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干戈玉帛
织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很巧妙。那凡人诓得国主奉上弥生鳞,却不得其法,天地灵物难得一见,小神意欲瞻仰,孰知一碰,便得器灵看中,结下契约。”
井梧又插话进来:“天地灵物的器灵如何会看中你?”
织影淡定如初:“我也想问,奈何器灵只道‘因缘际会’,便再不言他。上神词锋犀利,一针见血,可愿代我一问?”
井梧哼了声:“你自己的东西都不听你使唤,本上神奈之若何!”
“那就是了。”织影收回目光,“天帝陛下,小神说完了。”
天帝意犹未尽,眉心蹙起:“那么你的奇遇呢?”
织影道:“敢问天帝陛下,奇遇是否属于机缘?”
“自然。”
“天规有言,个人机缘,任何人都不能予以置喙。”她看向穿深蓝衣袍的一位神君,“司法神君,小神说的可对?”
司法神君颔首:“不错,天碑之上确然有此一则。”
织影回身向天帝道:“天帝陛下明鉴。”
井梧大喝:“你这神女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陛下!”
织影轻飘飘地斜乜他一眼:“天帝陛下英明神武,怎会为你我所戏弄?上神可知自己已犯下殿前失仪与大不敬这两大罪过?”
“你——”井梧怒指于她,倏忽感到一股强悍的威压落到自己身上,他惶恐地俯下身来,“陛下恕罪!”
司织骇然,她什么时候将天规背得如此滚瓜烂熟了?
天帝不悦地瞥了眼井梧便移开视线,只看着立于玉阶前的织影:“你若能证明自己的实力,本座便可既往不咎,就此揭过。”
织影道:“敢问天帝陛下,若小神能够击败井梧上神,算不算证明自己的实力?”
“本座记得井梧是十年前晋的上神,如此说来,倒还算公平。”天帝自觉这安排十分合理,拂手在玉阶上空化出一方山水小景,“井梧,你便与她切磋一二吧。”
刚犯下两条罪的井梧岂敢不应,何况织影才晋上神,修为尚未稳固,而他可是早就将修为法术全都凝练透彻了的,当即就道:“臣遵旨。”遂化作一缕青光进入山水小景。
织影淡淡地看了看东君,紧接着也进了去。
千年老树,万古苍石,夹出百十里水泊,映着天上三两片白云,风平水静,没有硝烟。
天帝好生吝啬,这么小的地界,怎么够井梧上神凤凰展翅呢?
织影暗自感慨,突然斜剌里一声尖锐的鸣镝,她状若随意地伸手一拈,一支翠羽凤翎稳当地被夹在指间,她向凤翎来处望去:“上神也会背地里偷袭人么?”
灌木丛后闪出一条人影:“测试你是否足够与本上神比试。”
“那么,我可够这个资格?”织影把弄着手里的翠羽凤翎,语态慵懒地一问。
井梧眯了眼睛:“勉强吧。”
“那就开始吧,省得叫外面的人久等了!”织影话落,将翠羽凤翎原封不动地射向井梧,被他收回掌中。
井梧蓦地一拂袖,数十支翠羽凤翎列阵而起,将织影困在当中,他长着一张端方的书生脸,瞧上去仪度翩翩:“试试吧。”
织影眉梢轻扬,指尖凌空划过,轨迹化作一条渐变彩色的丝线,看似柔软地绕上翠羽凤翎。
然后井梧就看见自己的凤翎被那细巧的丝线一根根缠住,他想变阵,翠羽凤翎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半点不受他控制,反而随织影手掌拂过,落入她手中,变成了一把精美的翠羽扇。
她执扇轻摇,笑盈盈地朝他点头致意:“早就想做一把羽扇纳凉,多谢上神割爱。”得见井梧脸色发青,她面露恍然,“来而不往非礼也。”
语毕,云端飘洒点点雪白,簇于叶梢,落在发间,坠入水泊倒映的云里,似循环无尽的因果轮回,宿命姻缘。
织影道:“小神不才,以雪还赠,还望上神赐教。”
萦萦飞雪缠卷,转瞬攀上井梧肩头,他立即振臂击散雪练,织影以扇掩笑,被轰散的雪花重又凝聚,一旦再次缠上便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缚住他的一双臂膀。
随着织影手势指引,又一条雪练如法炮制,捆住井梧的两条腿。
井梧御空而起,一片翠羽凤翎自腕间脱出,切断雪练的桎梏,化作一柄细长的青锋,剑花在雪花回舞间绽放,眨眼就到织影面前。
然而,万钧难当的剑尖竟停留在她面前三尺处,便再不得寸进。
井梧不免惊疑。
她施展法术犹如行云流水,并不像初初晋升的样子。
织影容颜恬静,轻声问道:“山水小景中这株千年青桐于上神施法大有用处,上神为何不用?”
“胜之不武,非我所善。”井梧道。
她露出豁然的笑,语调温柔而轻缓:“上神是君子,不该为人挑唆,云族羽族本就无甚大仇大怨,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吧。”
井梧只觉得手心一片柔滑,定睛一看,三尺青锋已然消失,握在手中的是一匹翠色丝帛,再抬头,满目清雪纷纷扬扬,恍惚眨眼,面前已不再是那片山水景致。
侧里一望,便见织影双手托着一柄翠羽扇,向他递来:“多谢井梧上神手下留情。”
井梧盯着翠羽扇微微发怔,又端详还扇的织影,那双墨瞳清澈明亮,没有任何恶意与敌意。
忆起前来凌霄宫的路上,芜岚上神与他言及的说那些云族如何扬眉吐气的话,他方才恍然大悟,自己无意中透出的嫉妒之心被人利用。
心中既已释然,他接过翠羽扇,淡笑道:“是我输了。”
孺子可教。织影莞尔一笑,面向殿首:“天帝陛下。”
山水小景乃是天帝所化,他自然知晓井梧切断雪练后,那片凤翎就已经被雪花吞噬,随织影心意变化了,也就是说,在那时,井梧就已经输了。
又一朵不同寻常的五彩华云……
有言在先,天帝自然不能出尔反尔,再三思量后,便颁下谕旨:“兹有司云殿影部神女织影,含章内映,天然异禀,得天所佑,今位列上神,赐号卿云,进主神,执掌司云殿。”
卿云……不是沧云么?
织影仅只一愣,便道:“上神卿云叩谢天帝陛下。”
第二百八十八章 昔是今非
天都,九黎宫。
丹墨飘香的书房内,雎略收回观尘镜,继续在各方呈上来的折子上提笔批阅。
斜侧的沙盘前,羌吴一面分析个中局势,琢磨对策,一面与他侃然笑谈:“幸而近日岩川外出巡视,否则得知你用观尘镜看她,定然让你好看!不对,他不会对你做什么,那小神女可就惨了!
“你这师妹与寻常神族倒很是不同,只可惜司织不肯应下诏安书,否则也轮不到琅亘来捡这个便宜,不过,如今是你师妹执掌司云殿,倒是可以——”
“不可能。”决绝的语气,不留丝毫余地。
这个倔脾气!
羌吴明白今时今日,自己奈他不得,于是叹了口气,感叹道:“我原以为你脱离天界,是已经放下了,却不承想你跳出一座樊笼,又陷入另一张罗网。既然放不下,当初何不留下她?既然当初任她离开,眼下又何必暗自牵挂,平白给自己增添不快?”
雎略笔尖一顿,纸上的朱砂晕染开来,吞没了尚未写完的字。
他眉心蹙了蹙,不动声色地施法抹去墨迹,淡道:“此番天象不凡,六界无不关注。”
“你这——”羌吴突然发现面对一块顽石,尤其是登临绝顶的顽石,说什么都没有用,丧气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左不过再有十日,你就要和玉素大婚了,天后之位既已托付,就莫要再心猿意马了。”
雎略合上一本折子,朝他看去:“什么时候改一改这闲操心的习惯,我便给你与婵华赐婚。”
羌吴脸色一变:“说你就说你,提她作甚……”
外面忽然响起几声喧嚷。
“天后娘娘。”
“我来给陛下送些新制的茶食。”
“这……天后娘娘……”
正说着,人就来了,羌吴趁势规劝:“玉素从前可都是被未艾及霜雪族长老们捧在手心儿里呵护着大的,除了修炼什么都不喜欢,她肯为你停下,可见是真心。神族与天同寿,万年前,六百年前,为何不能如今呢?”
“进来。”雎略益发觉得耳边聒噪,干脆让戍卫神将让路。
羌吴背着房门冲他挤弄两下眼睛,也无所谓被他无情漠视,随即与入内的玉素略一颔首,便阔步走出书房。
行了礼,玉素打开食盒,一样样端出茶食,声音清和而不失柔婉地说道:“玉素偶闻陛下近日爱食些人间茶食,便自作主张学做了送来。”
雎略瞧了她一眼:“辛苦你了。”
玉素浅笑着轻摇头。
她无意中瞥了眼书案上的观尘镜,在靠近书案的小几上布好茶食,掩上食盒盖子欲退将出去,不防雎略忽然出声:“墨干了,替本君在砚池里注几滴水。”
玉素足下一顿,而后应了声便步至书案边,引莲蓬水注往砚池中加了两滴水,抄起朱砂墨条开始研墨。
两个人就这样一人研墨,一人书写,虽无的亲密温馨,倒也算静谧和美。
另一边,织影应付完那些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道贺后,便与司织回返司云殿。
还未至正殿,远远地就望见琼明三个掌部神女携各部仙娥仙侍排列有序地候在殿门前,然后齐刷刷地俯身作礼:“恭迎卿云上神入主司云殿。”
消息传的真快,织影右手虚抬,神色淡淡:“免礼。”
未见她有多欢喜,绣茵怪声怪气地咕哝一句:“升了上神就是不一样,这么快就开始拿乔了!”
“慎言。”羽拂悄声警醒,却也忍不住心中好奇偷偷拿眼望了望高处的织影,只觉云里雾里地看不清楚,但又有种威势,令她不得不低下头来,不敢逼视,其余人莫不如此。
他们窸窸窣窣的低语一字不落地传进织影耳中,她不甚在意地将之抛出脑海,无需疾言厉色,便是默然不言,举手投足之间自生一番威严,轻而易举就将场面镇住,司云殿中顿时静得鸦雀无声。
立于她身畔的司织亦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心生臣服。
织影的声音仿似从云中传来,空灵而悠远:“往后各部布云勤勉如故,不可懈怠,影部暂由本上神兼顾,各自散去,云务为重。”
“是。”众人齐齐应诺,退行数步,方才转身散了,各忙各的去。
司织上前垂首请示,神态动作无不恭敬却又疏离:“主上,司织即刻将云印及主上细软送至主殿寝宫。”
织影习惯性地唤她:“司织大人……”
司织退避一步,严声道:“上神是主上,司织是臣下,主上不宜再呼‘大人’。”
织影亦不再勉强,既然做了这司云殿的主神,有些事便由不得他们,也由不得自己。
她唯有心中暗叹,只道:“无需收拾细软搬入主殿寝宫,至于云印,你这万年来做得很好,亦无需再交还于我。”
司织抬起头来,绝言推辞:“主上,恕司织不能答应。先主神故去之时念及彼时无人可领主神之位,故命司织暂掌云印,代行主神之职,而今主上已然入主司云殿,这云印便该由主上执掌。”
天规有言,各殿主神掌印。
适才在凌霄宫条条是理,眼下倒是成了一则束缚,织影暗嘲,与司织道:“也罢,我接了云印就是,但我已习惯影殿居住,不用搬去主殿寝宫,也无需调换一应仙娥仙侍。”这条却不在天规之中,亦不属于云族族规。
纵使执掌司云殿万余年,司织也不曾忘记身为一个臣下,在主上面前可一不可再的道理,前头驳回一次是循规蹈矩,眼下若是再驳她,便是以下犯上,遂乖觉应下:“是。”
端望眼前的司云殿,眼前的司织,织影忽然觉得陌生无比,她挪回视线,道:“我先回影殿处理云务,你自去忙吧。”
司织又是一声:“是。”
织影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唤了声:“司织。”
听见这恍若跨越万年的一声,司织浑身僵了一瞬,织影从未如此唤她,只有先主神……是啊,只有先主神,她又何必如此失态,立即平复心绪,回身垂眸听命:“主上有何吩咐?”
