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它有名字
“陛下可在?”
书房门前的守卫恭声答:“回禀天后娘娘,陛下御驾摆至宫中后园。”
与玉素相携而来的婵华眼睛闪闪发光:“陛下又去看軨軨啦!”
来过九黎宫的人都知道,后园养着天帝的爱宠。
据传是天帝尚在空桑山时便追随左右的灵兽,劳苦功高,百年前不幸伤了灵魄,被陛下安置在后园亲自照料。
费了不知多少灵药神丹悉心修养了好几年,这才渐渐展了精神。
玉素在九黎宫住了若许年,自然再清楚不过。
她令身后侍奉的仙娥一众候在原地,接过汤盅改道去往后园。
婵华眼珠一转,抬脚轻步跟上。
循云顶回廊绕过寝殿,再行过两座雾帘虹桥,眼前跃然一处重林绿茵之地。
軨軨就住在在这里。
玉素缓缓停下脚步,举目望去。
青草绿地上,一只小牛蹦跳着去咬若木树梢间坠的玲珑朱果,奈何树冠生的太高,屡试屡败,树下石桌旁的俊伟男子含笑望着它玩闹,眼底满是温柔。
那种眼神,是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
“看上去恢复得不错呢,这小家伙,可算能出来玩儿了!”婵华兴奋道。
玉素怔了下,而后不免失笑,自己怎么和一只灵宠较劲起来?
軨軨伶俐又乖巧,十分讨人喜欢,又在她没有出现的时候朝夕陪伴着他,她该心怀感激才是啊。
心境豁然,玉素噙着平和微笑款步上前。
“陛下。”
树下的人转头望来,视线落定,眼中笑意敛了几许,免了她的礼,指了身边的石墩子让她坐下说话:“怎么这会儿来了?”
玉素笑吟吟落座:“做了些儵鱼汤,想着陛下或许喜欢,就送来给陛下尝尝。”
汤盅一打开,鲜香之味扑鼻而来。
雎略笑容不变:“你的手艺一向不错。”
玉素将鱼汤盛入小碗内,双手奉来。
雎略尝罢,评道:“食之清新鲜美,很好。”不待玉素展露欢颜,眉心忽而一紧,“北海水患未平,各水族竞相逃往西北水域,眼下西北之地交战正酣,还是少去为好。”
本想借儵鱼汤解雎略心中愁困,不想非但起效用,反倒引出北海这桩事让他加倍烦心。
玉素暗暗自责,嘴角弧度就变得勉强起来,但他语中句句关怀,皆是为自己安危着想,心中又自有一股甜蜜悄悄化开。
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雎略已着目别处。
玉素随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边进园就奔向他处的婵华不知几时摘了枚朱果在手,正逗着軨軨与自己斗法玩耍。
那枚朱果个头硕大且色泽红艳,被婵华用法术放在軨軨头顶一通晃悠,惹得軨軨垂涎三尺。
偏偏婵华有意逗它,朱果一次次到了嘴边又迅速溜走,十分恼人。
很快軨軨觉察有人使坏,气得两个鼻眼儿直喷白气,最后唤来几束水流纠缠婵华,婵华分心之下,那朱果总算到了軨軨嘴里。
望着小家伙心满意足品尝胜利的果实,玉素同雎略凑趣儿:“軨軨活泼得紧,将来化了形,也定是个爱笑爱闹的俏丽仙子!陛下可想好来日赐何神名给軨軨?”
軨軨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冲玉素一通摇头晃脑,看得她不明所以。
婵华笑眯眯过来,去摸軨軨头顶的角:“看来咱们軨軨是想自己起名呢?”
軨軨扭过头摆脱魔爪,抬起两只前脚用力一跺,然后跳开,草地上立马出现两个牛蹄轮廓。
抬头见这两个女人还是不懂,它给了个无奈的眼神,故技重施。
一时间地上全是軨軨的脚印。
这时候,婵华忽然对着密密麻麻的浅坑“咦”了声。
这一声把玉素的目光吸引过来,玉素见她半蹲在軨軨面前,面容有些古怪:“你是说你已经有名字啦?”
軨軨脑袋上下动作,表示她终于猜对了。
婵华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就叫軨軨对不对?可所有軨軨兽都可以叫軨軨啊,到时候我叫你,可不得叫来一群軨軨啦!还是等你化形了再起个正经神名吧……”
然后沉浸在起名字这件事上,浑然没有自己不是軨軨主人的自觉。
軨軨急得一阵跺脚,顿时泥星四溅,草叶乱飞。
它不叫軨軨!
它有名字!
只是被放进现在这具身体后,主人就再没唤过它的名字。
那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它记得以前常有个女子唤这个名字,那个女子唤它名字时的声音也很好听,可是上次见到,她的样子冷冰冰的,还凶它……
不该是这样的。
軨軨耷拉了脑袋,情绪有些低落。
玉素有所察觉,想上前安抚一下,却无从下手。
“过来。”
雎略朝軨軨唤了声。
軨軨抬起头,拖着步子踱回主人身边跪坐下来,继续低落。
“它离化形还早,神名一事不必如此急切。”雎略轻捋軨軨头顶的毛发,对二人说道。
玉素点头附和,婵华被当头泼了冷水,抿着嘴巴不说话。
四下陡静。
脚边軨軨忽地跳起来重振精神,耸着鼻子探头探脑。
注意力全在軨軨身上的婵华几乎与雎略同时发现它的异常,好奇道:“你这小家伙看什么呢?”
雎略眼神一飘,随后落向玉素:“书房有封不周山传来的密函,你去帮我取来。”
玉素似有所悟,没有多说什么,便应声而去。
她走了,婵华一个人也不好在这儿多待,强压了心中好奇,向雎略行过礼,一步三回头地,也跟着她一道走了。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虹桥尽头,軨軨闪电似的向某个方向疾驰,黄色的影子掠至半空,被迎面一片冰霜缚住身子。
冰霜飘来的地方,是一对男女。
一人履霜,一人踏火,仙袂飘飘,相携而来,宛若一对璧人。
本就是一对璧人。
雎略平复眼底波澜,动手解了軨軨身上的冰霜束缚,使了个咒诀将之移回坪上小筑,无视軨軨激烈的挣扎抗议,起了结界。
视线辗转,他微抬下颌,目光从那张清丽容颜一掠而过,望向与她执手并肩之人,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二位上神潜入九黎宫,所为何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约战天穹
织影的目光在坪上那方小筑徘徊流连。
上次她的感觉没有出错。
它不是軨軨。
它是沧巫。
准确来说,它是沧巫剑灵。
百年前被她亲手捏碎的沧巫剑灵。
现在却在軨軨身体里!
及此,軨軨一反常态的亲近,雎略对话间的遮掩,似乎都有了答案。
所以是他将沧巫剑灵重新召集,再放入軨軨的躯壳中温养灵体,以另一种身份活下去。
怎么会不是他呢?
他本就是沧巫的主人啊。
他重聚沧巫剑灵,却把沧巫剑留给她……
到底是缘浅。
他身旁已无空位,她心间已有良人,都再容不下其他。
织影侧望身畔,掌心熟悉的温暖正是她所依恋并割舍不下的,此战过后,不知还能握多久。
小金乌未言其他,另一手扬起一挥,一缕金光抛出。
那金光浮于雎略面前,化作一方手笺。
手笺上仅书了两个字。
——战帖。
来此意图,不言而喻。
雎略面色未改:“两军交战自有定论,本君为何要应你之战?”
小金乌道:“一战换得神族安定,何如?”
织影眼睛猝然大睁。
她一直不明白小金乌为何执意与雎略一战,不想竟是这个意思!
那分身掌握了帅印,三军如何调度如何进军,自然皆是他说了算,谁让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
这是雎略战胜后所得的好处,小金乌这般骄傲,怎会将这好处轻易送人?因而若战,他必将倾力一战,若是他赢呢?
织影在心里琢磨着,安静地做一个旁听者。
雎略眼波平静,不为所动:“你做不了天帝的主。”
“我自有我的手段。”小金乌不欲细说。
他的确做不得天帝的主,可旁的法子也不是没有,不过行动上麻烦些、名头上难听些罢了,已经被叫了几百年的煞神,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谁说他一定会败?
对面雎略犹在沉吟,约摸在衡量得失。
小金乌很是看不上他这副黏黏糊糊的模样,按捺不住:“往日我瞧你也是雷厉风行,处事果决,怎如今做了这新天界之主反倒越活越回去,变得啰嗦起来?应是不应,痛快地给个准话!”
雎略即答:“不应。”
小金乌:“……”
果真痛快。
他无声叹了口气:“雎略,我有个煞神的名号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既然你这么不给面子,那我也不给你留面子,直接来硬的了。至于失手之际或不慎拆了你这费心搭建的九黎宫,就只能请你体谅体谅了。”
只是他还未付诸行动,便有一阵强风刮来,绿地上瞬间多了无数道气息,其间有人发出雷霆般的暴喝。
“九黎宫中,尔等安敢如此放肆!”
“陛下!”
听见这一喊声,被小金乌护在结界内的织影打眼望去。
虹桥尽头随风飘来一个宫装美人,美人秀美乌发与轻纱薄裙齐飞,乱发也挡不住天生丽质的面容含了三分惶急三分忧虑,眨眼功夫便至雎略身前,目光若云顶孤月那般清冷冷乌沉沉的,就那么盯着他们。
这美人不作他想,正是前一刻送汤来的玉素,雎略的夫人,当今新天界的天后娘娘。
与她同来的,是风使飞廉。
他身后,又有披甲卫士陆续涌进。
“是你?”
惊诧的视线落定织影。
织影含笑与飞廉见礼:“经年阔别,风使别来无恙?”
这般谈笑自若,让飞廉当先生出几分欣赏,再端详一番谈笑自若的她,又扫过她身边的小金乌,露出个莫测的眼神,而后回头掠过玉素望向雎略。
雎略蹙眉看他身后,吩咐:“除风使,余者退下。”
眼睁睁望着披甲卫士退出虹桥,玉素眉尖一紧:“陛下……”
雎略见她两手空空,又随飞廉一起,事情首尾哪还用问,但也不好当众落了她的脸面,只嘱咐此间诸事紧要,不可与人透露,便令她出去。
玉素从未有过悖逆他的话,因此也是道了声“是”,就欠身退下。
走到虹桥高处,她回头眺了眼。
她的夫君于苍台间负手而立,睥睨英姿还是她刻在心底的模样,只是桌上那盏瓷盅不再腾起水雾,比桌旁飞溅的乱草泥星还多几分落寞。
虹桥一端的结界内,雎略道:“赤霄,你若前来投诚,便拿出你的诚意,如若只为寻衅而来,九黎宫不会放走一个敌人。”
这番警告,小金乌全然不放在眼里,他下颌微抬,很明确地说:“战书在此,你应战便还罢了,不应,这九黎宫便是你我的战场!”
决意来此,岂能后退?
织影再次看到小金乌的决心,但她不会再阻止。
这才是她心中意气风发的小金乌,而不是在情爱中患得患失的庸懦之辈。
至于得了恩准留下旁听的飞廉则从两人对话中弄清了大致情况,但他不认为此战必要。
小金乌的实力,他还是了解的,虽然同样晋了上神,又有帝君几百年的指点,在修成大日金焰前,对上身经百战而从无一败的雎略,却是有些不够看了。
还有,他不是应该在前线拼杀么?
但作为天帝的雎略没有开口,他唯有将这些疑问悉数留于腹中打转,等着他们解惑。
雎略却将目光挪到织影身上:“你随他一起?”
