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月照琴心
猜测始终作不得实,织影只得以实相告:“我给妖君用的丹药皆有安魂固体增强神识之效,但今次妖君的脉象与上次冰封结束之时相比,魂体、肉骨、神识变化极其微弱。”她不得不询问朝潜,“妖君除了用我配的丹药,平日还用别的丹药吗?”
朝潜沉默未几,侧首看向胭棠夫人,两人不发一词,心有灵犀地相视颔首,而后朝潜语气平和道:“请顾姑娘开始冰封吧。”
织影点头,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尽管凌波洞光线幽微,却不妨碍外间皓月当空,银霜漫地。
庭中落英缤纷,指间琴声淙淙,一曲《洛水》终了,两道琴声中的一道停下,另一道却又开始弹拨入调,重复散起后面三部分的曲音。
拂袖收琴,峄阳起身,手掌按在另一张琴的琴弦之上,逐渐缭乱的乐章戛然而止。
陷入琴音当中而心绪不宁的曲觅乍然惊醒,抬头看他,目光迷茫,眼底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怒火。
峄阳注视着她:“你乱了。”
凉如冰雪淡如水的嗓音,却还是不能浇熄残存的火星。
“没有。”
曲觅下意识地出言否认,却见峄阳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是了,琴弦即心弦,琴声即心声,峄阳出自乐神一族,精晓音律,又岂会听不出?
她浮起淡淡的笑,解释道:“初到妖域,有些不适应。”
峄阳不置可否:“这两日不可再抚琴。”
曲觅明白他的意思,抚琴之人,切忌神思不聚,便如方才,心乱之下她险些坏了原本的琴心。
“多谢。”曲觅感激道。
峄阳温言:“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见曲觅神情一愣,他转身走,掩去所有的情绪,“夜已深,露将重,早些安息。”
曲觅轻轻摇头,将琴收好,也打算回屋休息了。
便在她转身那一瞬,偶然瞥见侧旁的暗香疏影之间匆忙闪过一条黑影:“谁!”
没走多远的峄阳听见她的声音顿时回过头,却又闻得一道破空声,紧接着瞧见一人影越墙而出,曲觅急急追了出去,他一甩袖,人已在曲觅身侧。
曲觅有些诧异,捏紧手中碎石外包裹的写着“欲知神女真相,随我来”的纸条,疾声道:“你回去!”
峄阳紧盯前面的人,简短道:“走。”
他瞧曲觅心急却又不出手将那人拦住,暗忖那人要引曲觅去至某处,且曲觅愿往,也便不多事,坚持与曲觅随行,以免落入圈套,她应对不及。
念及此处,他突然扣住曲觅手腕,捏了个诀,速度陡然加快,瞬间与那人拉近一半距离。
曲觅又急又惊,急于那人速度之快,竭尽全力却始终不能追上,惊于峄阳修为,平日竟丝毫未曾发觉。
她拢紧了眉头,奈何前面那人行动太快,饶是峄阳亦不能再近得一寸,她也管不得那些令她心惊的异常之处,借峄阳之势紧跟那人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途中极为顺遂,不曾发生峄阳所担心的圈套之类,然而跟至一片幽僻之地,那人却突然没了影子,神识之内亦无踪迹。
发现那人彻底消失,原就存了十二分警惕的峄阳更是戒备,曲觅亦未有一刻放松,犹自狐疑那人引她去碧回浔,眼下却又突然消失的原由,却感应到有人踏进神识范围之内。
片刻后,她听见有人声传来。
“臭乌鸦,好累。”
“睡吧。”
曲觅凝眉,心道这两个声音好是耳熟,细细回想琢磨之下,她突然反应过来,眼底那未熄的火星子瞬间形成燎原之势。
对这声音的主人,峄阳亦几分猜测,但又觉得那个人不会出现在妖界,看她这怒气冲冲要杀人的架势,峄阳连忙拉住她。
曲觅一把拂开他的手,捏了诀,眨眼就到了那声音来源之处。
待看清对面人的容貌时,她惊诧到无以复加,也愤怒到无以复加,嗓音在不知不觉当中变得有些尖锐刺耳:“竟然是你!果真是你!”
对方看了眼依偎在自己怀中的人,声音如绒羽之轻,神情却如寒冰之冷:“请你小声一点。”
这时峄阳赶到,见到对面的人,心中亦是难以置信的愕然。
站在他们对面的,正是刚从凌波洞里回来的织影和小金乌二人。
织影灵力损耗过度,精神不济,此刻靠在小金乌怀里养神,乍然听见曲觅的声音,她猛然醒了来,除却小金乌,看见的还有怒不可遏的曲觅和面露疑惑的峄阳。
若说刚才回神五分,那么此刻她是完全清醒了,而且是惊醒的,她吓得急忙从小金乌臂弯里跳下来,面对的却是曲觅的质问:“他就是云霄?”
织影攥着袖口,扯了下嘴角:“曲觅姐姐都发现了,我再否认也没有用了。”
曲觅沉着脸:“既然没用,那就从实招来吧。”
织影笑了笑,也不知是皓月清辉映入的,还是夜风拂过,那黑如点漆的眸子里竟显出几分苍凉来,她摇头:“不成的,说出来我就没那么坚定了。曲觅姐姐,你就当作不知道好不好?等我完成一切,就会回到司云殿,聆听司织大人教诲。”
似锦的神魂就要醒了,如果把她正在做的事情告诉曲觅,曲觅必然会告诉司织,那时她们一定会举族欢庆吧。
可那样她会忍不住嫉妒,忍不住生出恶念,用南霜杀花杀了似锦。还是让她默默做完这一切,那时就算再嫉妒,她也不会伤害众人宠爱的似锦,破坏那些由衷的欢欣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曲觅想到司织告诫她的那些话,心中既是不安又是害怕。
织影仍是摇头,握住小金乌的手臂,说道:“我们走吧。”
小金乌轻点下颌,扶着她越过曲觅和峄阳,往兰苑方向行去,曲觅却转过来挡住他们的去路:“跟我回司云殿,立刻!”
“这是司织大人的意思吗?”织影一句话将曲觅堵得语塞。
当时得知织影失踪,曲觅打算去不周山寻找,却为司织所阻止,告诉她不用去管,所以,她真的要听司织的话,放任不管么?
第二百一十三章 强求不得
织影收回目光,再次越过曲觅。
“小金乌!”曲觅疾声叫住小金乌,“我有话问你。”
织影抬眸看着小金乌,后者摇头示意无妨,与曲觅道:“我先送她回兰苑。”
曲觅不再阻止,她望着织影和小金乌相携离去的背影,脑海里“相濡以沫”四个字跃然而出。
仅只一瞬,她连忙将这个词驱逐,身旁静寂良久的峄阳却开口了:“他们,很好。”
曲觅冷声反驳:“我却瞧不出哪里好。”
默了默,峄阳道:“曲觅,如果当初司织大人接受招安书——”
“你是神,竟也会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如果?”曲觅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她垂眸,歉然道,“抱歉,我失态了。”
横斜的花影遮住了眼睛,峄阳嘴角轻提:“无妨。”
另一面,小金乌送织影回兰苑,使了个法术令她安睡,将九江留在房间里守着,便出来见曲觅,刚见到两人,他就问:“是谁带你们来的?”
曲觅拢了拢藏在手心的纸条,对这个被她忽略的地方警醒起来,她面色不改,只道:“我自会查清,你只消回答我的问题。”
紧随而来的是一连串的质问。
“既然无事,你们又为何迟迟不回天界?而今扮成魔族来妖界又是想做什么?为何她的灵力突然衰弱成这个样子?你们究竟在干什么?!”
小金乌负手而立,淡声道:“问完了么?”
曲觅不答。
“该我来问了。”小金乌目光冷冽,比夜色更加深沉,“司织为何拒绝新天界招安?似锦对你们云族来说有多重要?织影对你们云族来说又是什么?比之似锦,哪个更重要?云族留在天界究竟想做什么?”
一问接着一问,声音随着一声声问句愈加森冷彻骨,最后一问落下,身后的手已攥成了坚硬的拳头,遏制着里面即将爆发的熊熊烈火。
“你知道些什么?!”曲觅厉声而问,只得到小金乌冷漠相待,遂同样回以冷硬之辞:“此乃我云族之事,无可奉告!”
小金乌一声冷笑发出:“你们连她也不告诉,所以已经将她排除在外了么?那么又有什么资格来过问她的事情?”
曲觅不由反驳:“那你又有什么资格过问云族的事?”
小金乌嗤了声:“若非她放不下云族,谁稀得问?”
“小金乌!”曲觅怒声大喝,对小金乌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小金乌一早便知云族对他的厌恶与防备,司织和曲觅更是多次告诫织影除帝君之意而产生不可避免的接触外,不可与他往来过密,他很清楚云族如此作为无非是因为洛霞上神与东君的那桩旧怨,可这与他何干?
幸而织影不曾因此疏远自己,既然曲觅是织影的同僚,那便给她几分薄面,也不叫织影为难。
小金乌缓和缓和神色,说道:“不如我们来交换吧,你答我之问,我释你之疑,何如?”
“你先说。”曲觅道。
小金乌暗自叹息:“曲觅上仙,换做我来说这句话,之后你会据实以告么?”
曲觅哑然。
“看来我们是谈不拢了,曲觅上仙,峄阳上仙,请吧。”小金乌手一抬,当即就下逐客令。
曲觅一阵风似的从小金乌面前刮过:“我走可以,但她必须和我一起走。”
小金乌声如疾电:“如果她愿意和你走的话——”他转身,目光迎上同样回转过身的曲觅的,认真且郑重地说道,“我会尊重她的选择。”
曲觅深知织影是不会答应跟自己走的,唯有愤恨地怒视于小金乌,以此发泄自己的无可奈何。
两人如同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认输。
直到峄阳走到曲觅身边,出言劝解:“曲觅,强求不得。”
曲觅终于移开了视线,看着峄阳的目光既愤怒又委屈:“怎么连你也——”
许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峄阳的态度冷静至极,口中道出的事实亦是那般冷酷:“那是她的劫数,你我都阻止不了。”
这样的话,与当初司织说的如出一辙,她只能袖手旁观了么?
余光中,那道人影长身而立,始终面对着前方的灯火阑珊,那里,是织影所在之地……
曲觅沉默良久,再次开口,脸上神情已是一片平静:“小金乌,眼下我只有一问。”
“请说。”
“你是以什么身份陪在她身边?朋友?神族同僚?”曲觅定定地看着小金乌,等待着他给出的答案。
小金乌毫不犹疑,目光郑重且坚定:“无论以何种身份,她所在处,吾必奉陪,她所面对,吾必同在,生死亦然。”
曲觅摇头失笑:“没想到太阳神一族竟也会出情种,只是在灰飞之刑面前,但愿你仍旧能够坚定地说出这番话来。”
但愿那些所谓的矢志不渝不是一段可望而不可即的空谈。
小金乌但笑不语,送走曲觅和峄阳,他回到屋内,在九江念叨下给织影输送灵力,昏昏睡去。
第二日巳时刚过,高唐如约而至,亲自将画屏交给织影,当然,此事不为任何人所知。
再见到高唐,织影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比前一天更加冷鸷了,而画屏,从进来到他离开,就如同一根没有生命的木柱,伫立原地,既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这两个彼此漠视的人,织影都不能想象他们来之前是怎样的情况。
织影瞄了眼门外,再掉转回头瞅着画屏,八卦的心蹦了起来:“你们……”看着画屏眼中的的疲惫,她心生不忍,状似败兴地摆了摆手,“算了,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就不惹人嫌了。”
“她在哪儿?”