织影细细端详她良久,最终摇了摇头,淡道:“无事。”
司织仍旧躬身守礼:“恭送主上。”
虽则早有预料,但却没想到再次回来她会疏淡至此,织影维持了一天的优雅笑容在此刻全部烟消云散,雪白轻纱扬起,清影已然飘远。
第二百八十九章 今夕何夕
织影落在影殿前那一刹那,一个白影扑了过来,好在他及时刹住脚步,止于一尺开外,不然定然会被织影未及收敛的神光弹飞。
“神女,你可回来了!”澹生差点儿喜极而泣。
浮世沧桑,总还有一些人或事是依然如初的。织影敛去周身神光,不觉间重拾笑意:“这几个月忙坏你们了吧,都是我不好,一声不吭离开了这么久。”
澹生听后连连摆头:“精灵们按照神女之前的排班上值,一切有序,并无忙乱。”
织影下颌轻点:“那就好。”
“对了,神女已是上神之尊,又入主司云殿,澹生现在该称您为主上了!”他嘴里说着,就同之前那些人一样向她恭敬行礼。
织影伸手将他扶起,长长的睫毛掩下一抹伤感:“怎样称呼都无所谓,左右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代号,我还是我,与你从前见到的那个神女并无差别。”
澹生举止间不再像刚才行礼时那样拘禁:“主上说的有道理,澹生没什么长处,也只有这些微末小事上能表一表对主上的敬意和忠心了。”
两人一径走着,没片刻就踱至观景台,织影漫步到亭子里坐下,问:“这几个月留了多少影子?”
澹生神情有些纠结地将衣袖一拂,三尺方圆的桌面上霎时堆满了鼓囊囊的芥子袋,顶上一只芥子袋立得摇摇欲坠,终于轱辘着滚落到织影裙角边。
她伸指一勾摄到手里,略微皱眉:“怎么会这么多?”
澹生解释道:“前段时日天界边地交战,故而身死之人多了些。
“原本澹生打算把这些成形的影子都扔回冼云池里再泡一泡的,但终究治标不治本,所以每日精灵们织好影子就收进芥子袋,交给澹生保管着。”
织影颔了颔首,指尖闪烁着一团五色光,抚过之处,芥子袋一一亮起,短短两息的功夫,里面存着的影子便已全部净化完毕,又让澹生将册子拿来,对着名字将影子散往下界,不到须臾,欠下几个月的账全部了清。
瞥眼瞧见澹生张圆的嘴,她抿唇轻笑,还是做上神比较方便。
“冼云池可以洗去红尘浊气,但也只能维持婴儿时期,之后受红尘浊气侵入染上三毒仍旧是一发不可收拾。你这次做的很对,本上神奖励一颗灵丹。”织影俏皮地眨了眨眼,手指在清空的桌面上一点,出现一只雕刻精巧的小玉瓶。
“谢主上奖赏。”澹生高高兴兴接了,妥善地收进袖袋,又道,“这段时间有几个精灵已经在准备化形了,主上可要见一见他们?”
不能再耽误了,织影摇了摇头:“我要出去片刻,回来以后再见吧。稍后若有人来,只说我乏了不见客。”而后手指凌空划了一道,拨锦帘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虚空拨开一个缝隙,遂举步迈了进去。
“澹生明白。”
他再抬眼,只见到一片晃动的轻纱衣角,缝隙已严密合上。
双足再次踏在实地,一场烂漫的淡紫色花雨下得正盛,一片片蝶舞似的花瓣飞落脚下,雪白裙角轻轻掠过,浅浅地翻起一层花浪,片刻又止息。
织影来到紫藤架下,却只见东华帝君一人,她心里升起淡淡的失望,但既然来了,自然不能失礼,她敛衽为礼:“帝君。”
一礼尚未落下,就被一股温厚的力量托起,感觉到两束精烁的目光看向自己,良久,才听东华帝君问起:“今夕何夕,你可清楚?”
她眼波前所未有的清明沉静:“我是织影。”
东华帝君又问:“你的使命呢?”
才刚回来,就一定要提醒她这件事么?
织影捏紧了袖口,忽又松开,顾左右而言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帝君,帝君就洞心明性,将我心内所想看了个透彻,想必那时,帝君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东华帝君看着她但笑不语。
她坦率道:“不怕帝君笑话,织影是个十分怕死的人,能活着便很好,使命这回事从来不在考虑范围内。”
“所以你不打算接下?”东华帝君脸上既无失望也无愠色,好似只是随口提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都是老狐狸,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要明知故问!
织影在心里强烈吐槽,望见东华帝君半眯了眼,其中透出几分警告的意味,她暗自收敛了,回道:“原本不打算,如今,如果能够两全其美,织影倒是勉强愿意。”
“你就不怕那小子伤心?”东华帝君又掷出狠狠的一刀。
织影将锋利化于无形,笑言:“帝君再说,我又要动摇了。”
东华帝君盯着她的眼睛,方才的随意全然不见,嘴里吐出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你不会。”
仿佛被灼灼目光刺伤了眼睛,织影垂下浓密纤长的睫毛。
是,我不会。
她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像是背叛了某个烙刻在心底的誓言,胸口那块方寸之地一阵难言的酸涩,淡紫的花瓣拂在肩头,无声地凝望她泛着微微痛色的眼眸。
东华帝君忽然出声,不耐烦似地说:“好了,别做出这副隐忍不发的委屈模样。那小子即将在碧海扶桑林闭关,百年内不得出,现在去,还能见上一面。”
织影猛然醒神:“帝君不是已经将他逐出门墙了么?”
东华帝君哼了声:“本君可没承认重新收他入门!”
想通个中关窍,织影立即展颜而笑,嘴甜如蜜:“帝君你真好!”
东华帝君如临大敌般挥手赶人:“跟那混小子一样油嘴滑舌!去吧!”
织影双目闪亮如同盛夏夜的星子,利落地祭起破界之光,跃了进去。
四下光景一变,花雨骤歇,大朵浅红大红的扶桑花在枝叶开的极为张扬,就像站在树下的人影,让人第一眼看见,绝不会错认。
“阿霄!”
她不顾形象地放声呼喊,似乎忘却自己已经是上神,瞬息就能去到他面前,仍像个凡人似的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跑向他,直到他阳光般温暖的气息将自己包围,才安心地停下来,撒娇似的蹭了蹭他的胸口,将脸埋了进去。
第二百九十章 闭关百年
望着浅蓝辽阔的天空,小金乌忽略掉摔得发痛的后背和脑袋,一手搂紧了织影,一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嗓音低柔:“原本跟帝君说了不让你来送的,不守信用。”
大概是窝在他怀里久了,织影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原来你不想见到我呀,那不行,帝君说你要闭关百年,这会儿不见,就要等到一百年以后了。”
胸口震动不止,弄得怀里的人不舒服地挪了挪位置,小金乌哭笑不得地说:“就算迫不及待来见我,也不用热情到把我扑倒在地吧?”
织影抬起头来,确然瞧见地上的沙石近在咫尺,而自己就压在某人身上,刚才她激动之下真的扑倒……
“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经撞了?”她下巴抵着他胸膛,张口问着,就去抓他的手腕。
小金乌连忙把手举到脑袋上方:“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问题?”
“嗯,是不对。”
织影十分坦然地承认,见他面色微松,反手就扣住他环在腰际的手,毫不费力地摸向脉门,不防他另一只手赶回来救援,她忽然罢了手,任由他握在手心,一边出言打趣:“不止不经撞,连身手也退步不少,看来是该闭关专心修炼——”
忽然间天旋地转,地上不知何时铺了厚厚一层深绿的叶子,很软很舒服,她看着小金乌幽深的眼眸,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小金乌用双臂将她锁在身下,目光发沉:“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这位置委实不占优势,织影的心跳得厉害,面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什么交代?”
这淡然的模样让小金乌觉得很陌生很不舒服,他捏了捏她的脸,见她炸毛地龇牙咧嘴,才稍稍舒坦些许,教训道:“借却枯大阵之力造劫突破,长本事了啊!”
织影讪笑着揉了揉脸:“呵呵,早点体验一下做上神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总能一语将他气噎,小金乌静静地盯着她,默然不语,直到笑声渐渐淹没,与他一起归于静默,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感觉如何?”
“还不赖。”织影顺口答了。
小金乌眼一眯,轻轻弹了她额心一记:“任性的丫头!”
织影黝黑的眼仁眨了眨,缓缓放下眼帘盖住了里面翻涌跌宕的情绪。
是啊,她的确很任性,总是随心所欲地做决定,就因为清楚他一定会由着自己,所以一次次有恃无恐,恣意妄为,全然忘了考虑他的感受,她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啊。
她颤抖着睫毛,轻轻道出:“对不起。”
“别再对我说这句话,永远都不要。”小金乌俯下来轻啄她半阖的眼睛,将她整个人都揉进怀里,紧紧抱住,口中呢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织影何尝不是如此,那么久,终于回来了,她双臂勾住小金乌的脖子,将他拉得更近,青丝交汇,难分你我,就像两棵相伴相生长成的生死树。
她凝视他的眼,数不尽的款款柔情与深深依恋:“阿霄,我好想你。”
他与她额抵着额,鼻尖抵着鼻尖,满心满眼都是她:“小影,我爱你。”头轻轻一侧,覆上了她的唇。
相思不分长短,流年不过朝暮,一瞬沧海,一瞬桑田,眨眼又是下一个地老天荒。
相聚时短,不到一个时辰,佛桑铃摇响,是时候闭关了。
小金乌颇为幽怨地看向挂在花叶间的铃铛,怀里的人弹出一团明光,将铃声音止住,片刻后,佛桑铃又响了,而且响得更欢了,简直有如魔音贯耳,响彻整个扶桑林。
小金乌:“……”
织影瞄了瞄他逐渐阴沉的脸色,干笑两声:“不愧是佛桑铃,敬职敬业……”帝君炼制的法宝,想不敬业都难呐!
小金乌被这一声接一声的震耳铃音吵得脑仁发疼,想了想,布了个隔音结界,总算有用,耳根子清净了,他拿出一只锦袋给织影:“这是似锦的魂魄,还有魔血的事,冀离让我代他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织影看着手里的芥子袋呆愣一瞬,旋即失笑:“你拿似锦的魂魄威胁魔尊?”
“他没我快。”小金乌扬眉。
这是快不快的问题么?织影收好锦袋,定定地凝睇着小金乌。
“舍不得我了?”小金乌捏了捏她的鼻子,揽过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放入手掌梳理,作势叹息,“你都已经是上神了,我若再不加把劲儿,就只能躲在你身后了。”还谈什么保护?
织影用神识将这片扶桑林感知了一遍,而后沉吟道:“我和你的情况不大一样,碧海扶桑林的环境的确很适合你突破,但是所有晋升都是需要历劫的,你怎么知晓自己的劫数一定是在这里?”
