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 自投火网
织影没有错过图罗听见她以冰刃为兵器时眼底的诧异。
百年前那次交手他至今不忘,应当也知道自己于剑道上用心颇深,骤然舍弃剑道,如断一臂。
她也不怕图罗说什么。
被她唬出原形囚于海中,那么丢脸的事,还要吼的人尽皆知,平白让人看笑话么?
果不其然,图罗眼中诧异一闪而逝,手中红芒大盛,鸣鸿刀化作一只丹雀奔袭而来,自身紧随其后。
羌吴看得眉峰一挑,心道这鲲鹏族少君好算计,不一味装君子,全力施为,无论此战成败,都给自己搭好了台阶,确保颜面不失。
不知这小神女会如何应对,胜之不武这顶帽子,转了一圈会否落回到她自个儿头上,要真是这种结果……那就有意思了!
如斯想来,羌吴先前那点被扔来当监军的幽怨瞬间散个没影儿,反而兴味愈浓,看起戏来。
丹雀飞出的同时,织影那边三十六道冰刃齐发,分别从丹雀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困而围之。
“**阵!”图罗意外道。
织影未置可否。
就这么一息的功夫,冰刃已将丹雀扎成了刺猬,红芒再次亮起,脱开冰刃的桎梏,直向织影而来。
见此,织影脸上未见丝毫慌乱之色,身前聚起一堵云墙,如前次对付岩川的黑剑那般故技重施,将鸣鸿刀吞没,没了动静。
图罗脸色一变,立即心念驱使,欲召回自己的兵器,不想竟感应不到鸣鸿刀所在!
没了鸣鸿刀在前,三十六枚冰刃气势汹汹地向他杀来。
图罗惊而不乱,果断抛出一样羽状物事,暴涨成展翼丈余宽的金翅大鹏,双喙大张,竟是要吞下那寒芒毕现的数十道冰刃。
织影唇角微提,手掌对着身前的云团轻轻一拍,形似棉花的云团以破竹之势抢在冰刃之前。
但闻一声嘹亮雀鸣,洁白云团中一只红色云雀飞夺而出。
电光火石间,小金乌一笑,东君挑眉,鲲鹏族首领惊怒,羌吴暗赞。
身临其境的图罗则是惊然失色,暗恨此女用心歹毒,居然想用他的鸣鸿刀灵来对付金翅大鹏,哪个败了她都没损失。
虽则心里将织影骂了百八十遍,他还是不得不遂了她的意,挥动鹏羽召回金翅大鹏,扬手接住鸣鸿刀。
饶是他反应快,顺势用鸣鸿刀击溃了几枚冰刃,但大多数冰刃还是十分热情地招呼到他身上。
然后他惊悚地发现自己正在极速降落,想要调动灵力,岂料体内一片空无。
就在图罗将要屈辱认命之际,后背不知触到什么,又被弹了上来,跃过一个对他来说异常漫长而丢人的弧度,好巧不巧落进一张火烫的网里,这诡异的熟悉感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图罗就听见那个让他做梦都恨得牙根儿痒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多谢卿云上神美意!”
织影瞅见图罗袍角在冒烟,提醒趁机冲自己明送秋波的小金乌:“注意点儿火!”
众人:“……”
痛心疾首的鲲鹏族首领身后,羌吴摩挲着下巴沉思,这台词怎么听着那么像前两日婵华那丫头拉着他烤鱼时说的话?
小金乌好整以暇地看着网里挣扎的猎物,笑道:“又是你,毛长回来没有?”
图罗本就被九曜真火网灼得七荤八素,突然间旧日伤疤就这么毫不委婉当众被这个可恶的罪魁祸首揭开,惊急恼怒之下,白眼一番,生生气昏过去。
“啧啧,这就晕了,看来心理素质有待提高啊!”小金乌不乏失望地摇头。
“赤霄,还我爱徒!”
鲲鹏族首领暴怒,平静的水面如同被一群巨鲸搅动,动静之大,甚至让云端对峙的两军感觉到心尖都在颤动。
密密麻麻的水族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巨口露出两尺长的利牙冲向层云间,顿时将天军打乱,回神过来,天兵忙稳住身形冲杀躲避。
织影仓促结印,五彩光芒流转,河水冻结,暂时将水族的攻势缓了一缓。
那鲲鹏族首领已握紧长槊冲进天界军阵中,一下敲碎了织影左侧的紫云肩甲,织影眉头皱了下,转眼化作云烟,再次现身,左肩上艳丽的罂粟花徐徐绽放。
那鲲鹏族首领意在小金乌,但织影辱及爱徒,此时见她受伤,便打算趁势先取了织影性命,再攻小金乌。
抿唇吹出绵长哨声,唤来数只巨鲲围住织影,那道单薄的身影立即渺小起来,便是巨鲲那粘液攀缠的尖牙就与她差不离了。
得见这一幕,小金乌不假思索扑身过去,彼时自身也被大小数十只水族围攻。
太阳真火从掌心喷涌而出,金黄烈焰如同喷发的火山,围上来的水族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烤成了焦黑的鱼干。
刚移动两步就又有一批水族补上,竟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小金乌心中怒极,却暂时抽身不得。
耳边惨呼声不绝于耳,血腥的味道将鼻子熏得难受,更加激发水兽凶性,瞳孔全部变得赤红,愈加疯狂地对天军进行撕咬扑杀。
织影简单止了血,以免引来更多的水兽,在巨鲲的包围中不停穿行腾挪,躲过巨鲲口中射出的水箭及鲲鹏族首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寻隙施展千里冰封术,冻住巨鲲的散发恶臭的大嘴。
瞅准织影应接不暇的空挡,鲲鹏族首领脸上冷笑一闪。
长槊化作一支透明箭矢,无声无息穿破虚空,掠过织影腰间。
但见织影身上亮起氤氲柔光,光芒褪去,她腰际滚落一串血珠。
没能重创织影,鲲鹏族首领有些遗憾,但弄出这些血珠也已经够了,他双唇吹出的哨声音调变换,巨鲲那大嘴骤然一合,咬碎冰碴入腹。
这硬邦邦冷冰冰的口感让它们发出不满的嘶吼怒叫,相比之下,织影纯净香甜的神血对受了委屈的巨鲲不啻于一桌饕餮盛宴,无需鲲鹏族首领指使就自发扭动巨大的身躯,张嘴向织影咬去。
被众多水族热情问候,以致仍未脱身的小金乌眼见那抹白色即将被吞没在丑陋的巨兽口中,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织影!”
与东君交战的羌吴听见这一声,目光下意识搜索织影的身影,就见她立在鲲口之下,只待那双颚合拢,就将身死道消,他不禁感到有些可惜。
可惜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要是那人知道他袖手旁观,会不会打死他?
一个闪念间,羌吴就见包围圈外飞去一绳索样的东西,被织影接在手里。
织影看清模样,怔了一瞬,随后使起许久不用的鞭法来。
点点星光从她身周溢出,在杀得天昏地暗的战场中毫不显眼,留神关注这边的人却看见那些被星光沾上的巨鲲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名不虚传
正是此时,织影突破巨鲲包围,手中所执之物仿佛石盘上的沙,有风拂过,成型的沙画散开,回归本相。
长鞭散开,化作若干环绕在她周围。
她披着满身星光乘风而行,所过之处所有祭出的法术皆有凝滞。
鲲鹏族首领灌注九成灵力于长槊中毅然挥出,一声厉啸划破长空,凝实的金翅大鹏展翼翱翔。
前方陷入酣战的天兵如同被飓风掠境而过的静湖,乍然掀起惊澜,复又形同烂泥被掷落地面。
织影素手轻扬,如雨星光漫洒天际,喧嚣尘世的惊天狂澜顷刻止息。
时间好似在这一瞬被细细密密的星光定格,唯有那个被罂粟花缠绕的女子踏破虚空,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现。
透骨的冰寒在掌心凝聚,依稀可以看出是剑的模样。
用剑么?
剑心摧,剑灵毁,神剑封。
她早已断绝剑道。
心意骤然转换,冰雪凝就的剑体拉长融合,尖端寒芒闪烁,酷似箭矢,又若矛头,方一成形就被她决然掷出。
这边的情形太过诡异,羌吴与东君甚至默契停战,眼睛不约而同地追随着那缕寒光愈渐趋近金翅大鹏。
与展翼间便可引滔天骇浪的金翅大鹏相比,那缕寒光细如毫针,着实微不足道。
但不知何故,他们打心底里不敢小觑这缕寒光。
甚至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寒冷涌入足心。
终于,那缕寒光没入金翅大鹏体内,便如针落大海,未有任何回响,金翅大鹏径直冲向织影。
似乎已经预见织影被金翅大鹏吞食入腹,化为烟尘的情形,鲲鹏族首领仰天而笑。
织影知道他在笑什么,蚍蜉撼树,自然可笑。
可谁说,她是蚍蜉?
就在金翅大鹏离她仅余丈许之距,倏忽消散无踪,徒留一片虚无,嘲弄着前一刻忘情大笑之人。
笑声戛然而止。
那缕寒光在金翅大鹏消失后,继续原定的轨迹,直取长槊之主。
织影没有其他动作,动辄之下神力外泄,本源之息遇水化冰,蚀骨的冰寒之息冻结了她周围十丈内所有生命。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亲眼看着鲲鹏族首领的结局。
他恰处于冰寒之息尽头,双足早已被侵蚀得失去知觉,眼见那缕寒光射来,无奈逃脱不得,唯有横起长槊抵挡。
“铿!”
引以为盾的长槊轰然破裂,碎片四方飞射,后方那人两行醒目的血泪伴随着震天惨呼滑落下颌,砸落冰上。
东君刚想下令将废了一对招子的鲲鹏族首领拿下,天空法术光芒炸开,汇聚成一个图腾。
羌吴瞧见后脸色陡然一变,逼退东君后就即刻率兵退守轩辕丘,鲲鹏族首领则被族人严密保护着离开战场。
至于图罗……
九曜真火网可不是闹着好玩儿的摆设,但凡想要趁乱营救他的人都被真火烧成了焦香的鱼干,羌吴退兵后,几个戴了特质手套的天兵就将他连人带网一起拖走。
织影没有去看天上缓缓消散的图腾,看着图罗成为阶下囚的狼狈样子,心中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
东君脸上虽有喜色,倒是比旁人平静些,好似早有所料。
当瞧见同样镇定的织影时,他禁不住面露疑惑,想了想,迈步走向她。
走近了,却发现她在走神。
东君轻咳一声,道:“卿云上神擒获北冥叛神,实乃大功一件,回头本帅写了战报替上神向天帝陛下请功。”
织影回过神,面前是那张熟悉的脸,眼下近观,却更是加重了先前的怀疑。
她注视着东君的眼睛:“怎敢劳烦东君为我请功,经此一战我乏得很,但请东君舍我一枚助眠的雀舌香饵,教我好生歇上一觉。”
东君大方应下:“这有何难?等回了营帐我就让人给你送去。”
织影双目微眯,雀舌香是洛霞专为整治东君所炼,意在醒神扰眠!
对方突然凌厉起来的目光令东君不适地眨了两下眼睛,不由自主瞥向别处,不想她低低的笑声顺着风的轨迹一声声传入耳门。
“神君若再不以真面视人,我不介意将你打回原形,只是那样会有损神君在军中光辉肃谨的形象,届时还望神君体谅一二。”
他眼皮一跳,再瞧织影神情严肃,不似玩笑,虽心中奇怪,不知自己何时露出破绽叫她看破,但眼下计划完成得十分顺利,确实不用再装下去。
光芒稍纵即逝,原本属于东君的脸变成另一张风采逼人的年轻面孔,他乍然一笑,一如朗月入怀:“呵呵,禄与倒是头一次见到像卿云上神这般有趣之人。”
织影懒得与他饶舌,直问:“东君呢?”
“想来此时他们已经拿下玉山了。”禄与神君有些心虚地回道。
织影看着他,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后讥笑道:“如果下次需要靶子,还请禄与神君与东君事先知会这面靶子一声。有了这次前车之鉴,保不齐敌军一方不会依法效仿,同样以幻术迷惑我等,那时我等猜度亦为二位计谋,以致不慎中计,那可就不大好了。你说呢,禄与神君?”