仿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画屏眸子里立时闪现神采,视线落在织影身上,其中急切与喜悦可见一斑。
面对她如此热切的目光,织影反而视如不见,转身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顺手拿了个橘子来剥:“我这个人呢,做事喜欢公平,你急于了解她的情况,我想知道是谁要害我,可是,之前你又要杀我,还好我修为深厚,未曾叫你得逞。”她忽而抬眼,朝画屏露出个友善的笑来,“这样吧,我吃个亏,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第二百一十四章 求一公平
“这样吧,我吃个亏,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一听“交易”二字,画屏如同嗅到危险气息而伏低身躯沉眸竖耳的狼,端起一副凝神戒备的姿态。
织影剥完橘子皮,慢条斯理地将橘瓣上附着的橘络一丝丝剔出来,语气亦如动作那样不紧不慢,连唇际那抹微笑也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不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毕竟在这桩交易里,吃亏的人是我。”
橘络剔完,仍不见画屏说话,织影将橘子分她一半,见她接了,倏而眼珠骨碌一转,说道:“你这么紧张,不如我来讲个故事,放松放松。”
不待画屏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四百多年前有一位女君,以一介女子之躯治理国家,并不计前嫌,将政敌之女收作学生,试图以师徒之情消解仇怨。后来,这位女君意外身故,垂死之际留下遗诏交予学生,随后这位学生将此遗诏昭告天下,由她看重的一名青年才俊继承帝位,而为了表达对女君胸怀的崇敬,以及传位的感激,青年迎娶女君的学生为后。”
画屏愤然一哼。
“怎么,我哪里讲的不对么?”
织影身体前探做出虚心请教的模样,然而画屏再没做出别的反应,她暗中给自己鼓气:“既然没有什么不对,那我就继续讲下去了。”
语落,她起身漫步而行。
“历来君王更替,拥戴者与反对者并存,这个国家亦不能免俗,这反对者中,便有女君的母族。
“虽则女君与政敌之女已有师徒之名,但这积年旧怨岂会轻易化解,且女君的母族靠着女君,早已过惯了作威作福高高在上的生活,怎能习惯看人眼色过日子?
“彼时女君尚有一幼女,凭此血脉亲缘,女君的母族拥立不谙世事的公主承继君位,一山岂容二虎,女君的母族在与新任帝王的博弈之中很快溃不成军。
“于是暗暗将公主送去异国他乡躲避,公主年幼贪玩,不幸失踪,就此杳无音信。女君母族的族人所剩无几,唯有暂时蛰伏,以图来日。”
故事讲完,织影吃了两瓣橘子解渴,然后问道:“我这个故事讲得如何?”
画屏目光深邃:“字字珠玑,耐人寻味。”
“多谢夸奖。”
织影面不改色地接下画屏的赞词,吃完橘子,她瞅着画屏身上穿的碧波纹石榴裙,仿似无意间提起:“听闻妖界上一任涂山妖君生有一女……”
得见画屏一副秘密被人戳破的危机样子,她微微一笑:“我恍惚记得你们涂山氏有一个传统,凡涂山氏族人,五百岁前无有名讳,待得五百岁生辰那日,便由族长亲自赐名。四百年前,那位涂山公主尚不及百岁之龄,想来是没有名字的,只晓得自己是,尊贵的涂山氏。”
她特意咬重“尊贵的涂山氏”这六个字,果见画屏露出骇然之色,仅只一瞬便彻底湮没,化作冷然一问:“姑娘对我妖族之事如此清楚,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已经看出来了啊?真没意思。”
织影有些扫兴,不过既然刚才已经说了自己行事公平,也不好出尔反尔,打自己的脸,她既知晓画屏的底细,画屏也有同等权利知道她的身份。
于是织影端正神色,半含半露地说:“混沌初开,清浊分明,苍穹之上,是为九天。”
“你是神族?”画屏微愕。
织影淡定地收了敛息术,周身神泽显露无疑。
画屏缓缓收起脸上惊讶,不解地问:“既是神族,为何你却与魔族同流合污?还掺和我妖族中事?”
织影重又敛息,道:“这便是我的私事了,你们妖族的恩怨本与我无关,但我也有旁的交易要履行,干涉进来实乃情非得已。我俩的交易,答不答应,由你自行抉择。”
她伸开左掌竖立在侧,等候画屏击掌为誓。
画屏犹在沉思,织影既未出言催促,亦未收回手掌,只看着画屏静静地等待,一副耐心十足的模样。
在织影手开始发酸的那一刻,画屏决然:“成交。”语落,左掌与织影相击,同意这桩“公平的交易”。
织影化出两套笔墨:“你我各自写下对方所求,以物易物,方为公平。”
画屏轻轻点了点下巴:“好。”
只待少顷,两人停笔,将纸折叠成双方的形状。
织影严肃道:“你可想好了?告诉我便是背主,蛊毒噬心,无药可救。”
“背主?”画屏似听了笑话一般,傲然道,“我是涂山画屏,谁为我主?何谈背叛?至于噬心蛊,本就心不由己,没了又何妨?”越到后面,那股骄傲就转为苦涩的凄凉与无奈。
织影默了默,想到高唐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她多言一句:“真心难求,最当珍惜。”
不仅是劝慰画屏,亦是劝慰自己。
看着画屏黯然神伤,织影心中微叹,将记录了夕守镇那段记忆的双方递给了她:“这便是你想要的。”
画屏轻拭眼角,一手接过,一手将写着指使她刺杀织影之人名字的折纸交给织影。
展开双方,她将内容细细阅过,先是又惊又怒又忧,随后慢慢归复平静,再看到后面,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逐渐落回了原位,同时大松一口气,口中随之轻轻呢喃:“夕守镇……也好。”然后施法将信纸焚毁。
而另一面,织影也拆了双方,神情却与画屏截然相反,看过上面的字,双目不觉眯了起来,语气是意料之中的肯定:“果然是他。”沉默片刻,她沿着痕迹重新将双方折好,收进袖中。
这时画屏向织影郑重地施了一礼:“如果你要报仇,请你对涂山一族手下留情。”
织影侧身错开,言:“与狼共舞,必遭反噬。只怕我手下留情并不管用,更何况,他们要谋的不止是我的性命。”
画屏默然。
织影思虑片刻,说道:“我可以帮你解除噬心蛊的控制。”
画屏蹙眉:“你之前说,蛊毒噬心,无药可救。”
织影点了点头:“的确是无药可救,但我有别的办法。”
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画屏不由自主地升起几分信心来,却也未曾就此失了理智,而是问:“你要什么?”
织影不由笑开:“你可真是一朵解语花!”赞完,她走到近前,附在画屏耳边,与之悄声低语一番,未几便退开。
听完她的话,画屏眉宇间尽是疑惑:“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织影缓缓踱步,望向墙上那幅绘着成片桑树的画,目光如秋水微凉,慢慢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她轻合双目,语气是那样的无助与彷徨。
“没有好处,但,至少能够公平一点。”
第二百一十五章 频伽盛会
如众人所料,天界使团抵达妖界未久,新天界亦遣使团前来造访。
而带领使团的正是北斗七星之一,微之真君从前的顶头上司,于天权宫任文曲星君一职的师雅上神。
织影安置好画屏,便从小金乌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彼时她捧着一本古旧的兽皮书,面容平静。
她记得曲觅说过,雎略揭露天帝琅亘罪行那日,神族各部前来追随。
战神族所在的紫微垣,与星神族世代居住的太微宫毗邻,想必雎略早先便说服了星神一族,故此今日代表新天界前来妖界说项。
论起谋略胆识,她这个师兄,只怕鲜少有人能够企及,然而这次,她要给他添一点小麻烦了。
“明日的频伽盛会一定很热闹。”织影这般说道。
小金乌沉吟:“昨日你说了丹药的事情,妖君妖后未必查不出那背后之人。”
织影化出一本空白册子,一心二用,一面提笔将兽皮书上面的远古文字翻译出来,一面解答小金乌的话:“突然不见了一个人,旁人总会觉得奇怪,起码在频伽盛会结束前,他们不会动他,说不准还会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我已经让伏丹帮忙打探了,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再加上从画屏那里得来的线索当中抽丝剥茧,想找到知晓当年内情的人应当不会太过艰难。”
小金乌不禁疑惑:“怎么会找他帮忙?”
“他们协助追查刺客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追踪术很厉害,正适合去查此事。因才分工嘛,不然多浪费他们的才华!”织影琢磨着兽皮书上的一句话,口中理所当然地说道。
小金乌挑了挑眉,身体欺近几分:“让我炼丹也是因才分工?”
织影思考的正是关键,未曾觉察他愈发靠近的气息,随口驳他道:“难道你觉得自己的太阳真火没用吗?”
离了天界后,她甚少有这样用心研究一本书的时候,这使小金乌也对兽皮书起了兴趣,都忘了反驳,凑近了兽皮书一看,脸登时一垮:“那你现在研究的这些兵书就是有用的?”联想到天界,他神色端凝,沉声问,“你要上战场?”
织影提笔的手僵了一僵,而后笑道:“这不是闲着没事做么,就把这些闲置了几百年的兵书拿出来翻译翻译,省得和你斗嘴的时候吃亏。”
“你要上战场?”小金乌只重复这一句。
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织影垂眸盯着兽皮书上晦涩的文字,提了提嘴角,尽量把语气放得轻快:“天帝再次启用云族,有备无患嘛!”
听完这一句,小金乌没有再追问,目光灼灼地凝视她良久,倏而起身走了。
织影动笔续写,兽皮上的文字却忽然散开,变成一条条蠕动扭曲的蚯蚓,使她不能解读,犹豫半晌,终是不能再一心二用,烦躁将兽皮书等物收拾了,最后颓然地趴向桌面。
“临时抱佛脚,不如稳固修为,提升实力。”
织影瞥了眼那五彩华锦的衣角,恹恹地说:“我只是不想做别人手中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会帮你。”
“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恐惧。
织影摩挲着袖口上红艳艳的曼珠沙华,眼里满是那簇照亮整个天地的金色火焰,她害怕地闭上双眼,光芒却映入脑海深处,无法抹去。
进阶上神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以弥生墨守成规的性子,是不可能用弥生鳞里的灵力来帮她的,上仙到上神的那一步极为难渡,不仅是丹药这些外在条件,最难得的是机缘和心境,不然曲觅也不会在上仙后阶一蹉跎就是几千年。
几番思索,仍是想不明白,她问:“弥生,有什么办法可以尽快晋升上神吗?”
“有。”
织影眸光陡然发亮,直起上半身,兴奋地催促:“快说!”
弥生注视着她的眼睛:“置之死地而后生。”
织影原地琢磨了一阵儿,忽而目光一凝,看向弥生,得对方下颌轻点以作肯定,她立即展颜,跑回屋里修炼。
打开门,便见一人背对而立,听到动静,里面那人转过身来,织影狐疑:“妖后娘娘?”
