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雪花金笺
任是削山断海的神器遇着一团软绵绵的棉花都会变得无力,像孩子嬉闹的举动,放在大人眼里不过一笑置之。
修渊生来还从没被人如此冒犯过,他原本还对这个年轻女上神持有一丝欣赏,但若嚣张至此,确实不讨人喜爱,至于这背后的原因,他不屑追究。
“本尊答应过让你安心,却未曾说过容忍你羞辱本尊的公主。”他摊开手,“这是染了曼殊沙华花汁的七命刺,南霜杀花解不了,弥生也解不了。”
曼珠沙华生于彼岸之路,看尽往生之人离愁悲苦,自生情毒,而归墟的曼珠沙华则长在火照崖,火照崖底镇着什么,从前的她不知道,现在的她却比谁都要清楚。
“上古十万战魂的怨气,魔尊不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了么?”织影瞥了眼他掌心的七命刺,未有多余的神情。
修渊皱眉:“你怎会知道?”
除了历代魔尊口口相传,旁人根本无从得知这个秘密,他也只告诉过洛霞与冀离而已,这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
织影没有回答,神力卷过七命刺,用左手握住。
七命刺即刻就刺穿柔软的手心,独独不见血液从伤口流出——那些都已经被上古战魂的怨念趁机吸食。
修渊眸底浮起震惊与迷惘。
世间生灵无疑都是惜命的,她竟异常利落地夺过七命刺,尤其是在明知七命刺上有什么的时候,还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自伤。
无知?无畏?还是别的什么?
他着实有些看不懂面前这个女子。
织影没精力顾及他想什么,她暂时以神力将怨念禁锢在掌心,好回去设法将怨念逼出体外。
做完这些,她对肃整容色的修渊说道:“这些日子打理司云殿,卿云深知一族之主如何难为,一界之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魔尊能顶着夜族的压力复活公主,自然不忍再见公主受到任何委屈。
“卿云能够体谅魔尊慈父之心,但眼下接受七命刺,并非承认自己所下诏令是错,只是不想再让似锦有借口令魔尊前来烦扰。
“过往一切随诏令尘归尘,土归土,似锦已不再是云族族人,往后娇蛮也好,任性也罢,莫再重蹈覆辙,归尘只有一个,她自己也只有一个,往后,将再也没有可以托赖重生的了,望她多加保重。”
长长的一段话说得老气横秋,好似已经活了十几万年,看尽浮华沧桑,人世悲苦,即将与世长辞。
修渊想笑她少年强自深沉,但她那轻蹙的眉心,微微抿起的嘴角,无一不表达着她的郑重,这笑就再也不能溢出来。
织影移目大海,仿佛透过深蓝的海水望向海底某处,被风吹皱的海面不期然窜上来几个泡泡,她不禁莞尔一笑,而后回望修渊:“魔尊,你也保重。”
指尖划过,破界之光已然祭出,满目纯粹的白。
落回观景台,织影一个没忍住咳出深红的血,浑身一软将要跌倒,臂弯被人扶住,到亭中坐下,调息恢复些,刚一侧眼,就听见弥生道:“上古战魂怨念之毒,我解不了。”
她朝弥生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垂眸凝睇穿透掌心的七命刺:“我知道,我会解,有些麻烦而已。”
若非如此,她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接下七命刺,任上古战魂怨念侵体的,而顺势接下七命刺,正好可以借此消解修渊的不满,至少他不会再因为似锦来找她的麻烦了。
弥生一瞬不瞬看着她,俨然要听听她所说的办法。
织影见她一副你不说我就一直盯着你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便将解毒之法与她说了:“这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不容易,即是寻一容纳上古战魂怨念的容器将之封印,再徐徐图之。”
“弥生鳞。”弥生毫不犹豫地说。
织影不赞同:“经由上次造劫,弥生鳞已裂了一道缝隙,不适合用作封印之器。”
苦思之际,她想起那根簪子。
东华帝君身为神族至高无上的存在,给的东西不可能只是件寻常饰物,这厢再端详发簪,近看不觉得如何,放得远些,倒瞧着有几许印象,仿似在哪本古籍上看见过。
还未想起名字,弥生道:“这是弑天矛。”
“与天龙破城戟并列,同为兵主锻造的五件神兵之一的弑天矛?”织影不免面露错愕,回想起东华帝君盯着月饼迟迟下不去嘴的纠结神情,不禁喃喃发笑,“这盒子月饼给得值。那就用它了!”
弥生点了下头。
正是丑时过半,再不着手取刺拔毒,明早诸事缠身,倒不好行事。
第二日例行点卯,除了自去受罚思过的司织,其余人皆已到齐。
云印在手,自然是织影亲自布职,旁观若许年,对于这些,她已游刃有余,一刻钟下去,就已分派完毕,倏忽她眉心一动,让曲觅继续监值,拂袖收了影部折子折返影殿。
将仙娥仙侍打发去分折子,她独自来到观景台,方才神识范围内出现的波动就在这里。
但是现在,没有任何异象,除了……
她步至亭中,石桌上静静地放着她前日送出去的匣子。
不,送回来的不止匣子。
云气汇于掌中,她一手按在匣子并蒂莲雕花的顶面,一道剑气不带任何杀伤力地透掌而出,凝作一个字——
允。
引而不发的拙隐剑气,字间傲睨无匹的气势。
谁的意思显而易见。
战场上他对故孟说过这个字,她只顾着在心里笑话故孟,今日他同样将这个字给了她,冷冷冰冰,霸道又强势,的确不怎么让人愉快。
忽而心念一转,她打开剑匣,里面还是沧巫,秋水藏锋,却独缺一段灵动,尚不如初得此剑之时。
已决心此生不再用剑,还她又有何用?积灰么?
视线一偏,她瞧见剑下压着一页雪金笺,遂取了来看。
雪金笺上不多不少,两行八个字:师尊赠剑,无可还归。
师之一字压下来,她还还不了了,可这又算哪门子师徒?未谋面,未授艺,更无师徒情谊,全部都在他筹谋之中被动进行。
也罢,她不也惦记着战神族更为快捷的修炼方法么,你情我愿的事,便算扯平吧。
合上盖子,织影无声叹息,而后抱着剑匣一步来到主殿寝宫,结界感应到主人气息,自动褪去,她从容迈入其中。
所有陈设还是天帝命铸造司建造时的模样,沉闷而呆滞,没有任何生趣。
洛霞成为主神后极少待在这里,故而并没有刻意去改变什么,仅仅用来放置不宜随意扔进库房的礼物之类,她陨灭后,接掌云印的司织也未再搬进来。
现在她还是来往里面扔东西的。
寻了张空置的条案,她将剑匣放下,又往上面施加咒印,正待转身离去,目光滞留在多宝架某处。
停驻多宝架前,织影伸手拿起上面陈列的一只尺来长三指宽的白珊瑚盒。
瓷白净雅的颜色,放在今日,她还是不怎么喜欢。
里面不出意料躺着当初洛霞入主司云殿,收到的流云扶桑木簪。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织影浅吟歌赋,比白珊瑚还要白皙明净的面庞缓缓划开一抹清浅的笑。
第三百零三章 灼灼其华
“九重天怎生越发烘热?闹得我好不心慌!”
华灼在书简上老半天都看不懂的地方拿笔蘸了朱砂墨做好标记,窗外一阵阵烘烘热气涌到身上,心底益发毛躁了。
小仙侍们抱着一大堆书册过来,齐齐压在书案旁边儿的空地上,至于为什么不是码放于书案上……
着实是书案上堆得太满了没地儿搁,只好委屈委屈吃吃云尘了。
瞪着码得齐桌高的古籍,华灼嘴角好一阵抽搐。
主上这是要废了她一双爪子么?虽然她可以左右开弓,一心二用,但这也太夸张了点儿。
她望见澹生走了进来,试探着揪过对方干净的衣袖,扑闪着水润湛黑的大眼睛仰首睇着他:“澹生,我在书海里游了五天,实在眼晕得很,今日可以休个假么?”
澹生瞄了下那只死死攥着自己袖子的手,再瞄了眼袖子上的一抹朱砂印记,攒起温和微笑:“不成,主上说过,今日事今日毕,依着神女这速度,今晚必是要打灯至漏夜方歇的,眼下就更得抓紧,不然便要接着晨光读地上那些了,神女今日不想困觉了?”
腹黑啊腹黑!主上身边就没一个老实心软的!
华灼使劲甩开手里的袖子,完全没有为弄脏人家衣裳而道歉的意思,反倒拿了刚读的书简,径直奔向观景台,步履间轻盈矫捷,撞出风来,裙袂扬起云尘成舞,活像一只花间翩然的粉蝶。
澹生清楚,她又去叨扰自家主上了。
也好,华灼活泼,主上见了她,真心的笑会多些。
他摊手注视掌心湿润,不怪华灼变得烦躁,他也觉着这天儿有些异常的热了。
再说华灼,她三两下跳到观景台,就看到把她扔进书堆里的主上脸上盖着本凡人小传,躺在树藤上惬意打盹儿,心里那个不忿,刚准备甩袖子走人,就被一道神力给带了过去。
华灼捂着脸,好生惶恐慌张。
她不要撞树毁容!
“若要你毁容,何苦委屈我这几棵树替你陪葬?”主上透着揶揄与宠溺的声音清越地跃入耳中。
华灼扒下一只手来,原来树藤上与周公幽会的主上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来,用银雪乌金簪松松挽了一把让人艳羡的如缎乌发,正含笑看她。
仗着主上一惯宠着自己,华灼趁机腻过去讨饶:“主上命人送来的书册太多,阿灼看得头晕,可否减几成下去,也叫阿灼歇个好觉?”
“你想减几成啊?”主上的嗓音犹带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和低哑,但这都不妨她身上格外凉爽,好似不惧怕这漫天难耐的热气。
华灼不自禁欺近几分,也就没察觉到自家主上说这话时,眼里一晃而过的狡黠。
她冒出一个手指头跟主上撒娇:“阿灼就想多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也好用这双爪子为主上多做几样人间小食。”
紧接着她就看着自家主上点了点白玉般光滑细腻的下颌:“你说的对。”
华灼眼神突然亮起来,总算是不用埋在书堆里发霉了!
可惜,如意的开头不一定伴着如意的结尾。
未及她在心里规划好接下来几天怎么打发,主上就携过她的手打量,口中溢出一声叹息:“看来以后不能老让你为我做吃的了,这双爪子还是留着捧书执笔吧。”
华灼如闻惊雷,劈出满头问号,一团焦黑。
主上不是最忍不得口腹之欲么,她这招百试百灵,今儿怎么失效了?是不是她进来的方式不对?
“还有问题么?没有就回去,再耽搁,今夜就不用歇了。”
发现主上的目光落在自己手里握着的书简上,华灼幡然醒悟,果然是进来的方式不对,她就不该手贱拿上书简,拿上就拿上吧,还不扔进袖子里,放得这么明显,提醒主上轻重缓急,她一定是被这烘天热气给熏昏了头。
华灼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起身转回书阁。
“今日那些书读完,我就开始教你千里冰封术。”这话仿似春风十里,将所有被冬雪封冻的花蕾唤醒,勃发新的生机。
华灼咻地回转身:“真的?!”她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早就想学千里冰封术,但主上总说她修为不够,学了容易失控,所以迟迟不肯将这门拉风又实用的法术教给她,今日竟然准了?!
只见主上一双羽玉眉拢起轻微的褶皱,道:“你站在这儿不动,是在等我改变主意?”
主上好不容易松口,怎么能错过这大好时机?
