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耶?梦耶?
顾影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吃遍世界,走遍世界。
但老天总是和她作对。
年幼时她不能四处乱走,怕被人拐了就算了,还能借着美食安慰安慰自己。
初中毕业,她打算跟着表姐出国旅游,签证护照等一应备齐。
出国前一夜,她幻想着自己即将策马奔腾,活得潇潇洒洒,兴奋得有些睡不着觉,捧着护照呵呵傻笑。
笑着笑着,悲剧就发生了肚子抽筋了。
最后,母亲送她去了医院。
就这样,她的肠胃就再也没有安生过,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顾影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贡献给了医院,她的心愿就此搁浅。
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坐在医院花园里的她许了一个愿望。
她想重来一次,将那些未尽的心愿完成。
吹灭蜡烛,顾影面色苍白,母亲送她回病房休息。
顾影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了一朵随风飘荡的云,去了许多她没去过,书和网上都没有,美得如同仙境的地方。
她还邂逅了一个帅哥,只是这帅哥的装束有些奇怪,银甲战袍,腰间佩着三尺青锋,像电视里的将军。
她将他从头看到脚,银盔,银甲,白袍,银靴,再下面……他竟然,他竟然悬空而立!
惊讶了片刻,她又反应过来,这是她的梦,梦里天马行空,悬空而立不足为奇,拍戏还有威压呢!
男子看着她发了会儿呆,教她饱了个眼福。
“雎略!原来你在这儿,可教我一通好找!”一道清朗的声音划破了和谐的平静。
顾影被这声音惊了一惊,不悦地看向来人。
来人穿得与男子相仿,眉眼疏阔,唇角不笑而扬,一看就是个性格开朗的人。
雎略看见眼前的云朵抖了一抖,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那男子一巴掌拍在他肩头,看见他面前的云朵之后皱了眉,转回头对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她都已经去了,是陨灭,不是身死,你怎么还惦记着她?就算她的真身是一朵云,也不是你面前这一朵。
“天规神则你比我熟,不该有的心思你还是及早息了吧!也怪我没看住你,教你生了不该生的念头,没能及时掐断。勾陈大帝去后,你是战神一族最有前途的族人,全族荣光系于你身,你还是忘了她吧……”
“我知道。空桑山还有些公务正待处理,你若无甚要事,我先回了。”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雎略已面露不虞。
在他冷寒的目光下,那人讪讪地收回了搭他肩上的手,讷讷道:“其实也不算顶要紧,只是族中为选立族长之事吵了起来,几位长老不擅唇枪舌战,命我……”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只觉脸上发烫。
他的话被雎略接了下去:“命你来寻我回去与他们吵架?”他牵起一丝讥诮的弧度,怒道,“枉他们自称长老尊者!一剑斩去,兵刃之下见真章方是正道,只做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与凡世里的妇人有什么区别?战神一族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
雎略怀着一腔火气撂下来找他的那人飞走了。
那人觉得没意思,盯着顾影长长地唏嘘一句,也走了。
这段对话听得顾影满头雾水,她只听到一个熟悉的词空桑山。
也不知这个空桑山和她在书里看到的那个是不是同一处,于是她借着雎略飞起时带起的风力,一路轻飘飘地追了去。
雎略正心内烦躁,初时还不觉得,渐渐地,他发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他一回头,就看见一朵溢着五彩奇光的云朵朝他飞来,不由挑了挑眉。
顾影见他突然停下,倏地刹住了脚步,纵然现在并没有脚。
他停下做什么?
雎略带着探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云,他转过身,又向前疾飞了一会儿重又停下转身,身后的云朵像一只小尾巴一样追了上来,于是他又飞了一个弯曲的弧度。
顾影刚追上他,见他飞着拐了个弯儿,抽了抽本就不存在的嘴角,这个帅哥真爱玩儿!而后她兴冲冲地从起点笔直地朝他冲了过去,不差毫厘地飘在雎略面前三尺处。
雎略驻足看着她,口中低喃道:“看来司云殿的云族又要添新人了,你也该安心了吧?”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沧桑,压抑着的哀伤像雪山融化分流的一条溪水,直直流进顾影心坎儿里。
顾影不解,什么司云殿?什么安心?
这个梦做得委实奇怪。
顾影就这样随风逐流,一日复一日,她觉得这个梦有点长,长得她有点儿想醒过来,梦里虽好,却没有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她觉得很孤独,很不安。
梦里也有黑夜,从她遇见那个男子那日她就数着天数,听说大梦千年,她想看看她的梦会做多少年。
可当她数到一千的时候,顾影心慌了她发觉这可能不是梦,什么梦能做这么久?
难道她已经死了?
她想回去,她想母亲了,就连那个整日穿着白大褂在他面前晃悠,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重复问她身体状况做记录的主治医生,她都觉得无比想念!
也不知道那天的生日蛋糕便宜了谁,那个蛋糕是她求着母亲让自己亲自动手做的,是她最爱的巧克力。生病以后,她的主治医生把巧克力写进了黑名单,她足足有六年没有吃过了,都快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
而且她还没有跟母亲说,让她找个对她好的人代替她陪着她好好地活下去,她还没有走遍世界,还没有谈过恋爱……好多事她都没有做,她舍不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
虽然她随着风走遍了奇山异峰,川河湖海,也算完成了她一半的宏愿,可她还是不甘心!
她的不甘随着怨怒化作一股澎湃的力量,这股力量像一颗蕴藏着蓬勃生机的种子,落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瞬间抽条展叶,继而开出一朵惊艳众生的花。
那厢雎略处理完公事,情不自禁地来到司云殿附近,他初初遇见那朵极具灵性的五彩华云的地方。
此刻他面色沉然,几乎目不斜视。
面前的云朵焕发出绚丽耀目的奇光,翻腾搅动,像一只被巨茧包裹的飞蛾,只待破茧成蝶,展翅翩飞。
顾影只觉得心底剧痛,却无可奈何,那朵花似要刺破她的身体,向世人展示她倾世的风姿。
她福至心灵地回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一重又一重的梦境,这里会不会就是那样一个梦境呢?
现在这样的状况,也算是一种巨大冲击了吧,会不会能回去见到母亲?
想到这儿,顾影放弃挣扎,任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肆无忌惮地在身体里冲撞,五彩云华光黯淡。
不好!
雎略大惊,不假思索地抬掌结印,浑厚的灵力化作一把玲珑小剑,一瞬没入逐渐失去光彩的云朵中,云朵顿时华光大盛,吞吐着绚丽的光彩,将周围百里映得缤纷绚烂。
收回手掌,他觉得这次会是凤凰涅,只待璀璨如火的光芒褪去,她会是云族最耀眼的神女。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的司云殿,一干人趴在栏杆上远眺,皆被这瑰丽之景惊艳到。
“你看,好美的云啊!一、二、三、四……竟有五种颜色!这样的云织就的云衣,穿上它的人一定是九重天上最美的神女!”一名穿着红衫的女子赞叹道。
旁边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激动什么?这样的云衣唯有一族之长才能穿,莫非你想越过司织大人,做司云殿的主神?”
红衫女子气恼地反驳,两个人吵了起来。一旁的音部神女曲觅眺望着远处的奇景若有所思,转身撩帘进了殿内。
大殿玉案前,一名身着暗云纹飘逸白衣的女子背对着她孑然而立,在这宽阔明亮的大殿之内显得更加孤单。
“你看见了?”女子开口,声音平静而淡漠。
曲觅对着她的背影略欠了欠身,回道:“是。司云殿外华光大盛,是五彩华云。”
女子疲惫地阖上眼睛,五彩华云万年难见。
自先主神洛霞身归鸿蒙,司云殿迟迟不立主神,先主神临去前,命她暂代族长之职,如今,也该她卸下这一身重担,功成身退了。
默了片刻,她倏地睁开眼来,转过身向殿外走去:“走,去接引接引那位初临世的族人。”
曲觅顿了顿,跟在她身后走出司云殿。
望台上吵的不可开交的两个女子被一道强光刺得闭上眼睛,光芒散去,二人对视相望,不约而同地幻作云朵往光芒湮没之处飞去。
此时的顾影瞅着抬起的手有些懵,她睡前病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手像一对瘦骨伶仃的鸡爪子似的,可眼下……
指若玉笋,莹如白玉,指甲透着嫩嫩的粉色,润泽光亮,这,是她的手?
她不会又在做梦吧?第几重来着?
于是雎略看着眼前赤着身子的女子对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掐了一把,顿时留下一团红印,但确实没多大感觉。
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位云族族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他轻咳一声。
顾影被惊了一惊,她因对抗病魔而锻炼得坚强的小心肝已经在这些日子被打击得脆弱无比,堪与惊弓之鸟相媲美,虽然这也没什么美的。
她抬眼而望,觉得眼前的男子煞是眼熟,似曾相识。顾影略想了一想,这才反应过来,他正是她梦里邂逅的美男。
美男面无表情地偏过头,抬手朝顾影指了一指。
顾影顺着他指的方向低头一看,瞠目结舌,她她她……她没穿衣裳!
什么破梦?!
顾影抄手在前,挡住自己泄出的春光,简直欲哭无泪,她竟然这样被一个男人看见,天啊?
惊慌羞愤之余,目光不经意划过脚踝,足下云雾缭绕,看不真切。
顾影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也是悬空而立,眼前一阵眩晕,双腿顿时一软,足下无力,她就这么坠了下去,像坠落凡间的天使。
柔软轻浮的云摧枯拉朽一般被她轻易划开。
望着逐渐远去,破开又合拢的云层,顾影想:那部电影里说高空坠落和巨大冲击就能梦醒,现在这是高空坠落了,应该要梦醒了吧。
正在顾影想象着自己在玩儿跳伞,以此减轻高空坠落的恐惧时,腰间猛然一紧,冰冷坚硬的感觉令她不适地拧起了眉,耳边的声音带着失望地叹息:“不是五彩华云么?怎的连变幻之术都不会?”
第二章 只影向谁去
“不是五彩华云么?怎的连变幻之术都不会?”
不过几个呼吸不见,她就没了踪影,雎略看到塌陷的云层,才惊觉她掉了下去,他还没见过不会御风的神,刚飞升的也没见过。
顾影盯着与她脸对着脸的美男,眨巴眨巴眼睛,翩如蝶翼的睫毛扑闪两下,旋即反应过来,急急护住自己的身子,两颊飞红,羞愤不已:“你放开!”
雎略淡声道:“你会掉下去。”两手如钳,丝毫不动。
“我要回家!”
她也顾不得此刻没穿衣服了,两手抵住雎略的胸膛要将自己推离这个男人怀里。
可惜她竭尽全力才化出人形,现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两只手软绵绵的,曲成一个暧昧的姿势抚在雎略的胸膛,整个人仍旧被雎略牢牢缚在臂弯里。
于是刚赶来接引新族人的司织大人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光着身子的小神女缩在英武不凡的雎略怀里,还不知羞耻地与其打情骂俏。
她的脸都青了,继而又转白,她身后的曲觅与她差不多一个颜色。
司织大人到底掌印多年,一瞬飞了过去,拂袖一挥,四周云朵聚集变作一件雪白的云衣罩在顾影身上,将她从头到尾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上前看着雎略不卑不亢道:“多谢将军,族人无礼,还望将军见谅。”虽则是歉意的话,却没有丝毫卑谦。
若是先主神还在,她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当年云族何等逍遥,云阳雪花,风月无边,六族何等要好,几乎同气连枝。
后先主神东窗事发,眼见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六族中,唯有风族与霜雪一族不计天帝好恶,与云族来往依旧。
人走茶凉,果真不错。
雎略仍旧抱着顾影,她可真轻,比当年的她还要纤弱,却更加美丽有趣。
他没有将顾影交给司织的意思,她连怎么飞都不会,一会儿再跌下去,只怕惹不少人笑话。
尽管司云殿的几个掌部神女都已赶来,周围还有许多暗自偷窥的云族精灵,但他相信掌着司云殿云印近万年的司织会处理妥当。
“她初化人形,天界诸多琐事不懂,我恰巧路过,便与你一道去昆仑山拜金母元君。”雎略不在意司织对他的态度,只要将怀里的丫头引上天道,他便可放心,丝毫没有注意到顾影的惊愕。
昆仑山?那可是神话里的地方,这个人要带她去昆仑山!
她才接受了自己身处异界的事实,这个人又给他一个惊吓!
顾影抬眸看着抱她在怀的男子,强压着内心的恐惧问道:“去昆仑山做什么?”她记得书里提到昆仑山有个形似四角羊的野兽,是吃人的,她喜欢吃,但不喜欢被吃!
雎略活了近万年,早已修得心思通透,慧眼如炬,听见顾影的心声,他安抚道:“无须害怕,土蝼早已灭绝。”体恤她初登天道,又补充道,“昆仑山是金母元君的道场,神族每化得人形,必要拜木公,叩金母。你是神女,先谒金母,再去紫府拜木公,方能入神籍,领神职。”
“木工?”神不都住什么天宫云巅,还要木工?
听到她这一句,雎略嘴角又忍不住抽动,她好歹也是天界的云,脑子里怎么尽是些凡人想法?
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他耐心解释:“东华紫府少阳君,别号木公,众神尊之为东华帝君。”又怕她再语出惊人,再加上一句,“金母便是金母元君西王母。”
顾影瞠大了眼睛,嘴巴圆得能吞下一颗鸡蛋:“西王母?”
似想到什么,她又扑闪着黝黑如墨,清澈如水的眸子问道:“有蟠桃吗?”
她过去受病痛折磨,她常和母亲开玩笑说,要是有西王母的蟠桃就好了,一颗下去,她就能永远陪着母亲了。
所以她对长生二字有一种隐匿的执念,连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雎略闭了会儿眼,少顷才睁开,他横眉冷目,故作凶恶地警告道:“到了昆仑山,最好少说话。”而后以神识传音,“你若是敢多说半个字,我就将你从云头上扔下去!”
顾影瞳孔瑟缩,猛烈摇头。
适才失重的感觉太可怕了,她再也不要体会!
司织没有雎略的修为深厚,也没有窥探他人心思的习惯,她看见顾影摇头,不觉拧了眉心,恐她惹恼雎略,日后要吃苦头。但看雎略满意地轻点下颌,她也就没有开口提醒。
她有些奇怪地观望着雎略,战神一族以征战四方为荣,素不与云族这样崇尚逍遥的别族来往,他这是要做什么?
奇怪归奇怪,她还是留下四部神女打理司云殿,召来一朵云,与抱着顾影的雎略去往昆仑山。
途中她几次开口,想让雎略将顾影放下来,都被雎略婉言避过,一路上忧怒交加,以致钦原仙侍与她玩笑说她又多了一个女儿时,她一眼剜过去,教钦原在四季如春的昆仑山上生生打了个寒颤。
现任天帝立下神族禁令,不许神族妄动情念,违者处以飞灰极刑。
这道禁令使神族繁衍势缓,却也再未发生过两族因情之一字而反目成仇的事情。可这样的禁令未免失了人情,连累先主神……
罢了,她与一个仙侍计较这些作甚?
一到昆仑山,雎略就将顾影放了下来。
脚踏实地,顾影顿感安心,提溜着眼好奇地打量昆仑山的光景。
山上树荫茂密,大多开着黄色的花朵,有些还缀着红色的果实,煞是可爱,枝叶间像蜜蜂一样的虫子来回穿梭。
山巅上建着一处宫殿,宏伟大气,隐在云雾间,一看就知道主人的身份尊贵非凡。
雎略瞥了她一眼,她忙收回目光,垂着眸子挪步到司织身边。
她听司织称她为族人,那么她们应该是有些亲戚关系的,亲人总不会害她的。
司织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笑了笑,如微风拂面,教她心内熨帖,像找到靠山似的暗暗朝雎略吐了吐舌头。
她这些小动作哪里瞒得过雎略,只是他懒得与她计较,遂眼观鼻,鼻观心地由仙侍领着进了大殿。
彼时东华帝君正同金母元君在瑶台品茶,旁观小金乌与陆吾斗法,浑身金光闪闪的小金乌被长着虎爪的陆吾抓落了好几根金翎。
听见仙侍禀告,小金乌趁机化作一名神采奕奕的少年,捧着掉落的金翎痛惜不已。东华帝君打趣,来人可算救了他一命。
那边金母元君去了大殿,接见来客。
见到雎略和司织,各自见礼,她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寒暄几句,便看着司织身后的顾影声音轻柔:“这孩子好生灵秀!”
顾影耳边回荡着雎略那一番威胁之言,向金母元君抿唇微笑,见到金母元君那一张雍容大气的面容,她狠狠地惊讶了一番。
不是说西王母长着豹尾和虎牙,而且喜欢啸叫吗?怎么是这样的声音和气度?
难怪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司织微垂眼睫,恭敬又不失自矜地说:“这孩子今日化形飞升,便遵循定例带她来拜谒元君,也好早些为族人分担云务。”
金母元君掐着手指算了一算,眉心一动,弯起唇来笑道:“原来如此,帝君也在昆仑山,便一并拜见,也减些繁琐。”
“小丫头来得巧,既令小金乌虎爪逃生,又给自己省了麻烦,是个有福气的!”醇厚如积年陈酿,响彻似擂鼓的声音撞进顾影的耳朵。
顾影揉了揉耳朵,循声望去。
侧殿进来一个头带金冠,穿着紫金衣袍的青年男子,明明颇有些距离,却一步就来到她面前。
小说里的瞬移?
殿中除金母元君以外所有人起身向男子行礼,顾影只盯着他呆立半晌,随后一道暗劲打在她膝盖上,顾影一个没立住,一下子屈膝跪地。
雎略心下又惊又悔,想着要她在两位上神面前礼数周全,却不想她跟个凡人没两样,微乎至微的暗劲便教她立足不稳,当众出丑。
顾影在心里默哀,她这是什么运气?
她一双膝盖钻心的疼,哪儿还能悬崖勒马,保住她的第一次跪礼?
就在她认命之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同时一声清亮的揶揄声起:“小丫头帮了我的忙,怎能故作跌倒,让我轻易还报?”
如此倒成了顾影做好事不图报,让人觉得她大方爽快。
顾影觉得胳膊快被烫得融化了,还好那人只将她扶稳就撤回了手。
站稳后她满怀感激地道谢,抬眼便瞧见一名稚气未脱,五官俊朗的少年正笑容明快,顾盼神飞地望着她。
先时进来的青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柄如意,熟练地在少年头顶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什么小丫头!人家不过比你晚几日化形,你在这儿充什么长辈,毛还要不要喽?”