没想到她气性如此之大,且句句在理,禄与神君理亏在先,不出意外地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那我就回营地疗伤了。”
禄与神君望着织影纤薄而挺拔的背影,摇头感叹:“这卿云上神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女子,难惹得很呐!”
“依禄与神君的意思,本君就比较好欺负些了?”
听到小金乌的声音,禄与神君顿感冤枉:“卿云上神就算了,你我也算有些交情,应当明白军令如山,且此事之机密,实不宜对外张扬,以致泄露军机。”
小金乌挑眉:“对外?”
那么他和织影都是外人了?那还要他们做什么劳什子的将军!
小金乌冷然道:“相交几百年,我才发现我们竟不是一路人……那好,道不同不相为谋,往后如何行军布阵,你们两位商量就行了!”随意抱了个拳,愤然离去。
“赤霄!”
禄与神君疾声呼唤想要再辩解一番,奈何小金乌御风疾行,早就飞得没影儿了。
也罢,的确是他们做的不地道。
他早就说过,此事不宜隐瞒出战的几名主将,互为袍泽,要是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何谈携手御敌?
奈何东君一再坚持,又身为三军统帅,军印在手,纵使他是天帝钦定的副帅也不得不垂首听命。
东君针对小金乌是太阳神一族内部事宜,与织影不对付是太阳神族与云族之间积年旧怨,但若因私怨而罔顾大局,未免轻重不分,不配为三军主帅。
回忆起祈天那日,圣花绽放所释出的盘古神辉一分为二的情景,以及天帝那调色盘似的脸色,他悄悄弯了唇角。
第三百一十九章 人的味道
天军回营,自有药王宫派出的医仙前来为伤兵医治。
织影作为主将之一,享有单独的大帐。
她进大帐里坐下没多久,外间就有医仙请见,她身上倒恰好少一味药,稍作考虑就让人进来,没想到来的还是个熟面孔——蠃母山的惠瑶仙子。
惠瑶仙子上前见礼,称自己是长乘神君派来充当医仙顺便历练的。
在蠃母山那两日,织影倒是见识过惠瑶仙子的医术,算得上小有所成,奈何修为所限,有些地方却是力所不能及。
这回她主要伤在两处,左肩与腰腹。
左肩的伤尚且不足道哉,但鲲鹏族首领偷袭那下着实有些厉害,腰腹伤口不痛,但就因为不痛,才是麻烦。
惠瑶仙子皱着眉头沉吟好半天,最后脸色有些难看地说:“上神中了鲲齿涎之毒,此时腰腹处麻木无感,若未能及时解毒,将蔓延全身,那时——”
“你说什么?!”
屏风轰然倒塌,不知何时进来的小金乌愕然看着榻上刚从思索中抽离的织影。
当先做出反应的还是惠瑶仙子:“惠瑶见过赤霄上神。”
小金乌的声音有些冷,还有些发颤:“把你刚才说的重复一遍。”
惠瑶仙子望着他的俊容有些痴了,半点没有察觉织影使来的眼色,不自觉就把实话道了出来:“卿云上神身中鲲齿涎,此毒不解,将全身石化。”
“何解?”
“须得少和渊新开三日以内的雾蕊花入药,算算时间,再有五日就是开花之期。”
小金乌冷哼一声,沉着脸往外走。
“站住!”
这一声不仅让小金乌停步,同时也惊醒了沉浸在小金乌美貌中的惠瑶仙子。
织影尚余几分冷峻之色地对她道:“有劳惠瑶仙子,我的事暂请不要对外声张,以免让人担心,外面伤者众多,就不用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惠瑶仙子记得长乘神君告诉她少说多听少问多做的话,没有多问就答应下来,然后留下一罐子药膏,交代一番就离开了,走之前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小金乌两眼。
织影将她的眼神半点不落地看在眼里,虽然不觉得惠瑶仙子会是阻碍,但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就像自己辛苦做出来的佳肴被人盯上了似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暴露了自己的伤势状况,差点儿让小金乌去那鬼地方。
一想到对方现在医仙的身份,她不由自主咕哝一句:“她的医术还不及我呢。”
这貌似吃醋的话让小金乌又好气又好笑:“就算让我高兴,你也一定要这样无情地打个折扣?”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织影大为赧然,再不提惠瑶仙子的事,教他得着便宜还卖乖。
待脸上热意稍退,她拽着小金乌的袖子把他拉回来,郑重道:“鲲齿涎并非只有雾蕊花一种解法。”
“你打算怎么解?”小金乌锲而不舍地问,心底不免生出淡淡的遗憾。
织影道:“惠瑶仙子说的是一般情况,但我是云族,聚散不定是云的常态,一只丑陋水兽的毒怎么能奈何得了我呢?
“只要我将真身沉入天池水中,每日一个时辰,连续三十六日,就能涤尽毒素,恢复如初。”
“真的?”
见他语间疑虑未消,织影板起脸来:“你宁愿信外人,也不信我?”
小金乌将她抓袖子的手拢在掌心,对她轻轻摇头:“你的方法耗费时日,倒不如那雾蕊花一劳永逸,而且眼下的形势,恐怕没有这个时间。”
作战讲究一鼓作气,东君刚收复玉山,正是士气最盛的时候,再者兵贵神速,又怎么会留时间给织影养伤?
织影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在天帝安排人来接掌玉山前,总要留下人驻守一段时日,而且弥生也会帮我的。”
那时她身上的鲲齿涎也就差不多清完了。
小金乌长叹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秀挺的鼻:“没有谁比你更精的了。”
不出所料,东君知悉织影想让他知道的伤势后,果然将她留在玉山接应新任玉山守将,随后再次拔营,率军开赴轩辕丘。
“卿云上神,到用药的时辰了。”
不用回头,织影也知道说话的是谁,东君美其名曰体恤功臣,给她留了名“得力”的女医仙。
不过是你防我,我防他,还不知道是谁看谁的笑话呢。
织影无声地翘起嘴角,转身返回神宫。
和那女医仙马马虎虎走了个过场,她就借口赶对方出去,对方倒没有强留,干干脆脆地走了。
织影凝眸注视手心流转着陆离色彩的弥生鳞,犹疑半晌,还是将弥生召唤出来。
“弥生,帮我延迟石化。”
弥生拿眼风将她一扫,丝毫没有身为器灵的自觉:“不愿见战场厮杀又何必自伤?”
虽是教训的口吻,手上的动作却半点也不含糊,带着充沛生机的灵力不绝地涌向织影腰腹,麻木的感觉慢慢停止了蔓延。
织影轻轻笑了笑,开口揶揄道:“昔日你总是遵行令行禁止,是现在的我让你有了些人的味道么,竟也懂得挖苦我了。”
闻言,弥生脸上罕见地出现茫然的神情。
她是器灵,一只为凡界人族创造出来的灵物的器灵。
器生灵生,也代表着她身上肩负着明确的使命,是什么时候她开始模糊了自己的固有使命呢?
弥生思索良久,是那个气息灵净的人把她唤醒的时候。
一次次身不由己地被驱使,用弥生鳞的力量去帮助人族以外的生灵,是这些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娲皇赋予她的意志,或者说她所理解的娲皇赋予的意志。
从最初的抵抗到后来的予取予求,那时的她不明白,但很确定,那绝不是屡次为之的麻木,现在她好像领悟到一点了,那叫作相信。
无条件的相信,不忍见之自伤,这些就是人的味道么?
弥生摇了摇头。
她只是器灵,不必思虑太多,至少现在,她愿意接纳这个两度唤醒自己的主人,并且愿意和她相处得再久一点。
她情不自禁道:“主人,世事如桑田,万物都在变化,不变的是生死,变的,也是生死。”
织影点点头,在那之前,她和小金乌都会好好的。
“等新任玉山守将就任,我就去少和渊。”
第三百二十章 千花入梦
织影待在神宫里,反正没事,索性到处走走看看,发现新鲜食材便就地起灶研究美食,不过小金乌不在,一个人吃着怪冷清的。
入夜后,她接到小金乌的传讯,不过寥寥数字,倒颇有几分鸿雁传书的意趣。
她想了想,将今日所见所闻做成须臾幻境,算是回信。
静看传讯隐没于夜色间,织影又在窗边伫立许久。
微微湿润的山风卷起枝头摇曳的娇软合欢,丝丝缕缕的浅粉深红落在乌青的发间,为素装打扮的女子增添无数柔媚风情,看呆了隐在暗处的人。
忽然间,织影黛眉微蹙,目光锁定在假山水池外的矮丛间:“出来。”
此声无怒,威慑却强。
矮丛后传来几许水声,而后树叶窸窣作响,出来一个身着侍卫装束的矮小男子:“仙上容禀,小仙是赢鱼族侍卫长,奉我王之命回禀四海水况。”
织影心头一跳,这么快就有情况了?
“何处水起?”
侍卫长原本奇怪赢鱼女王为何吩咐族人留意四海中事,但当感受到织影刹那间释放出的让他全身鱼鳞几乎脱落心生臣服的威压,暗忖多半是她的授意。
能够差使女王做事的,最起码也是天界上仙了。
想到刚才自己亵渎仙上之举,侍卫长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唯恐织影发难,迁怒整个赢鱼族,故而听织影问起,他毫不犹豫就恭敬了神色如实答来:“回禀仙上,钟山之东海啸肆虐,附近几个岛屿尽皆沉没。”
织影心思通透,对他所思所想明了于心,但现在她没空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满脑子都是侍卫长的话。
钟山地处西北海,钟山东面就是相柳为祝融斩杀后的埋骨之地……
她又问:“附近生灵死伤几何?”
提起此事,侍卫长面色有些古怪,但在织影面前不敢有丝毫怠慢:“不知何故,水患起时,这几座海岛上一片死寂,全无生灵,倒是没有血腥气。”
“你们可有查出什么线索来?”
侍卫长仰起头,疑惑道:“仙上说的是?”
织影抿起唇,赢鱼女王怎么派这么一只呆头呆脑的鱼来回话?
她耐着心重复:“有关岛上死寂之事,可有探查到什么线索?”
感觉到织影的不悦,侍卫长立马把头低下,恰有一阵风吹来,灌进衣里,引得他瑟瑟发抖:“这个……我族只负责水中之事,这水上之事却是不知几何。”
织影眉头越皱越紧,挥了挥手放他走。
侍卫长愣了愣,随即如蒙大赦,走到水池边回头看了眼,见织影凝眉敛眸陷入沉思,果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长吐一口气。
在这些大人物面前说话压力太大了,虽然这位仙上长得比他家女王还美……
织影听着水声,心里满是疑问。
那些岛上的生灵是恰巧躲过了这场劫难,还是未卜先知,提前迁移?那么,他们离开故土又去了哪里?
思索到这儿,织影忽然后悔刚才放人放得太早,但回想那赢鱼族侍卫长的木讷,这点后悔又消弭下去。
那几座岛上大都建有国家,大量的人口迁徙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织影恍若醍醐灌顶,即刻唤来几个云族精灵吩咐了些话,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转回榻上休息。
风岚寂静,透过层层纱幔悄然闯进入睡者的梦田。
混沌间淅淅沥沥撒下种子雨,落入脚下的黑暗里,仿似得到花神偶然眷顾的一眼,艳红如血的花朵次第绽放,展露她妖冶的魅人容颜。
织影踏足在曼珠沙华铺就的花毯间,越过花海望向尽头的墨袍男子。
潋滟紫眸如同上好的水晶,其中闪烁着几许淡淡的怯意,化为无形的锁链绊住踟蹰向前的脚步。
好似中了曼珠沙华的魔咒,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织影无意与之相顾无言下去,而且她不认为对方会这般无聊与自己玩笑。
“冀离君,许久不见,不过你这扰人清梦的行为可不怎么厚道。”
冀离怔了下,似乎没想到百年后再见,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熟稔得好像以往百年都不曾有过。
他淡笑着穿过花海来到她面前:“多年未见,你看上去过得不错。”
织影但笑不语。
看出她没有叙旧的意思,冀离话不多说,立即正色直抒来意:“此番邀你入梦实属无奈之举,似锦不见了。”
织影顿时敛眉:“怎么回事?”