织影没想到他会询问自己,但她清楚小金乌不喜欢更不屑于以多敌寡,因而回道:“卿云不会插手其中,此战是否公平,全在陛下。”
她不会相助小金乌,可别人也休想借此机会横插一脚。
雎略道:“明日拂晓,十重天。”
随之一方金印压向悬在面前的战书。
“很好。”
小金乌看着战书上落下的天帝金印,微颔首,与织影同来时一般相携而去。
雎略回头,入目是飞廉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让飞廉留下,他就没打算对飞廉隐瞒此事,再者他还有旁的事交付飞廉。
听了小金乌立下的赌注,飞廉心里的天秤倾泻了那么一下,但他还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妥。
奈何雎略金口已开,又有金印为证,他再说也无用处。
小金乌的性子也委实叫他琢磨不透。
投诚就投诚吧,非要弄出这么一个战书来,要是为了天界才来九黎宫闹上这么一出,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又不似做伪。
再说织影,现在或许应该称一声卿云上神了。
真是年轻哪……
不过她身上也奇怪得很,别人或不知,但他曾亲眼目睹她使的是战神族剑术,又与雎略关系密切,本是最应该站在这边的,如今却生疏至此,还与小金乌站在一起。
雎略留下飞廉自然不是与他讨论这些的,吩咐:“飞廉,此战关系重大,有些人需要你帮本君盯着些。”
飞廉当即肃正神色:“但凭陛下吩咐。”
第三百四十七章 声东击西
出了九黎宫,入目非仙山琼阁,便是神府宝境,各处神光交织渲染,汇作那美轮美奂的天境穹光。
只是这些所在没有一处是织影与小金乌的落足之地。
这天高水阔之境,一时间竟不知何处可去。
“去明景峰吧。”
小金乌看向织影,绚烂穹光将她白净细腻的面颊映得明艳动人。
她笑着接道:“萤海很美,我还想再看一次。”
小金乌还当她什么紧要之事要往妖界去办,原来是这个:“这还不简单。”
他拿出一个水晶球施法,被织影按住手。
“我不要看这虚假幻境,咱们去明景峰看真景可好?”
小金乌道:“没几个时辰我就要跟人决战了,你就忍心我来回奔劳?明儿输了作甚打算?”
织影眉梢轻轻一挑,眼角带笑:“输了还能怎么滴?等神族统一,你可就是头一号的大功臣了呀,我的赤霄上神!”
小金乌低眸垂视彩带般绕在臂间的两段藕臂,顿了一顿,道:“你这般盼着我输么?若我果真遂了你的意,你又拿了什么来赔我?”
织影眼波微动,心道还没开打就满口是输,这可不像小金乌的风格。
她歪了歪脑袋,出言调侃:“合着你才是这一战的大赢家呢!赢了能从雎略那儿得好处,输了还能在我手里讨回来,计得够深、谋得够远的呀!”
小金乌听后眼波一滞,仿佛自言自语:“如此说来,竟是输了这一仗来得合算。”既而笑了笑,“那我明日就勉为其难给他放放水吧。”
放什么水?
她给雎略放水就够了,小金乌再放,那水都能汇成沧浪海了!
织影撤手站直,摆出好言相劝的姿态:“放水多不好,还是平局好看。”
小金乌:“……”这话说得可真轻松。
况且,平局面上虽好看,却无一用处。
于雎略是,于他,更是。
小金乌侧眸,一双弯如新月的眸跃入眼帘。
织影笑眯眯道:“我玩笑呢!”
平局是好看,但这样这场战役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决定了支持他的决定,她又怎么能破坏呢?
小金乌半是无奈半是感叹:“你什么时候正经了才叫我害怕呢。”
织影不明白他的意思,正想问,小金乌已转开话题:“咱们这就去明景峰。”
“好!”
说罢,织影已祭起法术。
虚空之路将成未成之际,有巨物崩塌的轰隆声遥遥传入耳中。
织影转头问:“阿霄,你听见了么?”
小金乌留神细听,朝她点头。
两人说话的间隙驾云循来路折返,眼下已离之前下榻的深月城不远了。
听那声音,好巧不巧,正是深月城所在的方向。
新天界发生暴动?
小金乌心中思忖,再去看织影,却见她眸光沉沉地望向声音源头,脸上神情晦涩不明。
他连唤两声,织影才缓缓醒了神,看过来:“阿霄……”
小金乌已知她接下来的话,与她说道:“眼下尚未日落,好奇就去看个明白,不然到了也会心里牵挂,总归不能尽兴。”
明日分明是他与人约战,织影垂下眼帘:“该我问你的意思的。”
额间收获一记轻弹,抬眸间见小金乌失笑:“这会儿又开始谦让了?我又不是捆人的绳子,你想去便去。”
织影眨眨眼,缓解眼里酸涩,正色道:“咱们换个身份再——”
一句话断在舌尖。
元神分身与小金乌分身西南绕行,今已至不周山,而不周山现在的情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织影口中喃喃,半垂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的双翼,颤个不停。
小金乌拧了眉,走近她:“什么快?”
“快走!”
织影霍然抬眸,拉上小金乌一下撞入光门。
下一瞬,海风如刀,寸寸入肉。
目光所及处,黑云压顶,雪山摧折,海水倒灌,无数生灵在苦海中拼命挣扎,奋力求生。
上古惨境,仿若重现眼前。
但在这样水患四起众生罹难之际,丝毫没有影响到战火燃烧。
禄与已领了天界大军攻打不周山,英浮宫众人有条不紊地调兵遣将,抵御外敌来犯。
两边正打得火热,却没有一方派人援救陷于海水中被乱流撕裂的一众生灵,更没有注意到突然出现在云中的他们。
陷入海水的不止水族,还有阵中被击落的双方将士。
天帝视六界众生如草芥棋子,他们竟也如此!?
织影掩在袖中的指节捏得嘎嘎响。
这时,不知是谁使了纶音术大喊一声:“快看,那是太阳神族的赤霄!还有天界主帅!”
赤霄和天界那个新主帅不正带人打他们么?声东击西这样老掉牙的计策还敢拿出来丢人现眼,都是他们玩剩下的好么!
这是大多数新天界将士的想法,故而谁都听见喊声,谁也没有分神去看。
镇守英浮宫的霜雪族长老都是从神魔之战过来的,什么伎俩没见过,听后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依旧淡定地指挥弟子们一部分托起崩塌的雪山,一部分修补护山结界,一部分外出御敌,余下的人随之一道留守原地,随时听候指令。
站在最高处把控全局的知非上神眼睛可有可无地往上一飘,淡然地收回,随即愣了一愣,老目大瞠,原方向扭头看,眺向云端立的那两人。
是他们!
禄与是除知非上神外最先注意到他们的人,然后天界这边陆陆续续有人发出惊声,搞得英浮宫那些首次展露身手的弟子架都没打痛快。
“两个赤霄?两个卿云?!”
“怎么会有两个统帅?”
“那两个肯定是假的,必是叛神想出来扰乱军心的诡计!兄弟们千万别上当!”
眼见天界将士军心不稳,禄与心中又惊又急,大喝一声:“此乃叛神诡计,众将士休要慌乱!”
但他这声谁也没有听见。
平地惊起的嘹亮凤鸣已然振聋发聩,余光中一条白影掠过两军阵地,既而乌沉天幕降下晶莹霜花,遇水结冰,呼啸肆虐的海水安定稍许。
水声一静,刀兵暂息,陷落海中的生灵呼救的声音便益发清晰。
不同于沙场厮杀的快意,叫人心中震撼,又有些难受。
那是被他们刻意忽视的东西。
霜花中被织影注入本源之力,可洗涤心窍,清明灵台。
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动手。
禄与稳住心神,扫视左近两人,望向御风而来的织影和小金乌,谁真谁假心中已有定论:“赤霄,卿云,你们还另定了战策?弄个替身想做什么?”
小金乌两步踱至织影身前,嘴角微勾:“这不是效仿前人么?”
前次禄与不就同东君对换身份行声东击西之计么。
禄与听出言下之意,且目前主帅是织影,有些军机的确不必向他们提前报备。
于是底气弱了几分:“大战在即,统帅与副将擅自离营,由替身发布军令,又携手出现在新天界镇守之地,难免让人想入非非。”他语气一顿,看了织影一眼,“上次卿云上神不也说过,有什么事还是事先知会一声为好么?”
织影一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摄回元神分身后,抛出借小金乌遮蔽而从分身处取回的帅印,立即施展纶音术,冷肃的声音响彻诸人耳畔。
“本帅在此,天界诸将听令,即刻止戈,全力解救西北水患,违者,立斩无赦!”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可笑人醉
待在原地的天界诸人精神一振,齐齐应诺,纷纷扔出法宝,奔赴遍是浮冰的海面。
新天界的人闻声也下意识跟着冲向海域救人。
原地待命的不周山弟子们看得脸色发青。
知非上神赞许点头,也挥手让霜雪族长老下令救人。
霜雪族长老两撇白眉纠结起来,有些犹豫。
“老朽适才恍惚瞅见长老那小徒弟跟着师兄们下了海,老朽不记得点过他出战……”
霜雪族长老脸色一变,不再耽搁,转身吩咐众弟子天兵。
知非上神看着,心中却反复思索着一件事。
昨日赢鱼族来报,北海水患延及符禺一带,是以他今早调了些人手往符禺山相助,眼下不周山也遭遇同样的灾厄。
可近万年这不周山分明安稳得很哪,怎今日竟有此祸患?
探究的目光投向织影。
织影全然不在意知非上神的注视,白影一闪,也投入到救人的行列。
但她并非下水捞人,而是扶摇直上,好似一只展翅而飞的白鹰,会用自己的羽翼将缠绵九霄的阴霾全部驱逐。
小金乌仰望白影消失处,天光被重云遮挡,让他的脸色显出几分暗淡。
禄与同样仰着脑袋:“赤霄,她这是要做什么?”
“救人。”
禄与快要抓狂:“我知道是救人,现在是救人的时候么?英浮宫祸患临头自顾不暇,此时不趁势攻打更待何时?”
“你说的有理,那你去吧,我同所有天界将士会在心里为你助威鼓劲。”
小金乌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神色。
禄与有种窒息的感觉。
不是他们让来围剿不周山么?到了目的地,冒出个分身的事不说,一句话就放弃计划集体救人,当军令是什么?鸡毛么?
一群不靠谱的家伙!
禄与不愤地原地转悠两圈,末了扬手掷出翎羽变成几艘船舰落在海面,好让救上来的自己人有个暂歇处,然后自己一跃而下。
反正他是照军令办事,就算论罪也不是他占大头!
俯首海域,天界将士全都下水了。
小金乌满意而笑,转头看一眼有序戒备的英浮宫,化作一束金光射向黑沉天幕。
暗边无际的黑,有别于海上难以忍受的烈风灌耳,这里极为寂静,仿佛被所有人抛弃,扔到另一个世界。
她会害怕的。
小金乌拧起眉头,双臂一振,背后双翅大开,层叠相生的金翎上太阳真火灼灼燃烧,将这方阴沉得如同一滩死水的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他很快觅得静立云霄间的那抹白色。
雪白的衣裙,雪白的脸颊,衬得眼眸漆黑,清亮如洗,里面不见丝毫惧色,一看到他就弯作月牙的形状。
“阿霄。”
织影笑盈盈走过来,神色如常。
小金乌有些意外。
看见小金乌的表情,织影悄悄在心底舒了口气。
在小金乌冲出黑云的刹那,她就知道他来了。
彼时她正以补天之力修补被虚空洪流冲破的天窟,所幸耗费半数力量,在小金乌发现她的前一刻,水势终于放缓。
小金乌目光一错,注目于她身后径逾十丈、不断往外泉涌的大窟窿,。
“那是……天窟?”
那么大一个窟窿明晃晃摆在眼前,哪瞒得过去?
织影点点头,老老实实“嗯”了声。
小金乌眉宇凝重起来,天窟周围分明还残留些微法术气息,精纯中隐隐透着净化之念,赫然就是织影的云气。
他眉心揪起:“你用什么办法修补的?”
织影眨眨眼:“想知道?”
小金乌定定地看着她,没说话。
织影早酝酿好说辞,现下答得可谓顺口:“这可是弥生教我的不传之秘,不让告诉别人。”
“我是别人?”小金乌眼睑微眯。
织影忙道:“你自然不是。”
小金乌神情稍稍和缓,又沉默注视她。
不知道他何时学会了不骄不躁逼供。
织影暗暗吐槽,最后顶受不住冷暴力的攻击,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这秘术须得修习水系术法的人来施,你修的可是至纯至阳的太阳真火,不对路数,可别将这窟窿越烧越大,以后想补都补不回去。”
太阳真火不同寻常真火,所致烧伤极难养好,更莫说还原如初。
小金乌半信半疑:“当真?”
织影目光坦然,态度诚恳:“比你的太阳真火还真。”
小金乌仍是有些顾虑,召了九江来问:“是这样?”
九江道:“补天是娲皇干的事,老子那会儿正在卷轴里睡觉,你想知道问弥生去呀!”