少年抱着脑袋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顾影看得好笑,又不敢太过放肆,嘴角抽搐得难受,但很快她就没心思笑了。
青年教训完少年,上一刻还言笑晏晏地面容收了一半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小丫头说的什么小说?又何为瞬移?”
顾影被她盯得汗毛四立,忘了雎略能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个能让雎略都行礼的青年自然比他更厉害,结合他们的话,应该就是那位东华帝君了。
余光瞥见揉着脑袋的少年,顾影脑中灵光乍现,她强挤出一抹笑来,声音清脆道:“小说就是小丫头我说啊!至于这个瞬移,尊驾一步一瞬间就移到了小丫头面前,还有什么比这二字更为贴切的呢?”
“小丫头口齿好生伶俐!”东华帝君爽朗地哈哈大笑几声,金母元君脸上也浮着浅浅笑意,被顾影一番动作吓得心下一松一紧的司织终于长舒了口气,雎略看着她动了动唇角。
顾影一点也不觉得东华帝君是在夸他,垂下了眸子盯着脚尖不说话,沉默是金啊!
金母元君见她这模样,以为她害羞,笑着切入主题:“这孩子确实不错,她还没有神名,帝君觉得‘织影’二字如何?”说完右手一挥,两个清光组成的字悬停在东华帝君面前。
“织将锦字写中情,寄与明年春雁去……”东华帝君蹙眉,看向金母元君,“怎么是这个?”
金母元君嘴角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顾影看见东华帝君沉吟了一会儿,旋即展眉,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她看向司织和雎略,见他们都点了头,这才缓步到东华帝君面前。
小丫头眉如羽玉,眼若杏仁,雪白的小脸浮着细小的绒毛,像颗刚摘下来的蜜桃,没有瑟缩,没有敬畏,就这样直直的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同辈,大方又坦率。
太小了,她承担得起这样的重任么?
顾影一点儿也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在想什么,可不妨碍她喜欢看美男,只是她不大喜欢这个名字。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吉利的名字。
但是,她不喜欢也没用。
东华帝君声如洪钟地向她宣告:“小丫头,从今往后,你就是司云殿影部神女,织影!”
第三章 来点儿干的
顾影想,倘若两个世界之间有节点,母亲寄来对她的思念,她也收不到了。
只因那日昆仑山,东华帝君一句话轻松地抹杀了顾影的存在。她现在,是天界司云殿的影部神女织影。
她难得诗兴大发,作了一句不怎么押韵的诗:云开雾散影不顾,织就锦书寄无处。
既无名,寄无处,己无归。
※※※※※
从昆仑山出来,织影跟在司织后头回返司云殿。
司云殿外,雎略叫住晕晕乎乎的织影,他斟酌着言辞,道:“吾名雎略,若你得空,便来空桑山寻我。”
织影一愣,旋即就紧张起来:“你要走?可我还有事情没有……”
“嗯?”
织影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又说不下去了,好像跟他说了之后,自己就会失去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见她良久不语,雎略想了想,骈指点在眉心,一枚隐着锋芒的小剑随着指尖被引出,挽了一个美丽的剑花,直直没入织影眉心。
织影揉了揉眉心,感觉一股气流从眉心涌进了脑海某个地方,正好奇那枚小剑是什么构造时,雎略已经向司织告辞离去。
司织将她领进司云殿,说了一些在天界必须要遵循的铁令,织影只胡乱地一通点头,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做云的时候,曾经看到一个地方,那里有高楼大厦……”
织影斟酌着言辞把现代所看见的那些说给司织听,最后问道:“我觉得那个地方挺有趣的,却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司织大人主理司云殿,见多识广,可不可以和我说说?”
司织思索片刻,道:“天界之下是百层虚空,百层虚空之下便是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你说的那个地方的人连修炼也不会,应当是一个灵气稀薄的小世界。”
听到这话,织影精神一振,兴奋道:“那怎样可以去到哪里呢?”
司织颇为奇怪地看着她,但还是出于对小辈的照顾,再次解答:“修到上神,便可在天地之间自由来去。不过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待你修得上神阶品,那个小世界历经沧海桑田,应该已经被大世界吞噬了。”
“什么?!”
织影腾地站起来,然而很快就有一种翻天覆地的眩晕感冲上脑海,使她重重地跌回了椅子里。
司织被她一惊一乍弄得莫名其妙,想问个究竟,却无奈司云殿事务众多,已有仙侍来请,便让曲觅来给她讲讲有关天界的一些事。
织影没有留她,也没有心思去留。
回不去了。
她的脑海被这四个字填满。
织影看着桌子上盛着玉白莲子的荷花碟,泪腺大动。
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红枣莲子羹了,再也,回不去了……
不!这里一定是梦!第几重来着?
管他第几重呢,反正她能醒,对,一定能醒!
既然这个梦让她做一个什么影部神女,她就做好了!看这个梦到底要她干些什么!
曲觅过来时,织影正面对盛着碧绿莲子的荷花看得入神。
她掩唇笑了笑,走过去落座她身侧问道:“你可是饿了?”
织影听到声音,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她原本不觉得什么,但看着面前的莲子荷花,红绿相映,鲜艳诱人,再加上曲觅这么一说,肚子立马抗议起来。
她脸上发烫,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面子和肚子,还是肚子比较重要。
曲觅轻摇头,指着开得正芳的荷花说:“神族不食凡物,这些都是用云彩幻化出来装点宫殿的。你若是饿了,我这里还有些辟谷丹,你先用着,等你学会了辟谷,就不会觉得饿了。”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白悠悠的小瓶子给她。
织影有些不敢相信面前逼真的莲子是变出来的,伸手去摸。
她的指尖一碰到,莲子就变成一团闪着碧光的云朵四散,她再戳托着莲子的荷花,荷花又化作一捧粉色云彩。
织影瞪大了眼睛看向曲觅,惊讶道:“都是假的?”见曲觅点头,她又追问,“你们不吃东西吗?”
曲觅托起被织影戳回原形的粉云在手中把玩,原本聚散变幻的云彩被她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引得织影阵阵惊奇。
她笑了笑,耐心解释道:“神族吃了凡食,会产生浊气,损伤神体,故而我们都是不吃东西的。
“当然,也不是不能吃凡食,只是吃了过后必须要花很大功夫祛除体内的浊气,所以渐渐地,大家觉得麻烦,天界就没有凡食了。”
“什么?!”织影腾地站了起来,带倒了桌边的香炉,香炉落地,立时化作云彩消散无形。
曲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上一重,粉云被她掐散,淋了她一手的水。
她往手上吹了口气,手上立刻变得干燥,抬头眨眨眼,曲觅不解道:“你怎么了?”
织影抓住她的胳膊几近咆哮:“这么说,这里还不如医院!医院饭菜虽然寡淡无味,好歹也是吃的!你们这里……”
她垂下眸子,不自觉地往后退,眼珠慌乱地转,口中喃喃:“回去,对!我要回去!”说着拔腿就往外跑。
身后是曲觅的叫喊:“别跑啊!你要回哪儿?”
织影刚跑到门口,听到这话霎时顿住脚步。
是啊,去哪儿?已经过了大半日,那个家,还在吗?母亲,还在吗?
眼睛里发涩,脚下的云彩雾蒙蒙的。
见织影停住,曲觅连忙跑过来。
看见她低垂着眼,呆呆的,浓密的睫毛将眼睛盖住,投下扇形的阴影,一头青丝懒散地披在肩头,几缕额发落拓地垂至鼻尖。
像只被人驱逐的小兽。曲觅这样想。
心里生出怜惜,于是曲觅拉着她的手轻声哄道:“别说这样的傻话了,云聚不易,生出灵智就更难。咱们修行几万年才得以修成人形,你还想回去过身不由己,飘荡不定的日子?”
织影想起那随风飘摇,不知岁月的日子,初时新奇,后来逐渐乏味,无聊得发疯,拨浪鼓似地摇头。
见言之有效,曲觅一鼓作气:“我会制仙露,你若想吃,我天天做与你吃好不好?若是腻了,我再琢磨琢磨,多做几种。”
本以为她会省事地点头,却见她抬起头来,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像雨后的梨花,声音喑哑地问自己:“只有仙露吗?可不可以来点儿干的?”
曲觅呆了一呆,“噗嗤”一声笑出来,连连应声:“好好好!”
然后陪着她回到影殿,将天界诸事,各族巨细,详尽地说与她听。
从日正到月升,曲觅说得嘴都干了,就让织影先歇下,养养元气,明日她再来。
织影饿得很,就倒了一颗曲觅给她的辟谷丹吃,胃里很快生出饱腹感,嘴里却泛起苦味儿。
她捏着瓶子撇撇嘴,天上的药一样的苦,四下里找水来缓缓苦味儿,却没看见水壶。
想起先时被曲觅捏碎的粉云,她依样画葫芦地捏碎了飘在窗口的一小团云,结果被扑脸浇了个正着。
清朗朗地传来一阵肆意的笑声:“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笨?不会幻只杯子出来接着么?”
织影拿衣袖囫囵揩了揩脸,朝窗外望去。
少年一条腿曲踏墙头支着手肘,另一条随便地垂在墙壁上,正兴味盎然地笑看着她。月光洒在脸上,为本就神采飞扬的面容添上一份清贵。
她认得他。
他是在昆仑山为他解围的那个人。
“你等会儿!”织影冲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然后拉上了窗子。
她拉开门出来时,那少年已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她,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
织影眼角抽搐:好像路飞额……
你还不会变化么?
小金乌其实很想问这个。
刚才她抛出一句话就关了窗,他很不高兴,帝君都没对他这样无礼过,所以他开了天眼看她要做什么,然后就看见……
她脸红得像颗蜜桃似的,随手扯了半幅帘子将头发擦干,又擦了擦眼睛,扫一眼殿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没找着,张开爪子抓了几下头发,就出来了。
此刻她脸已经不红了,头发半湿,睫毛还黏在一起,收拾了也没什么效果,可能跟她没照镜子有关,实在是……狼狈得很,不比刚才落汤鸡的模样强多少。
“喂!你发什么呆呀?你来这里做什么?”织影站了一会儿,他却看着她不说话,还露出嫌弃的表情,委实不讨喜,就扯了嗓子喊他。
小金乌回过神,眯眼道:“你叫谁?谁叫喂?”
织影嘴里嘟囔:“谁知道你叫什么?”
小金乌一噎,板着脸哼了一声:“我是小金乌。”然后盯着她的头发,嘴里憋着笑,“云族的人都跟你一样,每天顶着个落汤鸡似的头发出来见人啊?”
织影摸了摸头发,出来仓促,还没干,大绺大绺地纠结在一起。
她在雎略面前已经把能丢的不能丢的脸都丢尽了,此刻已经快要麻木了,她破罐子破摔地看着小金乌道:“你想笑就笑吧!憋着不难受吗?”
于是小金乌很不厚道地采纳了她的建议大笑起来,织影无所谓地坐在台阶上,无聊地看着夜空,等他笑完。
墙头上悬着摩天轮一样大的月亮,像要把围墙碾碎,来接她回家。
笑了半天没人回应,小金乌觉得很没意思,也在台阶坐下,听见织影感慨道:“你们这儿的月亮好大啊!”
小金乌嗤之以鼻:“这有什么稀奇的,不远处就是碧华宫,你在这里看自然大!”
曲觅说过,碧华宫里住的是月神一族。
“你住在紫府?”他跟在东王公身边,织影觉得东王公对他就像长辈对待不听话的后辈一样。
小金乌摇头,纠正道:“我住在炎光殿,帝君见我天资聪颖,将来大有作为,就收了我做亲传弟子。”说到后面就眉飞色舞起来。
织影讪笑两声,心道:天资聪颖有可能,大有作为的水分可就大了,没拧之前,谁知道海绵里面藏了多少水!
她还记得白日里听见的:“帝君说你虎爪逃生……”
“我那是才飞升没几日,等我修到他那个年纪,一准儿剥了他的虎皮!”小金乌一下跳起来,一点儿也容不得别人贬他。
偏他面前的是织影,织影似笑非笑道:“等你到他那个年纪,他也会拔了你的鸟毛。”
小金乌受了刺激,手里“嘭”一声扬起一团火焰,将他的脸映得火红。
织影吓得后退。
十五岁后,除了亲友,她很少会见到别的人,所以性格还是那样随性,口无遮拦的,有什么就说什么,察言观色什么的,她听都没听说过。
“你……你赶紧把火灭喽!”织影指着他的手慌忙喊道,又往后退了几步。
小金乌得意地笑,小丫头就是胆小,还敢那样说他,不给点颜色瞧瞧,怎么对得起他的身份?
他有意给胆大妄为的织影一个教训,阴恻恻地笑,往前踱了两步,他满意地看见织影脸色更加惶恐害怕,小脸比霜雪还要白。
心里不禁有一丝不忍,想着她认了错,他就好心地用太阳真火把她头发烘干,告诉她怎么用变幻之术。
“只要你说我天赋异禀,会是太阳神一族最强的神,将天界所有神族都比下去。本神君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勉强原谅你的口不择言!”小金乌扬起下巴慷慨大方地对织影说道。
织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忙不迭照着他说的做:“我天赋异禀,会是太阳神一族最强的神,将天界所有神族都比下去!”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后退。
小金乌正自我陶醉,将这话在脑海里溜了几圈儿,忽然眉间一蹙,发现这小丫头照抄照搬,说的根本不是他要的那个意思。
臭丫头,玩儿他呢!
他刚一眼瞪过去。
少女望着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哪有半点儿惧意?
心头怒火丛生,手里两团火球脱掌而出。
就在这时,少女素手一扬,一场瓢泼大雨将他浇了个透心儿凉。
第四章 想吃藕节子
从小金乌手中飞出的火焰离开他还不到两尺,就被无情打熄,连一粒火星子都没剩下。
大雨过后,小金乌方圆一丈之内无不湿透,铺地的云砖严丝合缝,雨水四漫,流到墙根,方才的清贵少年了无踪迹。
他保持着手掌前推的动作,从里到外,没一处是干的。头发湿哒哒黏在一起,鼻尖,下巴,指尖,甚至衣袍,无一处不在滴水。
他修习的是火系术法,被雨水这么一淋,登时打了个寒颤,灵力滞涩,一簇小火苗都聚不起来。
小金乌感觉欲哭无泪,内心指天咆哮故事走向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恨恨地盯向这场“阴谋”的罪魁祸首。
织影看他这模样实在是忍俊不禁,也就干脆不忍了,一手指着他,一手扶着门框哈哈大笑。
总算报仇了!这只臭鸟终于也成了落汤鸟,叫你笑我!
小金乌又哪是受得气的?当下就屈指成爪,化作原形朝她扑了过去。
织影虽笑得欢畅,眼睛却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一看到金光闪耀,她就闪进门内。
并指迅速划下一个图案,掌心往影殿顶部一推,白光闪现,一个巨型光罩将她的寝殿牢牢罩住。
门口传来“咚”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一声怒啸,紧接着又是一阵撞击声,剧烈又密集,听得织影的心也跟着砰砰疾跳。
织影瘫坐在冰凉的云砖上,抬手抚了抚胸口,心里一阵死里逃生的庆幸与后怕。
还好曲觅早早告诉她影殿有各代先辈留下来的结界,且因云族子息不昌,但凡云族神女皆可更改结界咒印。
她才拜托曲觅教她,改了一个图案简单又独特的咒印,并亲自试验过,才翻过这一页讲别的。
早在小金乌扬言要剥了陆吾的皮时,织影就看见头顶的云了,只是小金乌义愤填膺太投入,没发现。
织影想着他之前的嘲笑,就故意激他,然后扮猪吃老虎,装作害怕退到云朵边缘,再趁小金乌走完这段安全距离的时间入殿并开启结界。
嗯,她很有做腹黑女的潜质。
织影总结了这么一条。
平复好心情,她起身走到门口。
由于没关殿门,她很轻易就看见小金乌靠坐在殿前的立柱下揉着脑袋哀叹,金色的瞳孔不时闪过一道凶光。
看到她出来,小金乌立时就瞪了过去,这个臭丫头,竟然敢耍他,还真教她成功了!
绝对不是他脑子不好使,是她太狡猾!
小金乌此刻这样认为,却不想往后他搅动一池春水,会翻起多大的波澜……
织影连幻物都不会,自然也不知道她的行为深深打击到了小金乌的自尊。
她对他还存着畏惧之心,许是病得久了,她对生死极为敏感。
小金乌周身的气息让她感到不适,从昆仑山她就察觉到了,如今靠近,更加强烈她感觉小金乌的力量会将她推向毁灭。
来到结界边沿,望着怒气未消的小金乌,织影试探道:“你,你没事儿吧?你的伤要不要紧?”要是东华帝君替他出头,找她算账怎么办?
她知道小金乌会冲过来,没想到会气成这样,震耳欲聋的一声,她感觉整个寝殿都晃了几下,看来他说的天赋异禀也不是假的,至少她除了个结界的咒印,什么也不会。
织影觉得有点儿头疼,她为图一时痛快,好像闯祸了。
小金乌气极,想把面前探头探脑,说话都颤抖的臭丫头撕碎。刚才是谁把他骗了,还嘲笑他的?转瞬又怕成这样,表里不一,阴险至极!
她这破寝殿也不知设的什么结界,她不是连怎么幻物都不会么?怎么会用这么厉害的结界,铜墙铁壁似的?
他可是三足金乌,毁天灭地,怎么可能撞不破这个结界?!要进去,眼下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把她骗出来。
帝君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令敌人痛改前非,大快人心。令她痛改前非,小金乌觉得这一项可以日后再议,现在要紧的是让他自己先痛快喽!
他眼珠一转,抱着脑袋痛呼:“哎哟!怎么可能没事?你这什么破结界,把我脑袋撞这么大的包?痛死我了!你还不过来给我治治!”
织影白了一眼,要是破结界,他早进来了。还有,什么把他脑袋撞了,分明他自己撞的结界,起那么个大包,活该!
话虽如此,但他有东华帝君做靠山,又有那么强的力量,她一个才得神籍,戳朵云都能把自己淋成落汤鸡的假神女哪里斗得过?
“我也不会治啊!不如这样,我找人来,让她们给你治!”
织影面露难色,突又展颜,想到好主意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管一指长的短笛,就要凑到嘴边。
小金乌见状,立马吼道:“别!”
找人来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别开玩笑了,帝君知道了,他的毛还要不要了!
织影挑眉,看着他奇怪道:“别?你不是痛吗?我又不会治,耽误了你的伤势,那怎么好?”
看他拼命摇头,抵死不从的模样,织影好声好气地劝说:“你这伤外头看着好似不大严重,可要是有内伤怎么办?司织大人灵力很强的,就算她不行,也能请别人来……”
还要请别人?他死了算了!这臭丫头,嘴里就没一句好话,是要生生气死他!
