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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离忘     我来凡界讨个夫txt下载     我来凡界讨个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五章 此情此心

    这些年,织影最常做的事是睡觉,因为真身的缘故,进入睡眠状态既可消乏,亦可疗伤,但也有个恼人的坏处——一睡觉必会做梦。

    时而是不周山巅,瓷白的指尖赋予流云生命,初见的天地说不出的美。

    时而又见蓝紫色的雷电瞬息撕裂苍穹,当头斩落,斩仙台下,东君的面目被轰闪的雷火映得极为骇人。

    风雨金翎里,执子之手,白玉高台上,造劫回溯……

    还有问心洞,重复那个扎进她心底,仿佛生了根,长出锯齿的叶剌开脏器,鲜血淋漓的梦。

    剑势如风,青冢的剑锋轻而易举穿破云雾,来到她胸腹之前。

    剑式古拙,破空而来。

    是她自废剑心的拙隐剑法的最后一式——化生。

    一剑下去,化尽生机。

    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梦境,即便想躲,这副身躯也由不得自己控制。

    眼前,剑锋转瞬即至,执剑之人的眼神是沉痛的。

    这是她在梦里第一次看清。

    未有多少意外,可还是觉得有些残忍。

    明明是她的劫,为何让别人也跟着一起不得安宁?

    “结束吧,早该结束了。”

    双唇张合,是她的声音说出这一句。

    然后阖上眼,隔绝执剑者的眼神。

    封闭视觉,听觉变得灵敏,遥远的地方有呼喊传来,很多,很杂,可她还是听不清。

    其中有一个声音,却如同刀刻斧劈,凿落在心底,永志不忘。

    他来了!

    这具身体张开眼,那个奔来的人的俊朗面容在视野里一闪而逝,就在她身前,化作一簇炽热耀眼的金色火光,一刹灼亮了整个天地。

    “不要!!——”

    声嘶力竭,光芒消逝,胸臆间缠绕着那抹哀凉与绝望,余韵未消。

    入目是一整匹上品雪羽纱裁制而成的帐顶,当中坠着一颗镂空白玉香球,幽淡清雅,依稀是什么花的味道。

    有交谈声传入耳中。

    她的意识尚未完全回转,断断续续的,恍惚间只听见“决定”“玉成”这几个词,更听不清是谁所发。

    随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

    织影支肘起身,眼睛望了过去。

    来人的步伐突然急促,转瞬来到她跟前,伸出双臂扶着她坐起,随之递来略带慌急的一句:“小影,你醒了。”

    织影不由失笑,看向他:“我又不曾受伤,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一出声,喑哑粗沉,好似木枝在石板上刮过。

    小金乌勾指轻刮她鼻梁,示意她瞧。

    “发了一头的冷汗,做噩梦了?”

    看到他指节上的濡湿,织影轻咳调了调嗓子,才开口道:“……还好。”

    总归还是梦。

    小金乌取过软巾,也不用法术,就这么一点一点耐心地沾拭她脸上的冷汗。

    织影凝神打量一圈目下的居所,闻着鼻端似有若无的紫藤花香,说道:“这里是……这是紫府?我们来紫府做什么?”

    小金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继续细细擦拭,口中缓缓说道:“小影,我们成亲吧。”

    “成、成亲?!”

    织影霎时睁圆了眼,完全清醒过来,又好像犹在梦中。

    小金乌放下软巾,把她双手拢在掌心,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两尾深陷涸泽奄奄一息的鱼:“帝君答应,做我们的证婚人,明日我们就在这里成亲。”

    “不!”

    话才出口,织影就感觉小金乌的手僵了一僵,怕他误会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前不是在说笑?”

    小金乌将手掌握紧了几分:“我不够认真?”

    织影回想当时的情况,难道不是为了把她说出的“连累”他那句话堵回去么?

    可帝君明明知道她是谁,怎么会答应?

    扪心自问,能嫁与所爱,她心里无疑是欢喜的。

    在问心洞之后,她也曾想过,如果不能改变那个结局,那便用这条命殉了他,也算偿了这份情债。

    不想心这个东西,果真半点都由不得人,她认清了自己的真心,便希望长长久久,不愿再让所爱之人走向那个惨烈的结局。

    可是,老天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捉弄她。

    待到她下定决心,又让她回溯到过去,得知自己是五彩华云之身,生来就是为了赴死,以圆满那场避不了的因果。

    何其残忍!

    她已放任自己由这颗心主宰着吐露衷情,接受小金乌的情意,甚至选了做凡人那一世代表着以身相许的戒指作为定情信物,沦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贪欢之人,拉着小金乌共堕泥淖。

    可偏偏灵台又存着一丝清明,每每深陷之际跳出来提醒自己——

    别忘了此身不由己,情深终将缘浅,今日你予他多少的欢愉,明日便有成倍穿肠裂心的毒药加诸其身,你舍得让他空欢喜一场,往后都活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

    舍得?舍不得?

    从心?抑或从命?

    “小影,成为我的妻子罢,碧落黄泉,我陪你去。”

    小金乌起了身,立在床边,而后单膝触地,将两张鹿皮双手捧来。

    依照古礼,男子以俪皮赠女子,是求娶之意。

    织影怔怔地看着他,抓着云被的指甲微微泛白,良久,唇角抹开一丝笑,揶揄道:“说的好像殉情啊。”

    小金乌面容凝肃,坚定不移:“认定一个人,自然生死相随。”

    织影顿了下,又端详他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知不知道,若是在凡界,此刻你的行为算是在向我逼婚了。”

    小金乌毫不气馁,反而顺势问她:“那么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逼婚?”

    织影垂下眼帘,小金乌只看见她紧抿着唇,好半天才发出幽幽一叹:“帝君怎么会答应?”

    “他喜欢你做的莲藕汤。”小金乌说道。

    “哈?”

    “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帝君已经答应了。”

    织影还是紧绷着嘴角,沉默着,不发一词。

    小金乌以为她又当自己在玩笑,郑重无比地说:“小影,我是认真的。太阳神赤霄,谨以此生此身此心,聘云神卿云为妻,碧落黄泉,永不相负。”

    织影语气怅然,鸦青的睫毛下,笑意深藏:“可是很早以前我就答应了啊。”

    小金乌绷直脊背,锲而不舍:“没关系,我可以——”

    “嗯?”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听见了什么,然后看见织影抬起眼来,唇弯含笑,梨涡浅浅,登即明了,适才是她的戏言。

    小金乌愣了下,哭笑不得:“你可真是……”

    织影笑盈盈地看着他,双手接过俪皮放到膝上。

    极完整的两张鹿皮,承载着他的全心全意。

    ——碧落黄泉,永不相负。

    求婚成功,小金乌喜于言表,起身坐回床边,却始终没想起她何时答应过自己:“我记得这是第一次向你求亲。”

    织影笑了笑,伸过左手执起小金乌的左手。

    银珠玉质,相映成辉。

    她看着小金乌,说道:“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

    小金乌如梦初醒,抚了抚佩在她指端的海瑶枝指环,说道:“那时候你说,此生都不会将它取下。”

    “不只是定情,还有终身。”

    织影双臂勾过他颈子,在唇上吻了吻,看着他,一字一顿,说的极为认真:“云神卿云,愿嫁太阳神赤霄为妻,托付终身,此情此心,永志不渝。”

    从命么?

    未竟的使命,她可以接受,但她绝不从命。

    ——誓死不从!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一约既成

    紫府,垂藻庭。

    这场婚礼很是简单,没有盛大宴会,也没有宾朋满座。

    一对新人,一位证婚人,一位主婚人,一名仙官,便是全部。

    新人是太阳神族掌权者与云殿主神,证婚人是东华帝君,主婚人则是昆仑山金母元君。

    东华帝君是小金乌的师尊,作为长辈,位居高堂不足为奇,但金母元君的到来,着实让织影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这两位尊神清修日久,隐世前,众神也只在各自领受神籍之时才得瞻仰一回圣颜,眼下齐齐现身,还是作为证婚人与主婚人前来……

    原以为这样就很隆重了,谁知这才仅仅开了个头。

    纤云弄巧,日辉晴照,身着大红礼服的两人方走到檐下,长空万盏金花纷纷旋落。

    目下又是什么巧思?

    织影看向小金乌,投以询问的眼神。

    昨日小金乌让她什么都不用管,安心睡个好觉,一切交给他就好,以至于她对这场婚礼一无所知。

    小金乌但笑不语,有意让她自己去探究。

    织影暗觉好笑,不知道他准备了些什么,怀着好奇,抬手接了一盏。

    小小的花盏一沾手,便在指尖化作点点流光,既而汇成几行云篆:

    今夕良辰,敬告天地,

    太阳神赤霄,云神卿云,

    于此缔结鸳盟,愿偕永世之好,

    四海八荒,咸使闻证。

    ……

    金色花盏落遍九重天,每一盏便是一句庄严真挚的誓词。

    此刻,他们这对眷侣堂堂正正地昭告天地,举世皆知。

    织影不由触动情肠,眼眶熏染。

    小金乌见她看来,眉梢微微一动,想像以前那样往上挑一下,又觉得这样不好,克制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正红礼服衬托下愈显张扬的俊美,立时多了几分温雅与沉稳。

    见惯了他的骄矜与狂傲,乍然见到这样的他,织影竟也不觉得不习惯。

    怎么会不习惯呢?都是他呀。

    织影深深凝视着他,说道:“阿霄,谢谢你。”

    小金乌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俯身,在她耳边低低纠正:“叫夫君。”

    织影迎着他的缱绻目光,粲然一笑:“夫君。”

    顺他之意,更是听从内心。

    没想到她会如此爽快,小金乌眼底笑意浓了几分,伸臂揽过她,仍把握着恰到好处的沉着语调:“夫人,我们走吧,别让两位长辈等久了。”

    两人相携走到庭前,在金母元君的赞唱下,拜过天地,拜过帝君,最后夫妻交拜,金母元君手一引,毓言仙官奉来两盏合卺酒。

    织影接过杯盏,视线一掠,恍惚瞧见东华帝君紫色袍角倚着一抹石青色。

    “夫人?”

    小金乌轻声唤她,低沉的嗓音愣是把这个称呼念得缠绵悱恻。

    饶是织影自认脸厚,也禁不住双颊发烫,浑然忘了接下来该做什么,手被小金乌捏了捏,这才嗔了他一眼,两人一齐饮尽杯中酒。

    金母元君一脸慈爱,仿佛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笑吟吟地:“礼成——”

    “一约既成,愿汝等燕侣双俦,和乐永久。”

    却是东华帝君以长辈的身份念叨祝词,颇有些语重心长。

    织影听得微怔,眼底有淡淡的自嘲一闪而过,和乐永久……

    望着这位尊长平和清正的眼神,织影心中百般滋味,说不清如何作想,但能得到他的成全,织影无疑是感激的,遂与小金乌一同俯身真心一拜:“谢帝君。”

    抬首,尊座上已没了人影,连适才奉酒的毓言仙官也一并不见,偌大的紫府,只有他们两个了。

    织影问:“帝君呢?”