然后“啊呜”一声,没了动静,想来接着睡去了。
小金乌脸色白了又青。
一旁织影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天地间收器灵收得如此憋屈的只怕再没有了,怪她,不该一时玩笑,让九江对“老子”执念如此之深。
忽然有什么东西破空射出,接着哗哗响的水声小了些。
织影放眼望去,天窟径口似是小了几分,其中夹着九江的骂声,嘈杂模糊。
耳边小金乌懒懒的声音清晰入耳。
“从卷轴里扒出来似乎还没洗过,想必这虚空洪流能冲干净,顺便立个功德提升提升神格。”
远观横亘天窟、被洪流无情冲洗的天龙破城戟,织影默默转移了同情的对象。
小金乌看也不看一眼:“让他好生冲凉,咱们下头瞧热闹去。”
织影最后瞅一眼那边,假装自己间接性失聪,跟小金乌一同跃入黑云。
……
“上神怎么回来了?”
芜岚进了南天门没几步,就撞见酒气熏人的长春上神。
看他喝得两颊绯红,走起路来一步三晃,芜岚很是不喜:“长春,如今叛神猖獗奸佞当道,天界动荡不安,你竟有心思饮酒作乐?”
长春连连摆手:“上神这话,长春实不敢当!我不过小酌几杯,上神哪只眼睛瞧见我作乐?我若存心作乐,必得到紫宸殿前作乐,那才算大快人心!”
说到这儿,梗着脖子打了个嗝,吐出来的全是酒气。
芜岚云袖一拂,散去难闻的酒味儿。
长春没有防备,被她这一下掀了个趔趄。
看他这酒鬼附身的样子,芜岚险些气歪了鼻子,斥道:“你近来真是越发不成体统!”
能做到掌印,必是各殿主神的心腹。
长春长袖善舞,行事稳妥,一向让她放心。
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无奈有事要禀,她暂时压下怒气:“且等我回来,再与你计较!”
“上神、上神且慢!”
听见身后长春两声急呼,芜岚皱着眉回头。
长春还是那副不像话的样子:“上神擅自离营回天宫,可是西北海出了问题,要上报天帝陛下?”
芜岚并不答言,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
长春还道:“上神……芜岚,你我相识十万年有余,虽是君臣之份,却有知交之谊。作为朋友,我必须奉劝你一句,早些放手,对你、对花神一族都好。”
听到末了一句,芜岚面若寒霜:“这与你什么相干?”
长春沉默一瞬,点头道:“是与我无关,但你若为一己情意赔上花神一族,休怪我不念昔日情谊!”
芜岚神色变幻,只道:“我看你是真醉了!”遂拂袖而去。
目送她奔往紫宸殿,长春站直身子,略正衣冠,全然不见适才醉酒后的丑态。
他眺望紫宸殿的方向,一声冷嘲:“我醉了,却只身醉,万万不及你沉醉他人编织的美丽谎言,连族人的前程都不顾了!”
“可笑,可笑至极!”
第三百四十九章 乱象初现
“芜岚?”
天帝刚翻完东海水君传来的折子,听见禀告,心中烦躁愈甚。
魔族频繁在东海海域大批出没,没准儿就是在筹谋着卷土重来,再次侵犯天界。
他们同新天界建立盟约,答应不插手神族之事,却显然从未放弃攻打天界的野心。
而今神族大乱,倘若他们在这时联手新天界,天界就真是腹背受敌了。
而这个时候,芜岚回来了。
芜岚是他派去西北的监军,现在不惜违法军纪也要擅自回天宫。
难道西北海也出了问题?
天帝眉心褶皱深刻,让平日尊贵威严的万神帝尊看起来有几分平常人的愁苦。
他合眼揉捏眉心,命人传芜岚进殿。
芜岚才进殿就发现了他的疲惫,不由向前疾行几步:“天帝陛下……”
天帝抬手令她止步,睁开眼,无波无澜。
“这般急切回来有什么事?”
芜岚张了张唇,咽下到了嘴的话,转而说道:“回陛下,臣怀疑赤霄与卿云勾结,意图陷天界于危劫。”
“怀疑?”天帝拧起眉,“你发现了什么?”
芜岚便将小金乌接旨后一系列表现,及借帅印发布军令前后一应事一五一十道清。
末了她道:“赤霄此举实在可疑,卿云更是行为古怪,异于往常。臣身为监军,有责任肃清军中将士,但事关两位上神,臣不好自作主张,故而回天,还请天帝陛下定夺。”
天帝听后一阵沉默,指尖无意识叩击着手边的折子。
“嗒,嗒……”
声量很小,然而在这偌大而寂寥的紫宸殿,一声接一声地传进耳朵,却无端地让人感到心悸,连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小心翼翼起来。
芜岚知道他这是在考虑衡量,只立在御案下方屏息而待。
大殿中央的香炉里缓缓逸出一股轻烟,袅袅然浮升而上,直入青云,就如同那个骨子里就不安分的人,一步一步夺得天帝青睐,实则却是一场迷人心智的虚幻。
只盼他莫再陷入这样的虚幻中才好。
高座上发出的叩击声渐渐停了。
她听见天帝开口:“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但此二人皆系我天界肱骨,修为不俗,倘若折损……”
芜岚心底松了口气,十分熟练地把话接过来:“天帝陛下,赤霄卿云皆是此次收复西北海的主将,卿云更蒙圣恩,执掌兵权,若是效法从前的叛神雎略,率兵倒戈,我天界岂非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天帝看着她:“你待如何?”
芜岚一派大义凛然:“臣以为,趁眼下大祸尚未酿成,宜火速擒拿二人回天,当众惩戒,以警诸神。”
“就像当初洛霞那般?”
天帝眼底闪过一道冷芒。
芜岚蓦地一惊。
再一眨眼,天帝眸光平和,仿佛刚才那股令她心中战栗的冷意是香炉里熏香障目所产生的错觉。
只听他语气无奈:“叛神带走我天界半数将才,前两日又才处决东君,若是再出事,恐怕不止天界,六界八荒都会因此动荡。”
也就是说,不能明着处置了。
芜岚会意:“他们的族人都在天界,想必也是舍不得的。”
天帝眼神柔和下来:“还是你最懂本座心意。”
见此,芜岚心神一松,吐露关切之语:“芜岚深知天帝陛下心系四海,体恤臣民,然众生难渡,人心难测,天帝陛下还是先保重自身,才好为苍生而计。”
天帝微微点头,视线移转,凝望徐徐上浮的香炉紫烟,一声长叹。
“只愿她这次也能体悟本座之意,早日迷途知返才好。”
这话传进芜岚耳内,她眼光一厉,步伐如常退出紫宸殿。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需得马上安排下去,芜岚惯常地要使人去叫长春。
可一想到长春浑身酒气熏天的样子,她心里实在膈应,想了想,改道去了藕花深处。
芙蕖近些年时常出入司云殿,这件事由她来办再合适不过。
之前又和她共同目睹圣山神辉枯萎,主动请来织影相助……
要说祈天那日盘古神辉同时照向紫宸殿与炎光殿这事没有织影在里面动手脚,她是不信的,说芙蕖在整件事中一身清白,她也不信。
毁坏圣物,欺上瞒下,陷害上神,欺瞒帝尊……
这一桩桩的罪过,简直罄竹难书,一个芙蕖还不够治罪的。
手里有了这些把柄,她还怕芙蕖不应?
芜岚成竹在胸,神态从容,不想来到藕花深处,竟扑了个空。
……
不周山外仍是阴云低垂,不见天光。
不久前,水势忽然缓下,水中诸人陆续获救,从危境中解脱。
双方审度一番形势,终以天界出师未捷兵先退收尾。
知非上神等人并未因天界狼狈收兵而欢欣鼓舞。
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战英浮宫没有赢,天界也没有输,他们都败给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水患。
“上神可知是何原因引得今朝不周山动?”
英浮宫中,一名霜雪族长老忍不住上前问。
知非上神提笔在一张舆图上点点画画有一会儿了,并未理会他的话。
被无视的长老脸色难看,寻死着自己反正已经无礼了一回,索性无礼到底,好歹先解决了正事再说。
刚要张口,袖子被人扯了下。
他侧首一看,另一位长老冲他使了个眼色,犹豫再三,他青白着一张脸憋了回去。
过不多时,玉笔搁回笔山。
知非上神抬手捻了一把胡须,看着舆图老神在在道:“上古水神因一时之气致使不周山折,洪水为患,今朝当复如是。”
这是回答了长老的问题。
那长老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却这番话不以为然:“上神言重了吧,今次水患虽来得突然,却远不如上古之时啊!”
知非上神淡淡瞥他一眼:“不如便不是?”
那长老被堵了下。
知非上神抬手在舆图上一拂,上面所绘图像在半空浮现。
“你们瞧瞧这个。”
殿内几个长老俱依言望去。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描绘得极尽精细的四海舆图。
当然,这不是重点。
吸引他们注意的是舆图上面新添的痕迹。
上面用朱墨圈了几处地方,又有数道线条把这几个地方前后串联——西海,北海,再是西北海……几个方向的线条纷纷指向不周山。
等到洪水满溢,不周山难以维系,继而崩塌。
而不周山连通了天界与凡界,那么人族也将陷入此劫。
那时不正是上古水患的样子?
而神族圣物五色石已在上古时期用尽,便是五色石犹有余存,也将面临人选问题。
上古真神们悉数应劫而逝,后古众神中谁的神力能够炼化五色石?
这般联想一番,先前还没有多少危机感的长老们不觉间冒出一身冷汗。
瞅了眼惊慌失措的长老们,知非上神稳坐首座,又提笔写了一份奏折,附上舆图,亲自回了趟天都。
第三百五十章 不是一个
知非上神撩起霜雪族长老们的危机感,转头就拍屁股走人了。
仓促收兵的天界众人未选择退回积石山,相互扶持着去找芜岚会合,还没觉得这次水患有什么不同,所谓不知者不畏,自然也就谈不上危机感。
禄与就救了半晌的天界同仁,整个人累趴在马背上。
捞人太累了!
他出了十分力,救了最多人,有些事不趁机问个清楚熨帖熨帖酸痛的筋骨简直没天理。
调试好气息,禄与迫不及待问:“现在兵都已经退了,两位能不能说说清楚,弄那两个替身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小金乌瞧了瞧织影,转头答了他:“自然耍你们了!”
禄与一点不信:“开什么玩笑,我问的可是正事。”
“我回答得不够认真?”小金乌一脸正经。
禄与将信将疑,回忆起当初与小金乌不打不相识,之后屡屡被他整治,诶不对,是相互切磋技艺,又有点相信,再次确认:“你当真是在耍我?”
小金乌露出的眼神尤为真诚,冲他颔首。
禄与愣了,然后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抬手捂脸,语气听起来很忧伤:“赤霄,你不够兄弟啊!”
犹嫌不够似的,小金乌伸手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没什么诚意地出言安慰:“放心,你不是一个人。”
哦,被骗的蒙在鼓里的还有芜岚,人家可是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呢!
禄与心里稍微好受一点,缓缓放开手。
可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值得安慰的?又不能改变他被耍的事实。
入目是小金乌那张笑嘻嘻的脸,禄与悲愤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
不能再看这张脸了,不然他会忍不住怀疑人生。
织影看得大开眼界。
想来是禄与从前被小金乌戏耍成习惯了,这么扯的解释都能信。
回首禄与在不周山不遗余力“捞水饺”的表现,再加上和小金乌有些交情,她觉得这个人还可以拉上一把。
想了想,织影试探道:“起初将士遇难,神君都能镇定自若,专心攻打不周山,为何到后来又放弃了?”
“不是你下的令么?”禄与怪道。
织影反问:“我不下令,你就会继续攻打不周山?”
然后是禄与理所当然的回答:“军令岂是儿戏!”
织影默然。
原来是她想多了,这人只是单纯地听命于她手中这枚印信。
小金乌见她颇为失望的神情,不动声色靠近。
他压低声音:“这家伙有时候会一根筋,所以凤皇放心他出来。”
织影挑眉,这句话听似简单,却反应出一个问题。
明知禄与有时会犯一根筋,又被天帝放到副帅这个重要的位置上,做师父的通常不是应该担心徒弟延误军机得罪将帅么?怎么凤皇反倒放心起来?
这位凤皇是万年前才升的主神,平日又十分低调,故而织影对其知之甚少,听他人口中提及,也不过说他与世无争,醉心丹术之类,是个极闲散的主神。
说白了,就是不负责任。
一个低调且不负责任的人偏偏把自己的徒弟放到如此显眼的位置上,而且还做成了。
怎么想都觉得这里面藏着猫腻。
织影还没来得及开始思考这猫腻何在,便瞧见芜岚的兵马集结积石山前,独不见主将。
待至近前,她问:“你们芜岚上神呢?”