小金乌低眸注视手心乌黑柔顺的发丝,语气笃定:“帝君算出来的还能有错?放心吧,至多一百年,我就回来了,这一百年里你可要乖乖的,不要再……”原本想要说让她不要再做冒险的事,但她看似懒怠,实际上万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主意,旁人极难左右,他现在已经不是旁人了,或许她会听,也便接了下去,“不要再做类似越渺台这种事了,在影殿乖乖等我回来,知道么?”
织影点了点头,接下来若非要紧,确然犯不上再冒险做什么了,何况刚才她察觉到小金乌的修为散了小半,必然又为了她动用禁术,所以才迫不得已选择闭关,她的任性也该收一收了。
她如此痛快地答应,倒叫小金乌有些意外:“这么听话?”
“唉,靠山要闭关,免不得要收敛一点儿,也好等你回来继续纵横九重天。”织影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远望赤日一寸寸沉入碧海,她绕着小金乌腰间的流苏穗子,软语低喃,“一百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等你闭关出来,我就把准备好的定情信物送给你。”
还要一百年啊,小金乌长吁一口气,心道他得加紧修炼了,口中应:“好。”
织影注视着他:“我以后每天都来看你。”
小金乌颔首:“好。”
织影又道:“我等你。”
小金乌笑着:“好。”
织影祭出破界之光:“我走了。”
光芒下,小金乌笑意淡了两分,仍是答:“……好。”
织影慢慢松开了手里的穗子,转身将走,身后的人没有开口挽留,一百年啊,一个凡人从平安出生到寿终正寝的时间,也是她过去生命的六分之一,他从未缺席……
小金乌看着她龟速前进,忍不住埋头低笑,不防她忽然回头,攀着他双肩在眉心落下一吻,说:“你也要好好的,我等你回来。”遂回身踏入光芒中。
光芒隐没,小金乌抚着眉心,嘴角的弧度再也压不下来,心中却突然有些发愁,一百年好像有点儿久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帝之赐
织影回到影殿之时,司织已在偏殿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她是来交还云印的。
亲自将云印交到织影手里,她就起身告辞,丝毫没有要和织影叙旧,或者打听织影是如何晋升上神的意思,冷漠恭敬得像一个纯粹的下属,或者说是一个相处没几天的陌生人。
澹生瞧着这场面异常的诡异,却又不好当面置喙,等司织告退,织影问起,方才将心里的疑问道了出来。
有风乍起,拂开了羽叶间眷恋不舍的凤凰花,火红的颜色落在织影手心,如同一团辉煌过后即将燃尽的火焰,她缓缓握住,好似在感受它最后的余温。
她的语气犹如一条藏匿极深的暗河,听不出任何端倪:“因为被期待的那个人不是我呀。”
澹生听了一派茫然,什么叫被期待的人不是她?不是她,那又该是谁?
这个问题已无甚紧要,织影轻轻一跃,坐上凤凰木间的树藤吊床,问道:“还有旁的人来么?”
“炎光殿的东君来过。”澹生回道。
“他?”织影眼底闪过一抹玩味,“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澹生心里也觉着奇怪:“东君坐下没多久,司织大人就来了,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很快东君就走了。”
织影闻听趣言似的勾唇一笑:“司织来了,他自然是不好再待下去的。”
澹生越听越糊涂,他家主上什么时候和东君有过接触?这话又是何意?还有那东君此来又是何事?为何见到司织大人就要走?
唉,他果然驽钝,什么也想不明白。
视野里出现一枚云纹玉简,他抬起头,就看见织影神情严肃地嘱咐:“澹生,把这里面的东西一字不落地记住,明日我会来抽查。”
主上有话,莫敢不从,澹生问也没问就接下玉简。
“你自便吧,我补个觉。”织影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就阖眼入睡。
澹生应诺,走了半路方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诉自家主上,明日十之**会有众多神族前来司云殿道贺,天帝会赐下流水宴以为赏赐。
但回想起方才回话之时,她眉宇间压不住的倦意,转身又瞧见她睡得那么香,澹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轻手轻脚地退下。
织影确实很累,从现身九重天到凌霄宫应付所有质疑的声音,再与井梧对战,面对司云殿的物是人非,又往紫府,去碧海扶桑林……
一想到要和小金乌分离百年之久,她就无法像在小金乌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淡定。
若非后面还有好些事等着她去做,她又答应了小金乌每日去碧海扶桑林看他,或许就这么睡上一百年也是不错的。
这一觉睡得极为酣沉,竟也未被梦境所扰。
迷蒙醒来时,曙光堪堪将头顶的羽叶染成金红色,倒很是喜庆。
她在树藤吊床上坐了一会儿,恍惚记起神族晋升上神次日,各族都会前往道贺送礼,司云殿冷清了上万年,今日是该热闹热闹了。
起身想去找司织交代几句,身上滑下来什么东西,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件白色披风,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单调得令人发指。
这样的风格很是熟悉,织影不由怔愣,怎么可能呢?兴许是后来澹生给她披上的吧。
她将披风往石桌上一扔,再无旁骛,随手使了个净字诀,就去找司织商议。
织影模糊记得当年章程,再加上所有有关洛霞上神的事,司织都牢记在心,两炷香未尽,便已将仙娥仙侍一应分工安排下去。
虽则是为自己准备的宴会,但织影并不在意这些,敲定后就又回影殿,打算眯上小半刻,等有人来了,再出来露个面。
方一踏出殿门,恰好使团归来,曲觅回返司云殿,同时也带回了妖界近日的消息。
他们走的第三日,妖君朝潜就以风雷之势将所有参与谋逆的妖族全部缉拿归案,该剥皮的剥皮,该抽筋的抽筋。
这其中,主谋狼族首领封居胥被当众毁去肉身与魂魄,与之里应外合的桑台被封印修为,囚于炎海,日夜承受烈火焚身之苦,狼族少主封计洲与数名叛军首领则被毁去妖丹,放逐鬼域幽林两千年。
不过说来也奇,这位狼族少主还未被押至鬼域幽林,就被一道诡异的黑风给刮跑了,妖君下了四海追捕令,至今也没找着。
还有一事,狐王高唐深悔失察之过,自请放逐三百年,妖后心疼胞弟,求了妖君,由高唐自选放逐之地,便在当日,高唐失去踪迹。
织影听罢,会心一笑。
对于她旦夕之间晋升上神,曲觅除了替她高兴,还有一重隐忧,织影只道一切皆心中有数,别的却不好再解释,曲觅也便不再多说。
小半个时辰后,十八名仙官降临司云殿,带来天帝的旨意,赐下九日九夜的流水宴,并众多赏赐。
在礼官唱礼单之时,织影稍加留意,发现这次的赏赐与当年天帝赐予洛霞的一模一样,不单是她,司织也觉察到,因而皱紧眉头,隐隐露出几分不悦的情绪,天帝这是何意?
十八名仙官尚未离去,便有仙侍通报花神族长春上神至。
望着穿着一袭青翠衣袍的长春领着手捧贺仪的仙娥踏叶而来,织影端起一个柔雅大方的笑相迎:“长春上神携使团风尘仆仆归来,片刻未歇就往我这里来了,真个叫卿云不胜欢欣。”
长春上神笑得文雅从容:“哪里哪里,卿云上神好造化,前几日还在若邪谷斩杀大风元神,昨日就已荣耀加身,登临司云殿主神之位,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
在织影暗呼不愧是花神殿的二把手,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死死守着上风之际,他单手一挥,身后仙娥便将贺仪呈上,他道:“主神命我送来她亲手培育数百年的水晶火鹤与藕荷丹心,贺卿云上神乔迁之喜。”
织影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略一点首:“芜岚上神有心了。”令仙侍将两盆花收下,遂谦逊道,“长春上神过奖,不过是仗着年轻,能多经历些折腾罢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期而至
长春上神额角的青筋使劲儿蹦跶了两下,脸上一抹难看的青紫转瞬即逝,他望着织影青雉的面孔,亦作感叹之状:“是啊,年轻就是好啊!”
“司云殿简陋,已备下薄茶一盏,还望上神莫要嫌弃。”织影侧了侧身,请他入殿。
长春上神道:“云族的仙露茶在天界出了名的,今日可亲尝卿云上神烹制的仙露茶,长春不胜荣幸。”
织影暗地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她这三分颜色可不是那么好受用的。
长春上神到后,天界神族陆陆续续或是主神亲来,或是遣身边心腹来司云殿送上贺仪。
有天帝在前表态,其余神族莫不堆起笑容,围着织影说话恭贺,但他们实在对她没有多少了解,天儿聊的越来越干,话语间显得无趣又生硬,不久便悻悻散去。
织影在一阕接一阕的悠雅仙乐中枯坐了整整四个时辰,若非有曲觅时不时与她说上几句,她或许当即就入了定,由得这些无趣的人说着无趣的话,干着无趣的事,无趣地渡过这一天以及后面八天八夜。
夜已深,笙歌暂歇,诸神次第归去,见在场之人所留无多,织影寻了个借口告了声罪,就起身离席。
确定四下无人,她幻了个假寐于树藤吊床上的替身,随即在凤凰木上划了一下,走了进去。
碧海的风是温润的,拂过脸颊的感觉犹如被香熏过的丝绢轻抚,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扶桑木才能生长如斯。
扶桑林里没有小金乌的身影,但在她踏上实地,小金乌的声音即刻从林子里传了出来:“来了?”
织影点了点头,想着他可能看不见自己,于是开口道:“我来晚了。”
小金乌紧张起来:“怎么听起来不大高兴?”
听到这话,织影唯恐自己刚才的声音叫他听出什么不对,让他修炼时还要分心来替自己操心,哪知他下一句就让她立马收回前一刻的想法。
“想我想的?”
织影仿佛看见他那张带着揶揄和调笑的面孔在自己面前晃悠,让她忍不住想要照上面抡过去两拳,只可惜做不到,而且一日未见,她是真的想他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说:“是呀,你可欢喜?”
“自然欢喜。”小金乌十分坦诚。
论起直白大胆,她还是不如他的,织影摸了摸自己的脸,嗯,确实,她没那么厚的脸皮。
“今日天帝可有赐宴于你?”小金乌忽然问。
这些都是惯例了,织影说道:“天帝赐下九日九夜的流水宴,很多神仙来司云殿贺喜,贺礼流水似的抬进殿里,绣茵她们几个眼睛都看直了,恨不能晋升上神的是自己,只可惜,这些都是要登记造册,送进我的库房的!”
扶桑林深处,小金乌看着手里刚打磨完成的木灵簪有些迟疑:“你的晋升礼物……”
他一定是在懊悔闭关这个决定下得匆忙,以致没能送她礼物,昨日也没想起来,织影急忙抢白:“我才不稀罕什么晋升礼物,我等着你的定情信物呢,你可别叫我失望哦!”
“好。”小金乌嫌弃地用指甲抠了两下木灵簪上略微粗糙的花纹。
外间,织影又和他讲起日间所见所闻:“……那个长春居然敢挑衅我,也不看看本上神是谁,由得他说三道四!”
“你整他了?”
她听见小金乌的声音有点儿发颤,好似料准了她会给长春上神颜色瞧似的,也不卖关子了,织影直接告诉他:“长春不是喜欢喝酒么,我就趁他和别的同僚寒暄,在他杯子里加了点儿‘佐料’,叫他喝得尽兴一点儿。”
小金乌努力憋着笑:“他可有发现?”
