愤愤。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燕来一拍桌子:“别说这些没用的,你跟他们互相说不信任对方是要做什么?”

    楚昭说:“为了让我自己上朝听政啊。”

    谢燕来道:“那就直说啊,跟谢燕芳说你不信任邓弈,请他相助,跟邓弈说你不信谢燕芳,请他相助,你以为他们就真信了啊?他们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楚昭道:“我没想让他们信我啊,我知道他们不信啊。”

    谢燕来看着她,拉长声调哦了声:“是臣愚钝了,皇后娘娘圣明,心有成竹。”

    楚昭笑了:“别阴阳怪气的。”

    不待谢燕来再说话,她缓声继续说。

    “这件事很简单,还是我适才说的,你和谢家的关系不好,不是我挑拨的,同样,邓太傅和谢三公子本就是不信任对方。”

    “而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信任他们中一个。”

    谢燕来已经听懂了,自嘲一笑,早就知道这女孩儿胆子大的很。

    “原来殿下是为了让他们不相信你。”他说。

    楚昭也不在意他称呼变来变去,点点头。

    “是,我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也不信他们,这样的话——”她说,一笑,“他们就会想要获得我的信任。”

    谢燕来微微一怔,看着女孩儿脸上在笑,但眼里又满是沉寂。

    她曾经很轻易就把信任交出去,为那人献出全部身心,但结果,她的信任和她这个人一文不值。

    “阿九,我现在是皇后,我对皇帝有救命之恩,我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我手里又有兵权。”

    她看向谢燕来。

    “我为什么要去信任他们,难道不该是他们来赢得,来获取我的信任吗?”

    .......

    .......

    谢燕来看着眼前端坐的女孩儿,她眉眼清亮,妆容衣饰简单,并不威严华丽,但——

    就算是当时在驿站狼狈求救的阿福,那眼中也闪过光芒,那是不甘人下,不容小觑的光芒,令人紧张戒备。

    然后,她在京城声名鹊起。

    现在,她是皇后。

    他竟然还自以为是想要提醒她,教她做事。

    她现在动动手指,就能让他做不得人。

    谢燕来笑了笑,他站起来,对楚昭一礼:“臣——”

    但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以及太监们轻声“陛下——”

    谢燕来停下说话,转头看去,见萧羽站在门外,微微探头向内看,但并没有迈进来。

    “阿羽。”楚昭笑道,招手。

    萧羽这才迈进来,快步走到楚昭身边,再看谢燕来,唤:“舅舅。”

    谢燕来对他一礼:“见过陛下。”

    萧羽点头:“舅舅不用多礼,快请坐。”

    谢燕来道:“多谢陛下。”

    但他没有坐下。

    楚昭拉着萧羽的手,问:“上完课了?”

    齐公公跟进来,笑道:“刚结束一堂课,一会儿先生来给陛下讲书法。”

    萧羽伸出一只手:“我一会儿再写五张字就可以了。”

    楚昭笑道:“那待会儿我也写五张字,让先生看看我们谁写得好,怎么样?”

    萧羽点点头:“好。”

    齐公公在一旁凑趣:“老奴可看过楚园文集,娘娘您还是别跟陛下比了。”

    楚昭哈哈笑,看齐公公:“齐公公,你是不是看到我认输了很多次,怕我比不过阿羽啊?”

    她说着作势挽袖子。

    “文会之后,我可是长进很多,我可不怕比不过阿羽。”

    萧羽笑了,攥了攥小拳头:“我也不怕比不过姐姐。”

    他说完转头看谢燕来。

    “舅舅,你也和阿羽比一比吧。”

    谢燕来干脆地说:“我不会写字。”

    萧羽小脸上露出惊讶神情,在他的认知里,世上没有不会写字的人,尤其是谢家的人,他的舅舅——

    他的另一个舅舅,常被母亲挂在嘴边的那位谢家公子,名满天下,博学多才,无所不能。

    “他比不过我们。”楚昭笑说,拍了拍萧羽的胳膊,“等阿羽学骑射了,我们再跟你舅舅比。”

    说完挑眉看谢燕来。

    看他还怎么说,说自己不会骑射吗?

    萧羽也看出楚昭在打趣舅舅。

    其实常挂在母亲嘴边的那个舅舅,也是骑射很厉害,母亲说,比父亲还厉害呢。

    但又如何。

    孩童也跟着楚昭笑了。

    谢燕来看着一大一小对着他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抬抬手:“陛下,我先去忙了。”

    说罢也不待萧羽和楚昭再说话,自己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有低低笑声传来,真无聊!他心里冷笑,回头看了眼,见殿内一大一小已经挤着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凑头笑。

    这个女孩儿真是——天真又世故,无情又多情。

    管她怎么样呢,跟他无关,谢燕来收回视线大步而去,但走了没多远,他又停下来,似乎在斟酌在犹豫,迟迟不动。

    四周的禁卫也视而不见,任凭他站在原地如同木桩。

    ......

    ......

    楚昭陪着萧羽说笑一刻,齐公公来请上课,楚昭也果然跟着一同去,写了五张字,齐先生评鉴。

    她没有故意输给萧羽,拿出了所有本事,得到了先生的好评。

    在下一个功课开始后,楚昭离开萧羽的书房,刚迈出来,就看到了谢燕来。

    楚昭愣了下,忙迎上去:“你没走吗?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有什么事?”再看四周的太监,“怎么不来告诉我?”

    太监们垂头要说奴婢有罪,谢燕来不耐烦拦住。

    “自然是我不让。”他说,“我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这是什么事,楚昭看着他哦了声,对太监们摆手,太监们立刻如水退去,大殿外只剩下他们两人。

    楚昭轻声道:“你说吧。”

    把人赶走干什么,好像他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谢燕来皱眉。

    他上前一步:“楚昭,你应该去,看看你父亲。”

    楚昭微微怔了怔,看着这年轻人。

    除了她,还有人惦记她父亲呢。

第二十八章 可敢

    楚昭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就一心想要回边郡去见父亲,避开萧珣以及京城的动乱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在父亲临终前见一面,陪伴着父亲。

    没想到这一世没有被萧珣所困,她还是当了皇后,也还是进了这皇城。

    这皇城进了,就很难自由来去。

    “我父亲说了什么吗?”楚昭轻声问,“张大哥怎么说的?”

    谢燕来皱眉:“这还用说吗?你自己心里不都清楚吗?你折腾那么久,现在还揪着我不放让我送信,不就是为了你父亲吗?”

    楚昭默然。

    “难道你不想去见你父亲吗?”谢燕来说,“你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后?”

    她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后?楚昭抬头看谢燕来,忍不住笑了,又抿了抿嘴。

    “我是为了,我父亲。”她喃喃说。

    为了活着,为了不让上一世的悲剧再发生,为了不让父亲被人挟制,为了让父亲这一世走的安稳,体面——

    谢燕来移开视线:“那就去啊。”

    说罢转身走开。

    楚昭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两步三步,下一刻又转身回来。

    “你这个不信那个不信,挑拨这个挑拨那个。”他没好气说,“结果导致自己都不敢走了吧。”

    楚昭噗嗤笑了,想了想,又认真说:“我不是不敢,就是觉得,现在——”

    “现在不合适?现在国朝不稳?”谢燕来嗤笑,“邓太傅和谢三公子如果没有了权势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们一定会保权势,保国朝安稳。”

    楚昭看着他,嗯了声。

    “至于那小屁孩子。”谢燕来道,“就是权势,谢三公子和太傅大人就算再恨不得对方死,也都会保护他。”

    楚昭再次点点头。

    “那你还担心什么?”谢燕来说。

    楚昭看着他,坦然说:“皇后之位。”

    听到这句话,谢燕来讥嘲一笑,没错,皇后之位,什么国朝不稳,是怕自己的皇后之位不稳,不管邓弈也好,谢燕芳也好,都是汲汲营营多年,他们坐上朝堂合情合理毫不意外,只有这个楚昭,小小女孩儿,趁乱冒出来,趁机谋得皇后之位——

    父亲将死,就算有龙威军在手,要坐稳这个皇后之位也没那么容易。

    她哪里舍得离开。

    谢燕来抬手一礼:“臣冒昧了。”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楚昭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开,轻叹一声。

    她不信任邓弈谢燕芳,这两人前世都很厉害,跟他们相比,她这次纯粹是抢占先机,否则根本就没资格跟这两人谈信任不信任。

    国朝不稳,阿羽还小,她担心自己一离开,就再也回不来。

    刚拿到的一切,会烟云散去,就像梦一场。

    她已经参与进来了,再失去,父亲和她,父亲留下的人,甚至母亲留下的人,都不会善终。

    她怅然一刻,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书房里,还没坐下,脚步声响,有人重重走进来。

    楚昭转过头,看到去而复返的谢燕来。

    被伸手挥开的阿乐没跟进来,撇撇嘴站在外边。

    楚昭看着他,眨眨眼,问:“爱卿还有何进言?”

    ......

    .......

    谢燕来好气又好笑,他刚才甩脸走了,没想到回来被女孩儿甩回来这句话,宛如一根针,扎破了皮囊。

    罢了。

    国朝不稳,人心惶惶,她和她父亲又这般境遇,他和她还吵什么。

    “你不用担心。”他说,“既然龙威军你交给我,我就帮你守着这个皇后之位,你回去看你父亲吧。”

    楚昭看着他,一时怔怔:“阿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什么话!这怎么就是对她好了!谢燕来冷笑:“这里没别人,不用这样。”

    楚昭又噗嗤笑了:“没别人,才是真心话嘛。”

    更不像话了!

    谢燕来冷声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不干了。”

    楚昭忙笑着点头:“好好,我不说了。”她眉头又一挑,笑嘻嘻按了按心口,“我记在心里。”

    谢燕来冷冷看着她。

    楚昭端正神情:“我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

    这还差不多,谢燕来哼了声,转身要走。

    楚昭看着他没说话,嘴角再次浮现笑。

    谢燕来迈出两步又一转回身。

    楚昭嘴边的笑意也立刻消失,认真看着他。

    “当然,跟谢三和邓弈比,我也不是什么可信任的,而且我也不一定真能守住,但是。”谢燕来淡淡说,看着这女孩儿,“阿福小姐能为了回边郡,骗了那么多人,楚小姐能为了一张望春园文会的帖子,打了自己哥哥,开了楚园文会,又能在动乱当夜,带着小殿下过三关斩五将,把小殿下和自己扶上皇位后位——”

    楚昭看着他,这么一说,从重生回来,他跟她还真是认识最久了。

    谢燕来看着女孩儿。

    “所以,楚小姐,你这么厉害,就算我没守住你的皇后之位,你自己也能再拿回来。”

    楚昭看着他慢慢地点头。

    谢燕来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

    楚昭没说话,看着他一步两步三步到了门边,一只脚迈过门槛,一只脚又停下来。

    “我——”谢燕来没有回头,声音闷闷传来,“一直后悔没有第一时间跑回去见我娘。”

    那时候小小的他,站在谢家大宅,害怕又紧张,这里所见不管是人还是物都那么的华丽,所有人都告诉他,以后就能过好日子了。

    他舍不得娘,但想着如果能让娘也和他一样,过上这里的好日子,所以留下来,一天两天三天——

    等他终于忍不住跑出谢家去找娘的时候,只看到了娘的尸体。

    如果他没有犹豫,第一时间就回去找娘,是不是就能阻止娘自尽?