一个小将上前应答:“回卿云上神,积石山山神有事上禀,我家上神正在大殿处理。”
织影认得,这小将是花神殿出来的,扫视一眼整齐列阵的天兵,她悄悄与小金乌交换一个眼神。
禄与先一步出发都已经打一架回来了,这里才集结军队,可见是不把这军令当一回事了。
或者说,不把她当一回事。
小金乌未料芜岚堂堂上神之尊竟毫无诚信可言,心中愤怒又惭愧。
织影领会小金乌投来的眼神,向他轻轻摇头,回头与那小将道:“你家上神只怕有事裁决,这才错失发兵良机。既如此,你们且各自回营,照旧行事,再听本帅的调令。”
几句话轻飘飘点出芜岚犯的几项过失,让那小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诺诺几声,领命而去。
将身后军士交给禄与上药疗伤,织影同小金乌进了大殿。
有个人背对着他们,同台阶上的芜岚说话。
芜岚一见他们,脸色不变。
织影目光忽地一凝,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抬手一挥,袖中雪花纷扬,如万箭齐发,直袭芜岚。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芜岚忽地化作四散的娇红花瓣,释放出的雪花一径飘向立在殿前那人。
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当场就被冻成一座冰塑。
下一瞬,火焰斜飞,某处虚空腾起一股青烟。
“芜岚在哪儿?”
织影走过来,看向半空被太阳真火困住的人。
这个人长着芜岚的皮相,真身却只是一团人形光影。
巧的很,她刚用过分身的把戏,看谁都像分身,这么稍加试探一番,果然露出了马脚。
那分身也不答话,被火光映得发红的脸布满讥笑,那种憎恶隔着火焰也能清晰感受到,这叫小金乌十分不悦。
转头看织影,却见她不气也不恼,甚至眉眼间还带着淡淡的笑。
她道:“不说么?可是我已经知道你在哪儿了。”
话语里的自信让“芜岚”,强作镇定道:“你在骗我。”
织影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一个集了本体一身缺点的分身,也配?”
那分身气得浑身发抖,只想立刻撕了她才算解气,花丝叶片立时化作武器四方迸射。
织影懒怠理会,神情自若地抬手解了那人身上的冰雪禁锢。
那些花叶尽数被团团炽火吞噬,连她一片衣角都不曾沾到。
明火克草木,纵是群芳之首、花族主神,在太阳真火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硬生生吃下这一亏。
“芜岚”胸口起伏,火焰在眼底熊熊燃烧,十万分不甘地撂下狠话:“你们最好祈求你们的族人也跟你们一样安然无虞!”
“我的族人,我自会护他们安好无虞,倒是你……”织影朝小金乌使了个眼色,回过头望着她,笑吟吟道,“她既舍得分出一半元神来应付我,那在你回归本体之前,就再借我使一回,也算物尽其用了。”
分身直觉不妙,惊喊:“你要做什么?!”
第三百五十一章 自立门户
惊悚的语调拐了个弯就湮灭无声。
起手划出云印打向收摄元神的净瓶,织影接之在手。
小金乌笑望她:“你拿装盐的瓶子装上神元神,这话传出去,可不大好听。”
织影晃两下净瓶,似乎有了奇思妙想,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盐渍梅子好吃,不晓得盐渍牡丹花好不好吃呢?”
小金乌满眼无奈:“你又饿了?”
上神当然不会饿,但是会馋。
织影扬起唇角。
小金乌见她展露笑颜,也跟着笑了。
他说这些话都是为了缓解大殿中沉凝的气氛,织影的又何尝不是在宽他的心?
但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实。
织影眉宇舒展,慢慢敛了笑,正了容色:“芜岚不在积石山,天宫恐又生事端。”
小金乌不解:“她想对付的不是我么?关天宫什么事?”
芜岚先是暗示他夺取帅印,再又不遵他所下军令,他便以为芜岚想坐收渔翁之利,旨在兵权。
却见织影摇头:“她要是在意兵权,当日东君失势,就是她出手的大好机会,又怎会等到天帝降旨才有所行动?”
这么一想,似乎也没错。
又听织影分析道:“那分身刚才说的是‘你们’,我猜芜岚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们是一起的,所以借元神分身绊住我们,自己向天帝告发你我勾结,企图谋逆。”
“芜岚是信臣,她说的话,天帝至少会信个七八分。”
织影想起轻烟后那张莫测的脸,手指蜷起:“现在天帝多疑暴躁更胜从前,恐怕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你我远在西北海,他极有可能拿你我的族人开刀!”
小金乌倒是没有太担心炎光殿的情况:“太阳神一族掌握日精,与神族的修炼休戚相关。天界已失月神,必得笼络住太阳神。
“东君去后,炎光殿便由玄晖和夕照打理,任天帝如何猜忌,只要我没有公然离开天界,他就不会开罪到炎光殿头上。
“倒是云族的处境……”
织影牵了牵嘴角:“你忘了我把弥生鳞交给华灼带回司云殿了?”
她转身踱步,步伐很轻。
“阿霄,在你闭关的这一百年间,除了打理云务,闲来无事,我也在琢磨各种阵法。司云殿有洛霞留下的结界,把五个掌部神女居所的结界并主殿的结界连通,便是一个变形的天地**阵,我在几处地方做了改动,若以弥生鳞作阵眼,就是天帝来了,也只能站在门外抓耳挠腮。”
身后安静几息后,小金乌忽然开口:“可这样,到底不是办法。”
织影转回身。
小金乌走到她面前,指尖点了点她心口:“我知道,其实你放不下他们,哪怕送去弥生鳞保护,你这里也还是惦着的。”
织影默了默,没有否认:“……我想陪着你。”
小金乌很少见她这么纠结,仿佛正面临着一件难以抉择的大事,可这分明能够做到两全其美。
那就他来帮她做决定吧!
小金乌拉近距离,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小影,我和你一起去救族人们。你之前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换过来,我也一样。这个烂摊子就让天帝自己慢慢守吧!我们,还有我们的族人,都不该受制于这样一个腐朽的天界,小影,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
织影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自立门户?”
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小金乌索性承认:“让人管束着,终究不如自己做主来的痛快。”
离开天界,也将不再臣服于任何人!
织影在想,时逢乱世,谁又能安安稳稳,独善其身?
她口中道:“阿霄,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一切,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打算,你以前从来没有提过,我们就这样脱离天界?雎略他势必问鼎帝位,新天界会容忍一群不愿臣服的人么?”
目前的状况已经完全脱离了弥生鳞预演的轨迹,也超出了她的计划。
她脑子里有点乱,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
小金乌安抚地轻拍她背心,语调放得柔缓:“小影,这件事对你来说确实有些突然,等我们救出族人们,我再仔细与你详说。”
她拘了芜岚的元神,芜岚还不知道怎样发狂呢!
织影胡乱应声,调整好心绪,朝殿中那座冰塑轻呵一口气。
眨眼间,冰消雪融。
那人眼皮动了下,眼球转动间看到站在上面的织影和小金乌,才解冻的脑子慢了半拍,神情呆滞一息后,动作僵硬地躬身行礼:“小神拜见上神。”
头顶上方,织影威严的声音响起:“积石山山神?”
“是。”
紧接着织影厉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叛神,意图颠覆天界!”
山神被这气势震懵了,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五体投地,嘴里大喊:“上神饶命!”
……
芜岚走后,天帝心中那股烦躁之感更甚,于是又召了一群司乐女仙来紫宸殿弹琴。
可这烦躁的感觉非但一点没改善,反而越发头昏脑涨起来,正寻思着派人去请药王宫的人来瞧瞧,就有殿前神卫来报。
“你说谁?”天帝揉着眉心。
神卫拔高声音,再次禀告:“回天帝,卿云上神在外求见。”
“放肆!”
一声暴喝响彻紫宸殿。
珠帘内,不知哪个女仙一时失手,竟勾断了琴弦,刺耳的声音有如离弦之箭,一下射穿闸门,让堵在天帝胸膛的郁气找到倾泻口。
“她当一军统帅是什么?当天宫是什么?当本座是什么?”
听着天帝一声声怒斥,神卫一言不发,珠帘里侍琴的女仙们更是噤若寒蝉。
怒气得到疏解,天帝心里舒坦些许,灵台也清明不少。
坐回御案前,他吩咐神卫:“让她进来!”
不多时,织影进来了:“臣卿云参见陛下。”
天帝没出声,她便保持行礼的动作不动。
紫宸殿里落针可闻。
好一阵儿,天帝的声音低沉响起:“你怎么又回来了?”
织影抬起头,朗声言:“恳请天帝陛下收回臣的主帅之职!”
第三百五十二章 用人又疑
天帝怀疑地看着殿中的白衣女子。
让织影统率三军,是考虑再三之后的决定。
一方面,她是天地灵物择定的人,可安部分凡神之心。
再则,这百年间,除当日与井梧一战,她再未出手,却背着所有人不声不响毁掉了少和渊。
此人修为究竟几何,不摸个清楚终究不能放心。
若与禄与之流不分伯仲,尚且无妨;若居前位,将来其心有异,在成为下一个勾陈大帝前,至少身边还有芜岚看着,也可及早除去。
可眼下,这百万天兵、十万水军,到手的权利说不要就不要了?
还是她根本就不稀罕这些,有意另谋高就?
魔族最近不是暗地里动作频频么?她也想投靠魔界了?
香炉里钻出的细雾薄烟如一层纱,罩着那熟悉的身形,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宁愿自毁,亦不肯臣服。
那股躁意又在蠢蠢欲动,天帝眯着眼:“你不愿继续效忠本座?”
织影恍若不曾瞧出他目光里的冷意,面色未有丝毫改变:“天帝泽被四海,德衍**,堪为万神表率,臣敬仰之尤,不甚荣幸。”
她目光澄澈,坦然无畏,说起旁人口中那些奉承之辞,丝毫不觉谄媚,反倒有种赤子的率直与真诚。
天帝脸色稍稍好转:“你且道明,何出此言?”
织影抬起下颌,眼神倔强,隐隐藏着一丝委屈。
她道:“蒙天帝信任,赐臣帅印,只可惜臣到底声望有所不及,军中部分将士不愿听臣调令。这也便罢了,毕竟臣资历尚浅,他们不服也是情理之中,臣不欲和他们多加辩驳,路遥知马力,待臣立下功勋,证明自己的能力,他们自然明白天帝陛下的眼光!”
不得不说,织影这席抱怨的话说得直白且大胆。
天帝心里却是一松。
她这般说话行事,哪里像是即将叛出天界的人?说她装,一个生性高傲的人,怎么肯委屈自己去装?
可芜岚的禀告……
且看着吧,看她此番求见目的何在。
织影没让他等太久。
“臣愚钝,不知监军何为?依臣理解,监军职在监察三军、严明军纪。芜岚上神作为监军,未经禀告擅自离营,又以分身代之……”
说到这儿,天帝明白了。
原来还是上他这儿来告状的,告的还是一直忠顺于他的芜岚。
芜岚之举虽说有违军纪,实是为他履行“监军”之职,他总不能因此治一个信臣的罪。
天帝刚欲启口,织影滔滔不绝,愣是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当然,芜岚上神修为高深,一重分身处理军务应当绰绰有余,若事先和臣这个主帅打声招呼,岂不比延误战机妥当?”
织影总算停了下来。
天帝注意到末尾几个字:“延误战机?”
织影详尽说来:“回天帝,臣原本计划同禄与赤霄二人先行带人佯攻英浮宫,趁新天界视线全在不周山之际,由芜岚上神率军攻打长留,以作声东击西之计。
“我军行至不周山,不料酣战之际突发水患,英浮宫得以占取上风,我军不敌,自不周山铩羽而归,得见积石山前一众天兵集结。
“询问之下才知山神临时求见,与芜岚上神于殿中密谈良久未出,因而不慎误了出战时机。
“臣遣散军士,同赤霄上神进殿查看,方知芜岚上神留下元神分身,人已不知去向。”
天帝皱眉,芜岚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回的天宫?