“当然没有,他还跟我说司云殿的酒比昆仑山的琼浆玉液好喝,跟我讨要酿酒方子来着!我哪里有?只好随手抄了张上古酒神留下的酿酒古法与他,他得了以后就乐呵呵地起身告辞,实验去了!”这法子还是她做旁观者的时候顺道记下来的。
小金乌听得乐了,织影望见扶桑树的叶子飒飒作响,未几,里面小金乌的笑声停了下来,难得的有几分肃穆:“长春别无他欲,唯爱饮酒,倘若叫他依着这古法酿成了,往后必然视你为知己,也便不会再为难于你与司云殿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个打算?”织影吃惊地问。
“小影,你的心里存了很多东西……不过好在大部分都是我!”语调一转,又开始嬉皮笑脸了。
还以为他是真深沉,织影羞恼之下嘁了一声:“自作多情!”
“你这样说会让我很伤心的?”
织影嫣然一笑:“哦?那要不要我给你扎两针活络活络血脉?”
小金乌收起戏谑:“还是算了,扶桑林里不适合你。”这里面的太阳之息纯粹又热烈,会伤到她。
隔着重重叠叠的树荫花影,两个人像平常那样嬉笑了一会儿,织影望着愈渐黑沉的夜空,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归墟了,再不将魂魄还回去,似锦就危险了。”
小金乌道:“去吧,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嗯,我知道,明日我早些来。”
“一切小心。”
……
当初冀离给的魔族令牌他并没有收回,今次织影靠着它顺利穿过魔界大门的结界,渡过归墟渡口,随后再祭起破界之光,直接到了冀离所在的宇明殿。
彼时他在正站在望日莲花圃前赏月,呃,貌似是在赏月……
感觉到有旁的气息,冀离立时绷直了身体,在看到她那一瞬骤然放松,意外中藏着几分压抑的兴奋:“你怎么会来?”
往常没有留意,织影也没心思去留意,但眼下,她忽然后知后觉地发觉了什么,在冀离疾步走过来的瞬间,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个动作登即令冀离刹住了脚步,正好走到一片浓荫下,硕大的黑影将他整个人都有遮盖住,同时也隐去了眉宇间的几许慌乱。
两息后他镇定自若地迈出黑影,笑意浅淡:“我还以为会是赤霄送似锦回来,怎么是你?”倏而想起什么,与她道,“还未恭喜你晋升上神。”
第二百九十三章 如你所愿
织影浮起浅浅的微笑:“还要多谢你帮忙。”
“受之有愧。”冀离摇头道。
织影知他所说的是魔血的事,小金乌提到过,这事是归尘和咸桑做的,他还给了咸桑一个“小小”的教训,但冤有头债有主,她何苦揪着冀离不放,徒增罅隙?
“这事原怪不得你。”不想再耽搁时间,她正了容色,直切正题,“时间不多,我要见魔尊。”
似锦之事极为隐秘,她披星戴月而来,当是拂晓之前便要赶回司云殿的,冀离也不再拖沓,向前带路:“随我来。”
两人各自以缩地之术前行,不过几息,即至修渊所在,似乎知道他们前来,殿门是开着的。
望着负手站立的那道萧索孤寂的身影,织影觉得足下起落间略有些沉重,挪开目光,她缓步而前,与冀离同在其一丈前停住:“织影前来归还公主魂魄。”
修渊转过身来,眉心拢起一道痕迹,忽而冷哼一声:“那小子抢了本尊女儿的魂魄,却叫你来还?”
“是他是我并无二致。”织影没有分毫畏惧。
这似曾相识的语气使得修渊微微一怔,忽然想要认真打量面前的年轻女上神,她却没有给他机会。
只见她白玉似的手掌一翻,变出一个霞色云纹锦囊来,里面的气息与修渊隐隐相应,赫然就是似锦,织影道:“魔尊想要迎回公主,织影想要晋升上神,两两相抵,至于事先未与魔尊明言,还请魔尊勿怪。”
“事后才赔礼,不觉得太晚了?”修渊取得锦囊到手,面色沉然。
织影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面孔,如同一口结了冰的古井:“魔尊若想降罪,便不会放任织影事成。”
修渊眸中闪过一抹赞赏,:“好定力,难怪能说服琅亘与众神,入主司云殿。”
“魔尊过誉。”织影淡淡地,和之前那个嘴甜活泼的神女大相径庭,“公主殿下既已送回,织影也该功成身退了。”
“公主殿下?”修渊着意将这四个字提了出来。
从她进来,口中未提似锦,只道公主。
织影回:“是,魔界的公主殿下。”
冀离暗自心惊,这话与他所认为的是一个意思么?更令他惊讶的是修渊的反应。
但见修渊眉心迷雾缓缓消散,竟然答允了:“好,你大可安心。”
“多谢魔尊。”织影抬起头来,又道,“我还想见一个人。”
月华在归墟的海面上铺了浅浅一层白霜,晚风习习,涟漪四起,好似在欢迎久违的人归来。
织影与冀离掠过越渺台,上面的阵法痕迹都被抹去,就好像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神女,可以和她的臭乌鸦一直吵吵闹闹下去。
“再有五百里就到了。”冀离见她有些沉默,不由自主地出声打破这磨人的寂静。
织影轻轻颔首,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这样的沉寂一直延续到了目的地——荆棘牢狱。
夜冷,这儿更冷。
阴暗又潮湿,一片模糊的黑,唯一可堪入目的,就是遍地蓝紫色的花,一朵攀着一朵,蔓延到前方更深处,诱惑着经过的人入内一探。
然而真正踏足才会发现,这蓝紫色的诱惑之下藏着多少未知的险恶。
织影摘下挂在洞口石壁上的一朵蓝紫花,引得冀离一阵心悸,蓝紫花里溢出一团紫雾扑在她鼻端,她好似对此无所觉,反而慢悠悠地开口:“荆棘牢狱……于他而言,身体的痛应当不算什么吧。”
冀离微怔。
不错,自从归尘被押入荆棘牢狱以来,不论是身周时时威胁的毒刺和迷幻花,还是每日雷打不动的两次锥心之刑,他都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反应。
织影轻轻瞥他一眼,自顾走了进去,遇到守卫挡路,身后的冀离出示修渊的手令,即刻放行。
神识搜索,她很快找到归尘所在的牢房,说是牢房,不若称之为笼子更为贴切。
笼子里,归尘双目紧闭歪倒在一侧,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脸上身上只有毒刺扎进去的地方才有血污,显然每日都有人替他清洗上药,更换衣物,而这个人,不出意外就是眼前的冀离,魔界当中也唯有他一人对归尘怀有几分善意。
织影片刻也不耽误,施法将他唤醒。
一息间,归尘悠悠醒转过来,眼底的星河黯淡无光,见到织影时当先愣了一瞬,旋即挤出一个嘲弄的笑,许是口干舌燥的缘故,一惯温润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的嘶哑:“顾姑娘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织影眸光淡淡:“如你所愿。”
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刚醒来的归尘尚且处在懵怔之中,蹲在面前的女子已扬手设下屏障,将冀离阻挡在外,然后施法毁掉荆棘牢笼,对归尘使了个禁咒,不让她有机会逃走。
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瞬息间完成,惊得归尘和冀离双双瞪圆了眼睛。
她挥开归尘的衣裳,露出上身的左半边,一手结印,五彩绚丽的光芒瞬息万变,最后凝作一根细如牛毛的透明长针,另一手在归尘惊骇怨愤的目光下利落地划破他心口的皮肤,然后将透明长针对着伤口刺了进去。
虽则数次体验过荆棘牢笼所制造的锥心之痛,但在这根看似透明纤软的长针刺进心口那一刻,归尘竟有种恨不能立即晕死过去的冲动,这令他感到十分的屈辱。
屏障外的冀离看到他痛得五官移位的狰狞表情,惊惶不已,漫说织影如今的修为,便是从前,也能轻而易举让归尘浮诛,她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归尘心里也怀着同样的疑问,她究竟要做什么?若要取他性命,何必等到今时今日?若要折磨他,何须如此费力地亲自动手?
她刚才说什么?
如你所愿?
他的心愿就是能杀了似锦,打破宿命,难道她是为了——
“想活下去就静心凝神!”
面前的女子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显然施展这样的法术极耗心力,但她非但没有任何退却之意,反倒严声提醒他,可见她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做成这件事的。
他窥看了她的未来以后一直想要杀她的,为什么……
第二百九十四章 问心无愧
织影察觉到归尘心绪大乱,也因这紊乱的心绪,长针迟迟不能到达它该去的地方,她并指点向归尘眉心,再次厉声警示:“静心凝神!”
清凉磅礴的灵气直入识海,将蒙在上方的迷障冲开一条裂隙,露出一片豁朗的清明。
归尘如她之言照做,长针遇到的阻碍缓缓退去,渐渐随织影的操纵盘折扭曲,捕捉那道浮在心海深处带着苍古气息的金色咒印。
冲不开挡在面前的屏障,冀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但瞧见归尘狰狞的表情松弛下来,他心下稍安,仍对织影的所作所为感到万分疑惑。
过去一盏茶的时间,云气化就的透明长针长驱直入,将金色咒印锁住,织影指尖忽然向外一引,长针如同一支被拔出身体的箭矢,带出一长串鲜红的血珠以及一缕金色丝线,鲜血溅在织影颊边,平添一分魅惑之感。
这一幕将冀离看得心惊,同时也让他隐约明白了织影的用意。
织影面不改色地继续施法,一面快速给归尘止血,一面用云气将攀附在归尘心口的金线末端包裹并分离出来,整个过程又快又准又狠,痛得归尘几乎快要失去意识。
待到金线完全离开他的身体,织影掏出一只小玉瓶,将那根金线收了进去,再予以封印。
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缓解的时候,她捏了净字诀,原地调息片刻,再次睁眼,归尘已整理好衣着,正以一种很奇怪的目光凝视她。
她不由皱眉,这目光实在称不上礼貌,甚至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撤了先前的屏障,织影起身将走,归尘疾声唤她:“为什么帮我?”
织影淡声道:“你运气不错。”刚好叫她遇到了娲皇,请教了如何解除三生诀。
归尘听的一头雾水,纠缠了这么久,她竟拿这个来搪塞他,也罢也罢,左右已是自由之身,何必再追根究底?
“顾姑娘,大恩不言谢。”归尘执礼相拜,抬起头来,再没有之前那种叫人浑身不舒服的阴郁森寒,眸载星光,一派翩翩公子的温润如玉,“倘若当年遇到的是你,或许,我们会成为知己。”
“知己?”织影细细品味这两个字,倏忽弯唇而笑,“士为知己者死,归尘,蔺轩,无尘尊者,这三个人,无论哪一个,都不值得我以命相托。就此别过。”
归尘望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意味深长道:“保重啊,顾姑娘。”
解决完一件事,织影心头略略松快一分,身畔的冀离却是注视着她清丽静谧的侧颜,心中惊疑不定。
走出荆棘牢狱,织影望着明月在海上投下的倒影,悠悠然开口:“有人说,长久地注视一个人,不是他脸上有东西,就是爱上他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说的不对,长久地看着一个人,也有可能是这个人身上存在令人费解的地方,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似乎意识到失礼,放在她身上那道的目光挪了开来。
织影带着从头到尾的镇定,偏过脑袋问道:“冀离君是在疑惑我如何得知三生诀的解咒方法?”
冀离尴尬稍缓,说出自己心中的猜度:“应当和弥生鳞有关吧。”
织影也不予以纠正,配合他说下去:“看来冀离君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倒也直接:“归尘之问正是我之疑问,他数次对你不利,你为何还会出手帮他?”
上古经历的事自然是不好与人言及的,织影没有对冀离回以同样的直接,而是反问:“这个问题很重要么?想做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上神有上神的便利,不用岂不可惜?”