“你过来!”小金乌打断她的话喊道。
织影心头一跳,警觉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小金乌和缓和缓,又恢复了月下清贵的模样,只是脑袋上红彤彤的大包破坏了美感,显得有些滑稽,他道:“刚才为了破结界,我的灵力都用尽了,你还怕我伤你?”
织影盯着他不说话,显然不信他说的话。
小金乌暗自磨牙,面上却是一副无奈之色:“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用灵力,你给我治伤。”
织影还是原地不动,他嘴巴咧成一弯新月,比墙头上的那一轮满月还要闪亮。
只听他无赖道:“你不来,我只好回去找帝君了,只是我受了伤,嘴巴就不受控制,也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小金乌捏着手指为难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威胁!**裸的威胁!
她能怎么办?要是让他向东华帝君告了状,司织大人为了给东华帝君一个交代,肯定会责罚她。
才刚来还没上任,就给云族惹了大麻烦,她还怎么在司云殿立足?
织影嘻嘻笑道:“那还用说,织影初来天界,当然是请神君不吝赐教啦!”
她还想找办法看能不能回家,决计不能在他这里栽了跟头。不过是出去罢了,她低了头,他出了气,应该就不会为难她了吧?
小金乌看着织影将手掌按在结界上,结界消失,她提着裙角走出来,露出两只雪白的玉足,纤巧细嫩,无声地踩在逊它三分白的云砖上,向他步来。
不冷么?
他脑海里诡异地升起这么个想法。
两只玉足落在他面前,然后被裙角掩去形迹。他抬眸,看见织影脸上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清凌凌道:“怎么用?”
“蹲下。”
这命令的口吻,织影很不喜欢,但她不得不照做。但她觉得蹲这个姿势不大舒服,直接坐在了云砖上。
小金乌眉梢一挑,勾起唇凑近了她。
织影下意识地后退,眨眼间脖子上一凉,她猛然瞪大了双眼,双手惊惶地去掰扯锁着脖子的桎梏。
“你……你要做什么?”这一次,织影是真的怕了,脖子上的禁锢在收拢,让她感觉胸腔发闷,透不过气来。
小金乌看着她眼睛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笑得恶劣放肆:“你说我要做什么?”
“你骗我!”织影后知后觉,怒喊道。
“臭丫头,你不是诡计多端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小金乌这会儿虽聚不起灵力,但经东王公的着意训练,手上功夫还是很厉害的,这会儿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织影可谓是轻而易举。
织影在他手下艰难地挣扎,语不成句:“我自然……知道害怕,你……你不要乱来,我脖子……脆弱得很,经不起……”
这只臭乌鸦太可怕了,竟然这样就要取她性命!
“嗯,你这脖子确实脆弱,像根藕节子,不知轻轻掐下,声音会不会一样的清脆?”小金乌边说边端详着她的脖子研究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掐断她的脖子,试验试验。
织影更加恐慌,忙叫喊:“不清脆……一点儿都,不清脆!你要吃藕节子,自己吃去,要是可以,给我也……带一根来。”织影一手掰着他的手,翻着白眼。
小金乌抽搐着嘴角,这丫头在说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这是俎上之鱼该说的话么?
他伸直了手臂,拉开与织影的距离,云族冰冷的吐息让他觉得不舒服。
织影也觉得不舒服,但还是小命要紧,趁他动作,握在手里的短笛立刻凑在唇边吹响,一串杂乱无章的乐声破空而出,在另一处殿宇安歇的曲觅忽地睁眼。
小金乌抬手一挥,短笛脱手而出,甩在墙上砸了个粉碎,他快被气笑了:“你还有多少后招?”
短笛脱手,织影心里绝望了,奋力抠着锁在脖子上的手:“戏耍你,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你要是不满意,提了要求,我去做。可我死了,云族不会放过你,何苦给自己找麻烦?帝君可许你滥杀无辜?”
织影不断地跟小金乌说话,以此来拖延时间,只盼曲觅听见笛声,早点过来,不然她就再也吃不到藕节子了,她还很年轻啊!
小金乌听着她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原也不曾想要她性命,手上松了开来,撇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织影摔在地上,扶着脖子狠狠地咳了一阵,声音嘶哑,庆幸道:“藕节子保住了……”
“你想吃藕节子?”小金乌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听他这话,好像吃过似的。
织影心里正为吃不到人间美食而沮丧,此刻见有了苗头,惊喜万分,连脖子上的伤也不顾了,追问道:“你有?”
“我是没有……”接到织影抛来的白眼,小金乌勾唇道,“不过帝君有,花神殿送来一筐子新藕,帝君还没动。”
织影立时眸光闪亮:“真的?”
小金乌不虞:“帝君的爱好九重天尽知,你随意找个人稍作打听,就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曲觅并不是这样说的,织影摇头:“天界不是没有凡食吗?”
“花神殿的藕又岂是凡藕?那可是万年雪藕,吃了能涨万年灵力的!”小金乌眼睛瞠得大大的,说得煞有其事。
织影震惊了:“万年?”
小金乌瞟了她一眼,傲然道:“那是!”
瞅着小金乌上翘的嘴角,织影狐疑:有这么玄乎?
“哈哈哈哈!小金乌牛皮吹得恁大,可有相当的本事吃下这万年灵力?”
第五章 炖藕
“哈哈哈哈!小金乌牛皮吹得恁大,可有相当的本事吃下这万年灵力?”
月中飞出一男一女,衣袂飘飘,乘风而来。
说话的正是那名背生长翼的男子。
他羽翅一收,落在小金乌面前,带起云卷云舒,缥缈不定。
小金乌不悦地瞄了他一眼,板着脸向两人拱手:“飞廉风使,望舒月使。”
他道破二人身份,织影入乡随俗,也向他们见礼。
飞廉摆摆手:“莫来这些虚礼,繁琐无趣!”
直率干脆,织影不免心生好感,唇际浮起三分真切笑意。
她一眼望见飞廉身后眉眼如月清冷,翩若惊鸿一瞥的望舒,觉得月里嫦娥也不及她的绰约风姿。
不由赞叹:此颜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呐!
“司云殿什么时候多了个影部神女?”飞廉望向望舒奇怪道。
云族各掌部神女在办公的司云殿后面各有一处供以休憩的殿宇,影殿里住的便是影部神女。
织影欲答,被小金乌抢先一步:“她今晨日升方得化形,帝君与元君亲赐神名神职,还未上任,诸多事宜不清,得过段时日才能与众神相见。”
飞廉笑声爽朗:“哦?所以你小子就欺她不懂花族事务,肆意造谣万年雪藕富有奇效?”
小金乌脸一阵青一阵红,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飞廉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他多嘴替她解释什么呀?
而回过味儿来的织影板着脸对小金乌怒道:“你骗我有意思嘛?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就是,骗我做什么?”
“织影,你没事儿吧?”曲觅匆忙赶来拉着织影的手问,衣带松松的,露出半截纤白的锁骨。
织影摇摇头,指着小金乌道:“他撞伤了脑袋,曲觅姐姐可有药?”治好了就赶紧走吧!
且不管曲觅是否有药,也不管飞廉嘴角飞扬的笑意,小金乌已是面黑如炭,瞪着织影咬紧了牙。
他怕一个没忍住咬死这个臭丫头,有她那么说话的么?什么叫他撞伤了脑袋?还是想说他撞伤了脑子?!
曲觅看过去,小金乌额头正中鼓起一个圆润硕大的包,头发蓬乱如草,一双灿金的眼瞳里泛着火光,明显是压抑着火气。
但,她在意的不是这个。
“太阳神一族早不与司云殿往来,阁下现身影殿有何贵干?”曲觅将织影护在身后,质问小金乌。
小金乌忍不住要吐血三升,他就不该想着和她同是初登神籍,来看这臭丫头!没讨着好不说,还被人怀疑别有图谋。
他勾唇冷笑:“云族添人,来瞧个热闹,没看清门,撞个正着。治伤就不必了,炎光殿还不缺这点儿灵药。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然后斜眼看向织影,咬牙切齿道:“小丫头,好好修习术法,咱们皆是初登天道,日后要多多切磋,共同进步。你说是么?”
看着他眼底射来的凶光,感受到脖子上传来的灼烫,织影却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点头。
曲觅自然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只是不明发生了何事,唯有先将小金乌赶走,再细问织影。
她抬手送客,小金乌却一言不发,转身化作一只三足金乌飞走了。
他飞远后,织影遮眼的手掌张开一条缝,看着变成米粒大小的金光,轻声嗫嚅:“夜里还是月亮好看些。”
飞廉当即哈哈大笑,一手指着织影对望舒说道:“这小神女有意思。她说得不错,夜里月最美!”
望舒唇际微不可见地提了提,看向织影和曲觅,不咸不淡地说:“夜深叨扰,这便不留了。”
说着就拂袖向月,翩然而去,飞廉亦同去。
织影眸光闪亮,不成想还能亲见一回嫦娥奔月。
虽则这个“嫦娥”性子冷了点儿,但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风华,绝不是电视剧里威压特效能做出来的。
来到这里,她的眼睛最有福气。俊男美女遍地走,哦不对,是满天飞,还能瞧见三足金乌这样传说中的物种。
这个世界委实神奇。
织影如此喟叹,曲觅轻咳两声,将她拉回神来,嗔她一眼,正色道:“小金乌来你这儿做什么?”
织影一愣,便把事情简述一遍。
曲觅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就这样惹了小金乌,凭着一朵云和影殿结界……她该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你这一时之气,算是与小金乌结上了仇。”曲觅思索一番,一时实难想出好办法,便索性道,“这些日子先在司云殿将一应云务熟悉熟悉,待这阵风头过了,再出去。”
一个小金乌,还不值得让司织大人出面。
织影顿时耷拉了脑袋,早知道就不图这一时之快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织影只好留在司云殿,跟着曲觅学习处理云务。
从曲觅繁琐的话中,她勉强理出司云殿的职工体系。
司云殿有主神一名,掌印一名,下有五掌部,分别是影部、霞部、音部、锦部、虹部,再有一众仙侍仙娥,若干精灵。
先主神洛霞陨落后,司云殿由掌印司织主事。
曲觅掌着音部,与乐神族交接。
至于织影所任的影部神女,则与幽冥之神与霜雪一族有关。
只因上古时期六界大战致使各族凋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幽冥之神悯恤众生悲苦,分出部分元神创立冥界,自称冥帝,辟黄泉开轮回,引渡魂灵,再未回返天界。
剑有双刃,事有利弊。
冥帝善举使得影部神女独木难支,独为天下众生织云造影。受凡界浊气相侵,人族生出贪嗔痴三毒,怨气丛生。
至此,影部神女唯云族可清三毒的五彩华云不任,千年前,前任影部神女似锦陨落,影部神女一职空悬至今。
所以影部神女责重任艰,织影表示鸭梨山大,手掌搅着冼云池里的云,在心里哀叹她怎么就穿到这朵五彩华云身上来呢?
※※※※※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三个月以来,曲觅把织影关在司云殿里学习如何从外界噬取灵气纳入己用,如何用意念驭云,如何催云化雪化雾化冰,还有天界最基础的幻物易形,袖里乾坤之类术法。
织影每日忙得不可开交,累得筋疲力竭,回了影殿倒床就睡。
好在她学得快,又勤奋,在通过司织的术法考核后,织影就这么上任了。
授印那日,织影一头如瀑青丝尽束在锦部神女所织的云锦发带中,她穿着司云殿掌部神女的雪色云纹衣,肃容执礼跪在大殿。
待掌印的司织颂完赞词,她再拜过司云殿先主神的神位,接过司织所授影落印和云族同僚的祝词,即正式成为司云殿的一名掌部神女,之后影殿各仙侍仙娥以及若干精灵前来拜见新任掌部神女不提。
当晚日隐月升,织影躺在影殿后殿的观景台上看星星,听一旁仙娥禀报天界各族送来的贺仪。
东华帝君的碧灵鉴,金母元君的不老丹,风使飞廉的定风珠,霜雪神未艾的雪魄草,皆是往日各族送给新任神族的定例,唯有战神族雎略与太阳神族小金乌送的不同。
雎略送的是一柄长剑,剑长三尺两寸,宽一寸,薄格圆径,剑身上镌着沧巫二字,整柄剑散发着水一般的柔和光泽,隐隐透着一丝凌厉。
而小金乌送的,仙娥支吾其词,织影坐起来,看着她手里捧着的金匣子眼睛瞪得溜圆,他竟然送了她一整株莲!
从花叶到根茎,虽只是缩小版的,也足以让她惊愕出声。
她将莲花拿出来,指尖送出一道灵气注入其中,莲花立时膨胀数倍,织影捧着莲花笑得如花般灿烂。
这些天她不是吃辟谷丹,就是喝曲觅做的仙露,至于她那日应承的干的,竟然是拳头那么大的辟谷丹。
织影当时就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之后她再也没让曲觅给她做吃的。
此刻看着粉嫩的花瓣,织影觉得心里很是熨帖,胃里也暖和起来。
欢喜过后,织影揉着花瓣,脑子里是深深的疑问:她跟小金乌结了仇,他送自己一整株莲是什么意思?是想与她尽释前嫌,还是什么别的?难不成他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织影想不出来,于是去问住在音殿的曲觅,彼时她正和乐神族的峄阳切磋琴艺。
见织影一身随常轻衣过来,峄阳将琴收进袖里乾坤,对她寒暄几句就告辞离开音殿。
曲觅问她何事,织影就把小金乌送礼一事说与她,她听了笑道:“太阳神一族虽则傲气,但也算磊落。他若真要做什么,必然是直接来寻你,断不会在贺仪里做什么手脚。你若不放心,锁在箱子里就是了。”
织影踌躇不决,喃喃道:“莲藕莲子要鲜嫩的才好吃……”
于音乐上天赋超凡的曲觅耳尖地听见了,她用手里作琴弦的冰蚕丝敲了下织影的嘴巴,忍俊不禁:“说起来你我同族,怎的我就没你这样贪嘴?”
织影碰了碰嘴唇,心道:我又不是真的神女,人贪嘴不是很正常吗?
“那我这就回去把莲藕炖了,回头给你送一份儿来!”织影说着就起身回影殿。
曲觅叫住她,从袖子里翻出一方锦帛给她:“你还未学炎火诀,下次你送东西来的时候,我再检查。”
这些日子,她也算是将织影的性子摸透了。
织影天赋极高,喜欢有用处的法术,是以曲觅常在她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就教她相应的法术,或者着意引导她学习,此刻亦是如此。
曲觅话音一落,织影愣了下,暗骂一句失算,就接过锦帛走了。
回到影殿,织影赶了侍立的仙娥,坐在观景台一侧的亭子里,随手幻了炉子罐子,又召来一朵云捏碎,照着锦帛上的心法施展炎火诀。
也不知为何,灵气在她意念化形的那一瞬如水蒸腾,消失不见。织影一连施了十余次,次次如此。
织影怒了,脑海里反复默念炎火诀心法。她就不信,莲藕放在手边,她还喝不上藕汤!
她盘膝而坐,汇聚灵力,想着火焰的模样,再将灵力催化成形,而后一小簇白色火焰在指尖跳跃,像一朵随风而动的尖尖小荷。
织影微笑,总还是有成果的,然而她心头一松,再一眨眼,火焰霎时幻灭。
再试一次!
这一次,织影指尖的火焰燃了十刹那,司云殿没有木柴,这点儿火焰远不够她炖藕的,于是织影又练习了数百次。
直到月落参横,织影指尖的火焰终于可以维持两个时辰不熄,只是此时她的灵力已然用尽,不能再使炎火诀炖藕了。
织影遗憾地叹了口气,明晚再来。
第六章 折子山
羲和驾着太阳车刚驰过司云殿,昨日早早得了织影吩咐的澹生仙侍就疾步入殿去请她。
他一径跑到观景台,转进亭子里,看见自家神女还趴在石桌上呼呼大睡。
但素来老实巴交,以神女吩咐为铁令的澹生还是决定喊醒她,他两手放到嘴边作喇叭状,扯着嗓子叫道:“神女,该去司云殿应卯啦!”
织影正梦见自己喝藕汤呢,才拿起勺子,就听见外面传来阵阵雷鸣,她刚转头看向窗外,一道霹雳就打在她头上。
一睁眼,她就看见一个眉眼寻常,眉尾一颗小痣的少年。
织影还没来得及说话,这少年一嗓子就将她震翻在地,桌子上的炉子罐子皆遭了池鱼之殃,摔在地上化作云雾四散。
她捂着耳朵吼道:“停!”
澹生立刻听话地闭上嘴巴,垂眸立在原地。
织影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微尘的手轻轻拍了拍澹生的肩膀,和善地笑道:“澹生啊,你做得很好,但是呢……”
得了自家神女夸奖的澹生很是欢喜,嘴角扬起大大的弧度,如果他有尾巴,此刻一定摇得欢畅。
可一听到“但是”,他的眼睛就瞠大了,生怕自家神女不高兴。
织影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委屈道:“下回可以不用叫得这么大声,本神女的耳朵都快被你这吼声震坏喽!”
澹生立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都是澹生的错,神女责罚澹生吧!澹生绝无怨言!”
织影抽了抽嘴角,她只是给个建议,犯得着吗?
她将澹生拉起来,一边奇怪道:“谁说我要责罚你了?明日小声一些就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神女耳朵若是坏了,澹生万死难辞其咎。”澹生固执地摇头,两根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
织影轻声安抚道:“放心,不用你万死。”见澹生抬眸看过来,她接着来了一句,“你修为和本神女一样,都不到家,死一次就够了。”
澹生立时沮丧起来,却听织影开怀大笑道:“我开个玩笑罢了,不用怕。我不会让你们死的,你们死了,谁给我铺床叠被,说话解闷儿啊?”
原来是个玩笑,神女也太不稳重了。
织影不知道自己被自家小仙侍给小小地鄙视了一回,她给自己幻了身整洁的衣裳,重新用带子绑了发尾,却看见澹生欲言又止。
织影问他:“怎么了?”