    “帝君应了金母元君之邀,带着毓言一起往昆仑山观赏千叶牡丹,毓言仙官跟去侍奉。”

    答完这句,小金乌极为顺手地一手揽住织影的肩,一手抄起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这个时候离开,是何用意,不言自喻。

    织影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羞恼地把脸埋进小金乌胸口,完美错过了某人嘴边刚刚扬起的得逞的坏笑,只听他老神在在地说:“芜岚废了,总要有人填她的缺。”

    昨日,芜岚和金甲神卫意图围杀云族,结果反被阵杀在司云殿的消息就已传遍天宫。

    花神殿缺了芜岚这么个平日里不甚管事的主神,原是没多大影响的,不过没了主神震慑,多少会产生一些不大不小的内乱。

    织影嘟哝:“这么说,倒是我给帝君添麻烦了。”

    “是啊!你看帝君对你多好,给你收拾烂摊子,给你证婚,所以……”小金乌睨着怀里的人,认真严肃地教诲道,“你要好好对待他最欣赏的徒弟,知道么?”

    即便头脑再不清楚,织影这会儿也明白是他故意拆了两句话,引得自己误会,只为引出这句,倏地从缝里钻出,仰起脸瞪他,佯怒:“你还要脸不要?”

    小金乌朗笑:“要你就够了,要脸作甚?”

    “哐!”

    织影一惊。

    门被小金乌一脚踹开。

    小金乌从容地抬腿迈了进去,织影穿过他臂弯,将房间囫囵扫了一遍,里面的家具全都挂着红绸带,还贴了囍字,像极了新房。

    呃,应该就是小金乌和她的新房了。

    “做什么发呆?”

    对她的反应,小金乌说不上满意,刚才还十分羞涩,怎么现在反倒镇定得很?

    不喜欢这里的布置?

    不应该呀,他都是照着人间的习俗准备的。

    说话间,织影被放到床上,手往里一按,就听见两三声脆响,只觉底下有什么东西硌得慌。

    小金乌还是那副莫测高深的神情,大约又是什么惊喜。

    织影再次扫过房内的布置,心中一动,掀了大红被子一看,下头果然铺着一堆“早生贵子”。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新婚夫君,然后仔细打量布置新房的陈设。

    除了适才匆匆一瞥见到的红绸,床帐子也是红色的,上面绣着并蒂莲;仔细看,床也不一样,不是天宫惯常冰冷冷的白玉矮榻,而是红木制的,精细雕刻了各种吉祥图案,挂了香袋,幽幽散发清雅平淡的紫藤香;桌案上还列着成对的儿臂粗的红烛,也是双喜的纹样……

    这些都是凡间大婚的习俗,每一样都是。

第三百七十七章 红烛长燃

    织影眨了眨眼,睫帘深处流溢着几许碎光:“这些就是你昨夜花了一晚上准备的么?”

    “喜欢么?”

    小金乌挨着她坐下,捡了粒桂圆,放入她手中,挺得意的样子。

    “喜欢。”织影捏着桂圆,答的依旧爽快。

    依着往常,织影必是要与他痴缠一番才肯道出答案的,今日是他们的新婚,那就让他得意得意吧。

    看她此刻如此好说话,得意的某人就开始顺着杆子往上爬:“夫人,时辰不早,我们安歇吧。”手缓缓伸到她腰间,勾住衣带。

    织影浑然不觉,只以为他想抱抱自己,柔顺地依进他怀里,中途还探头瞄了一眼窗棂外,只见穹光清透,于是语气诚恳说道:“还挺早嘛。”

    按照正规流程,这会儿新郎应该在外间招待宾客,敬完了一圈酒,才能回新房见新娘。

    不过他们的婚礼一切从简,外面也没有宾客需要招待,所以……咳咳,打住打住,天还没黑。

    小金乌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亦十分诚恳地说:“不早啦,你瞧,天都黑了。”

    随即五指一拢,太阳之精全部收敛,室内顿时暗如黑夜,唯有案头那一对红烛高照,静静摇曳着明暖的光。

    织影:“……”

    这样自欺欺人真的好么?

    不过很快,她就没功夫思考这个深刻的问题了。

    忽然一股凉意在肌肤漫开,织影低头一看,原本系得严整的衣带不知何时齐齐松开,还没反应过来,身子被倒了个个儿,小金乌覆了上来,然后……

    噼里啪啦的声音接连响起。

    小金乌转头去看,话里有丝恼意:“什么东西?”

    织影不由发出吃吃的笑,幸灾乐祸的口吻:“是你铺的‘早生贵子’啊!”

    “……原来这么碍事。”

    无奈地落下这句,小金乌就要挥臂把那一堆拂下床去,织影忙拦住:“别扔!”

    烛光里,小金乌一双灿金眸子异常灼亮地看着她,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

    织影心跳如擂,脸上倏而泛开一抹红晕,破天荒抹了一层艳丽胭脂的两片唇一翕一合,说出的话还是数百年如一日的吃货风格:“留着明早还能煮红枣桂圆粥吃。”

    真好,还是他的小影。

    小金乌笑音低哑,吐息如火:“好,就依夫人说的办。”却只是目光灼灼在她脸上游移,仿佛盯着块香肉,琢磨着哪个部位更好下口。

    织影有一瞬慌了:“你还没——唔!”

    后面的话被火热的唇堵了回去,炽烈的气息团团包围,轻车熟路地在她齿颊间辗转,许久,小金乌留恋地在嘴角印下一吻,抵在她鼻尖轻轻喘息。

    织影捧着他的脸稍稍退开一点,想说完刚才未尽的话,可张了张嘴,又忘了要说什么,一双眼呆呆地看着他,用早已揉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努力回想。

    金钩被挑下,纱帘垂拢。

    小金乌把她的手拿下来跟自己十指相扣,缱绻目光绞着她湿润迷离的眼,眸色深深,嗓音低惑:“夫人,该歇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想罢。”

    想半天也想不起来到底想说什么,织影从善如流,才“嗯”一声,缠绵又热烈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庭院深深,柔风迢迢,紫萝朱影,悠悠落了满地。

    待织影朦朦胧胧张开眼,身旁的被褥下还余温热,人却不晓得哪儿去了,这家伙……

    起身披上外衣,织影伸手撩开纱帐,室内仍是一片昏暗,也不知时已至夜,还是被小金乌收起来的太阳之精没有放出,只有案头仍是明堂堂的,鎏金烛台上挂满烛泪,如红玉凝脂,簇着两团龙眼大的橙色焰火,仿佛怎么也燃不尽。

    她定定注视那两团暖融融的光,渐渐地,有些出神。

    暗影投下,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看什么?”

    织影仰起脸,视野里都是烛火映出的斑驳暗影,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她知道他在笑,并且有种神奇的自信,确定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到了什么位置。

    她眯起眼笑了笑,眼波流转间油然一股慵懒的妩媚:“红烛长燃,是个好兆头。”

    屋内安静片刻,小金乌用掌心盖住她眼睛,轻轻说道:“嗯,是个好兆头。”

    掌心缓缓拿开,视野斑驳散去,屋里已经亮堂起来,小金乌坐到床边,手里托着一只碗,空气中漫开淡淡的甜香。

    原来是做吃的去了。

    盯着熬得浓稠的红枣桂圆粥,织影总算记起自己忘了什么。

    小金乌舀了勺粥递到她唇边,一面不紧不慢地说:“昨夜亏得我把那一堆收了,不然今早就吃不成这个了。”

    “咳咳!”

    织影被口中的粥呛到,咳得双颊绯红。

    小金乌放下勺子,体贴地替她拍了拍背,温言:“别急,锅里还有。”

    “咳咳咳……”

    织影咳的更厉害,拍背的手的动作更加轻柔。

    缓过劲儿,她目带谴责地瞪着小金乌,小脸粉白如玉,沾了汁水的唇饱满红润,仿若拢在晨雾里的娇艳桃花。

    小金乌眸光微微沉了几分,倾身欺近,在她躲闪前按住雪腻的后颈,照着唇吻了吻,百年不曾动手,厨艺不退反进,他细细舔去最后一丝甜意,抵着她的额头,意犹未尽:“很香。”

    织影推开这趁人之危阴险狡诈的登徒子,顺手夺过粥碗,斜睨他一眼:“不给你吃!”

    尚且不知道自己被这位新婚夫人在心底定义为“登徒子”,小金乌替她把滑下肩的外衣拉好,丝缎般的长发拢到一边,笑容明快:“这粥本就是为夫人熬的,为夫不和你抢。”

    一口一个“夫人”,一口一个“为夫”,叫得十分流畅顺口,织影觉得有点肉麻,又有点甜,和这红枣桂圆粥的滋味一样,竟然开始有些……习惯了。

    看她胃口大开,一连喝完两碗粥,小金乌拿手帕替她沾去嘴角汁液:“吃好了?”

    织影点点头:“嗯。”

    “穿好鞋,为夫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金乌把碗搁在床头小几,起身把另一半纱帐拨入金钩,捡起丢得东一只西一只的鞋,放回脚踏上。

    织影抱着被子没动,脑袋耷拉着,眼皮又开始打架,声音软软的:“去哪儿?我还想再……睡会儿。”

    “那就这样吧。”

    小金乌俯下身,两手一抄,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没有受到任何挣扎,连低呼都不曾。

    他低眸一看,上一刻还喊在困的人这会儿已经快睡着了,半张脸陷在殷红色外衣里,嘴半张着,迷迷糊糊地嘟哝着什么,好像在说“随便吧,我要睡了”。

    小金乌不由哑然失笑,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那就安心睡,一切交给他吧。

第三百七十八章 再入红尘

    织影一梦而醒,入目已不再是那顶开满并蒂莲的红纱帐,而是一扇木窗。

    准确地说,是一扇木制舷窗。

    舷窗外,天悠悠,云杳杳。

    她在一艘船上。

    之前依稀听见小金乌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去什么地方?

    需要坐船的话,应该很远吧。

    而且,这家伙怎么又不在?

    一边想着,织影披衣出了屋子,赤足踏在木板上,发出“笃笃笃”悦耳的低响。

    这处所在果然是一艘巨大的木船,木船被灌以神力,泊于皑皑白云间,拨开白云,即是人间,跃下木船,便可入红尘。

    织影双手轻轻一按,坐在船舷上,朝外轻呵一口气,云雾洞开,人间盛景跃入眼帘。

    江河罗织,峰峦如棋,城镇错落,黎民微小如尘埃,熙熙攘攘,却也和乐自在。

    俯瞰凡尘不多时,甲板上传来“笃笃”两声。

    织影扭头,见小金乌缓步而来,锦衣玉带,气度轩昂,端的是个傲睨山岳的天之骄子。

    在他手中小三层的食盒上停留一瞬,织影眼含娇嗔:“这次又给我煮粥去了?”