冀离淡笑着,既不对她的含糊其辞予以不豫之色,也未有没完没了地追问痴缠,但很显然,他想知道这个答案。
或许是感同身受吧。
织影心里如是回答,没有宣之于口。
她暗自驱逐心头那缕无力之感,予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不过是把这个权利还给他而已,往后过得是否如愿,端看他们自己。”
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冀离眼底闪过惊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又在敷衍自己,不由失笑,于是将之当做一个新晋上神的日行一善,抛出脑海。
冀离原以为又会相对静默下去,冷不防她突然问自己:“冀离君,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你还会让似锦跑去幽都寻求三生诀么?”
“绝不会。”冀离斩钉截铁地答。
紧接着她又问:“这个‘如果’可以实现么?”
冀离第一时间想到了永夜沼,若是布下昧天阵,或许能够扭转乾坤,但就如他对织影所说,以现有的条件,根本无法完成这个阵法。
这些她都知道,所以问起这两个问题必然不是为了恶意中伤自己,那么就是规劝与宽慰了。
果然她神情郑重地说:“冀离君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也应当有不少人劝过,今日我便再与你唠叨一次。
“当年多方势力参与,最后借你之手致使似锦丧命朝阳山,彼时她已魂飞魄散,冀离君不惜放下一切,用千百年的守护换得今日似锦归来,将不可为之事变成眼前所见,赤诚之心日月可昭。
“逆天行事必然会引发天劫,若是赎罪,以天劫相抵已经足够,对于归尘与似锦,你已是问心无愧,他们的未来不是你能左右的,你的未来也不该活在过去所带来的愧疚当中。
“放过他们,也是放过你自己。”
冀离抑制不住心中震撼,指尖不由自主地发抖。
劝他的人的确不少,他也的确听得烦不胜烦,但以如此坦荡的语气说他问心无愧的,只有她一个,能让他耐心听完的,除却不得不听完以表恭敬的父君外,也只有她一个。
这千百年,他一日也不曾真正放下当年的事。
但凡一闭眼,脑海里就会出现浑身是血的似锦在他怀里灰飞烟灭那一幕,他也甘愿活在这日复一日的梦魇当中,因为那都是他罪有应得。
现在似锦安然回归,三生诀也已解除,这正是他期盼已久的局面,甚至比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还要完美。
所以,真的到了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么?
第二百九十五章 祝你好眠
尘霾尽散,冀离从未有过的轻松,心知她不在乎礼节,唯有以言辞聊表谢意:“顾姑娘肺腑之言,冀离受益良多。”
织影却搓了搓手臂:“这等无甚诚意的敷衍之词,冀离君还是拿去应付旁人的好。”她最听不得这些感激之类的话,太肉麻了。
她的不同冀离早已领教无数次,也无可着恼的,眼眸相接的一刹那,两人相视一笑。
眼见花间露珠垂,晨曦将起,织影端凝神色:“带我去红露殿吧,我想向咸桑公主讨一样物什。”
冀离眉间微拢,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她当先出声,眯起眼睛意带调侃地说:“冀离君,一颗心很小,装太多人可不好,何况你先时早已讲明与咸桑之间相互无意。”
一番话说得冀离是哭笑不得,也知自己太过紧张,总把事情往坏了想,遂化被动为主动:“走吧。”
或许今夜是个不眠之夜,许多人都没有睡意,咸桑也在其中。
不过她并非如织影那般诸事缠身,也非冀离这样心中怀事,将她扰得不能安眠的是经脉里一阵胜过一阵的火灼之痛。
出现这样的情况已经是第六次了,任她如何运功引导,那簇在她经脉里肆无忌惮游走的真火就是逼不出来,父君已经为她的事情和魔尊闹得不甚愉快,决计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给本就紧张的形势火上浇油,如此就唯有一个人独自承受。
或许那人存了心要她记住教训,每次火灼之痛后,总会叫她将经脉修复了,才会开始下一次,其心可称歹毒!
今夜,她好容易才捱过这日最后一次阵雨兼暴雨似的突然又狂暴的痛苦,跳进浴池里将身上的黏腻清洗干净,堪堪穿好衣裳准备修复经脉里的损伤,却瞧见屏风外面影影绰绰的,好似站了一个人。
咸桑谨慎地绕过屏风,那人刚好转过身来,她不由一惊:“殿下?”正奇怪冀离怎会出现在自己的寝殿,冷不丁他身后闪出来一个白影,她立即冷了声调,带着质问的语气,“你来做什么?”‘
“某人差点儿将我害死,我不能来看一看她的笑话么?”能以如此态度对待咸桑的,也只有那个处处都叫她讨不到便宜的织影了。
一看到她,咸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满身的经脉之伤全都拜她所赐,那刀锋似的眼神,恨不能立马就将她大卸八块,最后咬牙切齿,也只挤出一句:“牙尖嘴利!”
织影愉快地扬了扬眉梢,这趾高气昂的公主长教训了,知道现在不管是和自己斗嘴还是斗法,她都不占优势,所以忍着。
端正神色,织影道:“不逗你了,我是来取东西的。”
咸桑哼了声:“我这里可没有你的东西。”
“难道你喜欢一日三次不定时光临经脉的烧灼之痛么?”织影微挑眉梢。
咸桑打量她两眼,用不屑的目光盯着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织影很不客气地赏了个白眼给她。
未免她激怒织影,冀离上前道:“咸桑,顾姑娘没有恶意。”
可惜对方并不领情,反而道起他的不是:“夜色深重,殿下不该来咸桑的寝殿,更不该带旁人来这里。”
冀离目光沉了几分,寝殿里忽然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一如盛夏的涓涓细流般清澈悦耳,淘涤心扉。
但在咸桑听来,这笑声却是无比的忤耳难听,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令她讨厌。
“这话说的还挺让人浮想联翩的。”织影笑语嫣然,状似郑重地环视了一番咸桑的寝殿,啧啧两声,旋即连连摇头,“你这里的东西我都看不上,我要的只是游走于你经脉里的那团真火。”
咸桑不由纳罕,那人为了她,要自己生不如死,她却与之背道而驰,这算什么?还是她想亲自动手,方为痛快?
不管其真实意图是什么,咸桑绝不相信她只是单存地想要收回小金乌种下的这簇太阳真火,只能认为她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遂轻抬下颌:“你想趁着本公主尚未声张,偷偷了结此事?”
“他既然种下此火,便不怕你将此事声张出来,我还用担心什么?”织影理所应当地说。
咸桑一脸困惑:“那你为何要取回——”话尚未说完,就感觉身体似被冻住一般僵硬无比。
织影端详着跟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娇蛮公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领悟了什么人生真理似的恍然道:“果然还是直接动手比较痛快,一会儿不温柔的地方就请公主多担待了。”
咸桑眼睁睁看着她像说的那样粗手粗脚地掰过自己的手臂,野蛮地划破手腕,任由鲜红的血液从参差不齐地血口里汩汩流出,那阵势完全不像仅只取火,倒像是要让自己血竭而亡,而她身后的冀离更是冷眼旁观,不加制止,咸桑吓得花容失色,不由本能地惊呼出声:“你——”
惊恐的声音就这样断了。
不过她这一声也惊动了外间侍奉的侍女:“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不小心打翻了茶杯,你退下吧。”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咸桑瞪着用幻声术扮作自己的声音遣走门外侍女的冀离,却未得他回应,反倒是织影错愕地望向他:“冀离君?”
冀离只当她会说此举不妥,未承想她豪气地一掌拍在他肩头,抬手比了个赞:“干得好!”
目睹冀离以笑相应,咸桑简直欲哭无泪,他是被灌了什么**药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这个女人来打击自己?
那种经脉烧灼之痛再次毫无预兆地传来,可这回她无法用灵力抵抗,也不能咬牙硬撑,只剩下意识还受自己操控,但当强烈的痛苦占据她的身心,这清晰的意识就变得无比多余。
织影一眼也没有看她,用云气将那团真火从经脉里引出来。
不知为何,当她的云气触碰到这团真火的那一瞬,它变得异常乖顺,没有任何反抗地就随之窜了出来,钻进她手中的寒玉瓶里,任由她施法封住。
收好寒玉瓶,织影掏了止血药粉出来,漫不经心地抖在咸桑手腕伤口处,又在她十二万分惊怒的目光下,一脸淡定地撕下她的衣袖粗粗包扎,末了笑眯眯地与她道:“公主殿下,你还是好生在这里思过吧,至于你那心上人……”说到这儿,织影语含疲倦地摆了摆手,“今儿晚了,改日我再去拜访吧。”
咸桑眼中惊怒转而化作担忧紧张,织影故作不解地朝她探了探脑袋:“你要说什么?”
随手打了个响指,解了她身上的禁声咒,岂止她脱口就是对冀离的一声质问:“殿下,你就任由这女人欺辱于我?!”
仅只一问,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织影顺了顺她微乱的头发,抿着唇细细端详稍刻,认真道:“还是不说话比较顺眼。”无视她的怒容,织影转身挥手,“再会了,咸桑公主,一盏茶后,禁咒即可自行解除,祝你好眠。”
两人乘船到达归墟彼岸,织影回头道:“冀离君,就送到这儿吧。”
冀离摸了一粒肖似瓜子的物件出来:“这颗望日莲花种给你,若有一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拿它来找我,碧落黄泉,莫有不应。”
“魔界未来储君的承诺重比万钧……”织影有些意外地注视他的双眼,终是笑着收下,“却之不恭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一枚香饵
趁着东方未晞火速回到影殿,织影意外地看到东君站在观景台的凤凰木下,看角度,正是面对着她用法术幻化出来的那个替身。
定了定神,她借弥生鳞之力悄无声息地取代了树藤吊床上的替身,装作刚醒来的模样,在看到东君那一刻适时露出惊讶的神色:“东君?”片刻后恢复镇定,略显局促地起身相问,“东君不去旸谷准备上值,来我这里作甚?流水席可还有八个日夜,断不会短了东君一杯茶水。”
面前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不似说谎,行止间也与印象中的人有些差距,东君微微醒神,声无波澜地问:“你去了哪里?”这是他几日间第二次关心起一个人的行踪,连他自己都隐隐觉得有些多了。
织影答:“偷得浮生半日眠,我自然在梦里。”
东君瞥了眼她身后:“雀舌香醒神。”
织影顺着他的目光转身一瞧,凤凰木枝桠上正有一枚白色香饵散开袅袅轻烟,蜿蜒在花丝羽叶间,她双目微眯,回头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睡得不大安稳呢。没想到东君身为前辈,竟也爱和我这一介晚辈开玩笑,也罢,前辈的教诲,晚辈听着就是。”
等了好一会儿都未得东君出言,她不大耐烦地与之错身走出观景台,未料后面的人轻轻唤了声:“阿绮。”
这声呼唤犹如盘绕在山间的一缕风,低回温柔,却令织影身上一阵恶寒,心里有些毛躁地对着内殿扬声唤道:“澹生!”
一息后,澹生出现在她面前:“主上。”他愣愣地望着痴立于凤凰木前的东君,瞠大了眼睛,“上神怎么在这儿?”
没想到织影兜头就是一顿呵斥:“你这糊涂的,上神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害得我在客人面前失礼!”
澹生急忙解释:“主上,澹生不知——”
“还不知错!罚你今日将整个影殿的云尘打扫干净,不许请人帮忙,也不许用法术!”织影不容他分说就敲定惩责罚。
背后的东君眼中又现迷惘之色。
澹生则听得一愣一愣的,天界云尘再不济也有些微灵气,若是不用法术,一程未净一程又起,极难清除,主上这是真生气了,他偷偷瞄了眼东君,下回一定要仔细看守影殿,一只流萤也不能放进来。
织影已然开口驱逐:“还不快去!”