织影再次俯身:“臣锁了那分身审问芜岚上神去向,分身只道臣不配天帝恩宠至此,便再不言只字。臣无计可施,又恐瞒了消息招致更大祸端,遂冒罪求见,请天帝陛下做主。”
“你是说,芜岚故意针对你?”
“只是感觉。”织影苦思一番,道,“臣对芜岚上神了解不多,但臣与芜岚上神既无旧怨,亦不曾有过结交,如此待臣,或许也同那些不服的将士一般作想吧。”
天帝一边点头,内心却不认同这话。
不同于深居云殿的织影,自己的信臣,他怎会不了解?
芜岚一向自持身份,不屑与晚辈计较,怎么到了织影这里,就变了?
端详织影眼中熟悉的神采,天帝忽然明了。
她和她太像了。
若说似锦与之形似,织影便承了她全部的神韵。
这些,芜岚不会看不出,这次提出对付织影的手段不正与当年一般么?
神思回转,殿前,织影双手托着主帅之印,神情毅然,向他请辞。
“臣第一次排兵布阵就出了这等意外,想来是真的不适合任三军统帅。恳请天帝陛下收回圣谕,另择一位诸君认同的统帅吧!”
天帝沉默了。
她是真的不在意这方印所代表的权力,或者说,在她心中,让芜岚受到惩戒,维护自己的尊严,比权力更重要。
织影脊背笔挺,无声诉说着自己的坚持。
都是一样的固执性子。
罢了,只要人还向着天界。
天帝让她起来,语重深长:“本座圣谕已下,断无收回之理。芜岚之事本座自会派人查明,你身为统帅擅自离营的罪过,念在是初犯,本座暂且不予追究。汲取此次教训,往后行事不可再贪功冒进,否则数罪并罚!”
“天帝!”织影诧然。
天帝道:“怎么,你有异议?”
“没有。”织影眉开眼舒,把帅印随手扔进袖内,行了个礼,“臣遵旨。”
看着她走出紫宸殿,天帝沉下脸,唤来金甲神卫:“传积石山山神。”
……
与织影兵分两路的小金乌借天幕遮之便回炎光殿查看,得知无异,折道去向司云殿。
眼见近了,左右皆有人来。
近些那人优哉游哉,仿若闲庭中漫看满园春色,正是不情不愿被织影赶回天宫的华灼。
小金乌对织影这个小徒弟又有了新的认知。
无怪织影放心将弥生鳞交付给她,说她是这般脚程返回,她果真就这般脚程慢悠悠地踩着点儿回来了。
扭头看,数十丈去处,芜岚满带杀气乘风行至,明显来者不善。
小金乌转眼瞧华灼还是优哉游哉,浑然不知身后凶险,忍不住向她挥了一掌。
于是芜岚就看见某人临门一跌,以一个不雅的姿势滚进了司云殿。
哼,司云殿出来的,果然难登大雅之堂!
门内,华灼从地上爬起来,自我佩服:“这运气真是逆了天了!”
随即有人嗤笑:“是呢,人都走到家门口,还能摔了。这样的运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华灼一边拍去身上云尘,一边拿眼一瞅。
这副人见人嫌的嘴脸,不是把论人是非奉为毕生大业发扬光大的锦部神女绣茵,又是哪个?
收获一记白眼的绣茵笑声一停,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丫头,还未开口,就听华灼厉声道:“废话少说!司织在哪儿?”
绣茵气怒。
听听,这般颐指气使,如此目中无人,哪还有一点尊卑上下!
可转眼对上华灼不带感情的目光,绣茵如同被拉进深渊,遍体阴寒。
华灼不耐烦的表情:“快说!”
绣茵立答:“司织大人在幻音阁。”
身前疾风掠过,笼罩全身的寒意退散,绣茵放松下来,面前哪还有人?
回想方才,自己堂堂掌部神女,竟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低了头,绣茵心中又羞又怒:“……真是邪了门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聚散枯荣
进了幻音阁华灼身子一歪,司织急忙上前扶稳,同时怒视眼前的不速之客。
小金乌一句废话不说,神色郑重:“织影之意,提防芜岚,开启护殿结界,不许一人进出。”
“主上?”司织满怀置疑看着他。
小金乌不予理会,把视线投向榻上养伤的曲觅。
曲觅想到他与织影之间的关系,对司织道:“司织大人,主上不在,诸事有备无患。”
司织尚未应话,外间有脚步声靠近,小金乌随指尖闪烁的一点淡金隐没。
一名仙娥停在珠帘外:“禀神女、司织大人,芜岚上神到访。”
司织瞥一眼小金乌消失的地方,问仙娥:“只她一人?”
“来报的仙侍说芜岚上神孤身前来,是否有随侍留候门外,小仙不清楚。”
屋里迟迟无人应声,仙娥试探道:“小仙出去瞧瞧?”
等了一会儿,仙娥欲转身出去,里面传来司织的声音:“不必,我即刻便去。”
“是。”
脚步声渐渐行远。
司织盯着再次现身的小金乌:“主上还说什么?”
小金乌目光落定她怀里的人,凉凉道:“装睡误事,应该抄几百遍《金匮注》?”
华灼一个激灵起身立正,急忙把织影交给她的东西拿出来:“主上让我把这个交给司织大人。”
末了气鼓鼓地瞪向小金乌,被对方无视。
司织接过华灼递来的方盒,揭开盒盖,不由神色陡变。
曲觅伸脖子瞧了瞧,同样也是一惊。
那盒子里放了两枚印信,其中一枚是影落印,而另一枚——竟是司云殿主神之印!
事出紧急,容不得她们继续惊讶下去,他还要安置阵眼。
小金乌唤出弥生。
一束炫目的光自方盒中跃出,化作一名冷面美人。
屋内几人这才注意到盒子里除了两枚印信,还有弥生鳞。
小金乌对司织道:“你出去想办法拖住芜岚。”看了眼脸色依旧苍白的曲觅,顿了下,转向华灼,“你,带我去主殿寝宫。”
华灼不知该不该听他的话,瞄了瞄沉吟中的司织,又觑了觑面无表情的弥生,最后求助比较可亲的曲觅。
见气氛凝结,曲觅开口:“司织大人……”
司织抬手止住,目光从弥生那里移回到小金乌这里:“你适才所说芜岚奉命围剿云族,此事当真?”
“是真是假,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么?”小金乌明明白白跟她说,“我本不需要来这一趟,只是你们若出了事,她会伤心,而我,不愿见她伤心。”
看着他提起织影时那温柔而炽热的眼神,司织心中顿时明白了,又想起另一个人,不由对着他冷嗤一声:“你们太阳神族真是阴魂不散!”也不管他将会是何种表情,转去吩咐华灼,“带他去。”然后撩帘而出。
华灼只好领着小金乌去正殿寝宫,到了门前,她讪讪地退到一边。
“还不开门?”
华灼一板一眼地说:“这里设了结界,只有主上能进。”
小金乌:“……”
华灼扬了扬眉梢:“主上没有告诉你进去的方法?”
小金乌:“……”看她得意的表情,这丫头是在幸灾乐祸么?
“你可以。”
淡淡的语调,语气笃定。
说话的是弥生。
织影没有说起这道结界,想来是这丫头故意诓他。
小金乌不再耽搁,上前推门。
华灼已经准备好了看他的笑话,谁料曾经无数次拒绝自己入内探索的门,被他这么轻轻一推,竟然开了!
主上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确认了阵眼的位置,小金乌第一时间把弥生鳞用法术放上去。
阵眼落定,似一滴水落入波心,一股无形的力量由阵眼向周围扩散,触及堤岸,发出一道清澈的钟磬之声,遥递耳畔。
结界成!
这一声虽然细微,有心之人却不难捕捉。
被司织拉着一起回忆往事,周身冷意几乎凝为实质的芜岚霍然起身。
司织也听见了,嘴角扬起畅快的笑:“上神不觉得现在的情景很是眼熟么?”
早已怒火燎原的芜岚素手一抬,平地窜起数根青茎,萼间大朵大朵的牡丹雍容怒放,吐出花蕊如针。
窗外飞来万缕云丝,转瞬结成轻纱,萦绕司织身周。
薄薄的一层,好似手指轻轻一戳,就会破开一个大洞,那坚硬似铁的花蕊细针竟未能穿透毫厘!
司织透过薄雾望向芜岚,向前一步,神情严肃:“上神忘了么?万年前,东君出首我家先主,上神前来慰问司云殿,就是今日这般情景,当年上神用的,也是这饮血的花针。”
芜岚忍住后退的脚步,脱口道:“她本就该死!”
冰岩炸开,花瓣散落一地,内中不见人影,只有一团白雾缓缓化开。
耳际乌发微颤。
芜岚语带蔑然:“雕虫小技。”
语罢,广袖轻舞,将身后方才凝聚的水雾一击而散,顿时雾气弥漫,殿阁之内全是司织的声音。
“可惜,纵使你出卖我家先主,依旧没有得到心中所期盼的。”
“似你这般披着美人皮的蛇蝎之辈,那个站在至高处,享尽世间一切美好的人,又怎会看得上眼?”
似被人戳到了痛处,芜岚怒喝:“住口!本上神乃六界花主,岂是你这等微末之辈可以擅加诋毁!”
地上花叶盘旋飞舞,没有目的地射向各个方向,殿中陈设尽遭荼毒,却未中的。
忽然,司织出现在她身前一尺,嘲讽地笑:“我不说,你便不是?”
人影又被盛放的花盏打散。
水雾聚散不息,牡丹几度枯荣,彼此间你追我赶,你死我活,只在毫厘之间。
殿阁外的露台上,小金乌脸上露出一丝兴味。
后古首代上神之一,竟与一上仙打得不相上下,究竟是芜岚这些年不思进取,还是司织用心至深后来居上?
这么想着,殿阁内又有变化。
花针分散各处,细看之下,竟隐隐契合阵法之道!
旋即,空中一朵牡丹虚影缓缓绽放,殿阁中穿梭的水雾被摄住,一时不能动弹。
芜岚随手摘取一片青叶,拈指弹入其中。
白雾间溢出一抹浓艳的红,司织自半空重重跌落。
芜岚看着被压在花盏下的司织,冷笑:“既然你这样惦记着她,本上神就成全你的一片忠心!”
小金乌早已祭了太阳真火在手中,看到花盏落下,欲待放出,忽然额角滴落一点沁凉。
“我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成全。”
冰冷的声音,杀意滚滚。
有风吹进,引来皑皑白雪拂了满室,粉白花瓣尽成霜粒,轻飘飘落在司织身上,化作一件粉白披风。
小金乌望着殿阁前那一袭白裙,微微一笑,收拢掌心负于身后,静然旁观。
芜岚被一股冰寒之息震退,稳住身形,抬眼间对上一张泠然面孔。
“你?!”
“主上,是你么……”
司织仰望立在她面前的身影,朦胧光影中,恍若时光倒流,一切还来得及。
织影蹲下身,轻抚司织脸颊,柔声说道:“放心,我回来了。”
不同的相貌,相似的语气,司织有一瞬的错乱,片刻后,终究失望地垂下眼帘,浅浅颔首。
织影默然起身,已调整好情绪,垂眸整理有些发皱的衣袖,一面与芜岚说道:“听说,你要灭我云族?”
第三百五十四章 还施彼身
“听说,你要灭我云族?”
织影出现,芜岚便不再理睬司织。
留下的元神分身并不清楚不周山发生的事,但却是亲眼看见织影和小金乌在一起,太阳真火带来的灼热感让她额角现在还冒着薄汗。
所以看她一个人,芜岚还有些奇怪:“你一个人回来?”
织影整理完好衣袖,撩起眼帘,认真道:“你似乎很关心我的私事,这可不好,关心我和他之间的事,尤其不好。”
“你心虚了?”芜岚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织影反问:“我又不曾出卖朋友,为何要心虚?”
再次被人批判过去,尤其是被自己讨厌的人批判,芜岚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欣赏了一出变脸的织影唇角轻扬,转回正题。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此时芜岚心中方才有几分快慰,甚至冲淡了那些不堪的过往被人揭开所带来的羞愤之感。
她抬起下颌,说道:“你与赤霄相互勾结,意图陷天界于险境,如此不忠不义,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听这口气,还真像个为君王治奸惩恶的忠臣志士。
织影不由一笑,只是这笑容没有多少温度,看得芜岚心头一凉。
她垂下浓密的眼睫,轻捏指节,说道:“所以带人围住司云殿,是你的主意?”
“是又如何?”