冀离嘴角溢出一声叹息,将似锦失踪始末娓娓道来。
原来似锦苏醒后,为免她再受刺激,修渊父子一直对她隐瞒归尘早已离开魔界的事,似锦修为尽失,唯有听从父兄安排。
后来不知是谁走露风声,教似锦得知。
她倒没有直接跑到冀离面前查证,而是开启三生诀,企图以此察知归尘踪迹,不想竟发现三生诀已被解除。
似锦震惊不已,压抑满腔沉痛向冀离求证。
冀离明晰事情原委,又亲见好友因此面目全非,不愿妹妹继续在这段注定无果的孽缘中沉沦,决定坦白相告,并道出归尘根本无意于她的事实。
但他低估了似锦对归尘的执念。
对于这些残酷的真相,似锦几近崩溃,疯魔般掩耳不信,更是喊着归尘的名字,只身冲到归墟渡口。
摆渡之人早先得了命令,自然不肯载她,似锦一怒之下竟做出跳海的举动。
被救回的似锦从此再不与人言语,将自己关在寝殿,一过就是百年。
直至前夜,冀离如往常一样去看她,却发现她不见了。
冀离于魔界遍寻似锦而不得,想着似锦出生在天界,对云族多有依恋,便来求助于织影。
没想到织影苦笑道:“冀离君难道不知,是我下令将似锦逐出云族?”
那双紫瞳登时一黯,冀离神情复杂:“我知道,身为一殿主神,你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父君他也……抱歉,我没能阻止。”
其实冀离也是事后才得知修渊对织影用了七命刺,而且是似锦的主意。
他自觉无颜面对织影,偏又走投无路,不得不来寻她相助,此时织影提及,愧疚与羞惭如同这坠落的花种,落地生根,密密麻麻开满他心间。
不止冀离,当年织影身边的人都认为她是受天帝相逼,这才有了这道诏令,却不知天帝给她的命令是保持缄默,平息魔族怒火,以免魔族改变主意襄助新天界对抗天界。
当日再见天帝时,对方那恨不得把她推上斩仙台劈成飞灰的模样,她现在还记忆犹新。
“作为朋友,能得你这般信任,我感到很欣慰,但事实确非如此。”
冀离浑身一震,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织影对他摇了摇头:“我颁布那道诏令,并未受到任何人胁迫,也没有那些所谓不得已的苦衷,这就是我想要做的,并且绝对不会后悔的事。”
她认真的语气神态让冀离陷入迷茫,百思不得其解,会有什么让她下这样的决定。
织影却不打算再纠缠此事:“你会来寻我,想必伏丹与淮术已经找过了。”
冀离颔首,有丝无奈,因为他知道,只要是她不想说的,别人再怎么也撬不开她的嘴。
“我会让人留意似锦是否回到天界,若有消息,立即传讯于你。”织影快言快语,并没有因为似锦已非云族中人而推辞。
“谢谢你……”冀离低眸自嘲一笑,“似乎除了道谢,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了。”
“有。”
冀离期盼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提出的所有要求,但凡力所能及,他都会办到。
他的紧张与渴盼被织影尽收眼底,她心中轻叹,旋即霍然一笑:“下次能不能别再扰我清梦了,失眠伤身。”
几乎称得上严阵以待的冀离脸上出现一刹那的茫然,然后一寸寸裂开,化为释怀的笑,融进声音里。
“好。”
花谢后,一夜无梦。
第三百二十一章 慧眼识人
玉山神宫后有一条穿山而过的河,河流两面环山,光线昏暗,水里的云天如同蒙上烟尘的深色画布,让人心里无端觉得有些压抑。
织影立在河岸,看着默默流淌的河水愣愣出神。
方才精灵们带回消息,各岛之所以提前搬迁,是因为各国祭司不约而同做了海水吞岛的梦。
这几座岛距离相近,岛上居民时有往来,国中几个祭司更是过从甚密交情匪浅,一觉此事之诡异就相约会面。
所梦非所思,可见这个梦非同寻常,当几个祭司聚到一处,相互交流了梦中所见,就更加认定这个梦是上天对他们的警示。
人斗不过天,但还有选择退避的权力。
可是,是谁在提醒他们呢?
或者说,还有谁会同她一样去关注四海水事?对方又是抱着怎样的目的行事?
织影百思难解。
不知不觉到了用药的时辰。
“老师,我按着您的指点改了方子,您看看,比之上回可有进步?”
惠瑶仙子捧着一碗熬得黑乎乎的粘稠液体走来,远远的就能闻到一种异常“独特”的药味儿。
织影紧盯着她手里的药碗,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经这两日观察,惠瑶仙子是由东君指派,却非东君眼线,且修为不甚强大,不足为虑,但有一样不好。
她是个医痴。
昨日织影嫌药苦,叨咕两句,不巧被惠瑶仙子听了去,碍于面子,就随口指出里面有两味寒凉药材下重了几许,没想到惠瑶仙子沉思后深以为然,然后就拉着她求指点,再然后,她就莫名其妙成了惠瑶仙子的老师……
老师……谁要当她老师!
她有华灼当徒弟就够了,至少华灼见到小金乌不会发花痴把她卖了……
嗯,又发掘出华灼的一大优点。
“老师,您尝尝?”惠瑶仙子见她走神,提了提声音。
织影轻咳了下,神色疏淡道:“神农亲尝百草,才得流芳万古的益世经典,可见医术有否进步需要医者亲自试药方能体会,惠瑶仙子不如自己先试试。”
惠瑶仙子郑重点头:“我试过了,好像有些上火。不过我没有中毒,这药对老师应该没有这个副作用,而且味道还不错,老师试试吧。”
端详一脸诚恳的惠瑶仙子,织影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惠瑶仙子是在用“味道还不错”来形容这碗黑漆漆黏糊糊,且散发着异臭的不明液体?
恕她不懂这种色香都不具备的东西会如何不错,至于剩下的味,她只想说:敬谢不敏。
跟女医仙的期待相比,她还是更爱重自己的舌头。
织影抛出水带卷过药碗,织影忍住欲呕的冲动,对着药碗轻嘘一口气,不堪入目的汤药立时换作色泽清亮的仙露茶。
惠瑶仙子看着她神色从容姿态优雅地将汤药饮下,登即泪盈于睫。
别人都嫌她的药难喝,不愿喝她熬的药,就连师尊长乘神君与同门也是如此,只有老师慧眼识珠,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药喝完了。
接过织影递回的空碗,惠瑶仙子眼里满是感激。
东君真好,让她觅得这么一位好老师。
乍闻惠瑶仙子心声,织影脚下一个趔趄,心道长乘神君果然英明,早早将惠瑶仙子派来当随军医仙,省得祸害,咳,省得浪费了一身好医术。
遥遥飘来熟悉的笛音,她随意评论几句摆脱惠瑶仙子的痴缠,化为水雾寻向笛音源头。
越近云中,笛音越发明亮,云层后的轮廓也越发清晰。
一曲匆匆终尽,几缕洁白云丝飘过。
织影看清那两张面孔,不禁扬起眉梢:“曲觅,你们……”
见她意外后盯着自己和身旁的人露出别有意味的笑,曲觅不着痕迹地横她一眼:“峄阳奉旨前来接任玉山守将之职,我来向你复命。”
织影笑意更深,眼见曲觅要竖眉毛了,才收敛起来,端正神色,面向峄阳:“既为公事而来,还请神君在此稍待片刻,我与曲觅议完云族之事,再领神君往玉山神宫入职。”
虽然峄阳并未泄露她在若邪谷所为,但似锦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峄阳倒也识趣,微笑着道了句“上神自便”,就背过身去。
织影携曲觅走开一段距离,才问:“如何?”
曲觅神情严肃:“收到你的传讯,我当即巡视过司云殿内外三遍,却未察觉似锦踪迹,但有一处我不曾进得。”
司云殿除却办公的主殿并无机密所在,织影临行前令司织与曲觅共同治理司云殿,曲觅就更是畅行无阻。
若说起连曲觅都不曾进得之处,也只有空置已久的主殿寝宫了。
不待织影问及,曲觅接道:“主殿寝宫外布有先主结界,我无能为力,但近两日,司织大人一天之内至少有两个时辰都不在司云殿。”
织影明白曲觅的言下之意,以司织对似锦的维护,便是她下了诏令,司织也不一定完全听从。
她轻轻颔首,嘱咐道:“多加留意司织行踪,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探到似锦确切所在再来回我。”
曲觅应诺,看着织影默然不语。
织影看在眼里,并没有递去台阶让她一问究竟,而是撇开眼,目光落定在峄阳身上:“天帝怎会遣他来守玉山?”
曲觅嗤了声:“众神举荐,天帝谕旨。”
瞧她的神态,织影不难猜知此事经过。
长乘神君大不如前,玉山守将不仅要肩负守卫玉山之责,同时还要兼顾蠃母山。
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人愿往?
织影却是不以为然:“姐姐无需担心,我瞧天帝愈发糊涂,这回倒是慧眼如炬。”
峄阳的修为远非世人所见那般,琴心锤炼得坚不可摧,直追乐神始祖,至于他为什么要隐藏实力,织影不知道,也不打算追根究底,只要不会伤害她在意的那些,又有什么要紧?
曲觅只当她是调笑,立时横眉:“都做了这么久的主神,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的!”
织影只管抿唇笑。
她的揶揄,曲觅早就习惯了,教训两句便抛开不提,拉过她的手,拿眼在她身上打量,一脸关切地问:“我之前听说你受了伤,伤在哪里?东君留下的医仙可还得用?”
织影站着任她看个够,语气轻快:“姐姐这是关心则乱了,我的医术姐姐还不能放心?不过是烦厌看东君那张脸,趁机躲个懒罢了!”
曲觅点点头,道:“我冷眼瞧着,这八百里流沙西畔恐怕迟早都是新天界的囊中之物。你就这样待在玉山养伤也好,有峄阳在,也能有个照应,万万记住一句,保重自己,知道么?”
对于曲觅的敏锐,织影心底颇有几分意外,面上仍是微笑点头,让郑重叮咛的曲觅感觉自己几无用武之地,挫败得很。
第三百二十二章 阳奉阴违
曲觅黯然神伤道:“好了,我就不多说了,有消息我再以笛音相告。”
“嗯。”
再朝峄阳方向微微点头,曲觅就走了。
织影颇为同情地看了眼目光追随曲觅而去的峄阳,杏眼微闪。
早知道峄阳在,她该晚点来的。
回到玉山,峄阳提出即日接任。
织影思忖着特殊时期无甚讲究,更何况当事人也不在意,就派人召集玉山旧部,当面将玉山印信等物一并交与峄阳,就算完成接任仪式。
玉山有人看着,她也是时候出发去少和渊了。
说来有些奇怪,依着小金乌的性子,哪怕隔着天涯海角,也会来玉山看她一眼,怎的而今不过几座山的距离,反倒转了性子?
织影心里莫名的有些发慌。
然而这日,小金乌发来的传讯却还是一成不变的内容。
织影再也坐不住,驾云去了天军所在驻地。
彼时天界一方已拿下轩辕丘,正在休整军力,准备攻打积石山。
转了一圈都没有看见小金乌的影子,穗子上的联系也莫名其妙断开,织影心中不安愈甚,对近处一名正在打盹儿的天兵施了法术,问话下来才知道小金乌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出现过。
织影想了想,掉头往军中主将所在处走去,忽有一则传讯在半空拐个弯飞到她手里。
是小金乌的。
内容依旧,只字未改。
人不在,传讯却不断……
织影心里一沉,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直觉了,小金乌十有**出事了!
视线掠过此间最大的营帐,是东君么?
不,她和小金乌之间的传讯只有彼此能够读取,东君不可能知晓其中内容,再拿来敷衍她。
禄与神君?也不对,就算生出嫌隙,也犯不上因此迫害。
怎么回事?!