华灼即刻双足如飞,折回书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百年荏苒,花如故,人归来。
当年织影从若邪谷将阿灼魂魄接回,放入一朵悉心养护的饱含至纯精华的云朵里,与那批云族精灵一起守着化形。
化形重生的小丫头全然不记得无虞山,不记得自己是谁,她便就着原来的名字予她神名华灼,时逾百年,华灼已是云族新一辈中的翘楚,影部神女一职尽可托付……
织影低眸垂视手中两枚印章,用手指碰了碰那枚墨玉卷云方印,寻思等华灼学会千里冰封术,再设法磨一磨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然后就举行授印之礼,正式将影部交给她。
清风拂玉栏,送来一句打趣之语:“你倒惬意,成日躲在树荫里乘凉。”
织影拾掇印章,淡笑回应:“云族新规增设掌案仙官与佐案使二职,如山云务化整为零,各部井然有序,掌部神女压力大减,姐姐不也同样轻省许多?何故单单取笑于我?”
飘然的烟紫轻纱披帛垂下,曲觅不由上前笑骂:“我不过说一句,你就拿这许多话来堵我!”
织影随口答:“包子吃多了,话也就跟着多了。”遂起身,与曲觅入亭中落座。
“这是我殿中即将化形的精灵,拿来给你过目。”曲觅翻手取了本薄册子放在桌上,又道,“新规之宽仁远胜旧制,再有个几十年,云族会成为天界大族,再不会有万年前那般落魄境况。”
织影捡起册子浏览,唇际那缕笑意敛尽,显出对外的上神威仪。
曲觅凝眉注视她。
这些年,她愈发笑得少了,有时候看似笑着,却仅浮于表面而未至眼底,无人时更是犹如一座石雕的塑像,沉寂得可怕。
心思微转,曲觅以玩笑的口吻说道:“怎的还是不见你欢喜一丝半毫?莫不是想他了?”
这个“他”,自是闭关未出的小金乌。
织影放下册子,目光不经意掠过曲觅腰际,讶异道:“哪里来的玄阴蚕丝?玄阴蚕乃是蚕中之王,吐出的丝最为坚韧,正好我新制了一管紫竹笛,姐姐分我一缕缠笛子可好?”
她岔开话题,曲觅也不好追问下去,只好顺她之意另问:“前日我新得的冰蚕丝全给了你,何以不用它缠笛子?”
“冰蚕丝哪有玄阴蚕丝好?”瞧出曲觅有些局促,织影凑近前,与之悄声低语,“姐姐不舍得,莫非这是峄阳上仙赠的?”
曲觅厉声斥驳:“休得浑说!”
织影早已缩回身子,一双眼在她脸上滴溜溜打转,笑道:“我是浑说不错,可是姐姐你脸红作甚?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呢!”
曲觅恼羞成怒,口不择言起来:“我看是你想人家了吧!还拿我说事!”
话题绕了一圈,又在无意间拐了回来。
第三百零四章 望之却步
若不是偶然瞥见织影颤动双睫下眼波流转,曲觅倒真以为这三万六千多个日夜已经冲淡她对那个人的情意,毕竟这些年,她几乎再未提及红尘那两月的时光以及时光中那个始终相伴的人。
但见织影凝望那时刻逸散着灼热气息的源泉,温煦的阳光点亮了双眼,也暖化了唇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曲觅秀长眉毛挑动了下。
近段时日,九重天犹如被架在蒸笼上,热得有些过了头,各方心照不宣地没有查证。
盖因此事与碧海扶桑林不无关系,但碧海扶桑林是东华帝君的地界儿,百年前帝君已交出神籍宝箓,关闭紫府大门,连带着碧海与苍灵墟也一道升了屏障。
谁有这个胆子去叩帝君的大门?
久而久之,也便由着天儿这么一日日炎热下去,权当在人间过了个夏,众神明里没再多有怨词,私下却对于碧海扶桑林闭关的小金乌诸般猜议。
三足乌与寻常神族有些不同,是个从太阳里飞出来的物种,可以说三足乌凝聚着纯厚强烈的日之精华,故而专精太阳真火一道。
古之羲和孕育十日,被当今太阳神一族奉为始祖,后来大羿射九日,留下现今独照天地**的一个,三足乌一支便开始稀绝起来,近千年唯一化形的还是小金乌这个无神不知的“煞神”,未免令人有些唏嘘,这也算是东君迟迟未向他下手的原因之一。
现在回想起来,曲觅倒觉得小金乌处境颇为艰难,心底生出小小的同情。
然而,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旁人同情。
仿似高挂于九天的太阳骤然陨落,四下温度急剧攀升,滚滚热炎如惊涛骇浪般咆哮而来,疯狂肆虐脚下这座白云铸就的宫殿,视野里的洁白被炙烤蒸发,雕栏玉彻成灰,安谧的空间被撕裂,动荡不安。
曲觅感觉自己小臂被谁拽了一把,抬眼就目睹前一刻滞留的石亭已变得焦黑,寸寸粉化,适逢一层余兴未尽的热浪决然扑来,顿时黑灰簌簌,呛人鼻喉。
身侧一阵冰冷疾风前掠,将灰烟凝冻,像是下了一场暗色的霜。
霜花落尽,露出一张俊逸沉肃的面孔,细看之下,周身神泽强劲磅礴,隐与身侧的织影相媲。
他竟已成为上神!
现如今上仙升上神的劫数,跟小溪流一样拐个弯儿就能遇上,说渡就渡么?
曲觅还在惊叹不已,织影已款步而出,雪白裙角热情拂过地面,带着霜粒相继滚动,发出微脆的轻响,远不似语气中那般生硬:“才出关就这么大火气,若非闪得快,我也跟着亭子化了灰。”
“出关无人相迎,本君心中不大痛快,失手殃及上神寝殿,实属意外,想必上神能够体谅本君的心情。”他以牙还牙,眼中阴霾随字句愈发深重,金色的瞳孔却益发灿亮,甚而盖过身后的耀日。
“本上神倒是无妨,稍后天帝召见,神君莫再失手将凌霄宫给烧了,届时天帝可不一定似本上神这般体谅。”
曲觅位于织影身后,虽仅见她松挽的长发,但看小金乌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能想象得出她必然端着一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神情。
眼见两人话中战火愈盛,曲觅颇觉不妙,为免引火烧身,她还是避开为好。
打定主意,她上前对两人道:“你们且叙旧,我去外面瞧瞧。”
这两人没理她,犹在用眼锋厮杀,她不禁扶额,恍然觉悟自己今日实不该出现在这儿,遂立马抽身远离“战场”,由着这两个继续针尖对麦芒。
偌大的观景台乍然没了石亭,显出几分空荡。
时隔百年,小金乌细细端详面前的女子。
她还是喜着单调白衣,懒于梳妆,眼下约摸睡醒未久,侧颊还有压出来的拇指大一点印痕未消,头发松松垮垮,绾发的簪子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面庞也愈发白得透明,犹如冰雪捏就。
也有一些不同。
比如气势,比如眼神,这种让他讨厌的淡漠的眼神。
他不禁嘴角一弯,带起三分讥诮:“什么时候这般敬奉天帝了?”
织影随口道:“天帝为天界之主,我等身为臣民自当敬奉。”
小金乌撇嘴:“言不由衷。”
怔看他良久,织影几步迈出,还欲再近,目下已然只余半丈距离,她不得不就此停步,腹中积攒的千言万语也徒留那干涩的一句:“欢迎回来。”
这般克制的举动落在小金乌眼里无一不是疏离,他微眯着眼,唇际留有余笑:“怎么不敢过来了?”
织影轻轻摇头:“你归来的阵势过于引人注目,巡察神使即刻便至。”
已有数道气息进入她的神识范围,想来除了巡察神使,还有在暗中盯着他的东君,曲觅明着说给他们空间叙旧,实则已在外间守候,以免有人上来杀个措手不及。就算他对曲觅不甚了解,听不出这话外之意,但她的话已经如此明显,他还不明白?
小金乌拧起眉毛:“你担心我会连累你和云族?”
织影恨不得狠敲他脑壳。
这个家伙闭关是连带脑回路一道关了么!怎么一出关,这不靠谱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眼下是叙旧的时候么?在众神眼里他们认识么?
好吧,他一出关就“失手”把她的影殿烧了,想不认识都难,而且如此轰动,要不是她及时在观景台周围设下结界,尽量减少影响扩散,恐怕不少族人都将来此围观这个罪魁祸首。
没等她再次说明,小金乌面带歉然:“今次是我考虑不周,将你陷入两难境地。”
两个人之间,最要不得的就是误会。
织影忙开口与他澄清:“笨蛋,我怕的不是这个……”眸光微闪,她陡然转了语调,“既然你毁了我的亭子,就依着我的规矩,与我打一场吧,赢了我就饶了你!”
小金乌万般莫解,冰刀霜刃已扑头盖脸地来。
他一路退避,顷刻已披霜戴雪,也觉出她出手间势头虽劲,却全无杀意。
又一轮冰刃迎面打来,他旋身而避,恰巧看见巡察神使与东君几个相携往这里来。
第三百零五章 冰火交织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能不明白织影一反常态的缘故,万般无奈,只好祭出太阳真火与她过起招来,顺便看看她这些年进益到何种程度。
他终于开窍,织影暗地松了口气,也将这次打斗当做试探对方修为。
可打着打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家伙打就打吧,做什么老往她脑袋上招呼?
这不,几团真火正与冰棱严相对垒,其中一团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又靠向她的脑袋。
织影脸黑了,不就没来得及去接他么,居然这么记仇!她脑袋下意识往侧向一偏,欲躲闪过去,然后……
一股焦味儿从后脑勺飘出。
她望见小金乌惊然失色的神情,心中警钟大响,当机立断凝出一枚冰刃手起刀落!
但见一绺黑色丝状物飘然落地,一端犹自跳闪着一簇金色火焰。
——她的头发被烧了。
视野里被垂落的青丝掩盖,缭乱青丝下,织影的脸也已经黑到不能再黑。
她自问这一百年里已然达到外物不盈于心的境界,就算在凌霄宫力阻天界主动在西北边地掀起战风,收回西北边地,面对众神的质疑与攻讦,她也面色未改,最终达成目的。
这家伙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在她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再做到这一点了。
有脚步声靠近,织影知道是他,淡道:“别过来。”
东君他们已经到了,正作壁上观,好像也是观戏成瘾的戏迷。
织影随手变了根锦带,简单绑了个马尾。
在头发落地前,她听见金属坠地声,是她绾发的簪子,也是帝君给她的弑天矛。
她心里一沉,肃着脸,盯着小金乌手里的器物,将手伸出:“簪子给我。”
“这簪子很重要?”
小金乌笑着问她,但那愈渐冰冷的眸却表达着截然相反的情绪。
织影暗自咬牙:“重要。”
若真是根寻常簪子也就随他去了,偏是弑天矛,她方才也没头脑了一回,既要打架,就该收拾妥帖再开打,也不至于闹出眼前的麻烦来。
小金乌再次发声,嘴角弧度更深了:“所以你不再用发带了?”
这反常的神态,泛酸的语气……
织影心道不妙,但碍于外人在场,不便与他解释,况且她也不愿他知道此事,遂沉声道:“此乃帝君所赐,莫非你要忤逆恩师?”
吃醋也要找准对象好不好,跟自己师父较什么劲?还在这个时候……
小金乌听得一愣,这簪子是帝君送的?
适才他没有仔细瞧,眼下近观,称这东西为簪子实在勉强,除了银雪似的簪头略可入眼,整个簪身乌漆墨黑,跟刚烧出来的碳棒一样,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再看织影,表情严肃到不能再严肃,看来的确是帝君送的了。
小金乌复又垂视簪子。
不得不说,帝君眼光实在不敢恭维。
东君与巡察神使在小金乌后方,因而不清楚小金乌是何神情,却也将两人对峙到沉默的过程看了个七七八八,虽与他平时所了解到的二人品行一般无二,但他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透着一股蹊跷。
就在他琢磨不透之际,织影动了。
她云袖挥舞,漫天盖地的云雾在观景台上铺开,转瞬将她和小金乌吞没。
“上神,这……”巡察神使有些犹豫。
东君笑得一派高深莫测:“天界近百年连出两位天赋异禀的上神,巡察神使不想看看,将会是谁更胜一筹么?”