织影点了点头:“很好。”
话音一落,一丛冰棱从芜岚面前的云砖上暴出,尖锐的冰牙飞射出去。
惊变之下,芜岚也不禁花容失色,足尖一点,轻身向后急掠。
对面,织影一手驭着冰棱,追击而上。
冰尖上反射的异彩穹光极为刺目,芜岚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漂浮在露台上的云缕凝成的雾凇林,廊檐下成悬挂密集的冰椎,脚下勃然疯长的冰刺,都在告诉她,面前的人心情很不愉快。
小金乌也感觉到了,纵使那冰棱没有长到他脚下,还是有股寒意从足底一直蹿升至头顶。
是的,织影心里很不愉快。
她被告了黑状,她倾慕的人被威胁,她的族人被欺辱,每一件事情都让她很不愉快。
她想发泄。
那个告状的人就是最佳的发泄对象。
所以她一辞别天帝,就马上折回了司云殿。
她只是照例回来查看一下公务,不小心撞见有人欺负她的下属,于是顺手欺负回去而已。
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事了!
自觉通情达理的织影直直将芜岚逼出门栏,逼到殿阁外。
漫天雪落,遍地冰棘,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在云族的司云殿,还是在极北之地的冰原深处。
芜岚知道织影修为不错,但没想到竟然她的凝冰之术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在这冰天雪地的领域,她甚至一点神力也凝聚不起来,就像脱离枝头的秋叶,仅凭风的微薄助力惊险避退。
而织影也始终在她身后一尺之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让刚刚以同样方式追击司织的芜岚感到异常的憋屈和屈辱。
更重要的是,她和织影的差距远非司织和她的差距所能比。
这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游戏。
不消片刻,露台上已遍布冰棘,冰雪里开不出娇贵的牡丹,芜岚再退一步,便将越过扶栏,坠入云海下的无名之地。
如今,她又要败在另一个云族人手里么?
那双不用精描细画便已风华内敛的眼睛里翻滚着滔天的怨恨,像要把人吸进去,烧的什么都不剩。
绛色的裙角拂过白玉雕栏,芜岚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神力恢复,而是背心触及一层屏障,阻止了她的漂泊。
视野里,那道穹光愈渐强烈,似乎即将穿透她的身躯,投向九幽炼狱的最深处。
在冰寒气息充斥整个识海前,意识中只剩无边的恐惧。
芜岚绝望中大喊:“你敢屠戮神族!?”
织影目光冰冷:“我不是一直在这样做么?杀鲲鹏是杀,杀兵主也是杀,杀你,不还是杀么?何况你并不比他们强,我又有什么杀不得?”
虽是满口杀伐,但织影并没有立即动手。
“刚才你是怎样欺辱我的族人的?”织影扬手招来一朵白云,以手切作数团,“是这样么?”
一语落下,手掌轻轻一拂,一团团小云朵有序成列,飘浮在芜岚身周。
芜岚惊讶地发现,那些细云的分布与刚才她对付司织的方位一模一样,随即体内神力被冻成一团,便是手脚也不能挪动分毫,冰冷的感觉如山压来。
“你懂阵法!”
织影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像揪面团似的从云朵边缘又揪了一小片,在手里捏成叶子的形状,然后向她虚心请教似的问:“还是这样?”
随之手指轻弹,冰叶扎进芜岚心房。
凝冻的神力被刺破一个口子,从胸前的血洞喷薄而出。
一个神,如果没有了神力,那还算什么神?
“放肆!”
芜岚扯着嗓子,声音却低如蚊讷,听起来毫无威慑力。
随着织影手臂下压,禁锢消失,浮在半空的人遽然砸落,地面凹出一个矮洞,芜岚一身狼狈地趴在洞里,就像奔跑中不慎落入陷阱的赤狐。
织影走到她面前,像她对司织那般居高临下地俯视:“芜岚,你看清楚,这里是司云殿。”
是啊,这里是司云殿,这里有洛霞捣鼓出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阵法,面前的人,很可能也会。
但,她绝不能在此人面前低头!
芜岚昂起下巴,咬牙道:“戮神之罪,罪无可恕!”
织影神情淡漠地看着她:“我不杀你,你也舍不得去死,所以你不会如愿。”随即毫无留恋地将净瓶抛给她,“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你的元神还你。外面那些包围司云殿的花神族兵众,生死在你。”
芜岚叫道:“我是奉天帝旨意——”
“谕旨何在?”
织影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芜岚一愣。
“呵!”织影冷笑一声便不再看她,一掌拍出,大门即刻洞开。
司云殿外,众多披甲之士齐齐望来,手中戈矛对准了门内的人,当中一个清艳面容的女仙未携兵刃,因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织影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一瞬,旋即向外间众人宣告。
“从今日起,胆敢冒犯司云殿者,我云族必倾举族之力灭之!”
第三百五十五章 清者自清
庭院中微风慢慢,一粒粒紫色小花飞扬,旋转,流动,迎合着光镜中雪片撒落的节奏起承转合,既而归向宁静,芬芳暗。
镜中雪停,镜外雨息。
石桌之畔,有人端盏慢饮,有人依然注目。
“以那丫头的脾性,断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后面还有的瞧。你且坐下,与本帝君添杯茶,再切盘胭脂雪藕,才好接着观战。”
毓言仙官这才移转视线,踩着细碎的浅紫花毯,走入藤架下,提起茶壶,却未立即倒茶。
“还要打?我瞧那芜岚上神伤得不轻。”
他望着世人口中遁世已久的东华帝君,神情有些紧张,当然,这种紧张绝不会是因为他口中伤得不轻的芜岚。
天宫向来太平,私斗都少有发生,敢对上神出手的,而且敞开大门高声告诫的,大概也只有这位修行上不走寻常路的卿云上神了。
不过这次被伤的是天帝信臣,她还能顺利脱身么?
东华帝君看着光镜里的画面,说道:“所谓眼见为实,也不尽然,有时候眼睛也会骗人,这个丫头,尤其会骗人。”
毓言仙官自己琢磨一下,然后轻轻摇头:“帝君的意思,我不明白。”
东华帝君道:“不明白不要紧,此刻添茶片藕才是正经。”
如果不去看他手指不停地在茶杯前点动的动作,不去想那一筐筐抬进紫府的万年雪藕,以及给小金乌布置的那些所谓能够也确实能够增进修行的古怪功课,帝君这样的模样神情,看起来的确很有隐世尊神的气度。
默默按下旺盛的吐槽**,毓言仙官上前倒茶,却发现面前摆了两只茶杯,于是露出疑惑的表情。
“有客来?”
“无客,一个浑小子罢了。”
……
今日的紫宸殿格外热闹。
先是芜岚检举织影勾结赤霄,意图对天界不利,再是织影状告芜岚触犯军规,有渎职之嫌。
这次更巧,两个人毫无预料地撞上,就这么掐了起来,然后……
然后,就来紫宸殿,找天帝说理。
天帝看着分立两边、谁也不让谁的两个天界主神,只觉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
他是谁?
他是天帝!
什么时候天帝也跟人间那些堂官一样,负责断案了?
简直不知所谓!
头痛渐渐被烦躁霸占,天帝只想训斥:“瞧瞧你们!一个花神殿主神,一个司云殿主神,居然关起门来私斗,还闹到本座面前,这是将天规置于何地?将本座置于何地!”
芜岚心中厌恨,不由剜一眼对面。
立于大殿右侧的织影漠然置之,乌黑的眼睛仿佛结冰的湖泊,无声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躁动的心神似乎被这气息安抚,天帝缓和脸色。
“来龙去脉,你们哪个与本座说清楚?”
不等织影开口,芜岚恭谨上前,语气略显急促:“臣偶然获悉司云殿心生反意,便借拜访司云殿查探虚实,不想卿云竟在此时返回,不由分说便与臣动起手来,还用一身诡异法术伤臣至此。”
天帝瞥了瞥织影,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前面所述之事与芜岚先前所禀大同小异,引起天帝正视的是后面那句。
“你说诡异法术,如何诡异?”
芜岚说道:“世人皆道卿云上神身怀大造化,仅仅六百神龄便跻身上神之列,独自主掌一殿。对此,臣心中一直存有疑虑,直至今日……”
说到这儿,目光随之向织影望去,却见对方眼神中闪过一丝慌张,芜岚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底气也更足:“直至今日,卿云一手衍阵,一手凝冰,重创于臣。臣自认修为不算绝顶,但于天界一众上神中倒也不是籍籍无名,然而此次卿云轻易伤臣,与初为上神之时相较,进境如此之快,实在匪夷所思,可谓与我神族稳进之道截然相反,倒有几分像……魔族手段。”
神族与魔族休战是基于多方面考量的结果。
但究其根本原因,在于神魔之战致使魔族人才凋敝,兵力疲惫,不宜继续消耗下去。
彼时,天界尚有战神族与太阳神族这样的强有力的战力支持。
现在的天界,战神族叛出,东君伏诛斩仙台,余下之众或有出类拔萃者,却始终不能完全安抚众神那隐隐躁动的心。
而蛰伏与东海之外的魔族就像埋在天帝心底的一根刺,只需某一时的轻轻撩拨,便足以令其严阵以待,如逢大敌。
芜岚正是因为了解天帝这一点,所以才将织影同魔族扯到一处。
便是没有,也足以使得天帝对其生厌。
事实证明,她这个信臣之名并非虚名。
只听天帝道:“卿云,你有何话说?”
织影目视地面,答:“臣无话可说。”
天帝皱眉,凝聚所剩无几的耐心再次发问:“你果真与魔族有所勾结?意图倾覆天界?”
闻言,织影掀起眼帘,一惯平静的双眸忽然焕发神采,透出几分动容的神情。
这让天帝微微舒展了眉心,但看她的目光仍旧带着怀疑。
隐忍的神情在织影眉宇凝聚,她向左望去,墨玉般的眸子里透着三分怒意:“这就要问芜岚上神了!”
“你想说什么?”芜岚道。
织影忿然陈诉:“我入紫宸殿一句话尚未来得及说,芜岚上神便已为我罗织好这么多条罪名,仿佛唯恐天帝陛下不能将我治罪。”
芜岚欲反驳,她已转了视线,回身朝天帝一揖,旋即起身,脊背挺拔如一支玉管:“臣不甚惶恐,不知从何处开始为自己分辩,故而一时无话可说。但臣相信,清者自清,也相信天帝陛下圣裁公断,自会查明一切!”
芜岚还奇怪她这半天怎么这样安静,原来在这儿等着。
什么清者自清,只有那些不能自证清白的人,才会拿这样无用的话来安慰自己,强调自己的无辜和冤屈。
云族寡鲜廉耻,一池污水,谈什么无辜,又装什么冤屈?
芜岚心中冷笑,道:“素闻卿云上神巧舌如簧,我今日算是领教了。不过你矢口否认,也证明不了什么!”
织影神情恢复平静,对她的话表示赞同:“的确,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第三百五十六章 轮回一转
她这样,反倒叫芜岚有些弄不明白。
天帝眼神微闪,静默地听着。
织影转而说道:“上神问我,我也有些疑问想要请教上神。”
芜岚看着她,不发一言,心下暗暗警惕。
“上神仅凭怀疑便带人包围司云殿,又折磨我的族人,若非我及时赶到,只怕她的魂魄早已在望乡台前排队喝汤了。”织影停顿一下,望向芜岚,“敢问上神,这,又是什么意思?”
与织影四目相对,那种冰冷僵硬的感觉好像又回到芜岚身上。
这让她不自觉回想起在司云殿所受到的那些屈辱。
那个坑太深,外面的花神殿兵卫不曾目睹她的狼狈,但她感受到的屈辱丝毫不亚于众目睽睽下,迎面扇来一个响亮的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更是羞愤难当。
而这些羞辱的源头,都是因为司织!
不是忠心么,那她就好好宣扬宣扬这份忠心!
芜岚道:“司织言辞中处处为罪神之死鸣不平,须知洛霞与魔族暗通款曲,这才遭受天道惩治,此事六界皆知。她如此言行,莫非是认为天帝陛下做错了,冤枉了那罪神,从而心生怨怼,不由自主地口出怨言?”
织影面露恍然:“原来竟是这样么?那么芜岚上神已经查明是何人有不臣之心,欲陷云族于不义?”
芜岚一噎,紧接着说道:“本上神还未查清,便被你击伤。”
芜岚无不后悔,心道早知如此,她就该更狠心一些,直接带兵攻进司云殿灭了云族,一个失去族人的主神,也不过是空有虚名,白给人当笑柄罢了!