漫长的黑暗,无边的寂静,如同无数条经纬,织成严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白色幕布,一遍遍回放着可怕的梦魇,把织影困在里面。
她紧咬下唇,魔怔似的不停默读掌心小金乌的传讯。
直至舌尖满是甜腥的铁锈味,她恍然惊醒,像前两日那般向小金乌回一则传讯,寻着气息提脚跟了上去。
传讯发得急,发出传讯的人飞得更疾。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尖锐得好似夜枭在叫,沙砾混迹风中,钻进眼里,刺得眼球隐隐作痛。
织影全无所觉,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微弱光迹,紧追不舍。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蛋敢代小金乌与她通信!
从天界营地到芷兰水岸,风声渐止,视野转阔,织影看着传讯径直投入江河,果断分出一缕神识随之而去。
凝神搜查片刻,织影倏而向水中撒出一片星光,随即水花乍起,星光托起一物落在手中。
掌心触手清寒,织影心里反而有一团无名火砰然冒出,抑着沉怒的声音轰然响起:“九江!”
虚影从戟身中脱出,九江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叫我什么事?”
“小金乌呢?我给他的传讯怎么到了你这儿?”
心知瞒不下去,九江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十分干脆地把自己的主人卖了,两手一摊,耍无赖道:“你舍得下这副躯壳,那小子可舍不得你做终日飘荡的游魂,他决定的事,我一个身不由己的戟灵能有什么办法!”
织影又气又急。
少和渊暗无天日,遍地怨煞,可以说是另一个永夜沼。
她花了一百年,才把转移到弑天矛里的战魂怨气净化殆尽,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净化少和渊。
但以她而今的实力取得雾蕊花不是难事,于小金乌却是不同。
她声称另有解毒之法就是为了不让小金乌犯险去少和渊,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阳奉阴违!
九江瞥了眼,飘过来一句话:“少和渊深不可测,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找的到他。”
织影掀起唇角,令九江不期然打了个哆嗦:“器主相连,有你带路,我自然能够找到他。”
九江暴跳如雷:“你们俩合伙儿坑我呢!那里到处都是怨灵,阴气森森,就算你全盛时期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我可不去!”想到织影对自己的脾性了如指掌,曾屡次上她的当,他当即补了句,“激将也没用!”
织影杏眸半眯,而后翻手拿出一支画轴,指尖在上面轻抚,声音如同青石上徐徐融化的雪水,缓慢而清冷:“怎么办九江,我不想威胁你的。”
九江:“……”
卷轴都拿出来了,还说不想威胁他,坏丫头!坏了十几万年的臭丫头!
九江气吼吼地瞪着她,倏忽面色一变,愕然道:“你都记得了?!”
一想到他们在这里多说一句话,小金乌在少和渊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危险,织影心里就多一分煎熬。
至于天下苍生……
若天下苍生中没有她爱的人,那样的天下苍生与她何干!
回头看九江仍惊疑不定地审视自己,织影不耐烦了:“是你自愿跟我走,还是我将你封入画中,然后带你走?如今我想要封印你,应当不会像昔日那般费力!”
看着面前满面怒容的女子,九江仿佛又回到了那晚她在卷轴上作画的情景。
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这个女人惹不得!
这一想法从脑海中极速闪过,作为兵主所属戟灵的九江感到无比羞耻,但看织影发间那柄被当作发簪来使的弑天矛,再看霸气杵在旁边的天龙破城戟,嗯,最起码他还是神器。
有了对比,九江心里好受了些,一咬牙答应下来:“成吧,但你若是被怨灵围攻,我可不会救你!”
织影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紧接着祭出破界之光,不等九江摆好架势就拿过天龙破城戟跃了进去。
再次站定,更深更浓的黑暗再次向她笼罩过来,仿佛失足掉进一只封闭的黑色布袋,什么也瞧不见。
视觉上如此,听觉所带来的感触却空前的热烈。
低泣,哭喊,大笑,怒吼,尖叫……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耳膜,天龙破城戟往织影这边靠了靠。
“即将见到你前主人的残躯以及旧日战友,不应该感到兴奋么?你怎么反倒怕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兵主陵墓
九江眼皮一跳,警惕地盯着她。
织影瞥过来,面色没有任何异状,好似刚才他只是不堪怨灵所扰而产生的一时幻听,徒自困扰而已。
“他在哪儿?”织影问。
九江藏起疑虑,感应契约结系,回道:“向南走。”
一阵疾风刮过,织影已升起结界,转身投向另一片喧嚣的黑暗。
九江重重叹息一声,立即跟上。
少和渊居南荒,地愈南,渊愈深,怨灵更密集,煞气也更浓烈。
先织影一步来少和渊的小金乌此刻已行至渊南。
或许旁人不知,但从上古时代过来的东华帝君闲时曾与他提过一嘴。
少和渊南部曾是兵主陵墓,其中镇守着数万兵主余部,忠心守护着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乱世枭雄,多年来无人敢犯,也因而并无人清楚其中是何光景。
而雾蕊花则是聚极煞之地唯一清气所化,足以镇压一方凶煞,小小鲲齿涎之毒自不在话下。
而少和渊中,煞气最重的地方莫过于兵主陵墓。
想到这儿,小金乌有些奇怪。
就连他也是听帝君偶然提起才知少和渊生有雾蕊花,惠瑶仙子如何得知?
面对越来越多的怨灵涌上来,盘坐调息的小金乌整理思绪之余不由叹了口气。
渊下煞气浓重,阳光完全照不进来,也就是说,他需要不断消耗自身灵力应付这些怨灵,虽说灵力可以再生,但难免有入不敷出之际,届时此消彼长,怨灵势必猖獗反扑。
全面铺开的九曜真火网细如蚕丝,灵力输出控制到极致,一张张青白瘦削的面孔被网格分割,嵌着的凸目放出赤红色凶光,有种骇人的狰狞。
小金乌撇撇嘴,恢复过来继续上路,太阳真火扫过之处焦土成片,黑烟遍布,喧哗的厉啸嚎叫震耳欲聋。
然而这些怨灵却好似不知疲倦,一批批前扑后拥而来,顷刻将真火带来的光亮淹没。
如此艰难前行百里,小金乌突然停下步伐,即将脱掌而出的真火将一双金眸映得极为明亮。
火网外,痴缠不休的怨灵仿佛被什么安抚,徐徐安静下来,向两侧层层退开。
小金乌凝神注视,青面瘦骨的怨灵外由远及近传来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有着金属的厚重与机械的沉闷呆滞,像是……
训练有素的军队。
眼底跃动的火焰隐隐跳闪着兴奋的光,小金乌期待地望向来者。
铿锵有力的踏步声戛然而止,一队披甲人出现在真火网外。
同为青面,瘦如枯枝,但丝毫不损其浑身凛冽的气势,那双泛着赤光的双目杀气腾腾,显然远非周遭怨灵可比。
“扰吾王安息者,杀无赦!”
声音沉滞呆板,语气中应有的抑扬顿挫全无,有的是浓郁透骨的杀伐之气与血腥气。
应是戍卫在此的兵主将臣。
小金乌嘴角一扬,来的正好!
“扰吾王安息者,杀无赦!”
如果说上一次是警告,那么这次来的就是真刀实枪了。
泛着黑气的两杆长兵交叉相绞,横亘在前的九曜真火网就被剪开一个口子。
迎面而来的是小金乌的一记火鞭,离得最近的战鬼当即在鞭下灰飞烟灭。
强龙难压地头蛇,眼下形势对小金乌不利,他唯有抢占先机拼速度,且战且进,直往战鬼来处行去。
太阳真火的光芒片刻未熄,硬是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冲出一条光明之路。
两相交战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瞥见黑气涌动的地方露出一角石碑。
小金乌紧绷的心弦暗暗松了松,转头尽余力放出三阶心火,将追至身后的头一批战鬼屠灭,旋即化为一缕金光快速掠向石碑方向。
一路风尘仆仆奔至石碑前,小金乌有些狼狈地单膝着地,立即吞服丹药补充灵力,长久的施法让他胸膛剧烈起伏,不断地大口喘息。
回头一看,便见追击的战鬼纷纷停于石碑外围举步不前。
至于他们顾及什么,小金乌明了于心。
他们不许旁人搅扰兵主安息,自己就更加不会明知故犯,越过石碑,这也是他拼尽全力一口气冲到这里的原因之一。
休息少顷,小金乌丢下那些战鬼,起身走向墓冢,待看清内中情景,他不由吃了一惊。
相比外边高大的石,陵寝前供奉的墓碑矮小破旧,碑文早已风化,徒留笔画模糊的“兵主”二字表明墓主身份,就连墓冢都只是随意掘了个方长大坑,草草安置棺椁,许是煞气的缘故,倒是没有出现野草丛生的现象。
若不是那些怨灵和战力不俗的战鬼驻守,以及墓冢四周以神血绘就的镇压封印,他恐怕会以为这仅仅是一处平平无奇的乱。
堂堂兵主之尊、战神始祖,身后之事也不过如此。
小金乌略作感慨便止住思绪,想到自己已成为天龙破城戟的主人,算是得了兵主的部分传承,他在兵主陵墓前行了一礼,才开始搜寻雾蕊花所在。
未久,随神识四下游移的目光长久定格在安放棺椁处。
别处寻遍,未觉清气存在,只剩下这里。
小金乌心中默叹一声,手上没有半刻犹疑,掷出几道金色真火,分置各处。
待得真火落定,陵墓中立时狂风大作,沙尘四起,本就光线昏暗的地方更加黑沉,阴气、煞气、死气,各种浊息交相弥漫,愈演愈浓。
仅仅几个眨眼的时间,这座笼罩在黑气中的兵主陵墓比之无日月轮照却鬼魅处处的九幽炼狱亦不为过。
外围一干战鬼感知到里面的变化,灯笼似的赤目纷纷闪烁,手中兵戈乱舞,嘴里发出没有音调的呼声,激起好一阵搔动,远远的虽听不真切在叫什么,但能感受到其中全都带着欢呼的意味。
小金乌对此充耳不闻,视线仿佛黏在了中间那道古朴封印上,一刻也没有移开。
直至——
天外仿似飞来一柄巨斧,将风沙中的混沌用力劈开。
陵墓中忽地清澈了一瞬,小金乌仿佛看见丝蕊初绽的美态,刹那间欣喜涌上心间。
然而仅此一瞬。
好似笔尖汲尽的墨汁重新回到纸上,暴虐汹涌的黑色从天而降,径直扑向站在封印边缘的小金乌。
穿行在黑暗中的织影身形猛地一滞,高高扬起的发梢落下,露出的双眸透过眼前浑浊望向某个方位。
第三百二十四章 残魂遗念
跟在后面的九江不解她为何停下,却见她一手按着心口,脸色逐渐苍白,忽然转过来问自己:“现在感应如何?”
九江被她突然的动作骇了一跳,反应过来不满地咕哝几句,然后乖乖地再次感应契约。
强烈的牵引,熟悉的气息。
原本有几分漫不经心的九江不觉瞠目。
这感觉,分明是——
将九江的震惊清晰地纳入眼底,压在织影心底的巨石陡然往下沉了几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么?
她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压下所有妨碍她前行的情绪,不再询问九江只字,直接朝心中指引的地方飞掠。
倏而头皮微痒,紧接着耳边一声尖锐细鸣,三千青丝尽散,披落肩头。
织影下意识伸手前探,却为时已晚,叫那缕触手可及的冷芒脱逃而去,转眼难觅。
脑中灵光乍现,她急忙捏紧了手里剧烈颤动的天龙破城戟,另一手迅速捏诀强行将神情有异的九江收回戟中。
“九江,我不管那召唤如何厉害,你必须给我守住了!”