……
天空暗了又明,露水聚了又散。
转眼就到了召开频伽盛会的日子。
作为妖界盛会,频伽盛会的场地定在了若邪谷占地面积最广的明心广场。
织影顶着木偶侍女的脸与易容成侍卫“云霄”的小金乌一同跟在冀离身后前往明心广场。
他们到来未久,长春上神与师雅上神也各自带领天界使团和新天界使团相继入座。
曲觅望着对面侍立于冀离身后的织影,犹豫着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才好的时候,对方却朝她扬起一个微笑当作招呼,随后撤回目光敛起笑意,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猜朱雀神君会抽到谁做对手?”峄阳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曲觅回神,看向他,又移目于新天界那边,语带讽刺道:“只要不是那边的人,谁都好。”
峄阳笑而不语。
频伽盛会最初是为妖界各族切磋法术而创办,随着妖族在六界日渐强大,也不乏妖族妖界以外的人参与其中,本着与人为善的理念,妖族自然无有不欢迎的,才有了今日各界齐聚若邪谷的景象。
因与新天界有言在先,魔族不便派人下场比试,便安心做那壁上观,故而此次真正参加比试的只有两派神族与妖族,是以才有了曲觅那句话。
不多时,偌大的明心广场已坐满了前来比试以及观看比试的人。
众人皆在猜测今次谁会摘得桂冠,得到妖君的一个承诺,更有好事者如凡人那般开设赌局,自然他们赌的并非金银财宝这般红尘俗物,而是法宝丹药之类。
到得辰时三刻,妖界君后至。
约定俗成地讲了一番激励人心的开场白后,桑台宣布比试规则。
这规则并不如何新奇,无非是两副相同的刻有数字的竹签子置于竹筒之中,一人抽一支,数字相同即为对手。
各族派出的人陆续上台抽签,他们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期待或者紧张的神情,等到抽签完毕,抽到数字一的人上台比试。
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抽中数字一的竟然是天界的朱雀神君和新天界的维远神君。
第二百一十六章 昔日同袍
朱雀神君在火神麾下供职,颇有威名,而维远神君……
那一身玄色衣袍,那满眼的冷漠孤傲,与某夜驱使重剑指向她,告诫她牢牢记住神则的那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织影记得这个人,他出身战神族峄皋山一脉,是岩川着意培养的族人,也曾立下不少功绩,并且两人还曾并肩作战。
天界与新天界尚未正式开战,今日便要在这明心广场先战上一场么。
“你猜谁会赢?”小金乌问着与峄阳相同的问题,语气全然不似峄阳那般淡泊平静,因为他问的不是曲觅,而是织影。
织影于沉吟中抽出,注视着站在台上那两个人,她忽而一笑:“我猜,是平局。”
最好是平局。
台上两人相互见了礼,朱雀神君看着面前冷得像快冰的男子,感叹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你我昔年同袍,今日竟要互为敌人,刀剑相向么?”
维远神君神色未有半丝变改:“或者,来新天界,你我仍是生死相托的战友。”
朱雀神君敛目沉吟,台下有大胆些的妖族出言催促。
织影远远地瞧见对面长春上神盯着朱雀神君的身影好似动嘴说了什么,那朱雀神君即刻便振奋了精神,抬眸坚定道:“各为其主,不必留情!”随之祭出自己的长刀,刀上吞吐三寸白色的火焰,不及太阳真火炽热,却也不容小觑。
“请。”维远神君丝毫不意外他的选择,说话间已祭起自己的兵器,身影化作一道锐芒迸射而出。
织影静默地旁观,眼波微微颤动,小金乌注视着她,沉默不语。
比试台上两人数次交锋,忽然,朱雀神君的长刀化作一只通身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神鸟,展翼间将比试台满满覆盖,让修为稍浅的人烘出一身热汗,而那道锐芒则在神鸟的威势下如同沧海蜉蝣,微不足道,仿若即刻便被这神鸟身上的火焰燎作灰烬。
台下登时爆发出一阵骚动。
“哈!朱雀神君赢定了!”
“早就听闻朱雀神君的南明离火乃是世间数一数二的至阳之火,没想到这般厉害,寥寥数招便将对手斩落马下!”
“那战神族的看着锐气逼人,怎的几招就败北了?”
“啊呀呀!我压了五百年灵力在他身上,这下赔惨了!”
“说了让你压朱雀神君一准儿赢,你偏不信!”
众人对于维远神君的失败似乎就此定音,赌输的人已摆出一张哭丧懊恼的神情,就在这时,比试台外响起了一道反驳之声。
“未必。”
嗓音虽是轻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笃定,这笃定的言辞在一片不看好的言论当中如同一根倒刺,一下子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众人一看,方觉此话竟出自一名魔族侍女之口,不由都目带轻蔑地笑起来,但顾忌到魔族储君在侧,未曾太过放肆。
一身材魁梧的大汉越众而出:“姑娘莫要胡乱猜测,神君斗法,哪里是你认为谁赢,谁就会赢的!”
紧接着一名长发披散,额角勒着一根兽牙抹额的男子随声附和:“是啊!南明离火无坚不摧,那维远神君如何能突破此火化出的牢笼?”
“南明离火无坚不摧?呵!”
那两人看向织影身旁的男子,那长发男子问:“兄台笑什么?”
小金乌的目光半分都未施与他,话中嘲笑之意却分毫不掩:“我笑一群见识浅薄之辈!”
一句话将所有人都骂了,一时群情激愤,那大汉更是气得眼比钟馗,脸似关公,碍于冀离,只得忍气吞声,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嘎吱响。
都知晓生气无济于事,众人回头望向比试台,期望南明离火将那道锐芒吞噬,替他们狠狠打这个不知所谓的魔族侍卫一个耳光,就连原本压维远神君赢,担心自己赔灵力的那些人也都期待着朱雀神君胜出。
见此情状,织影紧绷的神情不觉云开雾散,雨霁天青,她低声与小金乌打趣:“如此看来,若是维远输了,他们也不怎么沮丧了。”
小金乌甩了个白眼过来:“谁管他们!”
织影自然明白他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心中微暖,再着眼于比试台,台上局势已经开始出现扭转。
交手数百招后,游移于比试台上那道忽隐忽现的锐芒突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极速铺展开来,转瞬之间,神鸟下方便铺满了一层密实的细沙,明亮又绚烂。
修为浅些的,只看见细沙,而修为深厚的人却能看清那细沙并不是细沙,而是一把把排列紧凑的银亮窄剑,只因反射着南明离火的光,远看便如细沙。
细沙之中,那道屹立如山的身影孤清傲然,令人见之胆寒。
与岩川的重剑不同,维远神君使的是一把两指宽的窄剑,之前出剑,每每无声,可见其速度之快,力量之稳。
而此刻,窄剑成阵,剑芒逼人,竟也丝毫不弱于南明离火。
“过往他都在隐藏实力!”
小金乌目露惊讶,在心中暗呼。
他能看出,处在局中的朱雀神君更是切身体会,个中惊讶绝不下于小金乌,除此之外,甚而还有一丝未曾察觉的怯意。
这剑阵乃是一杀阵,一旦开启,即便是南明离火,也会被剑气一寸寸绞杀殆尽。
台下一时鸦雀无声,皆屏息以待,看南明离火与剑阵在角力之下,谁会被粉碎成空。
纵使是初时淡漠以对的峄阳,在此刻表情也开始凝重起来,领头的长春上神更是神经紧绷,冷汗连连,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的对战。
这一战不仅是朱雀神君与维远神君两人之战,更是代表着天界与新天界的第一战,此间成败,关系到双方的士气和尊严,而比起新天界,不复昨日的天界更是不容失败,更不能失去这个得到妖君许诺的机会。
朱雀神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剑阵完全开启的那一刻,神鸟仰天厉啸,南明离火的光芒霎时暴涨。
那样纯净透彻的白色,却席卷着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仿佛以天地为炉,要将世间一切皆熔为混沌。
织影眉头紧拧:“这哪里是比试,完全是生死相搏!”
然而面对这场早已超出比试的比试,不论是朝潜与胭棠夫人,还是长春上神和师雅上神,都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
第二百一十七章 暗夜风声
这是织影第一次亲眼看到神族之间以性命拼杀的战斗。
南明离火的力量已经到达极致,而下方的剑阵在维远神君手中染着他心头血的窄剑指天那一刹那便已开启。
比试台上登时光芒大亮,即使比试台外围设置了结界,这光芒也分毫未减地刺进每个人的眼睛里,以致短时间内无法视物。
待众人缓过神来睁开双眼时,比试已经结束,比试台几乎变成一片废墟,只见焦土遍地,血迹斑斑,令人触目惊心。
尘土飞扬之中,一人单膝触地,一人瘫在地上。
有人迟疑地问:“这就……结束了?”既是自言自语,也是绝大部分人心中的疑问。
那大汉瞪向一旁的织影,却见她慢慢拢着头发,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抖着嘴皮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低哼了声转回头去。
织影不予理会,绑好头发,注视着台上那两个血人,神情怔忡。
冰绡纱能抵挡太阳真火,自然也能隔绝南明离火,刚才光芒大盛间,她立即以冰绡纱覆眼,得以将这场决斗看了个一清二楚。
当南明离火化成的神鸟气势汹汹地俯冲而下,维远神君所掌控的剑阵也拔地而起,那样的光芒夺目,如同鸿蒙开辟后升起的第一道光,比之南明离火更为明亮。
神鸟与剑阵甫一触碰,便带起剧烈的震动,一时间剑气逼人,火意滔天,搅得那一方天地风云变色,烟尘四起。
而那一道玄色身影仿佛不受丝毫影响地在其间穿行,片刻后,步伐忽而刹住,将手中窄剑笔直地向前一刺,朱雀神君神情陡变,催动神鸟飞离,维远神君身形一闪,追击而去,朱雀神君亦抢上前。
两人缠斗数招,身形变换,维远神君虚晃一招,手一窄剑随着动作抛出,精准无比地刺向掠至身后的神鸟的心脏。
此剑若中,朱雀神君必败无疑,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面上浮起决然之色,法术祭出,一团绚丽刺目的红色光芒轰然炸开,直接将离它最近的维远神君炸成一个血人,落到结界处,气若游丝,已无力再战,而朱雀神君也狼狈坠地,精神萎靡,双目望着那边的维远神君,以手撑地“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光亮湮灭,一场生死相搏的较量就此结束。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作为裁判的桑台领了君后之意,高声宣布:“第一场,朱雀神君胜!”
那大汉愣了愣,旋即大笑,趾高气扬地朝织影挤兑道:“姑娘,怎么样?是朱雀神君胜了吧?”
织影只摇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胜是胜了,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那团红色光芒是神鸟的心脏自爆所发出来的,南明离火损失大半,此战过后,朱雀神君即便是胜了,也无法参加下一轮比试。
这只是一场比试啊,因为双方背后的势力眼中所谓的利害关系,朱雀神君没有选择,维远神君也必须竭力而为,使之成为了一场以性命相拼的决斗。
那场挥之不去的梦魇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眼前,织影逃避似的闭上眼睛,眉心纠结成深刻的“川”字。
“他们都还活着。”小金乌轻声说。
织影稍稍振作。
没错,他们还活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如此一来,长春上神和师雅上神便再无理由让这对昔日的战友相互厮杀。
未久,冀离的声音传来。
“战未止,兵未藏,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织影忽而睁开双目,神思清明,碍于场合,只向冀离的背影微一颔首,低声却郑重:“多谢。”
第一场比试结束,峄阳上去将朱雀神君扶下来,维远神君则被喂了粒丹药,由两名神族同伴架回去疗伤休养。
比试台无须人为清扫,待到台上空无一人,内中法阵自觉启动,废墟一寸寸重建,风烟一分分消弭,不到两息的功夫,便已恢复成原本平坦洁净的样子,静候下一场比试。
这回,抽中相同数字的分别是狐族女子白禾和一名狼族少年。
面容娟秀,有青莲之姿,全无狐媚之态。
这是织影对白禾的第一印象,结果比试过程却令她大跌眼镜。
白禾与那狼族少年在法术修为等方面半斤八两,也斗了个旗鼓相当,然而在比试的最后关头,白禾忽而眼波流转,勾起嫣然一笑,端的是**又风流,当场就叫那狼族少年骨头酥了半边,逮准时机,她抬腿就是一脚,将少年踹得以一个圆润的方式滚下了比试台。
观众们哄然一片,织影亦是破冰而笑,君后两人不禁莞尔。
胭棠夫人视线略微一偏,便见高唐搂着个妖娆侍婢如胶似漆,但以她对高唐的了解,何尝看不出那是心不在焉的逢场作戏。
她心中不由升起一重隐忧,只盼这个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弟弟莫要因枕边人的背叛而误了大事。
再瞥向那边的织影巧笑倩兮的模样,画屏的容颜却毫无预料地浮现于脑海,忽而寸寸扭曲,化作另一张早已阔别数百年的面孔,胭棠夫人不觉轻咬贝齿。
那厢,狼族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灰尘,阴冷的目光如夜中冷箭,他背后的封居胥一张脸铁青,一口牙险些咬碎,好似众人笑的是他,连带得周围的人义愤填膺之下不免心中惴惴。
织影缓缓敛了笑,目光匆匆掠过,突然打了一个冷噤。
小金乌察觉到,问:“怎么了?”