巡察神使心中猛翻白眼。
他肩负巡察之职,须将天界所生异动调查清楚,然后禀告天帝,让他看两个毛孩子打架……
好吧,这不是两个普通的毛孩子,一个是天界“久负盛名”的煞神,一个是带领云族迅速崛起的,无论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可堪小觑之人。
更重要的是,他对旁观打架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神族寿岁绵长,就不能找找别的乐子,大家和谐过日子不好么?非要你看我打架,我和他斗法!
而且这一片灌注神力的朦胧白雾,连神光都能阻隔,他能看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巡察神使侧望东君,想说自己先去向天帝回禀,他要看就自个儿慢慢看。
嘴还没来得及张,余光里突然光芒暴涨,直如长虹贯日。
一时风刀霜剑严相逼,几乎割破脸皮,却又伴着火灼炎蒸,要是有块生肉在面前,只怕已经熟得里外尽焦,但即便身为神族,巡察神使还是忍不住冒出大颗大颗的汗,还未流下,就被冻成了冰珠子。
这冰火交织的感觉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风平浪静后,巡察神使默默抹着脸上的冰碴子,面色冻得发白。
他就说他对旁观别人打架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再看东君,他一脸淡定地收回太阳真火,既没被火燎着头发衣衫,也没沾上冰霜冻得发抖,丰标不凡,与邀请巡察神使观战时未差毫厘。
硬要找出不同,也就是眼里略微带了点失望。
他摇头叹惋:“可惜啊,观景台都拆了,还是没能拿回簪子……”
巡察神使眼皮子抖得厉害,有什么好可惜的,不就是个观景台么,还不是挥挥手就能重建,这漫天浮云,再建几座司云殿都不成问题!
小金乌和巡察神使想的一样,可台阁易建,织影心中怒意难平啊!
这簪子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值得她出手来抢?
如此作想,小金乌就愈发好奇,这一好奇,就更不会让织影如愿将簪子夺回了。
织影已是心急如焚,唯恐弑天矛出个什么差错,让尚未净化完全的战魂怨念得以趁势解封而出,可看着小金乌把弑天矛扔进袖子,她忽然驱散冰霜雾雪,小金乌也随之熄了太阳真火。
她怎么忘了,他是吃软不吃硬的。
可当着东君和巡察神使的面,她是万万不可能对小金乌妥协的,尤其是在看见观景台被毁得一塌糊涂,凤凰木被焚作焦木,冻成玉树,就更没那个心情说软话做退让。
双方冷峙,便会有一方当先打破僵局。
眼见小金乌迈步向前,巡察神使眼睛瞪得都快掉下来了,这“闻名遐迩”的煞神竟会跟人让步?!
织影也皱起了眉,但显然,他们都想多了。
小金乌背对巡察神使与东君,注视织影,嘴角牵起一抹坏笑:“归还簪子可以,但也请上神将本君的东西还予本君。”
第三百零六章 圣山神辉
“归还簪子可以,但也请上神将本君的东西还予本君。”
织影扶额无语,她什么时候拿了他的东西?还什么给他?一出关就抢她簪子就算了,还给她挖坑,世上还有比她更窘迫无奈的女朋友,比他更无聊无耻的男朋友么?
小金乌好整以暇,仿佛胜券在握。
眼看两人又再陷入僵局,巡察神使心中默叹,再耽搁下去,他就该和同僚轮值换班了。
他向东君略一颔首,便上前给两人解围,也是履行自己身上所担负的神职:“叨扰卿云上神稍刻,可否容我先带赤霄上神见过天帝,再来了结你二人之事?”
织影扫他一眼,这会儿知道忙正事了,刚才看戏不是挺悠闲的么,不过来得正好。
她牵起一抹笑:“劳神使久等,公务为先,之后我再与他计较就是。”
“多谢。”巡察神使尽量忽略她眸底的玩味,转头又硬着头皮迎上小金乌眼中那若有似无的冷光,“赤霄上神,请。”
小金乌状若谦逊地微笑:“神使言重,等天帝陛下敕封后再称我一声上神也不迟,您说对吧,东君?”
东君目光微凝,提了提嘴角:“谦逊知礼,不错。”
巡察神使听出一脑门的汗。
身后,织影暗嗔。
依照规矩,各殿神族应尊称主神一声主上,自己已是上神的可与之互称上神,断没有像小金乌这般直呼其名的道理。
东君说他谦逊知礼,其中有几分真心可想而知了。
织影环视断壁残垣,焦灰炭木,心里就憋着一股邪火急需发泄,偏偏这是自己和小金乌酿成的苦果,怎么说都没理。
寒刀似的眼风将三人扫过,她冷道:“几位若想留下来帮忙修理观景台,卿云荣幸之至。”
这番逐客令听得巡察神使冷汗涔涔。
他倒算了,但放眼六界,敢当面让一殿主神的东君修房子的,这还是千古以来头一个。
他瞥眼看东君,后者竟未有分毫怒容,反而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注视织影,东君风评一向不佳,莫不是暗自琢磨着如何整治这个异想天开的后辈?
知道织影说这话是想转移注意力,护着自己,小金乌心情愉悦,与织影笑道:“修房子这等微末小事怎敢劳动东君大驾?观景台被毁,也有我的一半责任,上神若不嫌弃,我倒是愿意来砌墙搬砖。”
“那好,等觐见完天帝,你就来司云殿干苦力吧,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些小云朵活泼得很,保不齐给你使绊子,到时候可别怪我。”
织影当先给予善意提醒,嗓音温柔平和,要是脸上没有阴恻恻的笑,就更有上神的风范了。
小金乌浑不在意,爽快应下:“无妨,小小云朵,不足挂齿。”然后掠过东君望向巡察神使,颇为礼遇地轻点下颌,“有劳神使。”
巡察神使巴不得早点走,他合该缓一缓,捱到下值,就不用受眼下这番活罪了。
多究无益,他随口道了声“客气”,就带着小金乌一同前往凌霄宫拜见。
东君多看了织影两眼,也去了凌霄宫。
织影凝眸,目送三人行远。
她过于急切复兴云族,以致众神或多或少对她怀有戒备,东君更是如此,虽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对司云殿密切关注,但对她的疑虑却是愈加深重。
百年之约将尽,有些事也要开始实施了……
“呀!你这儿怎么变作淤泥池了?!”
一声清呼打断了织影的沉思,她抬眼一瞧,原是有几朵云被戳散,浇湿满地灰土,远远瞧去,可不就与荷下淤泥池肖似。
她扬手轻挥,“淤泥池”立时化作一片洁白的平地,也好让芙蕖有个落脚之地。
“你怎么来了?”织影疑问道。
芜岚上神奉天帝之命培育远古名花圣山神辉以作祭天之用,芙蕖被拉去做助手,如今正值开花的紧要关头,她不在藕花深处好生守着圣山神辉,来司云殿做什么?
一提到这个,芙蕖就满目凄楚,携住她的手露出近乎乞求的神色:“若非要紧,芜岚上神岂会放我出来?你快些随我去吧!”
这些年,织影凭借“劫数”中所见花神族秘法,帮了芙蕖不少忙,以致芙蕖发自本能地相信她会有办法解决自己目前所遇困境。
织影不明就里地被芙蕖带去花神族密地,见了花才明白她因何如此惶急。
——圣山神辉枯死了。
由叶至花,无不枯黄黯淡,呈现出一种油尽灯枯的萎靡。
眼见织影皱紧眉尖,目色凝重,芙蕖心里咯噔一跳,也不理睬旁边芜岚上神责备的目光,颤声问织影:“你可有法子?”
织影默然凝视枯萎的花朵。
传闻圣山神辉是盘古一缕精魂凝成的种子,花开之际将预示神族此后数十万年的命运。
昔年花神族始祖就曾于六界混战中守得圣山神辉开花,彼时盘古神辉布满伏羲大帝所在的成纪,之后伏羲大帝御神族,平四海,六界大安,直至身故,天界之主的位子落到当今的天帝手中。
眼见时日将尽,半数神族叛出,新天界与天界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占得上风,天帝岂有不急之理?
将神族数十万年的命运寄望于一朵花,一则传说,可见天帝是多么的慌不择路了。
沉思半晌,织影眉心忽然松了开来。
芙蕖以为她想到办法拯救枯萎的圣山神辉,脸上重新焕发精神。
芜岚上神身为花神族主神,自问没有谁比她更精于花道的,故而她并不相信织影一个外行人能做什么,觉得织影是故弄玄虚,一面暗责芙蕖将此事泄露给织影知道,一面却不得不垂死挣扎,盼着织影用云族的办法救活圣山神辉,甚至忍不住催促:“究竟有没有法子?!”
怎料织影却是无奈摇头:“我没法子让它活过来。”
芜岚上神本就凉了半截儿的心是彻底凉透了,若是让天帝知道圣山神辉在她手上枯死,她就完了。
芙蕖却听出织影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织影肃整容色,看向芜岚上神,再度开口:“若是让我救圣山神辉,我确实没有法子,但若是救你们,我倒是有一计,不知芜岚上神可愿信我?”
第三百零七章 幸灾乐祸
织影回到司云殿,天已晦暗五分。
还在云头上,下面就有一道人影地鼠似的冒了上来,近里一看,却是书阁的一名小仙侍。
小仙侍见到她,差点儿哭出来:“主上不好了!”
织影:“……”
有这么迎接人的么?咒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小仙侍没发觉自己话中含有歧义,缓了口气,就苦着脸将事情简要与她说了。
原来华灼提前完成任务,就兴冲冲地来找织影学习千里冰封术,那时她被芙蕖拉去花神族密地,华灼就没找着她,却意外发现观景台被毁,问了影殿仙侍才知道有哪些人来过,再看观景台上遗留的痕迹,很快就判断出是谁干的。
这不,为了给她讨个公道,华灼直接去凌霄宫外拦堵小金乌。
“……澹生仙官怕神女出事,跟着一道去了,嘱咐我等主上回来,就将此事禀告给您,可澹生仙官和华灼神女到现在也没回来。”
听小仙侍禀告,织影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华灼一心为她,她很欣慰,但如此鲁莽地去凌霄宫外堵人,就算有澹生跟着,可以随时看顾着些,但一个仙官的面子,别人可不一定看得上。
得亏是找小金乌,这要换作别人,不就成了送上门的羔羊,任人宰割么。
织影一手揉太阳穴,冲小仙侍摆了摆手:“这事我知道了,你回头多读几本书,学习一下怎么断句。”说话带歧义而不自知,往后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
直到她的身影缩成一个小点,小仙侍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带着一脑门冷汗和满脸羞愧回书阁找书学断句了。
到了凌霄宫,织影并没有看见小金乌和华灼,想了想,她又调转方向去了炎光殿。
炎光殿的守卫见到她来,有点儿意外:“卿云上神?”
织影一句废话也不说,直奔主题:“赤霄上神可在?”她来时已经听说小金乌晋为上神的事,这般称呼再妥当不过。
守卫是听说过她的一些传闻的,再加上她是一殿之主,断不是他们这样的守卫就开罪得起的。
况且,他们效忠的是东君,不可能为数次挑衅主上的小金乌遮掩,所以他们很爽快地就把小金乌给卖了。
守卫眼里幸灾乐祸的意味太过明显,织影心下好笑,笑他们打错了主意。
她可不是小金乌的敌人,更加不会帮东君。
进了炎光殿,织影正打算去找小金乌,不期然碰见玄晖神君往这边走来。
走到近前,玄晖神君恭谨行礼:“卿云上神。”
织影略点头以作回礼。
玄晖神君是小金乌的心腹,在自己面前却始终淡漠而疏离,起先她以为小金乌没有将他们的关系告诉他,后来听出玄晖神君话里有意无意地警告远离,她才明白这背后的缘故。
无非三个字——不认同。
他不认同,有什么所谓?