    小金乌笑着托起食盒,朝她招了招手:“刚做好的人间小食。”手指一点,甲板上变出一方梨木案几跟两个锦绣蒲团,然后将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端出来。

    才揭了盖子,织影就跳下船舷,跑来蒲团上坐着,毫无仪态地曲肘趴在案几上,径直拈了枚最好看的荷花酥放在嘴边咬了一大口,酥皮脆甜,她美滋滋地眯起眼睛。

    刚想发表一两句赞美,织影秀细的眉尖忽而蹙了一蹙:“这是商丘城那间酒家做出来的味道?”

    天上百年,人间三万六千五百多年,怎么可能传承如此之久一点没变?

    小金乌为她释疑:“半溪居的掌厨是妖,敛息之法练的不错。”

    “难怪了。”

    提起半溪居,织影不禁回想起之前某人去人家后厨洗劫了一桌席面,回来给她当早餐,满满一桌子大鱼大肉……

    再看眼下,两碗鲜肉馄饨,四碟小菜,三碟点心,既清淡又丰盛,十分符合养生之道。

    不得不说,某人很有进步啊!

    一起用完早餐,织影坐回船舷上,一边消食,一边继续欣赏山河壮景。

    小金乌走近,轻巧跃起,落在她旁边:“六界之中,你最喜欢凡界。”

    原来用仙船,是想带她游戏人间。

    织影两眼倏地一亮,当即与他议了起来:“大凡世三千,小凡世亦有三千,我们去哪个?”

    小金乌拍了拍船舷:“船泊到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织影双手合十:“好主意!”

    看着小金乌,她忽然低下脑袋,未挽的细发滑落,掩住眼畔闪烁的细碎星光,一对雪白赤足探出霜华裙角在船畔轻摆,将云池搅乱。

    声调轻轻地,仿若喃喃自语:“我们现在,好像在计划度蜜月呀。”

    小金乌早已习惯了她口中不时蹦出的新奇字眼,虽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词,但从她的表情,也能够猜得出这个词的大致含义。

    他微微一笑,在晨曦中明亮而闪耀:“我们已经在度蜜月了。”

    赤白的双足如同两尾鱼,甩动尾巴在池中游曳的更加欢快,将云朵搅成彩絮,碎作斑斓的细沫,在空中徐徐逸开。

    ……

    城墙上旌旗飘飘,街市里人来人往,虽已换了一番光景,热闹的气息却如复刻一般,未曾有一丝衰落。

    织影和小金乌携手走在商丘城的青石路上,也成为了热闹的一部分。

    才至楼坊下,便是一阵脂粉气扑鼻,同时传来莺歌燕语。

    “呀!好俊俏的小郎君!外乡来的吧?瞧着眼生。”

    “是不错,可惜人家身旁啊,早有绝代佳人作伴了,又怎么会光顾咱们这里?”

    “我看他俩长得挺像的,是兄妹也不一定!”

    “你呀!每每瞧见一个俊俏郎君,就要生出一番痴心妄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小子呢?”

    各种挤兑嘲笑接踵而至。

    原本织影是落在了曾经半溪居的位置,谁承想,过去的酒肆不知搬到哪儿去了,这里竟变成了一家醉生梦死的勾栏瓦舍。

    听见小金乌被几个妓子觊觎,织影心头颇为不爽,正思索着是否给她们一个教训,不防里头摇摇晃晃撞出来一个左拥右抱的男子,见门口走过一个天仙似的美人,立时眼冒绿光,将怀里两个庸脂俗粉一把推开,扑将上来。

    “小娘子——嗷呜——!”

    织影:“……”

    想要动手动脚的男子还没站稳,便被小金乌一脚踹翻,趴在地上蜷着身,痛出了狼叫。

    小金乌立在织影身前,面色铁青,浑身往外冒着冷气,十丈以内,一片死寂。

    织影扶额,拉着眼神凶狠想要杀人的小金乌隐身远遁,留下身后一地鸡毛。

    男子火气冲冲要报仇,人却不见了,扯着嗓子左右嚷嚷:“人呢?大白天的活见鬼啦!”

    一个极嚣张的清脆女声鄙夷道:“什么鬼呀鬼的,那分明是两个溜下凡的神仙,无知的好色之徒,踹你一脚算是看得起你的!”

    “嘿你个小姑娘,传奇话本看多了吧,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嘁!没见识!不过这俩人的背影看着还挺眼熟的。”

    “怎么了?阿杉,你看见谁了?”

    “啊!没谁,就是两个溜下来玩儿的神仙!屏姐姐,那个人甩掉了么?”

    “哦……他去了另一个方向,我们走吧。”

    “我们先找个地方用饭吧!”

    “又饿了?今日想吃什么?”

    “烤鱼!”

    突然出现的两个姑娘如同雪白浪尖溅起的两滴水,转眼又汇入人潮,没了踪影。

    远离尘嚣的小金乌和织影回到仙船上,在桌旁相对坐下,小金乌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织影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唇弯含笑,带着几分揶揄:“喝杯茶压压惊。”

    小金乌端起杯盏呷了口,随即反应过来,自辩道:“我没惊!”

    “嗯,没惊。”

    织影忽而心起狡黠,前倾了身子,隔着桌子伸过食指,挑起他光洁如玉的下巴,声音甜得发腻:“别生气啦,小郎君~”

    小金乌一怔,与她视线在空中交汇,眉峰略略一压。

    就在织影以为他即将恼羞成怒的时候,小金乌出手如电,扼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就把她带进怀里。

    “啊!”

    桌上杯碟碰撞,哐当作响,茶水倾流,滴答滴答,像断线的珠帘。

    她在小金乌怀里挣了挣,环在腰间的手却抱得更紧,心在胸腔里蹦的厉害,她有点慌,不知道急的,还是怎样,大约她的脑子坏掉了,才会这么自作自受地主动去挑那根脆弱的弦。

    不过她想,不论他此刻想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世间只他一人,能让她心甘情愿交付一切。

第三百七十九章 岁月静好

    雪霁空晴,和阳暖照,又是一年春好时。

    依山傍水的地方,大大小小百十间茅舍散落而建,山脚临溪的木屋在其中并不起眼,居住于此的人也在过着寻常人的平淡生活。

    “阿霄,一会儿照这个方子再帮我提炼一瓶药水。”

    织影放下毛笔,把写好的笺子递给进屋的人。

    小金乌刚在院子里劈完柴,闻言扔了柴刀,接来一扫,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激起火花,然后怒不可遏:“……回春水?!哪个混账家伙让你炼这种药水?他也说得出口?!”

    织影一听就知道他想歪了,面色青了又红,尴尬无比,瞪着他:“你在想什么呢?这是炼来医治院子里那棵枯木的!”

    小金乌看完整张方子,确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材,而是具有催生草木恢复生机的疗效,适才自己看见药名先入为主,这才误会了。

    不觉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他干咳一声,有丝无奈:“就不能取个正经点的名字?”

    “……怎么不正经了?明明是你自己心思不正想歪了。”

    织影又瞪他两眼,去了药柜前拣药。

    离开物是人非的商丘,他们来到另一处未曾涉足过的凡世,住了半年,又换下一处。

    如是几番,总不甚如意,到了目下这处,待了几日,觉得此地民风淳朴,乡里和善,两人便寻了处无人居住的僻静之地,稍加修缮,预备先住一段时间再说。

    一日,有山里归来的猎户倒在柴扉前,小金乌把人扶进屋,织影又出手治伤。

    猎户醒来十分感激,以银钱答谢,织影自然不会收,收来也没用,猎户也不强迫,回去跟家里人一说。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附近人家都知道这里来了个女大夫,有个头疼脑热又不方便去城里请大夫的,便都来前来求药,回头送些家里的蔬果米面之类的答谢。

    织影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索性在这里采药炼药,当起了乡野郎中,暇时和小金乌外出游山玩水,如是两年光景,倒也过的恬淡幸福,便不急着挪地儿。

    把拣出来的药材扔进竹筐,织影抬头就见小金乌倚着药柜,正含笑看着自己。

    她捋了捋慵懒垂落腮边的发丝,有点莫名其妙:“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挺好。”

    小金乌走到她跟前,拔了发簪,用手帮她理顺头发,又几下重新挽好,再佩上木簪,托着下巴凝目细细欣赏了一会儿,说道:“很好。”

    织影笑了:“这也值得拿来夸耀?”

    小金乌拉她来到妆奁前坐下,掌心贴耳扳正脑袋,让她面向铜镜:“不信你自己看,是不是很好?”

    依他之言端详片刻,织影给予中肯品评:“这个发型确实不错。”

    “我说的是人。”

    小金乌叹了口气,俯下来,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枕在她肩窝,注视着镜中的女子,眼神幽怨,一副“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的模样。

    织影垂眸解下挽至肘部的袖子,无情地表示自己就是这么不解风情。

    就在小金乌即将使出最强杀手锏挠痒痒之际,屋外传来响动。

    “顾大夫在家么?”

    又来了。

    小金乌脸色变得极臭。

    织影忍着笑,安慰地拍拍他的脸:“我出去看看。”

    小金乌起身,看着她整了整衣裳稳步出门,一手支肘托着下巴,打定主意,下次安家一定得选一个隐世之地,这样就不会老有不识趣的人跑来打扰了!

    织影还不知道小金乌心里的小九九,来到柴扉前,望着布衣荆钗的妇人和煦微笑:“牛嫂子,可是牛家阿公又头痛了?”

    “不是不是。”妇人摇头,婉拒了织影请她进院的好意,把怀里棉布裹的陶罐递了过去,说道,“顾大夫,多亏你医术高明,治好了我爹的痼疾。这是我娘炖的鸡汤,让我端来给顾大夫尝尝,乡下人手艺粗陋,还请顾大夫不要嫌弃。”

    织影目光晶亮,双手接过,一股温热从棉布传了过来,显然一炖好就送了来,这份质朴的心意,她很喜欢:“怎么会?替我多谢牛家阿婆。”

    说完,她单手托罐子,从袖里摸了个香囊递给妇人:“这是新做的香囊,放在床头,夜里会睡得安稳一些,还有消除疲乏的功效。嫂子照顾一家老小格外辛苦,别累着自己。”

    妇人笑纹深刻,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才告辞离去。

    织影立在柴扉前,目送她走远,眼底流露一丝眷恋,然后重拾笑意,脚步轻快地进屋:“阿霄,中午咱们有鸡汤喝了。”

    刚才的情景,小金乌都看见了,知道她是将那妇人看出了几分凡人那世的母亲的影子,也没说别的,顺手接过罐子,笑道:“要不咱们家也在院子里养两只?”

    “成啊!”织影非常赞同他的提议,合掌道,“等他们长大了,每天还有鸡蛋可以吃!”

    小金乌把罐子放在炉子上温着,织影在药柜边拾掇拾掇,便要出门:“记得给我提炼回春水啊,家里有几种草药用完了,我得上山一趟。”

    小金乌把她拎的药篓拿过来自己背上:“一起去罢,那个什么水也不急,回来再炼。”

    “也行。”

    两个人肩并着肩,与往日一般说说笑笑出门。

    去地里干活儿的农人看见他们,扬起朴实的笑,冲这边招了招手,走了过来:“顾大夫又和夫君上山采药哪?”