视线扫视一圈,一无所获,织影疑惑地摇了摇头:“总感觉有双眼睛一直盯着我,留神看又寻不见。”
“莫不是奇闻异录看多了的后遗症?”小金乌笑着调侃,收获了织影的白眼,也暗暗留心起来。
一场场的比试下来,除了前面几场外,织影回想起来几乎没什么印象,因为她大多都在打坐调息。
今夜有一场硬仗要打,她得打起精神,尽快将这个任务解决,早日剥出似锦的魂魄,也好以全部的自己去完成另一件事情。
是夜,无星无月,唯拂过耳畔的风声呜咽,似嫠妇低泣,在荒僻寂静处听着尤为悚然。
织影面色如常,目视前方,足下踩着柔软的草皮,细听之下,步伐有点儿乱。
小金乌垂眸瞄了眼紧紧攥着自己两根手指头的那只手,心中无奈,织影不怕黑,也不怕静,只怕暗处寂静,偏偏脸上淡定得很。
这还是五百多年前,他带着她去翼望山的洞穴里捉白额狸的时候才发现她这个弱点的。
当时一进洞穴她就下意识抓着他的两根手指头,浑身瑟瑟发抖,就算手心被灼出水泡来也不撒手,他那时还嘲笑她,说天界怎么会有这么胆小的神仙。
六百年过去,倒是不发抖了,手里却还是习惯性地喜欢抓着什么东西或者弄出点儿动静来方才安心,可惜这里的枯叶都被人清扫一空,她没得踩……
第二百一十八章 横生枝节
不多时便到了凌波洞,洞外仍旧站着桑台,见到他们未语先携三分笑,极具亲和力的模样:“见过二位钦使。”
织影上前,笑容清浅:“桑总管还是这么客气,不过稍后,我们便不再是钦使了。”言尽于此,她收回落在桑台脸上的目光,与小金乌一道前行,拨开青藤入内。
行至半道,织影忽然停了脚步,她调转回头,疑惑的目光看着小金乌:“那晚你对曲觅说了什么?”
不用她说明,小金乌便知她说的是上次自凌波洞回来,在别人谋划之下被曲觅阻路的那次。
“问这个做什么?”小金乌问。
织影转过去,鞋底擦着地面,慢吞吞地向前走,声音也慢吞吞的,让人觉得时间的流动也慢了下来。
“那会儿我有些累,心里也有些烦躁,没心思再去应付曲觅,所以不曾否认,翌日又有诸多事宜需要安排,忘了向你问起。曲觅她,她们是对东君心存芥蒂,并非故意针对于你,如今见我与你在一起,我又不肯回去,她没有给你好脸色吧?”
后面传来相同节奏的脚步声,不远也不近,就那么两步的距离,保持着不进也不退。
他的语气却是散漫的,甚至是又几分说笑的意味:“都习惯了,也不差这一回。再说,近墨者黑,和你待在一起,我的脸皮也锻炼得极为厚实。”
织影恼羞成怒,猛然回头,只见她倏而前扑,龇牙亮爪,眼放幽幽绿光,形同隐在夜色之中猎食的野兽。
小金乌乍然见到她故作凶恶的模样,忍不住咧嘴耸肩。
织影撤去幻象,双手抄抱在前,脑袋偏向一边:“看来是你的真身太过凶猛,以致我所幻化的凶兽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小金乌忍着笑:“威慑我做什么?你若想在六界横着走,二话不说我便可帮你实现,为何非执着于那个没什么作用的答案?”
“你和曲觅有什么悄悄话,不能叫我知道?”织影斜睨他。
小金乌突然止住笑,有些愣愣地不敢置信:“你这是,醋了?”
“胡说!”
织影想也没想就矢口否认,心中那股异样却是忽略不过,她只是不喜欢身边的人有事瞒着自己……而已,而已么。
清晰地瞧见她耳尖染上粉色,小金乌不禁翘起嘴角,心里免不了沾沾自喜一番,他的心意她都知道,又何必在她面前再强调一次?
想到这里,他正色道:“答案我在江心岛的密室里已经说过了,你忘记了也不打紧,左右她是不会干涉你的事了。”他清了清嗓子,“先解决这里的事吧,还有人在前头等着我们呢!”
织影仿佛在乱军中找到了突破口,逃也似的调头向前疾走,步伐却有些乱了。
望着她狼狈而逃的背影,小金乌再也忍不住笑,昂首阔步而行,一面出声提醒:“当心脚下!”
来过两次,织影对凌波洞里的通道明了于心,未久,两人便顺利入得洞内,彼时朝潜与胭棠夫人已准备就绪,于石台静候。
织影上前颔首,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场面话:“二位久等了。”
朝潜微微一笑:“时辰尚早,倒也无妨。”
仍旧与上回那般,织影素手微抬:“还是让我先行诊脉。”
小金乌与胭棠夫人分别在织影和朝潜身后看着,犹如早先确定的章程,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怎么还是这样?”织影皱眉,神情困惑。
朝潜挑眉,胭棠夫人双手紧攥,小金乌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织影最终放弃思索:“罢了,待行完今夜最后一次冰封,我再回去查查医书,想办法为妖君细细调理一番。”
朝潜也不深究:“麻烦姑娘了。”
织影轻摇头:“此乃医者本分,妖君不必多礼。”
她立于冰潭前,唤出弥生鳞,以转换自身灵力属性,尽送予面前的冰潭之中。
冰层内的蛟已初具真龙的形态,额头上的凸起已进化为两只短小而坚硬的龙角,后两足也逐渐生长饱满,若是渡劫成功,便可成为飞翔八极周游四冥的苍龙。
织影兢兢业业地向弥生鳞里灌注灵力,未露丝毫疲态。
冰潭中一时间寒气弥漫,似那司云殿里随处可见的云腾雾绕,将里面沉睡的蛟龙潜藏,待至冰消雪融,便是另一番天地。
突然间,一股暴戾的火热气息扑面而来,织影利落地旋身而起,手中凝出一枚水刃疾发,射向视线左侧逃窜的人影,那人影应声而倒。
下方,硕大的白色火焰为小金乌祭出的太阳真火所吞噬一空。
然而——
“咔嚓!”
“噗!”
“君上!”
织影将将落地,便听得这几声,定睛一看,脸色不由大变。
白色的南明离火由彼至此,席卷整个冰潭表面,水克火,火融冰,萦绕其上的寒气被扫荡一空,纯正的火性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冰面融化,冰块的声音纷纷而起,封住蛟龙的冰裂开,破碎,消融,直至化成一池子冰水,冰封其间的蛟龙瘫软在水中,气息奄奄。
那边石台上的朝潜在冰块碎裂的那一刻突然大睁双目,随后喷出一大口鲜血,散开的红雾将身前的霜苔染尽,他两眼顿时失去光彩,从石台上向前面栽倒。
紧接着胭棠夫人大呼一声,抢上前接住双眼紧闭的朝潜,执起他的手输送灵力试图将其唤醒。
织影走向被水刃击中的那个人,没想到洞门在这时打开了,她与小金乌相互交换过眼神,小金乌手中闪过金光,人影霎时消失,她则将那个人打晕,留神戒备洞门处。
“哈哈哈!朝潜,你也有今日!”
随声踏进来的是今日族人在频伽盛会上丢了丑的狼族之主,他身后涌进一群人,个个披甲,刀锋逼人,转瞬便将整个凌波洞层层封锁,一柄刀刃架上织影的脖子。
胭棠夫人从朝潜身上抽出神来,目光凛然:“封居胥!”
封居胥含笑颔首,款步踱来:“正是本王,见过妖后娘娘,哦,等过了今晚,你,胭棠,就是前任妖后了!”
胭棠夫人托着朝潜颈项,令其靠于石台,随后从容自若地站起身来,将垂落胸前的青丝随手拨到后面。
第二百一十九章 因缘果报
此时她穿着一袭简单大方的珊瑚色衣裙,寥寥绣了几只丹鸟的宽腰带将那纤若细柳的腰肢束起,黑如鸦羽的发间嵌着几粒深海珍珠,一身装扮华丽而不失典雅。
再则狐族天生妩媚,姿容绝色,眼眸流转间便自成一段风流,使得封居胥有一瞬的失神,不免心旌摇曳。
胭棠夫人眉宇间攒起一抹霜色,扬手便是一掌,放出炎炎天火直取封居胥命门,后者闪身而避,落空的天火将石壁灼出一个黑深大坑。
封居胥冷哼一声:“原本你这般花容月貌,韶颜雅容,若是肯归顺本王,本王倒是可以饶你一命,让你做个侍婢随侍身侧,只可惜,你太过奸诈又城府甚深,本王可不想成为下一个朝潜,叫你把持整个妖界。”
胭棠夫人对他的言辞侮辱无动于衷,视线冷冷向四下里扫视一周,严声质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织影一足踩地,一足与背心抵着石壁,双手环胸,眼畔笑意盈盈,将架在喉咙前的刀刃视作无物,分毫不觉得自己是个阶下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对于她的表情,封居胥暂时顾不着,盯着胭棠夫人那张脸恨得牙根痒痒。
如此高高在上,与当年的涂山妖君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只卑微低贱的蝼蚁,或者泥潭里爬出来的肮脏的蛤蟆,总是带着鄙夷和嫌恶。
他不由怒极而笑:“胭棠,我真是佩服你,如今成为了阶下之囚,还跟本王摆出一副妖后的臭架子!也罢,左右眼下还未到明日,就再叫你得意片刻,也好死得安心。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是谁放我进来的,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昔年涂山妖君为身边人所趁,未得善终,因缘果报,如今,也该轮到你了。”
封居胥扬起讽刺得意的笑,脸微微侧向身后:“进来吧,我最好的盟友!”
话落,洞门外闪进来一条暗影。
织影瞧见那人的相貌,眉梢陡然一挑,心道:是他呀,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越是信任,捅刀子的时候才越是猝不及防。
胭棠夫人眸光微凝,字眼咬得无比清晰:“桑台。”
“是我,妖后娘娘。”
那人踏上前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步履止住,立在封居胥身侧,往日不起眼的柱子仿佛被刀削成的长剑,露出掩藏日久的锋芒。
胭棠夫人盯着他,问了句:“你背叛我?”
桑台咧了下嘴角,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讽刺面前的胭棠夫人:“谈不上背叛,不过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罢了。”
“你倒是说说,本座与你有何仇怨,让你不惜与狼为伍,也要背叛甚而陷害本座与君上!”