于是,织影目光只停留一瞬,遂脚步不停,径直越过他去。
小金乌的神府她又不是没去过,不需要人引路。
被当成带路仙侍的玄晖神君气得吹胡子瞪眼,对织影的好感度直接降到了冰点,奈何小金乌一腔热忱尽付于此,纵使他与夕照神君百般劝谏,也难逆其志。
一念及此,玄晖神君更是糟心,糟心之下,差点忘了小金乌的嘱托。
想到正事,他赶紧收拾心情,往炎光殿外行去。
织影渡过空中长桥,长桥尽头就是小金乌的神府,不知为何,门前有些冷清。
她踏上前,守门仙侍当先一愣,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有条不紊行了礼,然后将她请进府内:“上神稍坐,小仙这就去请我家上神。”
“不必麻烦,我自去见他。”
仙侍只觉眼前闪了下,请进来的客人就不见踪迹,做了上神就是方便,随时都可以来个神影无踪。
织影找到小金乌时,他正坐在亭院里同华灼说话,澹生侍立在华灼斜前方。
如果忽略掉华灼脸上愤恨和满目怀疑,以及澹生警惕的眼神,这气氛看上去还是很和谐的。
“……你若不信,我试给你看。”
小金乌对华灼说完这句,织影已到近前。
她眉梢轻挑:“试什么?”
华灼嘴巴动了动就要说话,小金乌回头轻轻一瞥,她就闭紧不动了。
织影眸微眯,觉得画面十分诡异。
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都聊了些什么鬼?华灼不是来替她讨公道的么?虽然她并不指望这小妮子能替自己讨回个什么公道,但也不至于忽然变得这么胆怯,当着她的面还忌惮小金乌,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看向澹生,澹生冲她摇了摇头,表示是自己不知内情,小金乌用的传音,说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织影凝眸,肯定有猫腻。
仿佛没有瞧见她眼中的探询,小金乌笑道:“你是来催我上工的?”
大晚上的上什么工,织影腹诽完,直抒来意:“我是来接人的,还有,发簪还我。”
小金乌还是那句:“一物换一物,发簪还你,我的东西呢?”
还是没有讲明他要什么。
织影脑海中迷糊了一瞬,但见小金乌充满怨怪的眼神,她恍然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双眉缓缓拢起,然后移目瞟了眼好奇打望的华灼。
那冷厉的目光吓得华灼忙不迭低下头。
主上露出这种眼神,接下来就是想砌人形冰雕了,她可不能做了这条倒霉的池鱼,可恶的臭乌鸦,还说主上会迁就他,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看主上不把他冻成冰坨子做展览!
华灼低着脑袋不敢抬起来,而没有受到警告的澹生有些奇怪地逡巡面前的两个人,得以将接下来发生的事看了个全。
只见织影轻勾唇角,眸底略略透出几分嫌弃:“所以你要拿发簪做信物?”
小金乌听得嘴角微抽,有这么寒碜人的么?
不过转念一想,他笑了:“这么说你已经想好用别的东西来交换发簪了?”
头一回见到抢人东西的说话还这么理直气壮!
织影定定地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得小金乌打了个寒颤,她忽然笑开,笑得酣畅淋漓,直如白鹤仰天清啸,声动九霄。
第三百零八章 用心别致
华灼听得惊奇不已,很想抬头看一看这笑声究竟是不是从她那喜怒不形于色的主上嘴里发出来的,但织影刚才那记眼神也不是白警告的,她着实不敢。
而且,她下一刻就发现,自己的五识被封了。
看不见也听不见,就像被扔进无底深渊,华灼后悔莫及。
主上,我不看热闹了还不成么!
澹生暂时没注意到她的情况,一双眼睛只盯着放声大笑的织影身上,内心激动的同时,又心怀不解。
从织影晋升上神回到司云殿那天起,他就再没见过织影有如此放任情绪外露的时刻,似乎是把过去百年积压在心头的沉郁忧烦全部都化作笑声宣泄出来。
这一点,他没做到,织影的身边挚友也没做到,可小金乌却做到了。
是他在做梦么,还是耳朵眼睛出了毛病?怎么会有一瞬间的错觉,让他觉得织影和小金乌相识已久,且交情颇深?
就在澹生自我怀疑的时候,出现了让他差点儿怀疑人生的一幕。
织影笑声渐止,几步上前,直至与小金乌抵足而立方停,然后她伸开双臂,拥抱小金乌,后者怔愣一瞬,卸下浑身锐气,眸带柔光,也深深拥紧了她,二人相依相偎,像极了相伴相生的生死树。
仿若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澹生吃惊得瞪大双眼,舌头木然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缓过劲来,他不由得惶惶然举目四顾。
幸好四下无人,唯有华灼神情恹恹地趴在桌子上,像被抽了魂儿似的,他连忙过去探查,一探之下方才发现她仅被封住五识,并无大碍,看法术所遗气息,不难察觉是织影做的。
原本他也不该知道这些的。
澹生百味杂陈,既感激织影对自己全心信任,更担心她的安危,毕竟此事为天界所不容,若被旁人知晓,后果难料。
可神若生来无情,又如何去兼爱众生?
织影自问生而心小,装了心之所向,便难载其他,芸芸众生不可辜负,眼前的人又怎能舍弃?她能给的太少,若连一个拥抱也吝惜给予,怎对得起这段情深?
一百个春秋寒暑,她遵守着对东华帝君的承诺,不再踏入碧海扶桑林一步,更没有在人前提起过他的名字。
他却还是一次次霸道地闯进她的梦,她难以逃离本心的召唤,所以曲觅试探她的话,她无从反驳。
人常道身不由己之无奈,殊不知心不由己更是无奈。
发丝被什么牵动,头皮略有些痒,她茫然眨了眨眼,听见小金乌低柔地笑:“这个礼物我勉强接受,还你了。”
穿进发间的,是弑天矛化的发簪。
原来,他也是很好哄的。
织影想着,暗自向弑天矛中注入神力,之前施加的封印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笑骂:“你还委屈了!”
小金乌轻轻将她推开,愤愤不平地哼了声:“可不是!你自个儿说说,我出关你不来接我也就罢了,哪有人定情信物过了一百年还没着落的?说实话,你是不是忘了?”
织影差点笑出来,这幽怨的语气,怎么听着这么像电视剧里头好几年都见不到皇帝的深宫怨妇?
她不由得瞥了眼澹生那边,虽然她不介意,甚至放任澹生知道她和小金乌的关系,往后好替她打掩护,但小金乌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让别人看见比较好,太丢人了好么!
诚然是她多虑了。
当她视线落到实处,倒是没看见想象中澹生嘴角抽搐的模样,她自己倒是抽起嘴角来。
天可怜见的,一百年都没被她罚过的澹生此时双目紧闭地倒在圆凳下,左脸和地面亲密接触,脑门上还顶着一个圆润红肿的大包,想必是晕倒前磕在了硬邦邦的圆凳上。
造孽啊……
织影不意间念出声来,小金乌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一脸的不满:“我俩叙旧,他们在旁边站着算怎么回事!”
织影大感冤枉:“是你带他们来的好吧!”
小金乌嗓子一噎,无言以对。
好吧,是他自己给自己添堵,本以为出关就能见到她,怎奈忘记天界并非百无禁忌,名正言顺见面还得找个合适的借口,华灼怒气冲冲来找他算账,送上门来可以和她光明正大相见的机会,他怎好就此辜负?
他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旋即瞟了下伏于桌面五识尽封的华灼:“这丫头是无虞山那个?”
织影点点头:“是她。”然后她就一边施法把澹生弄到扶桑树下靠着,一边将阿灼怎么变成华灼的事简要讲给小金乌听。
小金乌听完就吃味了:“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用心?”
好大一口行走的醋缸子,走到哪儿,酸到哪儿。
为了不让他吃澹生的醋,她都没有亲自动手去扶,他居然还能拐个弯儿吃上华灼的醋,而且还是是浓香型的……
织影忍住捂鼻子的冲动,看着他道:“手给我。”
“做什么?”小金乌嘴里问着,还是毫不迟疑地伸出了手。
啪,一记脆亮的响声。
织影打了他手心一下。
小金乌:“……”她的用心就是打他手板?好别致的用心,天上地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
织影左手动作一顿,双眸灿若繁星,唇角一弯,笑语嫣然道:“你要喜欢,我不介意天天打你手板。”空着的手高高扬起,就要重重落下,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扣住。
小金乌笑道:“那敢情好,不过来回跑有些麻烦,不如你搬到炎光殿来,或者我搬到司云殿去?”
司云殿的情况织影再清楚不过,炎光殿如何,不说全部知道,十之**还是了解的。
所以听到他的话,织影下意识就答:“就不能挑个好去处?”
说完她就窘了,这相当于默认了小金乌的话。
凝睇她不同往常的沉静淡然,而是双颊飞霞,透出别样生动的娇艳明媚。
难得见她害羞一次,小金乌竟看得有些呆了。
然后又响起“啪”的一声,手心吃痛。
手上算不得禁锢的织影的手已抽回,小金乌不经意往手上一瞟,手掌不知何时被翻过来,左手中指上多了样银光闪闪的东西。
第三百零九章 约指一双
小金乌抬手细观指环,原是两根极为纤细的枝条相缠,中间拢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银色珠子,他心中一动,口中轻吟出声:“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念着念着,他凝眸注视织影,眸底隐约一缕醉人笑意缓缓漾开。
单是他念诗,织影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在他面前一览无遗,双颊霞色不觉间变得更深。
小金乌眸间笑意渐浓:“我准备的也是这个。”
语毕,他原本空荡荡的两指之间就捏着枚指环,与织影戴在他中指上的缠枝指环略有不同,那枚由是某种神木雕刻而成,样式简单雅致,在夜色中泛着一种独特的玉石光泽。
“扶桑木?”织影倏而敛眉。
小金乌轻弹她额心一记:“不是扶桑木,这是碧海扶桑林腹地的海瑶枝,与扶桑木相伴而生,一个属火,一个属水,上面这么浓郁的水气息,你感觉不到?”
织影神情缓和下来。
海瑶枝与扶桑木相生相克,除了属性不同,其余地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加之此物独独长于碧海扶桑林,等闲难得一见,无怪乎她一时惊诧,将之错认。
织影那一刹那间并没有表露出惊喜,小金乌心里生出些微的失望和挫败,她似乎不怎么喜欢这枚指环,他要不要回头重新准备了再送?
就在小金乌琢磨着是改送绾臂金环还是罗缨佩玉的时候,视野中伸过来一只手,五指纤细又白皙,要是再戴上他做的海瑶枝指环,一定更好看。
抬眼正对上织影的盈盈杏眸,她佯怒道:“难道你要我自己戴?”
小金乌醒悟过来,前一刻的失望尽散,轻轻托起她的左手,就要将海瑶枝指环滑入她指端。
指环推到第二指节,他撩起眼帘来玩笑似的提醒:“戴上可就不许再摘下来,你想好了?”