既然她问起,澹生自然要答:“神女还是将头发收拾一下吧!影殿是神女的寝殿,随意些无妨,只是司云殿是云族各部处理公务的地方,还是肃整些的好。”
织影这几个月来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学习法术礼仪,对于仪表,只要看得过去就行。但今日是上任的第一天,留个好印象,大家日后好相处。
念及此处,她很快就做了决定,拆了发带,冲发髻梳得服帖齐整的澹生招了招手:“你过来给我梳头。”
“啊?”澹生以为自己听错了,难得疑问了句。
织影回头重复了一遍:“给我梳头。时辰不早了,你手脚快些,别教我第一天就迟到。”
澹生反应过来,自己没听错,略微迟疑,随后立马就跟在织影后头,幻了把玉梳麻溜地给她梳了个简单大方的凌虚髻。
织影随口又夸了澹生一句,惹得澹生红了脸,喜庆得很。织影看着心里轻快,随手召来一朵云跳上去,就飞去了司云殿。
司云殿很大,这是织影对这座殿宇的第一印象。
站在殿外可以看到六根三人合抱的片云纹浮雕立柱擎着攀天的飞檐屋顶,霞映雾绕,华光粼粼。
里面铺着光洁莹白的云砖,不见丝毫云气,却处处皆是云的飘逸圣洁。殿内设有一应办公用具,雷云纹的桌案上各摆着一套笔墨纸砚,还有围着文房四宝,堆得如山高的折子。
织影来时,四个神女正坐在桌案前执笔而书,她资历最浅,故而排在最末。
在执勤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织影来到桌案前坐下,上首那位神女正挺直了脊背,提笔批阅一道厚厚的折子,脑袋埋在叠得高高的折子里。
织影看着有些唏嘘,小声问道:“姐姐,你这是几天的折子?”
那位神女听到声音抬头转过来,织影认出她是锦部的锦岚。
锦岚有些不耐烦地看过来,语中含着一丝浮躁:“当日的折子自然是当日就批完,再去织云布天。”
说着就盯着织影面前犹如山脉般连绵不断的折子讥诮地笑起来:“妹妹天资甚高,这区区一小桌折子,想必不在话下。”
织影如遭雷劈地怔在原地,木木地转过头看着比她还高的折子,当日批完,还要织云?!
可为什么她的折子比其余四名神女的好几倍?!这这这,同级该当同劳,这不科学!
织影不禁哀号:“批完这些折子,手还要不要了!”
埋在折子山里奋笔疾书的曲觅趁着往砚池里滴清水的功夫对她说道:“织影,待我批完这些,便过去帮你,只是这后面的事唯有你自己多费心了。”
织影刚要说谢,曲觅下首的虹部羽拂就嗤笑道:“曲觅姐姐,还是算了吧,您自己就有批不完的折子,还要寻仙侍仙娥整理归置,为了帮她疏忽了音部云务,那可不值当!”
“闭嘴!云族同气连枝,进退与共,你若再说出诸如此言,自己去司织大人那里领罚!”曲觅当即一眼睨过去,眼神如刀,冷着脸沉声训斥。
羽拂红着脸,气得呼哧呼哧的,偏又没有曲觅资历深,修为高,得司织大人喜欢,只好将气撒在折子上。
织影心里却有了主意,一拂手将桌案上的所有折子收进袖里乾坤,跟曲觅打了声招呼就回了影殿。
“澹生澹生!”织影一落地就急急喊道。
正在后殿扫地上杂云的澹生听见自家神女的叫喊,立时扔了扫把赶过去,眼前的景象令他几乎惊掉了下巴。
满地的折子在殿中央堆成了人高的小山,山顶还依稀萦绕着一朵白云,一路蜿蜒向下,他发现自己脚下还踩了一本指厚的折子。
忙不迭地往后跳,看着折子上灰扑扑的脚印,澹生心里一阵心虚。
他左张右望,都没看见自家神女的踪影,不由挠着脑袋疑惑出声:“莫不是我得了神女夸赞,瑟得发了白日梦?”
织影听见这一句,不由拍了拍额头,她这小仙侍怎么这么不着调儿?
盯着眼前将她完全挡住的折子,她无奈地提醒一句:“我在折子后面。”
澹生闻言,探着脑袋转到后面,果见自家神女站在折子山后扶额,好似很头疼的样子。
“神女不是去司云殿应卯上值么?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澹生很奇怪。
织影摇了摇头,指着面前这一大堆,吩咐澹生道:“将这些折子按地域分类,你一人不行,就多叫几个和你一起干,要快!若在辰正前干完,本神女每人赏一瓶仙露!”
大手一挥,织影就看着澹生一溜烟儿地往外跑,嘴里高声叫着几个仙侍的名字。
她笑了笑,在她原来的世界,是财帛动人心,在这里是仙露动人心。
织影喜欢吃,肚子里的馋虫也叫嚣得厉害,偏偏这里除了丹药仙露,什么都没有,丹药又苦死人,她只好缠着曲觅教她如何做仙露,聊胜于无。
曲觅微微一笑,说只要她学会化云凝露,就答应教她,织影自然答应,既能学会一样法术,又能安抚一下自己口腹之欲,何乐而不为?
不过半日,她就练得随心所欲,曲觅满意地点头,就将炼制仙露的方法告诉她。织影这才发现,做仙露需要化云凝露,感恩曲觅用心良苦,更加用心去做。
还好她在做吃的这方面天赋不错,寻着习练法术的空隙做了几次就成了,且比曲觅做的,色更艳,味更香。
听曲觅说这是她真身的功劳,她才懒得管这些,只要舌头不受委屈就行。
仙露蕴含着纯粹的灵气,能够滋长灵力,对这群灵力低微的仙侍仙娥来说,无疑是最迫切需要的。
织影斜倚在主座上,看着几个小仙侍搬来几副桌椅,在折子山和桌椅间来回穿梭,不到一个时辰,就将一堆令织影看得眼晕的折子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在几张桌子上。
她过去在几张桌子上随手翻了几本,满意地勾起唇角,赏了每人两瓶仙露,就坐在桌案前开始批阅。
几个小仙侍捧着仙露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唯有澹生留下来,拿起墨碇安静地给织影研墨。
织影冲他笑笑,就低头应付手里的折子。
不死国的国民最省心,只有出生的,没有死亡的,她只需将云朵用化影术织成影子就行了;聂耳国的人有大耳朵,要多弄几斗云;毛民国的毛发太细,要仔细一些……
最让人费心的是凡界,生死各半,多胜牛毛,生者新织,死者浊影引入冼云池淘涤,数量动辄上万。织影看着手里的白纸黑字,执笔的手有些发颤。
澹生看见,语带关怀:“神女可是批得累了?”
织影一抹额角的汗,僵硬地提了提嘴角,颔首道:“是啊,这么多折子,累死了……”
织影欲哭无泪:她今晚要熬到几时?几时才能在梦里饱饱口福?
放下墨碇,澹生闪去后殿沏了杯仙露茶给她。
织影捧着热乎乎的茶杯,手上疲乏舒缓许多,她用茶盖拨着浮在仙露上的几朵霜花问道:“你不用仙露增长灵力吗?”她闻出了仙露的味道,正是她做的那种。
澹生摇头:“澹生天资鲁钝,喝了仙露也是白费好东西,不如冲了茶给神女解乏。”说着又瞟了盖碗几眼。
织影莞尔一笑,心里暖融融的,对他道:“下次煮白水。”
“神女可是不喜欢澹生冲的茶。”澹生又惊惶起来。
织影喝了一大口,四肢百骸的经脉受到滋润,自发运转起来吸收灵气。
她将茶杯放得远远的,提笔继续批折子,一边呵气如兰,语气幽幽道:“我怕喝着仙露茶,会想吃蛋糕,耽误了云务就不好了。”
澹生捧着茶杯疑惑道:“蛋糕是什么?”
“你没吃过的好东西。”织影朝他眨眨眼,清澈的眼眸里扑闪着慧黠的光。
又想起什么,问道:“澹生,你知道哪里有海吗?”
澹生虽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距离司云殿最近的是东海,从谷往东两千里就到了。”
织影点点头,最后一笔落下,折子上藕汤成形,她粲然一笑。
第七章 玉树上的团子
天界日日都是天明气清,织影在几个仙侍整理折子的时候,两手托着脑袋,躺在影殿屋顶上,把手里的云朵捏成哆啦a梦的样子。
内心呼唤:任意门啊任意门,你可能带我回家?
足足一个月,她从影殿到司云殿再回影殿,应卯,批折,织云,再学些别的法术,连个间隙都没有,比起上任前忙了一倍有余,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别的。
好在小金乌盛装莲花的金匣子材料特殊,过了这许久都没有腐坏,不然真是可惜了。
“神女,折子整理好了。”殿里的仙侍向屋顶探着脑袋。
织影回过神,说了句:“知道了,你们随澹生去领仙露吧!”
轻巧一拂,云朵舒展,飘去别处。
这一个月也不是没有收获。织影已经不像刚化人形时那样,对着云朵一戳一个破了,她学会了运用真身与云朵的契合性,像捏泥娃娃一样把云朵捏成任何她要的形状。
只是这还不够,她还是挤不出时间做她想做的事,就连向曲觅学法术也是一个吩咐一个做,下回见面交了作业,再吩咐再做。
这种忙得天灰地暗的日子何时才算到头呢?
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战神一族在勾陈大帝陨落的第三个年头,终于立下了继任族长,如此大喜,自然要行继任之礼。
别的不说,勾陈大帝在神魔之战中因公殉职,还顺道坑死了魔界三名族长,可谓战功彪炳,万古流芳,使得战神一族更显不同,直逼天帝一族。
故此战神族邀请天界各族三日后至南极降霄宫参加继任典礼。
司织亦收到了请帖,她打算带曲觅和织影一起去。下午收到消息的织影高兴得跳起来,围着影殿转了好几圈,差点儿囫囵栽进冼云池里。
她耐着心熬过三日,终于在锦岚一众同袍剜人的眼刀下,与曲觅并肩跟在司织身后驾云去了南极降霄宫。
战神一族世居紫微垣,历任族长居于紫微上宫,举行大典则在南极降霄宫。
南极降霄宫坐落在紫微垣最深处,众星拱立,闪烁如窈窕少女的善睐明眸。殿宇以星团为基,陨石为柱,其间柔光带着凛冽杀伐之气。
踏着漫天星子铺就的台阶,步入降霄宫,织影忽而想起上任那日,雎略作为贺仪送的沧巫剑,正是这样的气势。
雎略说他住在空桑山,为何不与族人同住紫微垣?
织影轻抚眉心,今日他也会来吧。
入得殿内,司织自去与交好的神族契阔寒暄,织影看着满天星辰迷了眼,辗转进了殿后的星落林。
林中生着料峭的玉树,株株剔透如水晶,温润如岫玉,伸展的枝头上挂着无数核桃大闪耀着光辉的珠丸,像一颗颗散落的糯米团子。
织影抿了抿唇,凑近了珠丸,伸出手指戳了戳,一不小心就将它戳得凹了进去,珠丸一下子耀起了白光,释放出冷彻如极地冰雪的气息。
被这气息一摄,织影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手指覆上冰霜。
这冰霜像一只急于噬血充饥的恶兽,一路从指尖蔓延,经手掌,手腕,手肘,眨眼间将她整条手臂裹住,令她手臂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脑子尚还清醒,惊变之下,急急地运起体内灵力与冰霜对抗。初时冰霜呈现出轻微的消融之象,但织影这稀薄的灵力与冰霜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冰霜一路势如破竹,蔓延至心脉。
织影只觉胸腔处似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将她冻得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眉毛上起了寒霜,发丝凝固成冰。
心脉受阻,灵力运转不逮,织影整个人置身于冰霜中,形成一座天然冰雕,远远看去,与星落林融为一体。
眉心识海传来异动。
织影被冻住,意识却清晰,她便如过往所习,沉入识海。
悬停在海面之上,她看见原本风平浪静的识海卷起了浪潮,浪花落下散落成零碎的霜花。
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更遑论应对,眼底惊惶无措,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戳了一个团子,缘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景象?
织影欲哭无泪,想离开识海。
意识发出指令,但一睁眼,面前还是浪落成霜。她以为自己受冰霜所侵,意识也受到影响,加强了意念,试了几次,诸番如是。
织影看着起伏不定的识海,意识到事情不是单单受寒气相侵那么简单。
她心头疾跳:战神一族种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树,竟这样可怖?
如此想着,一句如沙砾般嘶哑难听的话如鬼魅般飘进耳中:“我等了几万年,终于有人来了……”
这声音就像执粉笔的手指指甲划在黑板上,“刺啦”一声,织影听得汗毛直竖,惊问:“谁?”
浪潮倏而归于平静,波澜不惊,织影却觉得平静之下潜伏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
她不能离开,就只能停留在识海里,提着心巡视她这几个月来种出的一亩三分地,等候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织影逐渐时日尚浅,识海也就那么大,再拖沓也还是很快就转了四五圈,这时,识海又起了变化。
漂浮在海面上的晶莹霜花疯长,一朵朵逐渐连在一起,继而将整片识海牢牢覆盖,形成一层厚厚的坚冰。
识海是一切灵气的来源,冰层如刀,一下斩断了灵气与主人的联系。
织影足下一轻,失重感再次袭来,耳边是冰寒的风声。两三个呼吸间,风声陡消,织影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全身散了架似的痛得要命。
她痛呼出声,撑着手肘艰难地爬起来,浑身疼得她不知道揉哪处才好。
正当她纠结不定间,一双泛着黑气的玄色战靴映入眼帘,她忍着痛缓缓抬眸。
黑甲玄衣,胸前两片打磨光滑却划痕无数的圆护,形制与当初的雎略一般无二,但那泼墨似的黑气却又与雎略的周身正气截然不同。
更可怖的是,他黑气缭绕的脸上嵌着两颗闪着血光的赤目。
织影看着打了个寒颤,恐惧之下反而忘了后退,她抖着颤音问:“你,你是谁?”
那双赤目忽地闪了一下,声音还是那样难为听,像树枝刮在墙面上:“没想到你这里还藏卧了不少,可惜不是龙,也不是虎,只是两只小虫子,待我占了你的躯壳,再来捏死他们。”
织影心头猛跳,全副注意力全在他说的“占了你的躯壳”这几个字上,她瞠大了眼睛,瞳孔缩到极致:“你说什么?!”
那人矮下身来,一双赤目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
其实织影看不见他的眼睛聚焦在哪一点,只是内心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是在打量着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别动,我会让你死得干脆一点儿。”
轻飘飘一个“死”字猛地令织影回过神来。身上的疼痛也不顾了,踉跄地爬将起来,转身拔腿就往后跑。
她本能地觉得前方会有出路,却不知识海被封,处处都是死路。
那人就这样立在原地,看着她东奔西跑,在狭小有限的识海里不停地打转。
待到织影跑到第十三圈的时候,那人终是耐心告罄,手掌一扬,正在迈腿狂奔的织影一只脚被冰面腾起的冰链牢牢锁在了上面,一条腿尚还跃起在半空,被冰链这一带,整个人再次跌在冰面上。
脸上被冰碴划了一道口子,立时涌出血来,却又因为寒冷的温度止住了血液的流动。从左眉到右额,红色的痕迹映着雪白的小脸上,看上去妖魅而蛊惑。
那人身形如魅,转瞬就来到织影面前,出手如电,一爪锁住她的脖颈,虎口粗暴的厚茧磨得织影的皮肤发红。
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二次被人锁着脖子了,陌生又熟悉的窒息感涌上胸腔,织影近乎贪婪地想要呼吸,脖子上的禁锢却收紧的更厉害。
可这次,对方不是傲娇暴躁的小金乌,不是她说几句服软的话就能解决问题的了,短笛也早就在小金乌那次碎裂,就算没有,识海里也不可能用上。
也就是说,她没有任何求救的机会,只能靠自己。
活下来。
织影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
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过往望女成凤的母亲对自己什么要求都没有了,只有活下去,于是她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治疗与药品试验,在命运之神的手里挣扎着活到了现在。
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有各种各样的未来;唯有活下去,才能不负母亲的期待;唯有,活下去……
“不可以!”
※※※※※
勾陈大帝统御战神一族将近十万年,经韬纬略,修为无双,各分支欣然臣服。
然而一场神魔大战,勾陈大帝的陨落将所有光鲜的面具撕开,露出里面各分支争名逐利的龌龊肮脏。
各部长老各有其拥戴之人,既不能让别支拥立自己,也不能接受别支提出的人选,于是数度争论不休。
为避免别族看笑话,素以战争为荣的战神族长老们,竟如一群乡野泼妇一般锁在紫微上宫里唇枪舌战。
玄祖元君唯一的弟子,战神族分支,空桑山的领袖雎略就这样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被拿来同他比较的是峄皋山的岩川,还有常羊山的戚谷。
最后一直旁观,被吵得耳朵嗡鸣的大长老提出,让勾陈大帝的大弟子玄戈继任族长。
众人静默无声。
玄戈生于各分支交界处,既归属各分支,又不属于任何分支,不偏不倚,且他是勾陈大帝第一位弟子,由勾陈大帝亲授法术。
这么一看,玄戈不涉各分支利益,的确是族长的最佳人选。
于是继任族长之人敲定,各分支又恢复了以往表面上的和谐。
空桑山的雎略,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这场族长争夺战中。他所执的信念,是用手中的力量说话,口舌之争只会让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
支持他的羌吴不服玄戈当族长,他觉得修为最高,法术最强的雎略才是最适合的。是以在继任之礼上,他托着性子孤冷的岩川避到了星落林来表示他的态度,尽管他的态度根本没有人在意。
“大长老怎么会选了玄戈?他性格温吞,优柔寡断,主见全无,简直一无是处,我都比他强。”
“他也就占了个先族长大弟子的位置,若不是勾陈大帝可怜各分支都不要他,将他收作弟子,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啃树皮呢……”
“岩川,你说呢?”
难得岩川不嫌弃他的聒噪,一路听着他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到现在。停在星落林前,岩川执礼对着玉树恭敬一揖,而后瞥向羌吴。
羌吴被他盯得尴尬地也朝玉树肃然行礼,抬起头来接着问他:“玄戈做族长,你也不服吧?”
第八章 孤注一掷
“玄戈做族长,你也不服吧?”
岩川淡淡地瞥他一眼,漠然道:“一个时辰。”
羌吴愣了一下,懵懂地眨了眨眼,不解道:“何意?”
“你讲了一个时辰的废话。”岩川撂下一句,就往星落林里面走。
星落林里寄存的是族人战死后徘徊不去的一缕意识,是战神一族的圣地,平时几乎没有人来。
战死沙场是战神族人的荣光,却没有几个人记得战死族人的名字,就像花朵凋谢后,无人拾捡的残枝败叶。
岩川却记得星落林每一个为天界捐躯的族人的名字,他们是战神族的骄傲,值得被所有神族尊敬。
羌吴追了上去,不满道:“废话也是话呀!谁像我这么喜欢寻你说话,你一个人闷也要闷死,不如我同你做个伴儿,也好教那些人知道,你也是会说话的!”