    织影笑着回:“嗯,山子的疹子可有好些?”

    一面走,一面跟对方交流一下皮肤病的常识。

    “当心脚下。”小金乌伸过手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

    织影低眸一看,原来她再迈一步就会踩到石头,这石头露出来那面十分尖锐,若刚才那一脚落实,必然会扎破鞋底。

    “走路不要分神。”小金乌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心。

    织影拿手揉了揉,朝他吐了吐舌头。

    看他们夫妻如胶似漆的样子,农人流露出艳羡的眼神,带着善意说道:“你们夫妻可真是恩爱,什么时候添个孩子?”

    这个问题问得着实……有深度。

    织影还没想好怎么说,小金乌开口道:“我们才新婚呢,这个不急。”然后看着她,“对吧,夫人?”

    凡界几年,于天界也就几日,确实是新婚。

    于是织影跟着点头附和。

    那农人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恰好走到自家田坎,便放下锄头,又开始一天辛勤的劳作。

    进到山里,织影蹲在草丛间采药,有点心不在焉。

    “这种杂草加在药里有什么功效?”

    闻声,她醒过神来,药篓里果然躺着几棵没用的杂草,连忙清出去,想了想,还是问了:“阿霄,你喜欢孩子么?”

    成亲那日,他在被褥下头铺了那么多的花生桂圆,应该也了解过这是什么寓意,是不是也有着为人父的期待呢?若是……有个骨肉在身边也挺好的。

    织影思绪万千,却见她的夫君先是愣了下,随后垂下眼睫想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喜欢?”

    她眨了眨眼,还未开口,小金乌十分郑重非常端正异常诚恳地盯着她的眼睛向她保证:“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再努力努力。”

    “又开始不正经了!”织影忿然甩下这句,掉头就走。

    果然不该跟他讨论这些!

    她身后,小金乌眼中风起云涌,很快被压了下去,语气无辜道:“不是你问我的么,怎么还赖我?”

第三百八十章 转瞬即至

    如织影是小金乌的解药,小金乌也是织影的解药。

    问了那个问题,织影便再次焕发生机,几下子采完了药草,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循着另一条没走过的路回家。

    说是另一条路,其实也就是就地定一个方向直直走下去,每次站定的地方不同,走的路也会不同。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织影的裙角被地上枯枝刮到,小金乌第不知道多少次合掌劈烂,第不知道多少次扶额,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一路劈烂的树枝都可以煮一锅饭了。”

    织影提着裙子在旁边笑,毫无诚意出言安抚:“好啦,我哪知道这条路居然这么荒。”

    说着就要动手布结界,突然被小金乌按下,带着挽进臂弯:“还有几步就到家了,就别浪费神力了,再有的话,就顺道捡回去生火。”

    织影从善如流地轻点下颌,脚步越发轻盈。

    “阿霄,你看那块石头好看么?”

    小金乌循指望去,指尖尽头,直指山脚小溪岸边一块爬满青苔,正虔诚地接受溪流洗礼的石头。

    回过来,他语气含蓄地问:“你要我说实话?”

    织影看着他,脸上明晃晃写着两个大字——废话。

    小金乌略一沉吟,体贴地择了个委婉些的说法:“说实话,这块石头不适合做石雕,修一下倒勉强可以做个盆景什么的。”

    织影听得出,他这个语调九转十八弯的“勉强”到底是有多勉强。

    的确,非常之勉强。

    但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谁规定,丑石头就一定没有人懂得欣赏了?

    “我们成亲那日,帝君脚边就有这么一尊长满青苔的石头,半人高,有两道红纹,也没什么灵息……”

    那日乍一看,她还以为,帝君几时抢了冥界的三生石回来玩儿。

    小金乌一副司空见惯的口吻:“帝君是硕果仅存的上古神祇之一,人生太长,总会想着法儿地给自己找乐子聊度光阴。赏花赏月久了,偶尔赏个石头换换口味,也不错。”

    织影笑着点头:“我猜也是。”

    小金乌微微松了口气,谁知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织影提议:“要不咱们也找几块这种石头,回去的时候可以送给帝君?”

    抑制住额角青筋猛跳,小金乌干笑两声:“帝君的兴趣瞬息万变,估摸这几日又培养了其他新乐子,咱们还是不找石头了。”然后诚恳建议,“帝君喜欢你做的莲藕汤,不如下次拜访紫府的时候,你给帝君做汤喝罢。”

    帝君的品味一向还是不错的,虽然没凤凰一族那么挑剔,但要是因为他一番胡诌,下回真让织影带这么块臭石头回去送给他……

    小金乌暗自悚然,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还好织影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又道:“这个你也喜欢,明日就是赶集日,正好可以买些莲藕跟排骨回来。”

    小金乌勾唇,发自心底的愉悦:“那就多谢夫人了。”

    “明儿吃成了,再谢不迟。”

    织影埋下头,提起脚尖加快步伐,远远的,小金乌都能瞧清楚她雪铸似的耳尖上顶着一簇鲜艳的嫩红,不由笑出声。

    听见他笑,丛林间蹁跹而去的那道身影飘得更急,然后,一道裂帛声响起。

    ——裙子彻底报废了。

    织影去拿被割断的那片布,指尖陡然间传来刺痛,一点殷红沁了出来。

    原来布帛之下,乃是一丛深色藤蔓,因紧密缠绕着荆棘生长,又长势茂盛,一时未教她发现深藏其中的锐利。

    织影凝视指尖血色,心头升出不详的预感。

    身后绿丛窸窸窣窣,她回过神,拇指一摁,伤口的地方立即恢复光洁,再将裙角复原,回头就看见小金乌眉间隆起褶皱:“疼么?”

    她扬起下颌,傲然道:“你在小瞧云殿主神?”

    虽如此,小金乌还是察看了一遍,才算安心。

    织影不由嘀咕了一句“小题大做”,而后收获一记弹指。

    小金乌说道:“你这样笨,怎么紧张都不为过。”

    织影横眉,还待反驳。

    “轰隆隆——!!”

    乌云迅速集结,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不到一刻,便已是昏天黑地,犹如黑夜,紧接着电鸣雷闪,“噼啪噼啪”下起豆大的雨。

    “怎么下雨了?这该死的鬼天气!”

    “这雷雨来得真不是时候!”

    山下干活的农人忙着扛起锄头、吆喝贪耍的顽童回家,家里的妇人忙着把院里晾的衣裳收进屋,嘴里骂骂咧咧,手头有条不紊,只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雷雨,雨过之后,又是天晴。

    只有山林间两个人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脚下。

    震动,很细微的震动。

    凡人难以察觉,但对于五感敏锐的神,这点震动便有些嘈杂了。

    织影和小金乌互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见到一抹凝重。

    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摇得人七荤八素,几欲作呕。

    小金乌二话不说,一手揽过她便纵身而起,同时祭出护身结界,隔开暴雨,雨点打在结界上,嘭嘭作响。

    升至山顶上空,翻腾的胃总算逃过一劫。

    织影俯眼而望,凡目光所及,不止脚下的山体,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震动,就像地底关押的困兽迫切地想要冲破囚牢,不惜以命相搏,集结在一起连续疯狂地撞击。

    铺天盖地的黑暗,让翻江倒海的震动更让人的心防溃堤。

    “这是怎么啦?还让不让人活啦!”

    “阿娘,我怕……”

    “山子乖,别怕别怕!”

    房屋坍塌,人群呼噑,鸡犬不宁。

    织影手中结印,流光烁烁,照地面猛然拍下。

    “嗡——”

    大地的震势缓了一缓,人们的怒与哀穿透雨声,更清晰地传入耳中,还有远处的水声。

    织影望向小金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

    “阿霄……”

    小金乌见到她眼底映出的自己的脸,对她笑了笑:“我在。”

    只这一息不到的功夫,水声轰然而至。

    两人面容齐齐一凛,织影当即点足掠空而去,展袖间,纷纷雪落,沾水即凝,涌来十丈高的水浪顷刻化为一帘晶莹雪幕。

    有人眼尖,看到了挡在水浪前的人。

    “顾大夫?!快看,那是顾大夫和顾相公!!”

    “原来他们是神仙!我就说嘛,天地间怎么会有那样美的人!”

    “天哪!神仙显灵啦!”

    一时间,对神仙生出的好奇心盖过了对天灾的恐惧,陆续有人钻出躲藏之地,盼得一睹天颜,却似乎忘了他们先前几乎都在神仙家里看过病,也曾在路过柴扉时,偷偷拿眼窥视过他们惊艳的容颜。

    织影看得秀眉紧蹙,祭起纶音术:“你们快走!洪水来了,不要惊慌,也不要留恋财物,带着老人孩子躲到山顶去!”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上古之劫

    雪幕外不断传怒涛拍岸之声,下面的人还未安全撤离。

    小金乌果断道:“这里交给我。”

    “好。”

    两人立即调了个位置,由小金乌来阻洪流。

    织影换到他身后,五指一拢,天空暴虐的雨水应召而动,盘旋汇聚,瞬间凝成数百半山高的冰柱。

    她要用冰柱布一个大阵——天衣。

    正是十万天兵布下的那个天衣无缝阵优化而来,只不过不需要那么多人力神力,也无须布阵之人留守阵中。

    就算让他们躲到山顶,也不能保证洪水不会连山峰一起吞掉,此时更适合用阵,或许能让这处凡世在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也算作为这两年美好时光的答谢。

    手印起。

    乌云之下,一道道冰柱大放光彩,如夜空数百明灯点亮天穹。

    随手诀指引,冰柱散落凡尘各处。

    “轰——”

    乌云被骤然亮起的阵光冲飞,雨瀑扑落在结界上,犹如舒展的莲瓣,朝各个方向滑落,汇入冰柱中,与之融为一体。

    如此一来,便有源源不断的阵力输出,来维护阵法运行。

    神识再三扫过,确认阵法已无一丝疏漏,织影这便折身飞出天衣阵,回到小金乌身边。

    “阿霄,我要回九重天。”

    她要弄清楚,这洪水究竟是天罚,还是真的到了那一天。

    这处凡世离不周山很近,如果洪水已经开始侵袭人间,那么不周山的情况如何,九重天各神族有否采取措施,还有天窟……

    总之,她不能留在这里!

    小金乌没有动。

    织影望向他,心中有些焦虑。

    他也在望着她,瞳色骤然变回灿金,仿佛一簇火焰在暗夜燃起,吞噬着愤怒、眷恋、执拗、愤怒……

    她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这样复杂的情绪,甚至她内心深处隐约有种感觉,他很可能已经知道什么了,她很不安,又愧疚,更多的是不舍,因为她还没有找到两全其美之法。

    可到了最后,他只是上前拥住她,像从前很多次那样,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这让她不解的同时有些不安,如同掩埋在厚土之下的火种,不知几时一个天雷打将下来,炸他个地覆天翻。

    “阿霄……”

    腰间双臂紧了紧,她听见小金乌在耳边低声道:“别说话。”

    她回抱住他,想镇定下来,却更加不安,甚至开始害怕。

    片刻后,小金乌伸出左手,拿中指抵着拇指指腹,在她额间弹了下,很轻,像有人拈了根绒羽一拂而过。

    织影怔然。

    小金乌放开她,语带不快:“笨蛋,还在说我么?”