织影低眸看了停顿在半途的指环一眼,将手朝前一送,指环戴好,她掷地有声地答他:“此生都不会。”
简短五个字,许下一生的承诺。
小金乌心头微震。
她从不轻易许诺,一旦承诺,便会穷尽所有去践行,就如复生似锦,她深入虎穴耗费灵力,却未有一刻摒弃诺言,半途而废。
其实他害怕她许诺,害怕她只是将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做一个必须兑现的承诺,因而禁锢一生。
他有自己的骄傲,宁愿得不到也不要强求。
他摇头,正色道:“我不是要你许诺。”
闻言,织影白了他一眼,然后还了他两个字:“笨蛋!”这当然不是许诺,这分明就是誓言。
这一声倒是令小金乌醒转过来,无论往后将会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她的话是出自真心,他也是真切地为此而感到欢喜,而且还会欢喜很久。
想通关窍,他脑中清明不少,真的开起玩笑来:“那我可就当真了,你若是后悔,无论你逃到哪里,上天入地,我都会把你抓回来囚在身边。”
他用了“囚”这个带着强迫意味的字眼,织影一反常态地没有与他抬杠,反而抿唇而笑,眸中荡漾着细碎潋滟的光点,犹如骤雨初歇,零落了一地的木樨花。
她道:“好啊,到时候你可别垂头丧气,忘了现在说的话,我可是很小气的,你不来找,我就真的走了。”
她的话前后矛盾,小金乌失笑:“既然如此不舍,你又怎么会走呢?”
月色清朗,繁星点点,全都不及她眼中璀璨生辉,让他舍不得撇开哪怕一刻的时间。
也许当初就是这双不同于任何神族的眼睛吸引着他。
在昆仑山神族巨擘面前,明明就像一头闯入兽王领地的小鹿一样,眼睛里写满了害怕和恐惧,她却强自镇定,逐一答完东华帝君所有拷问。
当夜他做完帝君交代的功课,鬼使神差地去到影殿看她,想要戏弄不成,反倒被什么法术也不会的她戏弄,后来一而再,再而三,是受挫之后的不甘心,还是单纯地想见她,他早已分辨不清。
织影没有与他辩论,眼帘低垂,睫毛轻颤,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金乌只当她是无言以对,而且这着实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对话,遂另起话题:“而今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让你来这里,于你是莫大的委屈,不过我已经想好怎么做,往后我们便可以携手并肩立于人前,不必找寻借口,希求这一时半刻。”
织影心里一突,猛然抬头,一缕鬓发滑落颊边:“你要做什么?”
“若要堂堂正正……”
“主上!”
这突如其来带着几许隐怒的一声掐断了小金乌的话。
织影莫名的烦躁,但多年的习惯让她下意识把这种情绪压了下去,扭头一看,来人是炎光殿的夕照神君和前不久才打了个照面的玄晖神君。
玄晖神君目光锐利,方才出声的就是他,夕照朝他使眼色,他置之不理。
见玄晖看向织影的眼神带着警惕,迟迟不言语,小金乌心底有些不悦,握紧织影的手,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必避讳。”
玄晖瞥了织影一眼,眉心生生皱出一条沟壑,在夕照答话之前开口:“明日宴会诸事已准备停当。”
小金乌双眉紧蹙。
宴会相关又怎当得用避讳这般慎重?织影心中了然。
方才要问的事她大概能够猜知一二,也不急于一时,于是回头与小金乌笑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她望向靠在树下的澹生和认命后双手托腮等她解咒的华灼,轻轻挣脱小金乌的手,把垂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语气如旧,“他们我就先带走了,明日我再让司织送贺礼来。”
小金乌看着她走过去抹掉澹生额头的伤,将其弄醒,然后解开华灼的五识,让澹生照应着,向他稍一点头,就带着两人往外间走,华灼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笑他才说委屈了她,眼下又让她受玄晖给的委屈,这一记瞪眼受得该!
他瞥眼对上玄晖带着不满的目光,心底微微叹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做不到接受,我绝不会放下。”
玄晖直言不讳道:“主上既已归来,就当全心谋算,儿女私情无妨,只要不妨碍主上大事,我和夕照自会以上神之礼相待。”
小金乌又看向夕照。
夕照没有附和玄晖,也没有替织影说话,与默认无甚区别。
小金乌微许失望地摇头:“其实你们都错看她了,我要做的事她很早就知道,甚至不比你们为我设想的少,我身前的阻碍里没有她,你们应当敌视的人当中更加没有她。”他的眸光陡然凌厉起来,在织影面前敛尽的锋芒全部显露无遗,带着不可违逆的决然,“往后以对本君的忠诚与信任对她,这是跟随本君的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做不到,你们也不必再来这里!”
第三百一十章 暂栖之地
回司云殿的路上,织影一直端凝着神色没有说话。
华灼以为自己讨公道不成,反而让她亲自来找小金乌要人这件事丢了她的脸,心中惴惴不安得很,几次拽澹生的袖子,想求他帮忙说说好话。
因着回想之前所见,澹生恍惚了一回,后面次次都摇头。
作为司云殿的首席仙官,察言观色揣摩上意是最基础的功课,眼下织影分明在思虑紧要之事,贸贸然求情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依他所见,以织影对华灼的宠爱,他不认为她会为此生华灼的气。
行至半路,织影倏地停住身形,澹生随之而止。
华灼一时不察,结结实实地撞在澹生背上,然后感觉到织影的目光转了回来。
敢做敢当,华灼暗暗给自己鼓劲,梗着脖子准备好接受训责,织影开口了,却不是对着她:“澹生,你去帮我做一件事。”
随即嘴角一阵翕合,就是不闻一声。
华灼在旁边那叫一个抓心挠肺,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她听的么?然后瞄一眼澹生,她就平衡了,刚才小金乌和她说话,澹生也没听见。
没一会儿澹生另择方向去了,织影回过头来看着她:“听书阁的仙侍说,那些书你看完了。”
华灼点点头。
织影又道:“今日你鲁莽冲动,唐突赤霄上神,我罚你闭门思过半年,你可认?”
“……认。”
华灼嘴撅得高高的,左右都要看那些乏味的医书,跟闭门思过也没什么差别,只可惜这么一闹,主上心情不好,很可能不教她千里冰封术了。
织影接着道:“正好你可以借这半年专心修炼,打磨心性,如果不能把千里冰封术练至第三重,你就继续思过吧。”
“主上还要教我千里冰封术?!多谢主上!只要主上肯教我法术,就算让我思过一年也没关系!”不影响自己修习千里冰封术,华灼激动得快要语无伦次。
织影眉一挑,面含欣慰:“既然你如此勤勉用功,那就先思过一年吧。”
华灼错愕无比:“主上?!”
她只是说说而已……
怎奈织影早已在十丈开外,华灼泪流满面,可怜她脚下的云,被她连着跺了好几下,最后还得载她回去。
这一夜,织影是在影殿寝宫安歇的。
观景台那堆冰火狼藉,连个落脚点都难找,更遑论就寝。
因还要净化弑天矛里面的战魂怨念,她没有急着教习华灼法术,而是令其安睡一晚,养足精神,明日再行打算。
次日,上值时,司织就送贺礼至小金乌神府一事询问织影的意见。
织影语气平淡道:“循以往旧例备了送去即可。”
司织心里有底,又另外回道:“一个时辰后铸造司就会派人前来修复影殿观景台。”
织影略颔首,随后将昨日各部细务阅览一遍,未有什么错处,就迈出司云殿,带华灼破开虚空,直抵邽山。
华灼俯瞰脚下泻出一脉川流的山岳,不由咽了咽口水:“主上,你是认真的?”
“怎么,你不想学了?”
被织影掐住七寸,华灼哏了下,心里还是有点儿发虚,身体不自觉往织影这边靠,声音带颤:“学自然是要学的,只是我们能不能挑个安全的地方学?邽山……太危险了!”
织影将神识笼罩整座邽山,细细寻找,听见她的话,随口问:“你说说,怎么就危险了?”
华灼急得跳脚:“这里有穷奇啊!那家伙吃人的!”而且什么都不挑,一点品味都没有!
织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是人么?”
这话着实让华灼无可反驳,她瘪嘴投降:“……我打不过。”
收回神识,织影瞟了眼她扒在自己肩头的手:“穷奇你打不过,赢鱼呢?”
一提起鱼,华灼什么恐惧啊害怕的,全部忘个精光,整个人精神焕发,两只眼睛直发光。
“去鳞剔骨眨眼的事!主上想吃红烧的还是清蒸的?”
眼见她垂涎欲滴的模样,织影几欲捂脸,是她的错,她不该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就把华灼也给带成一个吃货。
自我反省安慰一通,她正色道:“我带你来,可不是要你抓他们吃的。”
华灼露出几许失望,脑海里忽然有一串文字匆匆闪过。
织影道:“赢鱼可预见水患,这段时日你就在邽山洋水一带修习千里冰封术,倘若赢鱼有离去之象,便与之同往救治水患。”
华灼想起来的就是这个,可她还是怕:“主上,穷奇……”
“穷奇在很久以前就被灭杀。”织影轻飘飘地漏出这么一个惊人消息。
华灼瞠目结舌:“死了?!”得到织影的确认,她才慢慢适应,不由追问,“怎么没人知道?”
“因穷奇之故,众神将邽山及周边地域视为凶煞之地,几乎无人来此。后来出了个多管闲事的神,将穷奇斩杀在此,所以无需害怕,邽山很安全,且无人打扰。”
织影这么一说,华灼对这个人的兴致愈加浓厚,连连发问。
“谁这么厉害,竟能斩杀穷奇?那在斩杀穷奇后,他为什么不禀告天帝?这么大的功劳,必然会得到极大封赏,扬名四海八荒。”
织影目光悠远,言语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感慨:“天界那般繁荣,总有人是喜欢安静的,天帝赐的封赏不过一些身外之物,如何及得上心境宁静来的好?”
对于英雄,大多数人都会心生仰慕之意,华灼也不例外,她语气向往道:“真想与这位法术高强又淡泊名利的神仙结识一番啊!”
织影不禁失笑:“你若将整支洋水水域封冻一个时辰,我就带你去见她。”
“主上此言当真?”华灼惊喜不已。
织影摸了摸她的脑袋,言辞极尽诚恳:“比你刚才说的恭维话要真十分。”
华灼忍不住咕哝:“我才没有夸大其词。”
说话间,两人自苍穹飘然而下,落在一处山洞前,洞口设有一重结界,织影云袖轻挥,结界倏忽隐没。
她将将迈步而入,华灼拉住她的袖子,放低了声音,近乎耳语:“主上,我们这样招呼都不打就进别人的洞府,这样不好吧。”
织影道:“一个暂栖之地,算不得洞府,有缘之人皆可入内。”
第三百一十一章 惊闻鼓声
华灼好奇心正浓,见她大方进洞,也不再忸怩,随之而入。
这山洞位于山顶与山腰中间,内中不算太大,十来丈方圆。
石壁上凿了数个孔洞,引自然天光投射进来,既可通风,又便于视物。靠着石壁有一处平整岩石,上面铺了兽皮,许是法术的缘故,倒没有泛旧落灰。
与之相对的石壁被掏空了大半,上面陈放诸多竹简,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常用器具,甚至连锅碗瓢盆都有。
“看来这山洞的主人很喜欢人族的生活啊。”
华灼捞起篓子里的竹筷击鼓似的有节奏地敲击。
织影倚着石床就坐,招手让她过来,待至近前,出手如电,并指点向她眉心。
大量的信息经由指尖导入识海,华灼的身体有些不适地晃了一下。
好一会儿,织影撤手转而扶住摇摇欲坠的华灼坐下,随手幻了条软巾轻柔拭去她额角沁出的细汗。
华灼缓缓回神,带着浓浓的依恋和悲伤紧紧搂住织影的脖子,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主上不要死!”
织影耳朵嗡嗡响,拿软巾的手还举在半空,她怔然一瞬,随即双眸微眯,软巾碎成了冰屑:“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声音冷,语气冷,呵出的气更似寒冰升华而成,冻伤耳廓。
这森寒的冷意进入华灼的耳门,迅速灌入全身,她脊背猛然一凉,心里叫悔不迭,僵硬着双手不敢撤回,更不要说重复刚才说出来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了。
她刚才是疯魔了么,怎么看主上将那些自己肖想已久的法术要诀一次性传给自己,就以为主上会死?!
天啊,她一时嘴贱,现在收回那句话行不行?!