岩川斜了他一眼,羌吴还在喋喋不休:“雎略还在空桑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公务要处理,神魔两界不是暂时休战了么?咱们战神一族该不会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吧?”
“战,止戈;不战,又安知无人相争?”
短短十二个字,没有骂人的字眼,却教羌吴觉得脸烫。仍不甘地辩道:“你虽不争,却有人替你去争,与你自己去又有什么区别?”
这次岩川没有说话。
是啊,他不在,争论却从未远去,又究竟是谁争呢?
他隐去了身上的盔甲,一身玄袍深沉而肃然,默然地在星落林里漫步。
见他这模样,羌吴知道自己失言,知趣地住了嘴,追了上去。
神魔之战,战神族损失惨重,玉树上意念飞速增长。一万年间,百里星落林,疏落有致的玉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意念果,幽幽的光芒将星落林映得有些阴森可怖。
若在往常,羌吴一定不会来这儿。
玉树枝上挂的与其说是族人残存的意念,不如说是一缕怨气,怨气易生魔障,遗祸无穷。也不知先祖是怎么想的,建了这么个破地方!
羌吴有些不安,总觉得星落林安静得有些可怕。
如此想着,身旁的岩川“咦”了一声。
前方十里处,响起一道熟悉的清啸,一道明亮的白光如一匹耀着华泽的白练,破开幽暗深渊,带来久违的光明。
羌吴惊道:“那是……雎略!”
岩川一瞬不瞬地盯着白光冲霄的方向,显然也是震惊万分。
※※※※※
织影如一张破布一样狼狈地跌在冰面上,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盔甲碎得七零八落的人。
刚才她被狂卷而来的窒息感逼到了绝境,想着自己一路艰辛走来,极是不甘地向天厉啸。
她感觉身体里潜伏日久的恶兽随着呐喊疯狂地脱出牢笼,化作一柄丈宽的巨剑,吐露着摄人寒芒地刺向对她释放出无限杀意的黑甲人。
黑甲人原以为她不过刚飞升为神,识海不稳,修为低微,心中存着轻蔑,却不想少女身上伏着一道剑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剑气虽气势汹汹,却分明拙中隐巧,平中藏锐,是战神族空桑山分支的剑法才可练出的拙隐剑气。
这眼前这丫头根本就没有兵心,不可能是战神族人。
莫非战神一族洞察了意念的秘密?
“小丫头,谁在助你?”
织影力量用尽,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但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还很年轻!
她从袖子里掏出仙露,也不管自己的经脉能不能全部吸收,孤注一掷地尽数饮下。
枯竭的经脉经润雨般的灵气滋养,再次焕发出生机。
织影恢复到一半的灵力,就撑着冰面站起来,额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肌复颜,直至不见。
“你是何人?何故封我识海,夺我躯壳?”
她自问到了这个没有吃食的地方,除了一个小金乌,就没有得罪过别人。
早先的确见过战神族的雎略,可其余战神族她是一个也没有见过,更遑论得罪。怎么她初来星落林就被盯上了,还这样害她?
黑甲人丝毫不在意外表的落拓不堪,随着他手掌的牵引,周身黑气汩汩汇在身前,聚成一柄丈余长的大刀,冒着令人胆寒的阴气。
“小丫头,不管是谁助你,你的路,就此尽了!”宽似蒲扇的手轻巧一推,那柄阴气森森的大刀从织影头顶砍下。
这交流,没一句对得上的!
简直鸡同鸭讲!
织影气极。
还好她随身备了许多仙露解馋,又喝下一瓶,随手扔了瓶子就轻身跃起,避开了黑甲人的一击,同时脑中急转。
据悉,战神族素行光明磊落,不喜阴谋诡计,是个性格实在的种族。他们征战沙场,心中生了执念,死去亦是不得解脱。
因而战神族先祖专门辟了一个地方供奉陨落族人的残存意念,平时少有人迹。
她刚才被漫天的星星吸引着乱走,也不知是不是到了那个地方。
如果是,那么战神一族或许能给自己一些助力;若不是,那她就完蛋了!
刀气近在咫尺,她已退到了识海边沿,退不能退。
织影咬牙,撤了压制经脉内未经吸收灵气的灵力,任其漫入四肢,在体内横冲直撞。
她运起全身灵力聚起一团变化不定的云气化作利刃,在气息最强的那一瞬朝落下的刀气扔了出去,然后立马双手为盾护在身前。
此次一击,她耗尽了所有,已毫无退路。
老天还是一如既往地与她作对啊!
她莫名地想起一句诗,叫作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时她三点一线地跑,一心扑在课业上,觉得是古人将数学的思维化作了现实的想象。
赞了几分有趣之后,就只当作寻常的课业来死记硬背,从来不曾真正领悟其中的真谛。
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逐渐觉得待到山穷水尽处,或许一个抬眸,真就能看见不一样的柳暗花明。
正如此时。
意料之内的痛楚并没有降临到她身上。双手放下,面前是一个身披玄色盔甲的男子,身形伟岸,猿臂蜂腰,立在身前,将她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嘿!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竟闯进星落林来?不要命了么?”
星落林?!好似曲觅提起的那个地方就叫星落林。
可战神族不是个个都浑身正气,邪魔不侵的吗?那这个黑甲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出现在星落林?
“小丫头?”
线团一样越扯越乱的思绪被人打断,织影烦躁地吼道:“吵吵嚷嚷干什么!什么小丫头?!”
身旁那人双手环臂在胸地将她的识海扫了一圈,撇嘴道:“看你这样子,是才飞升的吧?不是小丫头是什么?”
织影瞪了他一眼,回转头看向与黑甲人鏖战的男子。
他手执一柄非铁非石的黑色重剑,在刀锋中穿梭来回,黑色重剑几乎与他融为一体,剑尖生出与剑身等长的剑气,锋芒外露。
而另一边的黑甲人,他的刀……怎么说呢?本身黑气聚成的刀就有丈余,还有黑气中翻涌着的令织影觉得浑身发颤的阴鸷气息,让她本能地觉得很厉害。
织影拧着眉低声道:“他能打过那个黑甲人吧?”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她身旁环胸看热闹的男子说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实在没什么底气,惹得身旁的男子错愕无比。
错愕了一会儿,他又哈哈笑起来:“岩川若是知道自己被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这样蔑视,臭石头似的脸不知会不会裂开!”
那就是打得过了,还好还好!
那边与黑甲人战成一团的岩川将他们的对话分毫不差地听在耳中,手中的重剑一下子歪了角度,差点儿被黑甲人的阴气击中。
他眉尖动了一下,暗中向羌吴递了一句传音,让他二人少废话。
羌吴收到后瞪了他一眼,而后就站在织影身前侧不说话了。织影见状也不多言,只盯着前方的激战。
但体内乱窜的灵气不容她做个安静的旁观者,它好似条受惊的蛇在她经脉里不安地冲来冲去,寻隙又咬一口,痛得织影满地打滚儿。
羌吴听见动静,转身一看,小丫头额头上满是细汗,鬓边的碎发黏在脸上,衣衫尽湿,像从海里捞出来似的。
他转头看了眼前方的战斗,扬手布了一个结界,就冲到织影面前,蹲下来抓着她的手探脉。
不好!她吸了大量灵气,还未来得及凝作灵力,就用以施法,此时灵气紊乱,经脉受创,再不施救,只怕这副神体就坏了。
他朝岩川喊道:“速战速决,这小丫头情况危急,拖不得!”
织影觉得乱冲的灵气快将她的经脉冲破,继而祸害五脏。
当她决定背水一战时,她就知道自己无论成败,都会面临不可预知的危险。只是她不愿意将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中,将自己陷入被动,所以毅然决然地用掉了所有仙露。
她的铤而走险让她等到了外界的救援,如今到了承受苦果的时候。
只是这苦果未免太苦了些,她像一块粗铁,被置于火炉中焚烧,再放在石头上捶打,历经千锤百炼。
是脱胎换骨成就一柄盖世神兵,还是功亏一篑被当作废铁扔掉,只看她能不能捱过这一程。
呵,她真会安慰自己,一朵云怎么会变成神兵利器呢?不被剑炉里的火烤成水气就算是菩萨显灵了!
※※※※※
当在南极降霄宫与众神恭贺族长继任之喜的司织听到羌吴的传音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一早就发现织影不见了踪影,以为她是被南极降霄宫的漫天星辰聚成的阵法迷了方向,就命曲觅随宫中仙侍去寻。
哪知她还未等来曲觅的消息,战神族的人就来了。她忙跟左右道了句“失陪”,就往羌吴那边去了。
羌吴知道雎略暗里对云族的关注,所以直接就找到了司云殿现今掌印的司织,将她带到了紫微上宫的偏殿。
迈进偏殿,他看见岩川魔怔了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虾米一样缩成一团的少女,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瞥见身侧的司织面露不虞,连忙掩唇咳了一声,岩川却没什么反应,司织风一般地卷了过去,坐在榻沿上,挡住岩川直白轻浮的目光。
其实岩川心中半分绮念也没有,他只是对刚才听见的事太过震惊,有些反应不过来,面前又只有织影与之相关,就犯了毛病,直直地盯着她不放。
此刻司织遮挡了他的视线,岩川也就没有看她了,羌吴见气愤冷凝,就将刚才发生的事隐去部分不提和盘托出。
司织心内一恸,帝君说的劫难已经开始了么?
第九章 异处
“小影,妈妈准备了巧克力松露蛋糕,快过来吃!”久违得恍如隔世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织影游离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却不能分辨这声音的位置。她唯有瞠大了眼,静默地期待那束破晓的光,将她魂牵梦萦的身影映亮。
带着宠溺的催促声响起:“怎么还不来?你再不来,我就给小安吃了!”
小安是她收养的流浪狗,瘦得可怜,三年过去也没长几两肉,极具骨感。
织影急了,忙跑过去制止:“妈,小安不能吃巧克力,会中毒的!”
她没有发现,黑暗不再。
母亲脸上泛起揶揄的笑:“我叫你你不来,我一提小安你就来了,可见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小安呢!”
织影挠挠小安毛茸茸的脑袋,指着母亲对小安说悄悄话:“你看,妈妈还跟你吃醋呢?”
小安“汪汪”叫唤两声,似在应和。
“你这鬼丫头!吃完了就回去吧,别留在这里了!”
织影刚端起蛋糕,就听到这句话,迷惑道:“回去?我就在家里啊,回去哪儿?”
“回你本该属于的地方,浮生若梦,醒了就好了。”母亲温柔的眉眼分明充满了不舍。
织影打翻了蛋糕,抓住母亲的手:“不!我不走!”
母亲为了她,头发都熬白了,纵使母亲特意染黑,她还是发现了,还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鱼尾纹……
母亲她……
织影瞪大了眼睛,母亲的脸是一如既往地熟悉,却是她上幼稚园时的模样,没有白发,没有鱼尾纹,吹弹可破的皮肤……
她垂首看着咬着她裙角摇尾巴的小安,突然变成了一条吐着长信的巨蟒,一口咬上她的脚踝。
她一下子坠落了无尽的深渊,里面琴声泠泠。
※※※※※
入目是一片柔白,耳边琴声如山中清泉流响。
“浮生,若梦……”织影喃喃。
究竟这里是梦,还是那二十一年是梦?
她醒来,又会不会是另一个大梦呢?
琴声戛然而止,曲觅拂袖收琴,几步过来坐在榻边的杌子上:“经脉还痛么?”
织影回过神,运转灵气,却什么感觉也没有,她一瞬间目光呆滞:“我的灵力呢?”
拨开她缭乱的额发,曲觅面含怜惜:“你用了太多仙露,又没有进行炼化吸收,饱和的灵气膨胀,将你浑身经脉毁损殆尽……”
织影猛地想起在星落林里发生的事,黑甲人的阴鸷让她心有余悸,苍白的唇被咬出森森的齿印。
曲觅以为她为经脉之事而悲怒,握着她的手柔声以劝:“你莫要就此萎靡不振。岩川替你散了灵气,又用战神族最好的灵药为你重铸经脉,修养个一年半载,你的经脉也就能恢复如初了。”
“一年半载?!那影部的云务怎么办?”
曲觅往杯子里倒了几滴仙露,又召来云朵化水,将仙露稀释。
“影部云务自有一干精灵暂代,你只管好生休养。”
那还要我做什么多余的影部神女?
织影腹诽。
她抱着云被坐起来,接过曲觅递来的仙露茶,一口饮尽,喉中干涩之感暂缓。
她再试着运转灵气,仙露茶里的微弱灵气如泥牛入海,杳无影踪。
嗯,那个什么岩川将她的灵气散得很是彻底。
念及此处,织影放下杯子,询问道:“查出星落林里那个黑甲人是谁了吗?”
这事算起来是战神族的疏忽,传出去有碍战神族的清誉,但织影是苦主,有权知道自己为谁所害,且司织没有特意交代曲觅要向织影隐瞒此事。
曲觅便告诉织影:“是数万年前,潜伏在战神族残存意识里的一缕魔族意识。”
“数万年前?!”织影听得目瞪口呆,不禁扼腕感叹,“这生命力也太顽强了些,比小强还要强!”
曲觅忍不住发笑:“我以为你会破口大骂魔族狡诈,未曾想,你这样回我。还有,小强是谁?他能活多久?与天同寿么?”
曲觅一脸好奇,虚心请教的样子,倒教织影不忍告诉她真相。
她呵呵笑:“小强就是比司织大人略强一点儿!”
虽然司织对她的云务很严厉,但她能感觉到司织一言一语对她是真正的关心,此刻拿她作挡箭牌,织影有点儿心虚。
“能胡诌这些歪理邪说,想必是好了大半儿了!”司织从门口踱来,嘴角轻扬,想来是心情不错。
曲觅起身行礼,给司织让座,并笑道:“是不错。大人来了,我就先去司云殿处理云务了。”
曲觅离开,屋子里只剩下织影和司织大眼对小眼,一时鸦雀无声。
织影觉得风吹得有点儿冷,往上拉了拉云被,对司织笑得殷勤:“司织大人坐……”说完她就想给自己一耳光,脑子抽风了吧?!
早就落座的司织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嘴角,骈指落在织影露出的手腕上灵气全无。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问起星落林里的事来。
司织是织影在天界的靠山,虽则从实力上看,这个靠山可能不大稳当,但明面儿上,掌印的司织放出去还是很能唬得住人的,总比没有的好。
所以织影毫无隐瞒地将自己怎么被玉树上的团子给冻成了冰,怎么被黑甲人掐脖子,以及怎么撑到救援通通说给司织听。
司织听完面露思索。
战神一族口口声声宣称星落林里混入魔族奸细。
有什么奸细能一潜伏就潜伏数万年?又为何选了星落林这个几乎无人出没的地方潜伏?为何盯上了初入神籍的织影?只因为她修为低神识弱么?
她觉得事情远不是战神族说得那样简单。
“司织大人,魔族的兵士穿的什么样的铠甲?”织影突然发问。
司织不知她为何心血来潮关心起魔界来,只对她解惑道:“魔族惯用细鳞甲,你问这个做什么?”
思及织影是被所谓的“魔族奸细”害成这样,司织连忙肃容告诫:“魔界中人好战,你眼下修为尽失,万不可胡来!”
织影抓住了线头,哪还理会别的?
她急问道:“战神族呢?他们又穿的什么?”
司织奇怪地看着她,口中答:“自然是明光铠。”
“可是胸前两枚如镜甲片?”织影掀了云被与司织面对面急急追问。
看见司织下颌轻点,她脑子里一声轰鸣。
什么魔族奸细!分明就是战神族养的老怪物!
想到她以为圆润可爱的团子里养的是这么一个浑身冒着阴森黑气的老怪物,织影忍不住心中作呕。
司织见状,以为她有什么后遗症,忙给她输灵力。
织影抚着胸口摆手:“司织大人,我没事。战神族是怎么解决这事的?”
“封印星落林,列之为禁地。”
封了?
也好,不论那黑甲人是什么身份,都不会再有人受到加害。
※※※※※
织影足足休了一年的假,仿佛又回到以往,她待在病房里,看着日升日落,树下的影子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的循环往复。
她坐在观景台扎的秋千上,木然看着若干云族精灵如3d打印机以百倍的速度一样将杂乱飘散的云织成立体的影子。
她深深地感觉到,司云殿其实用不着她这个影部神女。
感慨间,一只巴掌大的云族精灵飞了过来:“神女,君子国生人的影子已备好,请神女示下。”
说是示下,其实只需她将自己的一丝云水注入其中就成了,云迹浩渺,不用灵力也能完成。
织影例行公事地吹了口气,影中被可解三毒的云气略过,日后便不会生出怨气,遗祸众生。
她的真身还是有用的。
织影这样想。
她足尖抵着云砖,无聊地摇晃着秋千。
这一年来,她就没出过影殿。
回想着过去在医院的漫长岁月,织影让澹生给她找两本好看的书来解闷,孰知这素来老实巴交的少年红着脸,不知道从哪里给她抱来一摞溢着浓烈墨香的新书,放下之后一溜烟儿就跑了。
她随手抄起一本来翻,竟是新鲜出炉的合欢图,烫得她一下就扔了出去。
天界不是不让神族谈恋爱吗?怎么还会有人画这个?这不是勾着神族犯禁,跟天帝对着干吗?
此后澹生就有点避着她,就连仙露茶也换了人来送。
“神女,仙露茶沏好了,您可以喝了。”泽见端来一个托盘,言语恭敬又殷切。
织影瞥他一眼,端起仙露茶,闻了闻,神情冷淡地问:“这次是多少?”
“仙露与清水一半儿一半儿。”
司织曾说,只要她能将五成浓度的仙露茶里的灵气一次性吸纳归于己用,就能出影殿。
织影将之尽数饮下,然后盘膝而坐,仙露茶中蕴含的灵气在她经脉里缓慢流淌。
十天前,她感觉的经脉就已经修复完全了,直至今日,仙露茶已加到司织规定的浓度。
最后一丝灵气被她的经脉吸收,织影勾起唇角她终于解放了!
泽见仍端着托盘立在她面前,织影问:“有事儿?”
“神女……”
达到司织要求的织影立刻就想飞奔出影殿,不耐烦地摆手:“有话直说,没话就走!”
泽见忙道:“仙露。”
织影早已耐心见底,从秋千上起来:“去找澹生要!”顿了一下,她又问,“对了,澹生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见他?”
“澹生仙侍去给司织大人回话了,很快就回来。神女若是要见他,泽见这就去司云殿外侯着!”
“不用了。”
既然可以出去了,此时不去浪,更待何时?