    就算不能阻止,至少他能见娘一面,跟娘说一声他多舍不得她。

    “这世上有些人和事,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没了,就算你将来得到再多,也无法弥补。”

    少年说完这句话,抬脚跨过门槛,大步而去。

    楚昭站在殿内目送,眼角有泪滑落。

    她当然知道失去的人,做错的事,有多遗憾。

    幸有上天垂怜,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的确不能再错过。

第二十九章 召见

    新帝登基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先帝也在皇陵安息,京城那场动乱也被一起埋葬。

    一场雨后,夏天过去了,秋天的凉意笼罩了京城。

    楚园里似乎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宛如美人褪下清丽夏装,换上明艳秋装。

    楼台亭阁被金黄殷红树叶围绕。

    “真好看。”齐乐云从裙子上捡起一枚落叶,举在眼前看,又指着另一边,“浮云亭那边更好看。”

    她说着提裙轻快带路。

    “大家跟我来。”

    又吩咐身边的婢女。

    “茶点都摆到那边去。”

    女孩儿们却没有欢悦跟随,一个女孩子还撇撇嘴:“齐乐云,这又不是你家。”

    齐乐云听到了,哼了声:“我借住在这里,此时此刻就是主人。”

    齐乐云一家至今还住在楚园,齐家的房子重建需要时间,虽然得知楚昭封了皇后,齐家人商议一番,还是厚着脸皮住在楚园——这么难得跟皇后拉近关系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据说齐母夜半无人时跟齐父说,他们家房子被烧,可能是天意,让他们能与皇后结缘。

    齐父斥责了妻子愚昧的话,说这应该叫福祸相依。

    总之夫妻两人一扫没了家宅的悲伤,喜气洋洋在楚家住着不走了,有亲朋好友提醒齐父是不是这样不好。

    齐父反过来呵斥提醒者“这是皇后娘娘宽宏仁慈,除了我家,还有很多人也得到了楚园的庇护呢。”

    齐乐云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楚昭是什么样的人啊。”她说。

    她的话没说完,就看到女孩子们神情怪异,楚昭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吧,打过人骂过人嚣张又霸道——

    齐乐云再次哼了声:“楚昭就是这样义薄云天嫉恶如仇锄强扶弱的人。”

    女孩子们再忍不住哈哈笑。

    “好了,齐乐云。”一个女孩儿嗔怪,“别一口一个楚昭了,她现在是皇后。”

    虽然只短短时日不见,但楚昭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同伴,而是最尊贵的皇后。

    “楚棠——”一个女孩儿小声问,指了指另一边,“一直还是不见人吗?”

    自从动乱之后,楚家的大门紧闭,先帝葬礼,登基大典,楚家门外按照规矩设置,但大门却从未打开过,很多来拜访的人都被拒之门外。

    因为先帝离世,太子罹难,楚氏夫妇悲伤过度病倒了,不能与客人们同坐流泪悲戚,更不能接受大家的恭贺。

    ......

    ......

    梯子架在墙上,齐乐云爬上去,女孩子们虽然有些不安,但到底是青春年少,藏不住好奇,紧张又兴奋地看着齐乐云。

    “楚棠楚棠。”齐乐云喊了一通。

    不多时果然听那边有脚步碎碎,楚棠的声音传来过:“齐乐云,你又爬墙干什么?”

    出来了,女孩子们在下边一阵激动,有人小声唤楚棠。

    齐乐云倚在墙头对那边的女孩儿说:“大家担心你,来看看你。”

    楚棠一笑:“什么担心我,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虽然隔着一道墙看不到,但这熟悉语气,娇嗔的话,熟悉的楚棠又出现在大家面前,女孩子们唤楚棠的声音更大。

    有女孩子也要找梯子爬上去。

    “不用爬梯子了,也不用来问我。”楚棠在那边说,“大家很快就要见面了。”

    这是什么意思?齐乐云在墙头好奇问:“见什么面?”

    楚棠抬头一笑:“皇后娘娘要举办宴席,召见命妇们,且可以携带家中子女。”

    宴席!

    召见!

    齐乐云举起手,兴奋喊太好了,差点从梯子上摔下去,又引得女孩子们一阵笑闹。

    ......

    ......

    皇城里再次举办宴席,也表明皇朝恢复了正常。

    皇城前车水马龙,禁卫太监官员们林立,引导维持秩序,尽管如此,依旧难免嘈杂。

    齐乐云行走在人群里,忍不住抬头四处看,听说皇宫遭受的劫难,比他们家还厉害呢,但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啊——

    “别乱看。”齐夫人眼角的余光盯着女儿,立刻低声呵斥。

    齐乐云忙收回视线,但眼珠子还是乱转,看看这边是谁,那边是谁,穿什么带什么。

    齐夫人只能伸手拉着她,咬牙低声:“这是皇城,你再不守规矩,就把你赶回去。”

    以往这话能吓到人,但此时不行了,齐乐云甚至还来了精神:“皇后娘娘是特意要见我们的。”

    旁边的女孩子们有听到齐乐云说话的,立刻也都低低笑,互相挤眉弄眼。

    队伍一瞬间又热闹了几分。

    妇人们都有些无奈,虽然没有这样的旨意,但皇后宴请是这群女孩儿先知道并把消息带回来的,再想到皇后是楚昭,什么意思也都猜到了。

    按理说命妇们进宫,最多只带儿媳,这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是不带的,这次不行了,只能带着。

    你看看这些孩子们实在是没规矩。

    “怕什么。”齐乐云嘀咕,“当初她比我们还没规矩呢,不会怪罪我们的。”

    这话真是该死,齐夫人也顾不得规矩,抬手打了她一下:“你再说一句,看我敢不敢把你赶回去?我是你娘,也没人能怪罪我,再说了——当初你们对她多没规矩多不友好,你们自己都忘记了吗?”

    女孩子们之间的事,长辈不在意,但并不是说不知道,只不过大多数不用出手干预罢了。

    “以前你怎么对待她的?人家以前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敢怎样,现在可不一般了。”

    “今日让你们来叙叙旧,叙的哪个旧事,还说不定呢。”

    母亲一顿疾风骤雨,齐乐云听懵了,是啊,差点都忘记了,楚昭什么性子,梁沁骂她父亲几句,被她又是打又是骂,最后梁氏还都成了罪名发配边郡去了——

    在楚园文会之前,她们对楚昭的态度,比梁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不会真的来给她们算旧账的吧!

    一时间女孩子们都缩起肩头,小心翼翼向前方看去——此时已经到了后宫,所有命妇都停下来,要等候皇后升宝座才能进殿。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

    一个女孩子越过众人向前而去,一步步走上台阶,穿着打扮很普通,但女孩子们一眼就认出她了。

    楚棠。

    “楚棠竟然也来了。”有人没反应过来,嘀咕一声。

    这话立刻被四周的人心里骂了句废话。

    虽然自从楚昭被封皇后,楚氏反而在京城里消失了一般,门窗紧闭,但只要打开门走出来,那就是皇亲国戚。

    这一次宴请,楚氏当然也会来,虽然楚氏夫妇依旧没出现,来的只是一个女孩儿。

    这个女孩儿就是楚昭的堂姐,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啊。

    楚棠低着头上台阶,能感受到身后密密麻麻无数的视线,艳羡敬畏——

    从来都是她楚棠跟在别人身后,投去艳羡敬畏讨好的视线,她的确梦想过也被人如此相待,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而且,比她做梦能梦到的场景更震撼。

    楚棠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大殿,隐隐可见一女子端坐其中。

    ......

    ......

    楚棠眼里的光,楚昭看得到,又有些走神,那一世当了皇后,楚棠第一次见她,也是眼中有光。

    不过这光是看着宫殿,不是看她。

    看她的时候,楚棠毫不掩饰冷淡。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该怎么施礼?”楚棠低声问,试探着屈膝一礼,“参见皇后殿下。”

    阿乐在一旁笑:“阿棠小姐你是京城的小姐也不会吗?”

    楚棠唉了声:“京城里的小姐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进皇宫的啊,我这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说着话环视四周,神情惊叹。

    “这是皇宫大殿啊。”

    话虽然这样说,但除了兴奋,哪怕殿内垂手而立很多宫女太监,楚棠也没觉得紧张,可能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坐在正中,穿着皇后礼服,手里捧着一杯茶,就如同在家里一般轻松自在。

    楚昭笑了笑:“这些不急,一眼就能学会,你先坐吧。”

    楚棠应声是,在楚昭下首坐下。

    “家里都好吧?”楚昭问。

    自从那晚进宫后,她就再也没出去过,楚家那边是小曼留的人手盯着,她有什么吩咐也是让小曼传达,比如把楚岚关起来不准见人。

    楚昭又问:“伯父没有生气吧?”

    楚棠点头摇头:“家里都好,父亲没有闹,什么话都不说。”

    她特意补充这一点表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她当看到父亲惊恐的样子,再想到那晚经历,小殿下藏在他们家里,被楚昭带着杀出去,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小殿下差点在他们家遇到危险。

    而这个危险一定跟楚岚有关。

    否则楚昭被先帝奖赏救护有功,楚岚竟然能不跑出来抢功劳?反而吓的晕过去,喃喃自己完了,自己一家也都要完了。

    楚棠立刻将楚岚和蒋氏关好,身边的人都赶走,自己亲自盯着,确保不会有半句消息从楚家漏出去。

    蒋氏也猜到了什么,拉着楚棠的手哭:“她会不会灭口?”

    楚棠其实也想过这个,但摇摇头:“不会。”

    这时候灭口,对楚昭没有半点好处,如果真要灭口当晚那些守在门口的人就把他们一起清理了,还能给楚昭增添更大的功绩,合家为了保护小殿下都牺牲了。

    现在再灭口,只会引来揣测。

    楚昭才没有那么蠢。

    楚昭,也没有那么,狠心。

    眼前的女孩儿看着她点点头:“好,你做事我放心。”

    楚棠道:“我不敢说我做的多好,毕竟阿昭你做的都是大事。”她将手按在心口,“我尽其所能,只求不给你添乱。”

    楚昭看了眼四周:“阿乐你带她们先下去。”

    阿乐应声是,抬手示意,殿内的宫女太监立刻退了出去。

    “那晚,伯父欲杀小殿下。”楚昭对楚棠说。

    楚棠的脸瞬时白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猜测证实了,接下来楚昭说的话她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听清,两耳嗡嗡——

    完了完了,就算楚昭当了皇后,皇帝也不会放过他们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害怕。”楚昭的声音又传来,“伯父是伯父,你是你,不一样。”

    不一样吗?父母子女一体,父债子偿,楚棠眼神茫然看着她。

    “伯父是受中山王世子所惑,要为中山王卖命。”楚昭说,“那你不受中山王所惑,只为陛下卖命就好了。”

    说着微微一笑。

    “就像我和我父亲这样,你看,先帝和陛下依旧对我们心无芥蒂。”

    也是啊,楚棠神魂归位,跌坐回来:“阿昭我自然是跟你和叔父一样的。”

    楚昭点点头,将面前的茶推给她:“尝尝,宫里的茶。”

    楚棠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果然比家里的好。”

    楚昭失笑:“阿棠姐姐胆子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刚听了自己父亲做的事,立刻就能安心喝茶。

    “那是因为有阿昭妹妹你在。”楚棠真诚地说。

    楚昭看着她:“如果我不在呢?”