“嗯?”织影冷然催促。
华灼立即爬起来认错:“主上,我错啦!”
她深深地低下头颅,仅拿黑压压的发顶正对着织影。
织影凝视她良久,直至她脖子发酸,才开口纠正:“你说错了,神族没有死,只有陨灭,融入混沌。”
华灼眨眨眼,周身彻骨的寒意缓缓散去,她悄悄抬起头来。
不意瞧见织影手中兴致缺缺地把玩着一卷竹简,慵懒地掀起眼帘,正和她的目光相撞,她赶紧低头。
见状,织影嘴角微弧,将竹简扔进袖中。
“刚才我已将千里冰封术以及云族秘术要诀灌注你识海之中,云族秘术暂且搁在一边,先学千里冰封术。你就在这里按照我传授的方法静心修炼,七日后我来检查,若是不能将江河十里封冻一炷香——”
华灼马上竖起三个指头保证:“我一定可以!”绝对不能再延长闭关时间!
织影起身,对着石壁轻吹一口气,格子里零散摆放的几卷竹简顿时化作云烟袅袅,又拂袖换上另一部分书简籍册。
她回身提醒满面疑惑的华灼:“若你实在不喜习医,也可以不用再学,但百草集,四海传,六界氏族纪传,八荒异兽录,这些一定要记。”
华灼还没欢喜起来就又耷拉了脑袋:“还要背书……”
“熟记于心,学以致用,往后必将获益无穷。”
织影留下话,人已消失在山洞中。
下一刻,她立足云巅,横笛唇畔,吹响一曲极具异域之美的乐章,悠悠然随风远播。
不多时,湍急的江流之中炸开大朵水花,一抹蓝影越江而出,停在织影前方。
这女子着立领水蓝衣裙,背间两束半透明由深至浅的蓝色轻纱悬垂,细看方知那是两片合拢的羽鳍。
与羽鳍相对,她两侧额角生着流彩细鳞,片片相叠,直入鬓间,更具一双透彻蓝眸,幽如苍海。
在织影看她的时候,她也在仔细打量面前的织影,确认自己没见过,才发出疑问:“你怎会这曲子?”
织影蹙眉:“你是赢鱼族女王?”
女子思虑少顷,而后轻颔首。
见此,织影面色微松,从容地拿出一物托于掌中。
赢鱼女王愕然:“穷奇之角!”
织影没有理会她的惊讶,手持穷奇之角沉声道:“赢鱼部族听令,即日起,四海之内但有水患,皆呈报于我。”
这未免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更何况还是这么一副命令的口吻。
赢鱼女王眉宇沉凝,但看了两眼织影手里的穷奇之角,再加上想起先王仙逝前的嘱托,最终还是应下:“赢鱼族领命。”
“还有一事。”织影道。
因穷奇之角的恩情,赢鱼女王郑重以待。
织影笑道:“我有一名叫作华灼的弟子在此修炼,附近若有水患,可以知会她一声。”
赢鱼女王舒展眉心,这事倒好办,何况现今神族两相对峙,水患渐趋频繁,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面前这位气息凝实,应当是位上神,上神的弟子不说帮上大忙,但也应当是个出手不凡的好帮手。
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当赢鱼女王偶然间亲眼目睹华灼将洪水与数名赢鱼族人一起冻结的时候,她才明白织影让华灼在这里修炼的原因,心里万分后悔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以致给自己部族招来这么个法术高强但准头稀烂的大麻烦。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不等赢鱼族与华灼接洽,就传来一则令天帝勃然大怒的消息。
那时炎光殿的宴会正举行得如火如荼,乍然响起的厚重鼓声,盖过清悠仙音,惊醒了沉湎于觥筹交错中快意畅谈的上神上仙们。
众神留神默数,整整十八下!
凌霄宫外设有夔皮鼓,敲响数目不同,所代表的意义也不同,响十八下是紧急集结的意思。
天界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暂且不知,但来贺的凡是已进阶上神的以及未来贺喜的上神都放下了手里的事,各自出发,火速赶往凌霄宫。
等他们都走了,小金乌才悠哉悠哉地放下酒杯,望向同样端坐原位的东君,东君也看过来。
小金乌勾唇一笑,当先起身,看也没看东君一眼就昂首阔步地走出大殿。
盯着他的背影,东君眼中布上一层难以消褪的阴霾。
不过跟天帝心里的阴霾比起来,东君这里就有些不够看了。
西北边地传来急报,新天界从西北海进军,已先后攻破数座神山,因前路八百里流沙相阻,才暂缓攻势,如今就驻扎在流沙彼岸休养兵力。
第三百一十二章 殿前点将
织影正主持族中精灵化形事宜,听见鼓声,也不得不将此事全权交付曲觅做主,独自去往凌霄宫。
刚进殿,她就看见天帝拉长了脸怒声质问。
“当初便是尔等费尽心思阻挠本座收复西北海,你们是叛军的朋党,还是早有投靠之心,要将九重天变成那叛神的天下!”
底下几名上神静听训斥,不见惭色,也未替自己辩驳,简直就像一堆没有活气的烂木头。
偏就是这没有活气的烂木头,益发加重天帝的火气。
一见织影来,天帝就转移目标,将所有没撒痛快的火气全部撒在她身上,拿起手边的奏折狠狠砸向她:“还有你!本座原以为你一心忠于天界,所作所为皆为天界设想,怎料你与那人一模一样,始终对天界没有半分真心实意!既生反心,还留在天界作甚!要与叛神里应外合,毁我天界么?!”
织影目中飞快闪过一缕寒芒,奏折被她周身神光弹开掉在地上,哗啦啦自发翻开两页。
她借着拾奏折的空挡,将上面的内容尽数阅看完毕,确定了天帝的怒火落在何处。
雎略的确一言九鼎,这些年没有在西北海掀起动荡,但也没有停止扩张新天界的步伐,分派两军分别沿赤水以南,北冥以东逐步进发。
神族近乎半数战力都出自战神族,天帝对战神族一方面委以重用,另一方面又防着战神族不忠,所以才让没有实际背景的玄戈继任战神族族长,不料玄戈只是雎略打出来的一个幌子,雎略一反,战神族无不拥戴。
这无异断天帝一臂,且更有风神霜雪神等实力不可小觑者相继追随。
天帝能用的战将整体实力略逊战神族一筹,面对新天界攻势,不至节节败退,严谨布局之下,也仅勉力维持两军平衡。
如此僵局之下,天帝日渐焦虑,噩梦连连,脾气益发暴躁,甚而生出孤注一掷直捣黄龙之心。
当时织影联同数位资历深的上神力阻天帝发兵。
几经波折,再加上意外获得东君的支持,又传来长春上神前往天都招降失败且一无所获的消息,终是打消了天帝进攻西北海的意图。
眼下百年已过,东窗事发,新天界迫不及待要扩张西北海,当年据理力争之人理所应当地被推上风口浪尖。
织影轻手掸去奏折上沾惹的云尘,化出一朵轻云托着奏折归于御案,姿态优雅,面色从容。
她仰望九龙宝座上怒色犹浓的天帝,遂深深拜下,字字恳切:“天帝息怒,臣生于天界,长于天界,若有反心,百年前就不会选择在天界显出法身,接受天帝敕封,眼下更不会出现在凌霄宫,明知天帝责难,也要迎头而上,碰个头破血流。”
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织影直言:“当年天时地利人和皆于我天界不利,确非出兵良机。”
那人性情高傲无比,是不可能跟他服软低头的。
天帝怒意稍退,指尖轻叩那份奏折,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依你的意思,现在就是出兵良机?”
织影道:“天帝英明,现如今新天界的野心昭然若揭,六界也知天帝宽仁,容忍叛神至今,断不似叛神所言那般不堪,再者流沙天险难渡,占据地利之便。
“目前正是我天界出兵的最佳时机。臣晋得上神尚未在天界有所建树,愿先行一步,为九重天安定献上一己绵薄之力。”
不等天帝发难,就有见不惯织影年轻得势的上神立马嗤道:“谁知你会否如叛神那般临阵倒戈,蛊惑我天界大军叛逃!”
雎略的前车之鉴委实令人心有余悸,是以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身后异议频频,织影目光沉静:“臣斗胆一句,云族若要反叛,万余年前便可同先主神一并投靠归墟。”
若说刚才是热水沸腾,那么此时就犹如冰冻三尺,诸神无不唇齿僵硬,难发一语。
洛霞陨灭后,天帝深以为耻,严令天界众神不得再提此事,织影当众旧事重提,无异于触龙之逆鳞,抚凤之虚颈。
天帝登即就变了脸色,怔看她良久,主意已定:“好,本座给你这个机会。”
“陛下,卿云上神不曾领兵,不宜担任三军统帅。”火神帐下一位神君上前进言。
天帝本就没说让织影统领三军,冷沉的目光将在场众人一扫,问:“诸卿谁愿领统帅一职,扬我天界神威?”
“臣愿往。”
这声音一出来,织影就知道是谁,使劲绷着脸憋着笑,人家才以没有经验为由把她踢出候选名单,他还蹦出来凑热闹。
果不其然,那神君就驳他了:“赤霄上神莫要胡乱应答,出兵征战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事。”
小金乌几步上前,与织影并肩而立,而后两手一摊,为难道:“适才天帝陛下问谁愿领兵出征,在场诸位无人应答,想着自己也没什么领兵经验,我还犹豫再三,可等了好半天,还是没有一位神君出来请战。
“未免天帝误会我是缩头乌龟,没胆子上战场,我只好站出来表个态,说明自己不是惧怕战场凶险,惧怕新天界之威。
“不过天帝陛下做这个伯乐,我还是很乐意接下帅印,不说马到功成,一马当先还是做得到的。”
这回不止那神君,大半数上神都面有怒色,深恨小金乌嘴欠,让他们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
若有人敢抬眼,必然会看见天帝的脸一刻比一刻阴沉。
平日里一个个慷慨陈词,这会儿都跟拔了舌头似的,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可见先前说的全是谄媚的假话。
小金乌嘴角不着痕迹地扬起一个弧度。
他就是要天帝不高兴,要发火就对着所有人一起发,御案上奏折多的是,雨露均沾,扔一圈下来还有富余。
有他在,织影觉得心安。
在这座大殿里,她不是没有盟友,并非孤军作战,却未有一刻可以像现在这样在烦躁疲乏之际稍事放松,没有后顾之忧地将接下来的事交出去。
更加不用面对那些讨厌的人,和他们打机锋唱大戏,听他们在耳边不停地聒噪争执,吵得她心烦,身侧这个人了解她的用意,预料的结果不用她推动就能快速前进。
过不多久,落针可闻的大殿内,天帝沉冷厚重的声音尤为振聋发聩,撼动人心:“既然诸卿无人请战,那就由本座亲自点将了。”
织影屏息以待,因为她的刻意改变,在问心洞中看见的未来被打乱了一部分,她想看看,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
随天帝发声,御案之上化就一道纶旨,顷刻成诏。
“叛神雎略野心昭昭,为患四海,天地难容,今命东君为统帅,火神吴回为副帅,上神卿云、赤霄为将军,花神芜岚为监军,三日后出征!”
第三百一十三章 首战蠃母
三日时间,已经足够新天界养精蓄锐,着手渡过八百里流沙,抑或绕道而行。
织影心想,如果不是集结兵力需要时间,只怕天帝会让他们即日出征,越快越好。
敲定领兵人选,天帝就离开了凌霄宫,众神后一步退出大殿。
织影和小金乌原本站在大殿最前面,退出去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队伍最后面。
小金乌侧首相望,就着宽大的袖子面不改色地握住织影的手,一面传音入密道:“如了你的愿,有没有什么奖励?”
织影暗里翻了个白眼,作势抬了抬手,同样传音回道:“赏你一巴掌要不要?”