不过为保万全,织影还是找了一个合适又合情的理由。
※※※※※
“你要去峄皋山?”司织拧着眉。
织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司织大人。”
然后将她的理由娓娓道来:“因着岩川和羌吴两位将军出手相救,织影才能死里逃生。所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织影无才无德,却非没心没肺,想着即便不能还报一二,当面道句谢还是能做到的。”
司织还能说什么呢?
“你有此心甚好,只是你经脉刚复,一个人只怕不成。”沉吟片刻,她决定,“我让曲觅陪你一道去。”
“等等!”织影牵起适宜的微笑,不好意思道,“音部云务众多,她也忙碌。怎好因我的私事耽误了她的公事?”然后立马保证:“我已经能一次吸收半杯的灵气了,化成云朵飘去也是使得的,司织大人就让我去吧!”
注视着织影坚定的目光,司织很是无奈。
或许帝君说的对,暂时的躲避可能延过一时,但或早或晚,命定的劫数,她都必然经历。
她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
第十章 你有病吧?
织影得了司织的允准,兴致昂扬地带上几瓶仙露就化成了一朵平平无奇的云,飘飘然地飞往东海。
日出谷,入于虞渊,谷东两千里,是为东海。
织影按着澹生所指的方向一鼓作气飞了三千里,累得口渴身乏之时,她终于看到茫茫荒原中那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蔚蓝。
化出人形,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净瓶,口中喃喃成咒。
净瓶扩至数倍大小,倒立于海面之上,织影指尖析出一丝云气,云气钻进净瓶,海面倏地旋出镶着白边的浪卷,成汩地冲进净瓶里。
掌心大的净瓶不断吸入海水,四周海水翻涌,惊涛拍岸,引起巨大的响动。
织影蹙眉,单凭净瓶汲水,不可能引发这样大的动静。
难道她自带倒霉体质,灾厄无处不在?
念咒收回净瓶,她连忙化作云身往岸上跑。她已经够倒霉了,不管海里有什么怪物,她都不想再奉陪了!
“阿蟹,不可胡闹。”轻轻柔柔的一声落下,身后海面躁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姑娘且慢,东海海水被阿蟹的泡沫染了毒,不能食的。”
方欲随风腾起的织影幻回了人形立在海面上,回眸那一瞬,她神情错愕。
前方三丈外,一名妙龄少女赤足而立,青色的衣袂随着带着咸腥的海风恣意挥舞,唇边笑意清淡,眸如纯净的蓝宝。
天界美貌者众多,织影吃惊的自然不是这个,而是她居然站在一只巨蟹上。
这只巨蟹不是寻常的巨,方圆十里的海面几乎全部为它所覆盖,航空母舰在它跟前就像麻雀之于鹰隼。
惊讶过后,织影反问:“螃蟹还有毒啊?”
织影有些矛盾,她虽然极少吃螃蟹,却还是知道一些常识的,想起了新闻上报道过的问题螃蟹,她不由道:“东海里的重金属也超标?”
她摸了摸收进袖里乾坤的净瓶,嗓子眼儿有点儿膈应。
那边少女已开口:“虽不知姑娘何意,但请姑娘莫要喝方才所汲海水,若非用不可……”
青衣少女蹲下来扣手敲了敲巨蟹的背壳,巧笑盼兮:“阿蟹,你干了坏事,可要负责,我便取你一寸螯壳,给人家赔礼道歉。”
说着并指如刀向斜前方一掷,一层薄薄的螯壳就被轻巧地削了下来,少女五指一拢,螯壳便飞到她手中。
隔空摄物,曲觅怎么没教她这个?
回头就找她要口诀,往后就不用劳烦澹生给自己冲茶了。
织影这样想着。
那厢,少女将螯壳磨成粉末,装在一只海螺里封住,用法术递给织影:“于海水中撒入若许螯壳粉,便可解毒。”
织影接了海螺在手里把玩,笑道:“都说相生相克,古人诚不欺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做了藕汤也给你送一份儿来!”织影自问还是很大方的,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
一阵烘热之感袭来,织影不适地往后挪,却看见一团华丽丽的金光滚了过来。
入耳是一声怒斥:“臭丫头!拿着我送的东西做人情,也不问我是不是乐意!”
再没有人这么没礼貌地叫她臭丫头了。
织影紧盯着那团金光后退两步,也不待那青衣少女说出名字,化了云身就跑。
冤家路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小金乌躲开阿蟹挥来的巨螯,倏地拐了个弯儿直直追去。
身后的青衣少女用衣袖掩着面,眼被金光灼得生疼,流下一行泛红的泪,急急唤道:“阿蟹,退回海里!”
阿蟹挥了挥螯钳,“咕噜噜”往海里沉。
这一人一兽避小金乌唯恐不及,远处的织影更是躲着小金乌逃得艰难。
她现在体内灵力匮乏,全靠真身在飞,哪里是小金乌的对手?不过离了东海堪堪五十里,近在咫尺的怒吼吓得织影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一团云雾坠在地上抖了抖,化出一个窈窕少女,这个少女有点儿慌,头发蓬乱,衣衫染尘,左右四顾,随意挑了个方向就跑,不巧一脚就踏进了大坑里,没了身影。
躲在岩石后面睡大觉的朴三被惊了一惊,瞄了眼拉着麻绳的手。
他和兄长朴二听说近日有夔牛在东海出没,就来东海附近猎兽,等了两天两夜,什么也没等到,朴二说肚子疼,让他在这里看着,自己走了。
朴三觉得自己肯定是不能猎到夔牛这样的珍稀异兽了,索性靠着岩石睡大觉,这一醒来,手里的绳子不见了!
他忙跑到陷阱处,趴在地上往里探,里面的景象让他惊掉了下巴。
朴三指着大坑里拍身上灰尘的织影大叫道:“妖……妖精!二哥,母夔牛成精啦!二哥……”说完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织影听得一脸黑线,妖精?母夔牛?这里离流波山还有很远的距离,哪儿来的夔牛?还是母的……
想起刚才大坑上面探出来的大脑袋,她猛地抽了抽眼角,鬼个母夔牛!
她望着丈圆的天空,有点儿头疼怎么上去啊?
也不知道这大坑怎么挖的,四壁虽是泥土,却光滑无比,连个着力点都没有。
真是个坑人的好地方!
捏着下巴想了想,她从袖里乾坤翻出一把泛着柔光,隐着凌厉的宝剑,然后……卖力地在泥土上戳洞!
半刻钟后,织影看着大坑半壁高的泥土上左右交错的小洞,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满意地笑了笑,两瓣虎牙调皮地探出头来,让她看起来有些童稚的纯真。
织影两手抠着洞,一步一步往上攀,直到半腰上,她又拿宝剑如法炮制,努力攀岩。
织影在心里叹息:要是上面有个人,给她甩条绳子该多好,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挖洞了。
其实地面上有人,而且就是那个把她追得慌不择路,以致不小心掉进坑里的小金乌。
他追着织影到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栽进去,再被朴三称作母夔牛,他还暗自嘲笑了一番,想着一会儿救她上来了,再当着她的面嘲笑她,好疏解疏解这些日子的烦闷。
然而看见她一剑一个坑地爬了上来,小金乌有一丝挫败感。
他受帝君之命前来瀛洲打玉醴泉,碰见了好几个女人在他面前柔若无骨地跌倒崴脚,娇声娇气地要他去扶。
这个臭丫头总不按女人的正常思路行事!
织影双手撑在地面上,长长地吁了口气,累死她了!
一口气还没吁完,就听见一声骂:“臭丫头,还敢躲着我!”
“……”
“咚!”
织影再次不幸地掉进了坑里。
她望着丈圆的天儿,扶着腰,哀痛地呻吟:“我一定是得罪了老天,怎么遇到了这么个煞神?!”
小金乌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摊开双手,太阳一样灿金色的眸子很是无辜,他只是说了句话,臭丫头不是他推下去的!
当然,这样的情况只维持了两息。
小金乌走到大坑边沿,冲里头龇牙咧嘴的织影道:“臭丫头,你可教我好等,居然这么久都不出来!怎么,知道怕了,不敢出来见我?”
“谁要你等啦!”
刚爬起来的织影甩了个白眼,想就着挖好的坑洞再爬上去,小金乌却正好蹲在坑洞的尽头,她从这里爬上去,势必与他对上……
思来想去,织影决定等他走了再出去,奈何小金乌是铁了心地要等她求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坑顶,一双饰着金翎的靴子不住地在织影头顶上恶意地晃悠。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织影在小金乌的注视下掩着袖子喝了小半瓶仙露,然后盘腿吸收灵气。
小金乌见状,兴兴地拿了腰间的玉葫芦弹了塞子。
一股清醇的香气直入织影鼻腔,打坐的她立时睁开眼,眼神晶亮,仰头道:“天界有酒?”
“什么酒?这是瀛洲的玉醴泉!想你这孤陋寡闻的小小神女也是没听过的。”小金乌话语里优越感十足。
织影撇撇嘴,孤陋寡闻的是你才对,连酒都没听过!
“你怎么会在东海?难不成你跟踪我?”织影眯着眼,密长的睫毛却丝毫掩盖不住眸子里的明亮清澈,也遮挡不住浓浓的怀疑与愤懑。
小金乌被她盯得不舒服,轻嗤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跟踪你?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跟踪你?”又晃了晃手里的葫芦,“玉醴泉在瀛洲,我自然要来东海!”
“倒是你这个臭丫头,一年多不见,又来东海造什么孽?”小金乌眼珠一转,恍然道,“你是想喝螃蟹莲藕汤了啊!”
然后指着织影愤愤不平:“臭丫头,居然敢吃独食!”
织影捅了捅耳朵,道:“你要喝藕汤,在送我贺仪的时候附上一句就好了嘛,羊毛出在羊身上,我还能不应承?”
听了这话,小金乌手有点儿痒,很想跟人打一架,心直口快的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抛出赤羽鞭,卷了织影的腰一下将她拉上来。
“臭丫头,你在司云殿习了一年的法术,我也练了一年,你我不如切磋切磋,也好看看是云族棋高一着,还是我太阳神一族技高一筹!”
“你有病吧?”
第十一章 化蝶记
“你有病吧?”
织影忍不住骂他。
她才修好经脉,哪里打得过他?这只臭鸟是看她弱质可欺,故意来找茬的吧!
小金乌被这么突然一骂,顿时怒上心头,帝君平时教的什么喜怒不形于色,君子以厚德载物通通忘在脑后,手里没来得及收起的赤羽鞭熟练地往织影那边抽过去。
织影大惊,忙矮身躲过,心里狂骂:这只疯鸟!
赤羽鞭上带着火焰,将织影扬起来的头发烧掉一缕,空气中立时散发出难闻的焦味儿。
这味道教小金乌恢复了几分理智,他收回赤羽鞭往身后一藏,拧眉道:“你怎么不还手?上回在司云殿不是计谋耍得挺溜的么?”
织影在星落林差点儿被夺舍的事情,云族和战神族都没有宣扬出来,所以小金乌并不知道她那点儿微末修为被废。
眼下他有心挑衅,织影可不敢把自己的事告诉他,让他好趁人之危拿捏自己。
她摇头:“我不和你打,司织大人说了,云族修的乃是逍遥道,打架斗殴者,禁闭一年。”
说完,织影心头苦笑,自己被司织关在司云殿休养,可不就是因为那个老怪物要夺舍,被迫反抗打了一架吗?
小金乌一脸懵怔:“我怎么没听说?”回头又摆摆手,“我又不是云族!来来来,你我放手痛快打一场!赢了,我就弄一筐万年雪藕给你;输了……”
他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就说:“我暂时还没想好,你答应我以后替我做一件事就行了!”
织影“呵呵”笑了两声,嘴里含糊道:“这个嘛……藕节子,我还是挺喜欢吃的……但是呢……”
小金乌侧了耳朵,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织影脚步往后悄然一挪,高声道:“我还是不乐意!”
说完这一句,她立马掉头化了云身就飞走了,带起的风将捂着耳朵的小金乌的头发吹得凌乱又毛躁。
手里的赤羽鞭凌空一扬,抽出“啪”地响亮一声,将远遁的云朵吓得晃了一晃,而后加快了速度,飞奔逃命。
小金乌骂了句“臭丫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这两个,一个追,一个逃,飞了大半日,直到月落银河,星汉灿烂,织影闪身躲进了一座光芒黯淡的塔楼。
这座塔楼似乎是座藏,鼻间充溢着浓烈的墨香,织影拢了拢眉尖,这墨香似乎还有些亲切。
她听见高处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人声音:“方塘啊,你看这个画的怎么样啊?”
“真君,您这个……”大约那个人画得不怎么样,所以这个“方塘”有点儿不好说真话来打击他,迟疑了大半晌。
“嗯?”上挑的尾音含着丝淡淡的威严和浓浓的……威胁。
方塘马上溢美之词不绝:“您这个形色优美,风姿绰约,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委实好看的很,令方塘不忍亵渎……”
一番话听得织影眼角疾跳,是不忍亵渎,还是不忍卒读……
虽则这段对话有些言不由衷,她却也从中听出了些内容。
听闻北斗有七星,这里墨香浓郁,又谈画作,应该是主管文运的天权星。
织影谨记上次落进陷阱的教训,锁定了方向一直往北飞,没想到来到了文曲星君的天权宫。
电视剧里转世的文曲星都是才华横溢,正直内敛,怎么这位不大一样?难道她猜错了?或者这位只是天权塔楼的守塔真君?
织影很怀疑。
在听了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赞扬后,这位真君总算是心满意足了,甩了一句“算你小子有眼光”之后,就是一阵自我陶醉的“啧啧”声。
织影听得好奇心大盛,飞到上面去。
窗棂里面珠光融融,凌乱的桌案前坐着一个着棉白色绣竹纹长袍的男子,那男子背对着她,此时正拿了一副卷轴在看。
那卷轴上画的,居然是一幅形色俱佳的合欢图!
织影骤然想起了红着脸的澹生转身逃也去的背影,澹生抱来的书不会是从这里拿的吧?
她默默地把掉落的下巴扶起来,却被一道犀利的目光锁住。
“何方小贼私闯我微之真君的天权塔楼?莫不是冲我的合欢图来的?”
这富有磁性的声音配着后半句话听在织影耳朵里完全变了味儿,但她也因此明了这里的确是文曲星君的地界,这位也不是文曲星君,而是其座下守塔的真君。
她忍着嘴角抽搐,现出身形,略一拱手,讪笑道:“非也非也。”
某真君眉梢一挑,道:“两个‘非’?那你来我天权塔楼作甚?”
方塘无力地扶额,天权塔楼海纳百川,随意抽出一本经册,都能让人获益匪浅,微之真君把那些无用的图卷当宝贝,以为别人也把它当宝贝。
躲进来藏身的织影可不想得罪这位爱好独特的真君,让他叫破自己的行迹就不好了,她忙解释:“小神今日出门迷了方向,不想竟机缘巧合误入天权塔楼,更见到了倾慕已久的微之真君,心中委实惊喜,就看呆了。失礼之处,还望真君宽恕则个!”
方塘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清丽脱俗的神女比他这个在谄媚道路上浸淫多年的资深仙侍还会拍马屁,果真是神外有神,天外有天呐!
织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借此遮掩已经忍不住剧烈抽搐的嘴角,她竟然流利无比地说出这么一番无耻的话,不当狗腿子实在太可惜了!
微之真君被她的马屁拍得甚是舒心,招手叫她过来,兴冲冲地把刚画好的图给她看。
织影的手臂被他扣得死紧,被逼无奈之下,眼睛看着卷轴,却刻意散了焦距,嘴里把这副难堪入目的画夸了又夸。
嘴巴都夸得麻木了,微之真君眼睛里含着两泡热泪感叹道:“可叹本真君的画作这样好,费心所著的话本却无人欣赏,惜哉惜哉!”
转头瞄了眼织影,他笑了起来:“还好你这个女娃娃眼光独到!”
说罢,他就拉着织影往楼下跑,织影被他拉得趔趄,最后两人停在一间堆满了书册的屋室。
微之真君从里面翻出一本被揉得发皱的书册兴奋地塞到她手里,挤眉弄眼地示意她阅看阅看。
织影为自己做好思想工作,心中鼓起巨大的勇气,翻开了手里的书,粗粗一看,她发觉这剧情颇为熟悉,也无甚淫词艳语,便收起了视死如归的心理,以平淡之心看起来。
……微风吹动水荡漾,漂来一对美鸳鸯……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看到“英台”两个字,织影翻书的手开始颤抖,心海激荡,惊骇不已。
……月老虽把婚姻掌,有情人才能配成双,泥塑木雕是偶像,不解人间凤求凰……白玉环蝴蝶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岂知你我自作主,无人当它是聘媒……
接下来呢?是不是为赴白头之约,坟前化蝶成双?
织影不停地往后翻,看得微之真君皱着脸连呼“慢点儿慢点儿”,可这时织影心情迷乱,哪里听得进去。
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相依相随,相爱之人冲破了世俗之藩篱,地老天荒永不再分离。
双手筛子似地颤抖,手上的书也跟着蝶翼乱颤,最后坠落花间,微之真君忙接了过来,宝贝似地捧在手里。
他看着织影埋怨道:“你这女娃娃怎生这般糟蹋文作?”
织影勉强收拾好内心的冲击,指着微之真君手里的书颤声道:“这是……《梁祝》!”
“错!这是《化蝶传》!”微之真君把书册的封面给她看,上面确凿书着“化蝶传”三字无疑。
织影摇头:“这明明就是《梁祝》!”
微之真君不高兴了,拍了拍书封:“本真君呕心沥血亲写的巨作《化蝶传》,哪里是什么梁祝?”
织影死盯着封面上的三个字,心内生出无限惊恐,《梁祝》变成了《化蝶传》,那别的呢?
于是她窜到书堆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来来回翻看。
《孟姜女哭长城》变成了《寻郎册》,《白蛇传》变成了《女娲后人遗记》,《西厢记》变成了《莺娘传》……
一则则都是她过往看过的故事,换汤不换药,却口口声声成了面前这个微之真君的“巨作”?!
那她过往看到的呢?是他给那个小世界所编写的姻缘簿子,还是他看了观尘镜里的故事之后写的?
织影脑子里乱轰轰的,以致于身边的微之真君对她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见,直到火烫的温度将她的手腕灼伤。
“你这臭丫头倒是会躲,竟然躲到天权宫来了!”