封居胥领兵闯进来时,胭棠夫人没有怒,封居胥出言侮辱时,她也没有怒,如今面对桑台,她却忍不住激起怒容。
被自己日久信任的人所背叛,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够忍受。
桑台垂眸,抬手扯下腰间令牌,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当初娘娘救我于危难,多番提拔,又以总管之位相托,此乃恩义,桑台以四百年尽心辅佐作为偿还。如今恩已还清,便该计较旧日之仇。”
他一把将令牌掷在胭棠夫人面前,织影随意瞥了眼,在瞧见令牌上面那一团墨色时,神情变得异常惊愕。
随着令牌掷落,桑台语调转换,往日间随常挂在脸上那谦卑温和的公关式微笑倏而变得阴冷,恍若凶徒手中沾染了无数血腥的刀,轻轻一挥,便释放出令人难以抵抗的戾气,咆哮着附在刀锋里的亡魂那无助凄惨的悲呼。
桑台眼睛闭合又张开,个中情绪才缓和微许,他嗓音低沉道:“我本涂山氏一族,父亲为族中长老,深沐涂山妖君恩德。四百年前,父亲因牵涉族中反叛一事被加以谋逆之罪,与母亲一同在斩妖台上神魂俱灭。
“在此之前,父亲早有所料,将我与兄长幼妹藏于密道之中,得以躲过一劫,孰料,诛杀之后又是一轮清洗,兄长为护我与幼妹,惨死于妖刀之下!
“至于幼妹,只怕也早已魂归九幽了吧。”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视线落在了织影身上。
织影适才看到令牌恍惚了下,很快又平复了心绪,等过许久,也不差这一时,事情结束后再寻机会问个清楚也不迟,因而她听全了桑台的话,也接到了桑台怨恨的目光。
她心中一动,道出:“你的幼妹是——”
桑台的声音如同斩冰切雪一般:“顾姑娘,你的朋友当真好手段,仅凭一滴妖血便能追索至狐王府邸拿人!”
如此便是肯定了,他的幼妹就是画屏!
织影拧眉,昨日里画屏并未与她说起这一则。
她垂眼看了看系于腕间的白色丝带,这是她和伏丹确定的暗号,眼下尚未转变为赤红,也就是说,他还没有找到那些人。
也罢,此事尚不急,先按照原定计划进行下去。
织影脚踏实地,站直了身躯,虽则受困于囹圄之中,却不见囚徒狼狈之态,反而傲睨桑台,目带审视之意。
“自你遣画屏前来杀我那日,便该明白,如若刺杀不成,她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妖后娘娘将追查刺客一事交由你来办,你有的是机会替画屏开脱,然而你并没有,反而为了逃脱责任,受冀离君追究,将自己的妹妹推了出去,接受审判与制裁。”
织影的话犹如杀人不见血的钢刀,画屏就是她抹在刀刃上的剧毒,她步步紧逼,迫得桑台不断摇头,双手捂着耳朵一步步后退,如同学步的婴孩足下一个趔趄,几欲跌倒。
然而她却没有就此作罢,停下言语与精神的双重攻击,只见她恍若未见身前兵刃,进逼一步,声如金玉般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亏得她在众人面前替你苦苦隐瞒,宁死也不肯松口将你出卖,你便是如此为人兄长的?!”
“你住口,住口!”
桑台再也受不了如此攻势,勾着腰厉声嘶吼,双目赤红如血,青筋暴出扭曲,极尽癫狂之态,悲怒欲绝,倒叫织影不由生出些不忍来。
第一百二十章 棋差一招
然而事已至此,若是弱了气势,反倒不好。
她沉着脸,又添了一把火:“我可以住口,但这样便能换来你的妹妹么?”
桑台已气怒得不能再言,痛苦哽咽。
封居胥见他心绪大乱,朝那个押着织影的妖将使了个眼神,令其看紧了她,回头拍了拍桑台的肩膀,温言软语地安抚。
“桑兄,莫要被这女子的巧舌如簧绕过去。为报父母兄长,以及无数族人的血海深仇,画屏姑娘以身试险,不畏牺牲,便是为你赢得今日这一击制胜的机会!这样的奇女子,本王自叹弗如,你也不能辜负了她的牺牲才是!”
桑台眼睫微动,似有松动。
架在织影脖子上的锋刃紧贴着皮肤,她却浑不在意,盯着有振作迹象的桑台拢起眉心。
封居胥则是再接再厉,如同奇闻异志里那些喜爱在深夜出来蛊惑男人的女鬼,诱导着他。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刀,杀了害死你父母兄妹还有那一众亲族的仇人!高唐,朝潜,还有胭棠!”
桑台神思大乱,耳边封居胥的声音带着深深蛊惑,恍若那牵引空中纸鸢的线,失去方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言语而走:“对!报仇,报仇!”语毕,已裹着滔滔恨意向胭棠夫人那边冲去。
见此情状,织影口中啧啧两声,感慨道:“没想到狐王还会惑心术,棋差一招啊!”
“姑娘这可是小瞧本王了,本王会的可远不止这些。等送走了君后二人,我再杀你,得到弥生鳞这件远古至宝。”封居胥笑着摇头,继而望向悬留在水潭上方的弥生鳞,眼神迷醉,好不容易撤回黏在上面的目光,他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深刻,叫人一阵恶寒,“或者以姑娘神族的身份,能够替本王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我一向贪生的。”织影却是笑眯眯地说了句,重又抄手在怀,靠回了石壁,悠哉悠哉,口中吐露出犹似真诚的告诫之语:“凡人有句谚语,叫作‘偷鸡不成蚀把米’,狐王可要三思而后行哦!”
封居胥挑眉:“哦?”
织影脸庞笑靥如故,却是未再出言解惑。
再看向那边交战的两个人。
桑台与胭棠夫人同是狐族,所用法术也相差未几,但相比胭棠夫人这个根红正苗的前任妖君弟子兼现任妖后,他的法术显然没有胭棠夫人修得精深,修为亦是不及,因而交手未久便已落了下风,封居胥见状抬手一挥,立即补上三名妖将,打算以多取胜。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以多取胜大多意味着自取其辱。
没一会儿,胭棠夫人化出的天火锁链已将桑台制住,三名妖将也被打倒在地,或是因身体某部分成了焦炭而嗷嗷痛叫,或是人事不省,总之,都失去了战斗力。
凌波洞虽小,但其内部通道长而复杂,曲折蜿蜒,直直通向地底百丈,又借地利之便设置阵法,若非山崩地裂,眼下他们所在的洞穴即便发出再大的声响,外界也是感知不到的。
桑台与封居胥合谋,想必早已将内中阵法尽数告知,因而一时未有人发觉此地生变。
胭棠夫人横眉冷目,斥道:“封居胥,本座早知你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原想效仿当年师尊之举,却不想你本性难改,野心日重。今夕你率众谋反,以下犯上,意图行刺君后,明朝你又如何与我妖界万民交代?”
封居胥一眼未看倒地的妖将,反而仰天大笑:“一朝天子一朝臣,明朝改天换地,前代君后如何,一纸笔墨任我来书,便如当年的你!”挑衅地指向胭棠夫人,右手一伸,便化出兵器飞身而上。
“罢妖君!诛妖后!”
封居胥身后一名投效的妖王当先一呼,便与封居胥一同带领一众妖兵涌将上来,如洪水一般要将胭棠夫人吞没。
众多妖兵前赴后继,倾尽法术,奋力拼杀,以求拼得从龙之功,一夜登高。
一时间短兵相接的铿锵之声贯耳,法术相击炸开各种颜色的亮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将洞穴映得忽明忽暗,战团之中不时传来厮杀声或惨叫声,受伤的或死亡的被涌上前的人踩踏成泥,脑浆四溅,血肉横飞,混在一起黏腻又恶心。
正是人头攒动时,织影的视线被妖兵挡了个严实,看不见其中胭棠夫人和朝潜的情况,她略带焦灼地摸了摸系于腰间的穗子。
不料战团之中突然爆开一道强光,如同彗星降落引起的震天巨响。
织影撇开脑袋,祭出周身神光,以免被这强光所带的力量所伤。
待到周围暗下,身上忽觉一重,额间滴落一滴温热,顺延而下,她张开眼,睫毛上被什么压过,一股灼热的气息环绕着她,耳畔低沉的嗓音响起:“没事吧?”
织影双手虚虚环抱,指尖一带,淡金色光芒闪过,眼前一切一览无余。
视野里只有一个人,他站在她身前,身躯如同一只蚌壳,独自扛下所有攻击,使得躲在里面的她毫发无伤。
织影抬手拂过额际来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眼的殷红,手心如同被沸水洗过,格外滚烫。
头顶道来一声:“弄脏了。”
一只手抬起,扯着衣袖在额头仔细擦拭,动作轻柔,如同眼前是他所爱重的珍宝。
织影咬着下唇,突然挥开那只手,口中禁不住道出愤怒的骂声:“自不量力自以为是的家伙!”
一边忙不迭地掏出身上最好的疗伤丹药,因着手上不大稳,落了好些在地上,她看也不看一眼,一心一意只想快些给小金乌服下,慌忙之下差点儿弄错剂量。
嘴里还不忘教训:“你这是疯了,还是自信得过了头?放着护体神光不用,竟然以自己的肉身去扛下这一击。”瞟一眼护在头顶的弥生鳞,她气急败坏道,“若不是弥生鳞及时相护,以你眼下的灵力,还不知道怎样呢!你是要我……你是要我恨死你么?!”
小金乌一愣,而后豁然一笑,笑声清朗。
织影拿眼瞪他:“你还笑!”
小金乌横袖抹掉嘴边的血迹,一双眼在这光线幽暗的地方显得极亮:“你在担心我。”
第二百二十一章 姗姗来迟
织影一噎,与他错开脸,一眼瞥见滚落在地的疗伤丹药,立即竖起挡箭牌:“我心疼丹药,平白浪费这许多。”
小金乌对于织影蹩脚的借口也不再继续纠缠,那些凡人话本虽则不堪大用,但里面有一句说得很对——循序渐进,始有花开。
“一点小伤,这两粒丹药下去也便好了。”小金乌轻轻拭净她额角渗出的冷汗,而后望向那爆开强光的地方,“他已经恢复了。”
织影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委实不堪入目。
那些没有丝毫准备的妖兵被万灵珠施放出来的威力轰开,修为低的已然气绝显出原形,好些的也身受重创,倒地不起,浑身沾满了红白相错的血肉,如同潮水退去冲上来的腥臭难闻的死鱼,令人几欲作呕。
其间跌跌撞撞站起来一个满身污秽的人,糊了一脸的脏污,看不清长相,但那一对醒目的狼眼明确地透露了他的身份。
封居胥亦是受创不小,出气多进气少,凭着满腔不甘强撑着,好似见到鬼一样惊惧地盯护在胭棠夫人身前的人,口齿已不复蛊惑桑台之时的伶俐:“你,你竟然安然无恙!”