    织影脑子一团乱,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这么久了,你不能认清?是我们。”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小金乌无奈地给她纠正,“我们一起回九重天。”

    合掌一劈,光门开合,眼前画面大改。

    天光陡然暗了一重,滔天的洪海,伴着倾盆暴雨雪上加霜。

    一声声嘶嗥呼喊淹没于兵戈交击浪涛奔腾中,举目所见,众生皆堕苦海,各色法术光芒明灭交织,救援的、厮杀的、逃亡的,有人身躯被兽牙撕碎入腹,有人死状惨烈坠落云空、血色染红惊涛……

    上古之劫,今朝重现。

    短短几日间,不周山倾覆,苍生罹难。

    昔日的碧海蓝天,如今的尸山血海,看着炼狱一般的山海天地,纵使早有准备,织影心间依然忍不住阵阵发凉。

    小金乌面沉如水,目光四下一扫,一把扯过半空一名白发神君,劈头就是一句:“谁干的?!”

    估摸事情来的突然,白发神君虽然起了结界,周身已被淋湿,**的衣裳还被小金乌扯得变形,认出来人,却是不怒反喜,简明解释:“赤霄上神,你来得正好!积石山石门崩塌,里面关押的上古水兽全部出逃,发动海啸,冲破了不周山结界,如今天穹撕裂,你——”

    这番话,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撞进织影耳里。

    她掠至近前,凝眉道:“知非上神,迅速召集霜雪族精通雪葬之术的弟子,每五十人一组,每万里一组,布下雪飘阵抵御洪水,馀者分组对付出逃水兽!快!”

    见着她,知非上神面上又是一喜,亦觉此法可行,当即就依她所言,挥动令旗,将任务分派下去。

    然而双方都已杀红了眼,那些水兽积攒了数十万年的怨戾与杀性,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此刻凶性大发,大肆杀戮,也唯有以杀止杀。

    织影出手果决,五色云纹当空展开,印入海下。

    顷刻之间,冰延万里,抛向高空的白浪凝作参天冰墙,挡住前仆后继的洪流,也因此,激怒了操控洪水吞天食地的上古水兽,举起孤峰般的巨臂狠狠拍下,冰岩夹着血花四溅,万道水箭齐飞。

    织影眉宇一沉,掌中早已祭起华光四射,正要发出,不防手臂被人往后一带。

    “我来!”

    小金乌疾闪至前,也不见如何动作,火光起灭间,那凶悍叫嚣的水兽整条手臂便焚化成灰,断臂边缘犹有火星闪动,水浇不熄,意带挑衅。

    随即,水兽山一般高大磅礴的身躯恶狠狠扑杀过来。

    小金乌静立不动,眼中两团金焰熊燃。

    “嘭!”

    星火燎然,瞬间将水兽包裹成一座火丘,随而炸成一堆粉末,空气中忽然弥漫着一股腥臭,又浓又烈,隔着暴雨都能闻见。

    小金乌反手掷出一道神光,落在织影头顶化作光罩,隔开那些脏污。

    知非上神领悟到什么,登即色变,喝令所有人放出神光,但还是有少数人施放未及,皮肤受到侵蚀腐灼,哀哀嗥叫,落下去把冰面砸出树个大窟窿。

    他不禁眉头一皱,以为小金乌不明内里,扬高了声音提醒:“赤霄上神,这些水兽的血肉皆是毒,不可再行如此手段!”

    小金乌不予理睬,面向包抄而来的水兽群,目光凛然,手掌缓缓抬起,而后骤然一压,空中或远或近“嘭嘭嘭”一通爆响。

    四周的水兽通通被炸成齑粉,血肉洋洋洒洒,飘在雨中,仿佛伴着下了场黑色大雪。

    出手之迅捷,手段之凶残!

    知非上神看得心惊,旋即心头发沉,还有水兽之毒!

    察视一周,只见雨幕中一朵重瓣冰莲悠然盛放,伴着一声女子的清喝:“去!”

    莲瓣散开,数十道光练如蛟龙破海而出,掠至水兽所在,盘旋不止,漫天黑雪化为朵朵玉白莲盏,花瓣轻轻一勾,将毒气裹挟、净化,独余霜雪清寒,遗世留芳。

    “胜了!”

    前一刻还被水兽追来逐去当做猎物的神族子弟们终于在兽口之下死里逃生,纷纷高声欢呼,也有人没被这欢喜冲得忘乎所以,掉头营救那些受伤的同伴。

    知非上神原以为小金乌不打算理会将士们的死活,没想到两人早有分工,不由松了口气,微感惭愧,略整衣冠。

    看着整齐油亮的一把胡须,知非上神自觉重拾往昔风范,便端起和善微笑,过来向小金乌与织影拱手致谢:“多谢二位上神相助。”

    小金乌冷着脸置之不理,织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下颌,清艳容颜上一片凝重。

    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袭来,面前出现一个白色华袍的男子。

    “情况如何?”

    对于他的到来,知非上神感到万分惊愕:“陛下?!”

    原本雎略在处理天宫琐事,才解决一小半,就接到英浮宫的紧急求援。

    上次知非上神与他谈过不周山的事,心知这件事非比寻常,未承想,竟来得如此之快,若不能尽快止住洪流,不但外界会因此质疑新天界的正义性,天下苍生都将堕入苦海,永不得安。

    是以他把手头的事交给玄戈,亲自走这一趟。

    从知非上神处了解大概,他看了眼在旁的小金乌和织影,沉吟片刻,走了过来。

    小金乌先织影开口:“我有一个要求。”

    雎略看着他。

    小金乌目光寒澈:“将释放水兽之人处死!”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不告而别

    雎略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大的火气,只道:“事后本君自会派人查清。”

    小金乌想起什么,轻嗤一声,视线从织影面上拂过,却见她又在出神,注意力好像不在这边。

    织影的确在出神,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场灾劫并未结束,症结不在水兽,亦不在洪水。

    她俯首,目光落于右手掌心。

    那道线仍是一片混沌。

    “无须担心。”小金乌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

    织影抽思回神,朝他微微一笑。

    “几位,可有需要我归墟帮忙的地方?”

    初时声音尚远,声落,人却已到了面前。

    依旧是那一双潋滟紫瞳,那一身暗纹墨袍,只是紫瞳里含着一丝血丝,墨袍上凝附着一层水雾。

    见他来,雎略面上又添一分冷肃:“洪水已延祸东海?”

    冀离神色还算平静,点颌道:“洪水冲毁归墟栈道,我向父君请命,外出寻找源头,欲断了这洪水,不想逆流寻至此处,看见了你们。”

    目光一瞥,自然而然落到织影和小金乌身上,看着他们紧握的手,冀离记起数日前那场金花誓约,神色有些微妙,转而望向一脸云淡风轻的雎略,默了默,说起正事:“天帝,这洪水……”

    一语未尽,轰然巨响一声声几无间隙传来。

    众人脸色一变,视线齐齐落向一处。

    海上竖立的数十排冰墙逐一轰然倒塌,洪水再次席卷而来,带着厚积薄发的暴烈,无数血肉随着高高冲起,重重拍落,浓重的血腥气冲得人头昏脑涨。

    青冢出鞘,挟湛冷剑气铿然劈落!

    紧跟着一片灼灼金光落在剑痕斩落处,形成一层阻洪屏障,后方弟子齐齐发力,上百道白光夹着各色神光接连打入,一层复一层,灿金的太阳纹愈见瑰丽繁复,将洪流严密阻隔。

    浪涛在半空打了个卷儿,向后跌回,如此数个往复,便在结界上积出十丈之高。

    继而一个巨大的云纹成形,挟风雷之势向汹涌的海面遽然压去,劲气激起衣袂翻飞,碎琼狂溅。

    ——镇,风平浪静!

    霜雪族长老看得瞠目结舌,随后颇有些激动地吹着胡子高声提醒:“卿云上神,下面还有未能逃生的弟子——”

    “以他们那点微薄修为,上来也只能帮倒忙,还是在下头歇着罢!”

    小金乌头也没回,不耐地打断身后那略显尖锐的声音。

    “你这煞神好生狂妄!”

    霜雪族长老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这次不周山事发突然,镇守不周山的霜雪族一直在此抵抗洪水,被严冰封在水下的也大半都是族中弟子,甚至还有部分族人尸骨未寒,现在却被人说他们在帮倒忙,任他们在水底自生自灭,这叫他这个做长老的怎能不怒?

    眼看这位长老隐隐有跟小金乌拼命的势头,知非上神赶紧出言劝和:“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一句,洪水在前,还请两位以大局为重。”

    那长老猛一拂袖,重重“哼”了声,被小金乌无视,准确来说,小金乌说了之前那句就没搭理他,而是紧盯着屏障处。

    水位在不停上升。

    只这片刻,已攀至将近五十丈。

    织影蓦地转身要走,被小金乌攫住胳膊,抬首对上他的眸,低沉悦耳的声音问她道:“去哪儿?”

    她方欲开口,就人喊道:“洪水缓下来啦!”

    织影暗暗一惊,猛然转头往屏障方向望了过去,然后愣住了。

    水位起起伏伏,渐渐减缓了上涌的趋势。

    不周山已倾,怎么可能?

    小金乌松了她的胳膊,改为紧握她的手:“小影,待洪水停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织影怔怔地回视,看着他脸上的笑,莫名地,那种心绪不宁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眼睛不意间掠过小金乌指端,见得一段古朴缠枝上,银辉微闪,瞳孔骤然一缩。

    她凝睇小金乌,心头悠地一沉。

    小金乌含笑问她:“怎么了?”

    眼帘落下,织影神色如常地摇了摇头。

    “天怎么突然又暗了?”有人战栗道。

    “不是天色暗了,是洪水,洪水颜色变深了!”

    这回不用去看,织影也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凝目屏障外。

    洪水激荡,渐渐泛乌,如同打翻的墨汁投入水缸,清淡至浓烈,逐渐趋向墨汁一般的颜色。

    不对,现在的情况很不对。

    身后有人沉声道:“本座去瞧瞧,你们守在此处!”

    随声一道凌厉剑光擦身而过。

    众人大惊:“陛下——!”

    雎略人已到了结界前,不多时,面色沉沉折返回来,只说了两个字。

    “浊息。”

    对于浊息,净化为上,镇压为下。

    而在场诸人,论起净化之术,没有谁修的比得天独厚的云族主神更好。

    往往这个时候,不用人请,织影也会主动上前,就像在幽都和招摇山那样。

    上上次她的功绩被他抹去,上次的归给了战死沙场的影副将,这次众目睽睽,自该她大放异彩,成为世间最耀眼的女神。

    雎略目光搜寻一圈,未觅得她一片衣角,只看见小金乌则盯着手里攥着的一根白练,脸色忽青忽白,额角青筋暴起,很是愤怒的模样。

    雎略眉间紧蹙,她走了?这种时候?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是对的,此念一起,小金乌提着白练长身一纵,也消失在乌云之巅。

    雎略微仰头,眺向那片望不见边际的暗色。

    究竟出了什么事?