大庭广众就敢拉她的手,也就是袖子大,别人没有留意,但凡哪个凑巧开了天眼回头看,再向天帝打个小报告,他俩马上就得完蛋。
虽则如此回他,还是顺从地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享受这短暂的温存。
大殿虽宽敞,却不经走。
小金乌说出心里的疑问:“你这些年都相安无事地待在司云殿打理云族,怎么会想要请战?”她不是喜欢战争的人。
织影垂睫:“当时骑虎难下,天帝根本就不相信我的忠心,唯有请战,他才会稍加放心。”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如厌仁神君所说,不怕你……”小金乌后面的话没有说,他知道织影不会,他也知道天帝多疑。
织影唇际划开冷笑:“怎会不怕?”
小金乌一个转念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出了大殿,二人带着眷恋松手,随即向对方淡漠施礼,转头各回各的神府,未有回顾。
天帝心情不佳,炎光殿的宴会不得不适可而止。
小金乌无所谓,反正他也懒怠应酬那些表面笑脸相迎,实际却各怀鬼胎的人,再者,天帝赐宴,他并不觉得如何荣耀。
这边厢司云殿众人得知织影即将披甲上阵,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忐忑。
万年多才得迎来这么一位主神,让他们得以一朝扬眉吐气,可别这口气还没吐顺畅,就要不尴不尬地卡在嗓子眼儿里,重回那无人问津的从前。
织影面色如常,令众人专心各自本职,不要乱了章法,便如素日一般回影殿处理事务。
天外日辉月影交替,转眼已过了三个轮回。
第四日晨曦初起,喧天的战鼓声中,织影束发披甲,作别云族众人,与东君、小金乌等人一同带领浩浩荡荡的百万天界大军出发。
行至半途,一道光芒落入东君手中。
织影凝眸注视。
但见东君眉头拧起,然后望向他们,沉声道:“叛神率军绕道西南,攻打蠃母山,赤霄卿云随我率一支精兵前往支援长乘神君,吴回,芜岚,你二人带领余下天兵照原计划行军。”
直接下令,甚至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可见此时蠃母山的情况是如何紧急。
织影祭出破界之光,心里暗忖。
蠃母山有九德之气化身的长乘神君坐镇,即便没有大量兵力辅助,但凭蠃母山护山大阵防御,怎么也不至于连三天也撑不过。
难道新天界来的统帅不止奏折上提到的未艾与鲲鹏族首领?
思忖间,破界之光已成,精兵尽数跃入,她和小金乌殿后,光芒止息,所见即是蠃母山。
此时分明已至正午,山外却薄岚萦绕,似晨后即将散透的晓雾。
薄雾外,各种光芒乱窜。
打头的神君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凌乱的长髯不断有血珠滴落,右手被冰冻住,长袍碎成一条条挂在身上,不停地有血淌出来,染红更多的地方,形容很是狼狈,却仍旧连绵不绝地祭出法术抛出。
身后那些人修为尚且不如他,不时有人被剑气击中,惨叫着跌下云头。
让他们如此惨烈的不是别人,正是对面手持黑色重剑主持剑阵的玄甲男子。
这玄甲男子也不是别人,正是百年前被织影使唤传话的岩川,与岩川对阵的则是长乘神君及其门下弟子。
织影看过去的那瞬,对方已结出剑阵击向长乘神君。
那剑阵需八十一名灵力相同之人协力组阵,引渡天地之气作为阵基,是以天地之气不绝,剑阵便可源源不绝施放出来。
长乘神君先前全力施为,如今已是筋疲力尽,已无力再挡下这一波剑气,遂闭合双目,平静地迎接灰飞烟灭那一刻。
身后众人悲声痛呼,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剑阵与长乘神君之间的空间突然金光暴起,如同烈日膨胀,迅速将所有冰冷黑暗驱逐。
剑芒锐减,金光未褪,当中冲出一团赤金之火,瞬间击毁溃散的剑阵。
耳边风声未绝,长乘神君睁得眼来。
看清金光散开后出现的人是东君,他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松懈之下,一直以来强自提着的那股气也跟着消失,于是两眼一翻,直愣愣栽下云头。
织影即刻聚云接住长乘神君,那边小金乌已展开九曜真火网将方才御敌众人护在当中,她便将长乘一并送入,而后静观岩川与东君对阵。
岩川在云聚时就已注意到她,眸底精光一闪,变化剑阵对付东君,而后将手中黑剑径直向她钉去。
织影目色微沉。
岩川众目睽睽之下如此针对她,即便此刻她接下这一剑,事后有心人以此大做文章,她就是百口也难辨。
旁人如何想法她不在乎,就如这百年间,神族厌她凉薄寡情,恶她目中无人,恨她巧言谄媚,她不过当做一时虫鸣聒噪,谁会同一群虫子计较?
但眼下,还不能。
刹那间,百回千转,倏而余光里一抹银蓝色闪现,织影脑海里掠过一簇灵光,兀自凝出白云如堆,于漫漫风雪中吞没黑剑。
岩川所在的新天界处,万道冰棱齐发,冲向九曜真火网。
小金乌手中撒出一把金色碎光,顷刻化作万千火焰,冰棱尚未到达九曜真火网前就已被火焰化为无形。
他望向对面的银发女子,笑道:“未艾,这就是你和旧日同僚打招呼的方式?啧啧,真是一如既往的粗鲁野蛮!”
织影忍不住抽了下嘴角,心怀歉意地看向银发如雪的未艾。
第三百一十四章 意外频出
未艾还是那副万年不改的寡淡神情,不为小金乌言语所动,只是微微移眸瞥了织影一眼,透出些许不悦的情绪。
她不被小金乌言语所激,冰夷却是义愤难平,他早就看小金乌不顺眼了。
正待出手,一股带着炎炎灼息的锐利剑气忽然震荡开来,叫他不禁趔趄了下,幸而未艾及时放出结界阻挡,才避免被裹挟着太阳真火的剑气震伤。
“若你再早生个万把年,这剑阵或许能将我拦住。”东君嘴角含笑,气定神闲地看着岩川。
以年纪来蔑视人,对岩川来说实在是莫大的侮辱!
但岩川清楚,东君此言已是抬举。
虽则已万余年未曾出战,但东君实力犹在,曾经令伏丹和淮术大吃苦头的九重太阳真火,便是勾陈大帝,也难当其威,何况是他。
如此劲敌,岩川本该战意更胜,但还有一重疑虑令其分神。
岩川目视回到手里的黑剑,再观毫发未伤从容自若的织影,眉头皱得都快没边儿了。
这一剑不说全力,八成功力是有的,苦修百年,只待一雪前耻,竟然……伤不到她。
这个人,越发让他意外了。
未艾出言提醒:“天界援兵已至,不宜恋战。”
一听到她的声音,岩川就心里不痛快。
若不是她突然向小金乌发难,混淆视听,破坏他的计划,织影就会被天界彻查,进而查出与雎略的关系,以天帝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必然会处置了她,以儆效尤。
可惜,就这么被她搅和了。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未艾说的没错,东君曾与勾陈大帝并肩而战,不是他可以随意对付的,眼下不是逞强好胜之时。
稍微平复心绪,岩川不甘地望向蠃母山外的东君织影等人,然后回头狠剜一眼未艾,鸣金收兵。
这一眼,未艾挨得委实冤枉,她根本就没有出手!
但念在对方并未做对新天界不利之事,她默不作声地带着冰夷随岩川撤兵离去。
本是来支援的东君也未追击,蠃母山弟子结印挥出,山外薄雾露出一个通道让他们进去,抬着遍体鳞伤半死不活的长乘神君和那些伤重的弟子回神宫医治。
长乘神君的情况不容乐观。
天地之气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神之力却有穷尽之时。
长乘神君虽有九德之气护体,自身修为也不赖,但面对无休止的攻击,结果可想而知。
灵力枯竭,又被剑气重创,眼下已有油尽灯枯之象。
听罢东君的话,守在长乘神君床头的女弟子惠瑶仙子当即就红了眼睛,悲恸难喻,却还是紧咬着唇强忍眼泪,不至在众人面前失态。
“求上神救一救我师父?”
惠瑶仙子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那自己那双红肿的泪眼渴盼地注视东君。
东君叹了口气,让她起来,便取了丹药给长乘神君服下,再运功助其吸收。
看着榻上仅一息留存的长乘神君,织影抿了抿唇。
灵力枯竭可以补充,剑气的伤也可以治愈,但九德之气一时之间却是难以恢复,看来这次长乘神君要休养很久了。
想到这儿,织影忍不住叹息。
原本长乘神君可以不用如此,九德之中可没有一德叫作愚忠的。
不管怎么说,蠃母山现在还是天界的,虽则内部丝毫无损,却已元气大伤,一干师徒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整个蠃母山能够做主的就只剩一个留守神宫的惠瑶仙子和几个入门未久的弟子。
可怜惠瑶仙子一面要照顾长乘神君,安抚师弟师妹照拂神宫,一面还要招待暂时驻守蠃母山的织影等人,整日家陀螺似的来回转,一刻也不能停息,眉眼憔悴许多。
好在丹药生效,次日朝露刚散,长乘神君便已醒转,有了主心骨,神宫众人总算不用再终日惶惶。
气氛将将好转,就传来一个坏消息。
——吴回于行军途中受到伏击,重伤将陨。
东君收到消息,直接去了吴回那里查看情况,剩织影和小金乌两个。
小金乌心情大好,见蠃母山暂时没他的事,织影又去了邽山看华灼,就提了壶酒跃上屋顶,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
“东君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悠闲地赏月饮酒,恐怕会气得七窍生烟。”
听到这声音,小金乌回头看。
苍茫月色下,一袭素色裙裳的织影迎风俏立,风掠起衣袂调皮地轻拍着他的肩,好似在撒娇。
小金乌那肃冷的眼角眉梢染上笑意:“回来了。”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侧坐下,接着她刚才的话回道,“那景象一定比这轮寡淡的月亮好看,不过,你来了,我还是更喜欢留在这儿。”
对着残月冷月尚有酒兴,对着冒烟的东君……
织影撇嘴,不喷出来就算定力好了。
她拿过酒壶就要斟,被小金乌阻了下来。
“我来。”
从她手里接过酒壶,小金乌倒了小半杯,觉得有些少,又添了一点,脑海里不期然闪过若邪谷那会儿她抓蛇揭瓦的情景,手上忽然一抖,杯子一下就满了。
织影忍不住抽了下嘴角,直接倒满不就行了么,搞得跟分赃似的。
她接了杯子就饮去一半,完美糅合了醇和酒香和绵甜桂花香的酒酿在齿颊间蔓延开来,嗓音似也受到沁染,透着几许绵长的甜蜜。
“华灼学得快,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当甩手掌柜了。”
这丫头是块璞玉,又有决心,千里冰封术已经入门,奈何一时难改本性,以致没能达到她的预期,所以她十分守诺地延长了闭关期限。
一想到华灼突闻“噩耗”时那欲哭无泪的表情,织影不厚道地笑了。
“你这不已经是甩手掌柜了?”小金乌调侃道。
出征前织影就让司织代主神打理司云殿,澹生暂掌影部,各项章程都已确定,即使她不在,司云殿也不会乱。
织影没有驳他,将剩下的酒喝完,手里的空酒杯向他递去。
小金乌二话没说就把酒杯收走了。
织影:“……”
看着小金乌理所应当的样子,织影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的:“这好像是我酿的桂花酒。”偷她的酒就算了,还不给她喝!
小金乌摸了摸鼻子要说什么,倏而一束神辉破开寂寥的夜空。
第三百一十五章 所思所见
那方向……是天宫!