    她不在?是什么意思?楚棠愣住了。

第三十章 宫宴

    齐乐云紧张忐忑不安,不敢抬头乱看,也不敢跟四周的姐妹们聊天,站在宫殿前备受煎熬。

    “怎么还不让进去啊。”她忍不住低声问母亲,神情不安,“是不是故意罚我?”

    就像她在家犯了错,祖母就喜欢叫她来又不理会她,让她在门口站着。

    齐夫人虽然适才吓唬女儿,但看到女儿小脸白白又不忍心:“皇后娘娘才不会这么无聊,又不是小孩子。”

    她的意思是就算楚昭是个小孩子,如今当了皇后,就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了。

    真要如此,命妇们也会看轻她。

    本来坐上皇后之位就不太服众,又有很多不好的揣测。

    母女低声说话间,太监高声传皇后升宝座,命妇们觐见。

    诸人收起各种思绪,鱼贯进入皇后殿,殿内太监宫女雁立,宝扇香炉簇拥的皇后座上,一女孩儿眉目含笑端坐。

    在她下方早有一个女子侍立,诸人先前不认识,现在也都认识了,皇后的堂姐嘛。

    “参加皇后娘娘千岁。”诸人齐齐下跪,叩拜。

    听头顶上有清脆亮丽的女声落下。

    “免礼平身。”

    .......

    .......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席面上摆满佳肴,但命妇们并没能坐下专心享用,先是几位侯爵夫人被请到皇后面前,说了几句话后,又被赐座,然后又更多的命妇们被逐一请来。

    “本宫来京城晚,年纪又小,不认得各位夫人们。”楚昭含笑说,“今日特意见一见。”

    被赐座的侯爵夫人们便笑着指着近前的命妇介绍这是谁谁家的夫人,姓什么叫什么。

    楚昭便跟这位夫人说几句话。

    看到这场景,齐乐云有些紧张又期待,等了好久——谁让她父亲官职低,终于轮到了,齐夫人一面起身,一面再次眼神警告齐乐云,这才忐忑不安地走上前。

    远远就看到那女孩儿在笑,近前看了更是明眸皓齿,神情落落大方,明明是个年轻女孩儿,却并不让人觉得青涩幼稚,更不敢小瞧——也许是因为这身皇后礼服吧。

    齐夫人低头施礼自报家门。

    旁边的侯爵夫人们刚要介绍,楚昭先开口了:“这个本宫知道,本宫与齐小姐先前一起顽皮过。”

    听到她这句话,夫人们一愣,旋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所谓的顽皮是什么,夫人们自然也知道,楚园文会嘛。

    齐乐云更是眉飞色舞,激动差点迈步上前,还好被母亲防备踩住了裙角。

    “娘娘你,还记得啊。”她结结巴巴说,看着楚昭。

    带着金玉宝冠的女孩儿坐在宝座上,宛如庙里的神像,庄严又华丽,但她忽的挤了挤眼,一瞬间如星落:“齐小姐说什么呢,我记性有那么差吗?我可没忘记你比我输的多。”

    齐乐云脸通红,要笑又想反驳,最终说:“我,我会努力进学的,将来,再,跟你,娘娘您比。”

    楚昭一笑:“好啊。”说完这句话再看齐夫人,笑容恢复了端庄,“齐夫人把齐小姐教得很好。”

    齐夫人忙施礼道谢:“皇后娘娘谬赞。”

    楚昭没有再说话含笑颔首,齐夫人便带着齐小姐告退,待她们离开,楚昭再对赐座的几位侯爵夫人笑道:“我从小没有母亲,在边郡长大也没有姐妹,进了京城,很高兴有玩伴们,历经这次劫难能再相见,真是让人开心,夫人们不要笑我。”

    怎么会,能有这样念旧的皇后,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侯爵夫人们纷纷起身“娘娘多虑了。”“正是有娘娘勇武,才能让更多人免遭劫难。”

    楚昭再看楚棠:“我如今进了宫,家里只剩下姐姐一人,伯父伯母身体也不好,以后还望夫人们多多照看我堂姐。”

    楚棠对侯爵夫人们施礼。

    侯爵夫人们忙还礼搀扶,当下便邀请楚棠一起入席,楚棠也不推辞,笑着跟着去了。

    因为有了这些插曲,皇后殿内的气氛轻松又愉悦,还有女孩子大着胆子站起来给皇后敬茶,颤声问:“娘娘以后还会办文会吗?”

    楚昭含笑道:“当然会,到时候要不要也论个女中魁首,加官进爵啊?”

    听到这话殿内的女孩子们齐声喧哗。

    齐乐云更是跳起来“要,要!”不理会母亲在旁掐她的腿。

    夫人们无奈地看着笑,也不好阻止,而且心中也有微动,家里的女孩子真要能在皇宫大殿论个魁首,族中有荣啊。

    这边说笑着,齐公公含笑进来了。

    “娘娘。”他笑道,“陛下那边要结束了,请娘娘过去见见。”

    皇后举办宴席,皇帝也在前殿招待高官世家,听到这句话殿内恢复了安静,夫人们要叩拜告退,看到楚昭站起来。

    “那诸位夫人就随同本宫一起去见陛下吧。”

    命妇们跟随楚昭来到前殿时,前殿这边已经得到消息,右边的位置整理出来,让给女眷们。

    男女各自站在两边,看着楚昭缓步走向前方。

    龙椅穿着皇帝礼服的孩童安坐,看着走来的女孩儿很想站起来迎接,但被下首的邓弈轻咳一声制止,只能等着楚昭走近。

    楚昭先拜见皇帝,待免礼后,才上前,接住孩童再忍不住伸来的手,与他一起坐下。

    前殿比后殿更加威严,高坐的皇帝和皇后,小小的身影不可直视,殿内男女齐齐施礼叩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先前的登基封后大典是昭告天地,这一次宴席则是走到世人面前。

    那个孩童皇帝,那个楚氏女皇后,不再是存在言谈,诏书中,而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世人亲眼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感受着他们的灵动,也感受着天家威严。

    因为还在孝期,宴席没有酒水,也没有歌舞曲乐,黄昏之后,宴席就结束了。

    谢氏在京城没有女眷,谢七爷和谢燕芳只参加了皇帝这边的宴席。

    楚昭带着女眷过来,事先大家并不知道,按理说皇后宴请,皇帝不用出面,当然也可以出面,比如先帝那样宠爱贵妃,为她撑场面——尽管如此,也是先帝到后妃殿内来。

    “她在后殿举办宴席也就罢了,怎么带着这群女人来到前殿。”谢七爷坐在车上,皱眉不悦说。

    御街上车马人很多,就算是谢氏的车驾,也不得不放慢速度,马车缓缓行驶。

    谢燕芳斜坐看文册,闻言笑了笑:“因为要让大家看到,皇后站在皇帝身边,这样才更有威严啊。”

    谢七爷立刻呵了声:“我就知道——”

    他的话没说完,谢燕芳放下手里的文册,打断他:“我们都应该知道,他们两人年幼,必须互相依靠,每个人为自己好,也是为对方好。”

    谢七爷愣了下,无奈说:“燕芳,你对楚小姐可真够维护的。”

    连一句话不好的话都不许说。

    谢燕芳笑道:“她救了阿羽的命,也救了谢氏的命,她就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亲人,七叔,我对恩人亲人如何,你知道吧?”

    谢七爷笑了笑:“你对恩人如何,我还真不知道,一直以来,都别人欠你恩情,让你欠恩情的我还没见过。”

    谢三公子怎能需要别人相助?都是他为别人排忧解难,让别人欠恩愧情,当然,恩情都是要还的。

    谢燕芳哈哈笑。

    谢七爷不待他再说话,接着道:“但我知道你对亲人如何,维护嘛,包容嘛,关爱嘛,我都懂。”说着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但我只要一想到这女子怎么当上皇后就忍不住恼火,她怎么也得跟我们谢氏打个招呼吧?”

    谢燕芳笑了笑,摇摇头:“她不需要啊。”

    谢七爷竖眉:“她怎么不需要,她又不是皇帝!”

    也只有皇帝给萧羽议亲不需要征求谢氏意见,哪怕是太子,也必要问一声。

    谢燕芳笑道:“她当然不能跟皇帝比,如果是邓弈呢?”

    邓弈怎么了?谢七爷愣了下。

    “假如是邓弈给阿羽议亲,他会跟我们打招呼吗?”谢燕芳笑说。

    邓弈那孙子!当然不会!谢七爷咬牙:“不仅不会。”

    谢燕芳看着谢七爷,“你之所以认为楚小姐应该跟我们打招呼,是因为你觉得她不如我们,你如果把她看做邓弈,就不会这样想了。”

    谢七爷愣了下,旋即好笑:“但她怎能跟邓弈比?”

    邓弈这小人,汲汲营营,趁乱得势,被皇帝托孤,手握玉玺虎符兵权,监国朝堂一手遮天。

    “她跟邓弈一样。”谢燕芳说。

    她小小年纪,从边郡来到京城,先是为父正名拳打脚踢痛骂梁氏,接着迎战三皇子,一人之力挑起楚园文会,博得声名,她手中握有异军,趁乱突起,救下皇长孙,得到皇帝托孤,与新帝临朝。

    “七叔,你不能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小瞧她。”谢燕芳轻声说,“她不是依附我们的,她有今日不是因为我们,恰恰相反,我们谢氏还有今日,是因为有她。”

    谢七爷沉默一刻,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道,我只是——”他攥了攥手,“不甘心。”

    他们谢氏家大业大,谢燕芳天下盛名,最终竟然和这两个无名之辈并立——还低一等,怎能甘心!

    “这没什么不甘心的,想想杨氏赵氏,再想想太子三皇子,甚至先帝,哪个甘心?”谢燕芳说,“七叔,我们谢氏还活着,还能站到朝堂之上,屹立不倒,已经是鸿运当头,不知道多少人对我们不甘心呢。”

    谢七爷倨傲哼了声:“让他们不甘心去。”

    谢燕芳一笑:“没错,让他们不甘心去,而我们要做的不是对楚小姐不甘心,我们要做的是,拉拢她,与她交好,免得她被其他不甘心的人拉去。”

    至于适才,他在说服谢七爷,何尝不也是在告诉自己——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那女孩儿,那女孩儿坦然说是为结识他而来,他接受了她的结识,但跟蔡伯说,这仅仅是结识,而不是结交。

    真正的结交是要真心实意利益来交换的。

    那时候的女孩儿,甚至她背后的父亲,都还不足以跟谢家谈结交。

    现在,可以了,真快啊,才一眨眼间吧。

    她比十三岁的他成长的还要快。

    车窗忽的驳驳敲响,打断了谢燕芳的思绪,谢七爷拉开窗户,看到杜七在外边。

    “皇后娘娘要见公子。”他低声说。

    谢七爷忙道:“调转车头——”

    谢燕芳制止他:“路上车多,调转车头不方便,没有多远,我自己走进去。”

    今日入宫赴宴穿的都是便服,御街上除了禁卫仆从,突然多了一个白袍翩翩公子,立刻引来无数视线,也立刻就认出是谢三公子。

    谢燕芳并不在意窥探的视线,带着杜七施施然逆行向皇城去。

    “谢三公子这是去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都可以啊,他可是国舅,唯一的。”

    谢三公子啊!齐乐云差点掀起窗户探身出去看,被姐妹们死死按住:“你老实点,你再没规矩,你娘说罚你,她当母亲的教导女儿天经地义,皇后也管不了。”