    谁也不曾察觉织影是何时离开,眼下小金乌也不告而别,众人都是大惑不解,但并没有多少担心。

    因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之前公布出来有关太阳神族与云族的消息。

    尤其是司云殿那一堆废铜烂铁和残花败叶,据说是金甲神卫与花神族主神被阵杀于此而留下的痕迹,还有刚才两人协作施法镇压洪水的情景……

    啧啧,这两人强大至此,哪里需要别人担心,担心了也是白担心,也便陆陆续续歇了心思,着目当下,却见那位魔族储君十分友好地主动请缨:“天帝,我于净化之术上小有建树,或可一试。”

    雎略是个极其理智极度克制的人,虽则这两日情绪略有些波动,但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更清楚自己身上担负的责任,因而从不曾误过一件事。

    无论出于新天界与魔族结盟的关系,还是神魔两族同为洪灾所困,他都没有拒绝这份助力的理由:“那就有劳冀离君。”

    魔族都去了,神族自然更要捍卫自己的领土。

    先头那名差点被小金乌气死的霜雪族长老也上前,表示所修术法也有净化之效,然后是一众弟子天兵……

    这边净化浊息有了一点起色,那头一柄传讯光剑直直飞入雎略手中,却是来自玄戈的。

    光剑一落在手中便散作光点,玄戈的声音传入耳,雎略听后,脸色骤变。

第三百八十三章 镜引结界

    乌沉沉的百叠云障之上,是黑沉沉的天幕。

    日月移位,星辰缭乱,一道纵长的裂隙横亘穹间,仍不断往外淌着洪水,可喜的是,径口已小了不少,仿若巧匠以界线之法,寻经辨纬,把这个巨大的破口依原样重新缝补。

    而那丝线——天龙破城戟、无名箫、玄冥真水、息壤,还有太阳真火,各执一位,依序陈列,五种奇光齐汇中部。

    织影来到此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以复刻之面,修补残缺之面。

    是镜引结界!

    一般情况下,缺损部分是何种属性,就以何种属性的物质进行创造修补,可以是天地灵宝,也可以是神力灵气。

    这是一个十分常用的法术,结界破裂或者法宝受损都可以用到。

    却不想,今日竟被人用在此处,想法何其大胆——天穹不比其他,要求只会更加苛刻,须得能够相互融合的五行至宝,譬如五色土。

    当初五色土不能完全融合,是因为浊息。

    反过来,五行至宝不能完美融合,亦会造成浊息四散。

    若不能及时制止,浊气随洪流侵扰六界,乾坤颠倒,天地将再次沦为混沌,就连结界者自身亦会受到反噬。

    织影凝视着天窟那片簇新的罗幕前,不断为结界提供自身本命之火的人,寒凉的天风掠起暗纹衣袍间金光流溢,仿若太阳矜持地敛入云间,以另一种方式将温暖与恩泽布施给众生。

    不周山所见,想必就是因为眼前这个镜引结界。

    至此,乱麻尽数理清,她一下子全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用法术,小金乌就会以各种理由制止,为什么等不及要和她成亲,带她去人间,为什么暴力地残杀水兽,又为什么突然生气……

    无他,而是因为,他都知道了。

    然后化了一个分身来拖住她,自己却在这里耗心费力地布置结界,替她补天窟。

    那分身的外表修为各个方面和本体毫厘不差,可有一样东西,是他不知道的,任他法术修得有多精妙,都化不出来,也是上次她避重就轻借口穗子为破绽掩盖的真正原因。

    ——缠枝指环。

    那是她采集各种天地异宝亲手所制,不惧太阳真火,世间只此一对。

    一枚,她赠与小金乌作了定情信物,而另一枚……

    织影闭上眼,轻轻摩挲上下相叠的两枚指环,继而在缠枝之间那颗银珠上,停驻。

    “小影,跟我走。”

    织影双目猝睁,那个人,犹在支撑结界,声音是由她身后发出。

    身后,小金乌的分身找到了她,向她伸手。

    织影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更没有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

    说什么?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可现在问这个有什么用呢?

    跟他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作无忧无虑的多情儿女,游戏人间,快活逍遥?这场劫难已然延及人间,又能怎能快活,如何逍遥?

    山不就我我就山,她不作回应,小金乌就绕到她面前,双手环住她的肩,语调略微急促:“补全天窟,他就会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

    “小影,跟我走吧。”

    眼前是那双朝夕相见的金眸,深邃而明亮,此刻带着些小心翼翼,却又是坚定乃至固执的,释放出全部的耐心和温柔去造一个软壳,把心中的珍爱妥帖保护起来,不让受任何风沙侵扰。

    可从一开始,她就走入这场浩劫,或者说,她就是浩劫本身,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何况,他也在里面。

    织影看着他,说道:“你看见了,镜引结界已经造成了浊息四散,一旦不周山那道阻洪屏障崩溃,浊息随洪流漫延四海八荒,流往人间,注入沧浪海,九重天、归墟、人间、妖界、冥府,六界苍生谁也逃不过。你们都知道,这浊息,世间唯有我能根除。阿霄,我是你的妻子,你说过,夫妻一体,你在这里,我不走,让我帮你。”

    她每说一句,小金乌的眉峰就压低一分,说到最后一句,眉峰已压至极点,乌压压的睫毛浓深处,金光碎成星火,即将怒燃。

    织影伸指过去,想要给他抚平。

    “帮我?”

    小金乌手中突然失去了气力,放开她,退后一步让指尖触了一空,摇头笑了起来,很好看,比金顶云海的日出更好看,也很凄苦,比窗棂外被风刮得东西飘零的秋雨还要凄苦:“帮我什么?为苍生牺牲自己的妻子?”

    织影她看了眼缓缓闭合的深窟,和流淌不息的浊流,终究还是迟疑了。

    再等一等吧,或许可以……

    她在心里这样说,举步向自己的夫君走近:“让我帮着结界浊息吧。”

    “这里不用你帮!”

    小金乌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见织影落下两扇睫羽微微颤动,懊恼自己言语太过冷硬,却又不能软下态度,一息沉默,再度启口,已换作劝诫的语气:“小影,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在他身前丈许之距,织影驻足:“我只是帮忙净化浊息,不做别的。”

    掌心蓦地亮起一丛华光,纯正的九天清气一嗅便可沁人心神,化作一束长流的水瀑,向镜引结界倾注。

    一道金红色闪电当空斩落,火花四溅中,水瀑断流。

    却是小金乌毅然挥鞭相阻。

    “走!”

    他目眶眦裂盯着她,鞭上火花不断迸射,映在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织影秀眉紧锁,如他所言,他既然知道,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那个结局,不然也不会先她一步出现在此,开启镜引结界。

    略一思量,她说道:“阿霄,你既然知道了,那么也应该知道,没有大日金焰,纵使我以身献祭,也只能得一时之安,这样不划算的事情,我会去做么?你相信自己可以通过镜引结界补全天窟,为什么不能信我呢?我只……”

    “不要再说了!”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小金乌沉着脸打断,“待我补全这里,你想怎么净化就怎么净化,那时我绝不多说一字,可是现在——”

    “绝对不行!!”

    如此决绝,织影明白自己劝不动了,余光瞥见天幕前,她心下一沉。

    受浊息影响,正被镜引结界修补的天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缘侵蚀,虽然及不上镜引结界修复的速度,但已不容忽视。

    这一进一出,倘若失去平衡……

    织影不敢再想下去,在小金乌有所行动前,足尖凌空一点,衣袂猎猎,如雪鹰振空而起。

    一股神力在背后爆开,追逐而来。

    “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

    声极近。

    ——响在耳畔。

    织影心头一震,目光垂落。

    一双手在腰际形成捆缚,小金乌从背后抱住她,口中溢出一声轻叹:“那就……留下吧。”

    他还是妥协了吧,一如从前许多次那样,在一声拉得仿佛无限长的叹息声后,他就会惯着自己,成全自己的任性。

    织影一口气微松,刚卸下心防,正对着天窟蓄力待发,不想背心忽地一灼,若干金色绚烂的羽片闯入视野。

    那是……

    金翎禁制?!!

    等织影从茫然中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电光石火间,金翎片片叠生,由背心至前围合,严丝合缝,禁锢成型。

    留下。

    原来是,这样的留下。

    雪鹰折了羽翼,入了樊笼,不能自在飞翔,亦不会摔下山崖,落得尸骨无存。

第三百八十四章 勠力同心

    织影记得小金乌说过,那道分身之所以造的那样完美,是因为帝君教授的法术,帝君传授的修习之法大多古怪,法术也是一样,其中更是不乏禁术。

    这些上古传下来的法术,大半诞生于六界大战,效用非凡,同样,代价亦是非常,因而在后古被列为禁术,束之高阁。

    她能知道,也是因为常去天权塔楼的缘故。

    目下这道禁制几乎凝聚了小金乌全部的修为,一般的元神分身根本不可能比本体强,若是禁术,也就只有——

    法生万相!

    那种燃烧修为作为代价的禁术!!

    织影不觉沁出一身冷汗,又惊又怒又恨,惊他设结界同时又用上禁术,怒他肆意妄为,为了阻止自己而罔顾自身性命,恨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及时认出那是分身,导致现在的局面。

    终究还是恨自己多一些。

    她直直望着天窟前的人,用力拍打金翎,声嘶力竭:“阿霄,你不能这样!”

    “我只能这样!”

    小金乌没有回头,本体仍充作火行至宝支撑镜引结界修复天穹,神识传音响彻脑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不会让你送死的。”

    平静,执拗,决绝,信念坚定,无可回寰。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失去本命真火,失去修为,便与凡人无异,在结界反噬到来的时候,何以自卫?

    她拼了命地跟宿命背向而行,试图改变问心洞的悲惨预言,现在她想救的人要用他的命换自己的命?

    何其讽刺!

    不能这样,不能……

    织影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孤注一掷的决定,毕生修为铸就的禁制,她若硬要从里破出,必然会伤了他。

    他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一定不会这样做。

    还有什么方法,既可以出去又不会伤到他?一定有的,一定有!