原本应该靠坐于石台边不省人事的朝潜不仅醒了,而且精神抖擞,人往那里一站,便如同一座令人仰止的孤峰绝壁,不可企及。
“让狼王失望了,本君业已于昨日完成冰封,身上法术尽数回归。”
织影嘴角弯弯,昨日胭棠夫人私下来访便是为了此事。
根据第二次冰封时织影提出的疑问,朝潜与胭棠夫人查出了对丹药做手脚的人,决定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转移朝潜真身,并提前一日完成最后的冰封。
织影坦言自己尚未复原,恐力所不能及,胭棠夫人又提议寻一名修习水性灵力的人效仿于她,借弥生鳞之力成事。
还没等织影答应,冀离就来了,他询问胭棠夫人背后的原由,多番周旋以及各种威逼利诱之下,总算晓得对方是因为妖族内乱。
于是冀离露出一个笑,声称两方交易便应有始有终,在胭棠夫人嘴角抽搐之下十分爽快地应下此事,织影趁火打劫,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只不过胭棠夫人并没有直接答应她,说此事重大,须得同妖君商议一番。
今日在频伽盛会上借白禾之手羞辱激将封居胥,再设下请君入瓮之计引封居胥和桑台入局。
胭棠夫人与封居胥等人虚与委蛇,不过是替朝潜拖延时间,在众妖围攻胭棠夫人之时,朝潜才将全部修为捡回来,凭借他与万灵珠之间联系,以远古之威震慑群妖。
整个过程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朝潜露出温和的笑意,似乎从前一样,但洞内所有清醒的人都能够感觉到他周身纯厚而强势的气息,以及潜藏在这温和笑容里那无声的令人胆寒的锐利与杀意。
此刻织影无比庆幸他们是在朝潜即将经历化龙劫之际来到若邪谷,否则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讨得万灵珠。
但总归有那么一些人不愿接受事实,封居胥便是头一个。
“不可能!你的真身明明——”
视线往水潭方向一晃,那水潭已经形同一方血池,满目猩红,但不妨碍神识察看,一察之下,封居胥的声音如同一根崩裂的琴弦,乍然断了音调。
织影记着旧仇,十分乐意在眼前这只已经是强弩之末的骆驼身上再添上一根稻草。
“久闻狼族目力超群,百里之内的光景如在眼前。而今狼王距那水潭不过一箭之地,竟也能将云泥之别的泥鳅与蛟龙混作一谈,想来传闻多是不尽不实用以唬人的,亏得我误以为真,唯恐被你瞧出端倪来。
“狼王大人,下回为自己造势的时候切莫再误人子弟,记得让底下人挑些确凿的优点来宣传。不过,眼下狼王大人您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只怕没有下回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织影拉着嘴角边说边摇头,感慨复感慨,毒舌技能还未发挥出十成功力,重创之下本就头晕目眩摇摇欲坠的封居胥在绝望与气怒之下气血翻腾,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两眼一翻白,直挺挺地躺倒在腌臜的地上,变回一头体型巨大,依稀辨出毛色纯黑的狼。
“搞定!”
织影弯起眼睛,依稀听见纷乱的脚步声,扬手收回浮在水潭上面的弥生鳞,转头就看见洞口涌进来另一批人马,领头者一人容貌妖冶,难辨雌雄,一人身形颀长,目光犀利,正是高唐与淮术。
他们进入洞内刚要下令,看着这遍地狼藉,嘴角同时默默地抽搐两下,后面跃跃欲试的将士与他们一个表情,惊诧又钦佩,还有那么一点儿失望。
织影忍不住调侃起他们来:“我还以为他们不来了呢,拖这么久才到,现在只能干些脏活儿了吧。”
纵使高唐充满厌恨的目光落来,她依旧笑颜以对,对方清清冷冷地撤回,赶上前与妖君夫妇拱手:“君上,阿姐。”
“外面怎么样了?”朝潜问。
高唐回禀道:“所有反叛的妖族已然降服,为首的已押至狱中严加看管,负隅顽抗者全部歼灭,外面有几位长老看着,魔族精锐也已伏于暗处静观其变,阿姐与君上不用担心。”
胭棠夫人欣慰地轻点下颌,朝潜抬手拍了拍高唐的肩膀:“做得很好!”
这边,淮术亦上前问候:“顾姑娘,没事吧?”
织影收了收脸上戏谑,神情凛然,问道:“来得似乎有些晚,可是路上发生什么事了?”
一提此事,素日神色严明的淮术难得赧然起来,他点头:“出了点儿岔子……”
织影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晚来是因为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此次谋逆的主谋者封居胥的亲子,狼族少主封计洲。
封居胥命人严加看管封计洲,未料他趁着自个儿老爹率众谋反,狼王府邸防守松懈之际偷跑出来。
你说偷跑就偷跑吧,这小狼也不知犯了什么癫,竟乐呵呵地往谷口方向奔去,不早不晚地,迎面就碰上了依照计划率领部分魔族精锐前来支援驻守的淮术。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枚令牌
淮术思及他是封居胥的儿子,又是狼族少主的身份,二话不说,果断让人把他抓了起来。
一开始没堵嘴,这小狼哇哇大叫,说什么不管山河在谁手,他只愿羁旅天涯自在一世。淮术素来谨慎,自是不信,以为这是他为了自保放出来的烟雾弹,可封计洲的叫喊已经惊动了周围的妖族守卫,也惊动了在空谷暗处自称是赏月吟诗的师雅上神。
这下事情就有些棘手了,师雅上神生性耿介,一见淮术抓了封计洲这个狼族少主便过来询问一番。
这一询问就是一炷香,偏偏这师雅上神一脸微笑,叫淮术不好脱身,还是一个机灵的狐族守卫见势不对,急忙回去禀了高唐,高唐权衡一番,这才火急火燎地赶来化解了这场误会,因而两人带领各自部下姗姗来迟。
织影与小金乌对视一眼,扯着嘴角:“这位封少主还真是,与众不同额。”
其实她想说真是一朵志向不凡的奇葩来着……不过师雅上神这赏月的地儿倒是选得颇有一番深意啊。
听高唐交代完外面的情况,朝潜褪去祥和的一面,他的举手投足间渐渐显露出一代妖君的威严与气势来,踱至织影等人三步前止步,双手执礼,微微躬身:“今日多谢三位出手相助,稍后本君与夫人将于紫极殿漏夜审问参与此次谋逆的一干人等,不知几位作何打算?”
淮术向后退避,说道:“这些精锐还需妥善安排,请妖君指派一人助我一臂之力。”
当初胭棠夫人要求冀离借兵,无非是怕万灵珠不在,令封居胥一众逆臣趁隙生乱,如今封居胥伏法,这些借来的魔族精锐反倒有些碍眼。
妖族独领一界,禁地众多,若被魔族知悉,于妖族而言极为不利。淮术主动要求由妖族人帮忙安排布防,既兑现了借兵的诺言,也为魔族撇清了关系,万灵珠归还后,双方便是银货两讫。
思虑这般周全,朝潜自然没有不应的,当即指了一名心腹妖将与淮术去了。
解决此事,他又看向织影与小金乌。
小金乌服下疗伤药,伤势已治愈四成,至于打算,他倒是有,但遇上另有一番计较的织影,这些打算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织影将目光投到那头失去意识的狼身上:“封居胥培育子母蛊控制手下妖族,使之不敢不听其号令,忠心追随。倘若妖君不介意,我想先行取出养在封居胥体内的母蛊,解了那些妖族的后顾之忧,如此也便于妖君审问。”
朝潜自然不会拒绝:“如此便有劳顾姑娘了。明晨,本君会依诺将万灵珠交与顾姑娘。”
“多谢。”
织影看向小金乌,动了动唇。
小金乌会意,扣指轻弹她额心一记,牵过她的手,踏过遍地污秽,来到封居胥晕厥处。
小金乌用脚尖踢了踢狼肚子,黑狼半点儿反应都没有,倒是方便织影引母蛊出来,她本来不用揽这事的,他惋惜道:“你这桩买卖做得亏了。”
“不知道画屏厨艺如何,要是好的话,还可以摆几桌席找补找补。”织影一面说着玩笑的话,一面以水刃割破黑狼一条腿上的血管。
小金乌看着她凭空变出一根两指长的透明细管,一下戳在心口,她眉心逸出痛苦之色,立时有鲜红将管子染遍,再将细管抽出,扔在黑狼腿上的伤口近端。
神族的心头血气息纯净,灵气十足,对于蛊虫的诱惑力比妖族大得多。
果然不多时,黑狼心口处出现一粒指肚大小的疙瘩起伏跃动,一下下往伤口方向跳,两个眨眼,便已跳出了伤口,蹦向细管管口。
千钧一发之际,小金乌放出真火,母蛊尚还沉醉在神血的香味中,便被烧成了一束白烟。
织影呼出一口浊气,视野里出现一个绘凤凰花的白瓷小圆盒儿。
“吃了。”小金乌语言简洁,拉着一张脸。
织影揭开盒盖,一颗紫红色丸子嵌在盒子中心,她嗅了嗅,问:“这不是你被罚,种了百余年才开花的柏连子么,什么时候给制成丹了?”
小金乌直接把小瓷盒塞进她手里,看向别处:“吃完赶紧走,这洞穴里难闻得紧。”两条眉毛应景地扭到了一块儿。
织影笑了笑,将柏连子服下,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们,抬手摄走了地上的一样东西,然后和小金乌出去。
撩开青藤,空气中青草泥土混合的清香,织影心口痒痒的,那是伤口在迅速愈合的征兆。
手一抬,一面令牌跃入眼帘,白檀木的质地,刻着蛟龙图腾,更重要的是角落那一枚棱角分明的墨色梅花,这是方才桑台扔出的那面令牌。
小金乌也注意到了:“这令牌?”
织影肯定道:“就是这个印记,与那杀手面罩上的一模一样!”指腹压在梅花边沿,压得指甲泛白。
小金乌轻声道:“等明日吧。”
织影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枚令牌应当是胭棠夫人交与桑台的,明日拿到万灵珠后,再去问个明白。
凌波洞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见到他们出来,驻守的妖兵粗粗察看两眼就撤回。
树影婆娑处,起露的落花纷纷如雨,沾湿了人的袍角,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清冷的眉眼更胜月三分,视野所及,是一对并肩同行的男女。
目送着那双人影远去不见,他轻轻低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拂晓未至,寒风呼啸,仿似鬼魅歌吟,不知不觉中吹干了眼角凝结的水珠,他不禁仰面而叹,冷漠的目色中浮起一片惘然。
“师尊,弟子明白了。”
一语落下,指尖凌空划了一道,他一步迈出,光芒一闪而没,人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于疏影横斜中,徒留一方绣有云纹的雪白锦帕,被重重花雨掩埋。
今夜妖界激流涌动,这一角的前尘往事没有影响到其他任何人。
织影与小金乌回到兰苑,门外已有两队卫士把守,两人观其衣着制式,一眼就认出他们乃是地地道道的魔族人。
来的时候,冀离轻装简行,侍女随从皆以木偶化就,那么这些都是淮术带来的魔族精锐喽。
第二百二十三章 居心叵测
两人进入兰苑,一眼便瞧见冀离以一个非常经典的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势,站在一棵红绿相间的树前发呆,红叶落在头顶也不知。
虽然忧伤的眼神很有感染力,但脑袋上顶着片叶子忧伤,看起来就未免有些滑稽了。
织影忍不住弯起眼睛,两日前的龃龉却再次浮上心头,湮没了眼角笑意,但若以单纯的交易来衡量,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何况回到魔界,她还需要冀离的帮助,如此想来,她倒可以勉强忘却之前的矛盾。
于是她出声问候:“计策成功,反叛的妖族尽皆锒铛入狱听候审判,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冀离君,你怎生这副神情?”
冀离侧首望来。
织影指了指头顶,后者往头发上一摸,指间捋下来一片深红的叶子,他不由失笑:“一时出神,竟未发觉。”
“什么事情能让冀离君出神?”织影本是玩笑,但想来想去,也唯有一人能够令他失神,嗓音忽然沉了下来,“和似锦有关?”