    齐乐云撇撇嘴坐回来,又眉眼兴奋说:“虽然阿昭没有嫁给谢三公子或者那个谢燕来,但还是可以跟谢三公子论亲,而且还能想见就见,随传随到——”

    女孩儿们伸手按住她的嘴:“你少说两句吧,过去的事不要提了。”

    齐乐云被堵住嘴呜呜两声。

    她也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谢三公子,谢燕来——

    好可惜啊。

    有情人最终成了舅舅与外甥媳妇。

第三十一章 坦言

    谢燕芳踏入殿内的时候,殿内已经有一人坐着了——

    他并不是唯一,谢燕芳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又被自己逗乐了。

    “太傅大人。”他施礼说。

    邓弈转过头,微微颔首:“皇后娘娘稍后便来。”

    谢燕芳点点头,也不用他再多说话,自己在对面坐下来。

    邓弈看着他脸上的笑,问:“谢大人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燕芳展颜一笑:“今日看到陛下与娘娘并肩而坐,心中甚喜,只要一想到,就发自肺腑而笑。”

    邓弈扯了扯嘴角,收回视线,不再理会谢燕芳发自肺腑的笑容。

    楚昭进来时,邓弈和谢燕芳正在讨论一盘棋,先前宴席上因为不能饮酒歌舞,大家就寻找其他的事做,久不露面的周老太爷,摆出来棋盘,邀请邓弈和谢燕芳一较高下。

    楚昭不知道这件事,她带着女眷们过来时,棋局已经收起来了。

    “谁赢了?”她好奇问。

    谢燕芳笑道:“谁都没赢,周老太爷大杀四方,狠狠赢了个痛快。”

    楚昭坐下来:“周老太爷的孙女,周江就已经很厉害了,而且非常好斗,果然是家传,她点拨我几句,我的棋艺就跃进,下次再请教周老太爷,我说不定就能与周江一较高下了。”

    谢燕芳笑道:“周老太爷也提到了,说皇后娘娘你的棋艺很有灵性,如果专心,必有所成。”

    他身为世家公子,了解每个世家,也被世家们熟知,而楚昭身为小女子,通过小女子了解每个世家,那一场小女子们的文会,也让她被世家熟知。

    “我肯定能有所成。”楚昭略俏皮一笑,又看邓弈和谢燕芳,带着几分故意问,“那太傅和三公子棋艺谁更厉害?”

    一直没说话的邓弈先答:“我棋艺平平,比不得三公子。”

    谢燕芳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太傅大人也有我不及之技。”

    邓弈转头看他,似笑非笑问:“比如呢?”

    谢燕芳道:“比如朝堂决议的速度,大人比我快,我时常反应不过来。”

    邓弈淡淡道:“谢大人谦虚了,我决议再快,谢大人不发话,也没什么进展。”

    随着国朝恢复正常,这个全新的朝堂,邓弈和谢燕芳并肩而立,不分上下,暗潮汹涌。

    楚昭仅仅是坐在朝堂上听政就已经感受到了,更别提此时此刻两人面对面三言两语针锋相对。

    “两位大人都是为政事,争执难免,但可别生分啊。”她笑道。

    邓弈纠正她:“国朝之事,又不是私人恩怨,何来生分?”

    谢燕芳一笑,只道:“皇后娘娘别担心。”

    楚昭也笑了,道:“我不担心两位大人对国朝之心,正因为看到你们对国朝不计私心,所以我担心我的请求两位大人不会同意。”

    楚昭唤他们来自然是有事,但自从这女孩儿也要临朝听政以后,她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猜。

    这次又有什么不合常理的请求?总不会要批阅奏章吧?

    邓弈没说话。

    谢燕芳含笑说:“尽管说啊,千难万险已经闯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楚昭道:“我想离开京城去边郡看看我父亲。”

    邓弈和谢燕芳都有些惊讶,她跟皇帝一起登基,与皇帝临朝听政,又刚举行大宴,站到世家权贵们面前,不仅如此,还将她的堂姐推到人前——楚后之势汹汹。

    却下一刻就要离开皇城,京城………

    “此时不妥吧?”邓弈说,看向楚昭,眼神不赞同。

    谢燕芳没说话,若有所思。

    “我父亲身体不好。”楚昭看着邓弈和谢燕芳,诚恳说,“我有多想回边郡,你们是最清楚的。”

    他跟她认识,就是因为这女孩儿私逃离家去边郡,邓弈皱着的眉头稍微抚平,他的确知道她想回边郡的真心。

    “你的心情我明白,朝廷第一时间给边郡送了消息。”他声音缓和说,“钟长荣也亲自回去,还带了御医,谢大人也寻了名医一起送去,边郡以及你父亲的回信也刚送达不久。”

    他看着楚昭。

    不管是御医还是谢家名医,还是楚岺的亲笔信,都表明虽然身体的确不好,但目前至少无忧,而且楚岺表示自己会很快进京来。

    楚昭自己也收到了父亲的亲笔回信。

    为什么有了消息,不仅没有安抚这女孩儿,反而更要去边郡?

    “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消息吗?”邓弈问。

    他当然不把这女孩儿当做一个孩子看待,他也猜着这女孩儿有独立与朝廷,不在他能掌控的人手和消息来源。

    楚昭摇头:“并没有,父亲给我的消息,与大人所知的一样。”

    她只是——

    “想去,那就去吧。”

    一直没说话的谢燕芳忽道。

    邓弈和楚昭都看向他。

    谢燕芳看着楚昭,眼神温和:“那是你父亲,你想去见就去见,不需要理由。”

    女孩儿的眼亮了起来。

    “她不需要理由!但是!”邓弈站起来,冷冷说,“民众朝臣需要!”

    “楚昭,你现在是皇后,不是楚家那个顽劣小女,想去见你父亲,就可以偷家里的钱翻墙而去!”

    “你现在的家,是大夏王朝。”

    “如今什么时候?动乱才平,先帝新丧,幼帝临朝,三皇子余孽未尽,中山王一言不发,既没有吊唁先帝,也没有叩拜新帝。”

    “此时此刻,你要去见你父亲?”

    “是,你父亲重病在身,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重病多年都未曾要回京是为什么?因为他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知道什么叫卫将军之责。”

    “若是你父亲在阵前,得知你祖母凶讯,难道也弃阵而归吗?”

    “忠孝难两全,你父亲都懂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太傅清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回荡在殿内。

    楚昭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有些恍惚,那一世他也是这样训斥萧珣的吗?

    他会不会扬手给自己一耳光?

    殿内唯一侍立的宫女是小曼,她原本漫不经心站在一旁,此时绷紧了身体,眼神警惕地看过来。

    邓弈却没有打人,也没有再说话,一抬手,拂袖转身大步而去。

    殿内安静下来,小曼撇撇嘴,转过头。

    “太傅大人真是好大的脾气。”谢燕芳一笑说。

    楚昭苦笑:“是我气到太傅了,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

    她叹口气。

    “我此时此刻说这个,的确是不对。”

    谢燕芳摇头:“没有,你没有不对,不管任何时候,是什么身份,想见自己的父亲,都不是错。”

    楚昭垂头,肩头也垂下来:“没有错,但还是不太合适对不对?”

    “没有不合适。”谢燕芳说,他的声音坚定,“你立刻就去。”

    楚昭抬起头看着他。

    “阿昭小姐,不要让自己有遗憾。”谢燕芳轻声说,“达成心愿是很值得的事。”

    楚昭对他郑重一礼,再看着眼前坐着的翩翩公子。

    “这一世能结识三公子是上天对我的垂怜。”她真心实意说。

    ......

    ......

    她认识他很高兴,很感激,还很安心。

    虽然听起来怪怪的,这一世,那一世不结识他,上天会怎样对她?

    谢燕芳不追问女孩儿没说出的话,只道:“阿昭,你说得不对。”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你不需要感谢别人,这也不是上天垂怜,这只是你自己让你自己,值得。”

    值得他谢燕芳结识,结交,相护,以及,喜欢。

    他也能让这女孩儿更高兴更感激,更安心,以及,喜欢。

第三十二章 阿羽

    秋夜的宫殿灯火通明,楚昭走到寝宫殿前,还听到里面有宫女的笑声。

    “陛下画得真好!”

    “这是猫儿吗?”

    “不是,这是鹦鹉!”

    楚昭迈进殿内,笑问:“阿羽在玩什么?”

    坐在桌案前的萧羽立刻站起来,跑向楚昭:“姐姐!”

    楚昭伸手接住他,问:“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吗?上朝,读书,又宴请,这么晚了还要画画,我们阿羽太辛苦了!”

    她矮下身,对孩童低声说。

    “要不要我跟太傅说说,让你休息一天?”

    萧羽摇头:“不辛苦!不是先生布置的功课,是我自己想画的。”说着牵着楚昭的手,“姐姐你来看。”

    楚昭跟他来到桌案前,看着铺展的画面,其上笔迹生涩地勾勒一图案。

    “阿羽刚开始学画画吗?”楚昭毫不掩饰笑意,并没有夸赞,而是带着几分得意,说,“我刚开始学的时候比你画的好。”

    孩童微微涨红脸,说:“我会努力学的。”又小声说,“我看了姐姐你画的画。”

    楚昭这才看到桌子上有一卷文集,楚园文集,她不由笑了:“你还看这个。”

    萧羽看着她的笑,用力点头:“我让齐公公给我找来的,姐姐好厉害,什么都会,我也要像姐姐这样。”

    楚昭看着孩童清澈的眼,有些好笑又有些怅然。

    她坐下来,让萧羽依在身前:“我可不是什么都会。”

    她伸手翻看文集,发现有关她的地方都做个标记,很显然萧羽也只看她的。

    楚昭将其他人的地方翻开。

    “你看,很多人都比我厉害。”

    “我也是在努力学习。”

    萧羽点点头:“那我也和姐姐一样努力学习。”

    楚昭拍了拍他的额头:“没错,我们都要努力!”

    萧羽对她露出笑容,虽然很快就收起来。

    这孩子很少笑,楚昭也明白,遭遇父母惨死大变,大人们还受不了,六岁的孩子哪里还能笑的出来。

    虽然这孩子看起来不哭不闹恢复如常,但其实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竹筒——那个本要送给太子,父子嬉戏的礼物。

    还好这些日子,不会夜半惊醒了。

    楚昭将他揽住,轻声说:“阿羽,你记住,你努力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

    萧羽看着她似懂非懂。

    “比如你想画画是因为你想,不是因为我会,或者喜欢。”楚昭说。

    她轻轻抚摸孩童的头。

    这么小的孩子,又如此依赖她,她很容易就能把他变成她的附庸。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最尊贵,手握天下权柄的人。

    将他变成她的附庸,让他以自己喜为喜,自己悲为悲,是对她很有利的。

    但——

    她做过别人的附庸,以别人的喜怒为生,眼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她怎能忍心让这个孩子变成她那样?