主上之命不可违,澹生唯有憋着心里的委屈接下责罚:“澹生领罚。”而后留下一个颇为萧瑟的背影。
织影抬了抬脚,忽然回转身,漫笑道:“东君可要在我这里饮杯茶再去上值?”
东君彻底清醒,不过是一个气焰嚣张不知收敛的新晋上神罢了,有什么可怀疑和期冀的?
他冷了脸,淡道:“不必。”遂化作一道浅淡的光束融入到东方渐起的晨光中。
织影将枝杈上的雀舌香冻成一坨冰块儿,挥袖散净观景台上那令人厌恶的味道,然后困倦地躺回树藤里,原本清亮明净的眸子染上一层寒霜。
日落虞渊,澹生堪堪扫完内殿云尘,倒是织影没看见他,免了这情急之下莫须有的责罚,将他唤到跟前,校验之前交与他的功课。
神族大多过目不忘,澹生虽常言自己驽钝,却也将玉简里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故而织影考校起来算是应对如流,但玉简上的内容已经超出了作为一名仙侍的本分,澹生深感惶惑,织影却道:“你只管学着,将来总有一日会明白我的用意。”
澹生白日理事,入夜便学习织影所授,忙碌间,到了流水宴的最后一日。
那些该来的不该来的,今日都来了。
对于这位年轻女上神,所有人都保持着充足的新鲜感和好奇心,最感兴趣的莫过那传说中无人使之认主的娲皇至宝——弥生鳞。
除却早已在凌霄宫见识过弥生鳞在她手中绽放倾世华光的几位上神,在场诸神无一不想目睹一番天地灵物的风采,以及这位年轻女上神得以令其认主的真相。
只可惜,面对各种旁敲侧击明示暗示,织影所给予他们的唯有失望二字。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忽悠众神,一面听着云蒸霞蔚中飘来的悠雅乐声,默默猜着曲目名字,遇着猜不出的,就暗暗传音请教曲觅,曲觅深知她不耐烦应付这些人,能坚持九个白昼坐镇司云殿已是极限,也便回了她,两人不知不觉你来我往地比赛起来。
眼下这一阕,不用问曲觅,她也答得出,正是太子长琴临人间大劫而谱的《极乐》,奈何神族安逸几十万年,此曲空具其调,不得其意,听得织影连连皱眉。
适逢芜岚上神微笑相问:“不知前几日送来的两盆花,你可喜欢?”
那两盆花送来没多久就被搬进库房里积灰,织影只囫囵瞧了一眼,依稀记得是两盆红艳艳的花,花型花香一概不清除,哪来的什么喜欢不喜欢?
但人家问起,免不得要照例敷衍几句的,以示礼貌。
于是她端了个得体的笑,回道:“但凡芜岚上神亲手培育的,便是丛杂草,也没有人不喜欢的。”
或许是杯弓蛇影,芜岚上神总觉得这话说的别有深意,不由反问:“杂草?”
织影下颌轻点:“我在赞美上神培植花木的精湛技艺,难道是我夸得太过委婉,上神没感受到?”
“是么……”芜岚上神嘴角微抽,她就没听过有谁这么夸过人的。
宴饮正欢,外间有几名仙娥仙侍相继入殿,各自寻至主上身侧俯下身来咬耳朵,芜岚上神眸光一变,情不自禁地瞄了眼端坐首座的织影,见其优哉游哉地执盏饮茶,暗自压了压心中惊异,挥手令仙娥退下。
其余几个上神莫不是如此,看着织影岿然不动的模样都带了丝诡异的神情。
许是他们的目光太过炽热,织影次第扫了他们一眼,愣是一个不落,而后抿唇浅笑:“不知仙娥们急匆匆进来,是有何紧要之事相禀?几位同僚可否方便说出来与我等一听?”
那几个上神相互对了对眼神,最后还是芜岚上神接了话:“这事原该叫你知晓的。”
织影好奇地“哦”了声。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天外飞诏
见其余神族也看了过来,芜岚上神也不好缄默下去,这件事迟早会传遍天界。
她道:“适才仙娥所报,乃是与司云殿前任影部神女似锦有关。”
此言一出,满堂宾客齐齐屏声听取下文。
观得织影眸中一闪而过的讶色,芜岚上神微不可察地轻勾唇角,迷惑不解道:“不知那归墟的魔尊使了何种手段,竟叫似锦死而复生,今日正举行祈愿大典,正式将她迎回,予以公主尊荣。”
这个消息如同爆竹炸响,将所有浮于表面的静默打碎。
“还有这种事?!”
“对呀,当年她不会灰飞烟灭了么,怎么可能回来?”
“要我说啊,上面那位六百岁都能晋升上神,这位前任影部神女死而复生倒也无甚稀奇了。”
“说的也是啊。”
“怎么云族这几日老是发生这些出人意料的事呢?”
这些声音或大或小,犹如夜色中争相聒噪的虫鸣,令人心生烦躁。
曲觅蹙紧双眉,当初织影执意与魔族同行,莫非就是为了今日?若是真的,为何魔族会选择她,而不是更加关心似锦生死的司织?事情真是越发叫人难以捉摸了。
下面兀自讨论得火热,不防位于首座的织影忽然轻悠悠地开口:“诸位同僚既然好奇那位魔族公主是如何复生的,不如结伴赴归墟一问,想必会比在我这司云殿里议论更有收获。”
有几个意气的神族当即就摆出不快的神色,芜岚上神却听出了她话里的异处,问道:“你刚才叫她什么?”
“芜岚上神指的是什么?”织影疑惑道。
不管她是否有意装傻充愣,芜岚上神只在乎一个问题:“我是说,你称前任影部神女什么?魔族公主?”
织影反问:“难道不是么?”
她放在双膝上的手轻轻勾勒衣裙上繁丽回环的百川流云纹,有条不紊地说道:“我化形的时日有些晚,未曾与这位叫作似锦的打过交道,但有关她的事或多或少还是了解一些的,况且前些日子,叛神雎略向六界宣告叛离天界之时也曾提起过她的身世,我称她为魔族公主有何不妥么?还是应当换作别的称呼?还请芜岚上神指教。”
她说的句句在理,芜岚上神几无可驳之处,悻悻道:“那是你云族之事,与我有何相干?”
织影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只是我云族的家事么。”
芜岚上神那雍容华贵的容颜少见地有些难看,众神或借手中杯盏,或扭过头佯装与人说话,掩去嘴角的讥笑。
曲觅瞄了眼坐于上首的司织,对方只捏着腰间禁步怔怔的不发一言,任由场面冷凝下去。
织影极为满意这样安静的感觉,犹自从环绕身周的曲水流觞中捞起一盏凝芳露,慢条斯理地嘬饮细品,这悲喜不惊的举动更叫那些好奇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和做法,那双静若玉湖的眼睛却始终匿于深长的睫毛之下,缄默着未置一词。
未几,殿外疾步走进来一名云族仙娥,向首座的织影执礼禀告:“主上,天帝陛下传旨,命你至紫宸殿觐见。”
那两扇黑如鸦羽的睫毛抬了起来,与众神道:“诸位尽兴,卿云失陪。”
从仙娥入殿禀告,到她起身告罪,消失于大殿之中,那张清丽脱俗的脸庞,甚至于说话的语气声调,都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会面。
若非主神离开,掌印神女需得留下来主持宴会,司织只怕立马跟上去,饶是如此,她也没忘记往下首方向使个眼色让琼明跟去看看。
失了领衔的主角,这场戏顿时就变得索然无味,那些跃跃欲试想要看热闹表看法的人也不甘地沉寂下来,默契地一齐等待下一场好戏的到来。
相比司云殿流水宴的清宁雅致,魔界归墟的这场祈愿大典就显得热闹无比。
但凡魔族,不计身份贵贱修为高低,皆可参与大典,再加上魔族生性豁达,对于这位曾经身具一半神族血脉的公主,他们并不排斥,因而除了部分夜族族人,魔界子民都愿意献上自己对这位公主虔诚的祝福。
就在前日,魔尊修渊与几大长老以悦彼木晶为似锦造了一副与从前分毫不差的躯壳。
从魂魄落回身体里,到适应这具看似相同实际却完全陌生的躯壳,似锦花了整整一日,但她再也没有从前的修为与实力,也不再是五彩华云之身,而是一名没有任何灵力却血统纯正的魔族女子。
对于在归墟苏醒,似锦毫无感触。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归尘在哪里。
冀离怕刺激她,只说等她好起来,便带她去见归尘,没有灵力的似锦唯有听从,但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就算是今日专为她举办的祈愿大典,亦是呆呆的,没有笑容,仿佛坐在他们身边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壳子,他们心心念念的公主还是锦囊里的一缕幽魂。
直至海面上飞来一道五色神光,落在归墟上空。
似锦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在场魔族尽皆惊诧,这道五色神光分明带着纯净浓厚的神族气息,今日他们为公主祈愿,莫非神族也要来凑这个热闹,为他们的公主送上一分祈愿?
这怎么可能?
天帝下令处决了云族那位先主神,又设计将他们的公主害死,就算他有这个脸皮与他们重修旧好,他们也未必答应,明知不能成事,又怎会做这不讨好的事?
但若不是祝福,以眼下的形势,总不可能是来砸场子的吧?
在大家满头雾水的时候,那道五色神光散作几行金光闪闪的云篆——
神女似锦,血统不纯,身具魔性,今令削除神籍,永不召回。
原本热闹的归墟顷刻间落针可闻。
注视云篆下那痕淡淡的云印,冀离掩不住眉间讶色。
他猜到她会想办法让似锦脱离天界,做一个真正的魔族公主,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这样的方式,将似锦逐出天界。
就不能等到明日,或者将诏令发到魔尊手上么?
他身后,似锦脸色白的吓人,那是主神才能用的云印,是司织要赶她走么?她怎么可以?!
“是谁!谁下的诏令?!”
第二百九十八章 此间生莲
同样的诏令也传遍了九重天,凡神族,无不惊讶于这位新晋司云殿主神的雷厉风行,当然,更多的是对她认不清当下局势的嗤之以鼻,以及冷情凉薄的各种批判。
羌吴看到诏令,当即就寻至九黎宫,见到雎略脱口就是一问:“她要做什么?!”
雎略望着那片尚未散去的金光,心中亦是不解。
是啊,她要做什么?心中怀恨么?
诏令一式四份,一份发往魔界归墟,一份公之于全体神族,一份呈递凌霄宫天帝案上,一份留存司云殿。
织影迈出凌霄宫,就径自去往紫府,将神籍宝箓上似锦的名字勾掉,出了紫府没走多远,就将四份诏令各自发出,漫说神族与魔族,就是东华帝君,也是始料未及,握在手中的神籍宝箓开始发烫,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丫头,真正狠起来竟是什么都不要了。
再次踏进司云殿,投来的层出不穷的异样目光几乎将织影溺死,她皆不为所动,步履稳妥地重新回到座位上,硬是将这最后一日的流水宴安然渡过。
宴毕,司织不出意料地来了。
这是织影回到天界后,她第二次来影殿,携着压抑的怒火与怨愤,看着坐在冼云池边搅弄轻云的织影。
“为什么要颁布那样的诏令?”
“有什么不对么?”织影未抬眼,自顾垂视着虚无的云烟被手掌分开,又合拢,再被分开。
那悠闲的神情益发撩拨司织的眼,无形中勾起烈火泼天,顷刻间焚尽所有理智。
她几乎是低吼出来:“主上既已去了归墟,就应该清除似锦是谁,先主神当年费尽心力将似锦封印数千年,就是为了能够予她一个明正言顺的身份,在天界安稳地活下去,你怎么能够那般侮辱她,还将她逐出云族!”