瞧见冀离嘴角笑意倏而一滞,织影不由得疑惑地看向身侧的小金乌,两人皆是一片茫然的神情。
她不得不从当事人身上找答案,对方却一副隐忍的模样,突然过来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织影下意识地向后退避,小金乌抢先握住她的手,一步迈到她身前,两人几乎同时而动,动作之默契,仿佛约好了似的。
冀离的手抓了个空,十分尴尬地停在半空,视线徘徊于那相握的两只手。
察觉到他的目光,织影的双颊不禁有些发烧,低咳一声,尽量忽略被某人紧握的右手,问他道:“做什么?”
冀离五指僵硬地合拢又收回,暗自驱赶着心间那股不该有的怅然,他若无其事道:“带你们去见一个人。”旋即瞥开目光,没等他们答应,便当先举步,目视前方,与织影擦肩而过。
织影反应过来,转身喊道:“哎!你说清楚,见谁!?”
她身上还残留着血腥气,极为难闻,见冀离足下如风,想必等会儿要见是至关重要的人,当下只得使个清洁的小法术,拉着小金乌半步不歇地追了上去。
小金乌冷声斥道:“居心叵测!”
冀离带他们绕过花园,去了后面的小木屋。
见到这里不下于门口数目的魔族守卫,织影心情不由凝重起来,待到守卫将屋门打开,她瞧清楚里面坐着谁的时候,这份凝重就有了着落。
“顾姑娘,墨梅林别后,可还安好?”
站在窗前剪盆栽的人青衫长立,修竹风姿,一双眼眸里满载星子,淡淡笑开,便是星光荡漾,煜煜生辉。
织影不禁感叹造物主的偏心,这样一副皮囊,着实让人难以不生出好感来。
然而,就是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在江心岛上却想断绝一个爱他之人的唯一生机,何其狠心!
等等,他说的是,墨梅林!?
织影惊愕之下脱口道出:“那个青崖是你扮的?”
归尘微笑着点了下头,仿佛忘却了在江心岛上发生的事情,彬彬有礼地请他们不要拘礼,进来坐。
织影嘴角一阵猛抽,这是精分,还是得了健忘症?
心存疑虑,她不得不询问带他们来此的冀离:“怎么带来的?”
“自然是‘请’来的。”
冀离张口欲答,归尘抢先一步答了。
冀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向织影解释道:“为防被今夜之事牵连,我派去的人就趁着狼王府邸守卫薄弱,将他带了过来。”
“各位既然来了,好歹先喝杯茶再走吧。”归尘冲冀离眨两下眼睛,举了举手中的空茶壶,“阿离,茶。”
乍一下听见这一声“阿离”,织影绷不住破了功,这样亲昵的称呼,这样亲近的举动,好似女子向爱慕的男子撒娇,委实令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与小金乌两个笑作一团。
冀离:“……”
他一脸黑线地看着始作俑者,归尘耸了耸肩,手上还拎着茶壶,笑吟吟地等候他添茶,若不是生就这副好皮相,他实在像个混迹市井的地痞无赖,诚然,当年的归尘也不是性子沉闷之人,不然如何令满心怨愤的似锦日渐倾心?
思及过往,冀离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激荡,对空茶壶使了个无中生有的法术。
看着壶嘴溢出白色水汽,归尘翻了四个杯子,逐一斟上茶水。
他将茶放在冀离面前的桌上:“阿离,咱们千余年未见,如今重逢,也该坐下来好好叙叙旧了。顾姑娘,你说是吧?”
织影缓过劲儿来,抬眸就撞上归尘那双笑异常深刻的眼睛,不知怎的,竟似被卷进了深海的漩涡里,迷了心神。
眼前忽现那团耀眼的光,顷刻间照亮了整个天地,心中却只余下一片虚无,空落无着,不晓得身在何方,不晓得去往何地,恍若沉浮于远古之前的混沌之中,漫无目的地飘移或后退。
无助之际,识海里暗暗升起一抹清凉,缓缓下沉,将空荡荡的心房逐渐盈满,再次醒过神来,便见得归尘脸上的言笑晏晏地看着她,眼底闪过些许失望之色。
这是狐族的**术!
织影猛然醒悟过来,之前小金乌就转告过冀离的话,说归尘进了狼窝,要她小心封居胥,他既然承认自己是青崖,那么他一早就与封居胥有所往来,且关系不浅,封居胥又与桑台拧在一条绳子上,如此一来,他学到部分狐族的法术倒也在情理之中。
好一个归尘!竟以**术来迷惑她的心神,使她陷入魔魇当中,若非及时清醒,只怕真叫他得逞,由得他摆布!
桌子上是他斟的云雾茶,那仙境一般袅绕的水雾此刻却如同噬人心神的毒障,令她身上一阵恶寒,指尖好似突然浸入了冰水里,阵阵发冷。
小金乌和冀离都觉察到她的异常,但回想起织影的疏离躲避,冀离什么也没做,端起茶杯来饮,不防一个不稳,衣裳被茶水湿了一片,向边沿迅速漫开,他不动声色地施法弄干净,恍若无事地低头继续饮茶。
殊不知,他这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动作却被另一人完完整整地收入眼底。
第二百二十四章 百日幽兰
归尘移开目光,又瞟了眼小金乌与织影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嘴角轻轻掠起一个了然的笑。
他仿佛是情真意切地开口道:“在江心岛上,我与顾姑娘还有赤霄公子相谈甚欢,自那次一别,也有十来日了。顾姑娘,赤霄公子,咱们也算久别重逢,不是么?”
缓过神来的织影都不知该佩服他那一身好演技,还是揭穿他贴在脸上这张叫作虚伪的面具。
江心岛上发生的事恍如昨日,六眼狼蛛,问心洞,藏着弥生鳞的密室,一切历历在目,杀机犹在眼前,他怎么能如此淡然地说出这一句相谈甚欢?
小金乌直接掀起冷笑,明讽暗刺道:“区区十余日的时间,阁下的记忆就开始出现错乱了么?还是阁下对‘相谈甚欢’这个词的理解有误?”
“在下承认,江心岛中事乃是在下之过,多有得罪之处请赤霄公子和顾姑娘原宥。”
归尘起身,十分恳切地歉然拜下。
“别!”小金乌出手制止,却没用法术,仅是单手虚虚一抬,由着归尘的礼落到实处,才又继续,“我们可没打算原谅你,你也无需向我们致歉,但本神君向来不喜被别人坑,若是坑了,也必然是要讨回来的。”
他十指交叉,活络一番手上的筋骨,发出挑衅的咯吱声。
织影提醒道:“他是肉骨凡胎,受不住的。”
小金乌哈哈一笑,眼眸里战意涌现:“那本神君就纡尊降贵一回,卸去法力,用你们凡人的方式打一场如何?放心,绝对不会妨碍到你投胎的!”说着已然亮出拳头,照着归尘那倒映着星海漩涡的眼睛就是一拳。
“且慢!”
这声音在小金乌出拳的时候就已喝出,但还是晚了一步,或者说,小金乌根本就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几时喝出并无太大分别。
出去的拳头一击即中,随之而来的是重物倒地的闷沉声,以及木头被砸得散架的声音。
织影定睛一看,归尘捂着左眼从一堆废木头中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被打晕了似的一摇三晃,左手拿开,露出一只肿得高高的熊猫眼,他用手指按了下肿块,毫不意外地发出嘶声,而后痞痞地咧开了嘴,溢出几许轻细的咳声。
“赤霄公子拳法不错呀,很有准头!”
小金乌吹了下拳头,傲然而立:“那是当然,本神君出手向来是百发百中,怎么会让你失望呢?”
他还要再出手,冀离眨眼闪过来挡在归尘面前,面色发沉,露出私底下许久未见的威严:“还请赤霄上仙给本君一个面子,放下此事。”
小金乌冷哼一声,并不买账:“你以为你魔界储君的面子有多贵重!”
话落,趁着冀离松懈那瞬间又是一拳击出。
等归尘再次爬起来,右边的眼睛也挂了彩,力道比起之前,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十分和谐而完美地凑出了一对熊猫眼。
织影看得忍俊不禁,不意间瞧见冀离快要拧作死结的眉头,她忽而心生一计,闪身上前与归尘讲道:“看阁下现今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心下倒着实有些不忍。”
“哦?顾姑娘打算与在下尽释前嫌了么?”归尘笑容邪佞,如同一个逃出地狱的恶魔脸上的狞笑。
织影压低眉毛,负手身后,摆了摆头:“一报还一报,我不介意封了灵力和你打,既出气又公平。记得当年你一手花藤鞭子使得不错,不知轮回一次,以往的身手有否生疏!”
她并指为掌,揉身而上,直劈归尘面门。
“顾姑娘!”冀离出手拦截。
织影早有所料,在他碰到自己的那一瞬化作水雾,下一刻已现身在他身后,与归尘交上了手。
冀离转身,再要出手阻止,被小金乌抢身挡在面前,眼见织影次次取向归尘要穴,招招皆是狠手,冀离沉喝一声:“让开!”
小金乌半步不移,嘲讽道:“凡人才相信那些所谓的眼见为实,你也与他们一样么?”
冀离心下狐疑,思及织影素来行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观战,果真从织影的招式中觉出些端倪来。
与小金乌对阵,归尘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掌控在对方手中,还未做出防守,便已中招。
但面对织影的攻击,即便他被小金乌的攻击引出的暗劲损伤心肺的情况下,却依然有种游刃有余的感觉,这使他不禁怀疑织影是否另有所图,因而没有露出真正的实力,只待他放松警惕,再设法一举拿下。
于是归尘激将道:“顾姑娘的身手比之赤霄公子还是要差上那么一截儿!”
“是么?”织影挑眉。
她再次出掌劈向归尘面门,后者侧头一躲,堪堪避开掌风,心道她果然是在敛藏锋芒,条件反射地掉回头反击,冷不防织影另一手屈指弹出,一粒浑圆的东西就势钻进嘴里。
织影化去归尘的攻势,看着他用手指抠挠喉咙,寄望于以此能将吃进去的东西呕出来,但那东西入口即化,已经无可转圜了。
绝望之下,归尘总算扯下了那张虚伪的假面具,对织影怒目而视,质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横眉怒目有时候是很有威慑力,但对于一个顶着熊猫眼的人来说,这威慑力就可以忽略不计了,更何况是在织影已经占取主动权的情况下。
欣赏着他这张真实的愤怒的熊猫脸,她嫣然一笑:“没什么,平日里闲着无聊,琢磨了些效用比较特别的方子来试,刚才我随手摸的丸子,是什么颜色来着?”她捏着下巴,露出思索的神情。
归尘警惕地盯着她,回想适才仓促间所见,思索着说道:“乳白色,似有兰花纹。”
织影双手一合:“恭喜你,那是迄今为止我炼制的最好看的丹药,叫作百日幽兰香。”见归尘和被小金乌拦住的冀离面露不解,她耐心解释道,“顾名思义,服下百日幽兰香之后身上会带有独特的兰花香味,气味极淡,不易察觉,但我又配了另一种药,只要服下,就能清晰地闻得见,更完美的是,此香香气持久至百日而不散,也省却佩戴香囊这一桩麻烦。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儿?”
第二百二十五章 胖揍一顿
归尘的眼睛眯了起来,里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如此说来,我是逃不了了?”