    织影缓缓睁开眼睛,不意中一抹银色跃入视野,目光陡然凝住,渐渐焕发一丝神采。

    同源相生,或许可以……

    她将指尖抵着缠枝上的银珠,以神识召唤:“弥生。”

    “主人。”

    “再帮我最后一次吧。”

    弥生默了一瞬,应道:“……是,主人。”

    一道细如发丝的绚丽光线从淡红的指尖析出,转瞬没入银珠。

    片刻后,细线重新钻回血肉之中,突然涌入的火灼之痛让织影在刹那间眉目深蹙,等她慢慢适应了这种痛苦,凝眸再看缠枝指环,珠光中那抹金色已然消失。

    结束吧,早该结束了。

    她将手掌贴住金翎,还未动作,昏暗的天穹之西陡然添了一重深色,粗粗一扫,有上百之众,打头之人修长的身躯包裹在白袍银铠下,彷如暗夜中,利剑出鞘那一抹肃杀的寒光。

    眼看这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奔向天窟,织影忙出声制止:“你们不要妄动!他在修补苍穹,你们不可以打扰,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闻声,雎略一停,身后诸神亦驻足凝望。

    小金乌正以自身为媒,用纯正的真火之力维系一个结界。

    结界前,深蓝夜幕撕开一个丘壑般巨大的疮疤,洪流由此汩汩外涌,沾染浊息,变成恶臭的黑水,向八方扩散,荼毒人世。

    疮疤还在向外撕裂,但不能否认,它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向里愈合,不断愈合。

    他是追织影而来,眼下在此阻洪,那么……

    雎略四下环顾,定睛于远离洪流的一对收合的金色双翼上。

    同行而来的飞廉不曾看见不周山那一幕,但他看见过那场盛大的金雨盟誓,因而也有所感,他盯着金色双翼,仍有些不确定地唤了声:“卿云?”

    织影这才晓得,在小金乌设下的这个禁制里,她看得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看不见她。

    果然蓄谋已久……

    一抹苦笑在唇角泛开,织影抚着心口,眉宇间的痛色一寸一寸收敛至无。

    手掌紧贴金翎内壁,清喝:“开!”

    细织密叠的金翎仿佛被挠了痒窝,簌簌抖动,继而化成迷离的金色光粉,在深蓝幕布中悠悠隐没。

    小金乌满眼惊愕。

    怎么会?除非他本人出手,除非他死,否则没人能解得开金翎禁制,怎么会解开?!

    该死的怎么解开了!!

    织影从淡化的流光中走出,眉目如画,绘出坚毅的神采,将对面诸神逐一扫过,这群人里有上神,亦有上仙,不一而同,都是精于五行术法的各族翘楚,且五行神力均等,她心中对雎略的计划有了计较。

    “诸位可是为天窟而来?”

    “正是。”飞廉道,“洪水为患,六界动荡,我辈神族理应勠力同心,共抗灾劫。”

    这是请她与新天界站在统一战线的意思。

    织影毫不拖泥带水,微微侧身,抬手引向镜引结界:“我可以净化浊息,诸位请。”

    新天界一众正要上前,忽闻一声如雷暴喝:“慢!”

    诸神循声望去。

    小金乌双唇紧抿,身体未曾移动分毫,只站在那里,就足以给人沉重的威压,便是同为上神者,亦觉周身僵硬,难以动作。

    他盯着乌压压的人群,目光落定一人:“雎略,你若还有心,就别让她靠近这里,更不要求她帮忙,否则你我都将后悔一生!”

    这话说的不尽不详,弄得人一头雾水。

    有看不惯他的人指责道:“危言耸听!你这煞神向来处事乖张,胡作非为也不看看时候!”

    织影目中倏地划过一抹厉色,她望向雎略,语气还算平和:“风使刚才说勠力同心,陛下也认为?”

    预感她要做什么,雎略顿了下,淡声道:“理应如此。”

    “那好,你可以滚了。”

    织影轻扬云袖,对面人群中一道身影被提了出来,她看也不看一眼,漠然转身,足踏虚空,向天窟下的人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驱逐,那人压着心头屈辱,盯着她的背影,沉声喝问:“卿云上神,你这是何意!”

    织影头也不回,步履未变:“新天界水神,放任钟山东部海啸肆虐,直至祸延符禺山,水族求助英浮宫,始有作为。玩忽职守,藐视生灵,其罪当何?

    “我夫君以一己之力开启镜引结界阻御洪流,福泽苍生,功于六界。

    “你,不该以‘煞神’相称,更不配站在他面前!”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共抗天劫

    在织影说完,诸神再看那人的目光就有些微妙。

    无他,此人便是在任的水神。

    水神背对诸神,自是看不见他们此刻是何种眼神,只觉如芒在背,扎的他浑身不自在,更是恼羞成怒:“纵我有过,这煞……他赤霄便是一身清白?那这浊息又作何解释?”

    织影足下一顿,既而冷冷落下一句。

    “愚蠢无知。今日我不想戮神。”

    那人脸色极为难看,双颊憋的涨红,但也只能憋着。

    因为他不想丢掉这一身修为和水神的荣耀,更不想重蹈金甲神卫与花族主神的覆辙,就此从神籍宝箓上消失,还因为,他们的天帝什么话都没有说,从某种意义上,即是默认她羞辱自己的行为。

    这口气,他不想忍也得忍,向雎略一礼,咬牙道:“罪臣告退。”

    雎略轻点下颌,由他自去。

    从金翎到天窟,这段距离说远不远。

    小金乌看着织影以妻子的身份为自己正名,看着她在说到“戮神”两个字时眼中乍现的妖异色彩,看着她一步一步,看似不缓不急,刹那就抵达终点,走到他面前,纤细的手轻而易举地、坚定地穿透结界之力生成的屏障,钻进他掌心,十指紧扣:“阿霄,我是不会走的。”

    澎湃的云气由掌心涌入身体,迅速布满整个结界,汩汩翻滚的浊气寸寸烟消,陈年油垢一般黑腻腻的洪流如同被剔去外表杂质的璞玉,露出底下一块幽雅透彻的碧蓝。

    浊气荡除,天窟停止扩张,不断收合。

    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风景了,因为这代表着灾劫即将结束。

    被召来结阵的诸神齐齐松了口气,对于小金乌脸色发沉更加不解。

    在场没有谁照顾他们的情绪,解答他们心中的疑问,飞廉与他们一样一脸懵然,雎略的眉头从来到这里就没有舒开。

    他望着天窟前执手而立的两个人,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小金乌说的那句“后悔一生”。禁制已开,所有人都平安无恙,就连这场洪灾也有了解救之法,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小金乌心中也有一个疑问盘桓未去,问向面前与他执手之人:“你做了什么?”

    织影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笑痕,恬静柔和,却又毅然决绝:“和你一样,我做了我想做的。”

    小金乌眯了眯眼睛:“这就是天命?”

    织影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命,我的选择,正如你选择替我补全天窟,避开因果。”

    “你的选择……”

    小金乌垂视织影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而后望向那依旧奔流不息的洪流,忽地讽然一笑:“视死如归么?”

    织影笑了笑,梨涡浅浅:“为什么不说向死而生呢?我也不一定会死的。”

    “那就不要死!”

    “我会一直陪着你。”

    许约永世,是誓言,她会践行到底,无谓此身存与不存。

    小金乌凝视她,金眸雾锁,仿若雨后那抹凄凉的秋色:“你的眼神充满了不舍与诀别,你在骗我。”

    织影认真道:“碧落黄泉,生死相随,我也一样的。”

    小金乌有一瞬的恍然,这是他的誓言,从她口中道出,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说道:“你说这些,只是想留下。”

    织影说道:“我说这些,只是想与你在一起。”

    小金乌眸光熠熠,僵硬的手松了又紧,被风刮出一片冰凉,掌心相贴,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是保证,也是定心:“这次我不会输。”

    织影微笑说道:“我相信你。”

    余光中一道凌厉光芒破入结界,两人定睛一看,雎略落于金行位,手捏剑诀放出剑心之力。

    其后风使闪身至木行位,朝二人爽朗一笑,为镜引结界献出自己的风系神力,既而诸神陆陆续续加入,依着神力属性,各自寻位落定。

    不一会儿,雎略带来的人便已全部聚集在天窟前。

    这些人原本恰好五行平衡,可水神对小金乌言辞不敬,被织影驱逐,如今水系神力缺损,五行失衡,于补天十分不利,然而诸神皆已入局,如若退出,必然会受到反噬。

    诸神为难之际,织影召出一管玉笛,单手执笛横于唇畔,凝神细细吹了段算不上好听的调子。

    一连三遍,她歇了笛音,复将玉笛收进袖内。

    场间诸神俱是不解,很快,他们就明白了织影的用意。

    “主上——”

    诸神望向发声处,却是司织带着曲觅等数百名族人赶了过来,到织影面前,齐齐矮身行礼:“拜见主上!”

    司织神色恭谨,说道:“我们听见主上笛音相召,便赶了过来。谨聆主上吩咐。”

    织影已交出云印,原本不打算再以主神自居,但眼下也没有比这更快的办法了,况且一个水神也不够用。

    她望向众人,肃然道:“云族听令——

    “凡擅凝冰之术者,每二十人一组,施展千里冰封术,划方圆万里结雪飘阵,十息轮换。

    “馀者一半于水行位支应结界,另半数于雪飘阵外镇守,若遇水兽扰阵,驱逐即可,不得杀伤!”

    众人齐应:“是!”

    而后各自自忖能力,有序分散,或开始布阵,守阵,或落入五行位拥混元珠提供神力,行动之果决,秩序之井然,令诸神叹服。

    诸神合力施展镜引结界,又无浊息之忧,天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聚合,不多时,便收敛大半。

    奔流的洪水缩成一帘连绵的水瀑,结界下的雪飘阵将洪水拘于万里之内,在山河废墟上,将洪流凝作冰原,冰原坟起冰丘,冰丘堆砌,成为又一座不周山……

    屏障外,水位停止上涨,深沉的墨色开始稀释,巨大的太阳纹转动不息。

    压向海面的乌云渐渐变得稀薄,一片柔和天光从缝隙投下,照着由大转小的雨幕,淅淅沥沥,像叛逆少年暴怒后于无人处自我悔过的哭泣。

    知非上神长长一口气吁出,终于抽空使了个烘干术,爱惜地捋了捋及至膝盖的胡须,一派仙风道骨。

    冀离闭眼养了会儿神,待赶来接替自己的魔域右使到来,稍作嘱托,便冯虚御风,直上冰山之巅。

    万里之外的地方,湍流骤缓,水族生灵得以喘息。

    天宫之中,几近熄灭的穹光重又明亮,映着苍穹茫茫,神殿内外一片狼藉。

    玄戈心下微松,分派兵将巡视清扫各处神殿;天权塔楼,师雅上神带领仙侍仙娥继续整理奏本书卷;碧华宫,月使引来月华之精,涤洗天宫之内的污浊之气;……

    这场洪灾来得极快极猛,镇压也是极快极猛。

    总让人觉得不太真实。

    这个念头将将在心里冒了个头,才回归不久的穹光骤然暗下去,众仙神才落回原位的心猛地下坠。

    ——天穹再度撕裂!

第三百八十六章 相约永世

    天窟下,数十名上仙与修为较弱的上神直接被洪流中裹挟的强悍冲力震出场外,结界反噬立降,七窍溢血。场中五行平衡被破,在内诸神压力倍增,抬眼得见洪流愈怒,不禁方寸大乱:“这!这该如何是好?”

    亦有处事果决的,强压胸间疯狂激荡的血气,当即向天帝提议:“陛下,传讯召援军吧!”

    雎略双唇紧抿,信剑在掌间凝成,将待发出,就在这时,眼见崩溃的结界光芒再次盛极!