织影这才稍稍予她一点余光,抛出三个问句:“从前似锦的真身是什么?眼下她的真身又是什么?回到天界她是否能够继续安稳下去?”
这些在司织面前只是诡辩,遂报以冷笑,回以怒斥:“主上何必与我装糊涂?拥有五彩华云之身的人原该是似锦!”她苦守司云殿千余年,就是为了能够让似锦回到云族,继承先主神的位子,如今全都被眼前这个可恶的意外给毁了!
“但是木已成舟,如今似锦已是魔族皇室唯一的公主,以魔尊与冀离君对她的喜爱和愧疚,她只会过得比在天界更好。”织影拘起一捧冼云池中最纯粹精华的云团,仿佛怀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动作轻柔而仔细地将之放进锁云囊里。
对一朵没有生命的云团尚且如斯温柔,却对似锦如斯无情,司织看的窝火:“你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织影眉心轻轻蹙起,语中带着告诫:“司织,你要清楚,以似锦如今的身份,她已经不可能再回云族。就算你再不愿承认,现如今执掌司云殿的人是我,你当了十几万年的掌印神女,应当清楚,以下犯上不敬主神将受到什么样的责罚,本上神念在过往情分,体谅你心情不佳,不忍多加苛责,莫要再明知故犯,惹怒于我。”
主神的语气,主神的态度,主神的气势。
是啊,木已成舟,无可转圜,她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上神了,云族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司织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任云尘埋没她的尊严,染污她的义正言辞。
是她亲自接织影回来的,也是她断送了似锦的回家之路,造成而今的局面。
她愧对先主神的托付,她是云族的罪人。
跪直了身体,司织俯首认罪:“属下认罪,恳请主上息怒。臣下犯下过错自当受到惩处,我这就去刑律殿领罚。”
织影注视着云中恣意飞扬的凤凰花,紧抿着唇,好半天才道出三个字来:“……你去吧。”
埋头叩首,司织抖落满身云尘,起身离去,瞧那方向,就是刑律殿。
主上与臣下……
司织,你从未真正认识过我,从前是,如今亦然。
抬手擦了擦眼角,织影望着凤凰木:“别藏了,出来吧。”
只见花木间绣着一瓣莲的衣角一闪,跃出一道娉婷的身影,莲步轻移,便至她身前。
她轻扬眉梢:“没想到,你也是个爱看热闹的人,流水宴结束了,还来我这儿寻戏看。”
芙蕖未置可否,饶有兴致地说道:“他们说你寡情凉薄,我瞧着却不像。”
织影眸光微动:“那依你看,我是什么?”
“一个傻子,一个自掘坟墓的傻子,一个心甘情愿往自己身上抹泥污的大傻子。”芙蕖平铺直叙地道来,言语中未有怜悯,更无嘲弄。
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给面子,织影不满道:“你就不能稍微客气一点儿!”
芙蕖白了她一眼:“吃了我这么多雪藕,你当明白,我从不与人客气。”
织影淡淡笑开:“那倒是,希望我以后也这么有口福。”
芙蕖瞪着她,不悦中含着一丝愠怒:“得寸进尺!”
织影嬉皮笑脸地一礼下去:“承蒙夸奖。”
芙蕖眼皮剧烈跳了一下,面前这个无赖怕不是个赝品,居然能半点不脸红地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
这样的表情织影见得多了,忽想起之前她之前为自己证明,恳切言道:“还未谢过你在凌霄宫众神面前替我作证。”
“事实而已。”芙蕖还是如那日一样,似乎这一句话的事,并不如何重大。
知她素来是这么个性子,织影也不坚持,而是神情严肃道:“那么我也要予你一句忠告,往后少来司云殿,尤其是影殿,清水出芙蓉,莫要叫我这里的脏水污了你那一池洁净的藕花。”
芙蕖却隐隐有些气愤:“莲荷本就生于泥淖之中,世人皆污,唯我独白,你这里是九重天所剩不多的净地之一,与我的花很是相宜。莫非你嫌弃我出身花神一族?”
织影张了张嘴,不晓得作何回应,沉思少顷,方才有所释然,何必这般苦己,尚有些时日磋磨,弦太紧容易断掉,在某些地方放纵一点也无妨。
她淡笑执礼:“高山难觅流水,今日承你不弃,织影愿以真心相付。”
第二百九十九章 非我所属
四月初八,大吉日。
澹生照例拿着芥子袋来找织影净化,意外地瞧见她正执了方帕子在……拭剑?
“天帝尚未令主上出战,主上因何拭剑?”
织影头也不抬地答:“送人。”
刚说完,澹生就跟个小老头儿似的皱起了眉毛:“制剑不易,生灵更难,沧巫跟了主上六百年,就这样送人好生可惜。”
织影继续拭剑的动作未停,亦不言语。
沧巫像是听见了主人要将它送走,一阵阵低浅的嗡鸣,秋水一般明澈的剑身止不住地颤动。
它的主人微微蹙起眉尖,鬓边垂落的几绺青丝轻扫着剑身,似是眷恋,又似安抚。
曾经她是那样爱惜这把剑,那样勤奋地修习剑道,日日练习,未有停息,便是她现在对此无所动容,澹生见着也是莫大的不忍:“剑灵依傍主人而生,天涯海角,莫不听召,想必也是不舍主上的。”
织影使了些法术,压制住沧巫带来的震颤,以便擦拭一新。
同时对澹生的疑问予以解惑:“送人礼物,自然不好留有自己的记号。”
“主上要摧毁剑灵?!”澹生的嘴大张,几乎能塞下一颗鸡蛋。
织影回之以沉默。
于澹生而言,这便是默认了。
他立即上前扣住织影拭剑的手:“主上不可!”
织影抬眸看着他:“澹生,这是我的剑。”
澹生重重点头:“是,这是主上的剑!”他重复着织影的话,不是盲目地附和,而且着意强调——沧巫属于她。
他的一片忠心,织影不忍苛责,却也难言背后缘故,只道:“你不明白,余生我都不会再用此剑,与其明珠蒙尘,何不放下,任它自去寻找新的主人?”
“为何?”澹生仍是执着,不肯叫她就此送走沧巫,又因这几日学习为臣之道,诚恳提出自己的第一则谏言,“自从主上归来,就变了不少,澹生以为主上是痛心司织大人态度大变,以致如此,可如今,为何还要贸然舍弃沧巫?此剑何辜!剑灵何辜!”
织影避而不答,垂眸注视他扣在自己腕间的手:“澹生,你已逾矩。”
意识到自己有失体统,澹生跪倒在地:“澹生知错。”
“起来。”织影放下沧巫和帕子,双手将他扶起,一面与他解释,“送走沧巫,并非我一时贸然之举。列于上神,已无需外物相助,它是柄宝剑,宝剑藏锋,岂非可惜?”
澹生心内苦笑,若是在过往,他必然会轻易就相信了这番说辞,可自从他服了织影那粒灵丹,灵台便似被洗炼过一般,障心的蒙昧一扫而空,一举反三不在话下,自然也就明白,这不过又是自家主上的另一重托辞。
既然主上已经决定,那么他作为臣下,只管受命便是。
织影兀自将沧巫擦得亮如明镜,光可鉴人,而后抽出里面的剑灵,许是她晋升上神的缘故,剑灵也有所进益,竟开始震动着意欲挣脱她的法术。
但一只许久未与主人沟通的剑灵,如何能够逃脱上神的法术?几经周折,终是被织影取了出来。
她凝视着浮在手心那团最多百年便可化形的剑灵,难掩心中惊疑。
澹生瞧她迟迟未曾下手,且面有骇色,以为她打消了摧毁剑灵的想法,未料下一刻,那只将自己扶起来的柔软白皙的手竟骤然合拢。
仿似闻得一声琉璃坠地碎裂而发出的脆响,那团依稀有着几分形态的剑灵粉碎成一片细碎柔亮的光点,那只将它掐散的手没有挽留,任它化入云尘至不见。
织影指尖轻触沧巫沉寂冰冷的剑身,眸光似湖波明静。
“剑灵与主人气脉相连,剑灵有损,便会延及主人,可是澹生你看,碎掉剑灵于我没有任何影响,可见它的主人,从来都不是我啊……”
万里迢迢之外的天都,大红色的吉服上洒落一大团深红,岩川目色一沉:“剑灵反噬?”他看着雎略,目中酝酿着足以撼动山海的风暴,怒意勃发至顶点,他调头即走。
“岩川,站住!”羌吴将雎略交给知非上神,起身疾声将岩川叫住。
岩川一步未止,沉声怒道:“我要杀了她!”
“迎亲队伍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这样怒气冲冲地出去,是要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受伤么?”
羌吴敲响警钟,他才刹住步伐。
然而共事多年,羌吴怎会不了解他的心思,这透体而出的杀气强烈而磅礴,他根本没有打消杀人的念头,而是打算收拾好情绪,至少让外界的人看不出异处来,再去杀。
他只好再劝:“今日正值陛下大婚,不宜平添杀戮。”
岩川恨声咬牙:“六百年前我便错放她一次,现今她已祸及陛下,难道你要我视而不见,任由这个祸水将新天界毁于一旦么!”
羌吴还是那句话:“即便如此,也不该是现在。”
见着雎略差不多恢复如常,知非上神捋着一把长胡须走了过来:“二位将军要争吵到何时?”
羌吴正是头痛,岩川最认死理,决定了的事九头烈火神骢都拉不回来,他实在有些无力,只盼素来德高望重的知非上神能够帮帮他。
未及他求,知非上神平心静气地再度开口:“眼下最重要的是大婚,二位将军若有旁的紧要之事,还是等过了今日,再行计较吧,人就在那里,想去随时都可以去,但若扫了未来天后与霜雪族的颜面,将军又该如何与他们、与陛下交代?”
羌吴接着又劝:“正是这个理,岩川……”
还未说完,殿门处有掌事神官呈禀:“陛下,收到一份没有署名的贺礼。”
羌吴皱眉:“来路不明的贺礼你也敢呈上来?”
原本神官就是来讨主意的,怎么着这匣子也是夹在贺礼里的,他不好擅自做主,眼下羌吴这么说,倒勉强算是得了指示,于是捧着匣子行礼退下,准备拿下去扔了。
岩川正是疑思深重之际,眨眼就拦在神官面前,盯着他手里的长条形匣子:“打开看看。”
第三百章 花枝为凭
一见岩川那张冰冷的脸,神官就止不住哆嗦。
面前这位可是常年凶名在外的,稍有不合意就横眉冷对拔剑相向,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当下就抖着手腕将匣子打开,只求赶紧了了此事,他好尽早远离这个凶神。
羌吴觉得岩川近来益发多疑多思了,但看到他眼中好容易平息少许的怒火在匣子打开那一刻卷土重来,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走过去一瞧,匣子里躺着一柄宛如秋泓的长剑,寒光湛湛的同时也凝聚着一股死寂,好像上面缺了什么似的,但这柄剑他绝对不会忘记。
他情不自禁地望向调息完毕的雎略,恍惚视野里少了什么东西,再定睛时,雎略臂弯里多了一只匣子,还是平素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似只看见匣子,没看见里面的长剑。
片刻后,雎略面色无波地看着羌吴等人:“你们前往城门口准备迎接天后,本君稍后便至。”
随后手一挥,门“咣”地一声就关上了。
羌吴拉住意欲破门而入的岩川,心想今天说什么也得把他看好了,不让他跑去杀人。
想法付诸于行动,羌吴拖着岩川往城门口去。
考校完澹生的功课,织影下意识地望一眼天空,今日着实是个大喜之日,月既圆又明,好像……月饼啊。
明天得去凡界一趟了,给阿霄也带一份去。
窝进树藤里,她仰望花叶间漏进来的几点星光,跟着它们的节奏眨眼睛,慢慢地,合住。
半醒半寐之际,一股霸道的煞气径直杀向她。
懒懒地升了个结界,织影揉了揉双眼。
来得真晚,她都快睡着了。
视野完全清晰,云雾里站了一个玄衣男子,那张脸瞧着依然那么冷硬,目光更是跟最利最寒的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舒坦。
他没有过来,像是靠近她一步就会被弄脏似的,更没有收起剑锋,两尺高的云雾也未能遮住上面散发的寒意与杀意。
如此毫不遮掩地对织影释放杀意和厌恶的人,数遍六界也只有这么一个——岩川。
见织影镇定地放出结界,然后从容不迫地坐起身来,他冷声道:“你夜宿于此,是在等我?”