滔天怒火从手腕烧到心里,将织影缭乱的心思烧得一干二净。
她顿时灵台清明,抱着快烫出水泡的手腕呼痛,看着面前一双金瞳耀目灼眼的小金乌气笑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小金乌尴尬地眨了眨眼睛,屋里光线明灭不定。
他是骄傲好战,却不是顽戾无知。
织影手上的伤是他的错,想到织影爱吃藕节子,他手伸出一半,又急急收回来,笨拙地交换条件:“我带你去摘万年雪藕,你吃饱了就与我切磋!”
织影白了他一眼,撇嘴道:“刚吃饱就运动,也不担心胃下垂!”
第十二章 挖藕记
“也不担心胃下垂?”
就知道不能对她退步!
小金乌心生懊恼,觉得织影好不知趣,得寸进尺。
他强忍了直接动手的冲动,咬牙道:“你去是不去?”
织影掏出一瓶子仙露,小心地抹在浮红的手腕上,丝丝凉意传来,灼烫之感削减不少。
她欲把剩余的仙露塞到小金乌手里,但瞄了瞄逐渐退热的手腕,还是明智地放在了耸起的书堆上。
“我送你半瓶子仙露,你喝了就不要找我切磋了!”
小金乌额上青筋猛跳,唤出赤羽鞭,将鞭子上的火焰加到了上次的两倍,他握着赤羽鞭朝织影扬了扬。
“是我用赤羽请你,还是你自己走?”
织影还没说话,捧着《化蝶记》已装了半天空气的微之真君忙拦在小金乌面前,脸上是少见的坚毅,只是这话就不那么对味儿了。
“小神君莫慌莫慌!老夫这天权塔楼里全是天界的重要书册,还有老夫的无数巨作图卷,都是宝贝得不能再宝贝的东西,你赶紧熄了这火,熄了呀!”
织影嘴角微抽,小金乌没看到微之真君的“宝贝图卷”,脸上全是凛冽之色。
赤羽鞭悬在书堆上方一尺处,吐出来的火舌却时刻要舔向咫尺之间的书页。
小金乌语气轻飘飘的,就像一片羽毛撩在织影手心儿:“你不出来,我就烧了这天权塔楼,那时追究起来,你我谁也逃不掉。”
“无耻!”
织影从微之真君身后出来,朝小金乌手里的鞭子扬了扬下巴:“把你这家伙收起来。”
目的总算达到,小金乌爽快地收了赤羽鞭,走到窗前。
织影瞅着地上乱摆的书册,心情复杂,她捡起一本《天女录》,对微之真君说道:“真君所著,小神甚是喜欢,可否赠与小神一本?”
微之真君视书册图卷如命,却更珍惜识得千里马的伯乐,当下就扬起一个豁朗的笑容道:“女娃娃好生客气,喜欢就拿去,你是个识货的,可要常来我这天权塔楼!”
微之真君不愧是微之真君,一番热情结友的话说得跟青楼姑娘留客似的。
织影眼角又抽了抽,向他道了谢,就把《天女录》放进袖里乾坤。
等候在窗前的小金乌看着她眼里的惶惑,心里总觉得不舒坦,却也没有先走。
待织影到面前,他隔空摄了一本同样的书册在手,朝微之真君谢过,就越出了天权塔楼。
织影瞟了眼因同时有了两个伯乐而欣喜若狂,抱着方塘激动得直哭的微之真君,觉得很是荒诞。
甩了甩脑袋,她回头跟在小金乌身后,却时刻想着怎么跑路,但这次小金乌是铁了心地要带她去摘万年雪藕,一步三回头地盯着她。
见她脚步慢了一小段,就返回来找她,令织影不甚心烦。
织影内心抓狂,她身边怎么尽是这些脾气古怪的人?
※※※※※
若说织影所在的云族子息单薄,那么花神一族可就是名副其实的枝繁叶茂了。
除开十二月令花神,还有各月令分支,各远亲,以及若干未入《花神谱》的花草树木精灵。
小金乌带织影去的是六月令花神芙蕖所管辖的藕花深处。
无穷碧色的接天莲叶簇拥着各色亭亭玉立的荷花,淡白,粉红,深红,淡紫,皆是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气度。
偶有蜻蜓掠过,更添静谧。
看守藕花深处的菡丹正卧在一片荷叶上酣睡。
躲在远处的小金乌得意一笑,朝织影扬了扬下巴:“我就说能给你弄到万年雪藕吧!”
织影撇撇嘴,她又没要他弄万年雪藕,到时候东窗事发,她这个被逼犯罪的从犯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跟我来!”小金乌伸手就去拉织影。
织影忙不迭地躲开,手上还有一圈儿红印呢,她才不想伤上加伤。
“你走前面,我跟着。”
小金乌警告她道:“你要是逃了,我天涯海角都要把你给追回来!”
“司云殿就在那儿,哪儿还用得着你追到天涯海角?”织影嗤笑一句。
心里暗暗把小金乌又骂了一遍,方才顺了口气。
小金乌冷哼一声。
在荷叶间几个轻盈的跃起,他落在藕花深处最中心的区域,这里是整个藕花深处灵气最旺盛之地,因而才能生出万年雪藕这样的圣物。
他回头一看,织影正落在他身后,中间隔着一支半高的荷花,荷花洁白,却不及她肤色如雪,肌如凝脂。
织影抬眸就看见小金乌一双金瞳锁着她,与火焰中层最明亮的颜色如出一辙。
织影心里咯噔一跳,他不会要用太阳真火烧了她吧?
孰知小金乌嗤了句:“算你识相!”
“你!”织影不由气结,却也松了口气。
小金乌蹲在一片半丈宽的巨大荷叶上往下面水潭里探,奈何水下是万年淤泥,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
身后的织影盘腿悠然地坐在另一片荷叶上,闲闲地观赏藕花深处的雅景。
古来曲院枕莲塘,风过犹疑酝酿香。
尊得凌波仙子醉,锦裳零落怯新凉。
此处无曲院,却更胜其中酝酿之香。花神一族可真会享受,不像她的影殿一片云遮雾绕,朦朦胧胧的。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下去挖藕。”小金乌突然对她说。
织影猛然神情错愕地瞅着他:“你去挖藕?”
曾经暑假去姥姥家,她看过村里人挖藕,几乎整个人都泡在又黑又臭的淤泥潭里,弄得全身又湿又脏,费老半天劲儿才挖出一根藕来。
每次见到小金乌,他都是一身光鲜亮丽的装束,像天边的太阳一样明亮,有谁见过太阳会主动跳进泥潭里?
出乎她的意料,小金乌使了个护身咒,纵身一跳,像条泥鳅似的“咻”地就钻进了黑不见底的淤泥潭,倏忽没了身影。
织影看呆了,他就这么跳进去了?就为了给她挖藕?
织影心里凉凉的,她觉得等自己真的喝了藕汤,淤泥潭一日游的小金乌会把她打得很惨。
她有一点儿脚底抹油的冲动,而的确,她也这么做了,只可惜逃跑未遂。
淤泥潭里一阵水声哗啦,起身欲逃的织影被淤泥溅到了脸,她低咒一句,住了脚,掏出块云帕将脸揩干净,就看见纤尘不染的小金乌从淤泥潭里蹿了出来。
“臭丫头,你看!”小金乌扬了扬手里手里莲藕,这莲藕一米来长,每节都有小腿粗细,白嫩剔透,一看就是上品。
织影却心内悲呼她完了!
而落在荷叶上看着她的小金乌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异常的兴奋,比往日受到眼高于顶的帝君的夸赞更甚。
他欲将莲藕扔给织影,却得来织影的一句:“这真是万年雪藕?看着和平常的莲藕也没什么差别。”
小金乌登时就和帝君拿如意敲他时一样,熟练地用手里的莲藕敲了敲织影的脑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莲藕自然也不可小瞧!”
从他上来,织影几乎草木皆兵,一看到他抬手,就躲到了另一边。
末了睨着他道:“飞廉风使都说过你是在诓骗我呢!”
小金乌几乎跳脚:“万年灵力是假,万年雪藕是真!”
“你果真是在诓我。”织影撇撇嘴。
“你这个臭丫头……”
小金乌指着织影的鼻子就要发作,不远处已传来女子的叫喊:“你们是谁?竟敢来藕花深处偷东西!”
两人同时往那边一看,一个着粉绿衣裙的女仙正修眉倒竖地看着他俩,与衣袂上所绘的菡萏清仪极不相称。
织影侧头对小金乌低声说:“你决定挖藕的时候想好退路没有?”
小金乌干脆地答她两个字:“没有。”
没有……没有!
织影忍不住吼道:“没有你还来?!”
“这不是为了和你切磋么……”小金乌眼神飘忽,心虚得很。
菡丹见他二人吵了起来,不以为然道:“你们二人休得耍这鬼蜮伎俩!还不跟我去见花主,看花主不将你等采藕贼剁成肉泥,作潭下泥!”
她这么说,小金乌对自己头脑一热作出这等荒唐事的一腔懊恼,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
他一眼横了过去:“敢将本神君剁成肉泥,就不怕本神君将你烧成飞灰?”
织影瞄了他一眼,心道:整天都烧啊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火神一族的呢。
瞥见他手心儿窜起的火焰,织影猛地抓住他的手要制止他,她可不想这样的好地方被头脑发热的小金乌给糟蹋了。
情急之下,她却忘记自己手腕的伤是怎么来的了,于是头脑同样发热的织影被小金乌烫得五官扭曲,满手是泡,不由痛呼。
然而因为织影修为全无,小金乌得以安然无恙。
被织影这么一打岔,小金乌怒火消了大半,他皱着眉,嘴里骂道:“臭丫头,被烫了一次还不够,居然还自己送上门来!”
话虽如此,却急忙从腰带上的储物石里翻出一大瓶玉膏,凌空倒在织影被烫得红通通的手上。
瓶中玉膏一口气倒了大半,他一点儿也不心疼,心道反正帝君炼药房里多的是。
“大胆小金乌,竟敢来我藕花深处私采万年雪藕!”
清雅又严肃的声音破空而来。
第十三章 捉虫记
“大胆小金乌,竟敢来我藕花深处私采万年雪藕!”
清雅又严肃的声音破空而来。
织影手搓手将玉膏均匀抹上,一股清香传来,盖过了藕花深处的清幽莲香。
她往发声处望去,一个女子凌波而来,步步生莲,带起莲田荡漾,青荷浮香。
待到眼前,织影方看清她的容貌,两弯远山黛,一对秋水眸,明明是如水温柔,偏偏喜欢横眉冷目,笑意尽敛。
一袭淡如水的白裙看起来比她影殿里的白云还要冷清。
织影虽然几乎没有出去认人的机会,但凭着曲觅告诉她的天界知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个女子的身份。
她对着女子略行半礼:“见过芙蕖花神。”
六月令花神名曰芙蕖。
按理说,织影所任的职位与芙蕖的六月令花神也算是同级,芙蕖应当还她半礼。
但芙蕖也不大爱出门,是以并没有见过她,再加上此刻她和小金乌站在一起,所以芙蕖也就只朝她淡淡地颔首,然后就看向她身后惹祸的小金乌。
织影也不恼,左右她并不在意这些繁琐无用的天界礼仪。
另一边,小金乌一看见芙蕖过来,心知自己这回不能轻易脱身了。
慢悠悠地收好玉膏,也没对芙蕖见礼,就说道:“六月令花神想怎么罚?我接着就是。”
语气冷硬,态度桀骜,一点儿也没有要为自己的不当行为认错的意思。
织影额角滴落一滴冷汗,就没见过偷人东西这么理直气壮的,何况还牵累了她!
“花主,这小贼偷我藕花深处的万年雪藕,简直罪无可恕,您一定要严惩他!”看守小仙菡丹插嘴道。
织影没说话,小金乌嘴角勾起一抹嬉笑。
面前的芙蕖冷淡地瞥向她,菡丹立即低下了头。
芙蕖淡红花瓣似的唇轻启,声音却如十月寒霜般冷酷:“你是藕花深处的看守女仙,你可知他们何时进来?怎样进来?又是怎么挖出万年雪藕的?”
方才菡丹睡着,直到小金乌被织影气得跳脚,她才被惊醒,又哪里知道这些?面对芙蕖的疑问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芙蕖抬手,指尖点在菡丹额心,一朵含苞红莲旋转着被引出,芙蕖五指一拢收了红莲。
她转身,看也不看惶恐跪地的菡丹,对其淡声道:“见习女仙菡丹,懈职怠守,现夺其职,逐出藕花深处。你自去吧。”
拂袖一挥,菡丹还未来得及求情,已被赶出藕花深处,没了踪影。
织影无感,任其职,尽其责,她看守不力,被上司辞退也无可厚非,但看着芙蕖的冷淡利落,雷厉风行,织影对她的严惩心有戚戚焉。
这时芙蕖已看了过来:“你们私入藕花深处,又私采万年雪藕,我便令你们将藕花深处的莲纹夜蛾驱逐清净,届时你们自去,我再不追咎。”
小金乌一听,驱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即就轻快地应了下来。
织影瞥了他一眼,未曾言语。
莲纹夜蛾,顾名思义,翅纹如莲,昼伏夜出。
所以织影和小金乌坐在藕花深处的荷叶上一直等到天黑。
织影来到这里就喜欢看月亮。
望舒清冷,这夜的月却布得淡黄圆润,即便有大大小小的斑点儿,仍旧让人觉得暖融融的。
十五了啊……
织影低头算了算,今日是天历二十四万两千六百七十九年八月十五日月夕,便是中秋。
天界没有凡食,也没有月饼。
更没有团圆。
织影看着前方穿梭来去,双手乱舞,狂躁得快要发疯的小金乌,不由得笑了笑有只捉虫子的黄金鸟!
捉虫子的小金乌很恼火。
这莲纹夜蛾体型极小,也就两个指甲盖那么大,又只在夜里出来,混在花叶间几乎看不见,也就难捉。
再加上这种虫子天生暴食,芙蕖对其很是苦恼,正好撞上小金乌和织影这两个惹祸精挖了她的莲藕,索性将这堆烂摊子甩给他们。
能捉住自然好,若是不能,她再寻别的办法。她早就知道小金乌是帝君的弟子,还能扣着不放?
小金乌和织影皆是初出茅庐的神。
小金乌被东华帝君着重锻炼法术,收敛心性,尚未教他心术。
而织影,两世加起来虽然活了二十二年,但她少时不知事,懂事了就被扔进学校,之后六年的时间交给了医院,来到这里又大事小事状况不断,哪有时间学习揣摩人心?
因此,堪称心思单纯的两个人就被外表冷淡实则腹黑的芙蕖花神坑了来捉虫子。
手里的莲纹夜蛾再次溜掉,小金乌本就有限的耐心终于告罄。
看到织影没再捣鼓手里的破灯,却在那里双手捧着脸傻乎乎地笑,他的脸一下子铁青。
凭什么他在这里费心费力地捉虫子,她在那里闲坐着?!
小金乌跃了过去,大喇喇地坐在织影面前,弄得荷叶一阵晃动,打断了织影的遥想。
“她说的是我们将莲纹夜蛾清理干净,你是没听清,还是你是只懒虫,等我来捉?”
织影挑了挑眉,不答反问:“法若有弊,不可不变。你捉了这么久的虫子,捉到多少?又逃了多少?”
小金乌铁青的脸转红,别开眼,声音像蒙着层夔皮一样闷闷的:“不足三成,逃走的有一半儿。”
织影乐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忍都忍不住,她清了清嗓子,对小金乌半吞半吐道:“我有办法吸引这些莲纹夜蛾……”
“你有办法还在这儿坐着?”小金乌一点儿也不信。
也并非是他质疑织影的智慧,只是织影的能力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他由帝君亲授尚且束手无策,织影最多也就与他半斤八两,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自信者常沉着。”未免小金乌再说什么来打击她,破坏她的好心情,她不再卖关子,从袖子里拿出她白日里做的琉璃灯放在小金乌眼前。
一双眼睛弯成一枚漂亮的弦月:“看看这个。”
小金乌抬眸,发现是她捣鼓的那盏琉璃灯,拧了眉毛。但看织影眼光明亮,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小金乌决定给她一个面子。
他将之接在手里,在织影的示意下对着月光看,一望之下,他才注意到,他白日里看见的那些繁杂花纹都不是刻在灯罩上的花纹。
但见月光之下,琉璃灯上无数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原形毕露,整盏灯笼像一个镂空的艺术品,将月辉映照得光怪陆离。
可他还是没觉得这盏琉璃灯与捉莲纹夜蛾有什么关系。
织影直接提要求:“我要你三两玉醴泉和一小簇太阳真火。”
见小金乌犹疑,她解释道:“不会浪费,全部用来捉莲纹夜蛾,玉醴泉只怕是喝不得了,但太阳真火,你可以收回来。”
如果你不嫌脏的话。
织影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小金乌狐疑地把装玉醴泉的葫芦给她,却看见她把玉醴泉倒在灯罩底部,又把琉璃灯放在他面前。
“如果可以,太阳真火最好能悬停在玉醴泉上方,也就是琉璃灯的正中心。”
小金乌好似有些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干脆地分出一小簇太阳真火,又引导它停在琉璃灯中央位置。
而后,织影小心地将琉璃灯放在藕花深处的中心,又跑了回来,与小金乌一起隐在藕花深处岸边的一株千年古树的树荫下。
织影见小金乌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琉璃灯那边的状况,说道:“看灯的时间久了,会眼花的。”
小金乌摇头:“帝君特意训练过,我就是看着太阳一整日,都不会眼花。”
他语气平淡,似乎不觉得这是一种折磨。
织影却觉得怪异:“帝君训练这个做什么?又不用你学后羿射太阳。”
小金乌目光凝滞,斜睨过来。
织影猛然记起这厮就是太阳神一族,自己这话岂不是说他是疯子吗?
她生硬地转了话题:“那帝君还让你训练什么?”
见她非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不可,小金乌坐了回来,答:“使用太阳真火的本源。”
“那是什么?”
“大日金焰。”顿了顿,小金乌又添上一句,“若是会了,太阴星君的太阴真火也不能将之熄灭。”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可织影看着小金乌没有再要向她卖弄的意思,心中明了他还没有学会。
感谢上苍!
幸好他没有学会,不然他一团大日金焰甩过来,她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小金乌“腾”地站了起来,织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打了若干孔洞的琉璃灯外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莲纹夜蛾,像归巢的蜂群拥挤在一起抢夺蜂巢里的甜蜜,层层叠叠,将琉璃灯包裹得密不透风。
不过弹指,琉璃灯上的莲纹夜蛾就少了一半,却又有另一群陆续补将上来,再次将琉璃灯裹成一个原来三倍大小的圆球。
如此循环交替,直到不再有补上来的莲纹夜蛾,小金乌心里的震撼还未消散。
织影嘴角一勾,心里得意洋洋,却又泛起一丝涩意,一丝细微的涩意捂热了她的泪腺,前方的光亮模糊不清,一会儿又变成多个。
她还没有忘记。
该忘的,不该忘的,通通都刻在她脑子里,一个个鲜明生动,永不褪色。
第十四章 转折
“我们去看看!”