“你当老子愿意!”九江不悦喊道。
掌心震动稍有缓解,织影心下微安,直向渊南而行。
越往前,怨灵叫声里的悲怒越少,欢愉越多,好似沉睡日久的帝王苏醒,江河日下的王朝即将迎来新的盛世,那种举国欢腾的景象。
再进,便见无数披甲战鬼各自挥舞手中兵戈,热烈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在渊底不住回响盘绕。
这些一点点印证着织影的预料。
而亲见弑天矛直奔被战鬼簇拥着的那道矫健身影而去,无疑令所有尚可抱有侥幸的猜想成为无可争议的确凿事实。
她还是来晚了。
织影看着陵墓前小金乌坦然接受战鬼叩拜逢迎的自如姿态,心里好似烧着一把幽冥之火,要焚了作茧自缚的自己,毁掉那个鸠占鹊巢的可恶元神。
是她的错,为了减少杀戮,顺势令鲲鹏首领暗算成功;
是她的错,让惠瑶仙子叫破鲲齿涎之名,说出解毒之法;
是她的错,没能及时发觉传讯中的不妥之处,让小金乌独自来少和渊;
是她的错,而且大错特错……
织影心中痛悔之余,忽然回想起未艾与自己说过的话:你要认清自己的立场,是敌是友,最好分个清楚,两面三刀,伤人伤己。
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最后还是应了这句话的结局——伤人伤己。
不,这不会是结局。
体内仿若无尽之海的力量告诉她,即便临至山穷水尽,她也能再造山海,重辟阳关大道。
织影定下心,转而施法将天龙破城戟封印入画,继而对九江道:“你就暂时藏在画中吧,等离开少和渊,我就放你出来,说话算话。”
枫林卷轴颤了颤,没了动静。
收起卷轴,织影不再敛藏神息,穿透黑暗直抵那人身前。
甫一落地,便是数道利刃夹道相迎。
她对眼前闪动的寒芒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地望向站在一干战鬼后面的人,语气泠然:“从他身体里出来。”
那双赤红的眼瞳光芒一亮,“小金乌”忍不住惊叹:“好生灵净的皮囊!”
他的目光犀利又明亮,仿佛品鉴一件宝物似的由外到内再由内到外,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啧啧声连连。
“可惜了,是女体。”
他最后看了织影两眼,赞叹中忽地含了几分惋惜和不满,待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面上缓缓浮起释怀的笑,语气一转,欣慰道:“好在这副男身勉强配得上本王。”
织影几乎立马就领会了他言下之意,撇开不理,口中只重复那句:“从他身体里出来。”
足下逼近一寸,战鬼手中的利刃直抵咽喉,依旧半步不退。
“本王看中的东西还没有还回去的。”顶着小金乌脸面的兵主笑得欠揍,认真再瞅了瞅织影,又道,“你既然这般留恋这副皮囊,本王可允你做我的女人,如此日日都能见到,也算得皆大欢喜。”
织影冷笑回应:“上古尊神的体面我已给了,接下来——”
她面罩寒霜,双瞳五色华光次第轮转,轻衣慢步踏来,每踏出一步,便有厚厚一层寒冰自脚下以雷电般的速度向外延伸,冻结一切。
那些将小金乌追得狼狈的战鬼们,一个个兵器还没落下就变成了安静的冰雕,尽数崩裂成冰屑,任裙角拂过,双足践踏。
那张刻入心底的面容露出威严被触犯的神情。
随织影欺近前来,地上冰屑轰然翻卷,漫天飞舞,积蓄着一场即将席卷天地的风暴。
兵主早早放下轻忽,调整心态,正视面前这个女子,体内长眠已久的战意逐渐复苏,久违的力量澎湃着,躁动着。
回到主人手中的弑天矛嗡声阵阵,应和着主人的兴奋与期待。
织影步履未歇,绣着流霞霜花的裙角扬起又坠下,仿佛抖落一蓬冰凉的碎雪。
“残魂遗念,既不愿入土为安,那便就此消失吧。”
女子的眸如经天水洗练,清澈透亮。
分明是灵秀少女的模样,可吐出的话语却犹如这刹那间便已绵延百里的寒冰之域,只余满目单调的白和钻心刺骨的冷。
初时她只打算取得雾蕊花,眼下兵主触碰逆鳞,她哪里还管得作古之人如何收场,索性一并屠了清静!
制约神力的闸门在此刻终于完全打开,洪流倾泻于世。
天空漫飞的一粒粒冰屑全部染上与织影瞳色相同的五彩光泽,如夏夜纷飞的萤火那般在身周聚集旋转。
在她最后一字落下,冰屑就已汇作贯穿天地的龙卷风,孩子似的在她身侧翩翩而舞,随她一声清喝,强势前扑。
或许是因为很久未见过如此悦目的色彩,兵主那血色眸光黯淡几许。
弑天矛嗡鸣不绝传入耳中,血光腾然狂涨,兵主脸色一沉,祭出了弑天矛。
初初掌控小金乌的身体,他无法完全适应,用的仍是往昔招数。
这对织影来说无疑是一大优势。
而这个优势,兵主不知。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自有心
人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等候新任玉山守将给出下马威的旧部一众内心颇为忐忑。
这位新来的领导态度十分温和地打了照面就让他们自去,依着以往积累下来的微薄经验,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是暴风雨前夕。
相互泪气氤氲地对望一眼,几个旧臣破罐子破摔地该干嘛干嘛去。
踱出没几步,天边一朵白云飞来,上面跃下一个人,飘飘衣袂掀起尘土飞扬。
资历最老那个旧臣被这灰尘刺激得咳嗽连连,回头就瞧见一片霓裳轻纱闪进他们刚出来的地方,恼火之下不甚友好地问候起这个不成体统的冒失鬼。
殿内,峄阳正在翻看仙侍呈来的玉山部众名册了解情况,一串不怎么稳重的脚步声让他忍不住皱眉。
一抬眸,就见惠瑶仙子不管不顾地冲来,被门口仙侍抬手拦住。
“不得无礼。”
峄阳知晓惠瑶仙子是为织影调理的医仙,却不知她寻到这里所为何事。
他合上册子,目带疑问地看着惠瑶仙子。
对方调整好尚有些急促的呼吸,谨慎瞥了眼左右,略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极低:“卿云上神不知所踪已有一日光景。”
峄阳眼底掠过一抹异色,凝目打量惠瑶仙子半晌,末了弯唇。
“上神性情朗阔,不喜拘束也是有的。”
惠瑶仙子眉眼温度冷了下来,在织影面前的乖巧敏学全无影踪。
“神君莫要与我敷衍,小神奉命侍奉上神汤药之事,上神出了任何事,小神都责无旁贷,神君身为近在咫尺的玉山守将,亦不能免于罪责!”
病人不听话自个儿跑掉,一个普通的医仙能有什么责任?
放下玉山名册,峄阳站了起来,绕到桌前,与惠瑶仙子对视:“那么仙子可有线索?”
“鲲齿涎,少和渊。”
“她中的毒是鲲齿涎?”
峄阳之前没听说织影具体情况,到了玉山又是一堆琐事,一时没顾上,此刻难免惊骇出声。
他不擅药理,但也曾听族中长老提过,鲲齿涎非雾蕊花无解。
他不由看着面前的人。
惠瑶仙子不言语,等同默认。
峄阳回过味儿来,道:“你既有猜测,便不应来此。”
“我自有我的计划。”
惠瑶仙子不愿多言,但峄阳看似温柔和气却没有任何暖意的注视让她不禁生出怯退之意。
是她想错了。
能够在天帝和众神眼皮子底下成就上神修为而隐藏至今不被察觉的人,岂容旁人轻易驱使?
略微斟酌后,惠瑶仙子道:“最迟后日,雾蕊花便会失去它原有的解毒之效,凭卿云上神的修为,全身而退想必不在话下,但难免会费一番功夫。主君有令,在卿云上神归来之前将其不在玉山的消息散播出去,最好……能够传到紫宸殿。”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很低,仿佛仅仅是梦时呓语,当不得真。
峄阳静静立在原地,盯着她默然不语,乌沉沉的眼瞳似那遮天的幕布,叫人难以看清里面蕴藏的情绪。
在这样的目光下,惠瑶仙子心里不由自主有些发怵。
她不意间发现那人是假冒主君之名传递这样的命令,惊讶之下不慎露出马脚,无奈自己地位卑微推拒不得,事成尚且好说,一旦任务失败,就是一条死路摆在面前。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医仙,为将来计,已经背师叛离,为人鹰犬,若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何谈将来?
想通这些,惠瑶仙子竟也多出几分底气。
见峄阳还在沉吟中,她忍不住出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立功的大好机会,神君心思通明,应当不用小神多言便能抉择。”
“仙子说笑了,不过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峄阳笑容依旧,眸光却益发深邃起来。
少和渊下,织影与兵主的对战已进入到如火如荼的阶段。
了解兵主的手段是织影的优势,但多番对弈下来,经验丰富的兵主已经愈加游刃有余,尤其懂得用小金乌的身体为自己挡灾。
织影面色如霜,不知道已经是第多少次在心底暗骂对方无耻,时刻逆行运转着南霜杀花功法,将法术延展至外,融在每一粒冰屑当中。
哪怕兵主发梢沾上一小粒碎屑,都会被法术逐步蚕食,直至消亡殆尽。
经之前的强势进攻,兵主身上已有多处被法术冰屑侵入。
一只跳蚤本不值得她再动手,但看到那张脸露出全然陌生的表情,织影只想以雷霆手段火速捏死它!
兵主傲立风霜中,发出胜券在握的笑。
“你舍不得这具皮囊就不能动本王分毫。”
“你的法术已经被本王体内的大日金焰消融,妄图动摇本王对这具身体的掌控,简直是做梦!”
“收起你手中法术,来本王帐下,本王予你万世荣耀。”
“吾王爱惜强将,你一身精深修为,本该在吾王帐下为将,永世效忠我族,方得锦绣前程,光明坦途……”
“收起法术,臣服吾王……”
“还不快快叩拜吾王!”
……
纷杂的声音在耳边吵吵嚷嚷,织影一时有些眩晕,眼前人影摇晃变幻,时而散开分作数个,时而汇拢成一个,唯有那赤红光斑依然触目惊心,令人发指。
良将难寻,兵主有意驯服这个不听话的后古之神以为复出之用,但若其心似铁,不肯为他效命,那就不必存活于世。
所以现在他还在测试。
识海一团清气悄无声息灌注全身,那双流转绚丽华芒的眸子低垂着,在兵主看不见的角度逐步恢复清明。
织影将神识外放,所及之处,怨灵战鬼尽为五色冰屑屠灭,又哪里来那么多张嘴巴吐出扰人清听的蛊惑之语?
很久以前有个人与她说过,战神族独有一套收服那些已经生出器灵的神兵的妙法,唤作猿马,便是以惑心为要旨。
弥生曾言器灵无心,但倾注了铸器师无数心血的神兵岂会真是冷硬顽石?
兵主对她使出惑心,殊不知他所言及无一是她心之所向。
再则,在场有心之人,不止她一个。
第三百二十六章 落指成双
漫天席卷的风霜骤停,女子缓缓抬起眼帘,美眸顾盼,漆黑卷翘的睫毛上挂着几许素白的清霜,远远望去有种弱不胜风的楚楚之态,轻柔的嗓音似一缕半透的丝绢,婉转飘入心间。
“阿霄,你永远不会做伤害我的事,对么?”
在神识收回刹那,兵主便已知晓不能纳得良将,遂果断出击。
然而,在织影唤出那声“阿霄”后,弑天矛对准的角度竟始料未及地出现毫厘偏差。
纵使如此,尖锐的锋刃还是划破了织影白玉雕琢般的颈项,立时有血珠渗出,顺延而下,滑进同样绣着层叠冰蓝霜花的衣襟里。
她已是六识通明,又怎会避不开这早有防备的一击?
只因那道纤长单薄的身影自始至终岿然不动。
她相信,相信自己,也相信阿霄。
弑天矛尝到熟悉的血腥气,不停地围在织影身周打转,却被神光阻隔,不能突破她三尺之距。
未能如愿以偿,它不由发出急切的嗡响,催促对面的主人,质问为什么还不发动进攻的命令,它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畅快饮血一番。
只可惜它的卖力发问没能得到回应。
装着兵主残魂的小金乌呆呆立于原地,犹如鲜血染就的眸底好似升起浓浓瘴气,将他困在里面无法辨清前路所在,迷茫且惶然。
见状,织影心下大喜,无视弑天矛自作主张的暴力攻击,再接再厉呼唤小金乌。
“阿霄,这里好黑好静,你替我生火说话解闷可好?”