    却是一片神光从织影掌中迸射而出,绚如霞虹,径直注入中心,摇摇欲坠的结界骤然安稳,复将汇聚的神力折向裂隙边缘织弥天穹。

    她望向结界外面色灰白的一众仙神,双目如墨,在太阳真火的照拂下隐隐折射出奇异的五色炫光,语调极轻,格外淡漠:“尔等调息,不必再来。”

    诸神心下稍安,个别又不免有些挫败,亦有警醒者如雎略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地望着织影,心道云族世代修习水系神力,何时她五行兼修,且修得如此精纯?

    漫说外人,便是同样身为云族人的司织等众亦是满头雾水,却只见她长睫微垂下两抹淡青扇影,神色难辨。

    小金乌眉宇紧拧,反握住她的手。

    织影弯了弯唇,十分乖顺地停止输送神力,转而换手将云气释入结界中,再无任何动作,小金乌亦未再拦。

    好似那道灌入结界的炫色神力磅礴无尽,在那之后,横亘天穹的巨大裂隙闭合缩小,泼天的洪水复又以迅捷的速度减弱、消退,变成先前那般一挂横跨十丈的瀑布。

    经历刚才的事,在场众神都不敢轻易松懈。

    小金乌的手紧紧攥着织影的手,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天上不住垂泪的“眼睛”,盯着汹涌瀑布凝成一根水柱,水柱由粗变细,细至一线,断断续续,一滴追着一滴……

    最后一滴水珠落下,在万仞冰峰未凝实的雪尖上砸出一个米粒大小的浅坑。

    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澄净如洗的天穹之上化出一座巨大的虹桥,向世人宣告这场灾劫的终结,天地重归安宁。

    热烈的欢呼在虹桥下轰然响起,绵延万里,带起另一片同样热烈的欢呼,此起彼伏。

    声入九霄,久久未绝。

    天龙破城戟与无名箫飞回手中,小金乌望着那座连接西北与东南的虹桥,侧首看着早已不知注视他多久的妻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份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想拥她入怀,她却先他一步,向他扑来,双臂藤蔓似的,紧紧环抱着他,少有的主动与热情。

    鼻端清冽幽淡的气息,怀里真实的温软的身体,这一切都让小金乌无比安心,他反手揽住妻子,低头在她发间吻了吻,脸颊贴着柔软的发,有些激动地笑着呢喃:“小影,我赢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赢的……”

    织影把脸埋在他胸前,耳朵聆听熟悉的心跳,只觉自己被灼得空洞一片的胸腔似乎也跟着重新活跃起来。

    她抱得益发紧了,仿佛要将自己融进他的骨血。

    当洪流再度冲塌天穹,结界的力量并未油尽灯枯,甚至可称充裕,但却变得事倍功半,而在她试着补去那一掌后,扩张之势锐减。

    她那一掌说不上强,远不足与积留的结界之力相较。

    至此,这场灾劫因谁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前日因,今日果。

    就在今日了结,也很好。

    于是她悄然催动了不久之前引入体内的那簇淬炼出的大日金焰,炼化真身,从五内俱焚,到识海皆空。

    未竟的使命在今朝一笔勾销,终于,她可以做自己,这副身躯,亦是油尽灯枯了。

    她看了眼破碎支离的右手,叹了口气,说道:“阿霄,对不起,今日,回家的路,可能要你一个人走了。”

    小金乌呼吸一滞,瞥见一小片金色从织影耳廓逸散开来,氤氲出焕彩的云霞色,融入云空。

    与此同时,四下响起数道惊呼。

    “主上!”

    “卿云上神!”

    眼睫方垂下,只看了一眼,小金乌全身僵硬,脑海一片空白。

    怎么会——

    内腑被灼烧一空,经脉一片模糊,识海完全枯涸。

    而今抱着他的这副身躯,只剩下这具空空的皮囊和未被焚尽的神魂,好像泡沫堆砌的一道幻影,轻轻一碰就会随风飘散,再也拼不回来。

    怎么会这样?!

    她耳边的那小块金色,分明是大日金焰的痕迹……大日金焰是灭世之火,一旦沾上,一丝灰烬都不可能留下!

    他神思回归,立即发动心念召回织影身体里作乱的大日金焰,然而,金焰好像长在织影身上,对他召唤毫无回应,再召再败,屡召屡败。

    怎么不听使唤?明明是他的东西,明明他没有给过……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一瞬间恍然大悟。

    是了,这缕大日金焰源自于他没错,却在不知何时被她驯服认她为主,适才听她指令收去金翎禁制,现在又奉她之命将她焚祭。

    小金乌只觉一股寒意漫向四肢百骸,将经脉里流动的真火之息寸寸凝滞。

    他将织影从怀里扯出来,让她面对自己,欲待问责,刚要开口,心里又舍不得。

    那些被太阳真火灼烧体表的人尚且痛得撕心裂肺,被强悍百倍的大日金焰焚噬内里,她该有多痛,竟能忍住一声不吭,她总是这样,叫他生气,更叫他心疼。

    背后金翼一振,他揽了织影冲出人群。

    见他神情极为骇人,诸神纷纷闪避让路,司织欲带人追,曲觅往前略略一拦,对她摇了摇头。

    热风倏忽掠过,杳然无踪。

    织影辨了辨,这是去昆仑山的方向,她顿时明白了小金乌的意图:“阿霄,停下吧,没用的。”

    小金乌绷直嘴角,任凭耳边风声如啸。

    她把手掌按在他心口处,将一束金色流光灌去,“阿霄,已经走到这里,就让这场因果在今日结束吧。”

    法生万相的反噬,解了。

    小金乌低头看她,淡声道:“结束完因果,你也要与我结束么?”

    一片片细小的金箔从织影清丽无双的脸颊飘出,如同一幅描绘精致的石像,在风霜雨雪中一点点失掉原有的颜色,衬得眸子里闪烁着的五色华光益发的妖冶鲜明,她用这样一双极尽光艳的眼睛看着他,仿佛炽烈夏花开到了荼靡。

    小金乌为此感到深深的无力:“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处心积虑,在你面前,却都不算什么了。”

    有一种痛,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他正在经历这种痛,果然好痛,痛不欲生。

    他还是输了,又一次输给她,输给她的有恃无恐,处心积虑,这次,连着她的命也要一起输掉。

    是,没用了,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

    那便一起吧。

    毁灭还是怎样,随便吧,只要在一处。

    很快,金色的光焰从织影体表燃出,云影深深,小金乌拥着她,与她一同沐浴在火海之中。

    他生于长空,与烈火为伴,怀里抱着愈渐炽热的身躯,却怎么都化不开心底彻骨的寒凉。

    ——她不让他去。

    织影伸手抚上他的脸,火意温暖:“阿霄,还记得你说过的么?上天入地,不管我去到哪儿,你都会把我找回来。”

    小金乌眸光微微动了动。

    在炎光殿,他的神府中,他曾这样说过,回想当日所言,竟都作了谶语。

    织影用还未消失的左手盖住他的,同时将一样物事放进他手心,拢指合住,金白斑驳的脸上,她的微笑依然美丽:“你我的盟誓,有三生石为证,万水千山,我定不辜负。我不食言,你也不要食言,好不好?”

    一股涩意在小金乌眼眶中蔓延,难以遏制,她还是猜到了。

    他求帝君请来三生石,效法似锦结下情丝,若这一日无可避免,寄望这缕情丝能够强行留住她一丝神魂。

    原就只是抱着侥幸之心,他不能确定行之有效,既希望不是一场徒劳,更盼望着永远不会有这一日,这一日却还是来了,而且来得这样快。

    可是,他却不敢相信自己了:“我怕找不到你。”

    “找不到,那便不找了吧,一别两宽,你自可另觅幸福。”织影轻轻一叹,眉间沟壑一瞬隐现,似乎短暂地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就此决定洒脱放手。

    小金乌心头一振,立即反手捉回:“四海八荒皆是见证,你我结的可是永世之好,本神君永生的幸福都系于你身,上天入地我也把你逮回来,你休得反悔!”

    那个傲气无匹的神君又回来了。

    织影眉睫染笑,望着他,眼波温柔,一眼不错:“到时候,不晓得我是一滴水,还是一团雾,夫君,你可不准嫌弃我啊。”青丝浮动,摩挲着唇畔漾开的浅淡梨涡,犹如白玉净瓶中带露的青翠柳枝。

    小金乌把发丝勾去她耳后,凝望她凋零的容颜,眼底的炽热从未改变。

    不知过去多久,最后一点星火湮没,小金乌摊开手掌,掌心一颗桂圆,在这冷透骨髓的风里,余温犹存。

    虹桥下,冰雪消融,浪涛平复。

    碧蓝的海面忽而冒出一个五色光晕拢成的水球。

    水球中站着一个浅蓝衣袍的人,看清眼前情景,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绽开死里逃生的灿烂笑容,向人群中某处扑去。

    紧接着,又一个水球浮出水面。

    这次是一个披甲戴盔的天将,躺在水球里,浑身是血,已没了气息,有人抢上前,伏尸恸哭。

    与此同时,在九重天各个角落,无数水球如同泡沫一般陆陆续续破海而出,有上神上仙,亦有各部兵将,还有各个神宫的仙侍仙娥、四海各水族,俱是在这场灾劫中的受难者。

    所有人都在回归,团圆,抑或诀别。

    云印自司织袖中飞出,一抹流光猝然而逝,曲觅意识到什么,眼睫猛地一颤,怆然泪下:“织影……”

    司织泪光莹然,她面朝天穹,双手交叠,长揖而下:“司织……恭送主上!”

    在她身后,以各部神女为首,司云殿一众面带哀色,齐齐拜送。

    “恭送主上——”

    这一角愁云惨雾,周围神族虽不知具体内情,但也都跟着沉默下来,飞廉心中隐隐洞明,他凝目注视那畔,肃然一礼。

    雎略双目之中一片寂冷,左手紧紧按住剑柄,宽大的袖袍垂落,敛住手背上纵横暴起的筋脉,与青冢不住的剑鸣。

    谁也不曾瞧见,雾隐云深处,一株望日莲粲然盛放,被一双苍白修长的手轻采入怀。

    ……

    后古历十四万三千三百七十九年九月初三,不周之山复倾,上古洪劫重现。

    太阳神赤霄、云神卿云夫妇开启镜引结界重补天穹,新天界之主领麾下百神齐力襄助,天境圆,洪流退,劫后,云霄夫妇神隐无踪。

    又三年,新天界之主雎略于九黎宫继天帝位,号景元。

完结感言

    暂时告别,感谢每段相遇与相伴,愿我们在每个无法预知的明天,都能微笑着拥抱阳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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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凡界讨个夫介绍:
顾影是个病秧子,穿越到异世有了一副好身体,她以为自己可以完成吃遍天下的宏愿。没想到这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羡凡世鸳鸯的地方,偏偏嘴巴和心,她都管不住……PS:此书名是个事故,正文与书名略有不符,请各位看官莫走莫走啊啊啊啊我来凡界讨个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来凡界讨个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来凡界讨个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