    这孩子也很惨,这一世如同她一样,死里逃生活下来,就要活得像个人。

    “我们阿羽可以喜欢他人,可以倾慕他人,但永远只是阿羽,不会变成别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阿羽亦是有自己的好。”

    姐姐说的话,他似懂非懂,跟以前听到的不一样,以前母亲常说,三舅舅多么厉害,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无所不能,要他像三舅舅那样。

    他很期盼变成三舅舅那样,然后让三舅舅称赞他喜欢他。

    当然,现在么,他并不在意三舅舅是不是厉害,也不想成为三舅舅,更不在意三舅舅喜不喜欢他。

    他已经不喜欢那个三舅舅了。

    他喜欢楚昭姐姐,他想变成她那样,跟她一样,她一定很开心,会更喜欢他。

    原来,不是这样啊。

    萧羽点点头:“姐姐,我记住了。”

    小孩子表情认真,但到底小孩子,眼里藏不住忐忑不安紧张。

    他担心自己说错,担心自己做错,担心这个姐姐不喜欢他——楚昭以前没有接触过萧羽,不知道金枝玉叶养在深宫的皇长孙是什么样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必然被所有人捧在手心,没有人敢触怒他,没有人会让他不高兴,而他应该也是无忧无虑。

    但一夜之间都变了。

    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影响太大了。

    “阿羽。”楚昭轻声说,让他坐下来,牵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记不住,听不懂,做错了,都没有关系,你还小,你可以慢慢学,不要害怕,只要你不害怕,这世上就没有可怕的事。”

    萧羽再次点点头,这一次比上一次要轻松很多,嘴角也露出浅浅笑。

    他虽然似懂非懂,但有一点他懂了,他靠过去,依偎在楚昭的怀里,姐姐对他特别好,跟齐公公等太监宫女们,跟朝臣们对他的好不一样。

    像母亲——又不像。

    总之,是真心地好。

    楚昭看着依偎在身前的孩童,想到了那一世自己无缘相见的孩子,也想到了无缘见自己的母亲。

    她轻轻抚摸他的头。

    “阿羽,我,生下来就没有母亲。”她说。

    萧羽有些惊讶抬头看她,姐姐跟他一样,也没有母亲了吗?

    楚昭看着他:“我母亲,是因为生我而死的。”

    六岁的孩子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妈妈生小孩的时候很危险,很多妈妈会因为意外死去。”楚昭简单给他解释,“能母子平安,是母亲和孩子最幸运的事。”

    她说着捏了捏萧羽的脸颊。

    “姐姐好羡慕你啊,阿羽和你的母亲就是幸运的母子。”

    他和母亲还是幸运的吗?萧羽想要咧嘴笑一笑,但笑不出来,自从出事后,他甚至没有敢想过母亲——

    温暖的手将他环抱在怀里,驱散了寒意,头顶上又软软女声落下。

    “你有母亲相伴这些年,我一天也没有。”

    “我从来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感觉。”

    姐姐好可怜,萧羽伸出手,将楚昭抱住,轻轻拍抚楚昭的背——就像母亲拍抚他那样。

    “阿羽,但我相信我母亲很爱我。”楚昭任凭孩童安抚她,轻声说,“就算我们的母亲不在了,她们的爱也不会消失,她们永远在我们心里,永远陪着我们。”

    萧羽在她怀里点点头,用力地嗯了声,然后他抬起头。

    “姐姐。”他说,“你是不是想去看你父亲?”

    楚昭愣了下:“你怎么——”

    萧羽说:“齐公公说你和邓太傅吵架,我不放心,就跑来看看,听到你们说的话了。”

    他毕竟是皇帝,靠近这里来听,没有人敢阻止,也没有人敢违背命令去惊动殿内的三人。

    楚昭默然一刻,她本想找个机会给萧羽慢慢说,既然他知道了——

    “是。”她点点头,垂下视线,“我父亲要死了,阿羽,我也要没有父亲了。”

    一只小手举起轻轻抚她的脸颊,似乎要替她擦泪。

    “姐姐。”萧羽说,“你快去看看他吧,不要像阿羽,那天晚上没有跑过去跟父亲说话,生气跑开了,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楚昭原本没有哭,听到这句话,一滴眼泪滑落。

    哎,阿羽啊。

第三十三章 离去

    夜色深深,皇城的灯火比先前暗了几分,但并没有陷入安静,尤其是来到前殿这边。

    有禁卫巡逻,有忙完的官员们站在廊下低声说话,有太监们拎着茶点走动,待看到一队人缓缓走来,所有人都停下。

    “皇后娘娘。”他们低头施礼。

    楚昭颔首:“诸位大人辛苦了。”

    官员们纷纷道:“臣之本分。”

    楚昭看向一间宫殿:“太傅大人可在?”

    官员们忙道:“太傅大人在。”

    楚昭再看侍立的太监们:“秋夜湿重,照看好大人们。”

    太监们齐声应诺。

    楚昭越过他们向太傅所在而去。

    官员们看着皇后随行中还有太监抬着食盒,看起来足足能摆一个席面——这是来给太傅送宵夜?

    太傅如今一日三餐都是由后宫御厨专供的,如今又有皇后娘娘亲自来送宵夜——

    监国太傅果然不一般。

    不过——

    “听说宴席后,娘娘和太傅吵架了。”

    “我也听说了,太傅大发脾气。”

    “当时谢三公子也在呢。”

    “不知道皇后娘娘又提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

    “皇后是不是被谢三公子撺掇——”

    “嘘,慎言,慎言。”

    ......

    ......

    走进殿内的人很多,脚步杂乱,让原本安静的室内变得嘈杂。

    邓弈坐在桌案前,都没有起身,似乎进来的人不是皇后,更别提施礼。

    原本在殿内的官吏忙缩着头退出去,只当没看到这一幕——这个太傅出身低微,上位突然,但脾气不是一般的强横。

    有什么办法呢,小皇帝,小皇后,还要在他手里熬很多年。

    楚昭也似乎没看到邓弈的失礼,让太监们将菜肴摆了一桌子,随后太监宫女们都退出去,只留下小曼一人。

    小曼一向如同不存在,但这一次,她多看了两眼邓弈,略有些警惕,她能察觉这个男人有些不善——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这个邓弈并不能打善战,不像那个谢燕芳,外表瘦弱公子,其实能杀人。

    不过,这些当官的,就算不会功夫,比会功夫的杀的人还多。

    他们杀人不用刀。

    “太傅大人。”楚昭笑道,“这是我亲自挑选的菜肴,您来尝尝。”

    邓弈淡淡道:“本官不饿。”

    楚昭屈膝一礼,含笑说:“太傅不要因为本宫生气。”

    邓弈道:“娘娘既然已经有了决断,哪里会听从别人?本官生气不生气都没有用,所以,本宫并不生气。”

    他说的倒是真的,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什么怒意,神情平静,面色冷淡。

    他不生气,也不在意。

    楚昭轻叹一声,上前一步:“邓大人。”再次一礼,“阿昭多谢你。”

    不再是本宫太傅,换了曾经的称呼,邓弈看着她,淡淡说:“为臣本分,不敢受娘娘谢意。”

    楚昭道:“邓大人先前勃然大怒训斥我,是为臣维护君上的本分,我离开皇城,离开京城,太傅对我不满,对我反而是好事。”

    邓弈看着她,没说话。

    女孩儿坦然一笑:“如果太傅和三公子都热切让我离开,我反而不敢了。”

    她说得倒是直白。

    唯有两人不合,才能三人平衡。

    邓弈道:“娘娘说笑了,阿昭小姐有什么不敢的?不管同意还是不同意,阿昭小姐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就等今晚翻墙而去了吧。”

    楚昭笑了,看向小曼,问:“小曼,我们行李收拾好了吗?”

    做什么怪,不懂这些京城人,小曼扭着头闷声说:“我不知道,我又不管收拾,问阿乐去。”

    楚昭当然不是真要问,笑眯眯看着邓弈。

    邓弈默然一刻,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果茶,要一饮而尽,又停下,说:“我的确对你去不在意——”

    楚昭的存在对他并不是必须,相反或许不在更好,在他的预想里原本就没有这女孩儿。

    但既然她存在了—

    他停顿一下,还是要为她多想一些。

    “我不理解。”

    不理解去见一面,又如何?

    楚昭在他对面坐下来,自己斟了一杯果茶,先一饮而尽,再道:“那是我父亲,我是他女儿,临终总要见一面。”

    邓弈道:“见一面又如何?你父亲的身体如何你心里清楚,见一面,他并不能起死回生。”

    这话说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楚昭有些无奈:“邓大人,不能这样论吧。”

    邓弈淡淡说:“娘娘见笑了,本官就是这样的人。”他将果茶一饮而尽,道,“那日在宫中,我已经遥叩拜过我的母亲了。”

    他纵然拿到了皇帝赐予的玉玺,虎符,但从没有冒出念头,杀出宫外去看母亲是否平安。

    “这是徒劳无益的事。”他说,“除了让你心灵得到慰藉,还有什么?”

    好像的确没有什么了,楚昭没说话。

    “人这一辈子从生下来,就开始失去,我们要做的是握住能握住的,不是贪恋留不住的。”邓弈说,“尤其是你我这种人,又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如果困于贪嗔痴念,那样不仅自己陷入困苦,身边人也没有好下场。”

    楚昭默然一刻:“我活这么久,从未有人跟我这样讲。”说罢端起果茶郑重一礼,“多谢先生教我。”

    她称呼他一声先生了。

    邓弈不反对也不在意她的称呼,道:“那只是你没有到这个位置,没必要跟你说这些。”

    楚昭心想也到过这个位置吧,又摇摇头,不对,那一世她当皇后,跟现在的皇后不一样,那一世的皇后是依附萧珣的,这一世,是她自己要来的。

    的确是位置不一样。

    楚昭再次将果茶一饮而尽,道:“我今日来拜谢先生,有先生在,阿昭安心去了。”

    说罢起身走出去了。

    小曼在后紧随。

    安心,她就这么信任他?邓弈坐在桌案前没有起身,拿起筷子慢慢吃菜。

    .....

    .....

    楚昭走在宫殿内,身边的太监散去,只剩下她和小曼两人,踏入高高宫墙夹道内,黑暗吞没了她们。

    在黑暗里,楚昭摘下头上的朱钗,解下环佩,脱下华丽的礼服,露出内里利落的行装。

    她当然知道去见父亲一眼,不能起死回生,是徒劳无益,除了让心灵得到慰藉,什么都没有的事。

    但,邓弈不知道的是,这徒劳无益的事,是她死过一次才换来。

    如果能达成心愿,再死一次,也是值得了。

    人这一辈子,活的短短又艰难,能达成心愿,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第三十四章 身后

    谢家的家宅在秋夜里亮着灯火。

    谢燕芳沐浴过后,散着头发穿着家常衣衫坐在室内看着面前的文卷,身后是安静无声的婢女们轻轻的为他烘头发。

    室内弥散着青桔香气。

    他面前的文卷已经很久没有翻过了,灯火跳动,蔡伯疾步进来。

    “公子。”他说,“皇后离开京城了。”

    谢燕芳抬起头看了眼外边的天色,道:“果然是这个脾气,说走立刻就走。”

    蔡伯神情复杂:“真是看不懂这个楚小姐。”

    她深藏不露,异军突起,夺得皇后之位,与陛下一起登基一起上朝,小小年纪这个皇后当得有模有样,甚至还很老练,但在最要紧的时候,突然扔下京城的一切去见父亲。

    “她到底怎么想的?”