小金乌的声音素来对织影有些奇异的清神效用,话音落下,她已回过神来。
藕花深处的中心,琉璃灯周围已经没有莲纹夜蛾的踪影,应该是已经灭尽了。
她这才一步步跃了过去,身后的小金乌紧跟其上。
织影蹲下来,拿起琉璃灯细看。
太阳真火如金轮耀目,下方的玉醴泉被真火烘烤这许久,几乎干涸殆尽,灯罩底部被一层微白的细灰覆盖,是莲纹夜蛾的灰烬。
织影有些疲乏点头道:“莲纹夜蛾除尽了。”
她闭上眼睛,眼睑变得殷红,额角密集的细汗如星汉密布,被太阳真火的光芒映得发红。
小金乌忙抬手收了琉璃灯里的太阳真火,询问道:“你没事儿吧?”
听到他的声音,织影诚实地点了点下巴,冰凉的手覆在眼睑上,以此减轻些微胀热感。
“真是娇气!”
嘴里这么说,手却摸向腰间,翻了药瓶出来碰了碰织影的手指:“你自己涂。”
织影拿过药瓶,摸索着打开瓶塞,闻见是之前小金乌倒在她手上的玉膏,她放心地把玉膏倒在手心,覆上眼睑。
玉膏灵气充沛,很快就消了她眼睛上的灼伤。
她睁开双眼,小金乌促狭地笑道:“我们现在去找芙蕖花神来验收!”
“现在?”除了布月的望舒和飞廉,只怕神族都在睡觉吧!
“就是现在!”
小金乌想做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做成,织影的意见他又怎会放在心上?
花神一族世修木系法术,芙蕖的殿里从来不点蜡烛,与爱书的微之真君一样,皆是用夜明珠代替。
当她接到小金乌的火焰传话,那张因刚苏醒而显得柔如秋水的脸,立刻就变得跟她的真身青莲一般颜色了。
胆敢扰她清梦,若是让她发现藕花深处还留有一只莲纹夜蛾,她一定教他好看!
芙蕖现身藕花深处时,小金乌和织影两个人正慵懒地靠在千年古树下,手里拿着白日里挖出来的那截万年雪藕在啃。
玉白的藕肉清脆甘甜,“喀嚓”的脆响如同一记惊雷轰在芙蕖耳边,劈得她的耳朵起火,一路燃到了喉咙里。
她上前尖叫道:“你们都给我住口!”
织影刚咬下一口鲜藕,就被她这一声惊得整块儿吞了下去,抚着脖子内心叫悔不迭。
她一时耳根子软,没能抵受住小金乌的美食诱惑,被芙蕖的声音叫得心里发虚。
这消化不消化啊?!
而她身旁优哉游哉啃藕的少年小金乌,因见惯了芙蕖冷脸,这乍然看到她发火破冰的样子,觉得心里舒坦极了。
这才像个活生生的神嘛!
嘴巴却没有听芙蕖的话“住口”。
芙蕖过来,嘴里磨牙道:“莲纹夜蛾捉完了?”
“嗯……完了。”小金乌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织影忙把万年雪藕扔在铺了荷叶的草地上,站起来道:“莲纹夜蛾大都在夜里出来,喜欢光亮的东西,对玉醴泉的味道很敏感……”
芙蕖本不欲听她说话,却不想织影说的莲纹夜蛾,而且是莲纹夜蛾的习性相关,她立刻就来了兴趣,眼睛越来越亮。
“……另外,听说花神族子息昌茂,若是人手足够,可以让他们在泥土间找出莲纹夜蛾的虫卵,将之灭掉。”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希望你说话算话,不要再追究万年雪藕之事。”
小金乌咽下最后一口藕肉,蹙着眉对织影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她的要求我们都做到了,她还想怎样?”
一口一个“她”,无礼又放肆,听得芙蕖心里窝火。
织影回头瞪了他一眼:“藕都吃完了,还住不了嘴!”
“嘴空出来了,当然要说话了!”小金乌一句话将织影堵了回去。
从在东海遇到小金乌,织影的头痛一直就没消下来过,她抚着额头,眉心打成了结。
倒是芙蕖,开始对织影正视起来:“你是哪族的?”
我是人族的。
织影心里这样说,口中却仍道:“我是司云殿的影部神女,织影。”
芙蕖回想了一番,若有所思地点头:“一年前似乎是有一位影部神女上任,云族与花神族也算世交……”
“你们不是嫌人家被天帝所惩,断了来往么?现在还有脸称是世交?有脸用她的方法驱虫?”
小金乌仗着帝君弟子的身份,而且自己已经完成了芙蕖提出的要求,就开始唯恐天下不乱地嘲讽她。
芙蕖这回却没被他激怒,不以为然道:“主神的意思干我何事?我这六月令花神之位又不是她给的。”
天界中所有神族均由东华帝君与金母元君商议入籍予职,天帝则是管理规范众神的。
应付了小金乌,芙蕖拉着织影的手,眉舒眼笑:“我不常出藕花深处,不成想云族还有你这样精通花务的人,主神可是失算了!”语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过奖过奖。”
织影汗颜,她也就幼年跟着姥姥看过听过一些,别的什么花的,她是一无所知。
但看着芙蕖这样客气,她提醒道:“眼下虫已除尽,不知我二人可否离去?”
芙蕖瞥了眼小金乌,声音清冷道:“小子可恼,本该禀了帝君……”
话未尽,又转而看向织影,语气方才软和些:“看在你将治虫之法倾囊相授的份儿上,我就不追究了。”
织影微笑以应,心里却想:你禀了帝君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摆脱这个阴魂不散的臭鸟了!
小金乌摸了摸腰间的储物石,笑嘻嘻地扯着织影的袖子走了。
天高海阔任鸟飞,出了藕花深处,小金乌像是重新找回了翅膀,化了真身在天上飞了几圈儿,才罢了兴,又转回织影这里。
织影看着他撸袖子的动作,心里“咯噔”一跳:“你要干嘛?我不与你打的!”
小金乌挑了眉梢,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放下,怪道:“我就奇了怪了,你就这么怕和我打?难不成云族的法术很差,让你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
织影当然不能和他说自己灵力尽无,只好耍起赖来:“你就当是好了!”
怕他再纠缠,织影索性把对司织那一套说辞跟他讲了。
孰料他道:“战神族的恩你就记得,我在昆仑山给你解围,你怎么就对我这样不客气?”
织影甩了他一个大白眼:“我早就谢过你了,你还想怎样?”
小金乌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要你给我做藕汤喝!”
一个“喝”字落下,织影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合着这位神君一路追着她不放,就是为了一碗藕汤?
织影的价值观出现了崩裂。
小金乌恨不能一个俯冲冲下云层,他的节操掉了啊!!!
“那我给你送哪儿去?紫府吗?”织影只想早些甩掉这个大尾巴,就爽快地答应了。
“啊?”小金乌蒙了。
“不要就算了!”织影拿出一幅地图研究起来。
小金乌连忙道:“那我来影殿找你!”
织影摆摆手,专注着研究手里的地图。
“你看什么呐?”
织影头也不抬地说:“地图啊!我在找峄皋山。”然后口中喃喃低语,“好像是在空桑山附近,那时候被一阵邪风吹着乱飘,失了方向,也没去成……”
手里线条画得眼花缭乱的地图骤然被抽走,她听见小金乌轻快的语气:“想去峄皋山还不容易?”
织影这才抬头看他,然后转了身:“那走吧!”
“喂!你就不求我一句?”小金乌冲她的背影喊。
织影转了回来,小金乌以为她要软语央求自己,心中正得意着呢,想着是干脆地答应下来,还是摆摆谱多难为她一下。
小金乌兀自心猿意马着,织影却伸出手来,白净玲珑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地图拿来,我自己去。”
“……走啦!峄皋山在这边。”小金乌走了个和织影不同的方向。
织影勾了勾嘴角。
她回头之后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小金乌还她地图,另一个就是现在这般。
无论哪一个,她都能达到目的,只是不如小金乌带路来的快,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不错,她离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好借他们的力量修到上神的那一天又成功地迈进了一步。
织影思想的转折,是在被困在藕花深处做琉璃灯的时候。四下清净,手中又专注于一件事,她得以沉下心来想了很多。
微之真君是文曲星君的下属,文曲星君最是正直无私,定然不许手下人弄虚作假,所以文曲星君的那些书册必是他的原创无疑,要么是司命星君借了他的故事给那些人写得命途,要么就是他看了那个小世界所写下来的。
所以司织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这里不是梦,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现实。
而且天界与凡界中间确实隔着上百层虚空,凡是修到上神阶品的神会自悟一种叫作“破界之光”的法术,届时自可破开虚空,到达凡界。
而古往今来天界之中修到上神的,哪怕是天赋最高的勾陈大帝,当年也是一万零两百岁。
至于被众神奉为帝君的东华紫府少阳君,人家是集东方所有华泽而生的神灵,生来便是上神,无人能出其右。
可莫说一万年,哪怕一日,地上也不再是原来的光景。
织影便知道,她是真的回不去了。
幸而她别的方面或许不怎么样,但适应性是绝对的强。
故而明了自己不能回去,她唯有随遇而安,等到哪天她修到上神,再去凡界一游吧!
至于从前,她忘不掉,又回不去,便只能闲时缅怀了。
第十五章 忘了(一)
峄皋山地处群山之东,其上多金玉,内有至宝雷石,可化天雷。
这座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山,山中璞玉筑垒成的殿宇,就跟它的主人一样冷冰冰的。
而它的主人战神族分支首领岩川,此时正和空桑山的雎略在沙盘前推演兵法,羌吴旁观。
收了指点山河的长剑,岩川看着沙盘上的紫微垣神情凝重,刀削似的脸刚硬又冷冽,话却说得心不在焉。
“司云殿那个神女有一年没有出现过了,也不知如何了。”
一旁饮茶的雎略目光闪了闪,语气平淡道:“百草谷给战神族供给的灵药一向是最好的,一年过去,再严重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星落林的事岩川没有瞒着与他私交甚好的雎略,就算有心相瞒,知晓此中内情的羌吴就是空桑山出来的,也会尽数告知自己的分支首领雎略,倒不如自己坦然相告。
岩川对织影的重重疑虑一直没消下去:“数万年来,只有她闯进,还出了事。”
雎略再次与他讲明:“南极降霄宫的星阵,非战神族无解,她误入星落林也不足为奇。
“况且她年纪尚轻,警惕与防备之心不足,灵力更是低微,识海薄弱,便给了那意念可乘之机。
“你这样耿耿于怀,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站在沙盘前回忆刚才两方阵营你来我往对阵厮杀,试图从中得到些许领悟的羌吴忍不住插话:“就是!
“那小神女运道忒差,落到这副田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到上仙,真正得到同族的认可,你还这样怀疑她,她也着实冤枉!”
羌吴想起那日的情形,对织影很是同情,说起话也就不知不觉义愤填膺起来。
岩川也不以为忤,没再说话,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如雎略所言,一切看似都是合乎情理的,但那黑甲人的身份还是让他不敢相信,唯有归结于无辜的织影,让他与战神族不至于那么难堪。
雎略却想着自那日昆仑山出来,他就在没有看见过织影;玄戈继任族长位,他带了去厌火国执行天罚,没能和她见面。
没想到织影就这么沾惹祸事,他留下的剑意未能保护她,星落林里的意念还差点儿教她废了经脉。
看来他得早些去找她了。
两个向来以战为解决方式的强者,此刻却各怀心思,沉默不语。
直到外面仙侍来报,织影来访。
等候在门外的织影无聊地看着十步外的小金乌用太阳真火熔炼地上的矿石。
心底默默地想着,这技术要是放到现代,估计省下大半冶金的人力和物力,绝对是个赚钱的好手,再配上这么一张俊脸,招蜂引蝶,不在话下。
唉,又跑偏了。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喊道:“一会儿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
不等织影说完,小金乌粗声就打断了她:“我不进去!”
他把矿石练成了两颗浑圆光滑的金珠子,拿在手里当作铁核桃转了起来。
“那你回紫府吧!刚才你不是还说帝君等着喝玉醴泉吗?你都耽搁两天了,帝君该不耐烦了。”织影已经记下了路线。
这时,进去禀告的仙侍已经出来了,恭声请道:“将军就在内殿,神女请随小仙来。”
织影回头看了眼,小金乌不耐烦地摆摆手,往外走去。
织影在仙侍的引路下进了内殿。
她进来时,岩川端坐在上座,一双冷如冰的眼一直锁在织影身上,让她不禁抱着手臂搓了搓。
在小金乌和岩川之间徘徊,完全是冰与火的双重折磨。
“啊!岩川,适才我想到另一种方法能破解你排布的阵法,虽比雎略的那种麻烦些,却更省兵力。”
岩川这才移了目光,看向客座,织影方才自在些,朝为她解围的羌吴投去感激的一眼。
而另一边的客座上沉默地坐着一位白袍男子,男子眉眼冷峻,疏无笑意。若说岩川是浮在水面的寒江严冰,他就是光华内敛的剔透冷玉。
未披银色明光铠,未佩三尺青冢剑,织影却一瞬间就将他认了出来,他是她来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战神族雎略。
几句话后,岩川再次朝她看了过来,织影立即垂眸与殿中三人见礼。
数万年间,战神族为天界贡献无二,其他神族连同天帝在内皆多敬重三分,对于这样的英雄,织影是执着敬意的。
“你此来所为何事?”
因着星落林秘辛,岩川不大喜欢她,语气中也就没有客气。
织影将一早准备好的礼物呈上。
两只匣子打开,里面两条双彩卷云织就而成的剑穗流光溢彩。一条紫青双色,沉静幽然若秘林;一条橙黄二色,温暖活泼如旭日。
一年间,同族中除了司织和曲觅常来,霞部神女琼明次之,锦岚和羽拂只偶尔来影殿坐一坐,说话也多是冷嘲热讽。
织影知道,她的真身万年难遇的五彩华云很是惹眼,令她们心生嫉妒。
她也不求所有人都能喜欢她,便含糊应付着。
有一次,她见锦岚腰上佩的穗子好看,便随口夸了一句。
锦岚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五彩华云是云族里天赋最高的,同时兼任两部云务也不是难事,就留了穗子给她,让她照着看能不能做出一样的来。
司云殿各部一向各司其职,锦岚是笃定了织影不会锦部云务,第二日早早就和羽拂两个约好了过来看她笑话。
结果织影做了一排七根穗子,照着彩虹的颜色排列,生生打了锦岚和羽拂两个的脸。
之后两个人再没来过影殿。
病着那六年,原来的顾影除了看书,就喜欢做些小玩意儿。
一根穗子又怎么会难倒她?何况锦岚自己也说了,五彩华云天赋最好。
收回思绪,织影看羌吴也在峄皋山,便将那条橙黄二色的剑穗一道送给了他。
“多谢两位将军救命之恩,织影无以为报,谨以一条剑穗聊表谢意,还望二位莫要嫌弃。”
羌吴一手拿过剑穗,抢先笑道:“哪有什么嫌弃?我那柄食月剑柄光秃秃的,正缺一根剑穗呢!”
他都这么说了,岩川也不好说什么,便对他轻颔首,将装剑穗的匣子接了过来。
“那日你在星落林可瞧见了什么?”
岩川发问,织影也不好不答,想着这是战神族的秘辛,连司织也不知道个中内情,所以连忙摇头保证:“我什么也没看见!”
见她却会错了意,岩川皱起了眉:“你是怎样进入意念果的?又听见了什么?”
“意念果?什么意念果?”织影一脸茫然。
看她神情不似作假,岩川就省了这一问,只说:“此项略过,只须把你在星落林遇到的事从头到尾细说一遍就是。”
只须……就是。
这个句式看起来似乎要求不多,但其中的强迫与强势确实昭然若揭。
织影很不喜欢这样的语气,于是她简明地陈述道:“我看着南极降霄宫的星星迷了路,只看到一个林子,上面结着很多团子。
“我不小心戳了一颗,就被吸了进去,然后就被那个黑影打倒在地,你们就来了。”
一番话与岩川的猜想大同小异,他却觉得不该如此,语气不免有些咄咄逼人:“只有这些?你就没有听见什么?”
织影被他问得有些烦躁。
这个人明明就是在试探她,战神族关她什么事?把他们的秘辛说出去她有什么好处?她还嫌这段不甚愉快的记忆扰她清梦呢!
织影摇头,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也跟着调皮地轻摇,像是在向岩川挑衅。
“你……”
岩川还欲发问,却被雎略古井无波却似削金断玉的声音切断:“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空桑山了。”
走到织影身边,他侧首道:“你灵力空无,我便顺道捎你一程。”
“雎略!”岩川出声,不明白他为何要打断他的话。
雎略头也不回地冷声道:“事有因果,因非她,果非她,穷追不舍,意义何在?走吧!”
最后两个字是对织影说的,语气却温和了许多。
岩川猛然站起来,抑住了上前的脚步。
而客座上手里把玩着剑穗的羌吴心头一跳,看着雎略的目光就带了丝担忧,光泽鲜艳的剑穗不小心扯断了两根。
“你走慢点儿,我快跟不上啦?”织影足下如风,却还是赶不上雎略的步伐。
织影厌烦岩川没完没了的质问,她是来道谢的,又不是来受审的,凭什么要留在那儿受气,雎略要送她,她自然求之不得。
只是这位将军脚下抹了油一般,走得飞快,教她难追。
雎略听见她的喊声,停了下来。
一个不防,织影就撞了上去,捧着脑袋呼痛。
“给了你剑引,怎么不来空桑山?”雎略问。
“啊?什么剑引?”
雎略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这里。”
织影这才记起他在昆仑山给自己留的那柄玲珑小剑,当时心中伤怀,就没在意,此刻他在问起,不免尴尬,便装傻道:“原来那个是叫剑引啊!”
雎略默然不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织影像草野里茕茕孑立的竹枝,大风刮来,簌簌发抖。
“……我没时间啊!先是学习法术,再是适应云务,然后……”织影讪讪然解释了自己未能去空桑山的缘由,实则她根本就不记得这事,声音越来越小。
雎略垂眸,他都忘了,云族忙碌,近千年积攒下来的影部云务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走了,却将麻烦全都留给了另一个人。
“峄皋山南行五百里水路,再经三百里流沙,而后以南一千零六十里,就是杜父山。往后每日日落至杜父山,我授你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