“算是。”织影整理了一下睡乱的头发,煞有其事地答,“主要是里面太白,我不喜欢。”
似乎认定了这次一定会如愿将她杀死,岩川难得有些啰嗦,无比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厌恶:“你这个人,我很不喜欢。”
织影象征性地点了点下巴,诚恳道:“距离上次你执剑杀我,已经过去六百多年了;即便是这些年,你的杀心也不曾止息;神族两分,你更是无时无刻想找机会将我杀死。这么一个时时刻刻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我也很不喜欢。”
暖黄的月光照在岩川脸上,也不能将上面的冷硬融化半分,一如他的话,由始至终都是冰冷的:“若非他护着你,你已死了无数次。”
织影不以为意:“如今他不再护我,你就一定能杀死我?”
岩川冷笑:“不自量力!”遂然后用剑尖指着她那张美玉般洁白无瑕的脸,“拿起你的剑,至少告诉我你还有与我一战的魄力。”
“将军忘了,我没有剑。”织影就近折了截儿花枝,对上他的剑,“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卿云就聊以花枝为兵器,与将军切磋一番。”
放在岩川眼里,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蔑视,也就是这种蔑视,彻底激怒他,出手就用上十成十的修为,一剑向织影斩去。
砖石顷刻粉碎,云雾骤然液化,泥灰与水的触碰,顿时溅起满天泥泞。
眼看就要染污织影的云裳和头发,她将花枝斩下,上面的凤凰花一朵朵飞离枝干,环绕于被切开的泥水周围。
对方的下一剑已到来,她并指为掌,揉身而上。
岩川自问己身剑意丝毫不逊于雎略,就算她使出拙隐剑法,凭现在的修为也不可能抵挡得了他的剑意,谁料她竟赤手来接,真不知她是狂妄无知,还是仗着弥生鳞而有恃无恐,无视他的剑意。
那么,就让这个早就该死的人被他的剑意撕成碎片吧,这样就不会再祸害任何人了。
他再次挥出一道剑意,两重剑意叠加,将女子的头发和长裙振得如同一只飞扬的白色蛱蝶,那只手却始终如一,轻而易举就抓住劈面而来的两道剑意,五指不见得如何用力地一收,就把它们绞成碎片,紧接着,女子身影闪变,瞬间就来到他面前,那只绞碎剑意的手接住那截秃了的花枝抵着他的喉咙。
他想要举剑,却动弹不能,着眼一看,他的剑被一团云雾包裹,红色的凤凰花锁困着另一只手。
识海凝出一柄与手中剑一般模样的小剑疾射而出,直逼女子眉心深处,岂料她再次赤手相接,小剑如同一根细木棍,被她夹在指间。
女子清越的声线在面前响起:“还要再来么?”
剑被桎梏,手不能动,若她想,花枝立即就可以化作利剑,刺穿他的心房。
岩川不敢置信地在剑、手、花枝这三样中来回逡巡,他出了三剑,她用了两招,无论是招数还是法术,他都……败了,败得彻底。
怎么可能呢?
织影收手,将花枝簪入松散的发间,云雾散尽,凤凰花一朵朵回归,她步履如飞,眨眼又坐回树藤,足尖抵着落回原位的砖石,促使树藤载着自己前后摇动。
她对惊疑未定的岩川说道:“既然今日,将军的剑取不了我的命,那就请回去磨利了剑锋,改日再来吧,下次,可不许再干偷袭这么没品的事了。”
沉默很久,岩川终于接受自己战败的事实,他只对一件事存疑:“你的修为怎会如此?!”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织影修为的异常之处,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神族该有的修为。
织影对他的疑问置若罔闻,自顾着补充:“还有,回去告诉他,有伤治伤,这一百年内,就不要再于西北海掀起兵戈了。”
先是无视他的话,再是言语轻狂无状,岩川本该怒从心起,但是他没有,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人与从前那个人截然不同,必须得谨慎相待:“你有这个资格和陛下谈判么?”
织影淡然处之:“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答不答应,也不是你说了算。他的伤没有一百年不可能尽愈,你只管将我的话带给他就行了,我只要西北海一百年的安定,其他地方你们随意,天帝这儿,我自会摆平。”
轻飘飘的几句话,仿佛她说的只是沙盘上的几堆土丘,没了就没了,至于宝座上的天帝更是不足为虑。
如此举重若轻,断不是一个根基浅薄的新晋神女能够说出来的话。
岩川面色端凝:“你究竟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织影抬起眼来直视于他,眼神中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她声起云霄,空灵悠远:“我是司云殿主神。”
第三百零一章 海岸之隔
织影走了几个凡世,才找到一个正在过中秋的,于是借人家现成的材料,每种味道的月饼都学着做了两个,带回天界。
刚好是她与小金乌约定“相见”的时辰,趁着盒子里的月饼正是新鲜,她直接去碧海扶桑林。
还未落下,就瞧见一袭紫衣站在海与岸的边界。
风卷着浪涛,也卷着衣角,卷着微微湿润的发。
嘴角的笑一瞬间凝固,她握紧手中食盒,敬然施礼:“帝君。”
东华帝君转过身,问:“做什么来?”
织影如实答:“看他。”
东华帝君只道:“今日起,不必再来了。”
风愈烈,撩起发丝挑动睫毛,带来痒和涩。
织影缓缓垂落眼帘,没有问为什么,其中原由在那场“劫”里她都看见了,所以没资格埋怨,没资格再去奢求,却也无法抑制心中萧瑟随风愈浓,凝作泉流倾泻,无声淹没一惯的自持。
少顷,东华帝君肃声启口:“是否觉得本君太过残忍?”
织影沉默摇头。
是她想与小金乌多些时光,即使不得相见,一日间话上几句也是好的,便是她这份自私让他分心,以致逼出东华帝君出面。
帝君向来不愿多插手俗世中事,为这个心爱的徒弟,也算是诸多破例了。
他沉声道:“金乌出于日炽,至阳至明,你就是他心底挥之不去的暗。早在霸土原禁术反噬后他便该闭关,借机冲击上神,因为牵惦于你,他舍弃最好的机会,而今闭关,他仍不能心静,所以本君不得不出手干预。你一心为他,应该明白本君的苦心。”
织影点不下头,只道:“今日起,我不会再来了。”
朝暮既已难得,那就期许陌上花开吧。
总还是可以期许的。
“手里拿的什么?”东华帝君忽而出声。
织影醒神,回道:“月饼,凡人团圆节的饮食风俗。”思及眼前的帝君也是个热爱美食之人,她将食盒打开,朝前递去,“这月饼与我无缘,若帝君不嫌弃,可以尝尝。”
“倒是许久不曾尝过人间风味。”东华帝君拿眼打量里面一粒粒金黄油亮的馃子,然后食盒就落进他手里,继续被他用眼神扫荡。
织影默默扶额,盖住额角滑落的一摞黑线,她有点儿体会小金乌从前看着她对美食难以把持的无奈以及无语了。
“帝君慢慢享用,织影就先回去了。”
她在这儿,帝君恐怕要一直干瞪眼下去,他定力非凡,她还不想控制不住虎口夺食,在神族巨擘面前丢脸,哪怕这位极有可能知道她私下如何。
退堂鼓刚一打,冷不丁手里多了样物事,抬手一瞧,却是根发簪,簪身亮如乌金,簪头似苍山那捧簇新的银雪。
一抬眸,东华帝君已然萍影无踪,留下话:“本君瞧你缺件钗环妆饰,这发簪予你吧。”
织影忍不住笑,帝君这是吃人嘴软么?
此笑未达眼底,便消弭无迹。
没有帝君遮挡,扶桑林明朗在前,中间却好像相隔千万重越不去的山川,让她无法再向前跨出一步,想要打破自己刚立下不到半柱香的承诺,踟蹰半晌,到底还是咬着牙,转身疾飞,离岸越来越远。
扶桑林深处,如灼日当头炙烤的闭关之地。
小金乌无可奈何地望着那束白色缩成芝麻一点,呼出去的一口气没来得及收回来,那点白就已消失于视野当中,叫他心尖倏地一下揪痛,好似练功练得岔了气似的。
她竟然就这样一走了之!
走得如此潇洒,连头也没有回一下,更遑论留下什么依恋不舍的话。
量身定制的修炼场地此时却犹如一个大型蒸笼,将炽热的太阳真息灌进体内,满了,再也装不下了,就融进血脉里,叫嚣着冲出来,同那个狠心的人一样抛下他,到外界逍遥自在。
“噗!”
动人心魄的血色充斥视野,便是叫普天神族难以逼视的太阳光芒,他也从未觉得如此刺目。
“醒了就专心闭关。”东华帝君的叮嘱随声而至。
这声音含着灵力,小金乌仿若经了当头棒喝,豁然惊醒。
眼下他已是闭的死关,除了继续,还能做什么,便是问个缘故,也得百年之后才能如愿。
臭丫头!最好这一百年都过得随性逍遥,不然等我出关,就再也没有你独身行走之时!
小金乌心里虽是一万个不甘,也唯有强自平息下去,继续潜心修炼。
海天一线间,织影猝不及防打了个冷战,她垂目海下,却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海兽能够叫她生出这种打心底里发出来的冷意。
这感觉着实有点儿久违,自从她发现小金乌没想象中那么有威胁力以来,就再也没有体会过……
她颓丧地摆了摆头,好一会儿才将眼角那丝可厌的氤氲驱散,再次螓首扬起,看清目下光景,眸底透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这一趟走得有些偏,竟抵达神魔两族交界地——东海之渚。
织影掉转方向回归正途,不防底下一块硕大的礁石递来传音。
“来了就同本尊聊聊。”
这声音使得织影头皮一紧,暗自收拾略微错乱的心绪,遂俯身而下,轻步落在礁石上,随常唤了声:“魔尊。”
与礁石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墨色衣袍随风凛冽,修渊望着幽幽大海,神情难辨,等织影独站片刻,面色未改,他才道:“似锦回来了。”
此声既轻又低,仿若不经意间的呓语。
织影摸索着簪子的形状,没有恭喜或是言他,也没有急着要走,修渊要见她,就不会让人发现,与人把柄。
只是分明说要她下来同他聊聊,要么不说话,要么就等同自言自语,若非同样需要静一静,织影暂时还真不想和这些人待在一起。
站了老半天,修渊才又出声:“时机不对。”
“魔尊指的什么?”织影问得很配合,也很敷衍。
“诏令。”
织影轻轻笑开,好似优昙花抖落露珠,缓缓铺展半透明的洁白花瓣,开得妖娆而放肆。
她道:“所以魔尊这是为似锦来找我讨个说法,或者所谓的公道?天帝已经将我叫去紫宸殿,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魔尊又要给我什么样的教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