“当然可以啦!”织影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在归尘逐渐焕发神采的眼神中话锋一转,“不过那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归尘怎么样,似锦怎么样就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归尘目光阴冷地看着织影,后者连连啧了几声:“幸好我不是似锦,否则瞧见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定会很伤心的。”
归尘扬起清风朗月般的微笑,笑脸愈加深邃,逐渐转为哈哈大笑,肆意而疯狂,胸膛起伏间牵动心肺,带起剧烈的喘咳,更是气血动荡,不过几下,便呕出血来。
深红色于嘴角蜿蜒,若非那两只黑黝黝的熊猫眼,必然似妖魔那般显出十分的邪魅,如今却只剩下可笑与一丝难以觉察的凄怆与苍凉。
他犹待余笑地直视织影,语带警告:“还请顾姑娘莫要再凭自己所知的那冰山一角而妄加臆测,事实如何,她就隐在你识海当中,近日你修为大增,泽沐于她,想来她应该能够主动与你沟通了吧。”
说起刻薄讽刺的话,归尘自问不输于织影,更何况他历经两世,又于冥界略尽千年沧桑,并不是织影这样从出世就一直一帆风顺的天界神女可以体会的。
听了他的话,织影心中不由为之一痛,但她能清楚分辨出,这痛觉不是她自己的。
呵,她所说的真的只是臆测么?
她按下不属于她的那份伤痛,琢磨之下,发觉归尘这一番话所隐含的信息量极大。
归尘如何知晓她修为有所提升?当时有小金乌守着,不可能有人在旁窥伺。
还有似锦,在墨梅林里,似锦与她神识交流,缘何归尘扮的青崖出现,就再没有她的音讯了?莫非当时归尘在暗中做了手脚?
面对这个深不可测的人,织影不得不更加谨慎:“你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比顾姑娘要多一些。”
归尘踉跄着几步过去扶着桌面坐下,伸手揽过茶杯,无奈方才打斗,致使茶水上浮了一层厚厚的木屑灰尘,他砸了咂嘴,只能另翻了只杯子倒茶。
他这静若处子动若疯子的行事,委实叫织影琢磨不透。
织影回想起当时在谷口忽然变回真容的事情,多半儿也是他的杰作了,不然妖界中谁会有闲心与她一个魔族侍女计较。
她摇头直道可惜:“你可真是不简单呐!只可惜心生魔障,难以消除。”
归尘瞥了过来:“要除我心中魔障,其实很简单。”
织影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能放弃?
冀离不能,她也不能。
“等她回来,随你们怎么折腾,这本来只是交换而已啊。”织影五指合拢,垂下了手。
归尘冷哼一声:“顾姑娘好狠的心,为了自己的利益,便要搭上旁人的一生,冷心冷性,又比我好得了多——”
话还没说全,手上的杯子陡然炸开,温热的茶水溅了他一身,杯子碎片更是将他袍子上割出许多口子,左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流淌而下,头发也断了一绺,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他一把抹了脸上水渍,也懒得理会不成样子的衣袍以及脸上的伤势,一双眼看向小金乌,嗓音跟幽冥鬼火一般森寒:“赤霄公子这是意犹未尽,还想再切磋一番么?”
小金乌屈指凌空一抓,阴鸷的眼瞳看着升至半空猛踢双腿,两手护着颈项,脸色涨红至几欲窒息的归尘,直至织影出声制止,冀离出手击溃他的法术,令归尘落了地,抚着脖子大口喘息,他才略略收住。
他长身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形容狼狈的归尘,眼神冷鸷,警告道:“管好你的嘴,下回就不是一杯茶这么轻松了!”
织影双手握住小金乌紧捏的拳,怕他失控之下反倒伤了自己,却被他反手一下紧扣着手腕,他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怒火,只是在她面前强自压着,压得声音又低又哑:“跟我出来。”然后拉着她调头就往外走。
感受到他滔天的怒火,织影心虚地一句话都没有说,纵使她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心虚。
小金乌用了缩地术,一步跨出,人已经回到了房间里,松开手,声音低沉道:“你回自己房间吧。”闭上眼睛平复情绪。
“嗯。”身后的织影轻轻应了一声。
小金乌黑暗的视线里恍若又出现了织影和归尘缠斗的一幕。
哪有什么百日幽兰香,不过是用一些普通的疗伤草药做的丸子,她不喜苦味,所以和了各种各样的花汁子调味儿。如此一来,既压下冀离之怒,又威胁了归尘,一举两得。
这个臭丫头!笨丫头!蠢丫头!关心那些个不相干又不知好歹的人做什么?!
一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上面的茶具跳了两跳,洒了好些在桌上。
一刻钟后,怒火平息,喉咙又干又涩,小金乌拎起茶壶倒了杯水,而后打算去榻上调息片刻,转头就看见本应回房歇息的人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关切之意。
“你,一直在这儿?”刚问完小金乌就发觉自己这句话问得多余。
织影点了点头,顿了顿,上前问道:“要不再去小木屋,胖揍归尘一顿?”
小金乌道:“你说什么?”
织影以为他没听清楚,把自己刚才说的重复了一遍,这次却是没有了询问的意思:“去小木屋胖揍归尘一顿吧。”
小金乌疑问道:“揍他做什么?”
织影诚恳道:“揍完了心里就舒坦了。”
小金乌:“……”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有些领会了她话中的含义,不自觉地就翘起了嘴角:“你就不怕我下手重将他打成重伤?”
织影十分直率地答:“我这里有药,够你揍个百八十回,我的用完了,冀离那儿还有,他们哥儿俩好,肯定不会见死不救。”越说眼睛越亮,好似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小金乌笑意更深:“你这是什么逻辑?”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织影答道,瞄了眼他锤出血来的左手,又加上一句,“他如何无妨,你莫伤了自己就好。”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我心缭乱
小金乌几步跨过去,激动地携起她的双手,深深地凝视着她,对她柔声说道:“织影,你对我不止是喜欢,对不对?”
织影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没有雄奇无边的锦绣山河,唯有一团墨色,墨色里也唯有一个她。
那么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的也是一样的么?
她所给予的与他给予的是同等的么?
织影低下头,讷讷地不言语。
小金乌微微笑,跨出最后一步,却如同跨过了遥遥的天涯万里,此刻才来到她面前,两个人之间便再没有了始终横亘在前的咫尺之距。
织影身子下意识后仰,险些撞到门板,被后脑勺却意外地没有传来痛感,她侧首看,却被扳了回来。
一个抬眸,便被两束目光绞住,那目光如同晓星透过雾霭重重的迷离,他的声音也被这迷离渲染,变得轻柔而朦胧:“你不承认也没关系的,我都知道,一定不止的。”
生了一层薄茧的指尖轻轻抚过织影的脸颊,同时带过一串细密的电流,使得织影的身躯一阵颤栗。
织影怔怔地看着他,忘却了如何说话,如何动作,如何答他。
纵使,他说没关系。
一人不出声,一人不想出声,屋子里静默良久。
织影额心处忽然微微一痛,方才回过神,刚才还近在咫尺的人不见了影子,四下张望,才发现他盘坐窗下的木榻上闭眼调息。
似乎感应到她投来的目光,小金乌嘴角翕合:“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事情由他们自去忙活。”
织影愣了愣,而后应了声,视线滑落,偶然掠过他的左手,渗出的血丝在皮肤上凝结成块儿。
这等小伤,他通常是不在意的,也懒得上药包扎,算得上放任自流那一类。
织影心中轻叹,取了药粉过去给他仔细敷上,再用锦带包扎,嘴里念叨着:“古语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则我们这一辈做神仙的大多是天生天养,但身边总归有些称得上亲近的人不是?再则,泰半沉疴皆是积年累月来的,似你这般一时不在意,且不说远的,若你不依着这副神体仙躯,过个四五日,化脓了都还是轻的,那时麻烦可就多了……”
絮絮叨叨好一会儿,拂晓过去,妥善包扎完毕,她准备起身回房了,人却被一双火热的目光锁住,这目光生生将织影钉在了原地。
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她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要打坐调息么?”
小金乌目光专注而幽深地看着她:“是要调息的,可你在这里絮叨,我又不想了。”
织影挑了下眉毛,眼中含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难道你改变主意,打算去胖揍——”
一句话尚未说尽,便被骤然欺近的柔软唇瓣堵在口中,她瞪圆了双目,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半分动弹不得,而这元凶一手牢牢掌着她后脑,一手稳稳扶着她的颈项,将她锁在这一方静谧的天地里,温热的气息在她唇角萦绕,拂过皮肤上微小的绒毛,有些轻微的发痒。
她恍惚在他墨黑的眼瞳中捕捉到一丝淡淡的笑意,转眼又化作一片金色细碎的迷离,融化在这个略显青涩的吻中。
狐面兰的芬芳循着窗隙掠进来,被愈加升温的气息熏蒸过,营造出一种似醉非醉的旖旎,让她不觉间陶然欲醉,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忘却了所有的感官,眼里心里唯有眼前这个人,心神渐渐沉溺,深陷,最后迷失了自己,无声地,笨拙地去回应。
小金乌的动作顿了一顿,而后愉悦地弯起眼角,扶着她后脑的左手忽然用了些力道,加深这个吻。
织影在这半醉半醒间沉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晓得面前这个人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想用她的所有去珍惜。
待到覆在唇瓣上的柔软离开,她缓缓睁开双眼,脑子因为方才朦胧间忘却了呼吸,还有些轻微发晕,也就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小金乌扶到了榻上。
小金乌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手掌揉了揉她脑后散落的青丝,低沉的,令人迷醉的声音带着欢悦和满足:“看来我说的是对的。”
她的目光一抬,分毫不差地卷进他那双温柔而明亮的眸子里,她咬了咬犹自殷红的嘴唇,垂目看着他同样颜色的嘴唇面露怔忡。
小金乌动了动眉头,她没有害羞,也没有发怒,而是平静得有些过了头,是被吓到了,还是因为别的?
纠缠在一起的呼吸缓缓冷却下来。
此时织影脑海里已经掀起了滔天狂澜,疯狂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回想五六次,答案都是一样,她发现了一个事实——她实在有失女儿家应有的矜持,竟然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实施了!
诚然,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思想也没那么保守拘谨,但这样不负责任的做法委实不符合她平素的行事风格。
她的确很喜欢小金乌,可是,这种很喜欢到底是不是爱呢?还是她一时头脑发热,转眼又是一则伤人伤己的笑话?而且小金乌对她确凿是十足的真心……
织影才从空白里抽出来的脑子再次化成了一滩浆糊,眸底惊疑、懊悔、纠结、惶然轮番变换。
额间不知何时冰凉一片,插入发间的手也已离去,她回过神来,面前的人又恢复了打坐的姿势,若非嘴唇上遗留的痕迹,她会认为刚才发生的所有都是自己一次荒唐的臆想。
“你……刚才我不是……”织影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解释,心里一急,就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不禁更加懊恼,刚才脑子是忽然被驴踢了么!
小金乌没有睁眼,不代表他看不见听不见,相反,织影的每一个神情他都印刻于心,包括她的懊恼和焦灼。
他依旧维持着闭眼打坐的模样,沉吟半晌,方才淡声道:“刚才是我失了分寸,你回去吧。”遂抬手掐诀捏印,落在织影身上。
一眨眼,织影已站在了小金乌房门外。
她抬手欲去拍门,却犹疑着没有落下,原地徘徊了一阵,心里一团凌乱。
小金乌那般神情,定然是生了她的气,可分明是他主动的,闹上法庭,他是主犯,她只是从犯……
咦?那受害人是谁?
织影蒙了,然后烦躁地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再次回头看了眼里面的身影,揣着一颗缭乱的心神不守舍地回到自己房间。
身后屋子里的人张开双目,垂下眼眸,落寞的目光流连着缠在左手的锦带上成片绣制的云纹,慢慢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