她却忘记,若没有后来的阵法相助,她还不一定能这么快击败司织,即便赢了司织,也难逃织影的追责。
织影用十分客观的目光打量她两眼,然后淡声道:“上神口口声声说为我所伤,可我见上神龙精虎猛的模样,倒比我还健硕几分。”
天帝努力绷住脸,才维持住帝尊的威仪。
龙精虎猛用在芜岚身上委实不妥,极为不妥。
众所周知,芜岚的真身乃是昆仑丘上一品绛色的千叶牡丹,化形之日便使得昆仑丘百花失色,这才成了花神殿之主……
这时候的芜岚的脸已经涨得与真身一般颜色。
织影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于是暗暗自查了一遍。
这一查之下,莫说是暗伤,身上就连一道伤痕也没留下,体内如跗骨之疽的冰寒之息也已俱消。
再观织影一脸沉着,要说这些异常与这丫头没关系,她这么多年的上神就白当了!
遭织影这么戏耍一通,芜岚又恼又恨,不由怒声道:“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你自己心里清楚!”
织影神色淡淡:“芜岚上神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听着是无可辩驳之下的无奈附和,但若有心,细细品咂,却也能分辨出另外一层涵义。
果然,芜岚转眼就瞧见天帝探究地盯向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
“紫府已经闭门谢客,你还回来打扰本帝君清修?”
小金乌瞥了眼竹篮里荷叶拥着的白胖胖的藕节,说道:“这万年雪藕是今晨才挖的吧,捧藕的荷叶很是新鲜。”
紫府无莲池,更未种万年雪藕,这些藕节的来处不言而喻。
清修的真相被小徒弟无情戳穿,东华帝君脸上挂不住,当即拉长脸训斥:“不孝之徒!”
小金乌咧嘴,促狭一笑。
帝君瞪了他一眼,问:“回来干什么?”
小金乌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肃然一揖:“弟子想请教帝君一件事。”
见他这般郑重其事,帝君默了默,挥手让毓言仙官退下。
隐世紫府的日子乏味得很,就靠着帝君的光镜打发这无趣时光,现下正是兴处,却不能看完紫宸殿的后续剧情,毓言仙官心里好不可惜,充满怨念与谴责地看了看小金乌,依依不舍地走出垂藻庭。
盯着桌上片到一半且还未浸仙蜜果汁的藕节,东华帝君有些不悦,只好端过才续满的茶盏。
“说吧。”
“织影究竟是何来历?”
小金乌凝望光镜中暗露得色的白衣女子,灿如旭阳的眼睛里出现一丝迷惑。
帝君不疾不徐抿一口茶水,而后放在一边,随口说道:“你在凡界,不是偷偷听见她和那小魔君的对话了么。”
那时候,小金乌才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但因为内心的骄傲,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心意落在别处的她,所以借天幕遮掩护,像一个影子一样默默陪在她身畔很久。
从沧浪海她同冀离一行人来凡界开始,到商丘城,夹竹桃前,她对着月亮诉说思念,激动询问冀离有关昧天阵的一切。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喜食人间烟火,为什么执着精研医术,为什么那样盼望着修炼成为上神,为什么嘴里时而蹦出他听不懂的词语,为什么总是望着月亮发呆……
所有的为什么都有了答案,因为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个属于她而不属于他的世界。
还好,昧天之阵暂时无法开启。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黯然失望时,他曾在心底无比卑鄙地庆幸着。
原以为,那就是她所有的秘密了。
直到不久前,他才发现,那似乎,只是冰山一角。
“魔族天生紫眼,妖族双瞳犹如碧湖,神族中除太阳神眸色是金,余者皆黑,而一瞳生五彩,是为何族?”小金乌怔怔望着画面里女子那双深藏狡黠光芒的墨玉眼瞳,仿佛在和她对话,“虽然只有一瞬,但我看得很清楚。”
“帝君,请您告诉我。”
帝君语气平淡:“这是两件事了。”
一问来历,二问瞳色,这是两件事,也是一件事。
“帝君,请您告诉我。”
小金乌重复这句话,神情不变,看着东华帝君的眼神中却带了几分乞求的意味。
风转百回,卷起满庭香尘。
东华帝君伸出手掌,一朵小小的紫色花蕾拂落掌心,他道:“这九天星斗,各居其位,百样花开,自有时节。轮回一转,那些该来的,也便来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云卷云舒
紫宸殿中,君臣之间的对峙在织影或有意或无意的推动之下,已然成为一滩浑水。
面对天帝置疑的目光,纵然是众神眼中深得帝上爱重的信臣,此刻也无法不为自己的言行做出相应的解释。
如果失去这份信任,她与旁人有什么两样?
所以芜岚更加不能忍受这样的目光,哪怕只是一时的猜忌,于她而言,也是莫大的耻辱与伤痛。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忽略织影的存在,调试到一个普通臣子的位置,忍着有人旁观的羞辱把姿态放得卑谦:“启禀天帝,司云殿中设有罪神所遗古怪阵法,臣确为卿云所伤,当是阵法之故,令臣伤愈,但臣所禀云族之事未敢有一字虚言,万望天帝明察!”
对于芜岚这套做派,天帝一向受用。
但再度听见“罪神”二字,心中烦恶却只增不减,甚而有些厌倦:“这等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芜岚神情一滞,准备好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
若在以往,每每她提起洛霞,天帝必会对洛霞以及背后的云族大加贬斥,届时她再宽慰一二表明忠诚,旁的事便可轻轻揭过。
这次,怎么不一样了?
织影见天帝支肘撑着桌面,一手捏紧眉心,两侧鼻翼张合不停,心想是时候开口了。
她面色凛然,不慌不乱地搬出自己的人证:“芜岚上神领兵围我司云殿,伤我殿中掌印,此事旁人不知,你花神殿一干兵众最是清楚,应该不需要我再多加赘述了。”
“你……”
不待芜岚反驳,织影又道:“臣不忍教天帝陛下为难,但也不能有负族人们的爱戴与信重。”
及此,她单膝触地,声音朗朗如月下泉流,目光昭昭如白景照水。
“卿云自请辞去司云殿主神之位,待四海平定八荒归服,卿云再来紫宸殿,与芜岚上神一论今日之事。”
不得不说,她祭出的这招拖字诀正中天帝下怀。
头痛欲裂的天帝只盼尽早揭过这一篇,再速召药王来给自己清神。
他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沉声道:“卿心怀大义,本座甚慰,然司云殿不可无主,天界亦不可无卿,况此事非卿之过。”
随后转过视线,语气一肃:“芜岚,你擅离职守,打伤同僚,本座罚你往刑律殿领二十四道天雷,你可服?”
芜岚目瞪口呆,百思不解。
她明明已经揭发织影心思不纯,天帝也对织影产生怀疑,怎么到了最后,受惩罚的人反倒变成她了?
“嗯?”
上方传来日暮楼鼓一样闷沉的一声。
事君至今,芜岚十分清楚,天帝这是不耐烦了。
她心中仍是不平,但以眼下情景,也只能暂时先咽下这口气,遂敛了心思,低身行礼:“臣,领旨。”
织影察觉到一道阴鸷的目光随之剜过后背,她眉梢轻轻一挑,没有多余的动作。
处置完芜岚,天帝让织影起身:“卿云,此事到此为止,你且返回积石山,莫要辜负本座对你的诸般期望。”
“臣明白。”
紧接着天帝又补了句:“若无大事,不可再如今次这般自作主张擅回天宫。”
织影暗暗撇嘴,口中恭敬应“是”。
事毕,天帝忙摆手赶人。
织影转身之际,目光拂过芜岚,对方脸色十分难看,像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充作花泥。
她镇定自若地移开目光,两人前后出紫宸殿。
“总有一天,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背后传来芜岚幽冷的声音。
织影脚下一顿,淡淡道:“神族陨灭自然身归混沌,何须葬身之地?不劳芜岚上神费心。”
“你!”
芜岚脸色铁青,奈何织影已然消失在云海之中,于是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愤愤然走了与织影相反的方向,半途发现不是去刑律殿的路,又满怀郁闷地折了回去。
等芜岚满面杀气走到刑律殿,织影已将紫宸殿的事与云族诸人简单说明。
众人皆是解气,心满意足而去,司织和澹生被织影留下,华灼也想听听,但瞧自家主上的面色,只得忍住好奇,听话退下。
没一会儿,恢复原貌的露台上就只剩下织影三人。
天外云卷云舒,织影凭栏而望,口中道:“今日我教训了芜岚,又放出话去,他们见到芜岚受罚,接下来几日想必不敢轻易招惹司云殿。”
虽然关于紫宸殿上发生的事,织影仅以寥寥数语描述,但司织清楚,以天帝狭隘多疑的心性,再加上芜岚对云族的嫉恨,必然不会如这几句话一般轻松。
她对织影的一切关心,始于算计,织影却以维护相报。
司织惭愧又动容,遂深深一拜:“多谢主上!”
还未拜实,就被一股力量托着起身。
“你还有伤在身,就不用讲究这些了,我都明白。”
待她立稳,织影取了张舆图交给她:“天帝迟早会查出今日之事的疏漏,届时我远在海外,无法护得司云殿周全。明日辰巳之交,你便与弥生召集族人,通过正殿寝宫的阵法去我标记的地方,待山海平定,你们再回来。”
司织点了点头,当初拒绝新天界的拉拢,是为了等似锦回来,由她做决定,而现在……
时过境迁,这个冰冷的天界已经再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然而故土难离,她从化形之日起就一直待在司云殿,这里承载了她和先主神、以及族人们太多的喜怒哀乐,骤然说要离开,难免生出些伤感的情绪,此时得知织影不与他们一起,她便下定决心。
把舆图仔细收好,司织正色道:“主上放心,明日一早我就让澹生和琼明他们安排下去。”
织影也是这么想的。
今日就告知他们,人多嘴杂的,难免走漏风声。
明日一早正好,神族之人都会修习袖里乾坤,也不用再额外收拾什么,这点时间足够他们完成心理过渡,以平静的心态面对迁徙了。
这时,司织把话接下去:“送走族人们,我会布置好司云殿,不会教人发现。”
“你要留下?”织影微愕。
司织颔首。
织影并不赞同:“后面一应诸事我都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挂心司云殿,和族人一起走吧。”
司织坚持:“我有负先主神嘱托,不能再辜负主上。”
“我的嘱托是让你照顾好自己和云族,而不是死守一个无关紧要的司云殿。”织影严肃地说。
司织再要说话,她紧跟着又道:“再者,你代主神执掌云印上万年,他们对你的信赖不下于我,到了那里,有你做他们的主心骨,我也会放心不少……”
眼看着她对司织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侍立在侧的澹生心想,主上又在骗人了,她根本就没想过跟他们一起走!
第三百五十八章 明知故问
在织影的再三劝说下,司织不再坚持己见,随后就被抰去寝殿养神。
送走司织,织影看向澹生。
澹生道:“主上有何事交代?”
织影投去赞赏的眼神:“不错,这些年你的进步很大,影殿有你,我很放心。”
“主上的话让澹生很是惶恐。”
虽这样说,眼角眉梢间却不见丝毫惶恐。
织影笑言:“才夸你一句,这就开始跟我耍滑头了?”
澹生讪讪地伸手挠头。
许久不见他露出这般腼腆之态,织影瞧着甚是亲切,瞥着殿阁外的檐柱后头有双眼睛偷偷窥视,指尖聚水凝了片霜花,拈指弹出。
“啊!”
女子的痛呼声传来。
织影板起脸:“再看,便回去书阁,抄五百遍医经。”
“我梦醒啦!”
织影看着华灼手捂脑门夺路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骂:“这小妮子,都学会拿做梦骗人了!”
澹生默默在心里接话:那还不是随了主上您么!