小金乌一瞬不瞬地望着神辉笼罩的方向,若有所思。
同样的,织影也看到了那束神辉。
她无声地勾唇而笑,旋即趁小金乌愣神的功夫抛出水带一卷,被小金乌藏于身后的酒壶划过一个抛物线落到她手里,然后倾壶倒酒,动作一气呵成。
等小金乌回过神,酒壶里已经滴酒不剩。
“偷酒贼”双眸迷离,犹如两汪甘洌醇厚的酒泉,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模样,好似他就宿在她的眼睛里,随时光流逝醉意弥深。
她眨了两下眼睛,扬手抛了酒杯与酒壶,底下传来轻重不一的夸嚓两声,听得小金乌心里跟着跳了两跳。
她又醉了。
恰巧听见这句心声,织影眼睛一眯,倏地站起身沿着屋脊走了几步,然后回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小金乌:“你见过醉酒之人走直线?”
上回酒醉醒来脑袋就跟炸了似的,还什么都不记得,重蹈覆辙不是她的作风,解酒药又不难制。
小金乌怀疑的目光注视她,用点灵力,走直线还真不在话下。
几乎一瞬,织影就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含义。
她愤然疾走近前,忽又顿步,他们为什么要纠结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见她脸上怒意消退,小金乌心里一松,深觉不应该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绽开三春阳光般清朗的笑:“坐下吧,难得东君不在,你若喜欢摔杯砸盏,尽管来。”
紧接着打出一记响指,变出一溜儿酒壶酒杯。
织影盯着排列整齐的杯盏,深吸口气,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笑容极淡:“你让我坐哪儿?”
她以为在他面前走直线,证明自己没醉就已经够傻的了,没想到降智的不止她一个。
这么一想,倒也平衡了。
拂袖去了那些杯盏,织影重新落座,凭空变出一个食盒。
得见小金乌挑眉以示询问,她垂眸打开,碟子里金黄色果子拼成梅花状,上面不一而同,都是祥云簇日的花纹。
小金乌见了心中欢喜,面上不动声色:“这是什么?”
“顺道走了趟凡界,做了些月饼。”织影拿起当中的一个送至小金乌嘴边,“尝尝。”
小金乌露出笑容,半点也不客气地就着她的手吃了,忽略了织影眼波流转间藏着的几分狡黠光芒。
这不是织影第一次做月饼,但却是来这里以后第一次吃。
各类美食,胜在新鲜,这月饼做的是迷你版的,刚好一口一个,且每个馅料都不同,吃完了也不会觉得腻烦。
小金乌现在吃的这个么……
织影左手托腮,随手拿了个月饼开吃,直直地盯着小金乌脸上的表情。
小金乌正兴然品味月饼的滋味,随着口中咀嚼,眉头越皱越紧,将信将疑地看向她,她坦然回视,然后小金乌像是被浓烟呛到,偏过头咳得眼泪花花的。
织影善解人意地递了杯水给他。
他一通牛饮,方才疏解些许喉头的火灼感,末了问:“什么东西?!”
“月饼啊。”织影端详他兔子一样红彤彤的眼睛,笑着补了句,“辣馅儿的。”
因着个人口味以及环境条件,织影从来没有做过辣菜,小金乌更是不用说,有生来头一遭,这体验委实不大美妙。
他看着织影“阴谋”得逞轰然而笑的生动表情,最后那丝莫名的疏离倏忽碎裂,将这温香软玉揽入怀,报复性地揉乱她束在锦带里的一头青丝:“坏丫头,竟敢戏弄我!你说,我该怎样罚你?”
织影扯过掉落的锦带在手里把玩,闻言抬头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你吃不得辣呀!来,这个是芸豆馅儿的,保证香甜。”
香喷喷的月饼就放在嘴边,小金乌忍了忍,还是给面子地张嘴,果然香甜。
“如何?”织影笑盈盈地问。
小金乌缓缓欺近,温热的呼吸在耳边撩拨,声音喑哑低缓,充满了诱惑:“你做的,都好吃。”
织影羊脂白玉似的脸庞霎时霞光艳艳,侧过脸与之四目相对,情丝缱绻再难自抑,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吻落在小金乌唇上。
惦记几百年的月饼,总算吃着了,还是和彼此心悦的人一起。
想到这儿,织影才发现自己也是很矫情的,月饼何时吃不着呢?可是世间所遇之人千万,她只想和阿霄一起吃月饼啊。
疏长的睫毛缓缓掀起,那枚高处不胜寒的孤月就这样落在了织影眼底,染上几许红尘之意,清冷消融,余下柔光漫漫,尽付眼前这一人。
当日她果决离去,若说小金乌没有心结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想过要夺走她的自由。
然而,困顿百年的心结都在她这双满载深情浓意的眸中尽数解开,如此,他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出关后,两人虽时有见面,但如此亲近的时候却是少之又少。
小金乌不是不遗憾的,要说后悔,倒也没有。
来日方长,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眼下所争求的这一朝一夕的相会终将变成地久天长的相守。
织影靠在小金乌怀里,遥望那片充满混沌气息的神辉,目光益发深邃。
圣山神辉出了意外,花神一族难逃罪责,就冲这一点,芜岚就不会拒绝她抛出的橄榄枝。
那晚她让澹生去问芜岚的回信,芜岚虽与她私交淡泊甚至可以说怀有一些说不清的敌意,但到底是顾及大局的。
求不得的妄念与放不下的权利,此时孰轻孰重,可见一斑。
只是她温养弥生鳞百年,到底还是没能修复完全。
感受着体内灵力一丝丝离体而出,化就那束古朴苍远的盘古神辉,织影默默地想,不知那神辉落在众神眼里,又将有多少人惊喜或惊怒呢?
灵力流失,倦意的波涛一浪一浪打将上来。
织影有些撑不住,作势打了个哈欠,兀自在小金乌怀里寻个合适的位置阖眼入眠,暗自调息。
那束神辉整整照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才逐渐淡出视线。
与此同时东君也回来了,还带回天帝的旨意——三军开拔,反守为攻。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材小用
天帝如此急切,除却吴回出师未捷身先伤外,还有一个原因,吴回遇袭当日,北冥的鲲鹏族首领带领十万水军受降新天界。
织影闻讯怔忡良久,问心洞那个梦重又浮现于脑海。
她刻意造劫提早晋升上神,又解除归尘的三生诀,摧毁沧巫剑灵,斩断与雎略之间最后一丝牵绊,直到天帝决意发兵之时,北冥依然风平浪静。
眼见那个梦被自己打乱,她心中不免生出些许侥幸,不想鲲鹏族降得如此之快,甚至此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这就是天意么?
还是会走到这一步,不管线团扯得有多乱,终究会有回归原定轨迹的那一日。
且不说织影心中百般滋味,吴回受创,自然不适合再任副帅,天帝几经思量,最终指派羽族凤皇的得意弟子禄与神君前来顶替他的位子。
在天帝降旨第二日,禄与神君和芜岚上神就与东君等人在蠃母山顺利会合。
经过一日的休整,东君下令渡洵水攻打轩辕丘。
行至洵水河畔,便有一队人马在前阻路。
织影望着那畔手持长槊之人,心里不禁发沉。
东君见她神色有异,低声问了句:“卿云上神,你怎么了?”
话音一落,织影就觉察到周围好几道目光看过来,她淡定地收回视线,回道:“那主将丑得有些扎眼,一时没适应过来。”
东君脸上扭曲了一下,旋即笑言:“鲲鹏族是羽族远系旁支,确然不及凤凰一族生的赏心悦目。”
凡是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见鬼了似的看他一眼。
他将目光往周围一扫,那些惊异的眼神就讪讪撤走,然后默默移到织影身上,还没落到实处,就感觉一股寒意爬上后颈,愣是让寒暑不侵的神仙冻得颤了两颤。
小金乌心里冷哼一声,就听见一个口气有几分耳熟的声音叫嚣:“久仰东君旧日威名,今日可敢一战?”
“羽族叛徒,安敢放肆!”东君沉下脸,不怒自威。
织影不由奇怪地瞥眼看他,偏巧在这个时候东君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东君喝道:“卿云听令!”
若非是旁人,织影一定会以为自己是被抓了壮丁,但这是东君下令,他是随口捉人,还是为了试探她的实力,或者真的以为她最合适?
最后一种织影是不信的。
这些年东君对她和云族的态度很是微妙,既不拉拢,也未打压,始终冷眼旁观,任由她壮大云族。
但不管哪种,现在他是统帅,当众下令,她就得待命,至少表面上如此。
按下思绪,织影应了声:“末将在。”
东君道:“本帅命你为先锋,务必活捉鲲鹏族首领!”
织影眼波停滞一瞬,随后应诺。
见是一女子越众而出,那鲲鹏族首领顿时觉得自己被东君侮辱了,愤然之下耻笑起来:“怎么,东君竟无胆量与我一战,派这么个不入流的女娃娃上来送死?”
东君抚弄着天马油亮的鬃毛,不疾不徐道:“本帅最不缺的就是胆量,对付你,让卿云应战已是大材小用,何须本帅亲自出马!”
“大言不惭!”
鲲鹏族首领显然不是个能言善道的,无甚新意地骂了一句就把矛头对准织影:“你,报上名来,本将手下不杀无名之人。”
适才东君下令时嗓门颇大,鲲鹏族首领岂会没听到,不过是借机羞辱她罢了。
然而,织影又岂是那等逆来顺受之辈?
但见她御空傲立,疾风掠起束在玉冠里的如瀑长发,少了平素的清雅灵动,多了沙场战将的英姿勃发,口中语似利箭:“尊驾身患耳疾,为免胜之不武,还是请换一个人上来与我打吧。”
当即就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直笑得鲲鹏族首领耳根红透,好在那人及时收声,才为他保留一点颜面,鲲鹏族首领不由怒喝:“口吐狂言,本将何处——”
“师尊,徒儿请战。”
“图罗?”
不似鲲鹏族首领那般惊诧,被派来当监军拼命忍笑的羌吴看着请战的图罗暗自点头,心道这小子总算没有跟那老鲲鹏一样被那丫头带到沟里去。
这时鲲鹏族首领也领会过来,改了主意:“也好,你就让这女娃娃好生瞧瞧,什么叫大材小用,什么叫以卵击石!”
“……是。”图罗应得有些无奈。
他这位师尊旁的没什么,就是太过刚愎自用,之前就他就吃过暗亏,清楚这个女人可不是善茬儿。
为免她再使诡计,有伤师尊颜面,还是让他来吧,正好他已临近上神修为,也想瞧瞧这个六百年就成为上神的女人是否名副其实,如果不是,正好借她落了天界大军的士气,如果是,那就更要把她踩在脚底下,一雪前耻!
念在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图罗勉强寒暄两句:“百年前我曾听闻云族出了个惊才绝艳的主神,封号似乎就是卿云。”
织影随意点头:“多谢夸奖。”
羌吴好一阵无语,懂不懂什么叫谦虚,人家客气一句,你还当了真。
小金乌双手环抱撇了撇嘴,他家小影本来就是惊才绝艳的,还用得着一个身上一根毛都没有的家伙来夸赞么!
图罗反唇相讥:“希望你的修为衬得起我这番称赞。”
织影心知他突然请战不可能仅仅是替鲲鹏族首领解围那么简单,多半还是为了报之前的冰困之仇,便懒得再与他在言语上歪缠,干脆道:“可以开打了么?”
“你的兵器呢?”
图罗召唤鸣鸿刀,见织影两手空空,记得她以前似乎是用剑的,于是随口问了句。
不想,一股劲风袭来,他猛然扭开脖子,手掌拂过,杀气被制,半尺长的透薄冰刃牢牢夹在指间,彻骨的冷意极速蔓延,两根手指很快就覆上白霜。
碾碎指间冰碴,图罗声音转冷,透着不屑:“堂堂云族主神,竟然也玩偷袭的把戏!”
织影面色未改:“这就是我的兵器。”
素手一抬,三十六枚冰刃列阵在前,每一枚都与刚才那枚一般无二,静静散发着不可小视的凛冽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