“阿霄,你以前从来不会拿兵器对着我的,你让弑天矛停止攻击好不好?”
“阿霄,阿霄,阿霄……”
“醒醒阿霄……”
发自肺腑的低唤几无间隙地钻进小金乌耳里,一声声叩击着脑海,敲落在心头。
脑子里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笔,以极快的速度细细勾勒出无数画面,惟妙惟肖犹在眼前,一幅幅初初落成就轰然消散,再又绘出另一副活灵活现的熟悉场景。
织影一边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金乌的神情变化。
眼眸中嗜血的赤红与明亮的灿金轮番交替,时隐时现,俨然是体内两个魂魄正在做激烈斗争。
兵主神识不稳,就连弑天矛的攻击力度都随之时强时弱。
织影抬头仰望那一如既往一片漆黑的天空。
自下到少和渊,她就暗暗留意着时间,眼下离进渊之时已有两日。
陵寝处,仿若透蓝冰晶捏成的花朵招展花枝,开得正盛,然而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它就会在霎那间枯败凋零,再度化作太古清气布满整个少和渊,抑制陵墓中的诸般怨煞。
等不及下一次花开,鲲齿涎就会流窜至全身,让她变成一尊不能说话也不能品尝世间美味,更不能和她的阿霄牵手的石头。
她不在乎能否留住这副躯壳,却不能让她在意并想保护的人因她而面目全非。
这片刻功夫,那赤红之色又占了上风,五指虚虚一握,弑天矛乖觉应召,飞入他手。
兵主转瞬即至她身前,矛头隔着护体神光直指她心口。
“你也会我族的猿马诀?”
与小金乌的声线完全不同的粗砺声音透着微微诧异。
织影眉心蹙起一道浅痕,上古神兵有兵主残魂的加持,远比方才强势,护体神光险些破碎。
小金乌已经练成大日金焰了么?
她看着兵主势在必得的样子,忆起幼时学习下棋的情景。
再是不堪的棋局,只要用心加以布置,即便步入绝境也能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他再厉害,也不过一缕在少和渊下镇压了数十万载的残魂而已,而今占了小金乌躯壳,反客为主,焉知不会反噬自身。
织影神色沉静,重新逆行南霜杀花,同时默念猿马诀。
上方不见尽头的幽暗处再次降下霜雪,透明无色的六角雪花悠悠飘落在满是戾气的锋刃上,弑天矛生生被这轻飘飘的雪花溶出一个洞来。
兵主大骇,急欲抽回弑天矛,不料竟难动摇分毫。
他惊然看着织影。
织影笑容浅淡,如同晓风拨开层云,曦光微露的祥和。
“世间所有眷恋回归尘世,不愿超脱的残魂故念,终需引咎而逝,归赴太上鸿蒙。纵你举不世功业,荫泽后世,亦难脱此间宿命。”
落雪如雨,弑天矛簌簌而动,而它的主人——
兵主几乎握不住手中兵器,一片片轻盈洁白的雪花如同冰雹重重砸在身上,一触即融,赤火拥日的衣袍染了微尘,未为雪水沾湿,他却似被扔进毒潭之中,痛苦地扭曲了面容,嘶声划破万里长空。
织影心里无端被撕扯了下,生出尖锐的痛。
兵主残魂消失,她的阿霄就能回来。
她仍一瞬不瞬看着小金乌的面孔,每闻一声痛呼,心内痛感便添上一分。
右手指尖悄然在另一手中指处轻轻抚了抚。
一枚与小金乌左手无名指那枚一模一样的指环倏忽闪现。
缠枝上的湛银宝珠里跃出一个图纹,图纹由若干光线化就,组成六芒星状,乍一见便觉得透着无限玄妙。
兵主瞥见这图纹,沉声脱口:“洛古天书!”
织影嘴角翘起微不可察的弧度,却不与兵主言语,字字直透入心。
“臭乌鸦,如果你醒不了,那我之前说的话就不作数了,反正现在你连自己的壳子都掌控不了,又如何与我在一起?难道要委屈我跟这个长着兔子眼睛的老家伙共度一生么?”
“你既不能保住自己的壳子,我留着这劳什子指环何用?索性今日你拿回去,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各自安好——”
男子眉尖近乎拧于一处,弑天矛溶得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长杆,他犹似未觉,清朗俊逸的面孔上满是狰狞之色。
亿万画面在他脑中匆匆闪过,场景各异,内容不一,但每一张都有着同一个人,宜喜宜嗔,眼波流转,不知何时就已深深烙入他脑海,难以割舍,不可磨灭。
那个人,和面前的女子缓缓重叠。
眉眼,琼鼻,唇角……
目光落定在她手指扣着的玉色指环上。
那是……他在碧海扶桑林雕的。
百株海瑶枝里挑出灵力最强的精华所在,使惯了太阳真火的手握不稳这水系灵力精纯的物件,刻废了一块又一块木料,才终于雕成他满意的模样,之后又放在碧海扶桑林深处温养数十年,灵力更为凝实。
相互表明心迹后,他就想送她这个,最终如愿戴在她手上。
可现在,她竟然要把定情信物摘下来还给他!
怎么可以!
“想……跑?没、那个门儿——”
从心底腾起的愤怒陡然蹿升,金黄色火焰仿佛经过再一次精心淬炼,一步步转化为没有一丝杂色的纯金。
第三百二十七章 火上浇油
织影见他痛色稍减,眼帘抬起间可见那层嗜血的赤色已然褪尽,不禁由衷地舒了口气。
“阿霄!”
甫一举步,迎面一条金龙怒开了一张大口吞来!
心思松弛下全无戒备的织影只来得及横臂去挡。
此刻小金乌魂魄已然归位,听得织影喊声,才定睛望去。
从他这里发出的金龙沿途抖落无数微小的金色火星,那些火星子落地成焰,倏忽之间,所经之处尽数为其焚之一空。
那火势却分毫不减,恍若跌进了无底洞,越陷越深,竟有种一直烧到九幽地府里去的势头。
小金乌如梦惊醒,立时熄了金龙。
孰知他念头方起,那金色火龙就安静下来,乖巧地伏在织影面前一丈之地发出低低的吼声,活像一只咬着主人的裤管撒娇的小狗。
织影放下手臂,目睹这情景,脸上飞快闪过一丝错愕。
余光里中指处一缕糅合了金芒的银光匆匆闪没。
她怔了怔,心中了然。
——指环里存着从咸桑那里取得的一簇太阳真火。
同源相生,所以亲近。
不动声色地隐去那枚指环,身前要把人融化的炽热正烈烈燃烧,织影额角蓄起豆大的汗珠滚落,可她而今的真身足以无惧太阳真火……
《八荒万火谱》有云:太阳真火,乃天地至阳之火,可溶世间万物而无所克者,惟大日金焰也。
这倒是真应了那句古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那兵主用猿马诀诓骗她,没想到小金乌因祸得福,借着残魂中的上古之力练成了世间火种无可匹敌的大日金焰。
她替小金乌高兴,不由得喜形于色。
那边小金乌面带惭色地跑过来。
想到他一声不吭跑来少和渊,织影敛了神色,目光清冷地睨向他。
“你不声不响来少和渊犯险,我尚未言语,你倒先来条火龙给我使个下马威,赤霄上神好大的神威呀!”
语带讽刺,身侧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险将失去挚爱的心有余悸。
感应到小金乌的视线在自己指尖徘徊,织影弹指挥出一点光芒。
小金乌足下蹑了下,终是由那光芒探入识海。
察知他体内已无残魂留存,织影提着的那口气才算舒完,见他缄默着,手里还提着那半截弑天矛,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织影心里一软,先前那点儿火气一下子全没了,越过火龙走向他,谁知他甩了棍子收了火龙掉头就走。
她都不生气了,他还来劲了不成?
未多时,小金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剔透晶莹的花,朝她递来:“先解毒。”
织影接在手中。
这花若琉璃攒就,水晶为蕊,花心处氤氲着朦胧雾气,看上去极为美丽,落在白瓷般的指尖俨然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也唯有天地间最纯正的清气能够生出这雾蕊花来。
趁着雾蕊花新鲜,她取出药炉就地炼药,把雾蕊花扔进药炉,未待她发言,小金乌便与她点了炉火。
织影看了眼他,没作声,又取了袖里乾坤内早已备好的辅药依次投入药炉。
小金乌嘴唇翕动,但一想到那夜他身披天幕遮来看她,意外闻得她与弥生的对话,对她意欲孤身取药并因此哄骗自己的行为不免仍有疙瘩,也不先开这个口。
一时间,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动着。
“东君那里你怎么说的?”织影忽问,分出一缕神识看着炉内丹药,眼帘低垂着。
他留下九江与她回信,说明来少和渊是早有准备,而非贸然行事。
药炉底下火光摇曳,将织影雪白的侧颊渲染成柔美温馨的暖色,也融化了当前凝滞的气氛。
适才夺回身体,入目是她紧张后怕的模样。
她紧张自己,却始终对自己少了份信任和信心,小金乌自感挫败,有些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叹,与她明言:“你先时说沐浴天池水可解鲲齿涎,我还是觉得雾蕊花更好,便向东君自请潜入天都查探,以了解新天界各处动向。”
织影犹有疑虑:“对方那些人都在阵前见过你,你突然不见,他们必然有所猜测,提早做出防范。”
“那就撤回来好了!”小金乌立答,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织影听了,不由莞尔一笑。
大义凛然地去,理直气壮地回,着实无赖,却又十分管用。
场面又陷入冷凝,不知过了多久,丹药已成,织影开炉取丹,看着手心白琉璃一样的药丸,轻声低语:“下次,我们都不要这样瞒着对方了好么?”
服下丹药,略略调息,织影自顾说着,相较之前的盛气凌人,这次语气带着几分说不清的低迷:“……阿霄,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坚强,但现实好像有些事与愿违,我不想……”不想失去你,不想曾经发誓守护的那些被毁灭,尤其,是被自己亲手毁灭。
她真的怕了。
仅仅是不想天龙破城戟遗留的气息使得兵主残魂苏醒而隐瞒小金乌,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兵主不单苏醒,还夺了小金乌躯壳,教她险些失去他!更可笑的是,天龙破城戟就是她留给小金乌的!
直接间接,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差点害死小金乌,若真教兵主得逞,那她的罪过便是万死也难赎。
如此想来,果如帝君所言,她就是小金乌的劫数。
落在双膝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揉碎了裙上的淡蓝霜花。
“……女人要那么坚强做什么?做女战神屠魔灭妖?就算是女战神,偶尔也要靠着大树歇歇,不然哪有力气拿起兵刃重上战场?”
小金乌不以为然的嘀咕声传来。
女战神,屠魔灭妖,她是那么暴力的人么?织影指节微僵,这是劝慰,还是火上浇油?这家伙真是……
忽然间,心里似乎没那么郁结了。
她哭笑不得,转而幽然一叹,收拾好地上的东西起身。
小金乌不由挑眉望着她。
她笑言:“女战神歇息够了,该出去‘降妖除魔’啦!”
管他来的是妖是魔,画了哪张脸谱,就扮哪个角儿!
小金乌犹自不解,但见目的达到,心底亦是安心,两人谁也没再提来少和渊的事,相携离去。
第三百二十八章 云踪缥缈
织影回身俯瞰黑烟滚滚的少和渊,怨灵嘶叫依稀传来,似乎在为自己的王哀声痛哭。
从今日起,兵主将真正成为战神族祭奠的一座始祖神位。
“小影,你看。”
织影收回视线,循着小金乌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一队身披金鳞甲、腰佩黄金剑的人于浮云苍狗间穿行,个个面色沉肃,气势逼人。
织影微愕。
竟是天帝身边的金甲神卫!
金甲神卫作为天帝亲卫常伴左右,等闲不离,上回出现还是在洛霞与修渊二人东窗事发的时候,这回十八名金甲神卫一次出动八个,出了什么事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困惑不已。
“坏丫头,都出了少和渊地界儿,还不快放我出来!”九江愤愤不平地叫嚣。
织影这才想起来九江还在卷轴里“休息”,她想了想,道:“稍后。”还是远一点再开禁制,省得惊动那边的金甲神卫,招惹无谓的麻烦。
刚刚动身,就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势逼近。
无比熟悉。
紧接着听见一个沉如铁石之声发出一句冷喝:“叛神止步!”