“我还想着,等什么时候她能独当一面了,就可以放手让你俩协作打理影部。”织影有些头疼的样子,“可瞧她这跳脱的性子,只怕不肯乖乖待在云堆里捏影子。”
“那样也好,将来她羽翼丰了,就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也懒得管她了。”
替阿灼做了这么久的决定,也该把选择的权利交还给她了。
澹生中肯说道:“神女的性情,与主上当年一样。”
织影笑了笑,忽而扬起衣袖。
澹生来不及反应,只觉肌肤触及一点冰凉,仿似飞雪绽落眉间。
一道光束破开识海,融作点点墨痕。
他下意识驱使意念触碰,墨痕融汇变幻,纵横成文。
织影传给他的是一篇咒诀,讲的是如何化解怨煞,涤尽浊息。
这好像是……
“学会它,往后影部执印者的人选,便可不再受限于真身了。”
织影的声音回响在识海。
澹生睁开眼,露台上已是寂然一片。
不知怎的,今天主上说的这些话、做的那些事让他心底有些不安。
忽闻一声雷霆巨响,打断了他的沉思。
澹生凝神望去。
远方的一处神殿上空神光内敛,阴云汇聚,闪电一道一道劈将下来,伴着轰轰雷声,格外引人注目。
尚未离开天宫的织影同样耳闻目睹,便知此刻司法神君已在对芜岚行二十四道天雷之刑。
她驻足看了眼,随后头也不回地掠出南天门。
未久,就瞧见小金乌等在前头。
织影露出微笑,加快速度。
到了跟前,她正要开口,却被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火热的太阳真息扑在耳廓,燎得她耳朵发烫。
这才多久没见?
织影心下好笑,双手轻拍他肩头,不由问道:“阿霄,你怎么了?”
小金乌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抱着她,双臂越收越紧,像要将她揉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神的筋骨强悍,织影不觉疼痛,心里却在嘀咕。
先前还好好的,怎么才分开一会儿就这样了?受刺激了?
她轻拍了拍,等到他稍微放松了,才又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小金乌轻声道,“就是想抱抱你。”
说了跟没说一样。
织影哭笑不得,只好提出建议:“换个地方好不好?”
刑律殿的雷声传到这里已经变得很微弱,但这声音总时刻提醒着那些讨厌的人的存在。
小金乌低沉沉“嗯”了声,手上的力道松了松,改为单臂揽着,另一边抬手画了道光门,带她一齐冲了进去。
光芒褪去,几片绿叶划过织影的视野。
后背抵上一处凹凸不平的粗糙,小金乌落在她面前的树桠上,伸直双臂与树干形成一个狭小而私密的空间,将她围在里面。
草木与阳光的气息很容易让人感到放松,面前的人的眉头却紧锁着,让她有种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奈何中途被阻。
小金乌捉了她的手放入掌心,微微倾身,神情认真,且端穆:“小影,你不会离开的吧?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织影被问得一愣,说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回答我。”
小金乌用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不肯错过她眼里一丝一毫的情绪。
看着这双分外明亮的眸子,织影心中生出退怯之意。
人会老,树会死,苍生仰视的神也会陨灭。
都会有那一天的,早晚而已。
不周山已经开始动摇,她终将会随着天窟的消失,重新回归天穹。
这次,或许连魂魄也不会留下。
她狠不下心说会离开,却也给不了他最想听的答案,虽然她真的很想给他这个答案。
鼻尖忽然有点酸涩,织影双手环住小金乌,借此避开他的视线,扯出的笑无声地湮灭在唇角。
天光是那样刺眼,她闭上眼睛,近乎贪婪地嗅着鼻端最纯粹的阳光的味道,在他耳畔印下一个吻。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传到他耳里却格外清晰。
“我想和阿霄永远在一起。”
小金乌长长地吁了口气,揽着她,轻轻一吻落在鬓间,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欢悦的神采:“好,我答应你。”
他抬起眼,凌厉的目光穿过繁枝茂叶、层云叠嶂,直望向苍穹某处。
垂藻庭中,东华帝君一声长叹。
“徒弟大了……”
毓言仙官忍不住说了句:“帝君,赤霄上神才七百来岁。”在一堆上神上仙当中,是最年轻的那一波。
东华帝君没跟他较真,桌下的手指不断掐算着。
反复十数回,五根手指握成拳,放回膝头,东华帝君又望向竖在半空的光镜,叹息:“难哪……”
……
受完罚,芜岚便接到天帝要求自己速回积石山的谕旨。
她忍着一群神官的异样眼光,离开受刑处,并没有听从天帝的话回积石山,而是一路上避开巡察神使的巡视,悄悄折往藕花深处。
到时,芜岚就看见芙蕖跪坐在莲池中的水晶凉亭里,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直直的,看上去出神有一阵了。
“在看什么?”
这一声将芙蕖从出离中惊醒,她立即合上手里的书,没有起身,随口答:“一些史册罢了。”
芙蕖一向清高,眼里除了花,没有几个人能入得她的眼,这其中,也包括花神殿的主人。
对此,芜岚早就习以为常,没有在意她的不恭敬,目光随之瞥向桌上看不出名堂的残留书封,皱了皱眉。
芙蕖注意到她的视线,语气如常:“上神要我等,是有何事?”
芜岚将残书抛出脑海,直接问:“刚才你去了哪儿?”
“上神这是明知故问了。”
看芙蕖一脸淡然,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简直跟害她被罚的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芜岚心情顿时变得烦躁,说话也就不怎么客气。
“别跟我装傻,我问的是你出现在司云殿之前!”
第三百五十九章 师徒相见
芙蕖有些不悦:“我的行踪,应该不需要向上神报备吧。”
“你不知道我来找过?”芜岚微微诧异。
她转头看向堤岸一名折取柳枝的女仙,以随意的口吻说道:“看来藕花深处该换一个看守女仙了。”
芙蕖很是看不惯她这作威作福的做派。
要找麻烦就找正主,拿无辜之人撒气,哪里是一殿主神的样子?
心中如此作想,自然也就对这个主神没多少敬意。
芙蕖不愿与她虚与委蛇,干脆道:“上神来我藕花深处,就是为了撤掉我的看守女仙?”
芜岚淡漠道:“那就真诚一点。”
说到真诚,芙蕖嘴边一抹嘲弄一闪而逝,答道:“上神不妨问问执笔灵君。”
微之真君随星神族投向新天界后,他看守的天权塔楼就另指派了执笔灵君打理。
也不知是他们走得太匆忙还是怎样,塔楼里的藏书倒是没带走多少,给执笔灵君省下不少麻烦。
说起来,这位执笔灵君还是芜岚引荐过去的。
芜岚按下疑虑,问道:“你去天权塔楼做什么?”
“我近来修炼触及瓶颈,便想借阅先人手札,以求突破。”芙蕖从容应答,然后似笑非笑地盯着芜岚,“既然回答了这个问题,索性就一并说完吧,也省的上神时时记挂着。”
芜岚刚觉得她识相,就听她说:“我要闭关了。”
“这个时候你竟然要闭关?!”芜岚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什么问题么?”
面对芜岚的诘问,芙蕖底气十足。
天规中明文规定,任何人都不得干涉他人闭关修炼。
她闭关,就是天帝亲临,也不能破门打扰,更莫说一个神殿主神!
芜岚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用来约束神族言行的天规,反倒成了他们有恃无恐的凭仗,芜岚觉得自己似乎被那二十多道天雷劈出了内伤,心闷气短,几欲呕血。
生平第二次如此痛恨天规的存在。
顺了口气,芜岚道:“你可以闭关,但在闭关之前,你要去办一件事。”
这语气,好像从未考虑过别人会拒绝。
芙蕖扬起眉梢,听她引出下文。
扬手升起屏障,芜岚直言:“听说你赠了卿云一池青莲,那么就可以不受结界所制,随时去到司云殿了……”
半刻之后,望着芜岚满意而去的背影,芙蕖藏在眼底深处的不屑一点点浮现出来。
就只会耍弄这些么?难怪对上织影只有吃瘪的份儿了!
芙蕖看着供在宝瓶里的一支青莲,若有所悟地说:“难怪你总是喜欢这样骗人。”
这感觉,还真……不赖。
“花主,芜岚上神所来是为何事?”看守女仙跑过来。
“没事。”
芜岚看过去的那一眼,让看守女仙心有余悸:“可芜岚上神这两次来的时候很生气,脸色跟墨汁似的。”
芙蕖瞥她一眼:“她走的时候不是很高兴么。”
看守女仙回想一下刚才的情景。
好像是的,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据她所知,花主不是那种会哄人的人哪。
任她一脸纠结,芙蕖坐回桌边,拿起那本残旧史册继续看,好半天没翻一页。
……
积石山神宫。
禄与四平八稳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心却在抓狂。
卿云赤霄进大殿半个多时辰,殿门都没动一下,他感觉不对劲,就进来瞧了一眼。
谁想里面除了几许焦痕水迹和零星的牡丹花瓣,半个人影也没瞧见。
看情况,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而且,以这三个家伙惊人的能力跟同样惊人的脾气,只有别人出意外的份儿。
所以……
这一个两个三个,到底什么意思?居然全都跑了!
一个时辰了,他派出去秘密找寻的人还没消息传来。
这时,殿外有人禀报:“神君……”
禄与来了精神:“找到了?”
“没……”
刚刚聚起的一点喜色轰然消散,禄与斥道:“没找到回来做什么?”
那守卫结结巴巴:“神君,凤、凤皇驾临。”
闻言,禄与惊跳起来,大步过去开门,一眼就看见一个身着羽缎深衣的男子立在檐下,手中一柄羽扇轻摇,听见动静看过来。
“师尊?!”
禄与立即上前行礼:“师尊,您怎么来积石山了?”
凤皇睨他一眼:“怎么,为师来不得?”
禄与哪敢应是,当即辩白:“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凤皇见他一脸疲态,说道:“为师瞧你这里似乎遇到了麻烦,颇为棘手。”
禄与示意守卫退下,然后恭敬地把凤皇迎进大殿,请至上座,又拿出珍藏的玉醴泉招待自家师尊。
凤皇没急着品尝,问道:“发生什么事?遮遮掩掩,跟偷烛油的耗子似的。”
坐姿一丝不苟的禄与:“……”
这么形容真的好么?我是耗子,您岂不是——
还没腹诽完,就对上自家师尊似笑非笑的眼神。
禄与头皮一麻,立马低头认错:“徒儿知错,师尊宽宏大量,饶了徒儿吧。”
凤皇没再说什么,仪态优雅地端起杯盏。
“如果你是为芜岚和卿云的事,为师倒是知道,说来这个卿云倒有点意思……”
听凤皇讲完紫宸殿经过,禄与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个卿云,究竟什么来路,竟然越过芜岚得到天帝青眼?
凤皇瞧他一脸神往,拿羽扇敲了他脑壳一下。
禄与吃痛,整理好思绪,就听见凤皇告诫:“此人一身古怪,不可与之过于亲近,亦不可轻易得罪。”
“是,徒儿明白。”
禄与乖巧应声,心道谁敢得罪这么个凶神,那可是连兵主的坟都敢刨的人啊!也就芜岚,仗着自己是天帝信臣,吃这么一大亏,然后万分庆幸小金乌夺帅印时,没有叫上他一起……
想到这儿,禄与又向凤皇问起小金乌的消息。
这次凤皇却是摇头。
禄与不禁担忧:“赤霄那暴脾气,不会闯什么祸吧?”比如被某凶神修理。
“为师知道你同赤霄有些情谊,虽然他被帝君逐出门墙,但毕竟有这么一份师徒情谊在,他出了事,紫府不会坐视不理,就怕……”
禄与认真听着,原本松了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不想此时凤皇话音一转。
“还记得你这个副帅的位子是怎么来的么?”
禄与怔了下,点头:“师尊曾卜测,说气运已至,故此向天帝保举徒儿。”
凤皇轻轻颔首:“我族先祖以五德辅佐伏羲大帝,得赐圣灵之名,又将五德写进凤族祖训,教导后辈弟子只可应明主感召,展翅朝仪。”
这些禄与都清楚。
后来先祖与伏羲大帝先后陨世,天帝即位,不久后凤皇隐居丹穴山,并令门下族人收敛心性,以致凤族这些年来几乎与世无争,直到这次西北之战。
正因为清楚,所以禄与一心立功,想让凤族之名再次晓谕寰宇。
只可惜苦于先前受东君压制,后又有织影小金乌这等天眷之人锋芒毕露,他一直没有机会。
为此,禄与惭愧不已。
凤皇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手中羽扇停了下来:“为师一直不敢肯定,故而不曾特意交代于你,幸而近日你并未立下显著战功,尚且来得及。”
无形中一把刀插在禄与心口,他强撑着笑意,向凤皇请教:“师尊,您这是什么意思?”
凤皇眉宇凝重:“昨夜为师再次卜测,最后算出,神族的气运不在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