    谢燕芳道:“她所做即为所想,阿昭小姐,是赤子真心。”

    她既不深藏不露,也不幼稚,她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

    就像他一样。

    谢燕芳伸手将书翻过一页,视线看着书,接着说。

    “而且,她也不是头脑发热就走了,她也做好了准备。”

    她召开宴席,让世家大族的女眷们看到她,还特意走到大殿与皇帝同坐,让大家印象更深刻。

    更何况——

    谢燕芳笑了笑。

    “有我在京城,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蔡伯也笑了笑,将桌案上的灯火挑亮:“是,有三公子你这个助力,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既然楚小姐不在宫中,那让七夫人去照看陛下吧。”

    谢燕芳摇头:“不可。”又道,“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蔡伯不高兴,“她现在不在宫中,阿羽年纪尚小,宫中已经没有亲人了,七夫人作为他的婶母,去照看她合情合理。”

    谢燕芳笑着点头:“对我们来说是合情合理,但对别人不行。”

    “怎么?楚小姐会说不行?”蔡伯竖眉冷声,“她先前在宫中,我们可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提,除了你,家里人都不去探望陛下,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够尊重她了,如今是她自己离开皇宫,她不在宫里,我们身为陛下唯一的亲人,连照看一下陛下都不能吗?”

    谢燕芳看着愤怒的老仆,知道这不仅仅是蔡伯,还是整个东阳谢氏积攒的愤怒。

    自从出事后,族中的长辈们已经三次要来京城,太子太子妃先帝过世一次,萧羽登基一次,萧羽登基一个月后,又一次——

    三次都被他拦下了。

    族中的长辈虽然听从了,但必然有不满。

    “祖父又给你写信说什么了?”他笑道,“让他老人家有话直接跟我说嘛,我又不是那种不听老人言的不孝儿孙。”

    蔡伯哼了声:“你是听老人言吗?你是每次都让老人听你言,他们谁还敢跟你说话。”

    谢燕芳哈哈笑,在蔡伯开口前,先道:“邓太傅不会同意的。”

    蔡伯愣了下,竖眉:“他凭什么不同意!”

    “凭他是太傅,凭他监国。”谢燕芳慢悠悠说,“太傅因为皇后要离开发了一通脾气,那脾气就是因为皇后离开宫廷会给他带来麻烦。”

    “这个麻烦就是我们谢氏会趁机霸占内宫。”

    “我们是阿羽的外祖家,是他唯一的近亲,但萧氏皇朝不是只有我们谢氏一个皇亲国戚,你信不信,我们前脚把人送进去,不,此时此刻,邓太傅也已经在挑人。”

    “他就算不能阻止我们送人进去,也必然不会让我们称心如意。”

    蔡伯慢慢坐回去。

    “我们送七婶,邓弈也送人进去,其他人也趁机煽风点火,那后宫之中会是什么样子?”

    “那么多人在后宫争夺,对阿羽是最不利的,他还小,是个孩子,我们不能承受哪怕一丁点的意外了。”

    蔡伯眼里的愤怒散去,神情略有些不安。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与谁争夺阿羽。”谢燕芳轻声说,“而是让阿羽平平安安长大,束发亲政,就足矣。”

    蔡伯长叹一口气,对谢燕芳一礼:“公子,老奴冲动了。”

    谢燕芳笑道:“因为是至亲,才会冲动啊,不怪不怪。”

    蔡伯抬起头,又哼了声:“看吧,老太爷给我写信也没用,我不一样还是被公子你说服,变成了听你的言。”

    谢燕芳哈哈笑:“那还等什么?蔡伯,你快去给祖父写回信吧。”

    蔡伯无奈笑着起身走出去,到了门口又停下回头看室内坐着的公子。

    “看什么看啊。”靠着墙壁抱着长剑的杜七半闭着眼说,“老蔡,你再看也没有公子看的明白。”

    蔡伯呵了声:“我何止不如公子看得明白,我也不如那楚小姐看得明白,有公子在,她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楚小姐真是好运气,能让公子相护。

    蔡伯又停顿下,或者说,能让公子不得不相护——思索间,外边的夜色有些嘈杂,夜风送来隐隐的女子嬉笑声。

    蔡伯皱眉:“这是哪个院子?大半夜的热闹什么?”

    杜七依旧半闭着眼,只动了动耳朵,说:“当然是我们燕来公子啊。”

    除了楚小姐,还有这个谢燕来,也让公子不得不相护,蔡伯凝着眉头——

    谢家其他人不被允许进宫,他跟着三公子进出,亲眼看到小皇帝对谢燕来多么热情。

    小皇帝看到谢燕来好几次都是满脸笑,仰着头喊舅舅。

    谁能想到谢家还能多出一个人被皇帝喊舅舅。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在那种危急的时刻,谢燕来守护皇城出现在小孩子眼里,对于陡然失去父母宛如离群孤鸟的孩童来说是救命稻草,也是参天大树,就此认定了这个人。

    楚小姐也是如此。

    时也命也,这两个不起眼的人一跃飞天。

    还有那个邓弈,遇到了先帝发疯谁都不信,将一国重担甩给了这个宫门吏。

    蔡伯长长吐口气,又冷凝了眼神。

    人这一辈子可不是靠运气的,且看这几人能好运多久吧。

    因为国丧,谢家深宅公子们的夜夜笙歌不见踪迹,倒是一向安静的谢燕来所在,时不时热闹。

    谢燕来大步向外走,身边的婢女们围绕。

    有人捧着茶“燕来公子,再喝一口茶。”

    有人递来一块果子“燕来公子,吃口梨子。”

    有人捧着织锦腰带“公子,还是换这一条吧,新做的。”

    谢燕来来者不拒,茶喝了一口,手中拿着梨子一边吃一边走,同时不忘伸展双手,让婢女给更换腰带——

    再加上四周提灯的婢女们,热热闹闹宛如一团火焰,堵住了谢宅弯弯曲曲的小路。

    小路对面走来的公子们脸色很难看。

    “谢燕来。”为首的谢宵喊,“大晚上你——”

    他的话没说完,谢燕来看向他,呵斥“大胆,怎么跟我说话呢!”

    谢宵脸色更难看了,余下的话被掐断。

    但谢燕来没饶过他,冷冷说:“重新说一遍!”

    谢宵的脸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九叔。”

    谢燕来微微一笑:“乖,我的侄儿。”说话手一松,没吃完的梨子掉下去落在鞋上,他低下头,皱眉,“我的鞋脏了,谢宵,给叔叔我擦擦。”

    谢宵气得跳起来:“谢燕来,你别以为你现在得势了,就欺负人——”

    他人没跳起来,谢燕来抬脚一踹,余下的变成了话变成了尖叫,谢宵滚倒在地上。

    他身边的公子们猝不及防,差点被砸到,一阵骚乱,纷纷喊“谢燕来,你干什么!”

    谢燕来一步两步走向他们,脸上带着笑,身形慢悠悠,但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们觉得寒光刺目——

    这小子是从动乱那夜的皇城中杀出来的,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比谢燕芳都多。

    杀过很多人,如今领皇城禁卫统领,整个京城的兵马都听他调动——

    谢燕来抬脚踩住谢宵,俯身弯弯嘴角,凤眼含笑:“说什么胡话呢,我以前不得势的时候也欺负人啊。”

    说罢脚一转,在谢宵的衣服上拧了拧,擦了擦,收回越过他阔步而去。

    “现在我得势了,那当然要更厉害地欺负人啊!”

    婢女们越过这些公子们,继续莺声燕语围绕着谢燕来。

    公子们将谢宵搀扶起来,谢宵一连串地骂:“这混球,这杂种,这无赖,这小人——且看他能得意几时!”

    .....

    ......

    大门前,巡夜也好,护院也好,看到谢燕来都纷纷施礼退避,半句话不多问。

    门房跑着开门,牵马,七八个随从聚来恭候,而门外早有二三十个兵士肃立。

    婢女们看着谢燕来翻身上马,依依不舍“公子,这大晚上的你也不能歇息啊。”

    谢燕来哈哈一笑:“休息什么啊,趁着我得势,当然尽情耀武扬威啊!”说罢一甩马鞭向夜色的大街而去。

    随从们兵士们举着火把紧随,如雷滚过,整条街都在颤抖,然后蔓延到半个城——

    夜深沉睡的人家都被惊醒,家宅里骚动,有惊恐有愤怒,但当窥探到街上疾驰人的身份,立刻又陷入了安静。

    “谢家九郎。”

    “谢燕芳的弟弟。”

    “那个谢燕来。”

    “如今杨氏赵氏都没了,他家可是皇帝唯一舅舅。”

    “一门披上两门威风——”

    “前几天有位大人在街上挡了这谢九的路,那谢九扬手就打啊——”

    门房们站在门边,脚下感受着颤抖,耳边似乎能听到夜色里他人的窃窃私语,对视一眼神情无奈,谢氏不管是在东阳还是京城都从未如此嚣张姿态。

    这个谢燕来啊——

    但没办法,谢三公子有令,谢燕来肆意行事,任何人不得质问阻拦。

    罢了,随他去吧,只要谢三公子在,一切都在掌控中。

    门房们将门关上,谢宅里外安静无声。

    .......

    .......

    城外京营里,火把明亮如同燃烧,逼退了夜色,这边人走动,马儿嘶鸣,与白日没有区别。

    一队兵将走过,路过的兵士纷纷施礼“张都将。”

    穿着将官铠甲的张谷面色平静,目不斜视,在身后将士的簇拥下径直走进一间营房。

    营房阔廊,灯火明亮,摆着桌案,悬着舆图,一旁还有食案,坐垫,软榻——跟他们的驿兵小屋真是天上地下。

    原本在后安静肃立的随从,随着门帘放下,如同卸下来千斤重担,涌向屋子里的各处,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新丁更是坐在了食案前,不可置信的看着其上——

    “这大半夜的,竟然还有烤猪头!”

    一个兵丁在一旁挤过来,伸手拿起刀子割下一块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声音含糊:“乡下人没见识了吧,当都将的,别说晚上有肉吃,等过了国丧,还有酒喝呢,到时候作为张都将的亲随,你小子也能喝一口。”

    新丁激动不已,呆坐都忘记吃肉,这是何等的好日子?他明明记得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要掉脑袋了,没想到竟然升官了——虽然还是兵。

    但作为驿兵营都将的亲兵,地位可不一样了!

    张谷看着满屋子乱看乱摸的诸人,轻咳一声:“都稳重些。”

    兵丁们都安静下来,不过也没有害怕,嘿嘿笑:“头儿,你可真稳重,这一路走来,气势十足,比原先的都将还沉稳。”

    张谷脸稍微红了下,那当然是装的,铠甲下,他的腿都有些发抖呢,唉,他活了半辈子了,原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到老,将来跑不动了,就去山村乡野驿站当个驿兵卒子,哪里想到会升官,掌管了京城的驿兵营。

    这都是因为——

    “这都是因为咱们运气好,路途上遇到了阿福——”

    “嘘,别喊这个,要称呼皇后——”

    “小声点,不许再提当初的事,对皇后不敬——”

    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张谷回过神,笑了笑,又肃重了神情,萍水相逢,阿福如此看重他们,他一定不会辜负!尤其是,这孩子又——

    “她又肆意妄为了,上次从家里翻墙,这次到了皇宫,也照样翻墙跑了。”

    先前阿九站在他面前,冷着脸说。

    “不过跟以前不一样,不用坑蒙拐骗,有兵马相护,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吗?张谷想,然后阿九就把他封了都将。

    “驿兵营交给你了,这一路上她的消息你要亲自掌控。”

    阿九就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但马儿在夜色里刨蹄似乎不想走,于是少年在马上又扔下一句。

    “——如有什么不妥,立刻告诉我。”

    说完这句话,少年催马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张谷轻叹一口气,阿福又一次跑出京城踏上去边郡的路,但这一次,阿福不再只是阿福,阿九也不再是驿兵,纵然担心也不能相随了。

    这两人结识结缘与路途,但却不能再在路途相伴,可怜啊。

    他一定会守护好阿福,让有情人——纵然不能终成眷属,也都好好的活在世上,能相见,能互相牵绊。

    张谷心潮澎湃,深吸一口气,肃容喝令:“都打起精神,如今重要时刻,驿信不能出半点差池!”