叛神?
织影怀着好奇回头看,正将那人相貌衣着看全。
来人修眉俊目,身姿颀硕,一袭如雪白袍无风而动,上面所勾勒精致斧钺绣纹光华流转,低调又不失华贵,在一众金甲神卫面前也不输气势,反而稳稳地压了对方一头。
能具此等威势的不是雎略又是谁?
他身着便衣来此……身后是少和渊,莫非打的这个主意?
金甲神卫那一声小金乌也听见了,又见织影去而复返,那边雎略现身,也留下来驻足观望。
“我道是谁,原来是金甲神卫!”
许是身居高位日久的缘故,雎略脸上情绪愈加难辨,但曾与之朝夕相处的织影却从中看出几分焦虑和烦躁,似乎紧急之事亟待处理,由是益发肯定,他的目的是近在咫尺的少和渊。
金甲神卫只听从天帝一人号令,馀者无一放在眼中。
闻言,当先一人立即拿了剑鞘指向雎略:“天界辖地,你这叛神长眼的,还不速速离去!”
织影暗自忍俊不禁,小金乌也笑了。
也不知这金甲神卫是一贯嚣张,还是识时务,倒没有不自量力,扬言要擒拿雎略立功的。
旁观的人倒还好,被一口一个“叛神”呼喝的雎略难得沉不住气,挥手掀开挡路的金甲神卫,一头栽进不远处的深渊入口。
化去他法术的金甲神卫淡看一眼,也不去追,恢复织影二人初见时的状态。
小金乌看着无趣,道:“我们走吧。”
织影想了想,点头。
堪堪祭起破界之光,身后就是一阵劲风搅动。
织影身子猝不及防往前一跌,就把一步在前的小金乌推进虚空之中,旋即光芒一黯,破开的缝隙复又合拢。
紧随其后是先前那个金甲神卫的声音:“天帝有旨,命上神卿云即刻返回天宫!”
忧心破界之光不知将小金乌送到何处去的织影这才知道,看了这会子热闹,金甲神卫的目标居然是她。
不过天帝这时见她作甚?
思来想去,不过这两日不在玉山有些奇怪,但份属上神的借着便利逍遥几日也算不得什么,不至于让天帝亲自过问,可天帝如今的状况又……
垂眸沉吟间,已有两名金甲神卫气势汹汹上前。
织影神色一凛,沉下了脸:“天帝传我前去召见,几位便是这样请人的么?不怕本上神在天帝面前参尔等一本!”
面对她的质问,打头的金甲神卫不卑不亢道:“我等奉旨行事,无可畏惧。”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织影,侧身开路,“卿云上神,请吧。”
金甲神卫的牛脾气织影早有耳闻,但也不愿就此茫然地随他们去见天帝,于是装作没看见,出言试探。
“不知天帝陛下如此急迫让你们寻我所为何事?”
“见了天帝便知。”金甲神卫还是那副臭脸。
织影心中不虞,这样不清不楚地被召回天宫,着实被动。
金甲神卫已不耐烦地开口催促:“天帝已久候多时,还不快走?”
八双冷冰冰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当中多少流露着些微不屑与轻视。
织影思忖着小金乌已成就大日金焰,即便破界之光误落了方位,东君要追究也要多掂量几分,他那里暂时不会有问题。
而眼下还没到那个时机,骑虎难下,随机应变是唯一的办法。
于是织影不再与他们多言,兀自折身返回天宫,金甲神卫们如同八个烫乎乎的太阳似的紧跟在后。
行进未久,织影眸波微漪,似有感应般回头扫视一番。
那些金甲神卫还是那般神情,对她的打量也没表现出多余的情绪,她心中一动,转回身来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穿云扶风。
有人监视,织影有意择了条最近的路。
充耳不绝的兽吼枭鸣,与前段路的静谧大为不同,显然金甲神卫不能欣赏这种“热闹”,握紧了黄金剑,省得一个忍不住下去杀上一场。
织影低眸浅笑,袖内不露声色,轻轻抖落一把无色无味的药粉。
眼见哄闹声渐行渐远,底下冷不防冲上来一个豺身蛇尾的庞然大物,随之一道仿似婴啼的怪声轰然乍响,哗啦啦一片水声倾天。
紧接着一连串清脆利落的拔剑声铿然而响,登即剑光如织,豪爽回应。
那家伙也没漏掉织影,眨眼就是一根约摸合抱粗细的蛇尾秋风扫落叶似的甩过来,织影这才惊然回头,却也晚了,蛇尾近在眼前,她只好仓促后掠,不料栽进背后楼宇一般大的巨型云团之中。
金甲神卫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目的,分出两人追去,穿过云层却什么都没有。
另外六个金甲神卫将将把化蛇拿下,不想竟被它逃脱,瞥眼见他二人愁眉不展,得知织影不见,且在云团中发现残留的法术痕迹,稍加思索,愤慨道:“调虎离山,追!”
待他们走远,织影从那团巨型云团里走出,目光落定某处,随手扔了个法术过去。
一个似牛非牛的小家伙蹦了出来,摇头晃脑地要甩掉角上的冰碴。
第三百二十九章 新故之论
看着自顾不暇投来求助目光的小牛,织影想笑,但又必须忍住。
她回以冷视:“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冻了扔进海里,让那些愁于觅食的水族将你分了吃了!”
軨軨打了个哆嗦,双角上凝固的冰碴子一下子滑进圆溜溜的眼睛里一触即融,像极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
织影心头又是一软,却只问:“你主人呢?”
以往雎略出门,軨軨会乖乖待在空桑山等他回来,而不是乱走。
而且她感知到有道气息一直缀在后头。
是有事找她,还是什么?
还是尽快解决的好,能够借此机会还了过往传道受业的旧债更好。
听了她的话,前一刻还蔫头耷脑的軨軨重新焕发神采,眨了眨水润黝黑的大眼睛,一张牛脸偏过去,往身后努了努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抚了抚它的脑袋,把头顶余留的几粒碎冰拂落。
軨軨一脸享受地眯起眼,随后仰头看了眼自己的主人,张嘴衔了他的衣角急切往织影那边带,像个辛苦劝架的孩子。
被人叩指敲了下,它立时松嘴安分起来。
织影心中颇有些纳罕。
軨軨什么时候转了性子,竟如此豁达让出它的宝贝主人。
要知道,以前它可不喜欢看见自己和雎略在一块儿,但凡逮到机会,怎么也得召来湣泽水与她斗个天翻地覆才算罢休,怎么现在倒像巴不得的样子……
万分疑惑正待探究,雎略发话了:“你去少和渊做什么?”
织影从中抽回神,言简意赅回道:“中了那丑鱼的涎毒,来取解药。”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她也没什么可瞒的,再则鲲鹏族首领铩羽而归,可不得摘出自个儿的功绩来说辞,好平衡一下过失。
雎略接道:“所以你捣毁了兵主陵寝?”
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修炼得愈发高深,此刻板着一张脸,就是织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坦然回道:“雾蕊花在其中,自然要打开陵墓。”
虽不是她毁的,但平心而论,若小金乌没来,探知雾蕊花在兵主陵寝之中后,她也会这么做,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人死如灯灭,若要计较,尽管动手吧。”大不了她不还手,有弥生鳞护体,左右也打不出大毛病来,她还能顺道还一部分恩情,很划算!
那边雎略眸光遽然一冷:“这笔账我暂且记下。”
这回不用分辨织影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就连一直愉悦看着二人的軨軨都受到他情绪影响,瑟瑟地缩了身子,把自己藏在他衣袍下面,努力降低存在感。
虽说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俗话,但那是在现有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可雎略要能力有能力,要时机就在眼前,还能顺手再坑她一把,让金甲神卫误以为他们相互勾结,却又何谈“暂且”?
织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变得不了解面前这个人了。
“若是无事,我就走了。”金甲神卫很快就会回过神,瞧出这是计中计,调转回头来找她,她没有时间和闲心深入探究。
望着雎略逐渐阴沉的面孔,织影觉得自己着实没有留下的必要,转身欲走,立马被人喝住。
“且慢!”
织影顿步,面带询问地回望。
所有情绪如同大雪过后的葱茏绿意一样被完美地掩藏起来,雎略淡声道:“往后不许再踏入少和渊一步。”
就这样?
织影不敢置信,他尾随这许久,就是为了告诫她这种废话?
想着眼下雾蕊花已炼药入了她的肚子,她多半也不会再来,便爽快应了,也好快些脱身。
不管略微错愕的雎略和从衣袍里探了脑袋鸣叫挽留的軨軨,织影一头扎进云堆,闻得身后一声极浅的低叹入耳,她微微一愣,旋即将之抛诸脑后。
行至化蛇出现的地方等了一会儿,远远地,一团招摇的金光越飞越近。
待他们到了近前,织影问:“你们去哪儿了?”先发制人才能占据主动权。
金甲神卫怒色未褪,不答反问:“上神没事吧?”
“适才不慎跌入云中陷阱,好在布置得却不甚高明,很快脱身。”她简单说了,随即话音一转,“倒是你们……”见金甲神卫脸上窘色不一而同地转浓,她十分体贴地就此打住话头,“好了,走吧,天帝急着见呢!”声落人已当先驾云走远。
金甲神卫一个个的脸都绿了,身为天帝亲卫,他们可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将化蛇大卸八块,几人心内郁气才得部分疏解。
一行人分外沉默地进得天宫,到了紫宸殿外,便有悠缓乐声袅袅入耳,甚为动听。
侍者上前禀告,一直心不在焉的天帝才转身,挥手让一旁抚琴弄箫的女仙们退下,让他们进来。
他看着行礼后站得笔直的织影,直问:“听说你中了鲲齿涎?”
织影神色如常,从容不迫:“谢天帝陛下关心,臣用过解药,现已无碍。”
“解药?”
“是。”
天帝目光忽然变得犀利:“本座记得鲲齿涎唯有生长在阴煞之地的雾蕊花可解,且需三日内的新花入药,你……在何处寻得此花?”
织影沉着应对,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倒比那几个女仙的丝竹管弦更容易让人静下心来:“臣旧年翻阅古籍,偶然知晓南荒的少和渊正是适合雾蕊花生长之处,所以独自前去碰碰运气。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让臣如愿寻得,解了所中之毒。想着这几日未能为陛下征战尽心,便顺手毁了战神族始祖陵墓,稍作弥补。”
“哦?”天帝瞥向在旁的金甲神卫。
金甲神卫被织影骗走后也查探过少和渊,亲眼见到兵主陵寝落得怎样一副光景。
得见领头之人轻轻颔首,天帝看着织影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做得好!”
织影付之浅浅一笑,不骄不躁受了天帝的褒奖。
对于她的反应,天帝暗暗赞赏之余一些压在心底许久的感慨释放出来。
同样的资质,不,她比当年的洛霞更好,虽则年轻气盛自有主张,至少能臣服自己,尽责尽忠。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惋惜,倘若当年那人态度有眼前这人一半软和,也不会逼得自己请出太昊笔,在天碑写下那样一条神则来束缚众神。
如此,一声叹息从口中逸了出来。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在自己面前叹息,织影低敛的双眸此刻却暗挟嘲讽,没有打扰天帝的自我排遣。
随后天帝又问了些话,念在她刚刚解毒,且立功不小,十分慷慨地让她先回司云殿歇上一宿,明日一早再去东君面前报到。
回到司云殿,众人见了她各自又是一番“惊喜”,而后澹生上来禀告近日族中事务云云。
诸事完结,织影带着一身疲乏,刚在新搭的树藤吊床上躺下,一串脚步声靠近。
第三百二十九章 新故之论
看着自顾不暇投来求助目光的小牛,织影想笑,但又必须忍住。
她回以冷视:“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冻了扔进海里,让那些愁于觅食的水族将你分了吃了!”
軨軨打了个哆嗦,双角上凝固的冰碴子一下子滑进圆溜溜的眼睛里一触即融,像极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
织影心头又是一软,却只问:“你主人呢?”