    果然一升官,气势就不同了,散乱在室内的随从们站直身子,齐声应诺。

    夜到了最浓的时候,站在京城的城墙上,远望去漆黑一片,整个天地似乎融为一体,混沌不清。

    风吹动披风,在身后卷动,不时拍打在人身上,似乎想让让矗立许久的年轻人醒过来。

    谢燕来凝望着远处的浓夜,一动不动。

    行不行啊?

    先前什么都不是的时候都被围追堵截。

    如今成了皇后,树敌中山王,又耍聪明在邓弈和谢燕芳之间周旋——不老老实实躲在皇城,又跑出来,这不是送给人机会吗?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好?

    要不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遇到他,一眼就被识破,所有的功夫白费。

    要不然,现在的她本就在父亲身边,无须周旋费心,自在快乐。

第三十五章 路险

    如果楚昭知道自己离开京城的时候,谢燕来在城墙上这样想,她一定会骂他“乌鸦嘴”。

    当山谷里火光汹汹而起,利箭漫天飞的时候,楚昭想要骂人,但不知道该骂谁。

    骂自己吗?明知道现在离开京城,路途不会平安,但危险就不去吗?怎么想,她也还是会去,所以也没必要骂自己。

    骂贼人?现在都不知道这群贼人是什么人。

    一路上原本都很顺利。

    楚昭一行人马并不多,小曼带十人,妇孺都留在京城,当然妇孺并不弱,反而因为不被重视更有杀伤力,龙威军这边谢燕来要给一半——楚昭汗颜,她是要隐匿行踪的,不是所过之处如雷如云滚滚。

    最终楚昭只要了十人。

    二十人轻装急行,不到换马的时候,不停下歇息,很快就离开中原腹地,期间再一次路过北曹镇驿站。

    看着这个驿站,阿乐还热情地给小曼介绍“我们先前在这里骗了很多人。”

    不过这一次她们不需要在这里停留,只看了一眼就过去了,站在门外剔牙的那个胖驿丞甚至都没看到她们。

    楚昭还特意避开了中山郡,所以不用再遇到大河,而是翻越一座大山。

    只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刚进入山谷,一群人马突然冒出来,叫嚣着拦路抢劫,不管言语还是穿着打扮,都是山匪的模样。

    但没有人认为他们是山匪。

    小曼嗤笑:“哪里像山贼?”

    随行龙威军首领姓白,自称老白——实际上只是个中年人,身上背着长刀,沉默寡言,只道:“气息不是山贼。”

    山贼们显然也懒得装腔作势了,那些要钱还是要命之类的废话都不说了,直接举着兵器急速冲过来。

    不止他们,在他们身后,山谷里有更多的马蹄声踏踏,伴着高亢的呼喝“杀——”

    ......

    ......

    这些人的确不是山贼,在龙威军的迎战下,哪怕死了一地,也没有一个人后退。

    一开始小曼等十人只守在楚昭身边,很快小曼就分人去支援,最后连楚昭和阿乐都拿着兵器,身上脸上溅满了血。

    鏖战不是什么好办法。

    “进山。”小曼大喊,“这些人不是这里的,对山不熟悉。”

    楚昭当时闪过一个念头,但是他们也不是这里,对山也不熟悉啊?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动作,老白也没有质疑,一行人立刻山林中奔去。

    密林山石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楚昭等人投身其中很快隐匿了行踪。

    但追杀并没停下。

    ......

    ......

    “山贼”们箭如雨。

    一支箭擦着楚昭的头顶飞过,小曼伸手将她按下去。

    “我有分寸。”楚昭忙对她低声说,“你忙你的。”

    她虽然在那夜京城动乱中骑马持刀厮杀过,但比不了小曼,小曼跟她年纪差不多,身手老练得很。

    她有分寸不逞强免得添乱。

    小曼警惕看着四周,对站在一棵树上的男人指了指一个方向,那男人立刻几个飞跃到了崖壁边,拉弓射箭,山下响起了几声惨叫——

    山下的箭雨也暂时停下。

    “这些人是兵将出身。”老白从另一边挪过来,低声说。

    其实不用他说,楚昭也猜到了,这些山贼进退有据,有弓弩手有刀斧手还有盾甲——

    “能看出来历吗?”小曼问。

    老白摇摇头,脸上有几分惭愧,他到底是一直在京城,对京城外郡府的兵马不熟悉。

    “看不出来也不奇怪。”楚昭低声说,“他们既然要对我动手,自然会掩藏身份。”

    要么是中山王的人,要么是三皇子赵氏余孽,要么——没有其他人了。

    以后或许会有。

    楚昭自己笑了笑,但目前,想要她死的就是这两人。

    中山王的可能性最大。

    这一路上最大的危险就是中山王。

    中山王现在和朝廷呈现诡异的平静,朝廷没有对中山王发难,中山王也保持着沉默,既不参加先帝先太子的葬礼,也不对新帝表达恭贺,就好像消失了。

    中山王当然没有消失,朝廷和中山王之间也没有真正的平静,先是朝廷兵马谢燕芳的人马都在追捕萧珣,然后又调动兵马围中山郡,钟副将回边郡后,也调动了兵马向中山郡去,和朝廷前后合围——

    中山王自然也知道兵马围来了。

    但目前谁都没动手,双方似乎都在等着,等着,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所以楚昭特意绕开了中山郡,避免成为那个机会。

    但现在看来,中山王可没放过机会。

    她的动向隐瞒了满朝文武天下人,但不一定能瞒住中山王,皇城虽然清理了好几遍,但中山王经营这么多年,眼线哪能轻易就被清除。

    难道这次还是要死在萧珣手里?

    “娘娘。”老白看着楚昭,低声说,“他们似乎也怕被人知道,所以人马并不多,我们又抢先占据了优势位置,暂时不会有危险,再想办法惊动当地的驻军,必然能击退这些山贼。”

    小曼他们选的位置的确不错,山贼们一开始放火,没能损伤,现在射箭,又因为地势功效甚微。

    楚昭环视四周,背后是最高的峭壁,前方有一片空地,没有林木,只有山石嶙峋,形成了天然的防护围墙,又居高临下,站在山石后,宛如高高的城墙。

    但,暂时能有多久?

    “我们能有的安排,他们自然也会防备。”楚昭低声说,看向前方山林中,安静的山贼所在又些许的骚动,似乎离开了,这并不正常。

    她再看四周,人手太少了,先前一番厮杀,二十人折损了五人,余下的又有七八人带了伤。

    就算这位置再好,这些人也撑不住的。

    老白自然也知道,他郑重说:“娘娘,让这位姑娘带着你离开,我们就是拼死,也要保证你平安离开这里。”

    只要离开这里,就有机会求救了。

    阿乐在一旁攥紧了兵器,跟着点头:“小姐,你快跟小曼走。”

    她是不会走的,小曼只能带一个人,她不能成为累赘,她愿意为小姐拼死挡住贼人。

    楚昭摇头看着起起伏伏的山林:“山林外什么情况我们更不清楚,没有了掩护,也很危险。”

    一直安静无声的小曼听到这里,蹭地站起来。

    “我去找人手!”

    她扔下这一句话,不待楚昭老白等人反应,握着长刀三步两步冲向了前方。

    “掩护她!”

    楚昭只来得及喊一声。

    伴着这声音,老白等人拉弓射箭,而对面的山林也再次响起呼喝声。

    箭雨再一次铺天盖地。

第三十六章 山间

    鹰嘴山山高林深,行路不便,商贾避开,城镇村落也几乎没有。

    在这里当山贼,日子并不好过。

    丁大锤原来是猎户,因为与乡绅大族结仇,逃出来落草为寇,无数次幻想着有一天携带兄弟们呼啸而归,乡绅一族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场面——

    只可惜十年过去了,这一幕还没出现,而且——

    "老大!"旁边有人兴奋地拍他胳膊,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低低,"野猪,野猪——"

    丁大锤一巴掌把这人按下去:"别吵。"

    他屏气看着对面密林出现了黑影,黑影原本悠闲自得吃草撞树,忽的一脚踩到陷阱机关,两根木钉从地下钻出刺入黑影的咽喉——

    野猪发出一声惨叫,整片山林都颤抖起来,但野猪没有倒下,而是狂奔,好巧不巧的正冲丁大锤所在而来。

    被丁大锤按着的男人都要跳起来了:"老大,快跑啊。"

    丁大锤松开了他,男人兔子一般跑开了,跑了几步回头看丁大锤没跟上来。

    "老大!"他大喊,眼睛瞪圆看着丁大锤。

    丁大锤还站在原地,举着猎弓对准了狂暴奔来的野猪——

    疯了吗!男人声音都变了调:"老大,别——"

    野猪越来越近,狂风夹杂着腥臭气血腥气扑来,丁大锤大吼一声,双箭离弦,稳稳的穿透野猪的眼睛——

    伴着男人变调的叫声,野猪栽倒在丁大锤面前,地动山摇挣扎,片刻后抽搐不动了。

    男人也噗通跪在地上,深秋寒凉,背上出了一层毛汗。

    "大哥。"他好容易才缓过神,跌跌撞撞跑过来,"你可吓死我了。"

    丁大锤神情淡然,将手臂挥动:"没什么怕的,野猪就是看起来吓人。"

    什么叫看起来吓人,男人看着野猪所过之处,被犁过一般,碗口粗的树都被撞断了——

    "怎么了!""抓到什么猎物了?""动静真是大——"

    四周有七八人此时也奔过来,一眼看到地上的野猪,惊喜地欢呼。

    "是野猪!"

    "好厉害!"

    "真是个好猎户!"

    前边的恭维丁大锤都坦然受了,听到第三句有些不悦,呵斥那人一声:"说什么呢!我们是山贼!"

    他是山贼的,怎么又成了猎户了!

    说话人讪讪,忙大声称赞"老大最厉害的山贼!"

    但听到这句话,丁大锤并没有欢喜,而是神情更黯然,说:"我现在不是老大,咱们现在有新的首领了。"

    男人们神情也变得复杂。

    有人愤慨:"老大,你永远是我们老大,我也只认你是老大,女人怎么能当老大。"

    但也有人扭转头,回避看丁大锤,避开的视线落在野猪尸首上,这个老大打野猪是很厉害,但那个老大,就算是个女人,能把丁大锤打得像死猪——

    丁大锤也看到了这些躲闪的视线,他没有发怒呵斥,有什么资格呵斥,他技不如人,现在能留下这条命,都是那人恩赐。

    这事想起来还有些不可思议。

    前一段有几人突然出现他们寨子,说打劫。

    打劫。

    丁大锤现在想到那一刻,还觉得好笑。

    他们是山贼不假,但一年到头打劫不了几次。

    鹰嘴山荒僻,路不好走,有钱人都从靠近郡城的地方走,那里有宽阔平坦的大路,有繁华的城镇,有威武的驻军——这里一年到头也没多少人经过,经过的也是附近的穷人。

    打劫十次有五次连一件破衣都捞不到,运气不好还会被缠上,被打劫的人哭着喊着要当山贼,只求能吃口饭——

    他时常会怀疑这到底是谁打劫谁!