以往雎略出门,軨軨会乖乖待在空桑山等他回来,而不是乱走。
而且她感知到有道气息一直缀在后头。
是有事找她,还是什么?
还是尽快解决的好,能够借此机会还了过往传道受业的旧债更好。
听了她的话,前一刻还蔫头耷脑的軨軨重新焕发神采,眨了眨水润黝黑的大眼睛,一张牛脸偏过去,往身后努了努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抚了抚它的脑袋,把头顶余留的几粒碎冰拂落。
軨軨一脸享受地眯起眼,随后仰头看了眼自己的主人,张嘴衔了他的衣角急切往织影那边带,像个辛苦劝架的孩子。
被人叩指敲了下,它立时松嘴安分起来。
织影心中颇有些纳罕。
軨軨什么时候转了性子,竟如此豁达让出它的宝贝主人。
要知道,以前它可不喜欢看见自己和雎略在一块儿,但凡逮到机会,怎么也得召来湣泽水与她斗个天翻地覆才算罢休,怎么现在倒像巴不得的样子……
万分疑惑正待探究,雎略发话了:“你去少和渊做什么?”
织影从中抽回神,言简意赅回道:“中了那丑鱼的涎毒,来取解药。”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她也没什么可瞒的,再则鲲鹏族首领铩羽而归,可不得摘出自个儿的功绩来说辞,好平衡一下过失。
雎略接道:“所以你捣毁了兵主陵寝?”
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修炼得愈发高深,此刻板着一张脸,就是织影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坦然回道:“雾蕊花在其中,自然要打开陵墓。”
虽不是她毁的,但平心而论,若小金乌没来,探知雾蕊花在兵主陵寝之中后,她也会这么做,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人死如灯灭,若要计较,尽管动手吧。”大不了她不还手,有弥生鳞护体,左右也打不出大毛病来,她还能顺道还一部分恩情,很划算!
那边雎略眸光遽然一冷:“这笔账我暂且记下。”
这回不用分辨织影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就连一直愉悦看着二人的軨軨都受到他情绪影响,瑟瑟地缩了身子,把自己藏在他衣袍下面,努力降低存在感。
虽说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俗话,但那是在现有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可雎略要能力有能力,要时机就在眼前,还能顺手再坑她一把,让金甲神卫误以为他们相互勾结,却又何谈“暂且”?
织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变得不了解面前这个人了。
“若是无事,我就走了。”金甲神卫很快就会回过神,瞧出这是计中计,调转回头来找她,她没有时间和闲心深入探究。
望着雎略逐渐阴沉的面孔,织影觉得自己着实没有留下的必要,转身欲走,立马被人喝住。
“且慢!”
织影顿步,面带询问地回望。
所有情绪如同大雪过后的葱茏绿意一样被完美地掩藏起来,雎略淡声道:“往后不许再踏入少和渊一步。”
就这样?
织影不敢置信,他尾随这许久,就是为了告诫她这种废话?
想着眼下雾蕊花已炼药入了她的肚子,她多半也不会再来,便爽快应了,也好快些脱身。
不管略微错愕的雎略和从衣袍里探了脑袋鸣叫挽留的軨軨,织影一头扎进云堆,闻得身后一声极浅的低叹入耳,她微微一愣,旋即将之抛诸脑后。
行至化蛇出现的地方等了一会儿,远远地,一团招摇的金光越飞越近。
待他们到了近前,织影问:“你们去哪儿了?”先发制人才能占据主动权。
金甲神卫怒色未褪,不答反问:“上神没事吧?”
“适才不慎跌入云中陷阱,好在布置得却不甚高明,很快脱身。”她简单说了,随即话音一转,“倒是你们……”见金甲神卫脸上窘色不一而同地转浓,她十分体贴地就此打住话头,“好了,走吧,天帝急着见呢!”声落人已当先驾云走远。
金甲神卫一个个的脸都绿了,身为天帝亲卫,他们可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将化蛇大卸八块,几人心内郁气才得部分疏解。
一行人分外沉默地进得天宫,到了紫宸殿外,便有悠缓乐声袅袅入耳,甚为动听。
侍者上前禀告,一直心不在焉的天帝才转身,挥手让一旁抚琴弄箫的女仙们退下,让他们进来。
他看着行礼后站得笔直的织影,直问:“听说你中了鲲齿涎?”
织影神色如常,从容不迫:“谢天帝陛下关心,臣用过解药,现已无碍。”
“解药?”
“是。”
天帝目光忽然变得犀利:“本座记得鲲齿涎唯有生长在阴煞之地的雾蕊花可解,且需三日内的新花入药,你……在何处寻得此花?”
织影沉着应对,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倒比那几个女仙的丝竹管弦更容易让人静下心来:“臣旧年翻阅古籍,偶然知晓南荒的少和渊正是适合雾蕊花生长之处,所以独自前去碰碰运气。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让臣如愿寻得,解了所中之毒。想着这几日未能为陛下征战尽心,便顺手毁了战神族始祖陵墓,稍作弥补。”
“哦?”天帝瞥向在旁的金甲神卫。
金甲神卫被织影骗走后也查探过少和渊,亲眼见到兵主陵寝落得怎样一副光景。
得见领头之人轻轻颔首,天帝看着织影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做得好!”
织影付之浅浅一笑,不骄不躁受了天帝的褒奖。
对于她的反应,天帝暗暗赞赏之余一些压在心底许久的感慨释放出来。
同样的资质,不,她比当年的洛霞更好,虽则年轻气盛自有主张,至少能臣服自己,尽责尽忠。
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惋惜,倘若当年那人态度有眼前这人一半软和,也不会逼得自己请出太昊笔,在天碑写下那样一条神则来束缚众神。
如此,一声叹息从口中逸了出来。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在自己面前叹息,织影低敛的双眸此刻却暗挟嘲讽,没有打扰天帝的自我排遣。
随后天帝又问了些话,念在她刚刚解毒,且立功不小,十分慷慨地让她先回司云殿歇上一宿,明日一早再去东君面前报到。
回到司云殿,众人见了她各自又是一番“惊喜”,而后澹生上来禀告近日族中事务云云。
诸事完结,织影带着一身疲乏,刚在新搭的树藤吊床上躺下,一串脚步声靠近。
第三百三十章 自有妙计
“天帝可有为难你?”
是小金乌。
织影又合上眼皮,继续闭目养神,口中与他玩笑:“我若说有,你便去揍他一顿么?”像揍归尘那样。
脑中极为自然地闪过那双对称的熊猫眼,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半晌没等来到预料中的应答。
织影掀开眼帘,入目一张泛着冷意的脸,好像刚经历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还没缓过劲来。
她正色问:“怎么了?”
小金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直到她拢起两段秀美黛眉露出不安的神色,才慢慢移开视线,迟缓答:“没事。”
织影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在天帝那儿受了委屈而不悦,便将紫宸殿的对话转述他听:“……我伤了雎略和战神族的颜面,天帝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因我不在玉山而罚我?”所以不用为我担心啦!
她语气轻快,笑容清浅,像只出笼的雀儿在欢然放歌。
伸手轻推凤凰木,引得树藤晃动,穿过树叶缝隙的点点碎金就在她眼底轻盈跳跃,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鲜活起来,完全没有挥退众人后那股厌倦之色。
小金乌神情稍霁。
情绪感染初具成效,织影问起他来:“你怎么样?破界之光才成一半儿,将你渡去了何处?可有遇到麻烦?”
“的确遇见一些不喜欢的,倒没什么麻烦。”他只是摇头,并不具体道来。
她再欲开口,小金乌当先发声:“明日我和你一起回去。”
“一起?”
织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个正着,她停住摇摆的树藤,坐正了身子:“你准备用什么借口应付东君?”
能至今屹立不倒,东君除了在天帝面前得脸,他自身亦有过人之处,小金乌之前那套说辞在当下不合时宜,恐怕诓他不住。
小金乌双目微眯,目光流连于茫茫云海中最为醒目的炎光殿,唇角缓缓弯成一个弧形:“这个啊,你就不用为我操心了,往后该操心的是他!”
这个表情很是亲切,织影忍不住促狭道:“你又想到什么馊主意?”
小金乌睨过来,显然对她的说法很是不满。
织影笑吟吟改口:“馊主意通常都是行之有效的好主意。”伸过去搡他的胳膊,“究竟想的什么好主意?你快说你快说!”
第二日,织影叫来澹生交代一番后,就给峄阳传信直接回驻地,不再去玉山。
彼时东君已第三次率军攻打积石山,并成功将之收复,带了人清点叛军,在各处巡视布防,以便专注之后的战事。
见织影回来,他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只不过看她的眼神里透着古怪,淡淡点了个头算作招呼,倒是小金乌的出现更令他意外。
小金乌瞥了眼一旁的织影,谨慎小意道:“可否单独与上神聊聊?”说是问东君意见,语气里一点询问的意思都没有。
织影心领神会,面上嘲讽一笑后自行走开。
两人“说道”了些什么,她并不知情,但再次聚在沙盘前商讨接下来的战略战策,东君的确没有就此事发作小金乌,织影也就放下心。
自他们回归,天界一方又多助力。
而与之相对的另一方则临阵易帅,撤掉岩川,由未艾执掌帅印。
双方将士对此议论频频,天界这方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提升警觉,守卫更加严密慎重。
织影转了一圈,便已收获无数或疑问或警惕的目光。
她掸了掸修身的藕荷色轻袍,什么也没觉察一样回屋,掩了门,立即隐去身形穿墙过院。
施展缩地成尺,不过几步间便到了龙瞑潭,仿佛白昼入晦,光线骤然暗下,泥土腥气反而愈浓,要到夜间才开的月见草在夹道两侧莹莹俏立,吐露怡人的清芳,陪伴着洞中人等候她的到来。
“你来了啊。”织影笑道。
洞中之人态度冷淡:“我与你说过,你必须二择其一,而不是左右逢源。”
她笑意未减:“你肯来这一遭,便知我早有抉择。”
那人转过身来,光线昏暗,不知哪儿飘来几只火炎虫,闪烁的微芒点亮了流瀑般的三千银丝,让原本清寒的眸多了几分柔和:“说说你的计划吧。”
两炷香后,龙瞑潭回归了原本的静谧。
织影捉住一只没来得及跑路的火炎虫,咬耳朵似的放在嘴边儿悄声密语:“偷听的孩子没有糖吃哦!”
“我又不爱吃糖!”光芒一闪,小金乌现身。
这关注点有点儿偏。
织影放过指尖拼命挣扎的虫子,笑着打趣:“那你承认自己是小孩子喽?”
小金乌:“……”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握拳抵唇清咳一声:“时候不早了,她答应了就回吧。”
织影垂睫敛去眼底嬉笑,佯作严肃地点了点头,想到什么又摇头:“现在还不行,我还得去瞧瞧阿灼的修炼进度。”
算算日子,又过去七天。
小金乌冲她摆了摆手,暗自腹诽华灼这个麻烦的小丫头,天上地下地让人不省心。
朗月西沉日东升,晨起的风吹开青烟翠雾,吹不散天边积云,更吹不化落在眉梢的几许青霜。
飞絮游丝,可入诗间咏颂抒怀,亦能化作夺命利箭穿透心窍。
洁白无瑕的霜雪簇拥着朵朵妖娆绽放的艳丽玫瑰,描绘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血色之美。
又一次两军对垒,白雪飞,红血落。
织影手中长鞭如舞,每一次星辉明灭间都有人魂灭鞭下,她始终面不改色。
暗中留意的小金乌见状微微抿唇,神情有些复杂,其间有怜惜,有心疼,还有几分他刻意回避着的情绪。
上阵前,她怕自己阵前心软,特意施了咒,让自己对眼前生死无动于衷——真正实力在天帝面前暴露,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做做样子。
是他做的远远不够,才让她一次次强迫自己做这些不喜欢做的事……
真火随心变化,一下子重创敌方一名主将的元神。
对方的痛嚎让他沉下心,恰有敌方援手赶至,他随意敷衍两招就顺势丢开,不露声色地靠近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