    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人跑到山贼寨子里打劫了。

    更好笑的是,这几人中还有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带着斗笠垂纱遮住了面容,但依旧能看出是个娇滴滴的妇人——

    他们当时又是愤怒又是好笑,要给这些不知哪里来的家伙们一个教训,但没想到——

    对方六个人干倒了他们三十多人,并且还做到了只伤不杀,伤甚至也不是皮肉伤,而是让他们扭筋卸胳膊——

    而那个娇滴滴的妇人,只挥动了几下鞭子,丁大锤那两只能百步穿杨的胳膊都被卸掉了,脚筋也扭了,五大三粗的汉子像个破布娃娃被挂在树梢上。

    想起那一幕,丁大锤此时此刻还腾起羞愤以及畏惧。

    从树梢上俯瞰那几人,尤其是那个女人,宛如地狱来的恶魔。

    这是官府来剿匪?官府什么时候有这么可怕的人手了?

    但整个山寨没有还手之力后,那几人并没有拿着他们的头去官府领赏,而是说山寨归他们了,那个女人更是说,以后她就是新头领。

    她面纱低垂,长鞭在腰上卷着,金丝闪闪宛如漂亮的腰带,勾勒腰肢纤细似乎一摇就断,她声音轻柔地说:"这就是,打劫。"

    这世道,当山贼都要被打劫,还是被女人打劫,丁大锤等人还能怎样,俯首认命,那女人果然没有夺他们性命,将他们筋骨恢复如常,就此成为新老大。

    不止如此。

    这落鹰山另外两个山寨也没逃过。

    这这一片绵延山脉如同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鹰,分散的山便各自以形状命名。

    因为山大猎物多,所以也不只丁大锤一群猎户——呸,山贼,因为山高林深,易守难攻,适合突袭,所以还有其他的山贼藏匿其中。

    说起来三个山寨也没少争斗,都想吞掉对方,但因为旗鼓相当,最终只能划好方位井水不犯河水。

    没想到今时今日他们三个山寨都被别人打劫吞了,融为一体。

    "好了。"丁大锤收起复杂的心绪,"弟兄们还活着,还在一起,当不当老大都一样。"

    说罢示意大家抬起野猪"——带回寨子里——腌起来!"

    男人们抬着野猪,其中一人忍不住说:"也不知道老大长什么样,一定很漂亮——"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丁大锤踹了一脚。

    "不想死就少说废话。"丁大锤冷声说,"她能当老大,跟长什么样无关。"

    男人忙缩头不敢再嬉笑。

    一行人抬着野猪向前走,刚走两步,就听得山林里有尖锐的鸟鸣。

    这鸟鸣让在场的人一愣,丁大锤瞬时想起,那新老大来的时候,山林里就是这种鸟鸣——急促高亢尖锐,如同攥住了心尖。

    出什么事了?

    紧接着鸟鸣声一停,旋即整个山林都响起了鸟鸣,铺天盖地,令人心颤。

    "出事了。"丁大锤喊,"把野猪扔下,快回去。"

    男人们扔下野猪跟着丁大锤向山寨跑去,还未到寨子前,眼前先出现一个身影。

    那也是一个女子,但跟新老大不同,身形娇小,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

    "谁在这里——"鸟鸣化成了尖锐的喊声,她大声喊,"是谁——"

    她手里握着的长刀闪闪发光,冲向寨子。

    丁大锤停下脚,如今的山寨并不是先前的山寨了。

    寨子四周,暗藏着杀机。

    他见识过。

    当时并不是所有山贼就真俯首认命,隔壁山寨的常癞子趁夜黑跑来突袭,结果刚到寨口,就如同撞上了大网,那金光闪闪的大网锋利如刀,一瞬间将常癞子大卸八块——

    那血腥的一幕,彻底让所有人都再不敢有任何念头。

    这个女孩儿想闯寨子,下一刻也会——

    下一刻,丁大锤视线里那女孩儿划过了虚空,进入了寨子。

    同时寨子里有一个女子的身形飞掠而出,斗笠下的面纱随风飞扬。

    丁大锤攥住了手,两女相逢,谁更胜一筹?

    但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血肉横飞。

    "姑姑!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呐。"

    "姑姑——你来了太好了——她好危险——呜呜呜——我好害怕。"

    女声急切和轻柔交织,然后只有哭声。

    女孩儿扑到了新老大的怀里,如同孤鸟归巢。

第三十七章 静候

    "小曼很厉害了小曼很厉害啦。"

    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反复说,就像小时候低吟的摇篮曲。

    小曼伏在温暖的怀抱里,哭得鼻头发酸。

    姑姑临行前说过,她会在沿途安插人手,以备小曼不时之需。

    适才楚昭也好,那个将官老白也好,虽然谁都没说,但小曼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准备好赴死了。

    如果楚昭死在这里——

    她不管不顾的冲出来,无头苍蝇一般不停的呼唤着寨子的暗号。

    她其实也没想会得到回应。

    他们从京城离开仓促,还不停的变幻路线,走得还是偏僻的地方,从边郡出来后,她已经知道大夏有多大——

    当真听到回应的时候,她都不敢相信,更别提现在还看到了姑姑。

    姑姑亲自来了,姑姑来了,姑姑在呢。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小小年纪就能骑马杀人,敢带着一行人离开熟悉的环境奔赴京城,在京城还杀进了皇宫。

    她小曼天不怕地不怕。

    但此时此刻,扑进姑姑的怀里,她才知道她多无助,多害怕,她一直都是姑姑保护着的那个孩子。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啊。"姑姑的声音轻轻给她解释,手拍抚着女孩儿的后背,"自从接到你的信后,我虽然没有当过官,但也知道伴随位高权重的必然是危险,我就亲自出来了,在路上多收几个寨子,就能耳目更明——"

    "曼曼别怕,就是没遇到我,你一定遇到其他人,咱们寨子的人都出来了,从京城到家每一条路都有咱们的人。"

    肯定走不到京城,那就在路上多走几步,就离那女孩儿更近一些,心里也更安一些。

    怀里的小曼猛地起身——现在不是贪恋家人的时候。

    还有家人面临生死危急。

    "姑姑。"她抓着女子的胳膊,"快,楚昭正在被围攻。"

    女子看着她点点头:"我知道。"伸手擦小曼脸上的血。

    小曼不用低头看也知道此时自己的形容多骇人,满身都是血吧,看到她这样子,姑姑一定猜出来出事了,但姑姑还是将她抱在怀里安抚——

    楚昭,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不能让楚昭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他们人数并不算很多,但是很厉害,楚昭和老白说,是官兵,是精挑细选的悍勇,来袭杀。"

    "我们已经退到了这个方位。"

    小曼手在地上划方位,虽然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已经恢复了清晰,女子也不说话,认真地看她画出的地形图。

    另有三四个男人也从远处飞掠而来,站在一旁神情凝重看,再听小曼说话。

    ......

    ......

    当看到那女孩儿扑倒新老大怀里呜呜呜哭的时候,丁大锤就带着兄弟们离开了。

    来的是人家的自己人,他们就不多管闲事了。

    丁大锤带着弟兄们去把适才扔下的野猪抬回来,让新来的客人尝尝他们山里的美味——

    念头闪过又有些好笑。

    这是为了炫耀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这个山寨多值得被抢?

    但丁大锤带着人还没走出多远,寨子里一阵急促的鸟鸣,伴着铎铎响——

    这是集合令。

    鸟鸣是新来这些人惯用的方式,但时日尚短,口令繁多,丁大锤等人都记不住,所以就用木铎。

    丁大锤等人快步奔回寨子,见新老大带着那女孩儿走出来。

    站近了可以看清那女孩儿形容狼狈,身上血迹斑斑。

    "弟兄们。"新老大声音轻柔,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内,"有大生意来了,大家一起去发财。"

    ......

    ......

    夜幕降临,山间似乎瞬时被黑暗吞没。

    安静的如同无人存在。

    只有身边的人才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

    阿乐微微站起来,向前方眺望,前方也没有先前的箭雨,火光,吼叫,先前在为了掩护小曼一场激战后,敌人似乎退去了。

    这似乎是个很好的离开这里的机会,但不管是老白还是楚昭都没有说这句话。

    有斥候还跟老白低声感叹"小姐真沉稳。"

    虽然楚昭是皇后,但从那晚见到是楚将军的女儿,他们就习惯称呼小姐,龙威军不是大夏的兵马,是先帝和楚将军的私兵。

    皇后是天下人的皇后,小姐是他们的小姐,是不同的。

    "这还用说。"老白低声说,"你又不是没见过小姐勇武。"

    虽然那晚的场面没有此事凶险。

    斥候低声说:"我当然知道小姐勇武,我是说小姐勇武但不逞强。"

    自从遇到匪贼后,楚昭一直跟着他们进退躲避,一句话都不多说,更不指挥,明明前方怎么看敌人都退了,她问都不问一句我们要不要突围——

    这边两人低声说话,另一边楚昭伸手将阿乐按下来:"不要站着,小心暗箭。"

    阿乐再次和楚昭一起躲在山石后。

    "不知道小曼怎么样了。"阿乐忍不住低声说。

    楚昭道:"别担心,她年纪虽然小,但非常沉稳,做事有分寸。"

    阿乐点点头,她没有猜测小曼死了或者跑了,反而坚定认为,小曼就是她们的希望。

    老白从一旁挪过来,低声说:"从这里到最近的官府快马也要半天,再加上来回——殿下,熬过今晚就好。"

    这夜晚可不好熬啊,楚昭点点头,想到老白看不到,又嗯了声:"今晚必然是一场恶战。"

    他们**援兵,敌人自然要防备援兵,一定会争取在援兵到来之前,干掉他们。

    一支火箭就在这时候突然闪现。

    宛如一道光撕开了夜色。

    老白大吼一声"迎敌。"

    火光吞噬了山里的夜色,但连绵的大山又如同屏障,将这一切隔绝在深山里。

    远离山外的平原上,哪怕站在最高的塔上,也看不到山里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怎么样了。"萧珣自言自语。

    铁英皱着眉头:"都这么久了,竟然还没拿下,他们人数根本不多。"

    萧珣转头看他:"铁英,你又轻视她了,你忘记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吗?"

    高塔里灯火点点,可以看到铁英一瞬间涨红脸,羞愧更多的是悲愤。

    萧珣不再看他,看向外边的夜色:"我此时此刻本应该在皇宫,御花园里有一座玲珑山,山上有一座玲珑阁,我小时候在皇宫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去那里玩,站在玲珑阁上能看到整个皇城——"

    他的眼神幽远。

    "皇城,那么大。"

    他小时候是畏惧这个庞大的皇城,想着要从这里出去多难啊。

    那时候畏惧是因为他还小,因为无知而害怕。

    现在当然不会害怕了,反而会想,皇城这么大,如果能凌驾它之上,做它的主人,感觉一定很好。

    只是可惜,他差一步。

    铁英将手一攥:"都是楚氏女干的好事!我这就去把她抓来!"说罢就要从高塔上跳下去。

    萧珣按住他:"急什么啊,等她被抓了,我们再去救她,不更好吗?"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4459/ 第一时间欣赏楚后最新章节! 作者:希行所写的《楚后》为转载作品,楚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楚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楚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楚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楚后介绍:
故事从北曹镇驿站几个驿兵遇到一个求助的女孩儿开始楚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楚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楚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